第91章


    慕昭然心念如电, 又仔细回想过之前感觉到的几次异样,纤长的睫羽轻轻一颤,抬起眼帘, 若有所思地朝那只狐狸看过去。


    祝轻岚被她幽暗的眼神看得浑身一凛,本能地预感到不妙, 狐狸影子炸成一个毛球,立即转身想跑。


    只可惜他受御妖符所缚, 想跑是决计跑不掉的。


    祝轻岚再一次被身体里的符咒拖拽回来,被慕昭然一把推到巷弄的外墙,符咒力量压在他的身上,锁住四肢, 将他整个身子紧紧按在墙面, 全然动弹不得。


    眼看着圣女殿下唇角勾着一缕不怀好意的笑,一步步地朝他走过来, 祝轻岚头皮发麻, 呼吸急促,忍无可忍道:“你又想做什么?”


    “做什么?”慕昭然轻笑一声, 走到他身前, 抬起纤细的手腕, 隔着毫寸距离, 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小狐狸, 其实仔细一看, 你长得着实好看, 这么一个美人现在落到我手里,那我还不是想对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祝轻岚惊愕地睁大眼睛,竖直的瞳孔中映照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 鲜妍美丽,像是能摄人魂魄的艳鬼。


    脸颊上被她指尖若即若离碰触过的地方,都泛起蚂蚁噬咬般的痒意,直往脊骨里流窜。


    祝轻岚浑身抖得厉害,握紧双拳,用力地挣扎,手腕上的筋骨都凸出来,胸口处的御妖符文不停闪烁,龇牙低吼:“要杀要剐,你直接来就是!”


    “我杀你干什么?”慕昭然笑道,踮起脚尖,仰面凑到他的脸前,几乎抵到他的鼻尖。


    她想亲他?


    祝轻岚挣扎的动作一顿,瞳孔剧震,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到她那一双形状姣好的殷红唇瓣上,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直接从他嗓子眼里跳出来。


    因为太过震惊,他竟忘了躲开。


    就在这时,一道疾风刮过,巷子里飞沙走石,祝轻岚眼前一花,只看到一道黑影掠过,猛地冲到慕昭然身后,揽住她的腰肢,瞬息不见。


    “殿下!”祝轻岚惊呼一声,身上的符咒束缚蓦地一松,从墙面跌下。


    因震惊而竖直的瞳孔还未恢复原样,瞳中泛出丝丝缕缕的琥珀金色,祝轻岚顾不得其他,将五感催动到极致,迅速朝那黑影追去。


    只转过了两条街,他便彻底失去对方的踪迹。


    他落到地上,来回望一眼左右两条街,低骂道:“可恶,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才刚来这城中,还未跟其他人打过交道,没有丝毫交集,究竟是什么人会突然将她掳走?难道是在城门口的时候漏了财,让人盯上了?


    慕昭然这个人虽然讨厌,但到底是南荣圣女,要真出了什么事,追查起来,他也脱不了干系。


    祝轻岚如是想着,在原地焦躁地转了一圈,咬牙念道:“快召我啊!”


    身体里的御妖符咒始终没有任何动静,慕昭然先前倒是用这张符指使他指使地欢,到这种时候,却不知道催动符箓召唤他。


    难道她已经失去意识了?


    祝轻岚越想越是急躁,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想方才那道黑影出现时的情景,终于捕捉到一丝可供追踪的线索。


    ——她消失前,贴来自己面前时,身上有一股隐约的幽香。


    祝轻岚闭上眼,努力甩开她贴近的红唇,将注意力集中在嗅觉上,仔细辨认那一缕香气。


    随后快速结印,抖开折扇。


    一群灵力凝结而成的红狐影从扇中飞奔而出,细嗅着空气中的味道,散去城中各处。


    隐雪城西南角,云来客栈。


    客栈一间上房的窗忽然被大力撞开,随即又迅速阖上,一重灵光顺着这面窗扇往周围蔓延开,迅速结成一道屏障,封闭了整间屋子。


    慕昭然被人一把甩到床榻上,痛得闷哼一声,抱怨道:“你摔疼我了。”


    她从床榻上撑起身,回过头去,看到长身立于床前的人,瞥见那一张铭刻在记忆里的银色面具,心脏重重一跳,脸上娇嗔的表情凝固住,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惊愕,“怎么是你?”


    她原以为会是游辜雪,才会用那种方式试探他,逼他现身。


    阎罗抬手揭开头上兜帽,扯下身上披着的玄黑罩袍丢到地上,露出一身绣着银纹的靛蓝锦衣,薄银面具挡住了他的表情,但只从那一双风雨欲来的阴沉眼眸,就可感知到他现在极为生气。


    他从面具下发出一声森冷的嗤笑,问道:“你期待的是谁?”


    慕昭然缩到床脚去,眼睛快速扫过周遭,心里寻思着脱身的办法,抿了抿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阎罗冷声道,俯身过去,抓住她的脚踝将人拖来自己面前,屈起一膝跪在她双腿之间,紧紧压住裙摆,不准她躲闪,再伸手扼住她的手腕,另一手隔空抓来房间里的茶壶,将一壶冷茶全倒在了她的手心里。


    慕昭然扯动手腕,恼怒道:“你干什么!”


    阎罗道:“干你。”


    慕昭然惊讶得彻底失了声,就连前世他都从未对她说过这等粗俗的话,看来他是真的气昏头了。


    阎罗冷冷瞪视她一眼,丢开茶壶,直接捉起自己的袖摆,抓住她的手,一根一根细致地擦拭。


    他的力道很重,袖口上银线织就的缠枝纹磨得她指腹生疼,柔嫩的皮肤很快泛红发烫。


    “疯子!你放开我!”慕昭然吃痛叫道,用力挣扎起来,可不管是推搡还是抬脚踢他,他都纹丝不动。


    实在挣脱不开,她只好可怜巴巴地服软,含着泪解释道:“我没碰到他,我隔了一点距离,阎罗,我手指好疼,你再擦下去会弄伤我……”


    “原来你也知道疼么?”阎罗轻嘲道,他这一路不断听着她这张嘴里,对着别的男人说着喜欢,一句句念叨着心上人,岂不更疼?


    原来,她能那样挑逗他,也同样能那样去挑逗别人。


    原来,游师兄在她心里,也并非是特别的。


    原来,又是只有他一个人在沉沦其中。


    阎罗终于放开了她的手,俯下身来,将她按在床榻上,指腹压在那一张柔软而可恶的红唇上,柔声问道:“昭昭,你方才是想亲他么?是么?”


    他的话音越是柔和,听着便越是让人心惊。


    慕昭然急忙摇头,发上珠玉撞出心慌意乱的碎响,“没有,我没有!我、我就是为了引你现身做戏罢了,没有真的想亲他。”


    阎罗低下头,看着她唇上熟悉的颜色,一点点揉花唇上口脂,“我要是不现身呢,你……”


    慕昭然打断他的话,立即道:“那我也不会真的亲他。”


    阎罗沉默片刻,身上暴怒的气息被压制下去少许,就在慕昭然以为自己已经将他哄好时,又见他更低地俯下身来,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他真的长得很好看么?那我把他的狐狸皮剥下来给你做狐裘好不好?”


    慕昭然听得心惊胆战,她知道,阎罗说到就一定会做到,连声拒绝:“不、不用,我才不想要那只杂毛狐狸的皮,他丑死了。”


    “你是当真不想要,还是舍不得他死?”


    慕昭然眼角含泪,软声道:“不想要,阎罗,我讨厌狐狸的味道。”


    阎罗眯了眯眼睛,不再追究这个话题,却又换了个更让人为难的问题。


    “除了他,你还有别的想亲的人么?”


    慕昭然瞳孔微缩,眼珠心虚地飘忽,不敢对上他的眼睛,语气倒是斩钉截铁,答道:“没有。”


    阎罗翻手,看了眼指尖上绯红的口脂,笑道:“骗子。”


    慕昭然想到送自己口脂的主人,越发心虚,直接怒向胆边生,不再试图装可怜了,没好气道:“我就算有又怎么样?我跟你早就没关系了,我想亲谁就亲谁,你管不着!”


    随着她的话音,房间里蒸腾出一股灼烧的热浪,空气中烧出滋滋的响声,灼红的岩浆凭空而生,凝结成一把匕首,抵来阎罗后颈。


    慕昭然抬眸瞪着他,威胁道:“放开我,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了。”


    阎罗感觉到了自己后颈上的烧灼,浑不在意,直接掐住她的下颌,低头亲了下去。


    薄银面具在接触她的唇时,立即化作水流往两边分开,久违的唇瓣相贴,让两人都不由得一怔,根植在身体里的思念和渴望,都在这轻轻一碰中爆发。


    阎罗从喉咙里低沉地喘息一声,继而才加深了这个吻。


    慕昭然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袖袍,有些不知所措地承受着这个吻,阎罗粗暴地含着她的唇瓣吮吸,舌头抵开牙齿,往她嘴里送来,勾住舌尖纠缠。


    她很轻易地便在这个吻里感觉到了舒服,眼角沁出泪意。


    匕首依然悬在他的颈后,她却强撑着分出一丝心神控制着它,连一滴岩溶都没有滴落。


    这么小心翼翼地怕真的伤到他,她的威胁实在毫无力度。


    阎罗也察觉到了,终于愉快地笑了一声,越发有恃无恐。他整个身子都压在了她身上,将她完完全全地控制在怀里,亲吻反而变得温和起来,唇齿相依,细致地含吮舔吻,交换津液。


    就像真正的爱侣那般。


    慕昭然很没出息地再一次陷落在他怀中,直到窗外一声剧烈撞击,灵光顺着撞击处如涟漪一样荡开,她听到震响,睁开迷离的双眼。


    一道神识传音顺着御妖符传进来,唤道:“殿下,你在里面吗?”


    慕昭然一下清醒,慌忙将阎罗的手从自己裙下扯出,推开他俯在胸前的脑袋,拉拢衣襟。


    阎罗直起身来,看了眼手指,将指上裹着一层水色的绯红口脂一并纳入口中,舔了一口道:“怎么?你要这样出去?”


    第92章


    天道宫, 钧天殿。


    三尊坐于大殿之上,垂首盯着殿中长身而立的小辈。


    游辜雪着一身雪白法衣,衣服上印染着流云图样, 只襟口和袖边露出一截黑色中衣,身姿挺拔, 玉冠博带,周身气势内敛却又不失威肃, 就如一柄归鞘的宝剑,即使敛藏锋芒,依然能让人窥见一点出鞘后的利光。


    着实叫人欣赏。


    法尊问道:“可查清是九尾狐中何人违反禁令,逃出狐岐山?”


    法尊问过话后, 殿中却无应答之声, 灵尊这才抬起百无聊赖的眼皮,仔细打量游辜雪一眼, 含笑道:“小家伙走神了啊,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站在我们面前,也敢走神。”


    他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 一缕神念从眉心逸出, 直逼游辜雪面前, 试图侵入他的心海, 窥探他因何走神。


    剑尊立即抬手,并指竖起一道剑光屏障护在游辜雪身前, 阻挡住了灵尊那一缕神念窥探。


    神念被无情挡回, 灵尊遗憾地叹气道:“剑尊还真是护短, 我就是好奇地想看一看,又不会伤到他。”


    这一段时日过去,剑尊身上更显老态, 头发已经全白,脸皮松垮,已与年迈的凡人没什么两样,好在他身上的剑气尚在,仍存有几分威严。


    剑尊不悦道:“心海神识乃是个人隐秘之所,如此随意地侵人心海,擅自窥探实在不妥,我虽然老了,但还没死,若眼睁睁看着自己弟子被人随意糟践,岂不白修炼千年?”


    灵尊讪讪罢手,拱手致歉:“开个玩笑,剑尊莫要动怒。”


    游辜雪在灵尊的神念袭来时就已回神,在另一具身躯内的情绪波动过大,方才片刻,确实影响到了本体,让他想不管不顾地将全副身心都沉浸入那一具木傀分丨身内。


    他压下与分丨身共通的五感,面上没有半分波澜,垂首解释道:“弟子为探查九尾狐的踪迹,分出了部分神识在外标记可疑之地,方才走神,便是感觉到了一处标记的异动。”


    法尊道:“哦?有何进展?”


    游辜雪答道:“弟子已经查明,潜入天都城的九尾狐,应是当年追随在狐王身边的护法。”


    “护法?”灵尊正色,狭长的眼眸中有寒芒闪过,冷声道,“狐王身边九大护法,本尊记得确实有一只年幼的小护法还很干净,不曾身染血债,因此放过了它一马。”


    狐王被诛,九尾狐族的妖脉被封,整个狐族力量大损,当年对九尾狐族进行审判时,只要身染血债,身上背有人命、妖命的狐族,都被处以极刑。


    狐王身边的护法,自然是杀孽最重的,不过却有一只年幼的例外。


    灵尊道:“看来那只小狐是长大了。”


    法尊沉吟道:“九尾狐妖脉被封,族群再无法修炼出第九尾,它们的实力有限,游辜雪,本尊要你活捉那只九尾狐,可做得到?”


    游辜雪拱手行礼,“弟子领命。”


    从钧天岛上御剑而出,游辜雪眉目间的凌然冰霜才稍微消融,露出遮掩在其下的情丨欲深色,他垂眸看向自己手指,指尖触碰到的温软正从另一具身躯实时传递来他的感官内。


    像是揉进了融化的脂膏里面,又湿又热,手心里掬了一捧水。


    耳畔是她含着泣音的喘息,鼻息间是她身上动丨情的馨香,舌尖是她唇上香甜的口脂味道,闭目便能看见她沉迷的表情。


    分丨身和本体的五感叠加,在他身体里宛如烟花一样炸开。


    游辜雪深吸了口气,单手结印,凝出一股寒气灌入体内,压往下腹,又抬起右手,吐出舌尖舔了舔右手掌心,眼神晦暗道:“昭昭,我会让你以后只能对我一个人说喜欢。”


    隐雪城西南角,云来客栈。


    数不清的红狐影从城区各处涌来此地,将这一间客栈团团围住,客栈掌柜不明就里地望着院中满布的狐狸,隔空朝狐狸群中的人喊道:“哎哟,公子,您这是要住店吗?”


    祝轻岚头也不回,紧盯着客栈当中一间窗扇,指使着狐影一遍遍地冲撞那屋内结界,恶狠狠道:“我找人。”


    狐影冲撞得结界不断动荡,流光一波又一波地淌过,波及到客栈其他屋子,使得门窗齐震,瓦片翻飞。


    客栈掌柜哎哟哎哟地叫着,埋头躲避,哭丧着脸叹气。


    房间内却是一派宁静,只能瞧见窗扇上的流光闪烁,慕昭然瞪大眼睛看着阎罗吐舌舔舐着掌心,舌尖勾起一缕银丝卷入口中,吞咽下去。


    他指尖上融化的口脂甚至沾染了一点在那张银色面具上。


    慕昭然捂住脸,浑身红透,绵软无力地踢他一脚,“我求你了,你快点走吧,我不想让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


    阎罗伸手抓住她的脚,指尖划过白皙的脚背,挑动了一下脚踝上的珠链,竟然痛快地答应了,“好。”


    慕昭然诧异抬眼,与阎罗垂下的眼神碰在一起,他眼睫一低,目光缓缓下移,从怀里取出一条洁白手帕丢到她身上,说道:“擦干净,穿好衣裳,我就走。”


    慕昭然低头,往他目光注视之处看去,脑子里嗡一声,狠狠蹬他一脚,挣脱开手掌桎梏,并拢膝盖掩进裙摆下,恼羞成怒地吼道:“你别太过分了!”


    阎罗无动于衷道:“我也可以杀了外面那只狐狸,死人就看不见你我在一起。”


    祝轻岚还在不断冲撞着结界,慕昭然都不知道这只狐狸什么时候对她这么紧张了,简直是在找死。


    她咬着唇,眸中含着羞耻的泪,抓住手帕,在阎罗毫不避讳的注视下,起身跪坐在床榻上,捉起裙摆分腿擦拭干净,砸到他脸上,骂道:“行了吧,快滚。”


    阎罗接住手帕,勾唇浅笑,又道:“好昭昭,衣裳穿好。”


    慕昭然只得忍气吞声地将被他扯乱的衣裙重新理好,衣料摩擦过胸前,她轻轻嘶了一声,心想定然有些肿了,又转头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她以后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再让阎罗触碰到她一根手指头,绝对不会!


    师兄……


    慕昭然心里委屈,对着阎罗那副可恶的样子,越发想念游辜雪。


    果然,还是游师兄更好。


    以后他们要是当真遇上,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游辜雪那边,行天剑是不会错的,游师兄会打阎罗,一定是因为阎罗该打!


    慕昭然心里愤愤想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转眸看向他,“你现在应当还没受伤吧?为何还要戴着面具?”


    方才亲吻的时候,他露出了下半张脸,慕昭然被他亲得晕晕乎乎,虽没有仔细看,但还是留意到他下颌上没有伤,脖颈也没有雷击的红痕。


    现在他又将他整张脸覆盖进了面具之下。


    阎罗身形微顿,袖中手指蜷紧,漫不经心地笑道:“你想看的话,可以自己来取下我的面具。”


    慕昭然捏着衣裳带子,真的被他说得心动。


    她慢慢伸手过去,指尖触碰到他脸上的薄银面具,在取下来前,却又突然松了手。


    慕昭然撇开头,穿好衣裙,将阎罗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尽数遮挡在衣衫之下,赌气道:“我才不想看。”


    又不是没看过,还没有游师兄好看呢。


    阎罗蜷缩的手指松开,也说不清心里是失望还是什么,她果然还是这么心狠,始终想着要与他断绝关系,从不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


    一直都是他在勉强,在强迫。


    慕昭然余光瞥见他靠上前来,立即警惕地后退,瞪向他道:“你又要干……”她顿了下,生硬地改口,“做什么?”


    阎罗摊手展示掌心里的梳子,“你头发乱了,我给你梳好就离开。”


    慕昭然由他给自己穿好鞋袜,忍耐地坐到屋里简陋的妆台前,让他解开松乱的发髻,重新梳理了头发。


    在他梳发期间,她对着妆台上的小镜子把唇上晕染开的口脂擦干净,为防祝轻岚起疑,她又重新点了一点红在唇上。


    等回头时,屋子里的人已经不在了。


    慕昭然对着镜子照看发髻,看到了发间一朵陌生的冰蓝色绢花,她还生着气,伸手想要将绢花扯下丢掉,嫌弃道:“谁想要你的丑东西!”


    指尖碰到绢花,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将它拔掉。


    算了,要是摘下绢花,发髻散了,她自己又不会梳,阎罗人虽可恶,但是梳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慕昭然扫视一圈凌乱的床榻,地上打碎的茶壶,床褥上湿了一滩的茶渍,要是被祝轻岚撞开结界,进来屋中,她也难以说得清楚,干脆丢下两块灵石,破开虚空而去。


    片刻后,再用御妖符将那只狐狸召唤来身边。


    祝轻岚被符咒力量强行摄走,客栈内的红狐影也跟着散去,掌柜从桌子下钻出来,迷茫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忽地打了一个激灵,便全然忘记了方才发生过的事,继续去接待客人。


    客栈当中被震翻的瓦片和门窗,悉数回归原位,没有留下半分痕迹,就连那一间上房内被打碎的茶壶、凌乱的床榻、倾洒的茶水渍,都在无声无息地恢复了原状,就像从来没有人入住过。


    此时此刻,在隐雪城三条街区外的一家酒楼内,慕昭然坐在雅间里,嫌弃地看着被符咒力量拖来,摔在地上的狐狸。


    “你在那头发什么疯?是生怕叶离枝不知道你跟着她来了?”


    祝轻岚站起身来,目光迅速扫过她周身,“你没事吧?”


    慕昭然端起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姿态从容道:“我能有什么事?”


    祝轻岚目光盯住她不放,依然打量着她,“那个掠走你的人……”


    慕昭然轻蔑地冷哼一声,做作地翘起兰花指抚了抚自己美丽的容颜,昂首道:“不过是一个见色起意的无耻小贼罢了,敢冒犯到本公主头上,已经被我打死了。”


    祝轻岚不太相信,追问道:“尸体呢?”


    慕昭然抬手,掌心里咕噜噜地冒出沸腾的岩浆,那张艳丽的面孔透出一丝令人心惊的阴狠,咬牙切齿道:“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祝轻岚看她对那小贼嫌恶痛恨的表情不像假装,心下怀疑稍去,但又不解道:“可我的狐影嗅到你的气息,是在那间客栈里面。”


    慕昭然白他一眼,“没用的狐狸,连自己主人真正在哪都找不到,要你有何用?”


    她说得太过理直气壮,让祝轻岚都不由自我怀疑,难道他真的找错了?随即便又反应过来,暴跳如雷道:“什么主人!你别做梦了,我绝不会向你妥协的!”


    慕昭然懒得跟他争论,问道:“云霄飏和叶离枝二人从灯塔中出来了吗?”


    祝轻岚:“……”他还不是怕尊贵的南荣圣女真出了事牵连到他,就只顾着去找她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提及叶离枝,祝轻岚立即从窗口翻出,往灯塔奔去,这一次慕昭然没有拦着他。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后,他又重新返回来。


    慕昭然用银勺舀着碗里的冰酪吃,眼也不抬地问道:“打听出来了?”


    祝轻岚指节捏得咯咯响,急躁地踱步,不安道:“她和云霄飏一起,领着一群修士,前往冰原深处,诛杀雪兽取灯油了。”


    慕昭然一口喝完剩下的冰酪,起身道:“那我们也去。”


    第93章


    极北冰原辽阔无比, 又终年雪雾弥漫,踏入冰原中的人十之八九都会迷失方向,倒霉一些的就会永远化作这冰原上的一座冰雕。


    雪兽所在的位置, 在冰原深处,可具体在什么地方, 就连隐雪城中的修士也不是人人得知,外来修士就更不可能获知到任何消息了。


    若非今年雪兽凶戾, 隐雪城中修士解决不了雪兽,灯油告急,城主不得不向天道宫求援,他们大约也不会向云霄飏二人透露相关信息。


    慕昭然倒也能理解, 雪兽既是天灯的灯油来源, 那便是隐雪城必不可少的一种资源,这种东西当然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好在, 她还有系统这个隐藏助力, 能得知云霄飏所在的方位。


    确定好位置后,慕昭然当即便带着祝轻岚一起出了城。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游辜雪罩着一身玄袍走出来, 抬眸望向二人穿过城楼门洞离去的背影。


    慕昭然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远, 与此同时, 一个白衣束发、身背长剑的少年,与她错肩而过, 从城外走来, 踏入了这一座冰雪城池。


    百年前和百年后的时光, 在这一条城门甬道中,短暂地重合了一瞬。


    游辜雪盯着那个迎面而来的少年,一百年前的他, 以弱冠之年凝结元婴,执掌行天剑,开辟剑域,少年天才之名享誉天下,正是意气风发之时,眉心点着的一簇火焰纹格外耀眼。


    他还未经历过太多任务,也还未见识过太多世面,亦还不擅长敛藏情绪,那一双晶亮的乌瞳中,全然都是对这座冰雪城池的赞叹。


    不过他还记得自己是带着任务而来,需得保持稳重,处变不惊,方不堕天道宫威名。在城主派来迎接的人到来时,就已矜持地敛睫,用故作疏冷高深,去遮掩眉眼中未脱的几分稚气。


    游辜雪转过身,和百年前的自己并肩站在一起,神情莫测地扫视过周边街道和街面上来往的行人。


    他现在所见的街景和百年前所见的街景,别无不同。道旁的冰雕,来往的面孔,行人的交谈,都是记忆中他曾见过、听过、甚至参与过的景象。


    就连隐雪城城主对云霄飏说的那一番话,亦是百年前曾经对他说过的。


    这一座在百年前毁于他手中的城池,被人从覆灭的尘埃里重新拉了出来,造就了这样一座庞大而鲜活的幻境,再一次重来。只不过这次接受任务的人,不再是他,而是他的师弟。


    所以,在这座幻境里,少年的身影只到了城门口,便消散无踪了。


    游辜雪转眸,身旁的少年化作了一捧飞雪,在他的视野里散去,只剩下百年后的他独自站在这一座以幻象重铸的城池中。


    他抬头望向城中心那一座灯塔,自嘲地心想,如果当年真是云霄飏来的话,或许真的能护住这座城池。


    游辜雪望着灯塔静静站立片刻,转身走出城楼门洞,踏入城外风雪中。


    慕昭然按照系统的提示,找到雪兽所在的冰渊巢穴中时,隐雪城众修士的猎兽行动已经开始。


    这一处冰渊陷于冰面之下约摸两百丈深,被四周冰山环绕,底下的面积倒还算辽阔,有点像是处于冰原内的一片山谷。


    雪兽便生活在这座冰渊山谷之内,修士的法器光芒交织在山谷中,凶戾的兽鸣此起彼伏,时不时便有冰山塌陷的轰隆声,可见战况之激烈,听得人胆战心惊。


    祝轻岚后背上爬了一片鸡皮疙瘩,捂住过于灵敏的耳朵,视线穿过飞溅的冰雾,看到了渊谷中被众人围在中心的凶兽。


    “是隐雪城城楼上的冰雕,那些原来是照着雪兽的模样雕刻出来的。”祝轻岚说道。


    刚来隐雪城时,他们光是在城外看见那城楼上的兽类冰雕,就已觉得心惊肉跳,后背发凉,如今只是远远见到那雪兽本尊,便越发骇然了。


    慕昭然没有狐狸那么好的眼力,在交织的法力光芒和雪雾中,只隐约看见一个兽形,像是某种身形庞大健硕的猿猴。


    云霄飏和叶离枝一人在东,一人在西,悬身立于半空,一起翻指结印,奉天剑和扶云剑齐射而出,两柄灵剑在半空划出刺耳尖啸,合作无间地交相攻向那头雪猿。


    一时间只见得剑光交织成网,雪猿在剑网之下不断冲击,利爪与剑光相撞,但凡有一人的剑光被破,另一人的剑光便会立即补足上去。那一张剑网不断被撕裂,又不断织合,鲜血如雨点一样飞落。


    云霄飏和叶离枝二人之间的默契,竟让周围其他的修士,都找不到插足的机会,只能在旁为他们二人掠阵,输送灵力。


    时间不断流逝,任那雪猿再是如何凶戾,都在这不断的消磨中,一点点颓败了下去。


    云霄飏和叶离枝隔空对视一眼,抓准时机,翻掌同时下压,剑网迅速往中心收拢,越束越紧,将那雪猿重重压入地面,彻底困入剑阵当中。


    就在众人都以为战斗将要结束时,那伏于剑阵当中的雪猿忽而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兽鸣。紧跟着,又有另一道兽鸣从山谷另一侧响起,如此一传二、二传三,霎时间,从四面八方皆传来兽鸣。


    兽吼声轰隆隆地在渊谷中回荡,震得地动山摇,冰川崩裂,谷中众人皆捂住耳朵滚落到地上。


    云霄飏和叶离枝二人勉强维持着剑阵片刻,身后的灵力供给断了后,也很快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地要从半空跌落下去。


    祝轻岚见状,也顾不得自己快要被撕裂的耳膜,迎着兽吼声冲过去,“离枝!”


    慕昭然痛苦地捂住耳朵,被隆隆的吼声震得眉心刺痛,头疼欲裂,也无力再去管他。


    身后的冰山崩裂,她也只能御空往渊谷内疾冲过去躲避,忍着脑内嗡嗡震响的刺痛,艰难躲闪头上掉落的尖锐冰石,寻到一处稍微安全的地方,催动体内药石。


    药气从丹田而出,流淌过周身经脉,冲上头顶,缓解了疼痛。


    耳鸣声停歇下来,慕昭然睁开眼睛,在漫天的雪雾中忽然望见了那剑阵当中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人?


    她愣了一下,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所见到的又变作了一头伏地的雪猿。


    雪猿身上的皮毛已经被血染透了,在零落的剑网之下拼死抵抗,眼看快要冲出剑网。


    叶离枝从祝轻岚怀里挣脱出来,转头看了他一眼,没顾得上问他为何在此,便又急忙冲上前去,抬手挥出一叠符箓。


    符箓飞射向雪猿的四面八方,化做八根立柱凿入地面,柱上的铁链哗哗作响,如活蛇一般游窜过去,捆束住雪猿四肢,将突破剑网冲到半空的雪猿再次拉拽回去,重新砸回剑阵中。


    八张高阶困符。


    慕昭然感觉到了符箓上迸发的灵力,抬头望向立柱上悬空的符文,一眼便认出那熟悉的笔触。


    符修炼符,第一步便是写符,符文虽相同,但每个人写符的笔触却各有千秋,虽然只是细枝末节处的微小差异,但只要是熟悉之人,还是能分辨得出。


    在南荣时候开始,慕昭然所使用的符箓,就几乎全来自南吕,种在祝轻岚身上那一枚御妖符也出自她手,对她的符箓自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高阶符箓,除了需要极品的灵符纸和符墨,还需要耗费炼符之人大量的精力,并不是提笔一挥就能炼制成的。


    那一次为了窃云霄飏的气运,慕昭然去金宫剑台寻云霄飏时,叶离枝凭空出现在台下,她便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符箓灵力波动,事后只看见地上的一缕符箓残灰,因此并未放在心上。


    没想到,在她浑然不觉之时,她身边的人竟已经和叶离枝关系亲近到了这个地步。


    慕昭然心里生出了些遭人背叛的不悦,冷冷瞪着那困符。


    这座符阵给他们二人争取到了喘息的机会,叶离枝并指御剑,唤道:“云师兄,快醒醒!”


    云霄飏甩了甩头,在她的喊声下回神,立即将斜插在地的奉天剑召回。


    两把剑飞射入半空,在空中快速环绕,两人同时结印,口呼:“合!”


    奉天剑和扶云剑发出锵然一声鸣响,如同磁石的两极,嘭地一声合二为一,化为一柄大剑从天直刺而下,一剑穿透了那挣扎的雪猿。


    雪猿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鸣叫,重重扑倒地上,周身灵力散尽,没了生息。锁链从它身上撤离,缩回符箓中,重新飞入叶离枝袖口内。


    隐雪城主喝道:“快!收血!”


    随即便有人抛出一幅卷轴,卷轴迎风而长,铺出十丈有余,兜头罩在雪猿身上,将它的尸身连带着地上滴落的血迹,尽数收入卷中。


    卷轴从地面再次浮空,慕昭然仰头看了一眼,在卷中到了数十具兽类尸骸,鲜血染红了整幅卷面,在卷内如海浪一样波动。


    不知为何,先前一晃而过的人影却让她很是在意。


    慕昭然再次催动药石,苦涩药气直冲头顶,她眉心刺痛,在那卷轴合拢时,忽然于摇荡的血水当中,瞥见了一张死不瞑目的人面。


    卷轴合拢,被人收入袖中。


    慕昭然被那人面上凝固的怨恨表情惊得心脏狂跳,低下头按住刺痛的眉心,惶然地想,那到底是人还是兽?


    隐雪城修士收雪猿的动静,引来了更多的雪兽,这些兽类就和隐雪城城楼上雕琢的冰兽雕差不多,龙蛇虎豹,还有些混杂的兽形。


    人和兽再次混战到一起。


    慕昭然在混乱中越发看不清楚,她瞥到祝轻岚那一身显眼的红衣,张口唤道:“祝轻岚,回来。”


    正抖开折扇,挥出刀刃,挡在叶离枝身前,抵御一条白鳞大蛇攻击的祝轻岚身形一滞,胸前浮出御妖符的符文,被符咒力量强行摄走。


    祝轻岚一走,那大蛇再无阻挡,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叶离枝兜头咬下。


    叶离枝灵力快要耗尽,勉强提起扶云剑抵挡了两下,被那大蛇尖牙贯穿肩膀,抛入半空,鲜血飞溅开。


    这时候,祝轻岚正好从符咒中跌出,落到慕昭然面前,见她身边并无威胁,恼道:“你这个时候唤我干什么……”


    话未说完,便听到云霄飏的惊呼声,他回头时正好见到叶离枝被抛入半空的身影,云霄飏飞身过去接住她,快速封住她涌血的肩膀穴位。


    “离枝!”祝轻岚这一刹那,眼都红了。


    慕昭然也有些发愣,她就是想唤他过来,让这只狐狸分辨一下,那些所谓的雪兽究竟是不是人。


    那白鳞大蛇昂起头来,再次要朝着云霄飏和叶离枝二人攻去,慕昭然来不及多想,手腕一振,熔鞭甩出,方才的确是因为她突然召回祝轻岚,叶离枝才会受伤,那她便救她一次偿还。


    熔鞭朝着大蛇直射过去,半道却忽然被人截住,慕昭然视线扫过那只抓住熔鞭的手,再顺着手臂而上,看到了熟悉的银色面具。


    “阎罗?你的手!”她惊愕道,立即松手,熔鞭散做火星消融于虚空。


    “没事。”阎罗抓起罩袍将她裹入怀里,飞身退出战圈之外,说道,“别掺和进去。”


    慕昭然从他的手臂下探出头来,望着那一方激烈的打斗,“为什么?”


    阎罗冷声道:“你不是看出来了吗?那不是什么雪兽。”


    他说着,冰冷的指尖点在她眉心,指尖灵力涌动,将那一枚火焰纹从她额上硬生生拔出,火焰纹落到他掌心里,重新变为一簇豆大的灯焰。


    灯焰一离开,冰原寒气立时往慕昭然的经脉里刺来,她连忙催动体内日精逼退寒气,再抬眼看去时,终于看清了一切。


    阎罗说得对,和隐雪城修士交战的,根本不是什么雪兽。


    隐雪城城主朗声大喊道:“十二头兽均已伏诛,剩下的雪兽不足为惧,众人听命,再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第94章


    和隐雪城修士交战的, 不是什么雪兽,而是人。


    虽然他们的穿着打扮奇异,形貌也与常人有些许不同, 在这样寒气逼人的冰原当中,却光裸着半边臂膀, 露出大片的身体肌肤。


    裸露出来的躯体上,刺文着许多奇怪的字符和兽形图腾, 这些刺青图腾就是他们力量的来源。他们念诵着咒语,催动身上的图腾,御使寒霜之气凝结成兽,攻击来犯的修士。


    但因为眉心灯焰, 他们在隐雪城修士眼中, 被完完全全当做了兽。


    隐雪城主口中的“十二头兽”想必就是这渊谷中最厉害的十二个人,如今那十二个人皆已死亡, 被收入卷轴当中, 剩下的人的确实力低微,不足为惧。


    他们凭借一腔悲愤冲上前, 也不过是让修士的刀下多一条亡魂, 先前她所听见的兽鸣, 其实是这渊谷当中被屠戮之人的悲泣。


    慕昭然抬手抓住阎罗的罩袍, 瞳孔中映照着刀光剑影之下,四处奔逃的人群。


    他们当中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 会为了救自己的孩子而扑上去挡住刀刃, 也会因为亲人倒在血泊之中,而绝望痛哭。


    可是在隐雪城修士的眼中,他们不过是一群兽, 一群能够点燃天灯护佑城池上万民众安宁生活的雪兽。


    “为什么会这样?”慕昭然挣扎了下,抬手想要做点什么,又被阎罗握住手腕压回罩袍内,她茫然不解地问道,“他们是犯了什么过错么?”


    就像她前世一样,因为犯了错,所以活该被杀。


    身后之人半晌都没有回答,慕昭然在他的臂弯下转过头,还没看见他,就又被冰凉的指尖抵住脸颊给推回去,阎罗在她头顶“嗯”了一声,说道:“错在太弱了。”


    慕昭然当即皱眉,张嘴想要反驳,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反驳,这世上确实有许多的规则和对错,但归根究底,只要实力足够,错的也可以变成对的,实力不足,无错也可以变成有错。


    然而即便是这会为强权所折服的对错规则,也只在特定的范围内适用,人族凌驾于其他种族之上,只要把你打成兽,你的皮毛、血肉、骨骼,便都成了可以取用的资源,根本无需分对错。


    所以前来取灯油的修士们,可以毫无负担地痛下杀手,就连向来仁善的叶离枝,也不觉得这有何不妥。


    当然,慕昭然在发现这些雪兽是人之前,同样也没觉得这有何不妥。


    她与祝轻岚来到这里时,这一场狩猎其实已经到了尾声,那头雪猿应当是最后一头难缠的雪兽,被合力诛杀后,剩下的人几乎没有反抗之力。


    “雪兽”逃散之后,隐雪城城主也没有赶尽杀绝,收取了足够的灯油,便命令众人撤退。


    祝轻岚化作狐狸身,背上驮着受伤的叶离枝,在上空盘旋了两圈,低着头在渊谷中四下寻找,实在没能找见慕昭然的身影,又担忧背上之人的伤势,才不得不随同隐雪城众人一起离开。


    慕昭然看着他们御剑腾空的身影,急得挣脱开阎罗的怀抱,要往前冲去,又被他抓住手臂拉回去。


    阎罗能猜到她的打算,却还是张口问道:“你想做什么?”


    慕昭然道:“我当然是去把他们眉心的灯焰都取出来啊。”


    至少先把那三个人眉心的灯焰给取了,让他们看清楚自己剑尖所指向的,究竟是什么。她虽然讨厌云霄飏和叶离枝,但也知晓他们并不是残忍嗜杀之人,应当不愿意被这般利用。


    阎罗问道:“如果站在那里的人是你,你会希望自己杀的是人还是兽?”


    慕昭然动作一顿,逐渐安静下来,如果是她……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杀戮已经造成,事后清醒也于事无补,只会让自己陷入无用的自责和悔恨当中,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这种痛苦,与其这样,她当然希望自己永远蒙在鼓里,永远也不要知道真相。


    就算是自欺欺人也罢。


    可是,这些人难道就这么白白死了?不仅被杀,连尸骨血肉都被收走,之后还要被炼制成灯油,去庇护杀他们之人的子民。


    慕昭然想到之前点在眉心里的灯焰是怎么来的,就觉得无比恶心。


    如果她和叶离枝三人一样,不曾看清真相,只把他们当做雪兽也就罢了,现在偏只有她一个人看得清楚,卷轴里那一张死不瞑目的人面还刻在她的脑海里。


    慕昭然看着渊谷中幸存下来的人,他们靠在一起,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渊谷内弥漫着绝望的悲戚。


    就连她这个外人都被这种悲戚所感染,眼眶发红。


    慕昭然用力挣脱阎罗的手臂,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和云霄飏、叶离枝又不是什么多亲近的朋友,为何要在乎他们怎么想?”


    不如说,他们两人越是痛苦,她就越是开心。


    “我才不管他们希不希望知道,也不管他们知道后会怎么样,反正不能我一个人难受。”慕昭然说着,抬手结印唤出石杵来,“我现在就追上去,把他们眉心的灯焰捏碎,把他们抓回来,让他们亲眼看看自己都做了什么。”


    “然后再冲去隐雪城,把那座需要用人命点燃的灯塔砸个稀巴烂。”


    这一回,阎罗倒没有阻止她,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


    慕昭然坐上石杵,御空而起时,飘来耳边的哭泣声忽然没了,寒冷的雪风从渊谷中卷过,将一切都化为乌有,打斗的痕迹,幸存的异族人,全都消失不见。


    只有阎罗还站在那里。


    慕昭然从半空落下去,惊疑不定地打量四周,问道:“怎么回事?”


    没等阎罗回答,她便已发现了不对,睁大眼睛道:“方才那是幻象?”


    阎罗颔首,慕昭然一直紧绷的身体忽地松懈下来,口气透着难掩的庆幸,“原来只是幻象,那方才死的那些人……”


    阎罗道:“早就死了。”


    慕昭然:“……”这个意思是,她在幻象里所见的景象,其实也是这个地方真实发生过的事?


    幻象破开后,慕昭然终于见到此地真实的模样,满目洁白的冰雪渊谷之内,那沉淀在谷中盘旋不散的黑色煞气尤为明显,只有大量含怨横死之人,才能凝聚出这么浓郁的煞气。


    慕昭然不由地抬步,走入弥漫的煞气中,阎罗立即伸手想要去抓她,却被一股煞气袭来,将他狠狠地撞击出去。


    煞气当中的怨魂终于发现了这个曾经屠戮自己族人的凶手,无数的怨魂从煞气中冲出,尖啸着朝他撕咬而来。


    阎罗并指凝出一道剑光,可在看到朝他袭来的怨魂时却迟疑地没有下手,任凭它们啃咬上自己的身体。


    他已经斩杀过他们一次,实在无法再斩下第二次。


    煞气缠绕在他周身,怨魂撕碎了他身上罩袍,阎罗最后看了一眼煞气深处的模糊身影,慕昭然有地煞在身,这些煞气伤不到她。


    他垂下手,这一具木傀分身被彻底啃噬干净,只余千疮百孔的残木落到地上,被冰雪覆盖。


    天都城中,游辜雪睁开眼睛,抬手擦去嘴角的一缕鲜血,翻掌唤出双影镜,却什么都没做,只是盯着黄铜镜面出神,“昭昭。”


    等她从冰原出来,她心目中的那个游师兄或许已经彻底崩塌了吧。


    冰原渊谷内,巴掌大的石相从慕昭然掌心飞出,地煞闭合的双眼倏地睁开,身形拔地而起,迅速膨胀,宛如一座凭空出现的山包。


    它低头扫了一眼地面盘桓的煞气,张嘴用力一吸,满谷煞气顿时如江河入海,悉数涌入地煞腹中。


    慕昭然闭上眼,神识与石相相通,从地煞吞入的煞气中,看到了这片冰原上过去所真实发生过的一切,也终于听懂了这些异族人的语言。


    这些异族人诞生于这片冰原之上,世代生活于此,与这冰原地底的寒脉相依相生,他们就是自冰雪中诞生的种族,是冰原的孩子,是以这片冰原的寒气才对他们格外温柔。


    冰原常年寒雾弥漫,外族难以进入,雪族人亦几乎从不与外界交流,他们与世隔绝地生活在这片寒荒之地,以冰原雪兽为食,靠地底寒脉修炼。


    这样平静的生活,在他们外出狩猎时,救回来三个外族修士之后,被彻底打破了。


    外族修士来到雪族聚居的部落,发现外面价值昂贵的极品寒精石成了他们垒房子的砖石,随处可见,传闻中拥有封冻一城之力的寒玉髓,在这地底的寒脉当中,就像河底的卵石,连雪族人的小孩都可以下去捞一块来玩。


    这些无知的雪族人比外面的妖兽还要愚蠢好骗,几样外界的低级法宝,甚至是凡俗中一些没有灵力的器物,就能哄得他们晕头转向。


    三个外来修士很快找到了克制冰原寒气的办法,离去之前以感谢救命之恩为由,赠送了许多东西,这其中就包括一块定位罗盘。


    慕昭然看到此处,已经能预想到后面会发生的事,果不其然,两个月后,一群修士从天而降,占领了雪族世代生存的地盘。


    雪族从此沦为替人开采寒精石和打捞寒玉髓的奴隶,占领者用这些东西外出交易得来大笔财富,逐渐在此地建立起城邦。


    隐雪城由此而来。


    雪族被驱赶至冰原深处的渊谷之中,成了隐雪城人圈养起来的牲畜,上千年的时间,双方亦经历过无数次的反抗和镇压。


    雪族人孤立无援,他们体质特殊,离不开这片冰原,外界适宜的气候,对他们而言犹如熔炉,语言不通的异族人,就这么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变成了现在的“雪兽”。


    而隐雪城在这冰原之外,还拥有许多生意上的盟友,甚至在天道宫执掌正道后,他们很快和天道宫也建立起了来往。


    又一年祝灯节来临,慕昭然站在这群悲戚的雪族人身边,就和当初看见那座在暴雨之下,被泥石流淹没的村子一样无能为力。


    地煞铭记住了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却没有丝毫力量能够扭转过去。


    前来收取灯油的隐雪城修士如期而来,慕昭然忽然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穿过风雪,从上方传来。


    “需要十二头雪兽是么?”


    隐雪城主忙不迭点头,说道:“行天君可要当心,今年这群雪兽格外凶戾,我先前已经派出许多修士前来,全都折在这渊谷中,在下别无办法,才会向天道宫求援。”


    “我听闻行天君能引落雷,正好克制那雪兽,今年我隐雪城中上万民众能否有保障,就全仰仗行天君了。”


    慕昭然听到随寒风而来的话音,震惊地仰头望去,于缥缈寒雾之上,看到了悬身立于剑上的白衣少年,和他眉心火红的灯焰纹。


    她睁大眼睛,颤声道:“师兄?”


    第95章


    慕昭然从这煞气之景中看到的游辜雪, 和她后来所遇见的那个游辜雪,看上去不太一样,这时候的他体魄要更为单薄一些,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周身的气场也远不如现今这般冷凌孤绝。


    眼前这个立于剑上的少年人, 眉宇间还带着些许初露锋芒的朝气。


    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他,慕昭然定然会冲上前, 细致地打量欣赏一番这个充满着少年朝气的游师兄。


    可偏偏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游辜雪从冰山之上飞身落入渊谷,行天剑锵然出鞘,剑尖上电光流窜,劈啪作响, 电弧游走在他的袍袖之间, 震荡起翻飞的衣袂。


    这时候的他,剑气便已经有了后世的凌然之威。


    慕昭然下意识朝他走了一步, 身后传来雪族人高声的怒吼, 刺青图腾从他们身上脱离而出,化作一只只庞大雪兽, 轰隆隆地朝他奔去, 瞬间便将游辜雪的身影淹没了。


    漫天雪雾翻涌, 慕昭然视线忽然凝聚在身前飘飞的一片雪晶上, 雪晶迅速融化成水滴,那水滴之中有电弧光噼啪一闪。


    慕昭然偏头, 看到了四周无数悬浮的水滴, 电弧从水滴之中迸发而出, 迅速蔓延出去,眨眼间,交织成一片密集的电网, 切割开一片独立的空间,正好将那十二个悍勇的雪族人圈入剑域之中。


    他的剑很快,每一剑都是直取要害之处的杀招,争取用最快最利落的方式,结束这些雪兽的生命。


    慕昭然这个不属于当前时空之人,在被行天剑无意间穿过身体时,都感觉到一股恶寒窜过脊背,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他的剑下。


    最后一头雪兽倒下,游辜雪撤走剑域,交织的电网散开,一道兽影忽然从外疾奔过来,哭嚎着朝他扑咬过去,游辜雪握剑的手本能地斜劈阻挡。


    那是一只小兽,是一个小孩。


    行天剑雪亮的锋刃,轻易就能划破那小孩脆弱的脖颈,慕昭然急忙扑上前去,喊道:“师兄,不要!”


    她全然忘记了,这只是一段过往之景,她只是一个外来的看客,谁也看不见她,她也阻止不了什么。


    游辜雪看清了朝自己袭来的只是一头体型幼小的小兽,手腕一转,立即想要收剑,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小兽悍不畏死地撞在他的剑上,抬起稚嫩的爪子,拼尽全力挠在了他脸上。


    游辜雪额上被一股刺骨寒气逼入,眉心的灯焰纹被抓扯下来一刹,瞳中所见的小兽倏然一变,成了一个半大的孩子。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诧异地退后半步,执剑的手指染着血,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又被他收紧五指,牢牢握住。


    只是一瞬间,那悬浮出的灯焰再次没入他的眉心。


    缓缓滑落地上的身躯又变作了一头伏地的小兽。


    是幻觉么?


    游辜雪站在那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心的鲜血,随后怔愣回头,环视过地上被他斩杀于剑下的雪兽尸骸。


    他额上的抓伤渗出血来,顺着眉心往下淌落,淌入他疑惑的眼睛里。


    慕昭然站在他身前,脑海里回荡过阎罗之前的问话,他问:“如果站在那里的人是你,你会希望自己杀的是人还是兽?”


    她试着伸手碰了碰眼前这个无措的少年,手指却从他身体上穿过。


    就当她自私好了,她现在只希望,他方才什么都没有看见,永远蒙在鼓里,永远也不要知道真相。


    只可惜,若能被这么蒙混过去,那就不是游辜雪了。


    隐雪城修士前来收走雪兽尸骸,游辜雪暗中留了一道剑气在这渊谷之中,随同他们一起离开,当天夜里,他便又独自一人循着剑气返回了这里。


    他站在冰川之上,低头看向渊谷内悲鸣的雪兽。


    白日里,隐藏于各处的雪兽全都出来了,它们齐聚于渊谷中心,正在举行着什么仪式,悲鸣声一阵阵地在渊谷内回荡,不断击打入他耳中。


    这不是灵智未开的兽类,会做的事。


    游辜雪心里忽然生出一股畏怯,那瞬息的一眼,或许只是他眼花了,又或许只是那雪兽的幻术,这世上有许多擅长使用幻术的妖兽,以幻动摇人心。


    隐雪城在这冰原上存在千年,城中居住着上万民众,若没了灯油,灯焰熄灭,他们将会被冻死在这座冰原上,他所接到的任务,只是前来协助隐雪城主取得灯油。


    取完灯油,他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他应该接受城主的邀请,留在隐雪城中,观看他们热闹而盛大的祝灯节庆,以天道宫行天剑君的身份,接受城中民众的拜谢。


    而不是在这一座渊谷之上,听一群雪兽的哀鸣。


    游辜雪不断地说服着自己,可那一瞬间所看见的小孩的眼睛,像是噩梦一样刻在了他脑海里,难以忽视,难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蒙混过去。


    他在崖上站了许久许久,终于闭目抬手点在自己额上,指尖电弧没入那一枚灯焰纹,一寸寸将它拔离眉心。


    寒气即刻侵入经脉,如尖刺扎入丹田,试图冻结他的真元。


    游辜雪周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一重寒霜,紧闭的双眼睫毛上也凝结上霜雪,他指尖托着那一点豆大的火焰,缓缓睁开眼睛。


    煞气凝聚于谷底,煞气中所呈现的景象,自然也在谷底,慕昭然只能从谷底仰头,遥遥地看到冰川崖顶之上那一道孤立的身影。


    冰原的月色很亮,但渊谷内寒雾弥漫,隔得实在太远,她无法看清游辜雪的模样。


    渊谷内的雪族人千年来积聚的悲愤终于在这一夜爆发,他们一个个从躲藏之处走出来,坐在渊谷中心,切割开自己的手腕,用鲜血起了一个献祭的大阵。


    随着雪族人一个个地死去,这法阵的力量也越来越强,当最后一个人闭上眼时,地底轰隆一声巨响,冰面裂开,无数的黑气从裂隙之中喷涌而出,携带满谷冰石聚合成一座巨大的冰雕像。


    慕昭然睁大眼睛,不,不是冰雕像。


    这些雪族人以生命起阵,用渊谷地底寒髓,共同炼制出一座剔透的冰石石相。


    那石相足有百仞之高,身形健硕,堪比一座险峻的冰山,同四周的雪族人一样,身上刻满了雪族的图腾。


    冰石石相睁开眼睛,一双虎目煞气逼人,黑色煞气没入它的身体里,化作它体内的血液,不断地沿着图腾循环流淌。


    慕昭然的石相坐在她手心里,仰头望向那一尊高逾百丈的冰石相,隔着百年的时光,竟能和对方生出共鸣。


    它也是一尊地煞石相。


    地煞冰相屈膝蓄力,轰隆一声弹射出渊谷,巨大的力量震碎了谷底,将这些雪族人的尸身埋入碎裂的冰雪之下。


    慕昭然仓促回头,崖上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这一段旧日之景从这里骤然断开,慕昭然睁开眼睛,重又回到了现实,她怔愣地站在原地,隔了好久,才从那一段悲烈的旧日之景中回过神来,转头环视了一圈四周的茫茫雪景。


    一百年前发生的事迹已经被风雪掩埋,但为何现在又要造出这么一场幻境,让云霄飏和叶离枝来这里,重历一次游辜雪曾经经历过的事?这到底是图什么?


    慕昭然暂时想不明白,唤出石杵来,准备返回隐雪城,她能猜到百年前那一尊地煞冰石相去了何处,它怀着雪族人刻骨的仇怨,一定去了隐雪城。


    如果云霄飏和叶离枝在这里猎杀的雪兽都是幻象,那么,那一座隐雪城必定也是一座幻境。


    她急匆匆地想要御空而起,忽然想起阎罗来,慕昭然四下寻不见他,倒是她手心里的石相勾动手指,一缕煞气钻入雪地中,卷了一个东西丢进她怀里。


    “什么东西?”慕昭然抓起来一看,是一截腐朽的木头,木头被腐蚀得千疮百孔,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残破不堪,她嫌弃地斥责自己石相,“不要什么破烂都往回捡。”


    石相:“……”


    她抬手准备扔掉,余光扫见那木头形似人手的掌心里有一道灼痕,动作猛地一顿,慌忙收回手来仔细打量,从这灼痕上发现了一缕残留的日精力量。


    阎罗先前曾抓过她的熔鞭。


    慕昭然艰难地从这腐朽的木头上辨别出一点人形来,没好气地想,这混蛋,竟然是用傀儡分身来见她的,那她之前岂不是亲了一嘴的烂木头?


    她想到此处,顿时恶心地吐舌,捏住袖子用力擦了擦嘴巴,她以后再也不会让阎罗碰她了!


    木傀损毁严重,想来他的神识已经不在这里面了,慕昭然现在也无法联系上他,骂不着也打不到,更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只好先将这一截残破的木头收进锦囊里,御空往隐雪城而去。


    没有了灯焰相护,冰原的寒气对她复又变得残暴起来,寒风扑面,割得她皮肤生疼,刺骨的寒气无时无刻不往经脉里钻。


    慕昭然御空的速度很慢,催动着体内日精,时时都在与侵骨的寒气对抗。


    雪族人与这冰原地底的寒脉相依相生,这座冰原就像是母亲一样呵护着他们,连寒气都对他们格外温柔,谁能想到,正是因为这份特别,让雪族人成为了燃烧的灯焰。


    用雪族血肉所点燃的灯焰护住了隐雪城民众和前来隐雪城的每一个人,那灯焰中想必被隐雪城主做了什么手脚,让每一个点了灯焰的人,都看不清雪族人的真面目,让被蒙蔽之人,成了他们的帮凶。


    实在太过歹毒了。


    这样一座歹毒的城池,竟然在这极寒之地,繁荣了千年。


    慕昭然的石相吞噬了渊谷内残余的煞气,让她在煞气中随着雪族人重新经历了一遍过往,她心疼被蒙蔽而成了他人手中刀的师兄,也怜悯被人屠戮的雪族,心中对那座隐雪城只剩下厌恶。


    再次穿过冰原,来到隐雪城外,隐雪城中依然一片热闹祥和,城中民众为了祝灯节,树立起冰雕,挂上了彩绸和灯笼,不论谁人站在这里,都不得不为这冰原之上能有这样一座繁荣城池而惊叹。


    慕昭然越过城楼上狰狞的雪兽冰雕,看了一眼城中盛景,随即闭目,召出石相,神识与石相相通,借助石相的眼睛,再次朝隐雪城望去。


    透过石相的眼,她终于从那繁荣的表象之下,看到了霓虹灯影之中,丝丝缕缕盘桓不散的煞气。


    这一座城果然也是幻境。


    慕昭然催动石相,试图吞食城中煞气,那一缕缕的黑色煞气被她的石相牵引起来,但随即又被一股力量压回地下,她尝试了数次,均没有成功。


    造就这一座幻境的背后之人力量太过强大,煞气被压在幻境之下,除非她能破开幻境,或者幻境自行散去,否则她都吞不到那些煞气,便也无法得知当年又发生了什么。


    慕昭然烦躁地蹙眉,重新进了城中,催动御妖符,唤道:“臭狐狸,滚过来。”


    第96章


    祝轻岚被符咒力量强行摄来, 跌跌撞撞地在她身边站定,一眼看到慕昭然那副生人勿近的瘆人表情,忙心虚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丢下你不管, 当时离枝伤重,急需要治疗, 我才不得不先行带她离开,事后我想来找你的, 可又找不见具体方位……”


    他那时候,确实太过心忧叶离枝,想到慕昭然可以凭借云霄飏确定方位,应当能自行回到隐雪城来。


    可回到城中后, 他等了一日又一日仍不见慕昭然的身影, 才开始担忧起来,想要返回渊谷去寻她。


    但茫茫冰原, 寒雾弥漫, 不辨方位,那一座渊谷所在的位置只有隐雪城主可用罗盘定位, 隐雪城主为准备祝灯节, 回来城中便入了灯塔炼制灯油, 无人能去打扰。


    叶离枝和云霄飏二人受了伤, 需要闭关疗伤,祝轻岚无法确定渊谷位置, 踏出城去, 也只会在雪雾中迷失, 他当真是提心吊胆了好几日,一直等着圣女殿下主动召唤他。


    慕昭然摆手,并不在意他丢下自己独自离开这件事, 问道:“叶离枝和云霄飏现在在何处?”


    祝轻岚顿了下,回道:“在城主府中养伤,今日午时,离枝才苏醒过来。”


    慕昭然立即抬步往城主府的方向走去,说道:“带我进去见他们。”


    两人到了城主府中,正好撞见叶离枝急匆匆往外走,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脚步虚浮,显然伤势还未痊愈。


    祝轻岚忙快走两步,上前扶住她,“你伤还未好,怎么出来了?”


    见到祝轻岚全须全尾地回来,叶离枝舒了口气,担忧道:“你就那么凭空在我面前消失,我怎么可能坐得住……”


    祝轻岚被她这一句话哄得甚是开心,为了他那一点可怜的狐狸面子,他没有告诉叶离枝自己被人种下御妖符之事,这时还不忘回头使个眼色,让慕昭然别说漏嘴。


    叶离枝看到后方的慕昭然,惊讶地睁大眼睛,“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祝轻岚道:“她跟我一起来的,你才醒来,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


    叶离枝来回看他们一眼,无奈道:“先、先进去再说吧。”


    慕昭然笑着应道:“好啊。”


    想来叶离枝也算是这城主府中的贵客了,慕昭然随着一起进去,门口侍卫只简单问询了几句,得知是天道宫而来的同门时,便拱手拜了一礼,放他们进去了。


    叶离枝带他们去了她疗伤居住的院子,慕昭然打量一圈这个布局雅致的庭院,问道:“云师兄呢?他不在这里么?”


    叶离枝道:“他在另一间院子。”


    慕昭然闻言,当即便停下脚步,“我听说云师兄也受伤了,我想去探望一下他。”


    叶离枝忙唤住她,“殿下!”


    慕昭然回头看向她,叶离枝抿一抿唇角,开口道:“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慕昭然摊手,大大方方地坦然道:“跟在你们身后找来的。”


    叶离枝不解道:“殿下为何要跟着我们?”祝轻岚也就罢了,她知道他为何会跟着她,但圣女殿下竟然也跟在后方,他们竟还真的找到了这一座隐雪城。


    没等慕昭然回答,叶离枝犹豫道:“殿下是为了云师兄么?”


    慕昭然点头,“算是吧。”


    虽然这话听上去,让她跟祝轻岚那只狐狸一样,变成了恋爱脑的舔狗。


    但她心里的真实目的,又确实无法说出口,总不能说她跟着云霄飏,是想要趁机抢夺他的机缘吧?


    三个人坐在院中石桌边,一时都静默下去。


    叶离枝绞尽脑汁想了个理由,说道:“我和云师兄出来历练,只是为了培养默契好修习乾坤剑法,并没有别的想法,你们实在不必这么紧跟着我们。”


    祝轻岚趁机道:“反正都是历练,那我们四个人一起历练呗,你想和他培养默契,我绝不插手。”


    慕昭然瞥了那只天真的狐狸一眼,随意道:“神州这么大,在哪里历练不是历练,为何非要跑到这偏远之地的幻境里来历练?”


    叶离枝蓦地抬眼,眼中闪过一些惊愕之色,又被她垂睫遮掩过去。


    祝轻岚一脸茫然,“幻境?什么幻境?你之前不是说这城不是海市蜃楼吗?”


    他伸手从旁边的花丛中摘了一片菊花瓣,放进嘴里嚼嚼,都能嚼出花汁的味道。


    和雪□□战时,他们身上受的伤流的血,也都是切实存在的,祝轻岚还差一点被那条白鳞大蛇的尾巴绞断肋骨,耗费了大量狐火才把它烧死。


    这怎么会是幻境?


    慕昭然没有错过叶离枝眼中的神色变化,原来她竟然知道这是座幻境,那云霄飏知道么?


    她试探道:“你们来这里历练的任务是什么?不会和游师兄一百年前的任务是一样的吧?”


    这下,叶离枝眼中的惊讶再也遮掩不过去,怔怔地抬眸看向她。


    慕昭然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起身道:“算了,我还是直接去问云师兄,他应该就在隔壁院子吧?”


    叶离枝立即伸手过去抓住她的袖子,急道:“殿下,云师兄还不知道这是幻境。”


    慕昭然被她拽得重新坐回去,沉吟道:“所以,这个幻境是专门为云师兄所造的?为什么?”


    叶离枝轻叹口气,话已经说到这里,她确实也隐瞒不住,圣女殿下既然心悦云师兄,想必不会阻碍他。


    她如是想着,缓缓道:“云师兄在宫门考核时,被心魔入体,我虽助他暂时消除了心魔,但他心结仍在,剑尊担心他以后会因此再生心魔,才会不惜耗费大力气,造就这样一座幻境,助他解开心结。”


    “心结?”慕昭然蹙眉,追问道,“什么心结?”


    叶离枝踌躇片刻,含糊道:“总归,只要助隐雪城顺利完成这次祝灯节,护住整个城池,就可以了。”


    慕昭然低头思索片刻,隐约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联,冷笑一声,“他的心结难不成是游辜雪?”


    叶离枝抿着唇,欲言又止,只是面色越发苍白。


    慕昭然抬起眼来,眼神比这隐雪城里的气候还要阴冷寒凉,逼视着她,一字一顿道:“百年前,游辜雪接受任务来到这里,但他却失败了,没有护住整座城池。百年后,你们用幻境重铸这座城池,换做云霄飏来执行这个任务,如果他能成功,心结就能解了?”


    “什么样的心结需要踩在他师兄的失败之上来化解?”


    慕昭然想起那个眉心淌着血,一脸茫然无措的少年,气得想要掀桌子,偏那石桌子重得很,她一时没能掀动,只能怒气冲冲地劈手打翻了茶盏。


    剑尊真是好大的手笔,在这极寒之地,造就这么大一个幻境,揭开大弟子的伤疤,来化解小弟子的心结。


    同样都是他的亲传弟子,他有没有想过,要是游辜雪知道了会作何想?


    系统说,游辜雪作为云霄飏的大师兄,所承担的任务便是引导师弟成长,是主角的“磨刀石”,这些人还真把他当成无心无情不伤不痛的石头了?


    叶离枝没想到她会这样生气,有些不知所措,慌里慌张地试图解释道:“殿下生来便如云端之月,受众星环绕,无人可以遮掩殿下锋芒,自然无法理解永远居于他人之下是什么感觉。云师兄向来敬重行天君,对他不敢有丝毫怨怼,就算生出心结也只能画地自困,他只是一时钻进了牛角尖里,需要寻找一个突破口去释放心中执念,隐雪城是行天君唯一一次失败的任务……”


    慕昭然打断她,怒声道:“那你知道他为何会失败么?你知道你们杀的雪兽是……”


    眼前的场景忽然一晃,叶离枝和祝轻岚两人的身影急速拉远,慕昭然的话语没能说完,再定睛时,已经身处在一片茫茫雪雾之中。


    她被强行驱逐出了那一座幻境。


    “可恶!”慕昭然在雪雾中环视一圈,仰头对着无人处喊道,“剑尊,是不是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同样都是你的弟子,你怎么能这么偏心?游辜雪作为当年的亲历者,他能够承受真相的痛苦,你难道害怕你的小弟子只是于一座幻境中,却承受不住?”


    雪风呼啸,无人回答她的质问。


    慕昭然在原地站了片刻,闭上眼睛要系统确定云霄飏的位置,唤出石杵来,再次往隐雪城冲去。


    一个时辰后,她穿破雪雾,撞进隐雪城的城门之中,下一瞬,又被丢到了冰原之上。


    慕昭然看着四周茫茫雪雾,气得笑了一声,闭眼确定方位,再次往隐雪城冲去,如此尝试了数次,每一次被丢出来,她回到隐雪城的时间都会变得更久一些,从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再到四个时辰。


    最后,便定格在四个时辰左右。


    慕昭然哼了声:“看来你也就只能把我丢这么远嘛。”


    冰原之上,依然无人回应她的话语。


    慕昭然没有了灯焰护持,只能以日精抵御侵骨寒气,经过如此折腾,她体内灵力不足,只能将灵力留存于催动日精,无法御空,她便徒步往隐雪城中走。


    见她如此执拗,雪雾中终于传来一声叹息,话音里带着对无理取闹的小辈的纵容,劝说道:“本尊如何教导徒弟,容不得他人置喙,此事与你无关,你又何必执着,趁着你尚有自保之力,早日离开冰原,不要白白害了自己性命。”


    慕昭然不服气道:“你就算现在不让我说,等出了这里,我也会告诉他们真相。”


    雪雾里传来一声笑,问道:“什么真相?”


    慕昭然愤然道:“隐雪城抢占雪族人的地界,用雪族人的血肉炼制灯油,他们杀的不是雪兽,而是人!”


    剑尊道:“兽就是兽,当年游辜雪在这里诛杀的是兽,现在云霄飏在幻境中所杀的依然是兽,何来的人?”


    慕昭然体内日精力量渐弱,面上起了白霜,咬牙道:“可我看见了,他们就是人,才不是什么雪兽。”


    剑尊的声音透着无限耐心,问道:“冰原寒气侵体,最易致幻,让人看真非真,看假非假,真真假假,孰能分辨?难道只你一人所见为真,旁的千人、万人所见皆为假?”


    慕昭然张了张嘴,竟无法反驳。


    剑尊渡来一道剑气,为她隔开寒气,化去身上雪霜,“百年时间已逝,恩怨双方都被埋葬在这冰原之下,早已无人在意曾经发生过什么,你执意去追究真假是非,有何意义?”


    “回去吧,孩子,你若真出了什么事,有人才该心痛了。”


    言尽于此,隐于风雪背后的声音消失。


    慕昭然站在雪雾中,心底生出迷茫,是啊,不管雪族是人是兽,他们都已经死了,隐雪城也早已覆灭。


    只她一个人所见的真相,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


    第97章


    慕昭然独自在雪雾中站了许久, 久到剑尊留在她身边的那一道剑气屏障散开,寒意重新扎进她的经脉里。


    她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混沌的思维忽然清明起来, 就算过去百年又如何,就算双方都已经被埋葬在冰原之下又如何, 只要还有一个人在意真相,就不算毫无意义。


    她要砸了那个虚假的幻境, 看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慕昭然从锦囊里掏出补灵丹来,摇晃着数了数里面还剩的颗数,第一次这么精打细算着,吞服了半粒丹药, 以维持自己不被冻僵在冰原上。


    她闭目对系统道:“帮我确定方位。”


    一缕紫气从她心口飘逸出来, 在雪雾中蜿蜒浮动,往一个方向飘去。


    这是当初从云霄飏那里窃夺而来的气运, 与云霄飏仍有着微妙联系, 慕昭然便追着紫气飘去的方向,顶着雪风, 往前行。


    日精流淌在经脉里, 尽力护着她的丹田和经络, 却阻挡不了雪风刮在皮肤上, 如同刀割一样的刺痛。


    走到后来,慕昭然觉得自己脸都僵了, 一直以来精心呵护的肌肤, 大概已经生出了条条裂纹, 连稍微做一点表情,都刺得生疼。


    双脚早已麻木,她只是拼着胸腔里一口不服气的劲儿, 固执地往前迈步。


    慕昭然已经很久都未吃过这种苦了,活了两辈子,也就前世被废掉修为,驱逐出天道宫,流离失所的两年,受过这样的苦楚。


    她在那两年间所受的损伤,都在后来,被阎罗一点点地调养了回来。


    不过也幸而有前世那两年的经历,否则她现在定然已经坐在地上大哭了。


    白昼和黑夜在这个地方没多大差别,昼夜交替也没有那么明显,等慕昭然再一次找到隐雪城外,才发现竟已经到了祝灯节当日。


    隐雪城中人不过年节,一年一次的祝灯节便是城中最盛大的节日,夜色降临后,整座城池渐渐隐没入黯淡的天光里,唯有城心的灯塔亮着辉光,是独属于隐雪城中人的一轮明月。


    人们在夜幕下走上街头,向着灯塔祷告祈愿。


    临到子夜时分,无数的灯焰便从那一座高耸的灯塔内飞出,如斜坠的星斗散布在整座城池上空。


    随后在众人虔心地祝祷中,从上空飞落而下,落入家家户户精心准备的冰雕灯盏内。


    慕昭然站在隐雪城外,遥遥望向城中如雨点般落下的焰火,漆黑的城池,便从最中心处开始一圈圈亮起,往外延伸,最终点燃万家灯火。


    爆竹声在大街小巷中持续地炸响,城内的欢声笑语飘出高耸的城楼,也传递来了慕昭然的耳边。


    这一幕,在这荒凉的冰原之上,实在美丽。


    如果这美丽之下,没有埋葬着无数尸骨的话。


    慕昭然入不了城,她隐匿在雪雾边缘等待着。


    剑尊想要用这座幻境解开云霄飏的心结,让他能有机会在游辜雪这唯一一次失败的任务上,胜过自己的师兄,那么,幻境必定也会重现当年经历。


    一百年前,游辜雪失败了,导致隐雪城覆灭。一百年后,他们重铸这一座城池,换云霄飏来执行任务,守住城池。


    如果云霄飏只能踩着别人才能解开心结的话,那她偏不要他们如愿。


    子夜过去不久,隐雪城中的爆竹声都还未完全散去,雪雾深处传来了隆隆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快速逼近,一道庞大的阴影终于从雾中显现出来。


    雪族人用生命炼成的地煞冰相终于来了。


    慕昭然在看到那冰相影子逼近时,仰头吞了所有的补灵丹,结印唤出自己的石相来,低声道:“去吧,藏进它的身体里。”


    石相在她手里化作一团浓稠暗影,在冰相大步从她头顶跨过时,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它的身躯,流淌入冰相身体上的黑影图腾内。


    同为地煞相,慕昭然的石相吞食过渊谷内残存的煞气,与地煞冰相体内的煞气系出同源,应当能有机会瞒混过剑尊的眼睛。


    隐雪城内热闹非凡,鞭炮声太响,掩盖住了那一具庞然大物逼近的声响,直到地煞冰相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城楼外,众人才从隆隆震动的地面,发现它的到来。


    “那是什么东西?”


    “是谁做的神像冰雕吗?谁这么有本事!”


    有小孩兴奋地从屋里跑出来,大声喊道:“哇,好大!爹娘快来看啊!”


    冰相垂下硕大的头颅,看向隐雪城中的万家灯火,那火光中散发着无数同胞血肉的气息,它那冰石所铸的虎目中,吸纳了城中灯火的光芒,双瞳之中燃起一簇仇恨的烈火,变得越发煞气凌人。


    城中民众浑然不觉这巨物的威胁,毫无防备地指着它,嬉笑打望,吆喝更多人出来观看,直到冰相抬起遮天大掌,卷动起呼啸的狂风,用力一掌砸向城楼。


    城楼上方呜地一声竖立起一道护城结界,那屏障只在冰相大掌下支撑了不到十息,就猝然碎裂,城楼被这一掌拍得轰然垮塌,垛口处趴着的冰雕雪兽也随之被碾碎成尘埃。


    城中的欢笑霎时变为惊恐的尖叫,人群四散奔逃。


    无数流光从内城往外射来,隐雪城的修士赶到,迅速疏散附近的民众,城主悬空而立,高声喝道:“何方妖孽,竟然敢来我隐雪城中撒野!所有人,起阵,杀敌!”


    慕昭然的石相静静潜伏在冰相体内,随着冰相一起踏入了隐雪城中,没有被发现。


    她隐在城外的雪雾当中,透过石相眼睛,看到前方无数悬空的兵刃,浩荡的灵力击打在冰相身上,将刚踏入城中的庞大身形逼得往后倒退数步,跌坐在垮塌的城楼上。


    那城楼再次哀鸣一声,彻底崩毁。


    冰相周身的煞气涌动,身躯上铭刻的兽形图腾脱身而出,化作成群的猛禽尖啸着扑飞出去,将半空的修士啄噬得惨叫连连,从剑上跌落。


    又有数不清的凶兽从它身上奔出,窜入隐雪城的街道,见人就咬。


    这些猛禽凶兽杀也杀不尽,一旦被杀,便会立刻化作一缕煞气回归冰相体内,在它身周的图腾上游走一圈,又会再次凝作兽形奔出。


    隐雪城修士所布的阵法出现漏洞,冰相按在一座房屋顶上爬起来,一拳一拳杂碎阻碍在前方的法阵,再次踏入隐雪城中。


    街道在它的践踏下四分五裂,四周的屋舍建筑,全都被夷为平地,它周身煞气弥漫,宛如从地狱中爬出的杀神,以不可阻挡之势,挥舞双臂,打开前方拦路的修士,大步往城中心奔去。


    隐雪城修士节节败退,眼看已经穿过外城,踏入内城区域,城主高声喊道:“它的目标是灯塔,快,不惜任何代价,拦住它!”


    流光闪烁,无数修士前赴后继地冲上来,想要阻拦它一二,都在那怪物的兽群下败退,半空中爆开一蓬蓬血花。


    城主踩着飞剑,不断后退,转身对长街尽头,高声喊道:“天道宫来使,还不出手吗?”


    他话音未落,八道金光射来,落地化作八根立柱,顶天而立,哗啦啦的铁链声响动,锁链从立柱游出,缠绕上冰相四肢。


    又是困符。


    冰相向前的步伐,被阻挡下来片刻,但也只是片刻时间,困符的符文便震颤起来,灵光黯淡下去,立柱也生出裂痕。


    云霄飏和叶离枝的身影出现在冰相前方,两人结印指向上空,两把剑从他们身后飞出,御空而起,合二为一,剑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长大,化作一柄擎天之剑。


    在冰相震碎困符的同时,那把巨剑也携带着灭顶的威压,往下斩来。


    轰——


    冰相被剑威压得跪到地上,巨大的力量直接震塌了两条街的房屋,奔袭在冰相四周的煞气凶兽被凌厉的剑气撕扯粉碎。


    云霄飏和叶离枝二人浑身一震,唇角同时淌下鲜血来,却不退半分。


    这一剑,凝聚了他们二人全部的灵力,势要以这一剑决出胜负。


    巨剑劈砍在冰相肩膀上,剑威一次比一次强势,轰隆声响不绝,不断将它往下镇压。


    慕昭然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冰裂声,石相仰头,看见一道裂纹从那巨剑之下蔓延开来,顺着冰相肩膀迅速往它胸前蔓延而来。


    冰相竟然在这一击之下生裂了!


    冰相身上图腾在蔓延的裂纹下一个个崩溃,煞气溃散而出,冰相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怒吼,在剑威下艰难仰头,望向不远处的灯塔,雪族人死不瞑目的灵魂在它身体里悲泣。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不甘心!


    慕昭然耳中嗡嗡作响,雪族人不甘的悲鸣从冰相体内,潮水似的涌来她耳畔,她双眼发红,快速结印。


    石相的煞气迅速从冰相身上的图腾中剥离出来,顺着龟裂的地面,往灯塔袭去。


    云霄飏和叶离枝悚然一惊,同时望向地面上游窜而出的缕缕黑影,他们联手掌控着巨剑,才能勉强压制住那巨大的冰相,再无余力阻挡那逃窜的黑影。


    叶离枝回过头,对守在塔下之人喊道:“阿岚,拦住它!”


    祝轻岚一身红衣,站在塔下,闻声抖开折扇用力挥去,赤红的狐火从扇面中扑出,很快筑起一道火墙。


    煞气黑影奔袭到火墙前方,汇涌成形,凝聚成一个巴掌大的黑面石相,石相眉心一点金色印痕,煞气逼人地抬眸瞪向他。


    这是慕昭然的石相!


    祝轻岚一愣,愕然道:“殿下?”


    慕昭然冷厉的声音从石相嘴里吐出,喝道:“滚开!”


    祝轻岚体内的御妖符生效,符咒力量扯得他斜抛出去,狐火向两边分开。


    石相飞至灯塔前,巴掌大的身形拔地而起,仿佛从地崛起的一座沉黑色的险峻孤峰,双手高举石杵,朝着灯塔用力砸下。


    幻境将崩,剑尊终于坐不住了,他迅速寻找到慕昭然所在的位置。


    一道剑气从天扫下,罡风荡开弥漫的雪雾,将她孤零零立于冰原上的身形暴露在外,剑尊沉叹一声,话音中透出对她不识好歹的不悦,斥道:“冥顽不灵,你可承担得起多管闲事的代价?”


    随着话音,一只手掌撕裂虚空,从裂隙之中伸出,并指成剑,指尖凝聚的九尺剑锋,直指她而来。


    慕昭然瞳孔中映着那逼近的剑锋,狠狠咬了咬牙,继续催动石相,隐雪城中响起轰隆巨响,灯塔在石杵下轰然倾倒,万家灯火齐灭。


    与此同时,剑锋逼近她眉心。


    却在距离她咫尺之外,倏然顿住,再不得寸进。


    三枚小剑悬在慕昭然身前,其中一枚小剑正好抵住了那刺来的剑锋,剑气在剑尖处激烈地对撞到一起,小剑中迸出的电弧顺着剑尊指下的剑锋游窜而上,直劈向半空手掌。


    手掌被电弧撕裂,剑锋溃散,裂隙之后传出一声沉痛闷哼,破开的虚空倏然合拢。


    慕昭然飞舞的长发落下来,抬手接住余下的两枚小剑。游师兄曾经给了她三枚小剑,其中蕴含三道剑气,她还担忧这三道剑气不够,没想到只用了一剑,就逼退了剑尊?


    是剑尊太弱了,还是游师兄太厉害了?


    隐雪城的幻境在崩塌,慕昭然不及多想,收下小剑快步往城中奔去。


    没有注意到,腰间锦囊里,一个残破的木偶正奋力地从束口处挤出,冒出一颗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朽木脑袋。


    第98章


    慕昭然奔入隐雪城中, 所过之处能看到惊慌失措的人群,他们额心的灯焰消失,身体迅速被寒冰冻结, 再随着崩溃的幻境一同湮灭。


    这座辽阔的城池正从外向内,一寸寸重新化为风雪, 消散入岁月的尘埃里。


    慕昭然赶到中心灯塔之时,一眼便望见被砸穿的地面之下, 鲜红刺目的血池,血池上方覆盖的法阵因为灯塔的崩塌而损毁大半,法阵中心那一团如烈日般温暖的火焰仍在苟延残喘地燃烧。


    隐雪城中幸存的修士都往这里奔来,试图护住那一团火种。


    地煞举起石杵, 朝着法阵中心, 又重重砸下一击。


    那一方,冰相彻底被大剑压下, 砸穿地面, 轰然倒地。


    尘土飞扬中,云霄飏毫不犹豫地撤剑, 用尽全力往回冲来, 试图阻止慕昭然这最后一击, 目眦欲裂地吼道:“你在做什么!你会害死这一整座城的人!”


    慕昭然站在石相肩头, 侧眸看他一眼,扬手起落, 石杵砸至法阵中心, 将破损法阵彻底碾碎, 也将那一团火种彻底碾灭。


    晨日穿透雪雾,冰原上的天光亮了,但隐雪城中的灯焰却彻底熄灭。


    所有人眉心点着的灯焰纹随之消失, 众人顿住身形,惶恐地抚摸上眉心。


    灯焰一灭,寒气立即侵骨噬髓,飞在半空的隐雪城修士,下饺子似的栽倒地上,仓促运功抵挡寒气,越是运功,寒气侵蚀得越快,一些修为较弱之人,丹田受损,真元凝滞,皮肤下血管爆裂,周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了一层冰壳。


    灯塔下的血池摇荡,血水从池壁裂纹中哗哗流出,如溃堤之水,沿着长街奔涌而去,淹没过冰相往前伸来的手掌。


    池中血线不断沉下,露出池底密密麻麻的骨骸。


    人类的头骨太好分辨了,何况那堆叠的骨山之上,还有数十具血肉尚未融尽的完整尸骸。


    祝轻岚走上前来,折扇掩着口鼻,在泼天的血腥味中艰难吐息,疑惑道:“不是说用雪兽炼制灯油吗?怎么看上去都是人骨?”


    云霄飏和叶离枝还在试图挽救周遭的隐雪城修士,听到祝轻岚的话音,才回头望向下方血池。


    然后,同时怔住。


    叶离枝惊愕道:“怎么会是人骨?这不可能啊。”


    这一座幻境是剑尊亲手重现,怎会出现这样的纰漏?


    她抬头往慕昭然望过去,眼中透出一点怀疑,似乎想从她身上求得一个答案。


    慕昭然抬手,石相手中淌出几缕煞气黑影,将池中骨山上那数十具尚未完全化为白骨的尸骸捞上来,丢到云霄飏脚边。


    “这就是你们那日合力诛杀的雪兽,这下面堆叠如山的白骨,就是隐雪城燃烧了千年的灯油。”


    云霄飏往后退去一步,盯着那些残破的尸骸,仍不肯相信,“不可能,我诛杀的明明是兽!”


    他脸色铁青,转头去寻隐雪城主,将冻得瑟瑟发抖的城主抓来,按在骨池上方,喝问道:“你来说清楚,这些到底是人是兽!”


    隐雪城主从他手下挣脱,昂首环视过四面一个个被寒气冻结的子民,冷漠道:“异族蛮夷,茹毛饮血,蒙昧无知之徒,不是兽是什么?”


    “我隐雪城当初为天道宫奉上了上万的寒精和玉髓,助尔等封印九尾狐族的妖脉,才换来你天道宫现今如日中天的地位,我请天道宫来相助,不是让你来为这些异族蛮夷伸冤的!”


    他话音落下,祝轻岚倏地抬眸,狭长的狐眼中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森然杀意。


    即便已经从离枝口中得知,这一座城池早已在百年前覆灭,现今他们所看见的一切,都不过是剑尊为云霄飏铸造的一场幻境,可他还是没能忍住,抬手抖开折扇,挥出了数道锋刃。


    隐雪城立即抬手想要抵挡,可惜体内真元早已无法运转。


    只听噗噗噗的几声连响,鲜血飞溅入半空,隐雪城主望着自己被锋刃劈砍到半空的手臂,身子晃了晃,颓然倒到了地上。


    祝轻岚阖上折扇,眼神反而越发阴郁,说到底,那不过是一道幻影罢了。


    城主的血泼溅离到他最近的云霄飏身上,云霄飏怔愣站着,却没有躲开,只是难以接受地望着下方堆叠成山的骸骨,又偏头看向身旁亲自殒命在他手下的“雪兽”。


    就连叶离枝都在这巨大的冲击下,险些崩溃,直到她看到远处不断湮灭的房屋,才猛然回过神来,喊道:“对,这是幻境,云师兄,这只是幻境!”


    幻境的崩毁终于蔓延到此处来,流淌的血水从地面消失,隐雪城中的修士也都一个个化为飞雪,倾倒的灯塔消失了,地底暴露出来的尸骸骨山也没入冰雪中消失不见。


    偌大的城池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被冰雪覆盖的残垣断壁留在原处,依稀还能看出往日繁华。


    “幻境?”云霄飏喃喃道,低头看着自己手掌,似乎还未从中走出来。


    叶离枝走过去,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解释道:“是剑尊察觉你心有桎梏,才想以这座幻境化解你的心结。”


    提及师尊,云霄飏心中稍定,“原来只是一场幻境试炼。”


    他转动目光环视四周,当知道自己方才经历,只是一场幻象时,他崩溃的心神终于稍微振作起来,庆幸地想。


    还好只是幻境,城是假的,那么死去的人也是假的。


    可随即,他便看到了脚下龟裂的沟壑中,厚厚的冰层也遮掩不住的密集骨骸。


    这些骨骸没有随着幻境的消失而消失,它们静静地埋在冰层之下,一股股煞气从其中涌出,寒风穿过沟壑,传出鬼哭的尖啸。


    雪族人怨气难消,隐雪城中枉死之人同样怨气难消,黑河一样的煞气在断壁残垣间盘桓不散,煞气中鬼影幢幢,将这座昔日的繁华雪城,变作了人间鬼域。


    云霄飏死死盯着下方封冻的骸骨,心有余悸道:“为何是这里?”


    慕昭然看着他们那副仿佛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从鬼影中走出,对云霄飏扬唇笑道:“因为这个地方是你师兄曾经失败的任务啊,一百年前,游辜雪以弱冠之龄独自一人来到这里,你在幻境中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他曾经真实经历过的。”


    “你不是因为师兄太过优秀,处处都压你一头,而生出心魔了么?所以,剑尊他老人家,便煞费苦心地铸造了这么一座幻境,重现当年过往,让你能有机会胜他一次。”


    “有师尊如此偏爱,有叶师妹贴心相随,就为了让你踩在师兄的伤口上,重铸你那可怜的自尊心,来化解心结。”


    慕昭然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眨着一双乌黑的眼眸,纯然无害地盯着他,问道:“云师兄,你的心结解开了么?”


    云霄飏被她那双乌眸盯着,竟生出些无地自容的窘迫,可慕昭然还不打算放过他,继续道:“你知道他当初为何会失败么?因为他发现了隐雪城天灯的秘密,察觉了雪兽的真相,而你,浑然无觉。”


    “他即便失败了,也依然比你强上百倍千倍。”


    无人发现,她腰间锦囊里的那只木偶,猛然震动了一下。


    叶离枝手背一热,不断有鲜热的血落在她手上。


    转头看见云霄飏痛苦的面色,和他唇角不断滴落的鲜血,她心里一慌,上前一步,挡在慕昭然面前,神情中带着几分恳求,“这一切,行天君都不会知道,殿下又何必咄咄逼人,损人道心。”


    “我只是不希望云师兄被蒙在鼓里罢了。”慕昭然漫不经心道,缓步往后退开,退进了盘桓在此地的浓郁煞气中。


    “殿下!”祝轻岚往前追了两步,又被煞气中扑出的鬼影挡住。


    慕昭然一走,周围煞气顿时变得躁动起来,其中鬼影受活人生气所吸引,朝他们疯狂扑来。


    祝轻岚扇中挥出一团狐火,击散了数条鬼影子,退回到叶离枝身边。


    他们本就在幻境里消耗了太多灵力,如今四面鬼哭狼嚎,天下地下都是鬼影子乱窜,几乎不见天日,又有寒气不断侵入经脉,再耽误下去,只能殒命。


    叶离枝从怀里取出来这里之前,剑尊交给她的玉珏,犹豫了下,出声唤道:“殿下,我这里有瞬时的传送法阵,我们先一同离开这里。”


    鬼影交错,煞气弥漫,无人回应她的话音。


    祝轻岚将扇子往上一抛,勉强支撑着这一圈狐火,逼退鬼影,着急道:“我去把她找回来。”


    话音未落,他奔出狐火,鬼影霎时往他扑来,祝轻岚翻手快速结印,眉心里窜出无数的红狐影,和鬼影撕咬到一起。


    他穿过重重鬼影,四下寻找,连声喊道:“殿下!瑶光殿下!有什么事咱们出去再说,你别在这个时候赌气。”


    慕昭然隐隐听到了喊声,却没有回应,她找到此地煞气最为浓郁之处,结印祭出石相,吞食着此地煞气。


    残垣断壁间游荡的煞气霎时有了归处,平地卷起一股黑色的漩涡,往慕昭然所在之处奔涌而来。


    煞气形成的罡风从人身体里穿过,祝轻岚的三魂七魄都险些被从肉身里刮出来,他仓促躲进一堵残墙背后,随即感觉一道阴影罩来头顶。


    仰头望去,才看到漩涡中心处,高耸而立的石相身影。


    他瞪大眼睛,从残墙后站起身来,周身袍袖被不断刮过的煞气撕扯得猎猎作响,艰难地从那浓稠的黑雾当中寻找慕昭然的身影。


    另一边,叶离枝和云霄飏身前的狐火行将熄灭,两人用剑固定着身形,肉身内神魂动荡,实在难以坚持。


    叶离枝一把捏碎了传送符玉,法线从她手中落下,飞快在冰面上成型,呜一声竖立一道传送的灵光,她高声唤道:“阿岚,快回来!”


    祝轻岚转头看去,又转头看了一眼那具石相,犹豫不决。


    叶离枝再次唤道,“阿岚!”


    祝轻岚回头看到她急切的眼神,咬了咬牙,转身奔入了传送阵中。


    传送法阵的光芒收束,带着三人身影从这片冰原上消失。


    四周终于安静下来,慕昭然盘膝坐在石相的掌心上,闭上眼睛,神识与石相连通。


    腰间的锦囊口,残败的木偶费力地伸出那只被日精灼伤的手,轻轻握住了她指尖。


    它身上各处都损毁严重,另一只手已经被啃噬干净,只有这只手因为掌心残留的那缕日精,令鬼影畏惧,反而保存得完好些。


    “他即便失败了,也依然比你强上百倍千倍。”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从慕昭然口中听到如此动听的一句话。


    动听到,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来见她。


    第99章


    天都城南这一片区多酒家食肆, 夜里灯火辉煌,常要热闹到后半夜去。


    到了清晨时分,别处开始一天的营生时, 这里才歇下不久,便显得格外冷清。


    游辜雪抬眸看一眼檐角下垂挂的朱色酒幡, 避开酒铺的正门,走到旁边的窄巷。


    这巷子夹在两栋房屋之间, 宽度只能容一人通行,两边都是砖石墙壁,尽头是另一家商铺的后墙,看上去并无什么异常。


    他抬手抽出行天剑来, 一剑竖斩过去, 凌厉的剑光穿透窄巷,硬生生在巷尾撕开一道拱门来。


    一道兽影忽然从拱门之内窜出来, 所行之处砖石迸溅, 两边墙上都留下了恐怖的抓痕。


    它一看前方站着的人,往前冲的气势猛地一顿, 利爪踩塌屋檐一角, 转身欲逃。


    兽影的动作极快, 但游辜雪的剑比它更快, 他飞身踩上酒铺屋脊,几束剑光擦着屋顶瓦片飞射出去, 游窜的电弧在半空迅速交织成网, 封堵住对方的所有退路。


    兽影在电网之中四处冲撞, 见突围不出,从空中急坠落下,砸到一间商铺的屋顶。


    行天剑呼啸而去, 剑光撕开兽影,抵在当中那人的眉心,正是这南城胡记酒铺的掌柜娘子。


    胡娘子就地躺在瓦片上,美人面上带着倦意,鬓发凌乱,身上衣襟半敞,大半个肩头都裸露在外,右手掩在胸前,堪堪遮住一片旖旎风光,印染着大片牡丹花纹的裙摆下露出一双光丨裸的玉足。


    她仰面望着直刺眉心的利剑,害怕地嗔道:“奴家安安分分地在这南城做着卖酒的生意,铺子里证照齐全,有口皆碑,不知犯了何事,惹得行天君如此大动干戈,大清早的,便提着剑将奴家从床上赶出来。”


    游辜雪站在十丈之外的屋脊上,眉眼比霜雪还要冷漠,道:“对九尾狐族的禁令尚有两百年到期,在此期间,你族不得踏出狐歧山半步,违者当诛。”


    胡娘子惊讶道:“神君莫不是有什么误会?奴家就是一只普通狐妖而已,哪里能有九尾狐那样稀贵的血脉。”


    游辜雪不欲与她多废口舌,行天剑上电弧压下,生生逼出她身上隐藏的狐尾。


    狐尾从牡丹花裙下延伸出来,八条实尾,还有一条狐火幻化而成的尾巴。


    胡娘子脸上媚态收敛,姣美的面容一下变得狰狞,舔了舔红唇,笑道:“天道宫里那三个老头不敢露面,派你一个黄口小儿前来,被人叫惯了行天君,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真的很行吧?”


    游辜雪道:“对付你足够了。”


    胡娘子眯起眼睛,喝道:“狂妄小子,看老娘挖了你的心肝下酒!”


    她抬起手来,一掌拍在行天剑刃上,殷红的指甲刮擦得剑上火花四溅,竟扯开电弧,一掌将行天剑拍飞了出去。


    胡娘子赤足踩在瓦片上,九尾如同展开的羽翼,身上妖气澎湃,几乎凝为实质的烟云。


    九尾狐,在妖族之中,属于天妖级别的大妖,哪怕被封了妖脉,胡娘子只能修炼至八尾,最后一尾始终只能凝成一条徒有其表的虚尾,但对付化神期的剑修,也足够了。


    “你以为老娘没点本事,敢跑来天道宫的老巢么?”胡娘子轻蔑道,只一眨眼,便闪身至游辜雪身前,屈起五指直往他心口掏去。


    游辜雪身形凝滞,看上去已经被她妖气桎梏,动弹不得。


    她的指甲划破了游辜雪那一身雪白的衣裳,直抵皮肉之上,然而却像是击打在了坚硬的铁板之上,眼前之人忽然变为了一柄竖直的长剑,光亮剑身照出她错愕的神情。


    胡娘子指尖一痛,若不是缩手及时,差点被行天剑剑锋削掉手指。


    行天剑当空划过一圈圆弧,落到主人手中。


    胡娘子转头看向周围一圈被割裂开的独立空间,与下方的城区街道完全分隔开了,以免他们的打斗波及无辜居民。


    他方才摆她一道,竟是为了铺开剑域。


    “打坏了房屋不太好。”游辜雪握着行天剑,挽了一个剑花,做了个请的动作。


    胡娘子冷笑一声,狐尾化作巨柱,朝他砸去。


    下城的居民一开始被打斗声惊动,纷纷从屋中跑出来探看,等出来时却只见得天上有浓云聚集,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响动,都只当是将要落雨,便又各自奔忙生计去也。


    那浓云在天上铺了许久,时不时有电光闪过,闪烁之间才能看到乌云里潜藏的庞大兽影。


    “九尾,那该不会是九尾狐吧?”


    “九尾狐不是被关在狐歧山么?怎么敢跑出来的,竟然还敢来天都?”


    “这世上原来还真有九尾狐,我走南闯北也算是见了不少妖族,还是第一次真的见到九尾狐,还以为这种妖早就不复存在了。”


    有人不解道:“咱们天都聚四方来客,也有不少妖族在城中生活,为何九尾狐不行?”


    “说书先生都快说烂的故事,你竟然不知道?八百年前,九尾狐还是妖族之首,统领整个妖族,九尾狐生性残暴,杀妖食人,无恶不做,死于九尾狐王手里的妖族,能填平一座深渊。”


    “最终人妖两族都不堪忍受狐王暴行,联起手来杀了九尾狐王,又封住九尾狐族的妖脉,才将它们镇压于狐歧山中,不止在天都,整个神州四境都没有九尾狐的容身之地。”


    剑域之内,胡娘子吐出红舌,舔了口指尖上的血,怨毒道:“如果不是被封住妖脉,让我无法炼成九尾,合剑的剑修,我也可以来一个杀一个。”


    游辜雪道:“狐岐山禁令,抽走地底灵脉给养他族,使封印之地灵气枯竭,难以引灵修炼,在这种情况下,胡娘子都能修至八尾,想来牺牲了不少同族。”


    胡娘子被他戳中痛处,身后九尾狐的妖身法相张嘴咆哮,朝着他凶猛咬下。


    游辜雪闪身躲避,并未还击,只继续道:“九尾狐的妖脉之封,为表里两重封印,禁灵只是其一,真正限制九尾狐族炼成第九尾的禁制,在天书当中。”


    他说着,挥手一扬,一个“止”字在半空显现一瞬,又重新没入他身上。


    光是这一瞬,胡娘子便以从中感觉到无法言说的规则之力,她怔愣须臾,忽地大笑起来,讥讽道:“你不是天道宫的高徒吗?怎么也和我们一样,成了囚奴。”


    游辜雪等她笑够了,才平静道:“所以,你我的目的其实一致。”


    胡娘子冷笑道:“开什么玩笑,你以为仅凭这样我就会信你?”


    游辜雪道:“你于十七年前潜入天都,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办法踏入天道宫半步,今年倒是送了个祝轻岚进来。”


    胡娘子暗暗一惊,看着他的目光越发戒备。


    游辜雪自顾自地继续道:“他并非九尾狐族,却拥有九条虚尾,在地卷中时,为了给叶离枝取得灵窍的草药,不顾生死,暴露九条虚尾,硬接我一剑,因此断了一尾。”


    游辜雪看着胡娘子越来越惊讶的眼神,缓缓问道:“你指望这样一个感情用事之人,能为你族成事?”


    胡娘子沉默半晌,咬牙问道:“那你欲如何?”


    游辜雪道:“我想知道,你是如何避开天书禁令逃出狐岐山。”


    ……


    冰原之上,隐雪城残垣。


    随着石相吞服的煞气越来越多,慕昭然通过联通的神识,再一次从此地煞气中看到了当年所真实发生的一切。


    她的神识落到了这一段旧日景象里,抬头望向天幕中繁星般密布的灯焰,一簇簇灯焰从上空落下来,落入隐雪城的民居中,每点亮一处,便能听到屋主欢喜的大笑。


    慕昭然先前从城外见到这番场景,已觉美甚,如今身处城中,看着长街上被灯焰一一点亮的冰雕,和欢喜奔走的人群,都美好得仿佛梦幻。


    只是这份美好很快就会被碾碎,雪族人炼制的冰相出现了城楼外,一掌拍碎了隐雪城的护城结界,欢呼声变为了惊声尖叫。


    无数流光从上方掠过,是隐雪城修士前往御敌的剑光。


    慕昭然逆着逃窜的人流,也跟着往城门的方向跑去,在纷乱的战斗中,她终于找见了那一个熟悉的身影。


    游辜雪悬空立在长剑上,眉眼沉郁,额心的灯焰纹消失不见,脸色几乎和这冰原上的雪一样苍白,便衬得唇边那一抹未擦拭干净的血痕越发刺眼。


    他静默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冰相和隐雪城修士之间的生死交战,可在看见街上普通人被波及时,还是忍不住出手,用空遁之术将人送去城内别处。


    慕昭然见一头从冰相身上奔出的凶兽,扑至她身前来,将一个腿脚不便的老者按倒在爪下,照着他的脑袋一口咬去。


    “啊啊啊——”


    惊恐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凶兽脚下的老者倏然消失,地面上只余下一条凭空撕裂的细缝迅速弥合。


    那凶兽咬了个空,愤怒地仰头咆哮。


    街面上的人一个个从凶兽獠牙下逃脱消失,凶兽群愤怒的咆哮此起彼伏,终于发现了那个在背后捣鬼之人,无数兽影朝着游辜雪冲去。


    那地煞冰相是雪族人积攒了千年的怨恨所炼,浑身煞气源源不绝,隐雪城修士节节败退,终是不敌,被巨大的冰相侵入内城。


    偏偏那位天道宫的行天君,只顾与冰相放出的凶兽纠缠,不断撤走地面上的凡人,却不肯出手与冰相正面抗衡,如果一开始便能有他的助力,那魔物绝不可能这么快侵入内城来。


    在渊谷猎兽之时,隐雪城主见识过游辜雪的身手,知道他还未使出全力,城主在旁观看了片刻,几次三番请他出手,都被无视。


    城主眼睁睁看着家族中的子弟一个个死于冰相之手,面色阴沉似水,低声命令身边侍卫道:“去,把周边的凡人都赶到这条街上来。”


    他倒要看看,他能救得过几个来。


    侍卫不解道:“城主,凡人没有修为,除了干些低贱的活,还能帮上什么忙?就算驱赶过来,那魔物碾死他们也不会多费半点功夫。”


    城主呵地冷笑一声,没有多做解释,只道:“照我说的去做。”


    慕昭然听到了这番对话,却是立即便明白了隐雪城主的打算,他看到了游辜雪对凡人的救护,所以想用那些凡人的命来逼迫他。


    修士虽然自诩神通广大,但不事生产劳力,衣食住行样样都需要凡人供给,哪怕在这座冰雪之城中亦是如此,这座城池之中,泰半都是没有修为的凡人。


    冰原寒气连修士真元都能冻结,这种地方更不适合凡人居住,他们的祖辈,或许最初也并不是自愿来到这种苦寒之地的。


    这些凡人只能靠着那一簇灯焰而活,至于灯焰燃烧所需的灯油究竟是人是兽,根本不是他们所能企及的问题。


    慕昭然先前只知雪族之苦,将隐雪城中人一概视作吸食他人血肉的恶徒,如今身处城中,看到如同蝼蚁一般被驱赶来去的凡人,才发现这恶土之上也有许多无辜之人。


    石相是雪族人用全族生命、千年血恨所成,而灯塔确又庇佑着无数无辜之人,灯塔若毁,修士或许还有些自保的手段,但这城中凡人,绝对会是最先冻死的。


    慕昭然只是后世而来的一个旁观者,都在这两难的境地中无法抉择,何况是当年实实在在的亲历之人,一百多年前,他明明也才将将及冠。


    游辜雪很快也发现了,冰相前进之路上的凡人越来越多,他已经无法从兽口下救下所有人。


    城主用灵力加持的声音隔空传递到每一个人耳边,“它的目标是灯塔,灯塔若倒,全城皆灭,隐雪城修士不惜任何代价,拦住它!”


    后一句话,他是对着游辜雪说的:“天道宫来使,还不出手吗?”


    游辜雪握紧行天剑,看着地面上奔逃哭嚎的人群,终于还是闪身上前,挡在了那一尊巨大的冰相前,抬剑指向对方。


    闪烁的电弧从行天剑中迸发,可连慕昭然都能感觉到,他的剑势弱了很多,几次结阵,竟连剑域都无法打开,他的剑境和修为都在下跌。


    游辜雪尚且稚嫩的道心生出裂痕,持剑的手不再坚定,剑锋自然也不再锋利,他被冰相一掌,从半空击落下来,轰隆一声,重重砸落地上。


    地面冰石飞溅,生生塌陷下一个凹坑,雪雾散开后,露出委顿在地的身影。


    游辜雪撑着剑,半跪在地上,许久都未能站起来,鲜血不断从唇角滴落,落入冰面,凝结成血晶。


    隐雪城主见状,终于撕破表面的恭维,咬牙切齿道:“什么行天剑,盛名之下,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天道宫竟敢派这么一个黄口小儿来糊弄本城!”


    慕昭然恨不得撕了那该死的城主。


    “师兄……”她快步奔上前,伸手想要触碰他,游辜雪恰好抬起头来,眼角轻轻擦过她的指尖。隔着交错的时空,他们彼此都感觉不到。


    她第一次看到如此狼狈的游辜雪,也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困兽般痛苦无助的表情,好像有什么正从内部要将他撕裂。


    心海的蝴蝶剧烈地颤动,吞噬着她波动的爱念,可慕昭然还是感觉到了心疼。


    游辜雪看不见她,他的目光穿透慕昭然,看向逼近的冰相,用力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他弃了手里的行天剑,飞身半空,染血的手指快速翻动,结出一个手印。


    一柄由剑气凝聚而成的赤色大剑在他身后显形。


    大剑一出,威势迫人,就连冰相都那剑势压得往后退了一步。


    隐雪城主仰头望向大剑,精神一振,狂喜道:“是撼天剑!合剑境界,就算只有一道剑气,也足够杀死那魔物了。”


    慕昭然对这一道剑气十分熟悉,毕竟前不久,她才差点死在这熟悉的剑气下。只不过,剑尊指向她的那一剑,与这时候的撼天剑的威势相比,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隐雪城主从楼阁之上飞身而出,来到游辜雪身边,责备道:“你有剑尊赐予的剑气,为何不早拿出来?”


    害得隐雪城毁了大半,死了多少族人和侍卫!


    游辜雪并指竖在身前,沉默不语,他毕竟年轻,涉世未深,修为也不过中等,来这里之前,师尊赠予他这道剑气,便是让他在危急时刻使用。


    此时此刻,隐雪城主也知并不是追责的时候,他指向冰相,催促道:“你还不速速斩杀了这魔物!”


    “那不是什么魔物,而是雪族人用生命炼制,千年的血恨积累。”游辜雪偏过头,看向隐雪城主,“他们也不是兽,而是人,城主对雪族人,可有过半分愧疚?”


    隐雪城主一怔,荒谬地笑出声来,冷漠道:“异族蛮夷,茹毛饮血,蒙昧无知之徒,不是兽是什么?”


    “我隐雪城当初为天道宫奉上了上万的寒精和玉髓,助尔等封印九尾狐族的妖脉,才换来你天道宫现今如日中天的地位,我请天道宫来相助,不是让你来为这些异族蛮夷伸冤的!”


    游辜雪被这句话刺入耳中,手腕一抖,挥下的剑指偏离三寸,撼天剑剑气亦随之偏离,没有斩中冰相要害,只削去了它半边臂膀。


    冰相趁机冲出,伸出大掌,一把握住灯塔,自爆法相。


    剧烈的冲击从灯塔荡开,冰相和灯塔一起炸灭粉碎,塌裂开的地面下,露出一池鲜红的血水和堆叠如山的尸骨。


    灯焰熄灭,所有人眉心的灯焰纹消失,寒霜迅速冻结了整个城池,要与这些入侵千年的外来者悉数清算血账。


    城中最先被冻亡的就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惨嚎、哭叫、悲鸣,从四面八方传来,随狂卷的寒风灌入游辜雪耳中,但很快,这些声音就同被封入冰中的人群一起凝固住了,满城死寂,只剩下风声呜咽。


    再然后,是修为低弱的修士,丹田损伤,真元冻结。


    亦有修士反应过来,诸多法宝加身,立即弃城而逃。


    隐雪城主看着世代基业毁灭于此,心神剧震,吐出口血来,唤出法宝逃离的过程中,仍不忘含恨怒道:“游辜雪,我隐雪城千年基业,万数子民皆丧于你手,我定会找天道宫讨个说法!”


    游辜雪瞳孔中闪动着不祥的红光,勾动手指,行天剑拔地而起,飞射入空,一片浓云顷刻间覆盖天际,云中雷光闪耀,雷柱劈下,一层层击穿隐雪城主身上防御,连带他周遭侍卫,全部绞杀。


    这应当是他竭尽全力的最后一击,游辜雪身上的血像是流也流不尽似的,又低头吐出一口血来,衣襟袍袖,所站立的冰面,全都散落着他的血。


    浓云散开,行天剑从天落回地上,他也没再去管,只是看着长街上被封冻的人群,到最后一刻,他们都在拼命地往灯塔奔来,想要求得一丝生的希望。


    可这丝生的希望,断送在他那一瞬的道心不稳中。


    游辜雪瘫坐到地上,周身灵力快速溃散,寒霜开始爬上他的身体,先是冻住了他淌下的血,再是四肢、身躯,一步步往上蔓延。


    慕昭然心神陷得太深,全然忘了这只是一段被此方地界记录下来的过往,她扑过去,试图去抠下他身上的厚重冰壳,“师兄,快醒醒,快醒过来!”


    手指不断从他身体内穿过,她看着自己指尖,才渐渐恢复理智,冷静下来。


    这一座繁华之城,一夕之间覆灭,游辜雪也随着这座城池一起被封冻入冰下,慕昭然隔着冰层看着他满含痛楚的眉眼,也不知过去多久,这片死域再次来了人。


    剑尊从风雪中踏出,弯腰捡起地上的行天剑,走到被封入冰层中的徒弟面前。


    慕昭然看到他,从他袖上与撼天剑相似的剑纹认出来人,心中一喜,就连先前对他的那些不满,都瞬间烟消云散了。


    剑尊隔着厚重寒冰,渡入一丝神识探了探内里的人,失望道:“道心生裂,灵力溃散,元婴只还剩一线微弱生机。”


    虚空中有人回应他的话语,“能被行天剑选中,你这弟子天资确实不错,没想到竟折在这里,可惜了。”


    剑尊低头看了眼行天剑灰败的剑刃,这把剑认主开锋之时,有多锋锐,现在就有多黯钝无光。


    虚空中人又道:“取了剑便回吧,你该去物色一个新弟子了。”


    道心破碎,修途断绝,救回来也无用。


    剑尊在游辜雪身前站立片刻,长长叹息一声,二十年的悉心磨砺,竟然这样容易就断了。


    慕昭然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张开手臂挡在剑尊身前,想要拦住他离开的步伐,愤怒道:“他不是天道宫的行天君么?他不是你座下最得意的弟子么?你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舍弃他!”


    第100章


    剑尊到底还是有几分不舍, 他收回行天剑,抬手结印,快速点射出数道剑气, 打入游辜雪周身灵窍,帮他遏住了冰原寒气的入侵。


    随后对冰层里的人说道:“命剑与你神魂相系, 只要你还有一线生机不灭,为师就会替你温养命剑, 但想要渡过此劫,唯有重塑道心……”


    道心重塑,何其难也。


    剑尊摇一摇头,终是长叹一声, 破开虚空, 踏空而去。


    冰原上又只剩下一片死寂。


    “什么师尊,如果坐在这里的是云霄飏, 你也会这般摇摇头就走吗!如此偏心, 你也配当他师尊!”慕昭然气得怒骂,不断地深吸气, 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没关系的, 一定还会有别的人来救他, 就算剑尊放弃了他, 也一定还有别人会记着他,他的父母亲人, 他曾救过的人, 又或是天道宫的同门。


    土宫岑夫子对游辜雪的态度格外不同, 看上去好似很讨厌他,实则对他极为上心,颇有点又爱又恨, 游师兄那次诛杀蛊魔受伤时,那老头还巴巴地跑去探望过。


    慕昭然心里早有猜测,游辜雪或许就是土宫那不能提及的三师兄。


    如果游辜雪久未归去,岑夫子说不定会来找他呢。


    总归,游辜雪是不会死在这里的,他总有一天会从这里走出去,回到天道宫,拿回行天剑,成为现今这个令人畏惧,令人仰望,也令人嫉妒的行天君。


    慕昭然如是想着,在他面前盘膝坐下,隔着冰层托腮望着他,一直等着有人来救他。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


    日月在这座冰原之上毫不停歇地轮转,霜雪覆盖住了整座城池,时不时便能听到冰川崩塌的轰隆声,这一座繁荣大城,在风雪的消蚀下,面目全非。


    游辜雪身上的冰层越来越厚,最后隔着冰面也再看不清他的面容,就像是一个冰做的坟茔,将他葬在其中。


    他和隐雪城一起,被彻底遗忘在了这里。


    慕昭然也终于意识到,不会有人来救他了,游辜雪想要活着从这片冰原走出去,只能靠他自己。


    “重塑道心。”慕昭然低声喃喃,修炼一途,从开通灵窍起步,引灵筑基,结丹炼身,元婴淬魂,她尚未结婴,还未到择道之时,前后两辈子,她都不知道自己的道心在何处。


    在慕昭然快要连他的身形都看不见时,冰层里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他眉心亮起一点金光,散尽的剑气如漩涡一般聚拢,没入眉心那点金光中,他跌落的修为开始回升,甚至超越之前,一步跨境,攀升到了化神初境。


    眉心凝出一道金色剑纹。


    电弧闪烁一瞬,冰冢从内迸出一道裂纹,随后,那裂纹飞速扩散开,嘭得一声炸裂开来。


    游辜雪在一片飞溅的雪雾中睁开眼睛,呵出一口气息,唤道:“行天剑。”


    行天剑刺破虚空,呼啸而至,将他的身影从这片冰原上带离。


    “师兄!”慕昭然放下袖子,伸手想要抓他,只抓到一把空。


    她的神识从石相中抽离,猛然睁眼,还下意识地往前伸手,因为冲得太急,身体失去平衡,从石相手掌上跌落。


    石相立时抬起另一只手掌,往她抓握而来。


    只不过它吸收了此地大量煞气,身形暴涨,已如乌黑的小山一座,这一只抓来的手掌在慕昭然眼中,也是虎虎生风,犹如泰山压顶。


    慕昭然神识刚刚回归,反应有些迟钝,正欲躲避之时,腰肢已经被人揽进臂弯,瞬息一闪,从石相的大掌下消失,落于十丈之外。


    腰间的手臂松开,慕昭然回过头,便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她瞪圆双眼,有点辨不清眼前究竟是真是假,抬手触摸到他脸颊上温软的体温,她眼睫轻轻一颤,又屈起指尖,揪住脸颊肉捏了一下。


    游辜雪低头注视着她,心脏紧缩成一团,低声道:“疼。”


    慕昭然又回手捏了自己的脸颊一把,嘶一声道:“真的疼。”


    “师兄!”她的双眼陡亮,兴奋地跳起来,再次往他怀里扑去,双手越过肩膀,环住他的脖颈,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游辜雪动作熟练地接住她,手掌环至腰后,轻轻一抬,便将她整个人抱离了地面,回道:“我说过的,只要你催动小剑,不论你在何处,我都会来找到你。”


    慕昭然在那煞气之景中空落的心,都在这一刻被填满。


    蝴蝶在她心海振翅,她感觉不到爱意,但却能感觉到别的情感,喜怒哀乐皆被他牵动。


    “那你已经知道了?”她有些不安,害怕他因此难过。


    游辜雪点头,神情平静,波澜不惊,这倒让慕昭然替他愤愤不平,“同样都是弟子,剑尊未免太过偏心了。”


    游辜雪摇摇头,说道:“若没有师尊二十余年温养命剑之情,我恐怕走不出冰原。”


    同为剑尊座下弟子,他又怎会看不出来师尊待他和云霄飏的差别。


    从师尊牵着云霄飏的手,将他带到自己面前来,说“这是你师弟”那一日,他就看出来了。


    师为父,但师尊从未用那样慈爱的眼神看过他。


    慕昭然心里的那点愤怒,也在他毫无介怀的语气下被一点点抚平,她蹙眉道:“那我坏了剑尊他老人家为云霄飏的安排,等回到天道宫,他不会责罚我吧?”


    游辜雪轻抚她后背,用一种格外平静的语气说道:“师尊现在大约已经顾不上你了。”


    慕昭然不解,不过也没有追问,现在提及别的未免太过扫兴,她收紧手臂,更紧地拥抱住他,埋头贴进他的肩膀,说道:“师兄,今生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如果前世,她也能早点遇见他就好了。


    她向来贪婪,又忍不住想,如果今生还能更早遇见他就好了,她一定会来冰原寻他。


    可惜,她出生得太晚。


    游辜雪眼底荡起一片涟漪,轻声道:“我也是。”


    两人就这么紧密相依着拥抱了片刻,谁都不愿松手,一张乌黑的大脸忽然伏来头顶,遮蔽住了天光,石刻的瞳孔黑黝黝地看着他们。


    慕昭然感觉到头顶的压迫,抬头望去时,被吓了一跳。


    石相见她终于注意到自己,黝黑的瞳孔里溢出一缕煞气,落入主人眉心。


    慕昭然神识里有画面闪过,是冰相袭击灯塔,自爆的那一瞬间,灯塔和冰相一起炸裂成了齑粉,飞溅的尘烟中,一枚晶莹剔透的寒玉髓从冰相体内掉落,落进下方龟裂的地面,沉入了血池之中。


    地星诀铭文亮起,蠢蠢欲动。


    是她的下一枚星石!


    慕昭然精神大振,从游辜雪怀里挣脱,立即想要往寒雾中奔去,走出几步,她又回过身来,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脸颊,说道:“师兄,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游辜雪颔首,慕昭然粲然一笑,带着石相威风凛凛地冲入寒雾中。


    隐雪城中盘桓千年的煞气都被地煞吸尽,缚在此地的怨魂从煞气中解脱,散作光点升入长空,遁入轮回。


    断壁残垣皆化成灰,随寒风飞散,慕昭然寻了许久才找到曾经灯塔所在的位置。


    血池内堆叠如山的尸骨也全化为了冰晶,只留下一片巨大的空洞,雪族人与寒脉相依相生,魂魄坠向地底,沉入寒脉,等待新生。


    痛苦的魂灵终能解脱,唯有大地会铭记曾经所发生的一切。


    游辜雪沉默地望着冰原上不断上升与下沉的魂光,嵌在道心里的那一根冰刺终于消融,他当初盘坐冰原二十多年,能重塑道心,并不是因为他找到了释然之法,而是他将自己困于心海,一遍遍地重历过往。


    百遍,千遍,万遍……


    在一次次的重历中,将曾经脆弱稚嫩的道心磨得冷漠坚硬,足以容纳这一根冰刺。


    只不过隐患终究存在,所以前世在登入问心台,发现自己所守卫的天道宫的治世之道竟那样荒谬时,这点深埋的隐患再次爆发。


    冰原的魂光散尽,前尘尽了,冰原里总有一天会孕育出新生。


    慕昭然从幽深的冰裂之中飞身而出,她盘膝坐于石相手掌,将那一枚在冰相体内被凝炼到极致的寒玉髓纳入丹田。


    地星诀铭文飞射而出,环绕在寒玉髓四周,将玉髓之中刺骨的寒气容纳进每一个铭文字符之内,吸着寒玉髓重重嵌入灵基的一处星位之上。


    灵基深处黯淡的地星诀,再次被点亮了一片区域。


    日精和寒髓这两股相克的力量,在灵基内激烈碰撞到一起,使得慕昭然的金丹一会儿燃烧得像是火球,一会儿又封冻成冰珠。


    慕昭然被这两股力量撕扯得一瞬间面色煞白,整个人如同落入了冰火两重天,青色的药气从药石中迸发,涌入金丹,才在这两股相克的力量中,逐渐找到平衡。


    慕昭然看着金丹中流转的力量,忽地明悟。


    日精,属火,寒髓,属水,药石,捣了成百上千年的草药,药气沁润石中,应当属木,地星诀的星石,是按照五行属性。


    她看了一眼剩下的两处空置的星位,按照这样来推算的话,剩下的两枚星石,一为金,一为土。


    当五行星石聚齐,她是不是就能掌控那什么地源之力了?


    慕昭然心情振奋,睁开眼睛,立即催动寒髓,寒霜爬上石相的身躯,在它乌黑的躯体上勾勒出眼熟的兽形图腾——是雪族人的图腾。


    石相抬手挥去,寒气翻涌,图腾跃体而出,化作一条寒冰凝成的白鳞大蛇,朝着前方寒雾张开大嘴,嘶嘶喷出一股狂风。


    狂风卷开寒雾,露出站在冰面的白衣身影。


    游辜雪衣发飞扬,袍袖和发尾迅速凝上寒霜,保持着飞扬的状态,被硬邦邦地冻结在半空。


    慕昭然不由一怔,立即屈指抓握,大蛇化作寒气重新回归入石相身体的图腾内,她从石相手掌跳下,飞身落到游辜雪面前,伸手握住他僵硬的袖摆,化去寒冰,紧张道:“师兄,你没事吧?”


    游辜雪冻结的衣发重新垂落下来,勾唇笑了声,“没事。”


    慕昭然盯着他冰雪消融的笑颜,眨了下乌黑的眼眸,眼珠来回一转,柔弱道:“可我在冰原上待了太久,体内灵力快要耗尽了……”


    石相在后方歪了歪脑袋。


    刚契合了一枚星石,它体内力量膨胀,用力地握了握山包大的拳头,主人怎么可能缺少灵力。


    “我给你渡点。”游辜雪余光瞥了石相一眼,低下头来,与她鼻尖相触,薄唇微启,吐出一股精纯灵力。


    灵力入她唇中,慕昭然舒服地眯起眼睛,游辜雪体内果然有土系天赋,渡来的灵力皆是土灵,温柔淌入经脉肺腑,汇入丹田,在她腹中引燃一团熨帖的暖意。


    像是泡进了温泉池子里。


    金褐色的光芒在两人唇齿间流淌,距离慢慢缩短,直到隐没入贴合的唇瓣中。


    分不清是谁主动靠近。


    许是被他渡入了太多灵力,慕昭然身子轻飘飘的,脑子也晕乎乎,只觉得现在与自己贴合的唇是那么地契合,好像天生就该被她亲吻。


    可惜对方只贴着她,还在专心致志地为她渡灵力。


    慕昭然心猿意马,试探性地动了动唇,含住那早就觊觎良久的唇珠轻轻抿了抿,又吐出舌尖,轻舔了一下他的下唇。


    游辜雪呼吸停顿了好久,才缓缓吐出,慕昭然趁着他张开唇缝,柔软的小舌灵活地滑入他口中,舔在他的舌尖上。


    游辜雪被动地承受着她唇舌的侵入,并没有拒绝,慕昭然环在他颈后的双手收紧,动作更加大胆了些,踌躇满志地想。


    她在阎罗身上学到了十八般的武艺,今日必要将游辜雪亲得晕头转向,不知天地为何物,往后每一日不被她亲,便思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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