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求和
腊月初七这日,赵雪梨有意缓和一下自己同裴霁云之间僵硬冰冷的关系,好令自己能出得了照庭,不再举步维艰。
是以故意没用晚膳,欲要等着他回来一道吃。
却不知晓她有丝毫转变、异样之处都会被人详细记录在册,禀报给裴霁云。
尚书省官署,芝兰玉树的青年端坐在高位上,只扫过一眼面容就变得格外冷漠了。
若是她能一直犟着性子同自己恼脾气,那便是还未有逃跑之心,可一旦要作出服软样子,心中定然是有了别的谋算。
之前姈姈逃跑,惊蛰等人小看了她的胆量。
可现在,裴霁云忽然意识到,自己亦是小看了她的倔犟。
才回来多久,就又另起二心。
她要的名分,自己给了,甚至对于她之前的事没再苛责,可不管如何妥协,她始终只想逃。
既然这条怀柔之路走不通,那便需得换个玩法了。
裴霁云将手中详细记录着雪梨日常的簿册搁下,道:“此前南泽送来的那些东西,寻几个人去试试。”
惊蛰闻言一顿,心中几番忧虑,可是瞧着裴霁云脸色,还是不敢说任何劝慰之语。
小姐忤逆了公子无事,自己若敢有半点置喙,那真是嫌命长了。
夜里,裴霁云如期回府。
赵雪梨硬气了好几日,现在想柔和些,都有几分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话了。
她很难直接对着裴霁云笑起来,这太虚假、太谄媚了,变化太大,定然是会令他立刻生疑的。
索性就没如往日一样说话刺他,而是沉默着不说话。
她以为裴霁云进来后会说些什么的,如问她用过膳了没有,此前两个人固然争吵,可他还是会问一句。
但今日他回照庭后,并未先来看过雪梨,而是径直沐浴洗漱,之后才去寝屋。
裴霁云推开门见到雪梨,只看一眼,就平静地挪开了目光,走到软塌边,垂首处理起了政务。
赵雪梨闷声愣住了。
她不动声色观察着裴霁云,想看出点什么。
半晌,从他俊美冷漠的脸上实在察觉不出丝毫东西。
见他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雪梨咬了咬唇,拿了被子蒙住头,也暂时歇了主动求和的心思。
两个人都一语不发,之前那般争锋相对的情景倒是没有了,可却更像风雨欲来时的天光。
接连十日,裴霁云都没主动同雪梨说过半句话,每日固然有回屋歇息,可因为朝中事务杂多,次次都是雪梨睡了他才歇下,第二日雪梨睁开眼时,人已经走了。
这般下去着实不是个办法,他不紧不慢的,雪梨倒是急了起来。
她沐浴时,故意等水凉了才进去,又坐在轩窗处吹了半日冷风,唤云怕她着凉,劝过数次,均是无果。
赵雪梨身体本就不好,接连吹了两日冷风,果不其然下午就发起了高热。
她听见唤云立刻找人将自己感染风寒的消息禀报给裴霁云。
赵雪梨以为再不济,心里再有气,可他应当是会早些回府的,却不成想,他夜里竟是没回,甚至也不曾派人传过丝毫话语。
她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竟好似比之前打他骂他时还严重。
唤云也觉着意外,夜里一边给雪梨喂药,一边安抚道:“小姐莫哭,长公子定然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赵雪梨晕晕沉沉的,听得这话,下意识伸手摸了把脸,触到盈润的湿意。
她哭了?
可能是药太苦太涩了。
赵雪梨喝了药,又说屋子里太闷,让唤云将火炉子撤了,再开窗通通风。
唤云哪里敢真的这般做,即将炉子弄远了些,又小小开了轩窗一角。
翌日大雪,天地皆白,赵雪梨身子骨弱,一副药根本无济于事,病情不仅没好,反倒又加重了。
可烧了整日,裴霁云竟真的一次也没来过。
赵雪梨心里发凉。
临了入夜,他终于回来,身上大氅缀着不少雪花,一进屋子,被热气熏的融化,令他也带上几分雪水似的清灵。
赵雪梨躺在床上,尚未退热,眼神迷离看着他,有心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被这两日消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裴霁云走近了,居高临下垂眸看了一眼,十来天里,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喝过药了?”
却不是对着她说的。
唤云在一旁回道:“回公子,已经喝过了,但小姐这高热偏就退不下去。”
裴霁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嗯了一声。
室内又沉寂起来,唤云再粗心大大咧咧,到了此刻哪里还会看不出来两人这是又有矛盾了呢,她给雪梨掖了掖被角,悄无声息退下了。
裴霁云在床边站了没多久,也转过身,像是要走,雪梨担心他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下意识出声:“你去哪里?”
这句话,才算得上两人回京以来不夹枪带棒说得第一句话。
裴霁云脚步顿住,平静无波道:“你既身子不适,我今夜便歇在书房了。”
赵雪梨张了张嘴:“你这般晾着我是几个意思?”
裴霁云闻言,转过身子,道:“我不来见你,你当是高兴的,怎还兴师问罪了起来?”
赵雪梨:“你放我回蘅芜院住罢,届时随你来不来。”
裴霁云:“你以什么身份同我这般说话?”
赵雪梨一僵,“我偏要这样说话。”
他冷冷瞥过来一眼,大步往外走去,没再做任何停顿。
偌大寝屋中只剩下雪梨独自倚靠在床上,很突然的,心中生出了几丝茫然。
就那么坐在床上,连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了。
在意料之中的,裴霁云又接着三日没来,赵雪梨耐心不足,终于放下了身段,主动让唤云去问。
夜里,人还是不来。
她知道对方是故意冷着自己的,可随之婚期临近,又不得不服软。
接连问了六日,她这场无人在意的风寒都渐渐好转了,裴霁云终于屈尊降贵再次回了照庭。
赵雪梨怀中揣着火炉子,正百无聊赖地翻阅往日读过的话本,听见动静,浑身僵硬地抬起头,抿了抿嘴角道:“你用过晚膳了吗?”
裴霁云颔首。
赵雪梨逐渐捏紧了手中书册,“为什么不回来?”
她说着说着,忽而就红了眼眶,流下眼泪,“你囚着我,不让我出了照庭,可自己却又总不回来,故意冷待我,仅仅是因为我打骂了你几下吗?”
裴霁云冷眼看她流泪演戏。
赵雪梨状似委屈气恼道:“可我心中亦是有气,连拿你发泄一二也不行吗?你到底还要气多久?”
裴霁云问:“那你又要气到什么时候?”
雪梨道:“这几日我好生想过
了,只要往后你真心待我,承诺不会纳妾,我愿意安生待在侯府,做个本本分分的妻子。”
她红着眼凝神去看裴霁云的反应。
他八风不动,没有反应。
其实赵雪梨算准了裴霁云不会打杀自己,从而有恃无恐,可裴霁云恰恰也可凭着她惜命倔犟这一点反向掣肘她。
就这么囚在照庭,断了她所有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甚至大可连个侍奉的丫鬟也不留下,反正她是舍不得自尽、也不敢自尽的,长连累月磋磨下去,总能将人教得听话乖顺,再不敢忤逆分毫,从前他不如此行事,一是渴望姈姈的真心相待,二是不忍那般对待她。
赵雪梨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平静面容下潮水般翻滚的狠厉心思,还以为他是不满意自己服软的姿态,又硬着头皮道:“表表兄你觉得如何?我此前在外受了那么多苦头,其实也觉盛京高门大户的日子闲适安逸,更何况,姈姈这具身子已经被你玩弄遍了,这辈子除了你又还能嫁给谁呢?你应允我不纳妾,我们重修旧好如何?”
裴霁云听得发笑,但总算不再是面无表情了,他说:“姈姈提得这些我都可应允,只是,你若是失言了呢?”
赵雪梨诚恳道:“认打认罚我都甘愿。”
裴霁云说:“我不打你,也不骂你。”
“只不过,事不过三。若有下次,我就挑了你的脚筋,拿了金链锁在照庭,如何?想必这样,你一定就会听话了,再也跑不了了。”
他笑起来,不知道因为想到了什么,整个人突然之间透出一种克制的愉悦感,“到时候你日日夜夜都只能盼着我来,真真正正满心满眼、全副身心都是我了,表兄料理完朝政,就会回来陪你的,再不会冷待你。”
裴霁云华裾氅衣,立在门前,看着雪梨,笑盈盈的,好似又回到了两个人还如胶似漆的温柔清雅模样,“姈姈方才所言若当真诚心,想必亦会心甘情愿认这个罚罢?”
赵雪梨立马头皮发麻,甚至久违地毛骨悚然了。
其实自打回京以来,她怨恨、气恼他,可却真的没怎么怕过他了,现在只不过听他说了几句话,从前那股惧怕仿佛在顷刻间又回来了。
她犹豫的这片刻功夫,裴霁云脸上温和的笑就徒然转冷了。
赵雪梨心一狠,应下了:“我有什么不敢答应的,反正我也不会再逃了,那表兄日后若是纳了妾,辜负于我又该如何?”
裴霁云说:“你日日睡在我的枕边,倘若发觉我有何背叛你之处,就拿刀杀了我呀。”
他语气轻飘飘的,像在说着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般,见她僵住,又问:“姈姈,是不是不敢杀人?”
赵雪梨抿唇。
裴霁云走进去,从架子上拿下一个锦盒,取出里面的东西。
赫然是一柄通体漆黑的匕首,只观刀鞘便知价值不菲,是个稀罕之物。
他走至雪梨跟前,将手中匕首递过去,“刑部中有许多个死刑犯,要去试试吗?”
雪梨不语,也不接过匕首。
他轻笑,蹲下来,将刀鞘去了,拉过她的手,将刀塞进去,握着她的手将锐利刀锋贴近自己脖颈,“姈姈,若我失言,你便这样用力,在夜里割断我的脖子,表兄一定不会反抗的,你可以看着我断气,这样会不会解气一些?”
赵雪梨不自觉发起了抖,如果不是被裴霁云强硬握着她的手,匕首一定会立刻掉落在地。
她满眼惊骇,哆哆嗦嗦开口:“我我表兄,不用如此你若是背弃了我,只要赐下和离书就好,我我怎么会舍得杀了你呢?”
裴霁云却道:“对待失信之人,怎可如此心软?一定得要给足了教训,才能一劳永逸,否则只会屡教不改。”
他看似在说自己,可雪梨却知道这句话是在点她。
第92章 婚前
不管各自怀着何种私心,赵雪梨明面上倒是同裴霁云和好如初了。
他也不再只是将她拘在照庭,允了她在侯府自由走动,但是目前而言,出府尚且还有几分困难。
所以雪梨所谋划之事也不一定要亲自出府,只要能出了照庭,不再举步维艰即可。
她当真安生下来,没再故意刺他,和他找架吵,裴霁云也果真如从前一般,待她越发温和,甚至不再孟浪轻浮,连亲她都克制隐忍了许多。
朝中事务总也处理不完,他许是想多陪着雪梨,将不少公文都搬进了侯府处置。
赵雪梨见到那一摞摞快堆到自己腰际的公文,好奇地看过一眼,结果发现每一篇都极其冗长晦涩,反正她看得不甚明白,可裴霁云却能一目十行,极快地处理好,即使日日看到深夜,依旧不厌其烦,细致认真。
之前心里怨恨,雪梨都没曾注意到他眼下浮着一层淡青色。
因为裴霁云总是高高在上,洞察人心,仿佛没什么能难住他,在雪梨心中就跟个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一样,现今在观摩了几天之后,她意识到表兄也是人,只不过相较于寻常人而言更加克制约束自己罢了。
原来他忙成了这样吗?那之前是怎么有空离了京来抓自己的?甚至还是在盛京动乱的情况下。
赵雪梨百思不得其解。
裴霁云担心她在府里闷得无趣儿,将魏阳郡主请来府里陪她住了好几日。
魏阳郡主不知雪梨就是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赵怀瑛,受邀来了侯府见到她时很是惊诧。
自宫变后雪梨就不知所踪,所以盛京有好一些关于她的流言,其中曲折各不相同,但大抵都是她被宋晏辞带走了。
赵雪梨听后也没有辩解,只是寻机央求魏阳郡主帮自己去朱雀大街的衣楼中寻一个唤作梁音的女子,取一个月前订的一身青衣。
魏阳郡主有些不解:“何不直接教下人取了来?”
赵雪梨说:“那身衣裳是我给表兄订的,可惜现如今我大病初霁,表兄不允我离府,我亦不愿差使府里下人,令表兄提前知晓,郡主,可否避开府里下人帮我将衣裳取来?”
魏阳郡主一听,欣然应允,“原是这样,不过小事一桩,我自然是帮你的。”
翌日,魏阳郡主便去了衣楼之中,唤来那个叫梁音的婢子,道:“我替赵姑娘来取她月前定制的青衣,现今可缝制好了?”
梁音打量眼前这个雍容华贵、气度不凡的小姐,略有几分迟疑地问:“不知是哪位赵姑娘?”
“淮北侯府上的赵小姐,她给兄长订的那身青衣。”
梁音同哥哥梁兴泽在衣楼等了这般久,终于又等来赵雪梨的消息,心突突一跳,道:“小姐稍等,奴这就去拿衣裳。”
雪梨住在晟皇子府和裴霁云日日偷情时,还真的在衣楼之中给他订过许多件衣裳以作搪塞、哄他开心,梁音那时作为她的贴身婢子,自然知晓是哪件。
她将衣裳取来,给了魏阳郡主。
等赵雪梨拿到这件衣裳时,已经临近入夜。
因着魏阳郡主来玩,夜里雪梨还是回了蘅芜院去睡,她拿过衣裳后粗粗看过两眼,便收了起来。
魏阳郡主同她躺在一处,睁着一双皓眼,好奇地问:“你同裴大人是如何定情的?之前父皇还将你嫁给了晟哥哥,裴大人都不吃味的吗?”
赵雪梨对着这位唯一的朋友也很难说出个中实情,“我们青梅竹马,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自然而然便生出情愫。”
魏阳郡主问:“那你怎么没同裴谏之生出情愫?”
赵雪梨说:“他与我不睦,我们不常说话的。”
魏阳郡主又问了诸多个好奇的事情,但凡能说的雪梨都如实相告,不能说的她只能敷衍。
话了,魏阳郡主感叹道:“这盛京中最好看、最温柔的青年才俊到头来竟是被你摘走了,姈姈,你好大的福气,就连我亦是羡慕得紧呢。”
赵雪梨讪笑两声,没有回话。
夜逐渐深了,魏阳郡主说着说着就
困乏起来,没多时便睡过去。
赵雪梨却还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待魏阳郡主睡熟了,她轻手轻脚爬起来,再次将那件青衣拿出来仔细摸索,果真在夹层中摸到了一快儿方帕。
拿出来打开一看,见到极小的潦草字迹。
想来是梁音在情急之下匆匆写的,用词极其精简,有好几处还晕成一团,可雪梨猜一猜,也能认出。
自打宫乱后的第五日,姜依就来了回信,她没有提及自己在湍急河水中逃生经历的凶险,寥寥几个字只写了:坠海死遁成功。而后开始细细过问雪梨近日状况,问为何迟迟不来寻自己,可是被裴靖安困住了云云,最后她说自己同了慧大师打算在西黎郡培养一批势力,待到年末就派人来盛京接她。
赵雪梨一边看得止不住流泪,一边又忧心起最后那句年末来京接她。
现在已经是腊月二十了,娘亲派的人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吗?
表兄知道此事吗?
赵雪梨看着这块方帕,心想:他一定是知道的。
所以才在她求和那日故意那般说,是动了要将她抓回来就挑了脚筋囚住的念头吗?
若是在之前,赵雪梨一定觉得表兄是在吓唬自己,可此次他说得太认真了,这顿时让她为难担忧了起来。
可也不能因为惧怕,就当真屈服不逃了。
就算届时真被抓回来了囚着,她也还是要逃的,打断了腿,挑断了脚筋,不能走,还可以爬,死在外面,也比做一只笼中雀好。
雪梨下定决心后,就开始着手写信。
只不过这封信并不是写给姜依的,而是裴靖安。
她将之前裴霁云在乾壹郡屠杀隐卫和护送姜依去了南泽一事细细告知,又说姜依之死是因自己逃跑触怒了裴霁云,他欲令她长个教训,故而安排了姜依坠海,没成想河水太汹涌了,他安排的下属未能将人救上来,竟令姜依真的身陨了。
赵雪梨写到后面,言辞激烈了很多,着重表示自己对裴霁云的恨意,想要给姜依报仇的急切心思,连带着还骂了裴靖安无能,竟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云云。
她没打算仅仅凭借着一封信就让裴靖安父子两个斗得你死我活,只希望看到信时的裴靖安怒火冲头能帮自己拖住裴霁云片刻。
至于裴霁云会暴露姜依尚且活着的消息?
这桩事乍一看似乎无法避免,可雪梨在卧病期间仔细想过了,表兄未必会如此做。
在府中三年,侯府夫人一直是个禁忌,除了能在裴谏之口中听到只言片语,雪梨从未听旁人提起过。
表兄屡次拿姜依威胁自己,可却没有一次是真的泄露了她踪迹的,纵使凶狠,可似乎真的是只打雷不下雨。
若要狠下心钳制自己,大可将姜依抓回来,同从前一般,雪梨定然是不好逃的。
他甚至有千百种手段,可以将此事完全推到裴靖安身上,让自己干干净净的,如此一来,雪梨还得依附着他。
可裴霁云偏偏没有这般做,是因为他亦要令姜依离京吗?
赵雪梨自来觉得裴霁云深不可测,但这几日却逐渐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
裴霁云和裴靖安之间那股隐晦的不睦她是亲眼目睹过数次的,再加上侯府夫人这个禁忌所在,想必这对父子俩的恩怨不似表面那样简单。
姜依假死离京,裴靖安形容枯槁,状似疯魔,饱尝生死别离之苦,裴霁云见了,会如何想?
在孝字为大的缙朝,他是无法光明正大报复裴靖安的,却可以借了姜依之手令裴靖安痛苦万分。
若是自己逃走了,告诉裴靖安姜依还活着的事,除了让裴靖安欣喜,表兄还能有什么好处?
似乎并无什么天大的好处。
赵雪梨想通这一点后,有七成把握姜依死遁一事是不会暴露的,这令她行事也更大胆了些。
将信写完后,雪梨就收了起来,打算在逃跑那日再差人拿给裴靖安。
夜里睡不安稳,第二日难免精神不济。
魏阳郡主走后第三天,雪梨再次到了试婚服的日子。
此次婚服同皇子妃吉服有很大不同,皇室吉服规制是定死了的,什么能用,怎么不能用,各个等级又是什么款式,都没什么可以调整改变的余地。
可寻常人结婚时的嫁衣就没那么多讲究了,避开一些皇室独有的纹样图案规制,旁的尽可随着新娘意愿更改,世族虽有世族的讲究之处,但有裴霁云纵着,雪梨还是想怎么改便怎么改的。
这些女红了得的绣娘甚至是直接住进侯府别院,全凭雪梨做主。
只不过因为此次婚嫁赵雪梨意愿不高,所以她未曾去看过一眼。
试嫁衣时也是雪梨头一次见到这件喜服,漂亮得有几分惊艳了,衣色如赤霞倾泻,裙摆处用捻金线绣出了凤翎纹,每片羽稍上都缀着米珠大小的红珊瑚珠,行走时金红交错,灼灼生华,至于旁的如披帛、冠冕之类更是美得不消多说。
赵雪梨感叹道:“诸位姐姐们手艺可真好,便是宫中尚衣局也比不过。”
绣娘笑着回:“这是长公子选了样式后,细细叮嘱我们这般改动的,期间还数次过来查看,直到改好,他说您见了定会喜欢。”
赵雪梨哑然,想不到裴霁云还屈尊降贵去做这种琐碎之事。
绣娘道:“长公子温柔耐心极了,小姐当真是好福气呢。”
第二次有人这样感叹,赵雪梨连假笑都扯不出来了。
第93章 这婚
婚期的前两日,盛京依旧大雪,原就灰败的天光愈加显得冷淡。
城中街道不乏人手打扫,积雪只堆到薄薄一层便会被立刻扫净,徒留下淋漓的湿痕。
为了应对逃跑,赵雪梨每日都将自己吃得饱饱的,希望多长些力气。
自打魏阳郡主来过后,她就搬回了蘅芜院住,因着婚期将近,裴霁云守着男女婚前三日不可相见的旧俗,倒是没硬逼着雪梨回照庭。
夜冷风寒,雪梨第二次嫁人,颇有一种怪异的轻车熟路感。
但这一次到底还是有诸多不同的。
现如今她是以显阳赵氏女的名头嫁给裴霁云的,是以在二十八这日便被接去了赵氏一族在盛京新置办的宅子里。
与之前好似没什么两样,赵雪梨自知不过稀薄缘分,往后不定常常相见,面对赵氏一族的阿谀奉承也未过多迎合。
这些人哪里是赞美她?不过是在借着她谄媚于裴霁云罢了。
二十八这日,赵雪梨睡了整个白日来养精蓄锐,夜里被叫起梳妆前又进食了一番。
她穿好华美婚服,戴了凤冠,在闺阁之中等至卯时,府外终于来了动静。
婢子脚步匆匆跑进小院,却不是报喜,而是哭嚎道:“小姐,晟皇子领兵打回盛京了,道裴大人强抢了他的皇妃,今日这婚怕是怕是成不了了”
此言一出,院子中等着送雪梨上花轿的下人都纷纷惊骇。
赵雪梨未料到会生出这般重大变故,但随即欣喜若狂,豁然起身,“裴大人要应对晟皇子,一时之间恐是无法接亲,你去告知老爷,让他集结府中小厮,送我出嫁。”
丫鬟闻言,人傻了。
夫人老爷知晓此事后,特意令她先来告知小姐,意思是婚事得往后延些时日,可不是无人接亲,还硬赶着上花轿。
雪梨见丫鬟这呆愣模样,提了裙摆往外走,“老爷夫人现在何处,我——”
她话音未落,房门外就传来凌乱的声响,正是赵老爷和赵夫人一前一后赶来。
赵雪梨连忙走上前道:“父亲、母亲,此次赵府恐是要受我拖累了。”
赵老爷大气还未喘匀,听得一愣,“此话怎讲?”
赵雪梨蹙眉担忧道:“您二位怕是不知,那晟皇子对我痴缠得紧,否则此前也不会被他抢夺了去,现下他若真打回了盛京,定然会来此处的,届时府中上下,怕是难逃一死。”
她声音并不低,就是故意要说给所有人听的,果真立刻令一众下人脸色大变。
赵老爷与赵夫人亦是悚然,可想到裴霁云,还是讪讪道:“这这京中有裴大人守着,晟皇子怕是怕是打不进来的,你当是多虑了。”
赵雪梨摇头,“切不可小看晟皇子,即使大军进不来,他亦会令人乔装打扮混入城中前来赵府。”
赵老爷与赵夫人半点不知宋晏辞为人如何,见雪梨如此笃定,不由面面相觑,面上浮出担忧之色。
赵雪梨趁机又道:“父亲、母亲,时间紧迫,我亦不愿府里几十条性命因我断送,快些送我出嫁,去了淮北侯府罢,那里才是唯一能护着我的地方,稍后我自会
同裴大人解释着一切缘由。”
赵老爷顺坡下驴,不再耽搁,依言送了雪梨出嫁。
待到花轿走后,他脸上那点子惶恐和惊惧顷刻间烟消云散了,同夫人叹道:“裴大人果真料事如神。”
竟然连这位赵姑娘会用什么说辞离府都猜到了。
*
赵雪梨坐上花轿,一路离了赵府,向着侯府而去。
长街之上,意外冷清。
花桥行出好一阵了,雪梨暂未想到脱身之法,正有几分焦躁之际,对街竟来了锣鼓喧天的迎亲队伍。
她心里一凉,以为是裴霁云来了,没成想偷偷掀开窗帘一看,对面马上坐着的竟是位陌生男子。
那男子勒紧缰绳,缓缓停马,朗声道:“裴大人被急诏进宫,恐误了时辰,差我来替他迎亲,轿中坐得可是赵小姐?”
赵府管事并不知晓什么隐秘细节,见对方气度非凡,再加上晟皇子领兵回京一事,便信以为真,应声点头。
雪梨不合时宜地出声道:“赵管家,你便不必再相送了,快些领着这些兄弟回了府上保护老爷夫人罢。”
赵管家也知事态紧迫,不疑有他,立马将雪梨交了出去,领着其余人等匆匆往回赶。
接亲队伍中出来好几个人接过花轿,却没向着淮北侯府上去,而是渐渐偏离主道,走到愈发人迹罕至的小街中,入了一处私宅。
轿子一停,雪梨立刻掀开车帘,追问右边抬轿的眼熟之人,“你怎会在此处,他们是谁?”
这位眼熟之人正是她派去给姜依送信的梁兴泽,方才若不是在接亲队伍中见了他,雪梨定然不会贸然随了这队人来此。
那个胸前戴着红花,方才骑在马上的男子走过来道,“小姐,我等乃姜夫人手下,今日特来接您离京,与夫人团聚。”
梁兴泽也道:“小姐,夫人领着其余人在城外等着,您快些换了衣裳,随我们出城罢。”
赵雪梨真是感到大大的惊愕,没成想娘亲竟然亲自来了盛京,还真派人接到了自己,她原来想故技重施、装病从花桥中脱身,现如今这出狸猫换太子,正好不过。
她不再耽搁,立刻从下人手中拿过衣裳,进了房中换起来。
赵雪梨将将换好衣裳,窗边立着的一个人影忽然出声道:“小姐,您还是要逃吗?”
她本就紧张得不行,当即被这声响吓了一大跳,险些尖叫起来,侧过头一看,却见是唤云不知道何时站在了那里。
唤云虽然并不瘦小,却很会隐蔽身形,若非是主动出声,赵雪梨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房中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你表兄一直令你监视我?”
唤云走过来,将雪梨随意扔在一旁的婚服拾起,仔细拍了拍灰,闷声道:“小姐,您应允过公子成婚的。”
赵雪梨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苦笑道:“你知道我是应付他的。”
唤云不解:“公子那么好的人,小姐为什么不愿意?”
赵雪梨没想到唤云竟然会为裴霁云说话,“他高高在上,草菅人命,哪里好?”
唤云说:“小姐,在唤云心中,救得人比杀得人多,便是好的,公子身居高位,纵然杀过许多人,可在其位、谋其职,凡是戍边救灾公子从来尽心尽力,受过他恩惠的民众不计其数,陛下昏聩多年,大缙百姓依然安居乐业,都离不开公子夙兴夜寐处理政务平衡局势,您不能只看到他杀人。”
赵雪梨说:“那是他对别人的恩惠,却不是我的。我受够了盛京之中无处不在的压迫,今日一定要走。”
唤云有些难过:“小姐,唤云求您了,今日别走好不好?”
赵雪梨听她语气中的悲伤哀求,也忍不住哑了声音,“他对我的强迫你明明都看在眼里,为什么要拦我?”
唤云:“可是小姐对公子并非无情,您如何才愿意留下,不能同公子直言吗?他那般在乎您,一定无有不应。”
赵雪梨觉得憋屈极了,“我要他放我走,你看他应了吗?”
唤云眼睛红红的,“小姐,您这样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留在长公子身边吗?没有什么旁的法子可以让您不走吗?”
赵雪梨自打起了离京的念头,确实还从未想过有什么能让自己放弃,一时之间被唤云问得哑然,最终也只是说:“没有。”
唤云神色彻底落寞下去,沉默了一会儿,说:“小姐,走东边罢,那处有晟皇子作乱,是您唯一能逃的机会,旁的地方都被长公子令人守着,一旦您出了城,就会被即刻抓起来,到时后果难料,奴婢不愿您真同长公子反目成仇”
赵雪梨愣住了。
唤云捧着婚服往窗边走,临跃出窗前,似想起什么,又侧身道:“愿小姐当真能逃离盛京,得偿所愿,往后若是记起长公子的好了,再”
她声音越来越低,仿佛自己也不知道能继续说什么。
唤云身形利落地从窗口翻了出去。
雪梨怔然片刻,纵然不知晓唤云出于何意忽然帮自己,但机不可失,她连忙推门走出去。
因为房中两个人都是压着嗓子说话的,外面守着的人倒是没察觉出什么异样,见雪梨眼睛红肿湿润,还有几分惊讶,连连询问。
赵雪梨不欲暴露唤云,随意寻了借口敷衍过去后问:“对于如何出城,你们可有谋划?”
梁兴泽道:“夫人在南边等着。”
又怕雪梨多想,他补充道:“攻城一事乃夫人谋划作假,只不过扯了晟皇子的旗帜令人在东城生乱,并非真在攻城。”
赵雪梨想不到她娘胆子大成这样,简直是惊掉了下巴。
但,为什么唤云说晟皇子在东边?
唤云是表兄的人,在情报方面肯定不会有错,那宋晏辞就一定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胆大包天来了盛京。
或许那场混乱能造出攻城之势其中一定有他的推波助澜。
娘亲在南边等着,唤云却说东边才有生路。
到底去哪里?
赵雪梨凝着眉头仔细思量。
旁的城门会有表兄属下守株待兔,那东边就一定能博得生机吗?即使唤云是真心提点,可她对表兄的谋划就当真全部了解吗?
除了城门,还有什么法子能出城?
第94章 成婚
赵雪梨还是决定相信娘亲的谋划,随着梁兴则一行人乔装过后,往南城而去。
长街之上淋漓湿滑,冷风扑鼻,让人几欲无法呼吸。
如果在半个月以前,让她嫁给裴霁云做正妻,雪梨或许真会感恩戴德,安安分分相夫教子。到了如今,逃跑已经成为了她的一种本
能求生反应,似乎只要回到盛京,她心里眼里都被‘这一次该怎么逃’几个字占满了。
可不管如何谋划,猝不及防被抓回去也成了一种不可避免的命运。
第一次时,她受宋府下人追杀,生死存亡之际表兄出现,不仅救了她,还放走姜依,雪梨对他有着感激。
第二次她歇斯底里同他争吵,激愤不甘,满腔怨怼,他亦是难以平静,两个人都不复从前。
现在,此刻,在风雪飘摇的长街之中,赵雪梨前方忽而出现了一队铁骑,他们寒铁甲胄间落着一层薄雪,压住了幽幽冷光,似乎已经等待多时。
梁兴泽等人面色难堪,立马戒备,还没有什么过多反应,身后又传来不紧不慢的马蹄声。
赵雪梨似有所感地转过头去,见到冰天雪地中一抹艳烈的红。
裴霁云极少着红,昔年他一身状元吉服御街打马,郎艳独绝,昆玉孤高,比盛京满城名花更夺目,成了无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雪梨曾听人叹过旧日惊鸿,却也难以想像那应该是何等惊艳之姿。
在迷眼的风雪之中,她看着黑马之上、穿着新郎喜服,昳丽清绝的裴霁云,竟然罕见平静。
甚至都没能出了盛京城,他就这般骤然出现在眼前,明明仙姿高彻,秋霜琨玉之貌,可此情此景下,对雪梨而言却更像个不死不休的吃人恶鬼。
梁兴泽与其余人拔刀相向,雪梨木着脸,无动于衷。
其实方才见到唤云时,赵雪梨就有此预感了,表兄一定对她的行动了如指掌,此前一切谋划挣扎都不过是困兽之斗。
尽管她信誓旦旦承诺过,但裴霁云显然不信,否则又怎么会这么快地给她下套?还故意在接亲时晚来了片刻,才给她们可乘之机。
明明就不愿意让她逃走,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布置陷阱,就等着她往下跳。
可一旦雪梨真入了那些算计中,他反倒又是最不乐意的一个。
赵雪梨从未觉得裴霁云矛盾至此。
像一个偏执的疯子,一定要看到她作出不一样的选择。
可偏偏雪梨也是倔犟偏执之人,她但凡摸到一丁点的机会,就不可能选择留下。
马儿在她三米之外的地方停下,裴霁云这一次没有之前抓到她时的森寒冷冽,他含着笑,眸光落在雪梨脸上,启唇温和道:“姈姈,同我回去拜堂。”
裴霁云原是想等赵雪梨离了城门再将她抓回来的。
但是他在瑟瑟风中等了会儿,脑中不由自主就浮出了之前姈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抢走的一幕。
今日再万无一失,可难保不会出现意外。
他忽然就没了守株待兔的耐心,索性直接带着人出来。
她已经换下了嫁衣,便是又一次失信,那在城门口将人抓回来与现在就抓了人有什么两样?
反正都是强迫于她。
赵雪梨静静同他对视着,不像无声的拉锯,倒更有一种风雨终来的宁静。
她闭了闭眼,“让他们走。”
裴霁云大方颔首,那群黑压压的铁骑便立刻分开一条供人通过的小道。
梁兴泽等人自然不愿意走,可谁都能意识到不走就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没人天真地以为能从这样一群精骑中将人带走。
赵雪梨不欲暴露娘亲就在城门外,往后有的是机会再逃,不由连连给这些人使眼色,他们沉眉犹豫半晌,还是识时务地咬牙切齿走了。
她看不到梁兴则等人人影后,才上了那顶掩藏在人群之后的大红花轿。
整个过程沉寂、无声,像失了生气的提线木偶。
花轿平稳折返,雪梨坐在其中,感受不到丝毫颠簸,甚至令人平静地有几分要昏昏欲睡。
没过多久,花轿在东街一处高阁停下,须臾,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探进车内,像是要牵她。
赵雪梨对此视而不见,躬身出去,入眼却并非侯府,不由眉头微蹙。
裴霁云缓缓收了手,道:“拜堂之前,还有一场戏要请姈姈看过。”
他转身走向高阁。
赵雪梨自然不会以为这个戏是什么寻常的戏,她良久未动。
侍卫走近了,恭敬开口:“小姐,请进。”
虽然他们姿态谦卑,可雪梨知道,自己再不动弹,一定是被架起来的下场。
她抿了抿唇,抬步之后,才发现自己腿肚子一直在打颤。
心里镇定了,可身体还是下意识发颤。
上到三楼,饶过屏风,见到立在东窗户前,衣袍猎猎的裴霁云。
他听见动静,未曾回头,只道:“姈姈,过来。”
赵雪梨依言走过去,来到了窗前,窗外一片火红刹那间闯入了视线之中,耳中听到模糊的混乱惊叫。
远处街道翻着滚滚浓烟,火势正大,连着的房屋烧红了一片天,尽管相隔甚远,可仅仅看着,却仿佛闻到了浓烈呛鼻的烟味。
裴霁云的声音在风中响起:“这是宋晏辞放的火,意在助姜依接走你。”
“东城门死了上千人,全是宋家的,明明知晓盛京危险,恐是有来无回,你说,他为什么还要来呢?”他近乎波澜不兴地道,“当真以为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所有人都想将你带离盛京,离开我。”他笑起来,侧眸看向雪梨,声音温柔极了,“但很快,这些都要结束了。”
赵雪梨迟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裴霁云伸手将搁在窗边的一把臂弩拿了过来,又牵过雪梨的手放上去,“两刻钟后,宋晏辞会领着残党从这里逃窜,姈姈,杀了他。”
赵雪梨手指搭在冰凉玄铁上,好像被毒蛇叮咬了一口般,猛得往后缩,却被裴霁云快速制住了。
他握着她的手,置于悬刀之上,道:“里面已经装了箭矢,稍后对着宋晏辞按动此处即可,怎么样,是不是很简单?”
赵雪梨手开始发抖,“我”
裴霁云目光又落进她眼眸中,似笑非笑开口:“你不忍心?还是同他夫妻一场,生出了情意?”
赵雪梨下意识道:“怎么会?”
裴霁云脸上淡笑一点点消失殆尽:“杀了宋晏辞,今日逃跑一事,我可既往不咎。”
赵雪梨面色发白,颤抖着手接过这把沉重臂弩。
此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耳中只余呼呼风响和一些远远传来的模糊尖叫。
干等了一刻多钟,一阵马蹄急响果真由远及近,雪梨视线之中出现了诸多个纵马疾驰之人,这群人拥着最中间一个带着兜帽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像被逼赶而来。
裴霁云抬手,将那弩调整了个方向,诱哄道:“姈姈,按下去。”
赵雪梨搭在悬刀上的手指一直抖个不停,倒不是她不想杀了宋晏辞,只不过第一次杀人心里总有些害怕胆怯。
那厢被锐利箭矢对着的宋晏辞也似有所感,猛然抬首,目光鹰隼般越过层层飞雪,捕捉到高阁之上的赵雪梨,而后又是穿着新郎服的裴霁云。
他眉眼抑着股毫不遮掩的阴狠,面庞愈加森冷几分。
自打被扣上谋逆的帽子,他的日子一直就不好过,尽管回了朝阳郡,还是四面受敌,后来宋则领着那两万天熠军回来,这才得到片刻喘息。
他同数个谋士谋算一番,深觉不能坐以待毙,待到盛京局势稳定了,就再无翻身之日,是故他乔装一番,先于军队来了盛京,欲要劝服一些对父皇忠心耿耿的旧臣,不料意外得知了姜依正谋划从裴霁云手中救走赵雪梨一事。
宋晏辞此行本应万分谨慎低调,可一想到赵雪梨这女人竟摇身一变成了什么赵怀瑛要嫁给裴霁云,就不由一阵怒火中烧,愤怒难忍。
宫变那日他九死一生折回寝宫,却只见到自己派去监视她的人死了一地。
赵雪梨两面三刀,嘴里没一句实话,同裴霁云联合起来对付他,还想全身而退?
回了朝阳之后,宋晏辞时常一想到赵雪梨就恨得牙痒,寝食难安,恨不能生啖了她才解恨。
赵雪梨在裴霁云手中,他难以报仇,可若是逃出盛京,离了淮北侯府,还不是任他拿捏?
所以宋晏辞推波助澜,帮了姜依一把,不仅浇油放火烧了长街,还点了五百人出去烧杀抢掠,弄混局势。
金吾卫来得极快,再加上侯府之人,将他逼得节节败退,又狼狈起来,可只要一想到牵制住了裴霁云,令赵雪梨逃了,他心里还是痛快的。
没成想逃命关头抬头一看,赵雪梨不仅没逃成,被同裴霁云站在一起,拿了箭弩欲杀自己?
这对奸夫□□!
赵雪梨同宋晏辞足以将人千刀万剐的目光遥遥对视着,指尖正要用力,裴霁云却失了耐性,扣着她的手向下按动。
弩牙松开,弓弦会弹震动,伴随着一声短促有力的嗡鸣,弩箭就这般射了出去。
赵雪梨手臂被震得发麻发颤,一时之间难以抓握。
弩箭射出之后,埋伏在四周高处的箭矢像是得到信号般,争先恐后,密密麻麻跟着射了出去。
街外宋晏辞目眦欲裂,低低斥骂一声,下属们连忙护向他。
裴霁云垂首问她:“为何犹豫不决?”
赵雪梨哑然。
她沉默的次数太多,多到令他快要维持不住波澜不惊的表面。
即使知道再来三次
四次无数次,姈姈还是会毫不犹豫抛开他,可又怎么会不在意?
他从来知道自己并非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谦卑温和不过是因世人喜欢而装出的皮相,可自幼伊始,就无人能令他数次险些维系不住这幅君子风度,便是皇帝亦是不可,只有赵雪梨,一次又一次,明明是他在一寸寸逼迫她,可裴霁云却总生出是她在逼迫自己退步的下位感。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刀悬颈侧依然一意孤行。
他不仅在意她屡次逃跑,亦是在意她同宋晏辞光明正大拜过天地,纵然她都是不情愿的,可裴霁云每每想到两人合卺大殿那一幕就恨不能活刮了宋晏辞。
现今皇帝驾崩,太子即位,他登顶权力高峰,再没有需忍让之事了。
他从前想做的,要做的,都要一一做成,谁也无法阻拦。
裴霁云笑了笑,也不在意她是否回话了,将那弩箭搁下,“宋晏辞将死之人,莫要因他误了吉时。”
“唤云,请小姐换上嫁衣。”
唤云自门外走进来,半个时辰前她才祝雪梨能得偿所愿,可现在却又不得不亲手奉上嫁衣,当真是好不可笑。
赵雪梨也意识到唤云之前是真心劝诫自己从东边逃走,有宋晏辞那群下属做掩护,许是能有一线生机,可盛京之中被布下天罗地网,就算有生机,也是极其微小的。
裴霁云只要不想放她走,好似无论如何也走不了。
赵雪梨站着不动,像没听到那句换嫁衣的话。
裴霁云好似想起什么,突然对着清明道:“传令,凡东城作乱之人,令金吾卫一律格杀。”
赵雪梨听了,缓缓攥紧了拳头,“别动我娘的人。”
裴霁云微顿,失笑,“好生没道理的话,姜依欺我就可,我不过杀几个下人就不行?姈姈,我马上就是你的夫君了,为人妻子可不能这般偏心。”
赵雪梨被他这种不咸不淡的姿态激到,原本木然的声音有了不少起伏,“夫君?不过是个强取豪夺的恶霸而已。”
裴霁云半点不恼,毕竟她所言不假,“那姈姈如今是在意图同恶霸争个高低吗?”
赵雪梨抿紧了嘴角,最终还是极不情愿地去换了嫁衣。
她自觉像戴上一幅镣铐枷锁,难掩郁闷心情。
裴霁云亲手给她整理衣襟,戴上凤冠,无一处不细致体贴。
待到整理完毕,下了楼,他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开口:“送小姐上轿。”
赵雪梨再次被迫上了花轿,一路锣鼓喧天到了淮北侯府。
这边是艳丽的红,街那边却是一片血肉横飞的战场,在烧得火红天幕之下,宛如一场荒诞戏剧。
裴霁云成婚,来府宾客自然尽是权贵,裴靖安却依旧守着已经烂透了枯骨不愿意出来主事,老夫人操办女眷客宴,裴氏一个德高望重的叔公则主持着男客那边。
新人接进府后,就要拜天地了,堂上只坐着老夫人,这算得上极其不合规制,但裴霁云不在意,赵雪梨也不在意,宾客们又敢说什么呢?
两人尚未入了明堂,惊蛰似有急事匆匆走来,在裴霁云身边附耳禀了句话。
雪梨此刻离得极近,却没听见惊蛰说了什么,眼前被红盖头遮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受到裴霁云脚步微顿,而后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进了明堂。
自来男女拜堂,女子都需将头垂得更低,脊背也更弯一些,以示低夫君一头。
雪梨原本是不知此事的,只不过之前嫁给宋晏辞时被宫中嬷嬷教导过,但现在,即使知道,她也故作不知,只微微欠了身子,头甚至没垂下半分。
裴霁云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躬身,身子低出雪梨许多,这一幕看得旁人直咋舌。
老夫人心里叹气,面上却依旧勾着嘴角,维持着世家体面,看起来没有丝毫不满。
周遭嘈杂喧嚣,赵雪梨却频频失神。
她原是计划着从赵府逃走的,只不过并不急着出城,想混做乞儿蒙混一段时日。
裴霁云再了解她,难道还能猜到她甘愿扮做乞丐吗?
雪梨之前借着魏阳郡主偷偷给梁音传了信,令她在大年夜里将那封有关裴霁云害死姜依的信托人送给裴靖安。
大年夜不宵禁,盛京一定人满为患,雪梨是想乘这个时机逃走的。
可不料姜依派了人来接她,总不可能一群人去扮做乞丐混淆视听,那也太突兀招眼了,立刻逃走才是最稳妥的法子,只不过是技不如人,没逃掉罢了。
现在局势一团乱麻,赵雪梨暂时也生不出什么别的办法。
她被下人扶到婚房休憩时,时间尚早,肚子已经咕噜咕噜叫起来,雪梨一进房内,就径直掀开盖头,在一众嬷嬷婢子瞠目结舌的目光中开口道:“我饿了,想吃肉。”
她边说还欲边摘头上凤冠,被嬷嬷连忙制止了,“夫人,摘不得,现在还摘不得。”
赵雪梨一顿,问:“你唤我什么?”
“夫夫人”
雪梨认真打量着这位嬷嬷,忽然道:“我记得你,永嘉十三年的九月,我刚入府时,是你带我去的蘅芜院。”
嬷嬷神色微变。
雪梨继续道:“你叫我贱丫头,叮嘱我无事不要出院子,免得污了府里贵人眼。”
嬷嬷脸色已经僵硬了,嗫嚅着嘴唇,道“老奴那时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夫人大人大量,宽恕老奴。”
赵雪梨笑了笑,眼睛凝着她,“这就是你告饶的姿态吗?”
她故意用一种小人得志的语气,恶劣道:“跪下,否则稍后我就将此事告诉表兄,还会污蔑你打过我。”
嬷嬷脸蛋煞白。
现在谁要是还看不出来这位寄人篱下的表小姐是裴霁云心尖宠,那真是瞎了眼聋了耳。
她连忙跪下求饶,一边磕头一边认错。
其余下人噤若寒蝉,不敢大声说话。
赵雪梨心中却没有一丝舒畅的感觉,甚至仿佛从这个曾经为难过她的人身上看见了幼年小小自己。
她眼睛涩然,叹了口气,“下去罢,备些吃食来。”
她真的很饿、很累、很倦了。
第95章 合卺酒
酉时末,赵雪梨尚未等来吃食,反倒先等来了裴霁云。
冬日里天冷,入夜后更甚,他身上的大红喜服却并不厚重,秾丽之色偏生被他清润眉眼穿出几分红的覆雪的意味,不艳俗,只惊鸿。
尽管今日诸事波折,可拜过了天地,两人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裴霁云寒池般的眼眸洇开几分真切笑意,进入婚房后,见到已经兀自掀了盖头的雪梨也不恼,只摆手令人下去。
婢子们垂首恭恭敬敬依次退出,最后那个识趣儿地带上了门。
赵雪梨皱了皱眉头,抿唇不语。
裴霁云将她随意扔在架子上的盖头取下,走过来道:“姈姈,先戴上可好?”
赵雪梨抬眼瞧他。
满室通红,烛火也显得红艳,跳跃在他身上、脸上、眉骨之间,显得肌肤丰盈,五官深邃,宛若剪影。
漆黑墨瞳注视着她,语气轻缓,好似在同她商议。
雪梨犹豫片刻,点了头。
下一刻,眼前
一暗,紧接着,是一片黯淡的红。
裴霁云给她整理好后,这才拿了玉如意来挑开。
赵雪梨略有讥诮,“裴大人真是重规矩。”
裴霁云听得这个称呼,动作一顿,垂下眼睫,只作未曾听见,放下如意,道:“且喝合卺酒罢。”
时下合卺酒中都有助兴成分,之前与宋晏辞成婚时雪梨没喝,现在她亦是不想喝。
她自来是没怎么喝过酒的,之前在魏阳郡主府邸虽说没醉过去,可万一此次醉了,说出些什么胡话不要紧,就怕嘴上不把门,将一些埋在心中的私密之事吐露了。
但裴霁云却固执地要将婚礼规程走完。
他给两人倒了酒,将酒盏拿到床边,递过去,“姈姈,需要表兄喂你喝吗?”
这种僵持对雪梨来说十分熟悉。
她简直是吃够了裴霁谦和玉面之下暗藏着的威胁和强硬,可如今人在屋檐下,又不得不继续守着。
其实雪梨对于裴霁云上次那句挑了脚筋的话还是心有余悸,虽然忍不住了会阴阳怪气嘲讽两句,可若说真将他激生气了,吃亏受罪的还是自己。
她忍下心中不爽利,接过合卺酒,正要浅浅抿一下敷衍,却被裴霁云握住手腕,强硬地同他摆成交杯姿势。
他看着她隐忍咬唇的模样,轻声道:“从前的事,各有难处,姈姈,别怨我,好吗?”
赵雪梨没料到他会忽然说上这么一句,眼睛一霎那就红了,口中下意识道:“裴大人位高权重,我怎么敢对你有怨怼之情?”
裴霁云静默须臾,问:“仍在气我强留下你吗?”
赵雪梨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用一个轻飘飘的气字来囊括所有。
她费尽心机的谋划、屡次赌上性命的出逃,在他眼中好似都如同儿戏一般可笑,她所有的委屈、憋闷、气恼、愤怒、甚至是恨意在他看来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气字吗?
赵雪梨忽然就被这句话刺激到,她持着酒盏的手缓缓收紧,“你留得了我一时,还能留得了一世吗?”
裴霁云眼眸稍稍转冷,语气还是温和的,“姈姈,莫说气话。”
赵雪梨一听,更来气了,她扬手就丢了酒盏,睁着一双不屈的明眸,扬了声音道:“我偏要说!你最好将我死死看住了,否则来日寻见机会,我宁肯死在外头,也不再回来!”
裴霁云寒凉的黑眸凝着她,下半日的好心情在这一句之间烟消云散。
赵雪梨其实刚硬气说完那一句话就有几分后悔了,她应该哄着他、骗着他、让他卸下心防,日后再寻良机,可现在这么一说,不就等同于令他更加提防自己?
她咬了咬唇,眼中有泪,却倔犟地不肯流出来。
裴霁云抬起另一只手抚上雪梨脸颊,重重按了下,瓷玉肌肤上立刻显出一道红痕。
“难道真要打断手脚,锁在身边,才会乖顺一些吗?”
他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出令雪梨毛骨悚然的话。
她长睫抖了下,眼角那颗泪珠刹那间坠落,“你若敢这样做,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裴霁云手指抹去她眼下湿润,轻柔道:“姈姈,别拿这个威胁我,你知道的,表兄从来不受这一套。”
赵雪梨微怔。
她忆起过往种种,心里忽而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触。
觉得自己这些时日真是糊涂了。
裴霁云最吃什么,她明明就知道啊。
但凡硬来,只会换来更强硬疯狂的他,可言不由衷哭上几声,虽然窝囊些,可却总能让她得偿所愿。
赵雪梨从善如流地继续流泪,声音立刻哽咽了,埋怨道:“是你总欺辱我”
裴霁云温和道:“是我不好,姈姈尽可拿我撒气,只别再说什么离开的话刺激表兄就好。”
赵雪梨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不甘心似的,又问:“表兄,你真的喜爱姈姈吗?”
裴霁云好似有些无法理解这句话。
赵雪梨哭着道:“可是姈姈看不到你的爱啊表兄,你的喜欢太可有可无了,我只偶然感受到过,甚至一度怀疑是不存在的错觉,表兄,你根本不爱我,你只是想占有我、控制我,对我予取予夺。”
裴霁云罕见地顿住了,从内到外,由身到心。
他难得思虑起这句话,半晌后,坦然道:“若你想要的爱,是放你走,那表兄实在做不到。”
裴霁云宁愿姈姈恨他,也不要放她走,同她再无交集。
赵雪梨抽咽了好几下,没忍住讥讽道:“表兄这话好似是在说,除了放我走,旁的就能做到了?”
裴霁云:“自然。”
赵雪梨瞪着眼,恶狠狠道:“那我要你杀了裴靖安!他囚禁了我娘那么多年,我恨死他了,你既然什么都愿意做,那你帮我杀了他啊,你敢吗?”
裴霁云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只是反问:“还有吗?”
赵雪梨口不择言道:“你不能再命令我,指使我,操控我,日后我哭了你也要哭,我喝药你也要喝,我受伤了你也要流血,我死了,你还要给我陪葬,你死了,要允我改嫁。”
裴霁云看着她,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姈姈,你说得这些我都可做到,亦甘愿如此。”
赵雪梨方才确实是一通气话,但见裴霁云如此说,心下还是不由一紧,没出息地产生了些动容。
尽管裴霁云再如何不好,她却还是相信他不会撒谎应对糊弄自己。
他从来没骗过雪梨。
不过紧接着,裴霁云说出口的话就将她那点动容打散了。
“可是姈姈,我不信你。”
赵雪梨僵住。
裴霁云将手中酒盏放下,伸手握住雪梨手腕,含笑道,“姈姈从前总说倾慕表兄,可表兄又何尝能看到你的情意呢?”
“我的纵容、千依百顺,只能换来姈姈一次又一次的欺骗、戏弄、利用和暗中算计。”
咔嚓一声,金属扣上的细微声在婚房中响起。
赵雪梨手腕忽而一凉,她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纤细腕上被扣上了个金色锁扣。
她骇然色变,伸手猛拽,金链子霎时丁零当啷响了起来,一直响到了床角。
裴霁云问:“姈姈,喜欢表兄送你的这份新婚贺礼吗?”
赵雪梨气恼不已,“你说过只要我按下臂弩就既往不咎的!”
“是,那是我给姈姈最后的机会,可是你按了吗?”裴霁云笑着,芝兰玉树,金相玉质,但吐出的字眼却比窗外风雪更渗人,“面对我,姈姈总是心狠手辣,格外无情,但对着宋晏辞却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姈姈,表兄见了,心里也是会吃味难受的。”
赵雪梨觉得自己真是冤枉死了。
她又气又怕地辩解道:“表兄你误会了,我没有犹豫,只不过是从未杀过人,有些胆怯,当时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就按下去了。”
到底是忧心自己真被这样锁了起来,再不得半点自在,赵雪梨又连忙声泪俱下地求饶:“表兄,你方才说的姈姈都应允,从前我们各有误解难处,我不怨你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姈姈刚才所言全是气话,当不得真,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罢,表兄”
她像是真的害怕了,哭得越来越真切,也越来越可怜。
裴霁云看着赵雪梨,觉得她应当是委屈极了。
明明知道她是在演戏,故作可怜,可时隔数月,又见到她这幅求饶姿态,不禁令他想起了往事。
他总是不忍心的,再者心中总想看姈姈选一次自己,是故总会轻描淡写地谅解。
可现在,裴霁云心里再怜惜,面上却是缓慢道:“你说的话,表兄一个字也不会再信了。”
赵雪梨脸色煞白,一刹间像失去了所有血色般,胭脂水粉都掩不住那点惊骇惶恐。
他下了床,又倒上一杯合卺酒,走过来,伸手递过去。
赵雪梨悲愤看着,欲要扬手打掉,可裴霁云早有预料,温声劝道:“姈姈不想两只手都被扣上,便最好不要如此行事。”
她僵住了,指尖颤抖。
裴霁云耐心地等着,并不催促。
赵雪梨泪眼婆娑:“表兄,别这么对我姈姈不想恨你”
裴霁云将酒盏放进她手中,再次摆成交杯姿势,仰头饮尽。
雪梨也颤颤巍巍抿了口酒,以示心诚,还在妄图博取他的心软,“表兄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罢”
裴霁云失笑,“姈姈,喝过了合卺酒,你要唤我什么?”
赵雪梨粉面通红,“你不解开这金锁,就休想让我听话。”
裴霁云似有动摇,闻言发问:“解了金锁,姈姈会愿意同我洞房,行夫妻敦伦之礼吗?”
第96章 失忆?
赵雪梨反应了一会儿,脸色烧得比喜烛红火还艳丽几分,羞恼参半,忽而觉得同自己这身清白相比,这金链子也没甚么大不了的了。
她别过头,抿唇不语,将抗拒展现得淋漓尽致。
裴霁云在床边坐下,眸光凝视着她,漆黑眸中沉着叫人琢磨不透的黯淡情绪。
人已经娶回来了,不必急于一时,裴霁云心中还是不愿意让自己走了父亲的后路,一味强迫到底只会将人越推越远。
他伸手将雪梨头上凤冠摘下,“一整日了,脖子可压得痛?”
赵雪梨僵着身子,仍不说话,裴霁云自顾自帮她卸下了冗长服饰,又叫了热水亲自为她洁面,嬷嬷带来膳食之后,甚至体贴地给雪梨喂食。
如同对待一只金贵娇气的金丝雀。
除了囚住雪梨,裴霁云没有再做出任何过分举动,似乎是打着温水煮青蛙的意思,让雪梨在长久温养下平了棱角,变得驯服。
初时两日,雪梨爱惜自己身子,虽然同他吵架,可却依然会进食喝水。
大年夜那日,因为忧心那封未被送出的信,雪梨惴惴不安,担惊受怕,可入夜了,府中也迟迟没动静,她这才放下心来。
梁音许是知道她没能逃脱出去,是以没敢轻举妄动。
一直到翻过年,初六那日,赵雪梨才隐约发觉自己有几分不对劲。
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日日梦见裴霁云,甚至就连白日里对他也越发想念,但凡长时间没见到人,心会难以抑制地产生焦虑、空虚、慌张之感,好似不堪分离之苦。
这种难以言喻的煎熬只有在见到裴霁云时才会得到片刻缓解,渐渐心悸到无以复加。
赵雪梨悚然。
裴霁云对她做了什么?
自打这日开始,雪梨就偷偷断食了,但凡是下人们送来的饭菜她一口不碰,连水也不怎么喝,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十二这日,裴霁云请了御医问诊。
赵雪梨虚弱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见了二人的声音。
“大人药已经见效了夫人再醒来就会忘掉前事无什么旁的弊端,只平日里不可再受刺激”
裴霁云嗯了声,问:“她是否郁郁寡欢,忧思成疾?”
御医回道:“是。”
“往后她离了我会如何?”
“回禀大人,夫人若久不见你,不出半月便会心衰而死。”
良久,裴霁云道:“下去罢。”
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门被打开又关上,此后雪梨就没再听见丝毫声响。
为着方才听到的那番话,她脑中一片混乱,惊怕交加。
什么叫做醒来就会忘了前事?离了裴霁云还会心衰而死?
是这些时日来裴霁云给自己喂了什么吗?她最近确实发现自己有几分离不开他了,与此事有关吗?
赵雪梨满腔惊疑,不敢彻底睡下了,生怕自己一睡之后真如那御医所言将一切都忘了。
她想要醒来质问裴霁云,但眼皮却沉重到根本打不开,没过多久,雪梨就感到自己被扶了起来,又苦又涩的药汁被一点一滴喂进嘴中。
“姈姈,睡醒了,一切便好了。”
喝了许多汤药后,雪梨耳边传来一声轻叹,唇上一热。
裴霁云丝毫不在意那苦药滋味,有些按耐不住地在她口中汲取,雪梨脑袋越来越闷,最终还是没坚持住,彻底晕了过去。
再次睁开,已经到了第二日。
正月十三,连着数日的大雪有渐停之势,天上放了晴,不再是雾蒙蒙一片。
尽管出了太阳,可依旧是冷的,冻人的。
赵雪梨睁眼见到尚且未被撕去囍字的房间,一顿,挣扎着坐起来,手腕金链发出清灵的响,提醒着坐在窗前处理政务的青年。
她看了眼那昂贵漂亮的金链子,将转过头,将视线投向浸在酽酽日光中、芝兰玉树的青年,抿了抿唇,没率先说话。
裴霁云搁下下手中公文,抬步走过来,长身玉立停在床前,温和发笑,“姈姈,醒了?想吃些什么?”
赵雪梨张了张嘴,随又闭上。
裴霁云在床边坐下,伸手去碰她额头,雪梨似是警惕,微微偏过头,欲要躲过,却被他用另一只手掌住了头。
温热肌肤贴上她额头。
裴霁云道,“已然退了热,却怎么还似傻了般不说话?”
随即请了时刻候在府中的御医前来。
那御医诊脉后,直言道:“大人,夫人这是高热太过,伤了脑,以致神志不清,记忆受损,需得以清热醒脑之剂慢慢调理,只是往后如何,尚难定论啊。”
裴霁云眉头微微蹙起,隐有惊忧,凝着雪梨问:“姈姈,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赵雪梨思索了一会儿,才好似不甚明白地启唇:“我?”
她迟疑地摇头,“我不记得了。”
裴霁云漆黑墨瞳盯着她仔细看,直让雪梨有几分毛骨悚然之际,他又笑起来,轻柔安抚:“不记得了也无事,慢慢养着,后面兴许就想起来了。”
他摆手,挥退御医。
房中只剩两人之后,雪梨有些不安地问:“你是谁?我又是谁?”
裴霁云握住她的手,含着笑意的玉面静美得宛如一捧昆仑山顶将将落下的新雪,“姈姈,你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去岁底,我们成了婚,现如今你是我的妻子。”
雪梨:“我我们”
他看着雪梨,字字真切,“我们两情相悦,十分恩爱。”
赵雪梨不甚理解,她抬起被金链扣住了的手腕。
裴霁云从善如流,“只不过婚后,你生了怪病,总在夜里寻机往外走,我迫不得已,才打了金链扣住你。”
赵雪梨露出茫然之色,“我我生了病?”
裴霁云:“不打紧的,好生养一段时日,一切都会好的。”
赵雪梨哑然,又问:“我唤作姈姈?那你”
“从前,你总唤我表兄。”
赵雪梨张了张嘴,像是有几分羞于启齿。
他不是很在意这个,没有硬让她叫人。
此后,裴霁云又亲自喂了药和吃食,无一处不体贴细致,饶是谁见了,定然会以为这是个再好不好的温柔丈夫。
赵雪梨面上有些惴惴不安,在裴霁云无微不至的照料下,似乎也慢慢接受了自己失忆之事。
淮北侯府之中冷凝了数月的气氛,终于迎来一丝舒展。
正月二十六这日,冰雪已经消融得差不多了,只剩挂在屋檐的残冰在苟延残喘地淌着水珠。
裴霁云下朝回来,入了照庭,将将推开房门,就被温香软玉扑了满怀。
赵雪梨笑吟吟出声,“表兄,你回来啦,今日教我写字好不好?有一个字太难了,姈姈总是写不好。”
裴霁云伸手接住她,抱着人往软塌边走,坐下后,触到她冰凉的脚底,“怎么没穿鞋?”
一提起这个雪梨就有些恼了,“你又不让我出去,穿鞋也没用。”
裴霁云见了,怜爱地扣住她的下颌,垂首亲她,边亲边道:“是表兄太在意你,太害怕你走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姈姈,你别怨我。”
赵雪梨被亲得直喘息,保证道:“唔表兄我已经许久没再犯过病不会走丢的你解了这金锁,让姈姈能陪你一道出去好吗?”
裴霁云一顿,同她分开些许,眼中清润,语气温柔,“姈姈,我们生个孩子好吗?”
赵雪梨极其细微地僵硬了一下,面颊一点点涨红,羞恼道:“表兄,我我”
她不知道该寻什么推拒之词了,索性故作被羞得不敢开口。
裴霁云手指按着她水润的红唇,“姈姈,我们是夫妻,行鱼水之欢,延绵子嗣,是纲常伦理,再正当不过的,对吗?”
他语气有些轻,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对着雪梨。
赵雪梨尽力说服自
己,心想:真行了夫妻之事,他定然会对自己更加信任,届时得了些自在寻机再逃岂不是轻易许多?
更何况,她日后也没指望再嫁良人了。
雪梨咬唇,“表兄,去了金链子,好吗?”
裴霁云指尖用力,将她下唇从贝齿中解救出来,没答好,却也没拒绝,而是再次亲吻上去,同她耳鬓厮磨。
赵雪梨足不出户,衣裳本就是随意披着的,满头青丝柔顺披散,桃花面上不施丝毫脂粉,但她越来越绯红水润的面颊却比任何粉黛都要好看。
裴霁云本就想她许久,时常梦见,可因恪守着最后一丝理智,不愿强求此事,但现如今,不管她是为了什么,总归是答应了的。
他吻得越发肆无忌惮,喉结上下滚动,胸膛不住起伏,反手将雪梨往床上抱去。
二人抵进锦被中,雪梨感觉自己陷入一种又热又湿的怪异之中。
兴许是身上的药效发作了,她竟然为裴霁云的亲吻触碰心跳到无以复加,陌生又充实的酥麻之感在心尖炸开。
她刹那间香汗淋漓,头发和衣裳亦是濡湿起来,黏糊糊贴在身上,很不好受,她低低嘤咛。
裴霁云动作稍稍一顿,解了她汗湿粘腻的衣裳。
温柔的动作中透出几分锋利、野蛮的进攻意味来。
赵雪梨很快就承受不住,难以呼吸,心中立马生出几丝后悔,颤颤巍巍地仰开脖子,要躲。
裴霁云唤她,一字一句,都深情缱绻到无法言语:“姈姈”
“姈姈”
“莫怕”
赵雪梨好似一瞬间真的忘却了两人之间的恩怨,回到了一年前如胶似漆的模样。
她颤着嗓子,低低哭出来,“表兄”
其中难受委屈,教裴霁云心软得一塌糊涂,他又倾身向上,将那泪珠卷入口中,贴着湿漉漉的泪痕吻回唇瓣,含吮艳丽的唇珠。
“姈姈,我是谁?”
赵雪梨迷离着一双桃花眼,乖顺呢喃:“表兄”
两人肌肤相抵,唇齿相依,墨发交缠,具是乱了呼吸。
他盈盈笑起来,湿润的眉目像逐渐融化的冰川,漆黑瞳中清亮无比,仍然残留几分克制冷静。
裴霁云亲着她,更进一步,随着金链子的清灵响动,边亲边夸赞道:“好乖,姈姈,再唤唤我好吗?”
赵雪梨哭得越发不能自已,身体好似都不再是自己的了,只能依附着他。
碎金般的日光不知何时洒进了床榻之间,照亮满室暧昧风月。
不多时,赵雪梨不仅觉得身子不是自己的了,甚至就连嗓子、耳朵、心脏亦不是自己的了。
那是一种极其陌生,却又意外、并不难受的奇妙感觉。
她初时有过后悔,可渐渐被他温柔动作取悦,得了趣味,那股子也就悔意渐渐消散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雪梨又一次这般告诉自己。
只不过因为裴霁云的梅开二度、三度,身子而渐渐浑身乏力,四肢彻彻底底软了下来。
赵雪梨嗓子已经嘶哑,难以承受地哭着哀求说不要了。
裴霁云忧心趴着会闷人,捞起雪梨软趴趴的身子,拨开濡湿的青丝,让其躺在柔软的头枕之上。
赵雪梨现在已经和水里刚捞出来的没什么两样了。
裴霁云缓缓眯起眼,目光看进她布满了水汽的明眸,微微仰起头感受暖和舒适的明媚天光。
这个漫长到没有边际的冬日,好像在悄然之间过去了。
可吹拂的风、散漫的光,却依旧是冷的、没有人情味的,带着乍暖还寒的不屈。
第97章 二月
接连几日,赵雪梨都在同裴霁云耳鬓厮磨,行夫妻敦伦之礼。
这种事一旦开了个口子,心中那层防线好似就悄然转变,裴霁云食髓知味,不知节制,那些清贵君子的风仪都有些不复存在了。
雪梨也有些沉沦,对此予取予夺。
但情欲暂歇时,她开始忧心起自己会受孕,一旦怀了孩子,裴霁云或许会放下猜疑防备,但自己逃脱的机会也会大大降低。
御医又来过数回,次次都说雪梨记忆受损。
她固然不明白为何自己并未失去记忆,可也知这实在是一次难能可贵的机会,是以扮失忆越发得心应手,终于在二月初哄得裴霁云解了手中金链子,得以踏出照庭。
只不过为了博取更多信任,她并未立刻就出了侯府,而是老老实实在府中状似好奇地转了好几日后才打算出去。
酉时三刻,陪着刚回府的裴霁云用过晚膳后,雪梨就笑着开口:“表兄,现今的天逐渐热了起来,姈姈想去买外面购置几件新衣,明日你同我一道去逛逛可好?”
她怕被拒,又补了一句:“姈姈亦想给表兄采买几件衣裳,你总是衣着太素净,姈姈想多见见不一样的表兄。”
裴霁云颔首应允。
他竟真甘愿推了公务,拨冗陪着雪梨去长街闲逛,除了不允她随意离府,床事上霸道了些,其他当真是无可挑剔了。
一连三日,赵雪梨好像都格外新奇,拉着裴霁云一刻不离,如胶似漆地模样,羡煞了不少人,也令一些不怀好意的窥探之人咬碎了牙齿。
第四日时,裴霁云实在抽不开身,便另派了一个婢子伺候随侍雪梨。
这位新来的婢子唤作挽衣,瞧起来清瘦纤细,可雪梨暗暗观察过,她步子沉稳,力道极大,曾经在雪梨假摔时,反应迅速地单手接住了人,一定是个会武的。
可只要能出府自在活动了,就是一大进步。
赵雪梨心中对于那御医所说的离开裴霁云便会心衰而死的话语有疑心,在第五日逛街时故意崴了脚,这才如愿去了就近的医馆。
医馆中的女医一边给她处理伤势,一边叮嘱些修养细节。
雪梨忽而捂住心口,“挽衣,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未时一刻。”挽衣见雪梨面色苍白,忧心问:“夫人可是想大人了?可要先回府,奴婢唤人进宫禀告。”
赵雪梨确实有几分不适,“上个月都还好,没见到表兄只是心慌,怎么这几日来越发离不得他了,想得厉害,心中犹有万蚁啃食般了。”
挽衣没什么太大反应。
那女医闻言倒是抬头多看了雪梨一眼。
赵雪梨好笑似地问:“不知这是否便是人人常说的相思之病了?”
女医若有所思片刻,问:“夫人犯了这病时可还会出虚汗、食欲不振,浑身乏力?”
赵雪梨明知一切言行举止都会被挽衣告知表兄,又无法支开她,但知晓此事真假对自己至关重要,是以也顾不了太多,连连点头称是。
女医便直言道:“夫人所言,倒像是中了缠春香,乃南泽秘药,只需少许便可教人情根深种。”
赵雪梨惊愕,“世上还有这种奇香?”
女医笑着道:“自是没有,民女的母亲恰好便是南泽生人,这缠春香不过是一种能教人至瘾的毒药罢了,误食了缠春花的汁液后就会对其香味割舍不断,闻得时间久了,这毒就越发深入骨髓,若是长时间闻不到,便会觉得心悸恐慌、身子奇痒无比。”
赵雪梨一颗心沉入谷底,“若是若是长久地闻不到呢?”
女医道:“会茶饭不思、心衰而死。”
赵雪梨问:“此毒可有解?”
女医道:“这倒是不难解,若是误食了汁液,只需将根茎挖出煮成沸烫饮下即可只不过缠春花存世极少,被南泽皇室视为不详,已经令人尽数烧毁了,世上应当是再也寻不到此物,夫人此番许是我多想了。”
赵雪梨只觉哀莫大于心死。
难道真要一辈子都被掣肘在裴霁云身边,做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
她浑浑噩噩出了医馆,却不知晓在她走后,有一黑衣人从阴暗角落中显出身形来,那女医恭恭敬敬回禀:“大人,民女已按您所言尽数说给了夫人听。”
黑衣人放下一枚银锭,这才离开。
这厢赵雪梨回了侯府后,连晚膳都没心思吃了。
她心中衡量着利弊得失,越发心烦意乱,待到裴霁云回来,那种烦闷神奇地消减了许多,心中难以克制地涌上欣喜那一刻,雪梨就对女医的言论信了七分。
她崴了脚,没如从前一般扑进裴霁云怀中,反倒坐在软塌上没动,面露哀怨,控诉道:“表兄,你怎么才回来?”
已经有人将今日之事禀报过,裴霁云走过去,蹲下来,伸手拿起雪梨受伤的左脚,脱下锦袜看了两眼,“还疼吗?”
赵雪梨摇头,眼泪却啪嗒啪嗒往下掉。
裴霁云温声哄她:“姈姈,明日表兄在家陪你练字可好?”
这并不是雪梨想要的,她哭有一部分是因为莫名的情绪使然,但更多的是在装模作样,道:“表兄可不要因为我而耽搁了正事。”
裴霁云说:“不打紧的。”
下人们端着晚膳鱼贯而入,他亲自执着条羹喂了雪梨半碗。
入夜后,赵雪梨被抱回床上。
两个人夜里是做惯了的,今日她脚伤着了,难得空闲。
赵雪梨偎在裴霁云怀中,娇声说:“表兄,你平日里用的什么香?怎么这般好闻?”
裴霁云似笑非笑睨着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赵雪梨委屈地道:“我越发离不开你了,半日见不到就心悸惶恐,大夫说此症同那南泽的什么缠春香十分相像,表兄,你是不是给我下毒了,不然姈姈怎么会想你想成这般模样?恨不能时刻待在表兄身边,一刻也不要分离才好。”
尽管知道她并非真心,裴霁云还是呼吸一窒。
他问:“那大夫还说了什么?”
赵雪梨回:“大夫说离了缠春香太久会死的。”
她可怜道:“表兄,你一定不会舍得姈姈因为见不得你而相思致死的,对不对?”
裴霁云黑眸注视着她,神色温柔,语气也柔和,“姈姈为了活着,一定不会让表兄找不到你,对不对?”
两个人静静对视须臾,颇有种各怀心思,针锋相对的意味。
最终,赵雪梨讨好地倾身过去吻他,“表兄说的都对,姈姈离了你,是活不下去的。”
裴霁云喉结猛烈滚动一下,很突然的,因为这句话有几分失控。
她的甜言蜜语,才是裹着糖衣的毒药。
二月中旬,大缙发生了一件大事。
宋则领着两万天熠军彻底反了,还与胡人勾结,放了他们入缙烧杀抢掠,此事被传入朝中时,自然引起众怒纷纷。
深谙阴谋算计的高官骂完宋则,还要骂一句裴霁云太过阴险。
原本驻守京畿的天熠军成了反贼,朝廷自当要出面清剿,那谁是最大受益者?
自然不可能是犹如丧家之犬的晟皇子和宋则,也不会是失去了一支只忠于皇家的皇帝。
此事除了能令裴霁云更加高枕无忧地操控宋家江山,再无任何人受益。
可他没留下过一丁点掺和进此事的证据把柄,你说佞臣?谁有证据?
是以就算骂,也只能关紧房门偷偷骂,否则就是活腻了。
赵雪梨与裴霁云同床两月,除了来月信和崴脚那段时日有过歇息,就没停过鱼水之欢,裴霁云好不容易休沐,两个人甚至会白日宣淫。
但在如此高强度的欢好之下,雪梨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在裴霁云的眼皮子底下,她并无喝堕胎药的机会,御医问诊后,没查出雪梨身子哪里有不妥之处,自然也开不出什么调理方子,只能归结为缘分未到。
朝中从紧临着朝阳郡的各郡抽调三万兵马,派遣裴谏之领着前去收拾反贼。
虽然在人数上是多于宋则的,可天熠军是装甲优良,训练有素的精兵,在加上有胡人助力,不可小觑,三万寻常兵马不定能打赢。
可裴霁云都没说什么,旁人自然也不会有异议了。
二月底时,临近清明,盛京开始下起绵绵细雨,草长莺飞,宫中各种祭祀亦不间断。
裴靖安不知怎得,好似忽然从姜依之死中走了出来,终于舍得踏出寝宫,再次上朝了。
只不过他的回归令裴霁云多出诸多掣肘之处,单凭孝之一字就压过一头。
对赵雪梨而言无异于天大的好事,她能有时间绸缪更多了,甚至通过衣楼这处隐蔽场所与姜依通上了信。
姜依并未离开,而是同了慧暂居在城隍庙中,此外,她们养的上百个手下也就在庙宇附近,只要雪梨能寻见机会来庙中,便有七成把握带走她。
赵雪梨敏思苦想了好一阵,特意挑了个日子,在裴霁云上朝后里求去了老夫人处。
因为‘失忆’的缘故,又已经同裴霁云成了亲,是以雪梨现在改口唤老夫人一声祖母。
“祖母,我与表兄成婚了好几月,可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孙媳想去庙里求一求送子娘娘。”
成亲一来,老夫人见到雪梨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如今对那声祖母和孙媳都还很不适应,她皱了皱眉头,知道霁云看雪梨比眼珠子还紧,不敢开口允诺此事。
赵雪梨早就发现老夫人不知道因为发生了什么,现在压根不会再与裴霁云对着干了,她特意选了今日早晨来松鹤院请安,就是因为另一个更加肆无忌惮,不怕裴霁云的人也在。
“父亲,不知您可否允了儿媳去庙里求愿一事?其实,也不只是求子、”赵雪梨略微停顿一下,似想起了什么,忽然哀叹一声,揪心道:“不知为何,近来我总梦见一个淌着水,湿漉漉的女子——”
裴靖安原本冷漠的神色骤然变了,抬起一双具有攻击性的凤眼死死看向雪梨。
“——她与我长相极其相似,在梦中责问我为何总不去祭奠她?骂我不孝,没有良心”雪梨说到这里,似是神伤,有几分泫然欲泣,“虽然儿媳因着风寒高热烧坏了脑子,忘了前事,可却明白,那女子一定就是我娘我娘是被淹死的吗?她瞧起来好痛苦”
裴靖安有些无法忍受,沉着脸驳斥道:“住口!她没死!你休要胡言乱语!”
赵雪梨湿润着眼睛,从椅子上下来跪地求道:“父亲,可否让我去庙里给娘亲点上一盏长明灯?我想告诉娘亲自己嫁了人,夫君温柔,公公明理,祖母亦是慈爱有加,好令她放心。”
裴靖安不说话。
周身岑寂又阴郁暴怒,盯着雪梨的眼中情绪复杂,恍惚、怀念、恨意、愧疚、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依娘近日都不来自己梦中了,是给她托梦去了?
赵雪梨被这眼神看得毛骨悚然,“父亲?”
裴靖安一顿,闭了闭眼,“准了。”
赵雪梨心中狂喜。
但裴靖安又突然对着老夫人道:“母亲,我也有事要问一问依娘,便恕不奉陪了。”
他往外走了两步,回过头瞥一眼刹那间呆愣住的赵雪梨,皱眉道:“愣着干什么?跟上。”
赵雪梨心惊肉跳,恨不能回到半刻钟中,收回那句话。
她是想出京不假,却并不想将裴靖安这头恶鬼也引去啊。
娘亲等人定然没有防备,要是被发现端倪,她简直不敢细想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第98章 长明灯
裴靖安要带着赵雪梨去城隍庙给姜依点
长明灯,即使是裴霁云在场也不好阻拦,更何况他本人早早便去上朝了,现今定是还在含元殿中。
虽说府中留有不少护卫,但这些人哪里是淮北侯的对手。
裴靖安此人断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品德,要不然也不会一言不合全凭心情就将侍候了自己好几年的侍妾直接杀了。
这种人,即使爱上谁也是自私的、霸道的、疯狂而不择手段的,或许对待姜依确有真心,可这真心能值当什么?不过是附着在姜依身上的樊笼枷锁,令她惴惴不安,抑郁成疾、不得半分自在。如同被吃人恶鬼缠上了没什么两样。
赵雪梨是被裴靖安身边那个隐卫统领架在身前、纵马狂奔出的京。
盛京之中可以点长明灯的庙宇并不在少数,但裴靖安却直奔城外的城隍庙而去,许是他曾经带着姜依来这里求过子的缘故。
原本一个上午的路程,仅仅一个时辰就到了,被扶下马车时赵雪梨臀部已经被颠得痛到极致,大腿内侧更是火辣辣的痛,四肢发软,刚下马车直接就软得踉跄数步,险些栽倒在地,那戴着黑金面具的隐卫首领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这才慢慢站稳了。
裴靖安面无表情瞥她一眼,率先大步拾阶而上。
赵雪梨想装病拖延时间,但又觉得依着裴靖安的性子定然不会管自己死活,届时许是会直接让那隐卫大哥将自己拎上去。
她只好满心忧虑地跟上了。
行至寺庙门口并未花费多长时间,赵雪梨却已然面色苍白,大汗淋漓。
一方面是近些日子裴霁云娇养所致,另一方面则是心中忧虑焦急,她实在是太怕裴靖安在此处撞上姜依或是了慧了。
幸好一直到入了庙中,并未出现什么引起注意的地方,从扫地僧到迎客僧、或是盘在蒲团上打坐诵经的和尚都一切如常。
赵雪梨跪在送子观音前十分不诚心地求了一番。
长明灯并非是谁都可点的,需要寺中德高望重、有大功德的高僧才可主持点灯。
因为裴靖安的侯爷身份,主持亲自出来为其点灯。
先是选了长明灯的样式,有铜制、铁制、瓷制等等不一而足,不同样式的价格自然也不一样。
反正是侯府出钱,赵雪梨直接财大气粗地要求黄金样式的灯盏,点个一百年。
点灯也是有一定规程的,需先净其器,次净其手,乃注油燃灯,还需主持领着一众高僧在一旁念诵法华经,之后将其置于佛殿须弥座前。
赵雪梨为示心诚,也跪坐于蒲团之上诵经祈福。
她到底忧心待得时间太久会让裴靖安极其下属发现端倪,是以只跟着念诵了一遍,便起身道:“父亲,事情已了,我们快快回去罢,许是正好可以赶上晚膳。”
裴靖安自打进了寺庙中,就一直保持着沉默寡言的阴沉姿态,他幽暗的视线长久逡巡在高处耸立着的鎏金佛像中,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听见雪梨这句问话,侧过头,嗤笑一声,冷漠道:“事情已了?你是姜依之女,点个长明灯竟如此敷衍行事?若教你娘知道,岂不伤心?”
雪梨怔愣住了,不明白裴靖安为何忽然对自己如此不满,她抿唇问:“不知父亲以为,如何才算心诚?”
裴靖安道:“至少也需念够十日。”
他看着赵雪梨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走的样子,冷漠沉寂已久的心甚至溢出几分病态的喜悦和讽刺。
依娘,你看见了。
这个世上,最爱你,最在意你的人是我,宋则比不了,你这个亲生女儿更是无法相比。
赵雪梨闻言,简直是十足十的错愕了,“可是可是表兄哪里”
裴靖安不虞道:“都是为人子女,霁云还会阻了你为生母祈福尽孝之心不成?他那处你不必管,自有我去告知。”
赵雪梨又问:“那父亲——”
她的话被裴靖安打断,“你只管诵经祈福即可。”
随后摆摆手,一甩衣摆,转身走向后院。
赵雪梨听出他这意思是让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可见到裴靖安往寺庙后面走去,哪里能不心急,当即也跟了上去,还是拿着裴霁云说事,“父亲,十日不回府太过突然了,我还未同霁云商议过,恐是不妥,他知晓后,定会恼我的。”
裴靖安不语,脚步没停。
赵雪梨又硬着头皮道:“父亲,我娘性子柔和,待我似乎极好极宽厚,即使知晓未曾诵经十日,想必也不会怪罪于我的,我们还是回罢,莫要留下叨扰寺中僧人。”
她故意提高了声音,即使走不了,也寄希望于引起娘亲和了慧大师的警觉,让她们能有个防备。
裴靖安脚步猛然一停,忽而质问雪梨:“你说你娘性子极好?待人宽厚?”
赵雪梨也险险停住脚步。
“你了解她?知道她为何投河自尽?”裴靖安阴沉道:“她有什么不满意的?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就连对我也是任打任骂,我到底哪里亏欠了她?让她这般狠心,竟然寻了短见,你以为她有多爱你?待你有多好?不还是抛下了你?”
他看着这张同姜依十分相似的面容,语气愈发恼怒,情绪极不稳定地指责道:“到底为什么自尽!?不会以为死了就能摆脱我、一了百了?还是念着那个死了十几年的丈夫,想下去陪他了?”
赵雪梨满脸骇然,步子往后退。
这个动作激怒了裴靖安,他骤然擒住雪梨双臂,一双布着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姜依,你休想善终!你敢抛下我,我一定让你付出代价!你敢和赵雲在地府厮混,你就杀了你女儿!”
赵雪梨惊惧道:“我我我父亲,你在说什么?”
她往后挣扎,背后抵上了一块坚硬冰冷的盔甲,高大健硕的隐卫统领道:“侯爷,长公子离京过来了。”
长公子三个字宛如神奇良方,将裴靖安从那股子陷入自我的魔怔之中拉扯出来。
他缓缓恢复了理智冷静,松手放开雪梨,冷笑一声:“他同你,倒真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这句话暗藏着几分嫉恨和讥讽。
裴靖安搁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继续离开。
赵雪梨方才被吓得够呛,现下也不敢跟上去自讨没趣了。
那隐卫首领面无表情越过她后,雪梨踌躇了一会儿,见没人看顾自己,步子一转,向另一处而去了。
她尚且记得第一次来城隍庙时了慧所在的禅房,现在准备去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再见到他。
才刚刚转过一个回廊,右臂忽而被谁用力擒住,那人拉住她的第一时间就去捂她的嘴,似乎是怕她惊叫引来旁人。
赵雪梨先是闻到一股熏得浓烈的檀香,而后才在骤然转换的目光中见到来人。
那人被素色兜帽遮住了头,身形清瘦,五官明丽脱俗,眼睛教雪梨而言偏窄几分,失了媚色,多处几分挺拔的坚韧来。
赵雪梨心跳擂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姜依将她拉进最近的禅室之中,声音亦是发抖:“姈姈。”
赵雪梨这才如梦初醒,眼睛立马红了,简直潸然泪下,“娘亲”
姜依伸手抱住她,像小时候那样抚摸雪梨脑后青丝,以做安慰,“姈姈,娘亲来接你了,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
不管再如何故作镇定,姜依的手依然在发颤,心情甚至比她投江一博时更加难以平复和激烈。
赵雪梨回报过去,闷声哭着。
她抽泣了一会儿,将不合时宜的诸多情绪按下,小声道:“娘亲,女儿不慎将裴靖安引来了,裴霁云现下也来了,我们要如何走?”
姜依早有准备,“姈姈,夜里你来观音殿,我们从地道中逃,出了地道就是码头,届时换了行头,一上江河,直接去南泽寻个无人地,再也不回这缙朝了,别国疆土,淮北侯府无法大力搜捕,是奈何不了我们的。”
赵雪梨有几分担忧:但确实没有更妥帖的法子,随即点头。
她与姜依商议好后,就出了禅室,回到方才点灯之处,装模作样跟着主
持高僧一同诵经。
约莫一个时辰后,赵雪梨身前落下道挺拔黑影,她似有所感转过头,见到立在身后、瑶林琼树般清雅的青年。
雪梨眼睛尚且残留着几分红润,哑着声音叫人:“表兄。”
裴霁云笑了笑,没有质问她为何忽然离京,而是将人从蒲团上拉起来,温声问:“怎么哭了?”
赵雪梨立刻告状,挑唆道:“表兄,父亲方才令我在这里跪着诵经十日,否则不能离开。”
裴霁云一怔,“你是何意?”
赵雪梨道:“我想表兄,不愿留着这里祈福,可父亲所言颇有道理,我我且诵经两日,后天再回去好不好?”
裴霁云搀扶着她往殿外走,回应道:“好。”
待到出了殿们,他便将雪梨打横抱起来,由迎客僧领着大步走向寺中供人休憩的上客堂。
那迎客僧不敢置喙什么佛门重地,不可无礼之类的规矩,半垂着眼,对两人亲密的举动视而不见。
待到入了客室,赵雪梨就被裴霁云按在门上亲吻了起来。
他从容不迫的行动间带着几分不甚明显的焦渴。
随着吻得越发深入那点子平静镇定悄然消失了。
不过片刻功夫,赵雪梨就难以呼吸了起来。
在床事上,她总是吃不消的,裴霁云要得太多,简直就像有瘾症一般,恨不能将她拆吞入腹,彻底交融一般。
往日里也就纵着他了,可今日夜里还要逃跑,要是被弄得腿软无力,岂不恼恨?
赵雪梨挣扎起来:“表兄不要不要在这里”
裴霁云眉目上是被压着的情欲,“姈姈,今日不是求子了吗?”
赵雪梨愕然,不知道话头怎么一下子偏了。
裴霁云将她往床上抱,“你只求送子娘娘是无用的。”
他平静清绝玉面吐出有几分轻浮猛烈的话语,“姈姈,半日没见了,表兄很想你,这一次,依我好不好?”
其实这并非只是混不吝的情话,裴霁云确实很想赵雪梨。
成亲两个月来,明明人就在身边,可裴霁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她。
那些被抑着的,渴求她的念头,自从行了敦伦之礼后,简单的肌肤相亲就再也无法满足。
只要碰到她,肌肤相贴了,就会难以抑制地愉悦,一旦无法触到她,心中便是空落落的,难耐的、难以平静、甚至发涩发痛,只有注视她,彻彻底底在一起,才可以短暂平息欲壑难填的贪欲。
裴霁云凝着她,温和发笑,“姈姈,不想表兄吗?”
她脸色一寸寸涨红,羞得将头埋进被子中。
最终还是拗不过,随了他的意。
二月底的天色,是晴雨交加的,上一刻日光酽酽,下一瞬有可能就会落下瓢泼大雨。
今日下午,就猝不及防淋了场大雨,只不过没多久功夫,天又放了晴,日头烈烈起来。
一番折腾过后,用了晚膳,又闭门不出纠缠在一处,直至快要入夜裴霁云还食髓知味,依旧是不愿放过她的模样,赵雪梨哭诉道太累了,这才作罢。
两个人偎在一起,相拥而眠。
夜半,赵雪梨睁开眼,借着明月清辉,轻手轻脚起身。
将将下床,披了外衫,穿上鞋子,正要起身,床上一只大手猝不及防握着她手腕。
裴霁云清泠到似乎毫无睡意的声音响起:“你去何处?”
暗夜里,本就心虚紧绷的雪梨被吓了一大跳,她掩下惊呼,镇定道:“表兄,我去方便一下。”
裴霁云闻言,起身道:“夜里黑,我陪姈姈。”
赵雪梨连忙制止,故作嗔怒,“表兄!你给姈姈留一些薄面罢。”
她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那股不容忽视的长久目光,听见裴霁云问:“姈姈,还会回来吗?”
赵雪梨心惊肉跳,几乎觉得他已经发觉了一切。
可是在侯府时,她夜里如厕,裴霁云总也这般询问。
赵雪梨说:“表兄,你说什么梦话呢,姈姈离开你,是会死的,怎么可能不回来呢?”
裴霁云若有所思片刻,才道:“那姈姈去罢。”
赵雪梨这才下了床,推开门走了出去。
裴霁云维持着凝视她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鸦羽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晦涩阴影。
他点漆眸中温柔之余又带着点仿佛看透一切的淡漠。
离开了他会死,那她依旧选择离开吗?
第99章 受伤
屋外寒凉,尚且携着水汽的冷风自庙中林立的菩提树梢吹过,翠绿叶片沙沙作响。
月影朦胧、清浅、缠缠绵绵、不点着灯很难视物。
赵雪梨踩了一脚泥水,泥泞着裙摆,在暗夜里跌跌撞撞来到观音殿。
殿中油灯飘忽,观音座前立着个人,打眼一看,却不是姜依,而是神色莫辨的裴靖安。
赵雪梨站在门口,心脏骤停,连连躬身要躲,但一侧身,就见到站在她身后宛若石雕的一名隐卫。
他垂睫瞧来一眼,“少夫人,侯爷请您进去。”
赵雪梨扬起一个讪笑,“表兄还在房中等着呢,我就不进去了。”
她转了个头,拔腿就要往另一个方向跑。
又被一个健硕隐卫堵住了去路。
裴靖安沉声说:“进来。”
赵雪梨这才心有余悸,瑟缩地走了进去,维持着虚伪的表面唤了一声“父亲。”
她进去后,隐卫将殿门关上。
裴靖安没有回头,只是在门扉扣上声响之后道:“如果姜依还活着,一定会来观音殿中的。”
赵雪梨浑身僵硬,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故意如此说。
她站在殿门口,没有走进去,忧虑地环顾了一下周遭,没看见娘亲或是了慧的身影,抿了抿唇,鼓足不解地问:“父亲,这是何意?”
裴靖安猝然笑了下,转过头,森然看了她一眼,淡漠地说:“你当然不懂,这个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她。”
赵雪梨被吓到,强装镇定地道:“父亲,时候不早了,我再不回去,表兄就该找来了。”
裴靖安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紧张什么?不过是叫你来给观音娘娘上个香罢了。”
赵雪梨其实不是很信这句话,婉言推拒道:“父亲,儿媳白日里已经给观音娘娘上过香了。”
裴靖安耐心不足地道:“将人带过来。”
佛帘之后,隐卫首领走了出来,尚未出手,赵雪梨就识趣地道:“我自己走。”
她不明白裴靖安到底是要做什么,心有余悸地上前,可一走近,发现观音像前还置着一具方方正正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通体漆黑的棺材。
这棺材置于香火通明的佛像前,往上是观音闭目含笑的慈悲面容,往下是可能装着尸骨、阴气森森的死棺。
如此诡异、恐怖的一幕让赵雪梨瞬间腿软了。
她别开眼,只当做没看见,紧张僵硬地给观音磕头上香。
在一片沉寂之中,裴靖安猝然出声,问:“你不上前看看那是谁的尸骨吗?”
赵雪梨小心应对:“我失忆了,即便是相熟之人,恐怕也是认不出的。”
裴靖安不予置评,只命令道:“去看。”
他尊贵了一辈子,发号施令惯了,简单两个字透出的那股子威严让人不敢拒绝。
赵雪梨不是不敢拒绝,只不过她知道自己不顺从的下场一定是被牛高马大的隐卫按头去看的。
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来,起码不会太被动。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到棺前,忽而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料味,这味道很杂,极其浓郁,像是为了遮掩什么旁的味道,雪梨再进了一些,才从这股子无法呼吸的味中嗅出掩藏不住的尸臭味。
那实在是令人生理不适到呕吐的味道,和殿中信香混做一团,齐刷刷往雪梨鼻子中钻,她脚步顿住,难受地干呕起来。
裴靖安就站在棺材前,却
能面不改色。
这一刻,雪梨甚至都惊骇于他的偏执疯狂。
她一阵阵不适,呕得停不下来,待到稍微好受些后,才告饶道:“父亲,儿媳身体不适,可否容我先回去休息?”
裴靖安嗤笑,一脸冷漠。
虽然未置一词,可那冷硬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
赵雪梨只好强忍住刺鼻的气味,抬起步子往前挪动。
走指棺材前,眯起眼看了下,见到一具高度腐烂,已经露出嶙峋白骨的女尸时,尽管有所准备,可依旧被吓得够呛,血色全失,往后踉跄几步,若非靠在了供桌之上,险些摔倒在地。
她尚未从悚然之中回过魂,一只大手忽然拎着她,往前一拽,按着她的头压向棺材,那高度腐化的尸骨近距离撞入眼底,熏人的尸臭涌入鼻腔肺腑,雪梨再次呕了起来,眼睛甚至被熏出连串的泪珠。
裴靖安按着她的头,道:“她摔断了肋骨。”
“姜依坠海,会摔断肋骨吗?”
赵雪梨一边难以抑制地干呕,一边心惊。
忍住恶心,逼迫自己去直视那丑陋可怖的尸体,见到那裸露出的肋骨果真断了好几根。
裴靖安:“更何况,她耻骨断开了。”
赵雪梨不明白耻骨断开了是什么意思。
裴靖安扯了下嘴角,“仵作说,她是个尚未生育的女子。”
赵雪梨心脏骤停。
裴靖安拽着她的头发,将人扯起来,森然笑道:“姜依假死骗我,她好大的胆子!怎么敢如此戏耍我!”
赵雪梨头皮发紧,被拽得扬起了头,瑟缩哭道:“父亲父亲,儿媳纵然不记得往事了,可可万一这具尸体是您捞错了我我夜里还梦见娘亲湿漉漉,会不会她仍然沉在江水中?”
裴靖安额角青筋重重跳动着,暴怒道:“闭嘴!她就是没死!”
赵雪梨还在继续说:“父亲是谁告知你这些的?他又如何知道娘亲没死?”
裴靖安之前分明已经信了姜依之死,现在怎么又开始查起此事了?
赵雪梨不得不怀疑是有人从中作梗。
裴靖安冷笑:“为人子女,你怎么好似更想要生母已经死了?”
赵雪梨道:“父亲实非我如此想,只是娘亲确实已经死了啊。”
裴靖安阴鸷的目光转向属下,那隐卫首领当即恭敬呈上一柄短刀,他伸手接过,架到雪梨脖颈之上,一幅油盐不进的狠厉模样,“姜依在何处?”
赵雪梨脖子发凉,绷紧了脊背,抬出裴霁云,“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儿媳,表兄若是知晓此事——”
裴靖安打断道:“霁云色令智昏,为了你同我作对,放走姜依一事,我尚且未同他算账,你以为他能如何救你?”
但凡说起这个,裴靖安就压不住火气。
他这个儿子越发能耐了,拿老子做筏子去抱得美人归,当真是一身不忠不孝的佞骨。
赵雪梨哑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了。
裴靖安一向是个心狠手辣的,丝毫不顾及手下之人是姜依的女儿,说动手就动手,抬手一刀插进了雪梨肩膀,鲜血瞬间浸湿单薄的秧色衣裙。
赵雪梨虽然几度出逃,可确实还未曾受过如此大的罪,没忍住痛,情不自禁惨叫了出来。
烛火明明灭灭,晃动了好几下,在供桌之上投下细细长长的影子。
裴靖安压着刀轻轻一转,赵雪梨立时又哭着惨叫了一声。
他又问:“姜依在何处?”
赵雪梨痛归痛,理智仍在,尽管眼泪不停,可却死不改口道:“我娘死了。”
裴靖安眉头一拧,将头拔出来,扯着赵雪梨头发,沾着血的薄刃贴着她的嘴唇游走,残忍开口:“再嘴硬,接下来,这把刀会割下你的舌头。”
赵雪梨浑身都在抖,说不害怕是假的。
肩上的疼痛真真切切告诉她,裴靖安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随心所欲,真的敢这么做。
别说只是割掉舌头,恐怕杀了自己他也是会毫不犹豫。
雪梨抬起一双清韧的眼,虽然胆怯,却逼着自己去直视这个疯子,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我娘死了!是你逼死的!”
裴靖安面色扭曲了一些,“你闭嘴!闭嘴!”
他原本拽着头发的手去掐住雪梨下颌,短刃撬开她的齿关,就在这时,佛像后忽而传来一个物品掉落的声音。
啪嗒一声,并不大,却让殿中的嘈杂猝然一静。
裴靖安一顿,眯起一双暗沉的眼看去,见到一个戴着兜帽的纤薄人影。
那人遮住了脸,只单单一个在暗夜里模糊不清的身形却教他心脏都漏跳了好几下,手里动作猝然停下。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邪风,殿中数盏油灯骤然熄灭,那身影也就随之黯淡了下去,仿佛是自己的一个错觉,他下意识去追寻,松开了雪梨,往前急走,“依娘,依娘,是你吗?”
裴靖安的声音有几分迫切,步子迈得也快,可他到了佛像后,那处却是空无一人。
隐卫拿出火折子,将灯点燃,室内再次亮了起来。
高大的首领目光一扫,道:“侯爷,少夫人不见了。”
裴靖安这才仿似如梦初醒,又怒又笑,“一定是她,我不可能看错!姜依没死!月一,她没死!没死!她骗了我。”
月一不敢接话。
裴靖安纵然恼怒,可却更是欣喜,他甚至激动兴奋到浑身颤栗了起来,像个毛头小子般难以平静,但想到此情此景,还是摈弃杂念,命令道:“她们走不远的,将这里给我围起来,细细搜查,我要亲自接依娘回府。”
月一领命称是。
*
那厢赵雪梨被姜依拉入供桌之下,落入了敞开着的地洞之中。
这地洞入口极其狭小,只恰恰能够如姜依一般身形纤细单薄的女子穿过。
赵雪梨已经极为瘦小了,仍然是贴着墙壁才可通行的,那群牛高马大的隐卫定然进不来,这也是姜依有把握带走她的底气。
只不过有一点纰漏的是,裴靖安拿刀扎伤了雪梨,她肩膀一直在流血,若不即使止血,本就气血虚、身体弱的她很可能在逼仄的地道中晕了过去,到时候就难了。
姜依一只手牵着她,一边轻声道:“姈姈,你可还好?”
赵雪梨其实格外不适,不仅是肩膀痛,浑身虚软无力,肚子亦是隐隐作痛,还心慌、紧张、呼吸急促。
不知道是不是那缠春香发作了,她竟忽然十分想念裴霁云,很想触碰他、抱进他、缩进他怀里哭诉裴靖安对自己的种种。
但这些不适都被她忍下了,勉力道:“娘亲,我没事。”
尽管她已经是用尽了力气让自己声音尽可能正常一些,可却依旧虚弱得不得了。
姜依自然听出雪梨在逞强。
她不得不仔细思量起来。
这处地道是由身材矮小的男女挖掘而成,为防被抓回去,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中途亦是没有可以休憩放风的场所,姈姈如今这模样定然是走不出去的。
裴靖安这贱人!
姜依眼里是滔天的恨意,她想了想,脚步顿住,道:“姈姈,先回去,我有东西落下了。”
赵雪梨
眼前发晕,“娘,什么东西?很重要吗?可不可以不要了?”
姜依却说:“不行。”
赵雪梨:“娘,你不要顾虑我。”
姜依坚持道:“娘亲真有重要东西落下了。”
赵雪梨这妥协,挪动步子折返。
只不过两人原本也就没走出几米远,没一会儿,就回到了地洞入口处,姜依道:“姈姈,你在这里等我片刻,娘拿了东西就回来找你。”
赵雪梨肚子疼得厉害,浑身发虚,靠着墙重重喘气,迟钝地问:“娘亲,你去拿什么?”
姜依没答,利落地爬出地洞。
赵雪梨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越来越晕,不仅是喘不上来气,甚至站也站不稳了,肚子疼得厉害,甚至一度超过了肩膀上的痛感。
她眼皮子耷拉下去,想要睡,又不敢睡过去。
隐约间,耳边传来一阵尖锐的争执,乒里乓啷响了好一阵,
赵雪梨听不太清在吵什么,只觉得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忽得十分亮眼,笼在地洞上方的供桌像是被谁掀开了。
有谁跳入洞中,将她绑在绳子上,紧接着,雪梨被拉了上去。
她难受地睁不开眼,鼻尖闻到一股熟悉的松雾香,泪珠从颤颤巍巍的眼下淌出来,雪梨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以为又被抓了回去,无意识地喃喃:“表兄我恨你”
裴霁云一顿,静默着一语不发。
他抱着她的手摸到粘腻的湿意,摊开手一看,晦暗灯光之下是无比刺目的鲜血,他下颌猛地绷紧。
惊蛰见到,亦是一惊,“属下这就去请御医。”
匆匆转身离去。
裴霁云抱着仿佛是个血人的雪梨,指尖有几分轻微颤抖,沉声道:“将侯爷请回来。”
*
姜依是突然产生了要与裴靖安同归于尽的想法。
这种念头早就横亘在心头,只不过以往觉得裴靖安贱命一条,不值当她作陪,可在地道之中,听着姈姈强忍的闷哼喘息,她忽然就无法忍受了。
凭什么自己只能带着女儿像肮脏卑微的老鼠一般东躲西藏,裴靖安却能做怡然自得的猫儿?
他那条命虽然又贱又烂,可却极为难缠,如今得了她未死的消息,定然会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紧咬不放。
既然不死不休,不若就豁出这条命杀了他,一了百了。
若非没有那群隐卫的帮忙,杀了裴靖安对于姜依而言并非难事。
她主动现身,他欣喜激动地毫不设防,又怨又怒又小心翼翼地急步过来要抱她。
姜依根本不用费心思,抽出紧握着的匕首就直接捅过去。
裴靖安仿佛不觉得痛,还轻声诱哄道:“依娘,再来一刀罢,这样你总该解气,愿意随我回府了?”
姜依冷笑,满足了他这要求,连捅了好几下。
裴靖安抱着她,腹部一个劲流血,他却笑起来,诉说着这些时日的折磨和思念,“依娘,你骗得我好苦,这些日子,我真以为你死了。”
姜依手上、脸上都是血,面无表情问:“从前你说我死了,你要殉情的。”
裴靖安一顿,因为肚子上的伤口,喘息了一下,愉悦道:“你没死。”
姜依最见不得他这模样,还欲再补上几刀,却被隐卫制止了。
月一夺走匕首,道:“夫人,再如此下去,侯爷会死的。”
姜依瞥向他,忽然笑了起来,“月一啊,许久不久,我倒是有几分想您呢。”
殿中气氛瞬间冷凝,月一绷紧了身子,立马跪下来。
裴靖安眯起眼,看了他一眼,又看回姜依,“解气了吗?随我回去可好?”
姜依伸手推他,“滚开!你死了我才解气!”
裴靖安失血过多,有些脱力,可擒住她的力道却依旧极紧,眉眼往下一压,“依娘,别说气话。”
姜依露出作呕的表情,“少惺惺作态,那伪君子的模样熏得我要吐了。”
裴靖安眸色渐渐转冷。
姜依搁下狠话,“裴靖安!我不可能再回盛京,死也不回,你死了这条心罢!”
裴靖安吩咐道:“将夫人请回去。”
月一站起来,走近姜依。
姜依从袖中又摸出一柄匕首,刺向自己脖颈,裴靖安骇然色变,“住手!住手!你要做什么?你敢自戕我就杀了赵雪梨给你陪葬!”
月一顿住脚步。
姜依不为所动:“我不回去!”
裴靖安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脖子,妥协道:“好,不回去。”
“你要住在何处?我都陪你。”
姜依心思一转,问:“你怎知我没死?”
裴靖安瞥她一眼,没立马接话。
姜依说:“坦诚一些,裴靖安,或许我会考虑让你跟在身边。”
这句话对于裴靖安而言是一种巨大无比的诱惑,尽管知道一定是假话,也很难不被捕获,他沉默了一瞬,道:“是扬晟告知的。”
姜依自然知道杨晟是谁,不由暗骂了几句。
裴靖安:“依娘,现下可否回到我身边了?”
姜依抬眼看他,讥讽笑道:“你好贱啊裴靖安。”
月一冷汗涔涔,裴靖安无动于衷。
直到姜依轻飘飘说道:“回到你身边?除非我死!”
裴靖安抿紧嘴角,眼中那点微弱的希冀消失殆尽,他面目肃冷了起来,道:“带走。”
月一这才再次上前。
姜依作势自杀的把戏忽然就对他不痛不痒了起来,他知道,没能杀了他,她是舍不得死的。
抓到了人,裴靖安迫切地要回去。
在琼华阁以外的地方,让他心底涌现着无法填补的巨大不安,只有尽快回去,这种不安和惶恐才能得到缓解。
裴靖安肚子淌血,出了观音殿,简单包扎止血后,就迫不及待要带着人回去。
下了城隍庙,来到捆马的地方,却发现马儿倒地,全部死了。
不仅是马儿死了,侯府隐卫的尸体也在石阶的空地处堆了几十具。
月一神色倏然紧绷。
裴靖安眉眼阴寒不已。
姜依认出那一地尸体都是月孛卫中人,微怔微讶,随后盈盈笑了起来,心里痛快。
就在这时,石阶之上走下来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躬身道:“侯爷,长公子有请。”
恭敬谦卑的姿态,说着并不如何尊敬长辈的话语。
第100章 小产
赵雪梨疼得厉害,缩在裴霁云怀中一直发抖痛哼。
肩上血洞经过处理,现下已经不再出血,可她下身裙摆依然是鲜血淋漓,止不住血,尽管是任何没有妊娠经验的人见了也知道其中蹊跷,更遑论近来一直研读胎产书籍、渴望与雪梨有个孩子的裴霁云。
那片血污前所未有的刺眼,让他素来八风不动的面容僵硬又暗沉,甚至有些不敢直视。
裴霁云心里涩痛,连着四肢百骸也钝痛颤栗,他脑中罕见空白空洞,只剩下一个令人悚然的念头:姈姈小产了。
明明知晓父亲亦在寺庙中,他不应该放任姈姈一个人出去的。
裴霁云知道她要逃,也早料到姜依就在庙中,他看似不动声色,其实已经暗地里遣人将那地道查了个彻彻底底,只要姜依带着姈姈自地道而出,蛰伏在出口的清明等人就能立刻将其一同请回盛京,这样一来,他又可以通过姜依控制姈姈了。
只不过那地道又闷又逼仄,姈姈应该会吃一些苦头,但这都是她自找的。
有了姜依在手中,她应该会哭着告饶的,回京之后,她一定假模假样的安稳一段时日,短暂收起獠牙利爪,再寻机逃跑。
他不会怪罪迁怒的,既然她喜欢逃,那就由着她,自己不过多费些心神一直抓罢了,等时间一久,或许她就跑不动了,彻底死心了,能够安分留在盛京。
可是裴霁云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雪梨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怀了身孕,又在今夜多番刺激下导致小产。
他和姈姈的第一个孩子,就这般猝然出现,又倏然没了。
裴霁云再克制冷静的一个人,也很难不懊恼悔恨。
她脸上面无血色,额头被汗珠浸得湿透,应该是痛极了,眼角一直在溢出眼泪,他怎么擦都擦不完。反倒误让血渍弄化了她的脸。
明明赵雪梨没能逃走,此刻就躺在他的怀里,可裴霁云却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东西。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长睫很久都没眨动一下,像寥寥岑寂的雪山。
赵雪梨缓过一阵难以承受的痛楚之后,似乎活过来了一些,艰难地掀开眼皮。
她哭得太狠,眸中尚且是红的,有几分失焦和空洞,见到裴霁云时,又化作哀恸和麻木,“表兄,我”
话一出口,雪梨才察觉到自己声音有多嘶哑。
裴霁云指尖泛白,浑身紧绷,见雪梨还能唤自己一声表兄,心中五味杂陈,他想问还疼不疼,可又觉得这个答案太显而易见了。
赵雪梨肚子余痛犹在,见裴霁云极其罕见的愧对怜惜姿态,懵懂迟钝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唇色愈加苍白,“表兄,姈姈是不是小产了?”
裴霁云看她直掉眼泪,哑声道:“此事全怪我,姈姈,是我没照顾好你。”
赵雪梨见他没否认,脑子嗡嗡作响。
这对于她而言,实在是太过荒诞不真实了。
她怀孕了?但就在方才,这个孩子流掉了?
赵雪梨眼睛刹那间更加红了,强撑着支起身子,“我”
这个字滚落的瞬间,雪梨再次泪珠滚落,她紧紧盯着裴霁云,像是无法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我怎么会小产?你骗我的是不是?表兄?”
裴霁云喉头滚动,宛如一张绷紧的弓弦,“姈姈”
赵雪梨情绪骤然激动起来,声音提高,哭道:“是你爹害死了我的孩子!是你爹!”
“他不仅逼迫我去认尸骨,还拿刀捅我!他是个畜牲、疯子、表兄,是他杀了我们的孩子,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她骂完裴靖安,又崩溃地指责裴霁云:“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要护着你爹?你们都是伪君子,一丘之貉!你滚!滚开!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赵雪梨挣扎着推打他,裴霁云任打任骂,“姈姈,你想让父亲付出什么代价?”
“我要他给我的孩子偿命!”赵雪梨泪如雨下,激昂道:“一命低一命,天经地义,他杀了自己亲孙子,难道不该偿命吗?表兄,姈姈求你了,杀了他好不好?”
裴霁云尚且未作回复,殿外响起裴靖安的冷嗤,“弑父?他敢吗?”
赵雪梨哭声一滞,抬眼看向门口。
姜依自然也听见了雪梨那一番哭诉,神情骤变,快步就要往殿中走,却被侍卫拦下了。
可透过昏黄明烛泄下的光,却依然令她看清了雪梨那幅虚弱憔悴的模样,以及下身裙摆上斑驳的血迹。
姜依不可置信,“姈姈,你小产了?”
她的姈姈,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啊,怎么会小产?
赵雪梨哭得根本停不下来,哀嚎道:“娘,侯爷方才折磨我,我我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方才方才腹中疼痛难忍,才知是小产了”
姜依闻言勃然大怒,对着身侧的男人怒目而视,“裴靖安!你枉为人父,就是这般对待自己儿媳的?”
裴靖安眉头拧起,“我不知她怀了身孕。”
姜依动手打他,狠狠一巴掌打在脸上,清脆地声响回荡在半空,“畜生不如!你给我孙儿赔命去罢!”
裴靖安确实并非有意致使赵雪梨小产,倘若早知她怀上了,自己定然会让那孩子顺利出生。
倒不是他对孩子有多喜爱,而是赵雪梨若是生下了孩子,那他就又多了一份可以牵制姜依的筹码。
裴靖安当着亲卫和亲儿子的面挨了好几巴掌,不觉颜面有失,只是问姜依:“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消气了几分?”
这句话太冷漠了,太高傲了,令姜依心里直发寒。
他似乎并不认为自己将雪梨折磨到小产是一件多严重的事情,姜依的辱骂责打都不过是在生气,既然已经纡尊降贵任由打骂了,那她自然也该消气了。
甚至他只问了姜依,对于赵雪梨从始至终一句关切话语都没有。
裴霁云抬起眼,看向裴靖安,黑眸中冷凝得可怕,“父亲,您有什么话要对儿子说吗?”
裴靖安一顿,黏在姜依身上的目光终于舍得分出一缕,落在了长子脸上,“霁云,此事是为父之过,回京后,我自会多加补偿。”
裴霁云闻言,竟忽然笑了起来:“父亲真是一如既往,从前您就不在意母亲为您生儿育女、操持中馈的夫妻情份,在她生产时下了毒手,现今您亦不在意姈姈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轻飘飘一句补偿就要打发了此事。”
裴靖安眉心拢得更紧,“我做事轮不到你置喙。”
裴霁云问:“您总以为自己是对的吗?”
裴靖安眯起眼眸,目光阴鸷。
裴霁云好笑似地问:“父亲,今日有把握全须全尾回京吗?”
随着这句话落下,殿中氛围冷凝地诡异,裴靖安沉冷面色这才透出几分讶异和怒气,“你屠杀月孛卫之事,为父早就已知晓,不欲同你计较,你却要与我作对了起来?霁云,我是你父亲。”
裴霁云不为所动,垂眼看向雪梨,“姈姈,御医马上就来,你且歇息片刻,表兄去去就回。”
随后令人将裴靖安和姜依请至偏殿。
赵雪梨不知道他要拿裴靖安如何,可见到娘亲亦在此处,心里焦急,只觉命运弄人,她哭求道:“表兄,姈姈不逼着你为腹中孩子报仇了,你放我和娘亲走罢,好不好?姈姈求你了。”
不论怎么跑,好像总是无用功,在外还是担惊受怕,不得半分解脱。
赵雪梨从他怀里挣扎而出,伏跪在地,哀求道:“表兄,我真的不要盛京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日子纵然人人羡艳,可却没有半点自在,姈姈想要出府逛街,看一眼娘亲都做不到,这么多年,我一点也不快乐,没有人会听我说话,同我交心,看在我小产的份上,你放过我罢,表兄,你救救姈姈罢”
她语无伦次,痛哭不已。
裴霁云说:“姈姈,地上凉。”
他伸手捞她,却被雪梨拂开,她抓住他的衣摆,抬首道:“表兄,可不可以可怜姈姈一二?放过我罢”
裴霁云轻声说:“姈姈忘了,表兄给你下了缠春香,离了我,你会死的吗?”
“如果往后是同娘亲都囚禁在淮北侯府的日子,我宁愿死。”赵雪梨泪眼朦胧,“你不肯放过我,也总拿杀了娘亲吓唬威胁我,是不是只有死了才算解脱?”
裴霁云眼睛也涩痛了起来,“表兄不会囚禁你的,也不会让父亲禁锢姜依,姈姈,除了离开,我什么都可以依你。”
赵雪梨扬了声音道:“那你将方才流掉的孩子还给我,你还给我啊!”
她可怜的哀求神色又变成了怨恨,“你根本做不到!我让你杀了裴靖安你做不到,让你将孩子还回来你也做不到,你只会欺负我,你和你爹没什么两样,都是只会折辱女人的禽兽。”
“方才我是骗你的。”赵雪梨忽然笑了起来,“其实孩子流掉我一点也不伤心难过,就算没有今日之事,若我知道自己怀了孕,也会想办法流掉的,表兄,姈姈宁愿死,也不要给你生孩子。”
她没有讥讽地叫裴大人,还是叫着表兄,可却字字句句戳进裴霁云肺腑,令他僵硬沉默地可怕。
并非是动怒,或是什么旁的,只是一种死水般的沉寂,像终于撕开遮掩的帷布,裸露出不堪入目的枯败内里。
半晌,裴霁云站起来,道:“我去看看御医到了没有。”
他往外走,只看背影,近乎是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赵雪梨瘫软在地,仍然在哭。
她悲愤难受异常,方才所言确实是故意激他,反正都是要被带回去的命运了,自己不好受,他也别想快活。
裴霁云出了殿门,脚步顿住。
下属们一贯面瘫的脸也难掩落寞和忧心,“公子,御医尚且未至。”
尽管快马加鞭,可路途在这里摆着,并非片刻就能赶到。
裴霁云哪里会不知道这些,他颔首应了声,走向偏殿,听见前方一阵凌乱脚步声,一个下属惊道:“公子,姜夫人自戕了。”
白日里才下过一场雨,夜风明明是寒凉的,可吹在裴霁云身上,他却觉得泛着苦和闷。
他抬步走至偏殿,透过大开的殿门和摇曳的烛光,看见里面满地狼籍。
姜依自戕,被裴靖安适时阻止,没有死成,反手一刀插进了裴靖安的腹中,虽不致命,可那股不死不休的劲
头依然令人心惊。
裴霁云站在殿门口,没向自己的父亲瞥过去一眼,目光虚无,不知落在了何处,脚步迟迟不动,仿佛透过这一幕瞧见了自己同姈姈的将来。
那倾倒的桌椅,破碎的茶盏,染着血的匕首,还有女人怨恨的眸光都在真真切切地提醒他。
自己从始至终想要的,渴望的,求而不得的姈姈那一句心甘情愿,或许真的一生也无法等到了。
姜依被裴靖安圈禁了六年,对他却没生出半分情意,反倒恨他入骨。
裴霁云以为自己同父亲是不一样的,可如今看来,好似又没什么不同。
他没有进去,沉默片刻,转身回了观音殿,将尚且软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的雪梨抱起来,向外走去。
赵雪梨已经麻木了,以为他忍耐不住,是要带她回京。
可裴霁云只是将她带回了两人白日里缠绵过的禅房,唤来热水,避开伤口给她擦洗身子。
随后,又亲自给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裙。
这期间赵雪梨抽噎着,抗拒着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裴霁云忽然开口道:“姈姈,今夜就走罢。”
她木偶一样,没什么太大反应。
裴霁云语气轻缓柔和:“宋晏辞尚且没死,被囚在地牢之中,他那群属下并不安分,一直试图营救,此刻你同姜依离开,恐会受其追捕,以此来威胁我放人。”
赵雪梨愣愣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同姜依离开?
裴霁云怜惜地抚摸她红肿的眼下肌肤,“姈姈,你受什么保护,就被被什么禁锢,往后莫再依赖他人了。现今,我放你走,只会令人护你至南洛边境,再南,就是南泽之地了,表兄囚不住你,也再护不住你了。”
赵雪梨睁着通红的眼,泪珠要坠不坠。
“只不过,你要应允我一件事。”
赵雪梨下意识问:“什么?”
她的声音都在发颤发抖。
与之相反,裴霁云的嗓音却依旧沉稳,甚至回到了从前的温和,“此后,你不能再嫁人。”
赵雪梨一怔,嗫嚅着嘴说:“我我不嫁人”
裴霁云静默了一会儿,又说:“也不要再踏进大缙疆土分毫。”
他竟然愿意放自己和娘亲走,赵雪梨应该不管不顾地将一切都答应下来,可此刻心脏跳得厉害,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我为什么?”
既然已经放她走了,为什么还要干涉这些?
裴霁云道:“姈姈,表兄会忍不住的。”
“只要你出现在缙国疆土,表兄就会忍不住将你抓回盛京,让你长长久久的留下来。”他笑了起来,神色莫名,“我会将父亲囚在侯府,折断他所有势力,姜依再不用担惊受怕。”
“你要的,我都成全。姈姈,表兄也望你不再失言,说到做到。”
不嫁人、不回缙。
这对于宁死也要离开的人而言并非什么太过难以接受的苛刻条件,赵雪梨一口应下。
裴霁云亲自给她梳了个女髻。
原来他并不会这些,成婚数月以来,还特意请了手巧的下人来教,多看过几遍,也就渐渐会了,只不过一直不曾在姈姈头上试过。
现在,他细致地梳好了发,瞧着雪梨憔悴苍白容颜,漆黑眸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温声道:“姈姈,此去路遥,关山难越,善自珍摄,此后一别,你我再难相见,你得闲时会念我一二吗?”
这一句,算是道别,只不过却没得到赵雪梨只言片语的回复。
月一双拳难敌四手,再如何厉害,也抵不住多人围剿,更何况裴霁云的属下身手也不低,没多时就将其拿下了。
裴靖安失了月孛卫,又身受重伤,再勃然大怒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姜依被送走。
他失血过多,勉力支起身子坐着,身边侍卫拔刀格在身前,防止他的行动。
裴靖安狠厉眸光看向站在一旁沉默寡言的儿子。
这真是一个成长得过于丰满、有主见的儿子,在很久以前就脱离了他的掌控,但裴靖安没料到,裴霁云竟真有胆子明目张胆忤逆、对抗自己。
“你不是也爱慕赵雪梨吗?你应该同我一起,将她们抢回来!如此行径,岂不懦夫?自己软弱也就罢了,还敢囚我,不忠不孝之徒!逆子!逆子!”
裴靖安的怒骂激不起裴霁云丝毫情绪波动。
经过一夜折磨,天色渐渐明亮起来,他立在窗前,凝着被接连扶上马车的二人。
进了车中,帘子落下,就再看不见人了。
挽衣和唤云遥遥行礼后,驾驶着马车远去,车轱辘声响彻在淌着斑驳水渍的小道之上,越来越远,一直到彻底消失,姜依和赵雪梨都没回过头。
一次也没有。
甚至连掀开车窗帘的举动都没有。
裴霁云睫羽半响都没垂落一下,目光长长久久地注视,好像人还没走一般。
道上忽而传来急促马蹄之声,一匹黑马载着两人疾驰而来,一人神色焦急,另一人被颠婆得险些散架。
惊蛰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拎着人下马,匆匆上了石阶,“公子,属下将院令带来了。”
裴霁云恍若未闻,关了窗,道:“回京罢。”
*
这厢,唤云驾驶马车,挽衣领着一骑侍卫自官道南下。
途中无人开口说话,明明是奔向渴望了许久的自在,可雪梨却觉察出几分沉闷压抑。
姜依脖子只受了几分擦伤,没什么大碍,此刻小心揽着雪梨,揪心问道:“姈姈,可是身子哪里还难受?痛得厉害吗?再这样哭下去,眼睛该哭坏了。”
赵雪梨身体确实还十分不适,心中亦是揪得厉害,压抑着哭声,抽泣道:“娘,表兄给我下了缠春香,我离了京,便只能活一个月了。”
姜依一惊,“什么缠春香?”
赵雪梨随即将近日诸事娓娓道来。
“那缠春香极为诡异,我对表兄依赖日益严重,不见他的时间久了,不仅焦虑恐慌,还心悸失眠,那御医说,中了此香还会忘却前事,不知为何我没失忆,可旁的症状却是都有,御医说离了这香后,不出一月就会心衰而亡。”
姜依听得惊疑不定,“缠春香?是哪里来的毒香?”
赵雪梨道:“似乎是南泽之地。”
姜依在南泽待了数月,却未曾听过此等奇香,闻言自是狐疑不定。
她眉头皱起,宽慰道:“那香既然有如此奇异效果,必定未曾灭绝,待到了南泽,娘令人去寻,断不会教你失了性命。”
赵雪梨闷声说:“多谢娘亲。”
姜依怔怔地,叹出一口气。
马车一路畅通,不多时就到了码头,两人同了慧大师等人汇合,只不过因为雪梨身子不适,无法立刻启程南下,不得不休整了几日。
这几日赵雪梨都住在医馆之中,原本憔悴孱弱的身子只好了一点,不见太多起色。可只是这两三日时间之中,就遇到了一次截杀,这些人很明显都是宋晏辞的下属。
赵雪梨不知道朝廷要扣着宋晏辞和宋则商议什么,只对宋晏辞什么时候死有几分关注和好奇。
现在裴霁云已经放过了自己,只要宋晏辞和宋则一死,压在自己和娘亲头上的铡刀才算彻底消失。
第四日时,众人启程,继续南下,途中几经追杀,却依旧安然无恙抵达了南洛和南泽交汇之地。
唤云和挽衣,以及一众铁骑也只奉命将人送至此处。
临行前,唤云问雪梨可有什么话要带给长公子的?
赵雪梨吹着异乡之地闷热咸湿的风,长途劳顿的脸上溢着几分疲倦,猝然听到长公子三字,心中一阵揪紧,半晌,沉默着摇头。
唤云垂下头,还是勉强扯开嘴角笑着道:“恭喜小姐得偿所愿。”
随后领着一众人马,快马加鞭折返。
赵雪梨落下车帷。
了慧驱赶着马车渐渐步入南泽。
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进入南泽的第一日,赵雪梨就病倒了,上吐下泻,出虚
汗,晕晕乎乎,难受得厉害。
她们在一处临海的城镇中暂时安置下来,姜依衣不解带照看雪梨,听见她眉头紧皱,难受得呢喃表兄二字,心中不是滋味。
在姜依看来,裴霁云同裴靖安是没什么太大差别的,都是强取豪夺,毫无君子风范的小人。
纵然此次得以逃脱,是裴霁云善心大发般突然放下了,可他对姈姈造成的那些伤害是不可能随之消失的。
迫她嫁人,囚在侯府,甚至让姈姈小产了一次。
诸多种种,令人不齿。
姜依自然是不认可这个女婿的,但她没想到,姈姈似乎心中有他。
身为母亲,她陪着姈姈的时间实在太少,这几年又是女子心智、身体增长的关键时候,每年大年夜,她见到的姈姈都是一个新模样。
这几年中,姈姈不知道受到多少冷眼和恶语相向,才会令她对一个强迫自己的人生出了情感?
还是说,真是那劳什子的缠春香之毒发作了?
不待赵雪梨缓过一些,姜依就马不停蹄搜寻起缠春香,令她诧异的是,南泽之地的传言之中竟然真有如此奇香,但人人都说这香已经灭绝了。
可她们自盛京至南泽,时间早就过了一月之久,姈姈此番发作,更像水土不服,并非毒发心衰之像。
这厢姜依百思不得其解,数千里之外的盛京之地,亦不平静。
四月的天,已经逐渐热了起来,数日里都不曾落下一滴雨,侯府众人,已经处在一个多月的压抑沉闷之中。
主子们的心情不爽利,做下人的日子自然也舒服不到哪里去。
裴霁云以裴靖安追敌重伤为由头,奏请皇帝给淮北侯加封了个奉天翊卫的头衔虚职,免除其一切朝中职务,令其居于府中养伤。
京中几多揣测,但没人知晓各种细节。
老夫人猜到几分,也只能故作不知。
疯癫固执的儿子被孙子囚在府里,依旧偏执,可一朝失了权势,又无可奈何,老夫人日日去看,只觉得这一对父子怎么就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她忍不住私下里找到裴霁云,话里话外都在为裴靖安说情。
赵雪梨离京后,裴霁云的性子淡然平静得越发让人琢磨不透,一瞥一笑,那股世家大族,克己复礼,端方温润的君子仪态更胜从前。
“祖母,孙儿面对杀母仇人,只是禁足已经是极大的退让了。”
老夫人闻言血色全失,惊得只差中风,但裴霁云说话从来不会无的放矢,那些证据呈送上来时老夫人当即就在惊怒之下病倒了。
养病了好一阵子,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拎起拐杖去打裴靖安。
裴靖安为人虽然狠辣无情,但对待老夫人却还有些情分,被打骂了没有还手,还难得放下姿态,低头认错,哄骗老夫人帮自己一把。
侯府之中这个中矛盾不宁,不消多说。
四月二十五,朝廷以宋晏辞为质,令在东边叛变的宋则投降称臣。
宋则原本就是仗着两万天熠军发动的叛乱,口号也喊得很是正统,对外说先帝已经废太子,有立晟皇子为储君之心,此事被太子知晓,立刻伙同贼子杀了先帝上位。
信服此事之人还真不在少数。
身处官场之人,谁不知道先帝不满太子良久,早有废除之心,更偏爱二皇子,可晟皇子一回宫,这偏心就尽数落在了他的身上,不仅提拔养父宋则,还将京兆尹的嫡女嫁了过去,甚至诸多只忠于皇帝的旧臣都纷纷倒向晟皇子。
这其中要说没有皇帝的授意,谁信啊。
只不过晟皇子命不好,刚回宫没多久,先帝就病重,然后死在了宫变动乱之下。
但凡先帝再多活两年,坐上皇位的不定是谁。
这两万天熠军是死忠皇帝的,不少将领都得过先帝密令,让他们不论发生什么,都要听命晟皇子差遣。
现在晟皇子人被困在盛京,他们自然无心跟着宋则继续造反,更何况,背着反军的名头也不好听,大家都有亲人尚在,不到迫不得已,谁也不想造反。
宋则投降一事,全在裴霁云的预料之中,没什么好惊讶的。
东边战事一歇,被他以军令调离盛京的裴谏之也要回朝了。
这叛军投降一事,并非可以很快处理的,对于两万天熠军,和宋晏辞、宋则如何处置,都需要细细商议,朝中数日争论不休,那远在东边的对敌将领没有数月自然是回不来的。
可裴谏之胆大包天,没有皇命,偏偏就单枪匹马地杀回来了。
前方战事吃紧,不能为外事干扰,他心中记挂着赵雪梨,又久不得消息,哪里能忍到大军班师回朝的时间?
结果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回了京后,才知兄长居然已经娶了亲。
还是什么显阳赵氏赵怀瑛,裴谏之从未听过此人名号,回到府上捉来下人一问,却是什么也没问道。
他眉头一皱,没有进屋,而是奔赴狐朋狗友家中,结果这些人竟对那赵怀瑛亦是不甚了解。
虽然没了得到确切消息,可裴谏之心中已经有了极其不好的念头。
待到再次回了府中,去到老夫人院子,直接问道:“祖母,那赵怀瑛可是赵雪梨?”
下人们被裴霁云堵住了口,不敢多言,老夫人也不愿让两个孙子生出嫌隙,否认道:“非是如此。”
裴谏之心中狐疑,没有尽信,道:“可否请嫂嫂出来,容我敬个茶?”
老夫人摇头,“你嫂嫂身子骨弱,近来还受了凉,前两日被霁云送去郊外庄子上养病了。”
裴谏之自是不信,“果真?”
老夫人尚未说话,门外传来裴霁云波澜不兴的两个字:“不真。”
诸人一愣,纷纷看向门口。
芝兰玉树的青年挑帘进入,恭恭敬敬同老夫人请了个早安。
裴谏之见到亲兄长,心里发沉,踌躇了一下,才问:“大哥什么不真?”
方才老夫人说话时,他极力反驳,想要证实自己的猜测,可现在裴霁云来了,他又希冀大哥能同祖母一样,说赵怀瑛并非赵雪梨。
可青年落座后,抬眼看过来,字字和缓清晰:“赵怀瑛便是姈姈。”
裴谏之脑中轰然,眼睛刹那间泛起红潮,“大哥!赵雪梨是我的妻子!你如何能娶了她?”
裴霁云漆黑一片的眼眸中冷静又理智,“姈姈是我的妻子。”
裴谏之即使有所预料,可还是难以接受,他忽得暴躁起来,“这不算!不算!你把赵雪梨叫出来,我要亲自问她!”
明明已经答应了要嫁给他的,要一起南下去见姜依的,可赵雪梨人不仅跑了,竟还转头嫁给了大哥。
“大哥,我不信!一定是你逼她的!赵雪梨说好是同意嫁给我的!她在照庭是不是?我现在就去问她。”
裴谏之火急火燎,抬步就要往外冲。
裴霁云道:“她不在。”
裴谏之一怔,脚步顿住,随后惊喜问:“大哥,我就知道方才你是在骗——”
“京中憋闷,姈姈怀了身孕,在庄子上养胎去了。”裴霁云道:“谏之,她是你的长嫂,日后不要没大没小,直呼她的名讳。”
裴谏之焦躁的神情僵在脸上,一颗心已经不是泡在冰水中那般简单了,简直是跟被雷劈开了一样。
这句话每个字眼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可连在一块儿却怎么也无法理解了。
裴谏之没听明白似的,“大哥,你在说什么?”
脱口而出的话已经发颤发哑了。
裴霁云冷漠回应:“你听见了。”
裴谏之死死盯着他,企图从这张平静面容下找出丁点说笑之意,可是没有,大哥认真而冷静。
屋子里沉寂了良久,最终裴谏之红着眼,一咬牙,道:“赵雪梨即使有了身孕,定然也是被你强迫的,我一点也不在意。”
老夫人听了不仅乍舌。
裴霁云回视着裴谏之,没有说话。
裴谏之站直了身子,僵硬又恼怒道:“大哥,你强占弟媳,是你不对!你将赵雪梨带回来,同她和离。我要和她成亲,至于那腹中孩子,生下来后,我会视如己出。”
老夫人眼前一阵阵发黑,忍不住道:“荒唐!荒唐!”
裴霁云沉默了一会儿,道:“是她不愿回来。”
裴谏之不明所以:“赵雪梨回不回来,不是大哥一句话的事吗?”
裴霁云听得发笑。
若真是这般简单就好了。
姈姈不是他豢养的鸟雀,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裴谏之眉头皱得死紧,急道:“大哥?”
裴霁云道:“谏之,此事我不能应允你。不论姈姈愿不愿意回京,她都只能是我的妻子。”
“旁人,休想。”
裴谏之脸色发白:“可我不是旁人啊,她明明,是先答应嫁
给我的!这对我不公平,大哥。”
裴霁云毫不客气道:“公平?”
“你说是我强迫了她,可你又何尝不是在以权势、力量压迫她?此前种种,还需我再多提吗?”
裴谏之反驳道:“我那是我年少不懂事,往后我不会再那般待她,我已经许久都没欺负过她了!”
裴霁云问:“那你可曾同姈姈真心实意告罪过?”
这一句话让裴谏之彻底僵住了,竟无法找出丝毫应对之语,尽管气焰低下去了一大截,嘴上依然强硬道:“大哥带她回京,我可当面告罪!”
裴霁云冷笑一声,搁下手中茶杯,没有理会裴谏之,站起身同老夫人告辞,出了府。
一日朝政下来,夜深方才回到照庭。
却依然毫无睡意,裴霁云坐在书房之中继续处理公文。
惊蛰见了,心里不忍,罕见劝道:“公子,夜深了,明日再看罢。”
裴霁云没有说他僭越,而是放下厚重公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惊蛰,我后悔了。”
即使姈姈怨恨他,可好歹人还在身边,他能看得见、摸得着。
若是数年之后,她怨恨不已,动手杀了他,裴霁云觉得自己是甘愿引颈就戮的。
他叹出一口气,若有所思片刻,道:“差人去刑部,将陆蜀令提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