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有惊无险
“怎么还带了个箱子,这是卷了宫里多少银钱?”
“有些重,怕是不少钱财。”
漆皮箱子被捞上去时,在荡漾的水波中,雪梨听到了近在耳边的窃窃私语。
她不敢作声,可也知道不出声是没用的。
果然,箱子刚抬上岸,就被人打开了。
那人穿戴着寻常士兵的甲胄,面上很黑,五官平平,探了脑袋一看,立刻惊愕出声:“怎么是个女人?”
现下天已经将蒙蒙亮了,虽然黯淡,可仔细一些也能将人看得清清楚楚。
赵雪梨蜷缩着身子,全身酸麻,又在水中被颠簸得天旋地转,眼前发晕,面色苍白。不过她脸上涂了黄粉,看起来很是面黄肌瘦,不伦不类,没有教人多想。
士兵一开始还以为是个公主郡主之类的呢,仔细打量一番后不免心生失望,随即粗暴地将雪梨拽出箱子,同那三个婢女扔到一处。
赵雪梨吃痛,可也不敢反抗声张,只能憋屈地忍下了。
那个自来冷静的婢女伸手扶住她,“妹妹,你可有伤着哪里?”
赵雪梨默默摇头,又低声道谢。
士兵们对她们搜查一番后,似乎是没找到想要的人,不免一阵失望。
他们在军中开荤的日子少,现在见到模样秀丽的宫女,眼神几多露骨,可却因上面治军严厉,没有人敢先动歪心思。
只不过仅仅是不善的眼神也就足够让这群宫女瑟瑟发抖了。
赵雪梨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可也庆幸现在天色尚暗,她面色又涂得青黄一片,不管这群人是不是受了裴霁云的命令,只要没有认出她就是好的,吃一些小苦头并不算什么。
约莫一刻钟时间过去,士兵查完岸上这一溜儿人,又从姓名家世到那时候入宫,伺候的谁等等都仔细问过一
遍。
赵雪梨不敢说自己是晟皇子妃身边的下人,正有些不知所措间,婢女们道:“我们四个都是在张婕妤手下做事的。”
一句话,就将雪梨同她们绑在了一起。
也打消了士兵的疑虑。
他们没觉察出什么异样,便排个人请示上峰去了。
以当前局势来看,仅仅只是盘查,暂时似乎没有性命之忧,一众人惊惧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又是半晌过去,远处官道上忽得传来一阵剧烈马蹄之声,由远及近的军队掀起阵阵烟尘。
赵雪梨她们所处的地方位于官道下的一节护城河岸,抬起眼眸能看见诸多士兵将领纵马疾驰,在黯淡的天光里像一只只充斥着血腥气的恶兽。
这群将士很多,足足走了约莫两刻钟,才走完了。
雪梨听见有士兵嘀咕一句,“领头那人似乎是小公子罢?”
但很快就有人怒斥他闭嘴,不可妄议。
他们再待了半个时辰,又守株待兔自河中抓出好几批从宫中逃出的婢子内侍,这才将所有人驱赶着离开河岸。
赵雪梨缩着身子,跟着往外走了许久时间,终于来到一处较为开阔的平地。
一个黑衣劲装男子远远骑马驶来,同他们正对上,迅速勒马,视线在湿漉漉的宫人里面扫去,“可有寻到长公子要找的人?”
赵雪梨余光瞥见来人这身眼熟的装扮,已是大觉不妙,现在听了这问话,心里更是突突一跳,不仅将头垂得越来越低。
那个领头的士兵回话道:“这些都是宫里的婢子,未曾见到有疑似晟皇子妃的人在。”
劲装男子没走,发倒骑着马慢吞吞走近了几分,吩咐道:“都抬起头来。”
他竟是要一个个亲自过目。
赵雪梨心里发寒,之前在乾壹郡时,她曾在表兄手下露过面,不知道这人是否识得自己,若是此刻被认出,当真是功亏一篑了。
可若是不抬头,在一众人里倒显得突兀心虚。
她也只好将头抬了起来。
那劲装男子正要一一查看,这时站在雪梨前方的婢女忽然惨叫一声,直直倒地。
这一出事故令众人霎时间乱了步子,雪梨下意识往群人后面藏去,劲装男子驭马走来,问发生了何事,另一个婢子哭着道:“大人,她身上烫得厉害,怕是受寒了,大人,奴婢们潜逃只是想求一条生路罢了,还请您放过我们罢。”
她一哭,不免有人也因为惶恐而跟着跪地求饶起来。
赵雪梨亦是从善如流地跪下了,和旁人一起磕头求男子开恩。
劲装男子方才粗粗一看,确实未曾见到晟皇子妃,又看所有人都跪下求饶,心中已觉那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怕是不在其中,索性道:“放她们走罢。”
随即调转马头,往另一处去了。
士兵们听了吩咐,开始放人。
赵雪梨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去,这才连忙走上前查看起宫女的伤势,见她并无大碍,有些惊讶,但却没有声张。
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倒地的宫女立刻睁开眼,没事人一般坐了起来。
那个冷静婢子才笑着道:“好妹妹,这桩难事已过,你可想要今后要去何处了?”
另两个宫女也关切好奇地看着她。
赵雪梨摸了摸脸,“你们为何为何对我这般好?”
她自认一向运气差得离奇,没成想危难之际竟挑中个如此重情重义重诺,又心善的人。
婢子道:“您贵人多忘事,怕是不记得我了,但樱桃和姐妹都受过您的恩惠,昨夜一眼就认出您了。”
这一句话,等同于直白地说她早就认出了雪梨的身份。
赵雪梨确实对这些人没什么印象,但若说起在宫中施过的恩惠,确实有过许多件,但都是举手之劳,实在担不起这些宫婢这般护着自己。
她认真思索了一番,将怀中一支珠钗拿出,“此番多谢你们相救,这支金簪聊表谢意,只是这是我日常穿戴之物,恐教旁人认出,需得拿到离京远一些的地方才好兑换,还望你们莫要嫌弃。”
婢子摇头推拒。
赵雪梨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解衣拿银票,目前怀中金银首饰中只有这枚金簪算得上最为金贵,她是诚心要给,见婢子不要,道,“这是我的心意,也算作缄口费,日后不管谁来问,还请都说未曾见过我。”
婢女们这才收下。
赵雪梨挪动步子,迎着逐渐亮堂起的天光,向购置的郊外宅子中走去。
却浑然想不到,她这一逃,让盛京生了多少乱事。
宋晏辞人马不够,虽有京兆尹相助,还有皇帝亲兵,可二皇子不知不觉调动了北方多城府兵,再加上瑾贵妃里应外合,没撑住多久竟就节节败退。
可宋晏辞自有退路,他知道裴霁云在乎什么,当机立断令人去捉赵雪梨,却得了晟皇子妃逃走的消息。
他本以为是裴霁云手段通天,将人接走了,又气又急,可却在酣战之后,对方迟迟没下死手,反倒派了人马全城搜捕什么人。
宋晏辞这才猜到赵雪梨这一贯阴奉阳违的女子应该是自己逃走了,而不是裴霁云所为。
他便找了个同赵雪梨身形相似的,再穿上赵雪梨的衣裳,将人压在队伍前,还令人传话,若是裴霁云不想见到好妹妹的尸骸,就劝说二皇子及时息兵止戈。
二皇子率先收到此番传令,他一举按下,没有让人将事情报给裴霁云。
裴霁云立在太清楼的廊檐下,冷眼看着宫门内外血流成河。
惊蛰躬身道:“晟殿下着人假扮小姐,传令威胁停战,二皇子扣住了消息,不欲让您知晓。“
“皇宫内外搜过三次,确实没有小姐身影,城中亦是没有寻见,但凡通了宫中的护城河段也全数围起来细细查过,均未见人。”
“南边传来消息,说姜依在观潮时不慎坠河,陨了,侯爷亲眼目睹,打杀了许多下人,在河中捞了三日,才捞起一具浮肿女尸。”
裴霁云冷不防问:“你觉得姜依之死是真是假?”
惊蛰不敢妄言,“属下不知。”
裴霁云转动着手中茶盏,低低嗤笑一声,“惊蛰,你养过猫儿吗?”
惊蛰知道长公子这句话并非是真的在问自己,但他仍然恭敬回道:“未曾。”
裴霁云道:“父亲想来也是没养过的,不知一味圈禁,只会越发激得她们逃向府外,好似去了外面,就一定会称心如意,自在快活了,所以倾尽全力,不惜鱼死网破。”
“我同父亲是不一样的。”
“圈禁追逐是断不了她们心思的,只有在外面吃了痛、长了教训,才会知道哪里是好的,知道真正该依赖、离不开的是谁。”
惊蛰垂着脑袋,一句话也不敢接。
裴霁云凉凉道:“上一次的痛没吃够,这一次就多吃些,吃到长教训为止。”
“她既然在京郊置了宅子,又买了那么多下人,岂有不回的道理,让人不必再找,直接扮做匪徒去京郊守着,见到人后,当着面将那些下人都杀了,好教她认清,这些人能否真的护住她。”
惊蛰从没见长公子在自己面前说过这些,他知道此次长公子是真的生了气,或许这番话也是在气头上。
小姐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群做下人的
怕是也活不长了。
不过小姐确实很会选逃跑时机,趁长公子近来忙于政乱,暗自回宫甩掉唤云清明的监视不说,还胆大到选了这一日逃走。
长公子原是要息事宁人,只将小姐抓回来就好,可现在动了怒气,不抓人,反倒改了主意,欲让小姐吃苦头了。
惊蛰领了这条命令,踌躇一番,又问:“二殿下那边——”
裴霁云眼底溢出点嘲弄之色,“暂且不用管,让他再得意几日,护好太子即可。”
“那侯爷那边?”
裴霁云冷笑:“昔日御书房中父亲传信送我大礼,做儿子的岂有不回之礼”
“将姜依昔日衣裳首饰快马加鞭送给侯爷,好令他睹物思人,聊解相思。”
第82章 追上
为了逃跑,赵雪梨身上穿得并不厚重。
青色的婢子衣装甚至算得上单薄,之前太过紧张,现在猝然放松之后一个人走在幽静官道之上,被沾着湿气的晨风一吹,倒是觉出几分冷意。
她拢紧了衣裳,脚步放得更快几分,脑中开始自然地思索起表兄知道自己逃走后,会怎么抓自己。
之前同姜依逃跑那次,他为何会知晓自己的去处?
是一直令人跟在她身后,还是后来追查之下才发现的?
依着雪梨对裴霁云的了解,此事更倾向于前者。
如此一来,此次自己偷偷摸摸做的这些小动作真的瞒天过海,没让表兄发现吗?还是他已经发觉了,可偏生就静静等着她犯错?
赵雪梨走了没一会儿,步子猝然停下。
她开始思索起自己是否真要去那处购置的宅子了。
表兄竟然令人围了护城河,是猜到她会迫不得已以此法子出宫了?既然如此,他又知不知道自己在京郊买了处宅子安置下人?
赵雪梨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去京郊的行为很傻,很像自投罗网,感觉自己一过去,就会被表兄抓回去,他一定会冷言冷语,责问她为什么要逃的。
纵然自己购买的人力都在那里,甚至进宫前将贴身丫头也暂且安置在那里,可这些值得自己冒险吗?
她不去,这些人同自己没了干系,想必是安然无恙。她去了,又不愿被表兄带走,这些人要护着自己,下场如何还当真不好说。
既然已经不顾性命,做出了逃跑之事,为什么还要惦念着和从前有关的人或事务?
赵雪梨想着想着,颇有几分豁然开朗的感觉。
她为什么要去那处宅子?
那处地方拿来迷惑表兄岂不是更好?
赵雪梨一夜奔逃,原本已是累及,可却忽然生出许多力气,让她又调转了脚步。
北边几多混乱战争,西边又有摩擦,东边是宋晏辞的地方,雪梨当机立断,决定南下。
但是她没打算直接去寻娘亲,而是去南洛郡。
如此一来,又不可避免地要途经乾壹郡。
赵雪梨细胳膊细腿儿,若是仅靠自己,怕是会饿死、累死在路上,或是造人劫持,落得个凄凉下场。
她怀里还揣着一份路引文书。
当初宋晏辞做了两份,一份被表兄收走了,还有一份她藏到至今,总想着日后再逃一定会派上用场的,如今这一日来得这般快,倒真是令雪梨心中欣喜。
她沿着南下的官道一直走,不敢有片刻停歇,生怕天黑还到不了驿站,只能宿在野外。
因着白日的时间足够长,雪梨不吃不喝,连着走了三个时辰,约莫申时初就到了就近的客站。
这时候雪梨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了,她扯了一截裙摆,包住头,狼狈地走进客栈,叫了水和吃食。
好一通狼吞虎咽后,赵雪梨才感到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她在客栈中张望一番,运气不好,没有见到什么商队。
不论如何,赵雪梨今日都不可再继续赶路了。一是天色马上就要暗下去,一个女郎独自在外行走太过危险,二是她脚底好像起了水泡,现在稍稍动一下都难受的紧。
这处客栈离京并不远,如果从盛京快马加鞭追来,只需一个时辰就能抵达。
赵雪梨心中不安,可也实在没办法真将性命置之度外,她再想逃跑,也不会在夜里行路,那太危险了,并非是她的初衷。
当初出宫时敢冒险,是她觉得活下来的希望更大,所以愿意赌一把。
而夜里赶路,死在路边或者被贼人奸杀的希望更大,雪梨折腾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给自己寻一条自在活路,而不是不惜一切代价的找死。
她定了间客房,找店家买了身寻常妇孺的衣裳,又强撑着擦洗过身子,这才上床,浑浑噩噩睡过去。
那厢,惊蛰派去的下人在京郊宅子外持刀等了一个整日,只喝了满肚子山风,没见到半点小姐的人影。
日薄西山了,领头的意识到大事不妙,忙遣人去上报此事。
惊蛰收到消息时,宫门口被血染红的地砖才洗上第一遍。
宋晏辞领着残兵败将逃走,二皇子篡夺皇位,将太子囚禁,逼着命悬一线的皇帝下旨传位于自己。
裴霁云处变不惊,从前是在尚书省帮皇帝批折子,现在是暂代国事,在御书房替皇帝批折子。
惊蛰就站在御书房外,听着里面商议国事。
他上下为难,不知道是否要立刻进去告知长公子,还是再等等。
约莫一刻钟过去,里面尚且激烈的商议声响戛然而止,这些人统统被裴霁云寻了个由头打发走。
惊蛰心中猜到长公子这是还有旁的挂心之事,待到人走完了,立马掩门走进去,跪下道:“公子,秋露领着人守了整日,都未见小姐身影。”
裴霁云夜里未睡,又接连忙了整日,原是已经有了淡淡的疲累之意,可他身姿依然是端正的,执笔落下的字句遒劲有力,漂亮得恍若刀刻。
他搁下笔,抬起眼。
明明什么也没说,可惊蛰却顿感脊背发寒,他事无巨细道:“秋露说宅子中确有百十来个下人,他们暂无领头之人,只听从一个丫鬟管束,行事懒散,没有半分护卫之样,她们早早就埋伏在宅子四周,确认不放过任何一道门,可从日升等到日落,小姐都未出现,秋露又令人分了几路,沿着宅子至盛京的官道细细找过,亦未见人。”
惊蛰话音落下,殿中氛围显而易见冷凝了许多。
裴霁云指尖不耐地轻叩着案上奏折,“人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找不到,便是他们大意疏忽、或是能力不足了,待到事毕,均去领罚。”
惊蛰应是。
裴霁云静默一会儿,冷静道:“她既连宅子都一概不要了,怕是猜到会有埋伏。”
“没了下人帮衬,她又不会骑马,胆子小,不敢走夜路,是走不远的,令人快马加鞭沿着盛京附近的客栈搜查,着重查找南下官道一带。”
惊蛰领命,正要离开,裴霁云又说:“找到人后直接带回来。”
略略一顿过后,他又补充道:“你亲自去。”
暮色渐起,天光半昧的御书房中,他清绝的玉面映出几分厚重寥落和克制,此刻说话的语气和神情说不上是妥协还是什么旁的,令人捉摸不透他真正的意图。
惊蛰对于长公子又变了主意一事没怎么惊讶。
他只是有些踌躇:“公子,若小姐不愿意?”
裴霁云切切实实冷下眼,“她一定是不愿意的。”
“还会花言巧语,假意求饶,拖延时间,寻机再逃,这些你统统不用理会,绑了后任她哭闹。”
惊蛰心里大概有个分寸了,告辞匆匆离去。
*
赵雪梨一逃离盛京,就很容易做噩梦。
不知道是太忧思了,还是顾忌太多,或是内心惧怕着被抓回去的下场。
她竟梦见表兄猜中了自己会在客栈中过夜,着人将她抓了回去。
雪梨哭着求这些人放过自己,但冷面的侍卫统统无动于衷。
表兄笑得温和,却透着股势在必得的漫不经心,高坐在明堂之上,垂眼俯视着她的狼狈落魄,怜惜地开口:“姈姈,怎么弄成这幅模样,往后还逃吗?”
雪梨哭得眼睛都睁不开,语气哽咽:“我不要待在盛京,放我走罢,表兄。”
裴霁云好笑道:“放过你?那谁来放过我?”
他忽然变了语气,沉下来,像携了婆娑阴气和毒蛇汁液,凉得人脊背发寒,“姈姈,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的,迟早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否则——”
赵雪梨目光下意识落在他的指尖,又看见了许多脑袋。
有助自己出宫的婢子,有娘亲,有贴身伺候过她的嬷嬷丫鬟,还有宅
子里购置的下人。
太多太多人了,他们全部死不瞑目,脖颈淌血,眼神怨毒,好似在怪罪雪梨为什么要逃,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赵雪梨喉咙骤然发紧,宛若被雷劈了般,从这场可怕的睡梦中醒过来。
她眼角尚且湿润,思绪还沉浸在梦中,半晌才分辨清自己身在何处。
赵雪梨安慰自己这只是一个梦,表兄不是还没找到她吗?
但是
她又忍不住想,表兄会猜不到自己走不远,不敢连夜赶路,就此居于客栈之中吗?
一定会的。
他一定能猜到的。
赵雪梨忽然慌乱起来,她睡前没脱衣裳,就是为了随时应对突发状况,此刻一骨碌坐起来,掀了被子,匆匆下床,穿了鞋袜往外走去。
此刻才将将入夜,天地之间一派黝黑,客栈走廊点着一盏黯淡油灯,在风中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能熄灭。
赵雪梨下了二楼,来到大堂,伸手敲了敲案板,将坐在后面打瞌睡的店家惊醒,她说:“结账。”
老板睁开浑浊暗沉的睡眼,打量雪梨一眼,颇感讶异,“姑娘,现在要走吗?”
赵雪梨听见姑娘这个词,突得意识到什么不妥之处,她想了想,尽力冷静道:“现在就走,我要去南边,想去码头看看有没有水路可以走,对了店家,你们这里可有男子穿的衣裳?我还有个弟弟在客栈外等着,但他出门太急,没有带换洗的衣物。”
店家没有多想,给雪梨找出一套十五岁左右的男子衣物,结了账,让她离开。
雪梨拿过衣服后,眉头一皱,说:“店家,我忽然有些内急,可否再借茅房一用?用完便走。”
店家摆摆手,“你自去罢。”
赵雪梨抱起衣服离开后,他又迷迷糊糊闭上了眼,沉沉睡过去。
不多时,客栈门被人从外推开,呼啸冷风和走动间金属摩擦的嗡鸣再次叫醒店家。
他掀开眼皮,见到数十个健硕挺拔,腰间落刀,黑色劲衣的男子,猝然惊醒过来。
领头那个冷面人开口道:“近日店中可有年轻姑娘留宿过?”
第83章 再回乾壹
惊蛰眸光在客栈之中扫过,拿出一枚银锭置于案桌之上,补充道:“十五六岁大小,身量约莫五尺三,纤细单薄,五官漂亮。”
店家闻言,脑中立刻浮现出方才那个女郎的面容。
纵然肤色黄了些,总是低垂着头,但模样着实漂亮极了。
店家道:“确实有一个,瞧起来还穿着宫里头的衣裳,似乎走了很远的路,进来后点了许多吃食,狼吞虎咽吃完了。”
惊蛰听了,立刻追问:“人在哪间房?”
店家干巴巴道:“她她说要去码头看看有没有南下的水路,已经走了。”
“走多长时间了?”
店家:“我我方才睡过去了,记不清,应当是才走的,你你们是什么人?她一个小姑娘犯什么事了?”
惊蛰眉头拧起,没有理会店家的好奇之心,先点两个人去追,而后拿出一枚银锭置在案桌之上,接着问道:“她还说过什么?”
店家见了银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当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说还有个出门太急忘记带衣裳的弟弟等在客栈外,又买了身男子衣裳才走。”
惊蛰详细问了这身衣裳的颜色布料款式,还问清了雪梨走时的装扮。
他询问的档口,进客栈搜寻的下属也陆续一无所获地回来了。
惊蛰上楼细细探查雪梨住过的客房,伸手触到锦被之下,还能感受到残存的温热。
确定人没走多远后,他遣了一人回京上报,留下俩人守在客栈,这才带着剩余数人追出去。
卯时初,在客栈中稍作休憩的些许商人开始陆陆续续起床赶路。
被惊蛰留下的冷面侍卫并非只是呆坐着,而是拿出银子逐个检查着装了货物的板车,甚至连车底亦不放过,凡是见了符合小姐身量之人,不论男女,统统都要勘验一番。
商人们拿了银子,倒是没有什么不满之处。
卯时三刻,一对夫妻自客栈中走出,很是平平无奇的两人,唯一有些令人多看一眼的不过是那妇人胖乎乎,圆滚滚的,挺着个肚子,似乎怀了身孕。
侍卫们此时正忙着搜查一辆装满了布匹的车辆,只看一眼,没瞧出什么异样,随即放了行。
夫妻两人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后,进了草木丛生,掩人耳目的林子深处,挺着肚子的妇人掀开盖住脑袋的布头,道:“多谢曹大哥相救,我们就此分开罢,免得你再受我拖累。”
曹大哥闻言,忙道:“那京中狗官欺人太甚,逼良为娼,姑娘何不随我进京去状告他?”
赵雪梨摇头,“他权势通天,就是告御状,也没什么用处。”
曹大哥之前听了雪梨被‘强夺做妾,艰难出逃’的经历,对她很是同情,对强迫她的高官更是憎恶非常,还欲再劝。
赵雪梨迫不得已编造了谎话,借助他躲过那些侍卫的盘查,现在既然已经暂时逃脱,无论如何也不该再拉他下水了,又言语恳切请了辞。
曹大哥见她坚持,也是不好再多说,两人就此分开。
赵雪梨原本是定了南下之行的,但如今来看自己的所作所为必定被表兄猜透,她又踌躇了起来。
应当去何处为好?
还要继续南下吗?
若是南下,表兄的人会不会就在官道上守株待兔?
可是不去南边,又能去哪里?
赵雪梨不敢走官道,捡着山间小路走了没一会儿,就有些迷茫无措了。
之前表兄说盛京会乱,欲送她去西边,说明西边有着裴霁云不少势力,绝不能去。
可北边和东边亦是去不了,缙国辽阔富饶的土地上,一时之间竟让雪梨找不出一丝可去之处。
她左右衡量许久,最后向东而去。
东边虽是宋晏辞的地盘,但此时他自保都难,必然无暇顾及查找报复自己。
她向东走,那些侍卫发现在南边搜不到自己,应该就会去别的方位,届时她再向南边折返,或许就能真正甩掉他们了。
可人的脚力到底不如马力,雪梨当务之急应该是入了城,雇一辆马车。
她叹口气,将绑在身上的布头紧了紧,确认不会在走动间掉下来后,忍着痛继续行走。
此处距离乾壹郡还有很长一段路程,走到日落时分,赵雪梨也不敢再随意进客栈住一晚,幸好这附近也有许多住不起店、风餐露宿的行人,赵雪梨两条腿累极了,选了块儿妇孺多的角落里闷声坐下来,偷偷啃起从客栈带来的干粮。
她在这边日子过得苦巴巴。
惊蛰领着人只追出十来里路就意识到赵雪梨一定没有南下。
小姐并不愚钝,甚至因为历事太多,生出几分聪慧了。
她既然不顾深夜离开客栈,必然是察觉到自己行踪被发现了,可径直逃跑不免太傻,两条腿的如何快得过马儿四条腿?
倒不如留在客栈中,虚晃一枪。
惊蛰想通这点后,急急带着人调转马头,又回了客栈之中。
结果留守的两人都纷纷说细细搜查过了,还是未见小姐人影。
惊蛰一颗本就冷硬的心此刻像沉进了寒水中一般,越来越凉,从未觉得小姐滑得像泥鳅一般,这般会逃。
他遣人分了四个方位逐一排查追寻,硬着头皮亲自回了盛京复命。
裴霁云听完下属禀报在南边客栈中发现小姐踪迹后,就一直在御书房中静静坐至天亮。
等到惊蛰披星戴月走进来后,他眸光看去,没见到人,执着朱笔的手略微发紧,但还是开口问:“不是已经发现踪迹了?人呢?”
惊蛰连忙跪下请罪,“小姐狡黠,属下未能找到人,请公子责罚。”
他将之后的所有事情全部陈述出来,不敢漏掉丝毫细枝末节。
裴霁云听完,缓缓笑了下,眼中勾出凉薄意味:“姈姈本事见长。”
他失去了耐心,转头吩咐候在一旁的清明,“时刻留意二皇子动向,若再生变故,无须在乎陛下安危,只需护住东宫。”
清明领命。
裴霁云搁下朱笔,站起身,道:“备马,去乾壹。”
惊蛰一顿,应是。
裴霁云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解,漫不经心开口:“你以为她之前逃走在乾壹被抓,此次就不敢再去了吗?”
“惊蛰,你低看了她的胆量。”
他清楚姈姈的性子,自觉不会算错,可下属们三番两次都没抓到人,只能是他们粗心大意,太低看她了。
她明明一身犟骨,还胆大得厉害。
既然如此,他亲自去接她回来。
赵雪梨还浑然不知裴霁云已经抛下朝中事务,亲自来抓她了。
她露天席地迷迷糊糊睡了半夜,再加上连连奔波,担惊受怕,不出意外有几分起了热。
待到天色将明睁开眼皮时,此处空地只剩下几个不修边幅的男子了。
赵雪梨一个激灵,心中发寒,顾不上疲软的身子,强撑着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乾壹而去。
又走了数个时辰,快要午时了,远远看见人流如织,大大敞开的城门,昔日噩梦接踵冲上脑海。
赵雪梨摸了摸越来越烫的额头,再次变了主意。
她此番模样,实在不适合赶路,而是应该抓药休息几日,否则病情严重,恐会彻底拖累了身子。
若是进城,一时之间又走不了,岂不是任由表兄瓮中捉鳖?
赵雪梨想了想,索性不再往前走,而是靠在官道旁的树下,分析着来来往往的人流。
她仔仔细细看了一个时辰,尚未找到什么可以借宿之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姑娘,可是遇见什么难处了?”
赵雪梨转头看去,见到一张笑着的圆脸。
圆脸丫鬟身后,静静立着一辆黄花梨木的马车,马车中有个姑娘半掀帘子,正望着这边。
“你莫怕,我们小姐心善,见你一个姑娘家这般落魄,十分不忍,特意遣我来问问可有什么能帮得上忙吗?”
赵雪梨张开嘴:“不用了,多谢你家小姐好意。”
她好几日没怎么说话了,再加上起了低热,嗓子哑得厉害。
丫鬟似乎对她的不识好歹有几分不满,嘟囔一句回到马车旁。
也不知那小姐说了些什么,没过一会儿,她又来劝说赵雪梨不要逞强。
雪梨心中已经起了戒备,她连连摇手,不得不往远处走了些。
结果不知是否因为病情加重了,她刚走没两步,眼前就阵阵发黑,一阵天旋地转,直接摔倒在地。
那圆脸丫鬟伸手扶起她,摸到一手布料,心里讶异,向马车中走去。
赵雪梨长睫颤抖,头昏昏沉沉的,半响睁不开眼皮,彻底失去意识前,朦朦胧胧间听见:
“小姐,她晕过去了,这可如何是好?她身上还绑了好多布料。”
“且先放进马车中罢。”
赵雪梨被扶进了马车中,衣着鲜亮的小姐丝毫不嫌弃雪梨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模样。
她伸手拨开雪梨围住脑袋的布头,仔细端详起来。
半晌,叹道:“确实是晟皇子妃,盛京乱成那样,她想必是一路逃出来去投奔晟殿下的。”
丫鬟闻言惊讶万分,“小姐,你说这是?”
小姐道:“我自幼眼力极好,不会错认的。”
丫鬟脸色都变了,像遇见什么天大的事了一般,“那那那那,我们要将人送至晟殿下处吗?”
小姐思量一番,缓缓摇头,“晟殿下在朝中失利,现在向他投诚,并不明智。”
“那是要送回盛京,向二殿下邀功吗?”
小姐还是摇头,“先带回府中,待我禀了父兄,再细细商议罢。”
只不过待她回到郡守府邸时,府中正好有贵人做客,父兄具是忙得空不出手,恭敬在前厅招待客人。
范鸢寻来人一问,才知是盛京那位权倾朝野的裴大人来了,欲意封城搜捕一个女人。
第84章 又没抓到
赵雪梨睁开眼时,见到雕花雅致的红木床顶和层叠着的天青色软烟罗帐子。
半明半昧的天光泄进来一隅,照得床内霞光万道,教她不免恍惚起来。
赵雪梨掀开帐子,抬眼望去,见到更加富丽堂皇的整个内室。
如果不是这些名贵之物瞧起来都极其陌生,雪梨甚至怀疑自己的出逃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
她下意识摸了摸里衣内侧,发现银票和路引尚在顿时松了口气。
可心里还是浮着莫名不安,她似乎被喂过汤药,身体起的低热此刻已经退下去了一些,倒是好受许多,只不过浑身依然酸胀难忍,困顿乏力。
赵雪梨轻轻下了床,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见到两个壮硕婆子一动不动把守着房门,当即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
她转过身,目光在房内逡巡,找到窗,想着能否从那处出去,可奈何窗子太高,若是爬窗,必定要搬来案桌垫一垫,如此一来,定然会惊动门外婆子。
赵雪梨迫不得已又坐回了床上,只不过她这番动静似乎让门外之人有所察觉,雪梨听见有个厚重的嗓音出声询问:“姑娘,您醒了吗?”
她连忙躺回床上,心中忽得有了几分计策。
视线一转,见到床边药碗,纤手一伸,就毫不客气地将其打翻在地。
哐啷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让门外婆子刹那间推门而入。
她们走进来见雪梨已经睁开了眼,很是欣喜,其中一个道:“我这便去禀报小姐。”随即匆匆走了,留下一个更壮实些的看管着人。
剩下那个婆子给雪梨倒了杯水,一边搀扶着她坐起来喂水,一边解释道:“姑娘,您方才昏倒在城门外,我们小姐正好路过,将您带了回来。”
赵雪梨喝了好几口水,才嗓音嘶哑地问:“你们小姐是谁?”
婆子道:“这里是太守府邸,我们小姐是范太守嫡长女,身份尊贵,可为人最是心软,常常救济一下命苦之人,姑娘你既被救回来,便是同小姐有缘,且安心住下罢。”
赵雪梨又应和了两句,估量着之前那个婆子已经走远了,手一翻,又打掉了婆子手中的水碗。
那婆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有几分怔愣,却见雪梨忽然面色苍白、痛苦地捂住头哀嚎起来,“我我头好疼”
紧接着,她身子也颤抖起来,似乎被猝然发起的头痛折磨得难以忍受,无助得抱着头撞在床板之上,因为过于沙哑的嗓子,导致她的痛苦和哀嚎更加真实。
嬷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大跳。
赵雪梨哭着道:“我旧疾发了,快去找大夫,好疼好疼啊!求你了快找大夫来”
嬷嬷手足无措,小姐只交待好生看住,不能让人离开了,可也没说这发了大病该如何是好,她思量一番,见这姑娘疼得快要去掉半条命,不敢再耽搁,道:“姑娘,你莫要随意走动,我这就去请大夫来。”
火急火燎跑出去了。
赵雪梨见人已经离开,一边哀嚎,一边利索地从床上爬起来。
眸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只见到搁置在承盘中,瞧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黄杏色襦裙。
这实在是一种过于招摇的颜色,可总不能直接穿个里衣走出去罢,那样岂不是更加引人注目?
赵雪梨别无他法,只好将就穿上了,又匆忙簪了个简单发髻,这才急急推开门走出去,映入眼帘的又是一番陌生景致。
因为对宅子里不熟悉,雪梨只挑了一个方位快步走。
她知道权贵人家的宅子一般是正门朝南,供主人和客人行走,而东西侧门以及后门则是小厮婢子走的。
赵雪梨看了眼天色,此刻应当是酉时,太阳将落不落,所以她径直沿着空中落日的方向走即可。
可才将将转过一个金玉回廊,就迎面碰上一个小丫鬟。
那丫鬟见到雪梨
,颇有讶异,仿佛不明白她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贵人。
赵雪梨半点没有方才装病时的狼狈,玉面清姝,好似金枝玉叶的大家闺秀,浅笑着开口道:“我与贵府小姐新相识,来府中做客,见景观不凡,观赏间不慎走得迷了方向,不知你可带我出府?”
丫鬟见她衣裳不俗,举止自若,没有多想,当真信了这番话,躬身道:“小姐,您随我来就好。”
赵雪梨又说:“去西侧门即好,我家小厮婢子均在那处候着。”
丫鬟随即引着雪梨向西侧门而去。
一路上不免遇见其余下人,但雪梨都展现得十分闲适自在,再加上有个府中婢子引路,一时之间竟当真没人发现异样之处。
雪梨提起的一颗心却始终没有放下,直到远远见了西侧门,她紧张出汗的手心才有放松些许,开口叫停丫鬟:“且送到这里罢,再劳烦你回去告诉范小姐,便说我自行离开了,隔日得了空闲再来府上做客。”
丫鬟应了是。
赵雪梨有几分颤抖地向外走去,到了西侧门口,小厮已经将门打开后,身后徒然传来一声:“姑娘!停步!”
是那个被她支走去叫大夫的嬷嬷追来了。
雪梨惊讶于她怎么来得这样快,一边撞开门口小厮,拔腿向外狂奔。
如此一幕,不仅叫丫鬟和小厮都瞠目结舌。
嬷嬷方才是往外走了半道,越想越觉不妥,随即拦住一个丫头,让她去叫大夫,自己则又折返了回去,结果一回去,就发现空无一人放偏房,她这才知道自己将人看丢了,忙不迭找起来。
现在见雪梨已经跑出了侧门,不由急得大喊大叫:“哎呦!都愣着干什么?这是小姐要留住的人,还不快追!?”
*
范鸢回府之后,先是沐浴洗漱换上一身得体大气的衣裳,而后不出意外被父兄派人叫去前厅见客。
说是见客,其实也不尽然,她作为内宅女子只是前去候着。
父兄早有将她嫁进盛京高门攀高枝的念头,若是贵人有意,就让她出去露个面,看看能否合眼。
范鸢本人在得知来客是裴霁云后,意愿并不高。
倒不是她瞧不上裴霁云,而是觉得父兄有些异想天开了。
盛京那么多的贵女都攀不到的人物,哪可能就看上她了呢?
可再有自知之明,范鸢也不会违抗父兄之命,她坐了许久,都没来人传召,就知道裴大人无意于此了。
如今朝中局势不明,范氏一族想要更进一步,就万万不可胡乱站队,父兄不敢站队皇子,是想着攀附裴大人吗?
政变一事,他看似置身事外,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作为恰恰是一种纵容,淮北侯府在放任二皇子谋反。
范鸢不清楚太多细枝末节,可现在手中握着晟皇子妃,若是将其送给晟殿下或是二皇子,都有几分不妥,可将人送给裴霁云呢?
晟皇子妃好歹要唤裴大人一声兄长,她将人送去,合情合理,更何况,裴大人要寻之人应当就是晟皇子妃,如此一来,他还欠了范府一个人情。
思及此处,范鸢便着人将在城外捡回赵雪梨一事告知父兄。
范太守正愁不知如何巴结裴霁云,听人来报时,不禁大喜,他是十分信任女儿的,没有过多疑虑,当即搁下杯盏,道:“裴大人,您欲找的人,小女已经意外寻见了。”
明堂之上,坐着一身玄色锦衣的裴霁云。
他的眉眼被这种幽深之色衬得极其雅致矜贵,范公子容貌并不一般,可站在一旁,却沦为了黯淡陪衬。
从下了封城命令到如今不过一个时辰,范太守就直言寻到人了。
就连向来镇静自若的裴霁云也有一丝讶异,他笑着问:“不知舍妹在何处?”
范太守本欲说,这就令人将其请来,可他脑子一转,忽然想到,何不亲自带着裴大人前去呢?兴许还能让他同鸢儿见上一面,万一鸢儿能勾起他的兴致呢?
“大人,赵小姐身体不适,昏倒在路边,被小女救了回来,如今喝下药,还未醒来,不若劳您移步,随我前去看看?”
身体不适,昏倒到地几个字一出来,惊蛰就已然心惊,他偷偷瞥向长公子,果然见他冷凝了面色。
裴霁云站起身,“有劳带路。”
范太守边领路边在心中夸赞女儿走运,不过是去城外寺庙祈福诵经,竟也能撞了如此大运,救了晟皇子妃回来。
他忍不住开口说了女儿好一通好话,什么自小聪慧,福运昌隆,贤良淑德,堪为女子典范,曾在国寺被方丈大师批过其命格如春水绕梧桐,凡近身者皆受润泽云云。
惊蛰都能知其深意,可裴霁云就是不接腔,仿若不懂。
自前厅出来没走出多远,范太守就迎面撞上了范鸢。
此刻她神情略有几分强装出来的镇定,倒是没有隐瞒,直接请罪道:“裴大人,父亲,小女疏忽至极,忘了叮嘱下人赵小姐的身份,赵小姐醒来后似有什么误会,使计驱走伺候的婆子,兀自离府去了。”
范太守笑眯眯的神情一僵。
范鸢连忙补充道:“裴大人勿怪,下人们怕赵小姐再次走失,已然追上去了,怕是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将赵小姐请回来,还请您移驾前厅再等片刻。”
她对府里的下人有充分信心,相信他们不出片刻就能追到尚在病中的晟皇子妃。
明明方才范太守已经简略说过雪梨被捡回府时的情形,可裴霁云见了范鸢,没有对她看丢了人一事感到气闷,而是忽然问道:“你在城外捡到她的?”
众人均是一怔。
范鸢始终垂眉敛目,没有直视过任何外男,她恭敬回道:“是。”
她知道裴大人如此问并非是只想听这一个简短的回话,识趣儿地细细道来:“赵小姐身上绑了许多布头,扮做臃肿孕妇模样,形容憔悴,面敷黄粉,步履踉跄,在城外驻足许久,似乎顾忌着什么不敢进城,小女令人前去搭话,可没说两句,赵小姐就昏厥过去,小女一探,才知她尚且发着低热。”
裴霁云静默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
迎着瑰丽落日余晖的清绝玉面染上几分难以言喻的真切怜惜和矛盾冷意。
将自己弄得满身狼藉,危在旦夕,风餐露宿,差点丢了半条命。
纵然如此,还是要逃?
裴霁云问:“她从哪个门出去的?”
范鸢:“西侧门。”
裴霁云颔首,对着范太守:“有劳招待,失陪。”
他转身,衣摆迎风猎猎,被刺眼霞光勾出几分锐利剪影。
第85章 局势多变
赵雪梨视身后追赶而来的脚步为洪水猛兽,惶恐地一直竭力奔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沿着长街,一路甚至撞倒了好几个躲闪不及时的行人,雪梨恍若又回到之前被宋府杀手追杀的那日。
与之不同的是,这一次身后追赶之人或许并不会要了她的性命。
可雪梨累死累活,好不容易逃出盛京,尚未走出多远,哪里甘心又陷入乾壹郡太守之女的谋算中。
不管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到底在打什么算盘,雪梨都是不愿意留在太守府的。
她憋着一口气跑出很长一段路,虽然尚在病中,可却因为身姿纤细单薄,在人群中轻巧地穿来传去,借着浩荡人群掩护,一时之间竟真将太守府的下人甩开一大截。
可雪梨也意识到一直跑并非长久之计,她迟早会将力气全部耗尽的,到时候又是被‘捡回’太守府的下场。
雪梨目光在长街之中游移,心思急转,尚未想出对策。
这时,身后忽得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响,她一惊,欲向左侧避让,可刚迈出两步,腰间猝然一紧,视线颠来倒去了须臾,最终定格在马蹄四脚之下飞速变幻远去的石板路上。
冰凉风刃急促拍在面部,吹乱她一头本就束得随意的长发,
耳边传来一个惊雷般炸响的厉喝。
“娘娘,且忍一会儿,属下这就带您去见殿下!”
赵雪梨被横腰扣放在马背之上,头朝下,马儿走出了没多远,就晕头转向,胃里翻涌,直犯恶心,想吐。
脑中将身后男子说的话艰难串在一起。
娘娘?殿下?
侯府中人惯常是叫自己小姐或是表小姐,就连出嫁了也不例外,会唤她娘娘的一定是宋晏辞下属。
雪梨虽然不知道宋晏词这位下属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可昏昏沉沉的脑袋却知晓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将她这般置在马背,教她不好受。
她断断续续开口:“放放我下来!”
说话时用了些力气,在呼啸风中也不弱,足以令身后之人听清楚。
那男子却不仅没打算放了她下来,甚至两腿一夹马肚子,走得更快,粗粝嗓音混着浓烈风响,像炮仗:“娘娘,追兵来了!”
追兵?
太守府那群丫鬟婆子小厮?
赵雪梨越来越晕,沉沉浮浮,摇摇晃晃的眸光艰难向后瞥去,在听见身后由远及近的阵阵马蹄声之前,颠倒破碎的视线透过长街受惊的人群,先是见到一排排健壮漆黑马腿,而后才见到在空中翻飞着的、仿若穷追不舍的黑色衣摆。
即使因为目光有限,尚未看见那群骑马赶来之人的具体面容,雪梨仅仅透过这一截衣袍,还是认出了此乃侯府中人。
她心中一个激灵,不说什么放自己下马的话了,只恨不得马儿再长出四条腿,好将那些人统统甩开。
男子扣着她直奔西城门,在街上不管不顾横冲直撞,速度极快,因着太守府本就离西城颇近,雪梨又是自西侧门出逃的,没一会儿,就临近了西城门。
可是城门已经因为封城一事关了。
赵雪梨远远就见到了禁闭的厚重铁门,不明白男子要如何出城,硬闯吗?
还真是硬闯。
他们将将踏上城口这条正街,四面八方倏然冲出来许多个乔装过的布衣男子,他们似乎已经在城门口等候多时,此刻一齐冲出来,上百个精壮汉子持刀直奔城门口,二话不说砍向守城卫兵。
这些守城卫兵哪里会料到今日有如此变故,尚未反应过来,就被砍死了好些个,剩下的这才惊慌防御起来。
就在这时,空中响起一阵又一阵箭矢破空的嗡鸣,带着杀伐之气,没入诸多精壮汉子胸膛。
赵雪梨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倒了下去。
空中开始弥散出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迸溅的鲜血似乎进到了她的眼睛,生出涩痛。
不知道是否因为顾忌着马背上有她在,箭矢始终是避开马儿的,只射强闯城门的汉子们,可因为太守事先并未在西城门附近安排大量士兵,再加上这群汉子们又格外骁勇善战,不多时,还是强行打开了城门一角。
男子在一众人掩护之下,带着雪梨纵马冲出去。
咻——
一声冷箭低鸣,如疾风破开男子身下马匹右腿,又一箭,精准没入男子挺立着的胸腹。
巨大力道男子只差钉飞出去。
赵雪梨感到一阵震颤,先是因马儿吃痛跪倒而滚落在地,狠狠摔在城门口,视线徒然转换,来不及顾忌剧烈翻涌着的五脏六腑和泛出火辣痛感的胳膊腿儿,似有所感抬眸,就见到不远处缓缓拉紧缰绳,让马儿停下的青年。
她看清了来人的样貌,芝兰玉树,身着劲装,好不清贵,面色凉若秋霜,眉目沉如寒潭。
裴府长公子不仅文采斐然,权势滔天,还善骑射。
似乎就没有他不会的,像旁人如何也跨不过,只能望而生畏的天谴。
惊蛰领着另外几十个黑衣侍卫纵马加入砍杀宋晏辞下属的队伍中,局势忽然就颠倒了过来。
赵雪梨撑起身子,浑身都在发抖发颤,扬起的灰尘让她不自觉眯起了眼,目光尽力聚焦在前方,落在骑马逆光而来的人身上,平白无故生出诸多冷意。
怎么会,这么快?
她逃出宫那一刻就有设想过也许会被抓回去,可实在想不到裴霁云会来得这么快,才过了几日?
赵雪梨踉跄地站起身子,撞了南墙还不回头,见了黄河仍不死心,她拔腿向外跑去。
这种行径看在一众下人眼里无疑是困兽之斗,自不量力,自讨没趣,甚至是不识好歹。
一个娇滴滴的女郎被千娇万宠养在盛京不好吗?
为什么非要不死心地往外逃,难道长公子待她不好吗?
除了没名没分,简直是要什么给什么,千依百顺,奉为掌中明珠也不为过。
盛京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她一个小小的民女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拒,甚至将其视为洪水猛兽?
可不就是不识好歹?
现今已成定局的一个局面,她不哭着求饶让长公子心生怜惜就算了,竟还不死心地又跑了起来?
这除了会激怒长公子,还能得到什么?
不过这些下属却是有几分想错了,因为裴霁云似乎并不生气,至少面上看不出来,只是任由赵雪梨做无畏举动,也不出声,只慢慢驭马前进,透出一种观赏猎物垂死挣扎的纵容。
只不过今日倒要令长公子失算了。
赵雪梨跑了没两步,旁边官道之上忽而又冲出一伙蒙着面的黑衣人,也是埋伏良久,一出来就训练有素地拔刀杀向城门方向。
这一波人足足有两百之多,似乎全是死士,如洪流般冲过去时令惊蛰都有几分惊讶。
局势再次突变,雪梨被另一个轻骑单手抱上马背,沿着畅通无阻的城外官道疾驰狂奔。
此次赵雪梨没被横放马上,而是被身后男子带着盔甲的男子拦腰环抱着。
她两腿尚且发软,心跳擂鼓,忍不住频频向后张望。
透过漫天飞舞的烟尘和厮打在一块儿的混乱战场,雪梨同裴霁云冷冽眸光遥遥相触,她甚至从那双沉着的凤眼之中看出几分死死盯着自己的森寒之感。
雪梨打了个寒噤。
或许是她动来动去影响了男子,他不耐烦地冷斥道:“坐稳!”
赵雪梨原本还困惑这又是谁,听到声音后,立刻不敢置信地惊呼:“表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只黄雀竟是裴谏之?
实在是大大的出人意料!
可来人就是消失了许久的裴谏之,他抱着雪梨,头一次从兄长手中抢到人,还是在眼皮子底下抢来的,心情好不轻快,“怎么,见到是我来救你,高兴傻了?”
赵雪梨错愕地想:难怪他要将自己全身上下都遮盖地严严实实。
如今局面虽然令人凌乱,可雪梨忽然觉得对于自己来说,这应当已经是最好的了。
若是落入宋晏辞手中,她下场凄凉。
若是被表兄抓回去,她怕是再无丝毫自在可言。
可裴谏之不一样,纵然他恶劣、纨绔、莽撞、总是趾高气扬,以使唤她为乐,但对雪梨来说,从他身边逃走也是最容易的。
她还有希望。
雪梨劫后逢生,忍不住笑起来,“表弟,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以为裴谏之为了避开裴霁云,会将她藏起来,可没成想,他道:“自然是回京!我立刻带你回京成亲,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拜过天地后,就算是大哥也奈何不了我们!”
赵雪梨听得眼前一阵阵发晕。
她想了想,道:“表弟,我不要回京,你带我南下可好?我娘在南边儿,你若要同我成亲,先去拜见她可好?”
裴谏之还不知道姜依溺海“身亡”之事,闻言一愣,随即大喜,觉得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主意。
只不过,他道:“此事可行,但我还需先回京一趟。”
赵雪梨问缘由。
裴霁云语气有几分不自在,“大哥令我带兵驻扎在盛京外,此刻我若不告而别,定当让他猜到是我抢走了你,我还需回去同他周旋一二,打消了他的疑虑。”
赵雪梨听了不免头疼。
她觉得就算裴谏之裹得再严实,可裴霁云也一定能立刻知晓来人正是自己的亲弟弟。
还回京周旋?岂不是羊入虎口。
她顿时打消了让利用裴谏之送自己去南边的念头。
还是越早分开越好。
雪梨道:“我便不随你回去了,你将我放到最近码头,我在船上等你如何?免得回京后出了什么纰漏,就再难出来。”
裴谏之是个耳根子软的,再次觉得雪梨言之有理,考虑周到。
将她放在盛京外,比带回大哥眼底下更妥当。
但他蛰伏了这般久,才刚抢到人,还没抱热乎呢,就要分开,心里不是很情
愿,于是就沉默着没接腔。
赵雪梨以为他不认同,声音低了下去,含混着说来就来的哭腔,说:“表弟,我真的不要再回盛京了,你让我去南边好不好?我们可以成亲,你说过愿意带我私奔的”
裴谏之看不到她面上神情,只听到了她可怜委屈的哭声,以为她真哭了,又听成亲二字,耳根子一红,道:“行了行了!哭哭啼啼作何?我答应你就是了!”
随即调转马头,换了条南下的官道。
赵雪梨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风驰电掣到了码头,裴谏之给雪梨就近开了一间客房,赖着不走,一直重复让雪梨不要乱走,就在这里等着。
赵雪梨无有不应,殷切点头,还主动发誓说不等到他就绝不离开客栈一步,这才打消了他心中残存顾虑。
裴谏之走后,雪梨一刻不停,立马奔赴码头。
第86章 下雪
此刻已经临近入夜了,最后一寸日光被天幕吞噬殆尽,码头冷风带着河水的咸腥味,大多数船已经开走,岸边停泊着寥寥几只小船。
雪梨上前一问,都说一个人不搭,要等客,且这些小船走得并不远,只往来于临近的城镇,若要去远方,还需等五日一回的大船。
这就让赵雪梨陷入了两难境地。
她急着逃跑,多等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五日自然不行,是以只能选择先去就近城镇,可这样一来,又要等待不知何时才能满员的乘客,危险亦是不低。
其实雪梨也可以直接出钱包下船只,但茫茫河面上,若是船夫见她一个弱女子,起了劫财之心又该如何是好?反正杀了人后,将尸体往河水中一扔,就一了百了,不会被人查出。
这样一想,她又只得按耐住性子,静静坐在船舱中等待。
夜里出行之人本就不多,等了一两个时辰,才等来两个人,令雪梨有些不安的是,来人都是精壮汉子,尽管他们只是在进来时扫了她一眼,可依然让她心生惧意。
幸好又等上片刻之后,上来了位膀大三粗的妇人,这才打消了雪梨下船的心思。
船家解开缆绳,划动船浆启程时,夜色已深。
赵雪梨绷紧的脊背随着动荡的水流声终于得到些微缓解,白日里受到的磋磨和伤痛都在顷刻间姗姗来迟,撕扯得人无法安宁。
可即使再痛,她也是疲倦的,甚至倦得眼皮都逐渐耷拉了下来。
在陆地上行走时,她连睡觉都无法完全放松,但凡有半点风吹草动个就会立刻惊醒。
现在靠在狭小的船舱中,离岸边越远,她才越放心,终于得到几分缓解,约莫两刻钟后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乾壹郡附近城池众多,这船最远也就开到三十公里外的棠花镇,天色尚未亮起,就已经到了。
一路有惊无险,赵雪梨下船时难得恢复了点精神。
她没打算在棠花镇久留,只不过肚子实在饿得说话都没力气,不得不休整一番了。
大缙十里不同音,棠花镇离盛京并不算远,可行人往来间的窃窃私语已经让雪梨有几分听不懂了,幸好说官话的人亦不在少数,她张口买吃食干粮时虽然引得旁人多看了两眼,但到底没有太引人注目。
雪梨不敢多做停留,狼吞虎咽吃完了两个包子,感到抽搐的胃好受些后就向成衣铺子中走去。
再走出来时,她已经着了男装,扮做一个瘦弱少年模样了,身上原本那袭脏污了的鹅黄襦裙因为害怕被人捡走,泄露了踪迹,雪梨亦是没扔,而是在铺子中借了个火,直接烧得一干二净,又买了顶斗笠戴上,遮住面容。
她细细观察过男子是如何行走的,尽量让自己也大摇大摆,不要畏畏缩缩的。
河边风大,有不少戴着斗笠防风的人,雪梨此番装扮倒是并不突兀。
她做完这些事情后,没有多逛,再次回到码头。
白日里的码头热闹极了,远不是夜里可比的,不仅有诸多拉客的客船,还有往来运输货物的货船,不仅人多,而且分外吵闹,好像人人都需得扯着嗓子吼叫才能让旁人听清。
赵雪梨在码头转了一圈,上了一艘南下客船。
纵然无法直接抵达南洛郡,可到底是向着南边去的,届时下了船,她再重新上一艘依旧南下的,就这么一点一点过去了也是极好。
一连三日,雪梨都格外幸运,没有人寻过她的不是,也没人察觉过她的异样,甚至就连她担心的路引都没查过一次。
唯一需要忧心的就是扮做男子后该如何避开人群,在夜深人静时如厕的问题。
第五日时,她距离盛京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了,日头还愈发明媚,似乎预示着今年会是一个暖冬,只不过经验丰盛的老船夫还是叹了口气,说:“凛冬要来了,不出三日,河面就会结冰,走不了啰。”
赵雪梨没两件厚衣裳,闻言很是担心。
在第六日时,刚到码头,就走运得遇见了南下的大客船,船上客座尚未坐满,但上船需要路引,雪梨无法,只好换回了女装,还去衣铺中各买了一套男女冬装、
上船之后,雪梨总算感觉自己逃出来了半只脚,只待到了南洛郡,同娘亲汇合,剩下的半只脚也才算彻底逃出。
接连几日的船上生活让她蓬头垢面,浑身都脏兮兮,臭烘烘的,可雪梨觉得这样正好,惯常只要将斗笠一戴,缩在位置上,不管是盯着河水发呆还是假寐,都没人会在意她。
第七日时,日头没再升起,河面上挂起了大风,吹得在甲板上放风的人瑟瑟发抖,不得不退回到船舱内。
真如老船夫所言,气温急转直下,天际飘起小雨,还夹杂着细碎雪粒子,砸在人身上,又疼又冷。
赵雪梨生怕被冻得起了风寒,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尽量不吹一丁点的冷风。
第八日时,河面真的开始结冰了,大船亦是走不动了,不得不停岸等待冰融化。
赵雪梨一直很警惕,害怕一旦出去就会发生意外,干脆连船都不下,就那般干等着。
可惜,一个日夜过去,河面之上的薄冰不仅没有消融,反而越来越厚,所有人都说走不了了,赵雪梨被东家退还了一半船费赶下去时一颗心跟灌了铅水般沉重。
她又开始在镇子上寻找能继续南下的马车。
南边多崇山峻岭,不仅路不好走,匪徒寨子也多,临近年关,山贼们也不安分,小鱼小虾都不放过,只想过一个好年,所以雪梨问了一圈,压根找不到在这个时候继续南下的车队,大多是早就走了,等来年天气暖和了再回来。
就这么耽搁了两日,她好
不容易静下来的心又逐渐越发不安了起来。
接下来,甚至下起了雪,雪梨困在客栈里寸步不出,夜夜被噩梦惊醒。
十一月二十二日,一个寂寂雪夜,雪梨所在房门被人敲响,门外那人扯着嗓子叫唤:“赵公子,你不是要南下吗?我给你找到车了。”
赵雪梨穿着一身耐脏的黑色冬衣,里面又套着夹袄,看起来倒是不单薄了,可一张脸过于消瘦,尽管涂黄了脸部,也不太像没长成的少年了,反倒像个长得过于女气的小倌。
她闻声打开房门。
门外的李二呼出一口白雾,搓了搓手道:“你还走不走?”
赵雪梨感到有些奇怪,压低嗓子,粗声粗气地问:“怎么今日又肯走了?”
明明雪下得越来越大,没有片刻减缓或是消停,之前没有车愿意走,现如今怎么又有了。
李二都:“我有几个走南闯北的兄弟昨儿个回来了,他胆子大,人也壮,雪埋到腿肚子也敢走,只不过,要加钱。”
听到要加钱,雪梨又觉得合理了,她问道:“要加多少?”
李二慢悠悠竖起一根手指。
“十两银子”
李二:“一百两!不还价。”
赵雪梨本来还将信将疑,听见对方开价一百两,心中落定大半。
应当不是什么陷阱?
只不过她尚且还有几分犹豫:“此行出了你那几位兄弟,还有谁?”
李二道:“还有个带着夫人孩子着急回家过年的富商。”
赵雪梨还欲再问,李二却已经不耐烦了,他撇撇嘴,“问东问西,你到底走不走?不走就算了。”
言罢,作势要走,雪梨一咬牙,道:“我走!”
收拾行囊后,赶到约定地点时果真见到了五个身强体壮的汉子,他们在雪天也依旧穿得轻薄,似乎并不冷。
正中的马车旁站着位留着八字髯的富态商人,掀开的车帷中坐着一名抱着个三岁男童的美妇人。
赵雪梨见了,心里安稳很多,付过银钱后上了最后那辆略微窄小些的马车。
就这样,时隔数日,再次南下了。
山路果真不好走,覆了雪的路走起来尤其艰难,虽然行程缓慢了很多,可一连走了三日都算得上有惊无险。
雪梨是在第四日天未亮的卯时忽然发觉出有些不对劲的。
冬日里没有太阳,不好辨别方向,雪梨其实并不知道车队是否在往南边走,可是她同那位富商攀谈过,知晓他确实要去南边,一路上又没提出丝毫异议,所以就暂且打消了顾虑,可随着马车的行进,在一处河边取水时,雪梨看见越来越厚的冰层,忽然意识到他们并非是南下,而是在北上。
老船夫闲谈时说过,越往北,河面冰层越厚,雪梨记忆犹新,她不认为是自己判断失误或是草木皆兵了,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一定是侯府所为。
是要不动声色将她送回盛京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头,就让她坐立难安,心生惶惶。
当天夜里,雪梨就借着夜色掩映跑了。
一个时辰后,车队中的男子们才发现雪梨不见了人,领头那个气急败坏,“谁走漏了风声!这大肥羊还没到手怎么就跑了!?还不快追!”
李二早就盯上了赵雪梨,三百两银子卖给燕春楼去做红倌人的,这群男子也不是什么走南闯北的兄弟,而是燕春楼圈养的打手,现下连哄带骗来接人的。至于那富商一家,也是燕春楼中人。
现下眼看着就要到了,人却跑了,可不就气急败坏了?
可他们尚且没来得及拿了家伙什去找人,凌空射来好几只箭矢,疾风般刺穿了脖子,没一个能逃过一劫,尽数倒在了松软雪地上。
*
赵雪梨往外跑了很长一段路程,终于寻见一处小镇,她劫后余生般进了镇,凭着路引住进客栈一问,此地果真是北上之路,不由一阵后怕。
又觉处处都不安全,恨不得立刻再往外逃,她也顾不得什么财不外露了,拿出银钱就要去买几十个下人,护着自己南下。
可客栈东家说,牙行明日才开,雪梨只得作罢。
入夜后,她将门闩插紧,推来桌子堵住门,不说安全无虞,可至少多几分安慰。
结果一回头,就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了。
原本干干净净、空空如也的房中不知何时吊了个僵硬的死人,鲜血已经结冰凝固住了,那人被冻得面色青紫,眼睛尚且睁着,好似正死死盯着她看。
正是那位富态商人。
雪梨尖叫一声,连忙就推开堆在门口的桌椅,打开门就要冲出去,结果门一打开,又正正同一具倒吊着的死尸四目相对。
这人与富商死相别无二致,脖颈处都有一个黑漆漆的血洞,瞳孔瞪大,阴气森森。
赵雪梨腿一软,跌坐在地,浑身颤抖地不成样子,惊恐到近乎失声。
哒——
哒——
哒——
耳中传来了靴子踏在木梯上的声响,雪梨惶恐余光中忽然出现一抹霜白之色。
第87章 针锋相对
明明已经入夜了,可飘飘洋洋的鹅毛大雪将此前天地映照得并不黯淡,反倒透出一股惨淡的灰白。
客栈走廊点着微弱灯盏,噼啪炸响,迸射的火星子似乎直接溅在雪梨眼中、心中、令她心悸之余,眼眸似乎也泛起了疼痛。
拐角之处的那点霜白不紧不慢、却又不可退避地挤进雪梨眸中,一寸寸占据她所有的目光。
她呆住了般,一时之间只能僵硬地维持着跌坐在地的狼狈模样,望着头,目睹着那点霜白逐渐扩大,成了穿在来人身上的华裾氅衣。
青年从木梯下走上来,走出拐角,一点点露出真容。
清霜漱玉,风骨难拓。
身后还跟着三两个侍卫。
赵雪梨顿时生出一种心如死灰的绝望感,想要站起来,往外跑,或者是回到屋子里,将门闩插紧,亦或寻个窗子跳下去一了百了。
但她腿软得地站不起来,颤抖的身躯连呼吸都难发出,更遑论做别的了。
裴霁云视倒悬着的尸体如无物,缓缓步至雪梨跟前,垂下长睫,漆黑淡漠的眸光同她充斥着惧怕的眼睛相抵,洇开一丝霜寒戾气。
“不是很能跑?怎么站不起来了?”
赵雪梨一言不发。
她沉默的姿态似乎激怒到对方,他冷笑一声,“现如今,连话也不会说了?”
赵雪梨忽然生出一股破罐破摔的冷静,她直视着裴霁云,“你要听我说什么?求你大人大量,放我一马?还是痛哭流涕地说自己错了,再也不敢了?裴大人,难道我这样说你就会满意了?愿意高抬贵手,饶过我了?”
她语气不卑不亢,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镇定,可细看之下,她身子明明抖得更厉害了。
裴霁云伸手将她拎起来,压在墙上。
他没控制力道,力气颇大,雪梨撞上房门时发出一声巨响,门板剧烈震颤,侍卫们默默转开身子,不敢再看。
雪梨吃痛,却倔强地没哼出任何声响。
裴霁云冷着眼,声音不复从前一贯维持的无波无澜,像难以覆雪、骤然折断的松枝,尖锐刺人,显而易见地被她方才姿态激怒了,“难道不该如此吗?谎话连篇是你,薄情寡性是你,朝秦暮楚亦是你。”
“我待你如壁上珠、天上月,可你却视我为蝎虿毒蛇、洪水猛兽,三番四次地哄我骗我耍我,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现今,你又如何能这般理直气壮同我对峙?赵雪梨,你本就应当哭着求我原谅你,指天发誓承诺再无下次,对我谄媚、求饶、讨好、用上十分心计,宽求我能怜惜你!”
赵雪梨抬手推他,“我不要!”
她眼眶红了,“可是我不要!我不要再求你,我也不要回京,做你的什么璧上珠、天上月。是,你是待我极好,可那同对待一只豢养的雀儿没什么两样,你给我流水一般的珠宝首饰,却对我真正渴望的视而不见,你给我铸造的金屋子再如何金玉满堂,可我住在里面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我敢同你置气吗?敢骂你打你吗?我在淮北侯府住了四五年,却连见自己亲娘一面都难,你看得到我的如履薄冰,忍气吞声吗?你在意过吗?裴大人。”
裴霁云气极反笑,“原来你竟是这般看待自己,看待我的,若当真只是养了只雀儿,我又何苦费尽心思、千般谋划?利用我时一字一句表兄,爱慕情话张口就来,现今姜依假死逃遁了,却唤起了裴大人,赵雪梨,谁能有你善变无情?”
赵雪梨没意外他能猜到姜依假死一事,不甘示弱地回击,“我善变、薄情、水性杨花、寡鲜廉耻,还撒谎
成性、居心叵测,裴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何苦痴缠着我这下贱之人不放?不若就此恩义两绝,不复相见。”
他眼中凝着的寒冰越发尖锐可怖,“你如此激我?还妄想善了?”
赵雪梨也知自己此番行为并不明智,毫无疑问会将他激怒异常,或许同以前一样求饶还可有一条生路,但她憋屈得厉害,有些话不吐不快,依旧刺道:“那裴大人要如何?杀了我一雪前耻、出出气吗?”
裴霁云似想起什么,很冷冽地勾唇笑了下,面若秋霜,“杀人出了郁气?倒是个好法子。”
话落,他竟松开雪梨,往后退开两步。
失了他大手钳制,雪梨腿软得根本站不稳,她两只手死死扣住门扉,极力让自己不要滑倒在地,失了气势,令裴霁云看了笑话。
他打量她一眼,道:“惊蛰。”
原本面壁着的侍卫统领立刻转身,恭敬地将将一幅玄铁弓箭奉上,裴霁云拿过弓,又取了一支箭,越过雪梨,走进她所在客房,侍卫们立刻上前推开紧闭的轩窗,风雪随之一拥而上,吹得房中呼呼作响,空中那股凝滞气氛不仅没散,仿佛还被搅成了盛大风暴,悬在头顶。
赵雪梨心脏突得一跳,视线跟过去。
裴霁云扫了眼窗外两眼,忽然道:“你从太液池逃出宫,是受了这四位宫女的恩惠,可惜你尚未报恩,她们就要身陨于此了。”
他拉弓搭上箭,没再言语,利落地射出箭矢。
那股隔绝在门窗风雪外的哭嚎声在顷刻间涌入赵雪梨的耳中,她不可置信地踉跄着步子奔跑至窗前,正好看见雪地中缓缓倒下的一个青衣身影。
除了青衣婢子以外,窗外雪地中还缚着许多人,在雪梨南下途中,他们都或多或少对她给予过帮衬,如老船夫。
他们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惊惧地连哭都不敢大声,只能压抑地啜泣。
赵雪梨脑中一片空白,乱哄哄地仿佛一时之间难以思考了。
裴霁云笑着道:“姈姈,你说下一个杀谁泄愤好呢?”
他又叫回了姈姈,语气缓缓平静起来,仿若从未失了风度愤怒责问过她,眉目沾了细雪,比屋外寒夜更冻人。
赵雪梨扑在窗前,哆哆嗦嗦道:“你!你!”
裴霁云替她说出未尽之语,“我以权迫人,滥杀无辜,人面兽心,禽兽不如。”
他学着她方才的语气,冷笑一声,问:“那你待如何?杀了我替他们报仇吗?”
赵雪梨如鲠在喉,抖得不成样子。
裴霁云伸手,惊蛰又递上一支铁箭,他接过,拉开弓弦,“姈姈,早便告知过你,逃跑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你不思悔过便算了,还口不择言,故意激我。”
“害了他们的是你。”
赵雪梨极快地握住箭尖,语不成调,“不要!别这样,他们是无辜的,同我没有半点干系,你要恨、要报复、都只管对着我就好,是是我利用你、又弃你于不顾”
裴霁云侧眸:“你不是早知晓我对你下不去手,是故有恃无恐吗?”
赵雪梨眼睛通红,被眼下局势逼得一点点没了方才倔强气节,她哽咽了下,“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何必牵连旁人呢?你如此草菅人命,便不怕被人知晓,名声尽毁吗?”
裴霁云冷脸,吩咐手下:“拉开。”
惊蛰闻言给另两个侍卫递过去一个眼色,他们硬着头皮走上前捉住雪梨,架起来往旁边拖。
赵雪梨急了,彻彻底底哭出来,能屈能伸地立刻求饶:“表兄表兄!我知错了,你不要这样,我求你了,不要,我长教训了,再也不会同你顶嘴,再也不敢再逃了。”
裴霁云置若罔闻,松开手,箭矢破空射出去,窗外又传来惨叫,赵雪梨心神俱裂,亦是跟着惨叫一声,不管不顾挣扎着往前扑,“你住手!住手!”
两个侍卫不太敢用力抓着雪梨,怕僭越了,这一下还真被她凭着一股疯劲挣开了手。
雪梨用力很大,大半个身子甚至探出了窗外,就像单薄的柳絮,即将掉下去了一般。
裴霁云眉头一皱,扔了弓箭,伸手将她拽回来,气道:“你要寻死?”
赵雪梨眼泪直流,脑中一直回荡着方才见到的画面,又一个帮助过自己的人被表兄射杀,倒在了雪地中,“那些都是假人,你拿来骗我的对不对?或者或者你们串通好了,是在做戏逼我认错是不是?”
她痛苦地看着裴霁云,“我再也不逃了,再也不逃了,你让他们站起来啊,别再做戏了,我认错,该死,我罪大恶极,我应该被千刀万剐,你让他们站起来”
裴霁云心中那股烦闷的郁气不仅没出出去,反倒越发胀大。
他手背渐起了青筋,喉结上下滚动几许,“你错在何处?”
赵雪梨眼神茫然了一下,泪珠滚落,“我我不该激怒表兄的也不该不自量力逃出盛京,表兄权势真的可以杀死人,我再也不敢了”
她在认错,哭着求饶,看起来楚楚可怜,异常无措,但这并非是裴霁云想要听的,他沉默了下,极其罕见地有几分失神,不知道为何突得又想到了将将入府没多久的姈姈。
她受了下人欺负,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咬着唇,明明委屈极了,却也不好发出太大的声音。
可那憋闷的哭声里又藏着股韧劲。
他听了后,总生出怜惜之情,推门进去轻声哄她,姈姈哭着哭着就哭到了他的怀中,睁着一双水洗过的碧眼看他。
裴霁云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几分怀念那刻时光。
在他恍然的这么一会儿功夫,惊蛰忽然急促出声:“公子小心!”
裴霁云极快从万千思绪中抽离出来,顿觉右手一痛,他左手反应极快地制住雪梨双手。
她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一柄磨的锋利的短刃,出乎意料,又狠心薄情地割伤了裴霁云右手。
亦或者她要刺的并不是右手,只不过因为被惊蛰惊呼吓到,所以偏了很多。
裴霁云脸上发沉得厉害,眉眼比窗外风雪更令人胆寒。
他没有搭理惊蛰,左手用了巧劲,将雪梨手中短刃逼掉在地。
她明明也痛极了,却又沉默起来,不置一词。
裴霁云气闷异常,尚且淌着血的右手扼住雪梨脖子,“你方才,是要杀我?”
赵雪梨的脖颈纤细极了,他一只手就能握住大半,仿佛一折就断,可她又偏偏硬极了,冷言冷语道:“是又如何?”
裴霁云闻言,再次丧失君子风度,气笑道,“好!好得很!”
他手中微微用力,想令她吃些教训。
但她却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好像觉得他真的会动手杀她。
裴霁云一顿,心中涌上难以言喻的酸涩情绪,手中力道不自觉就软得不成样子了。
第88章 说话
窗外号哭不绝,风声鹤唳,窗内静若寒潭,气氛冷凝。
侍卫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尽力减低存在感。
裴霁云右手手腕上的鲜血滴落在雪梨因为挣扎而乱开了几分衣襟的胸口上,不知是烫还是冰,弄得她浑身僵硬瑟缩,颤颤巍巍的娇躯更显瘦弱。
一张芙蓉面闭着眼无声淌泪,好不可怜。
裴霁云原是气急了,扼住她的脖颈将人抵在窗台上,此刻不多时,两人就沾了半身细雪,带上湿寒之意,她面色也愈加苍白无力,形容枯槁。
他凝眼死死盯着看了一会儿,手中忽地又用上几分力道,掐着雪梨,扯过来,劈头盖脸地亲下去。
惊蛰纵然忧心长公子受伤,可一见这番场景,还是连忙领着其余侍卫抬了房中尸体出去。
木门吱呀一声掩上,隔断里面骤然响起的呜咽挣扎,惊蛰面无表情命令道:“将公子方才射伤的那两人带去救治,务必要保住性命。”
侍卫们都善武,哪里会看不出来即使方才长公子在气头上,下手却仍然留有余地呢,看似
凶狠,其实并没有射中要害。
但凡碰上小姐,长公子就无法将事情做得太狠太绝,若唤作了旁人,怕是早被刀剐成一片片的了。
即使没得到长公子吩咐,却也还是认同惊蛰所言,连忙下了楼,寻大夫去了。
屋外三言两语的功夫,屋内已经一片混乱了。
赵雪梨没成想这人会一言不发亲自己。
他唇舌上施展的力道前所未有的重,亲得她痛极了,自然震骇又恼怒地反抗起来。
不仅发了狠地咬他,还胡乱踢他,含混着骂他:“滚开伪君子”
雪梨在裴霁云面前从来没有这样胆大过,伏小做低惯了,见到他时都气短一截,哪里还敢大声说话?
裴霁云听了,更是重重咬破她的唇角,冷然道:“纵是伪君子,也亲过你多回了。”
他亦是被赵雪梨咬迫了嘴唇,两个人的鲜血流淌在唇舌之间,雪梨越发推拒,可他偏偏就要她咽下去,掐住她的下颌,让她无论如何也难以闭合,只能被迫吞咽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裴霁云的鲜血。
这实在是有些让雪梨感到反胃了,她一想到自己吞吃了人血,就恶心地想吐,“不要呕”
她干呕起来。
裴霁云一顿,松开手,终于同她分开些许,两个人呼吸都凌乱急促极了,唇边染着血,红得绮丽非常,呈现出一种怪异暴力的暧昧氛围。
赵雪梨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什么也没吐出来,她恨不得拿手指捅嗓子眼,让自己将方才吃进去的人血尽数呕出来。
裴霁云冷眼看着,不置一词。
见实在呕不出,雪梨连滚带爬冲到几案旁,颤着手倒了杯水给自己灌洗口腔。
裴霁云脖颈青筋一跳一跳的,像是随时能冲破血肉咬人的毒蛇,他看着赵雪梨如此抗拒姿态,忽地就有几分理解裴靖安一并囚着姜依母女了。
从前姜依在他手中时,赵雪梨乖顺、柔软、对他言听计从,偶尔有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可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现在,姜依死遁、不知所踪,她就仿佛无所顾忌了一般,不仅不思悔改,甚至越发故意激怒他。
他抬步走上前,将虚软无力的人扯起来,打横抱起,冷面往外走去。
赵雪梨已经是心如死灰了,她呕了半晌,也逐渐冷静下来,被裴霁云抱起时只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又强忍着不动了,她哑声开口:“放我下来,我不走。”
裴霁云置若罔闻。
雪梨复而又动了起来,哭叫道:“我不能走,我要去救方才被你射杀的无辜之人,你放我下来!”
其实她知道若是裴霁云强硬起来,自己是救不了任何人的。
雪梨现在哭闹都是为了让他看到自己宁死不屈的姿态,若他当真怜惜顾忌自己,定不会太过肆无忌惮。
幸好她似是赌对了几分,裴霁云淡淡瞥了惊蛰一眼,侍卫统领立刻站出来道:“属下已经令人去寻大夫了。”
赵雪梨坚持道:“我不走!她们没治好之前,我不走!”
裴霁云真真切切冷笑一声,垂眸睨着她,“肆意妄为,还得寸进尺?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了她们?”
赵雪梨不再吭声了。
她知道被抓回去一事已成定论,再怎么抗拒不甘也只是困兽之斗,于事无补。
方才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咬也咬了,雪梨连日来奔波堆积的郁气和刚才惊吓所致的怨气都统统发泄了出来,纵然恨他草菅人命,拿了那些人威胁逼迫自己,可到底还是没完全活腻歪了,没再继续激他。
但她也不愿给他好脸色,脸色沉着,身体僵硬着,不愿意完全靠在他怀中。
裴霁云抱着人上了马车,依旧没放开手,沉声吩咐启程。
车轱辘碾在雪地中咯吱作响,摇摇晃晃的马车中是比车外更冷凝的气氛。
赵雪梨以为这种沉默会持续到入京,但马车开出没多远,裴霁云突然凉凉开口:“父亲不日抵京,若是得了姜依假死的消息,会如何?”
还能如何?裴靖安这只疯狗必然会咬住雪梨这个饵不放,直到拿她钓出姜依。
而她此番又严重得罪了裴霁云,回到盛京之后,无人会再护着她,届时岂不是任由裴靖安折磨?
赵雪梨心里发寒,也清楚裴霁云故意提起此事,亦是在逼她同以往一样继续求饶。
反正他高贵惯了,是不可能低头的,又不愿放过她,是故总使手段逼自己先低头认错。
姜依已经脱离火海,雪梨没了牵挂,她又不觉自己有错,是故面无表情道:“不如何,左右不过一条贱命,反正也是无人在意。”
裴霁云冷眼:“想来姜依还是会在意的,你死后,我自会寻回她,令你们母女相聚,全了你的心意。”
这番话无疑是在直白地告诉雪梨:你再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我就杀了姜依给你陪葬。
一句话狠狠拿捏住赵雪梨的软肋,她顿时就气闷极了,抿紧嘴角一言不发。
裴霁云见状,掐她的脸,冷声:“说话!”
赵雪梨梗着脖子不就范,不屈服,结果又被劈头盖脸地吻住了唇。
他右手握着她的脖子,恼恨之余,又泄出些旁的晦暗情绪,亲了半晌,依旧冷冷命令:“说话!”
赵雪梨不仅不说话,还将唇闭得更紧几分,下一瞬,他带着寒气的左手就扯开了雪梨衣襟,她下意识惊呼,结果被他寻见时机,将舌头抵了进来。
裴霁云身上那股松雾淡香刹那间占据了她的呼吸。
雪梨死不悔改,又要咬他,结果他似有预料,转而利落掐住她的下颌,冷眼瞥她,道:“血没喝够?”
赵雪梨被捏开了嘴唇,闭不上,也说不好说话,忿忿回视着他。
裴霁云冷硬地再次亲下来,在她本就破皮的下唇重重咬了下,她轻轻嘶了声,下一刻,又被咬住唇珠,之后,他的舌伸进来,勾住她的舌含吮舔舐。
赵雪梨被亲得难以呼吸,眼睛泛红,她不说话,他就不肯放过。
被亲晕过去后,又会被裴霁云弄醒,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越发粗暴地重复着亲吻的动作,原本掐着下颌的手,没多久就掐住了雪梨腰肢。
赵雪梨感到粘腻、呼吸不畅、脑袋发晕、不知道多少次被亲晕又弄醒之后,终于不堪折磨,忍不住大声哭出来,“不要了我不要了你放过我罢”
裴霁云毫不怜惜她已经肿胀破皮的嘴唇,重重碾了下,又去吻她脸上连成串的泪珠,“你唤我什么?”
赵雪梨出了半身细汗,面上也湿了一片,颤着嗓子开口:“表表兄,你放过我罢,姈姈求你了”
裴霁云漆黑眼眸沉沉看着她,问:“为什么总是逃?”
赵雪梨道:“你说过,不管嫁给谁都会让我做正妻的,却又为何总缠着我不放?在侯府时,我是一直攀附着你,可当了那般久不见光的情人,已算两不相欠,为什么嫁人后,还要被你迫着继续?”
裴霁云听了,冷笑连连,“嫁人又怎样?除非我死,否则我们断不了。”
赵雪梨苦笑:“盛京中钦慕你的千金闺秀不知凡几,何必非我不可?你若真心待我,又为什么不愿意给我一个名分?表兄,你太霸道,太自私了,姈姈只想过安稳日子,正常嫁人,同夫君琴瑟和鸣,而不是一直同你维持着那些龌龊肮脏的关系。”
她此刻模样不可谓不狼狈,嘴唇破了,眼睛红肿濡湿,笑起来没有丝毫生机活力,像僵硬木雕一般了无生气。
裴霁云不计较她的措辞,冷不丁道:“你既要名分,回京后我给你便是、”
赵雪梨心重重一跳,原本沉重迷糊的脑袋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几分。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语气也变得干巴巴,“这是什么意思?”
裴霁云从她的面上看不出任何欣喜神色,除了诧异惊骇之外,竟然还有一丝抗拒和害怕。
他清冷眉目一沉,问:“逃跑这段时日,你爱慕上旁人了?”
赵雪梨不知道他的思绪,被这话问得脑子一懵,“我”
若说爱慕之人,即使十分不愿承认,可雪梨也清楚自己从始至终只对裴霁云生出过男女之情。
他不发疯的时候太具有欺骗性了,雪梨又最爱温润如玉的男子,她又不是真铁石心肠、冷情冷性之人,对裴霁云生出钦慕喜欢简直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她曾经也恼恨自己不争气,可喜欢就是喜欢,总不至于因为自我恼恨羞愧就会变作厌恶。
幸
而她早早便知裴霁云俊美皮囊下冷漠阴狠的真面目,是以这份爱慕也带着警惕,同自己想要的自在日子相比,更是无足轻重。
现如今,这份爱慕也已经越来越淡了。
裴霁云见她一直不说话,克制而冷静地道:“赵雪梨,你既知我表里不一,狠辣无情,便休要做出慕上他人之事,否则,你爱一个,我杀一个。”
赵雪梨抬眼看向他,忽然笑起来,“那我若是爱上你的胞弟、或是父亲了呢?”
裴霁云一顿,也勾起唇角,回以一个更冷的笑:“倒会刺人,但告诉你也无妨。”
“不管是太子、皇子、还是父亲、谏之,我都照杀不误。”
“只不过,你若是同我之血亲厮混上了,杀他们之前,我会先杀了姜依赔罪。”
第89章 回京
赵雪梨哑然。
裴霁云张口闭口要杀了姜依,她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很没意思,嘴巴一抿,又成了个锯嘴葫芦。
但转念又怕他故技重施,逼迫自己说话,雪梨想了想,木着脸,瓮声瓮气道:“太乏了,可以让我歇息片刻吗?”
裴霁云眉目依旧凉似寒霜,倒是没说不允,可制住她的大手却也没放开。
赵雪梨逃跑这些日子以来,旁的不好说,可脸皮着实厚了好几分。
一刻钟前她还怨恨得要死要活,现在冷静下来,自知对抗他犹如蚍蜉撼树,忽地又想开了。
与其干耗着被折磨,不如视其为无物。
眼下裴霁云不搭话了,她眼睛一闭,很干脆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姿势作势要睡。
如此一番行动,倒是令裴霁云有些怔然了。
他对待姈姈毫无疑问是狠不下心的,可她却恰恰相反,对他倒是格外无情。
说走就走,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弃他于不顾。
姜依陪着她的时间少之又少,自己明明千百般地依着她、宠着她,为何她总是会义无反顾地奔向姜依?
不过是生养之恩,凭什么在她心中占据那般重的位置?
每次得了姈姈逃跑的消息后,裴霁云都忍不住残忍地想:姜依若是死了,姈姈心中最重要的人是不是就是自己了?
但姜依不能死,他还要留着牵制父亲和姈姈。
只是出人意料的是,姜依竟有魄力从滚滚浪涛中假死逃遁。
借着雪夜明光,裴霁云垂眼看着雪梨许久。
方才在客栈之中,即使赵雪梨不伦不类着了男装,穿得异常严实厚重,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她清减了非常多。
手心手背有好几处擦伤,满头青丝也干枯了很多,不如从前顺滑。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姈姈吃了很多苦头,但她依旧不愿意回头。
裴霁云闭了闭眼,抱住她的手越发用力,雪梨哭了许久,此刻睡意上来了,被掐得不舒服,眉头拧了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忍过去就好,没成想即使自己假睡了过去,依旧不被放过。
裴霁云扣起她的下颌,像是无法忍受般又重重亲了下去。
赵雪梨痛得闷哼出声。
明明已经暂时休战了,也不知道他突然生得哪门子气?
回京之路十分顺利,沿途别说劫匪,野兽都没瞧见过一只。
也不知是她们运道好,还是早有人在前方清过路。
虽然马车行走很顺畅,可赵雪梨这些日子过得一点也不舒心。
她被裴霁云囚在马车之中,除了洗漱或如厕外,哪里也去不了,嘴唇甚至都不属于自己了,整日被蹂躏地红肿破皮。
若非是在马车之中,赵雪梨甚至觉得自己的清白必定保不住了。
马车越靠近盛京,她心情就越憋闷,简直是怄死了,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漏了破绽,竟就被如此轻易地抓了回来。
那些谋划和算计,现在来看无异于一场笑话。
赵雪梨神色恹恹,再加上郁郁寡欢,不出意外,在回到盛京后的当天就病倒了。
裴霁云毫不顾及她晟皇子妃的身份,直接将她带回了淮北侯府。
甚至没让她回蘅芜院,而是直接堂而皇之抱着人进了照庭。
老夫人得知这个消息后,气得两眼一黑,拿这个长孙没有法子,连忙管教下人休要对外乱嚼舌根。
这厢孙子不安分,那厢儿子更是疯狂。
裴靖安就在裴霁云后一日抵京,他形容憔悴,衣裳凌乱,是抬着一具棺材回来的。
即使已经临近腊月了,到处都是寒冰飞雪,可裴靖安抬回来的棺材还是不可避免地散发出了尸体腐败的异味,熏得人直作呕。
将一府下人都吓得大惊失色。
这还不算完,裴靖安抬回尸体也就罢了,可他不仅不允下葬,甚至还连人带棺抬进了寝屋,这种行为在老夫人眼中已经不足以用癫狂来形容了,简直就是邪门到家了!
她拖着摇摇欲坠的老骨头去劝说,结果还受到了裴靖安的冷眼埋怨。
“昔日若非母亲反对,儿子早娶了依娘为妻,她有了主母名分,又怎会想不开地寻短见?”
老夫人觉得实在荒唐,“一个女人而已,何以让你如此消沉?还记恨上了亲母?这天下肖像姜依之人并非没有,你后院中不是一堆吗?真喜欢这款,为娘再给你再寻几个送来,快将她送去下葬,以免闹出笑话。”
裴靖安闻言,一双眼暗沉晦涩到能滴出血来,当即令人将府里最像姜依的那个妾室带来,当着老夫人面亲手杀了,鲜血迸射到他的脸上、身上,像吃人恶鬼,语气亦是森然,“母亲,这些话依娘听了定然要同我置气的,还请你往后莫要再提。”
这妾室好歹也服侍过他数回,每每在姜依处受了气,裴靖安就会在她身上发泄出来,可眼下说杀就杀了,眼都没眨一下,直叫老夫人看得胆寒,疑心自己到底生了个什么畜牲东西。
有了这疯子一对比,她忽而又觉得自己亲手带大的嫡长孙样样都好了。
霁云纵也有几分疯,却不至于像靖安这般薄情寡义。
但腊月初一这日,老夫人的这个看法有几分动摇了。
裴霁云早早来请安,金相玉质,君子凤仪,可含笑吐出的话却是:“祖母,孙儿欲娶姈姈为妻,特来知会您一声。”
老夫人彼时正在喝茶,当即被惊到咳嗽,好半晌才缓过来,不可置信道:“你疯了不成?姜依尚未下葬,你同姈姈成哪门子的婚?”
裴霁云笑了下,眉眼温和,“孙儿已经决定给姈姈换一个身份,姜依之死,影响不到她出嫁,还请祖母放心。”
老夫人闭了闭眼,差点直接晕过去。
她本对赵雪梨有着天大的意见,可姜依被裴靖安
逼得投河一事传来时,又觉她们母女二人命途多舛了。
老夫人很难得设身处地想了下,若自己是赵雪梨或姜依,真恨不得死了一了百了。
现今听见长孙这番言语,她对于他要娶赵雪梨一事并不意外,反倒惊骇于裴霁云不顾姜依尸骨未寒,就要强夺其女为妻的做法。
护短如老夫人,也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畜生行径啊。
第90章 下流!
赵雪梨和裴霁云又吵架了。
自打回到盛京后,她就被囚禁在了照庭,哪里也去不了,裴霁云又将唤云调来伺候她,名曰伺候,实则监视。
赵雪梨生了场大病,一直缠绵病榻,十来天也不见好转,连下床都费力,也尽力对唤云视而不见,以免将对裴霁云的怒火牵连到她身上。
在她离京这段时日,朝中政权更迭,二皇子谋反后,迟迟等不来皇帝的传位诏书,一时之间难以名正言顺地登基。
这在关键时刻,裴谏之领着六千云晖军直入京畿,同太子手中一万禁军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进盛京,将盛京从二皇子和瑾贵妃的把持中解救了出来,只不过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待到太子领着人冲进太极殿时才发现,皇帝已经因为拒不下诏被二皇子折磨致死了。
此等弑父弑君之举,令太子恼怒非常,当即就当着一众官员的面,亲手在殿前斩了二皇子和瑾贵妃的头颅。
在盛京同二皇子争斗过,逃去东边的宋晏辞自然也被太子党一行人扣上了谋逆逼宫的黑帽子。
而这当中,淮北侯府忍辱负重,蛰伏在二皇子身边多年,终扭转局势,匡扶正统。太子尚未登基,可宫中赏赐已经将侯府堆得快要放不下了。
在此次夺嫡之争中,裴霁云干干净净满身清白,半点污名没沾上,可明眼人谁不知道盛京几番变换全是他暗中推动的。
太子着太史局选了个吉日,在雪梨养病期间,便直接登基入住太极殿了。
他登基之时,任命裴霁云为尚书令的诏书也一同颁下。
至此,自大缙建国以来,除了开国皇帝担任过的最位高权重的官职再次后继有人。
裴霁云真正做到了年纪轻轻就权柄通天,便是新帝遇事都需同他商议,得了应允,才敢颁旨。
如此权焰,自也有些两袖清风的御史骂他狼子野心,杨家的江山都快改姓成裴了。
只不过谁要是说了这话,无须等到第二日,就自有想要媚上的官员寻了由头将人处置了。
裴霁云向新帝请了两道圣旨,一是晟皇子已经谋逆,实在辜负先帝心意,为了不令先帝九泉之下不得安睡,还请收回此前晟皇子身上的一切恩典,这其中有两件大事:兵权、以及赐婚圣旨。
兵权自当要收回,只不过收回赐婚旨意一事有些荒唐,时下女子嫁人后还能回到清白之身?若将赐婚圣旨一并收回,那关静姝和赵雪梨不就又成了待嫁小姐?这就着实教人难堪了。
之前宋晏辞离京时,并未带走关静姝,京兆尹是其岳父,暗地里有没有帮助他不好说,至少明面上尚未被人抓到一同谋逆逼宫的证据,他这京兆尹一职暂且还未被撸下来。
不管旁人心中如何看待这出嫁女又成了待字闺中的小姐一事,圣旨却是已经下了,与其一同颁布的,还有另一道赐婚圣旨——将显阳赵氏女赵怀瑛赐给裴霁云做正妻。
此事一出,诸人哗然,纷纷探听这赵氏女为何许人也,竟有通天的福气让裴霁云亲自请旨求娶。
显阳传来消息,原来这赵氏女自幼体弱,打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山外的庄子中静养,如今二八的年岁,身子好了不少,正在闺中待嫁。
好似没什么特殊之处,但赵怀瑛所在赵家并非显阳大族,只不过是中等世家,何以同裴霁云牵上关系了呢?
盛京中人再好奇也是打探不到其中细节真相的,没几日,倒传出了诸多流言蜚语,道是那赵怀瑛形如神妃仙子,长得惊艳非常,便是见多了美人的裴霁云也令其倾倒云云。
赵雪梨同裴霁云争吵也是因为此事。
一来如今的她并不愿意再嫁给任何人,二来,若当真嫁了裴霁云,自己定当会被欺辱更甚。
现在她尚在病中,裴霁云每每回来,纵然会剥光了她含吮□□,可每每事了,他都会克制地去净室,到底不会做到最后一步。
赵雪梨当时就觉得,他并非是不愿,只是更想将圆房一事留到洞房花烛夜,到时尽管她哭闹挣扎,想必也是没有半点用的。
她听闻消息后,初时还想委婉拖一拖,只说自己成婚,需得有祖父母在场。
裴霁云听了后,不置可否,没过三天,她祖父母就被捆来了侯府,雪梨恼恨宋晏辞无用,竟早不知何时就让她祖父母被裴霁云抢了去!
雪梨又说姜依尸骨未寒,此刻成亲,定然会引起侯爷怀疑。
裴霁云彼时将她压在床上,一张清冷玉面正侍弄裙下之地,闻言重重咬了一口,在她闷哼之际,抬起了头冷笑回道:“若从你这张嘴里再说出任何推脱之语,父亲立刻就会知晓姜依死遁真相。”
赵雪梨一听,登时就恼火了,抬腿踢他,“你有何证据说我娘是假死?”
他不动声色握住她小腿,按下,依旧勾唇,笑着吐出几个字:“姜依现今人在西黎郡。”
赵雪梨僵住了,她自己都尚且不知娘亲去向,裴霁云怎会知晓?
她立刻想到了离京时自己给娘亲送去的书信,那时宋晏辞将她接近皇宫,尚且没等到娘亲回信,之后她逃出盛京,更是无法得知娘亲是否回信了。
现在来看,许是被裴霁云截走了。
赵雪梨心里发凉,忍不住直言:“你偷看了我的信?小人行径!”
裴霁云擒着她腿将人拖过来,两个人面对面,目光相抵,“来来回回只有这几个词?你没说倦,我听得都厌了。”
赵雪梨恼恨不已,咬牙切齿道:“我死也不要嫁给你!你同你爹有什么两样?都不过是强抢民女的恶霸,你们仗势欺人,通通不得好死!”
裴霁云颔首,“还有呢?”
赵雪梨被他冷静模样激到,骂道:“你!你厚颜无耻!没脸没皮!卑鄙下贱!”
裴霁云听了,不置可否笑一下,混不吝地承认:“是,我下贱。”
他一只手制住雪梨双腿,另一只往下按,“我不下贱会爱吃这里?”
赵雪梨一张尚未痊愈的芙蓉面烧得通红,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羞的,恶心道:“下流!”
裴霁云黑眸沉沉,通身谪仙般的气质,像冬日初雪。
可偏偏眉眼又带上情欲之色,是故更像个行事乖张的堕仙了,他问:“你不爽利?”
赵雪梨攥紧了拳头,梗着脖子道:“恶心死了!”
裴霁云:“谁恶心?自己的东西也嫌弃?”
赵雪梨:“你恶心!你的嘴恶心!”
明明他才是最孟浪轻浮的那个,行事作风哪里像个世家教养出的贵公子,私底下的花样怕是比青楼男妓还多。
赵雪梨拿枕头砸他,“你动不动就拿娘亲威胁我,恶心死了!给我滚开,滚出去!”
裴霁云伸手接住头枕,随意扔在一旁,只从神情来看不知道是否生了气,他用一种强硬的语气,面无表情道:“你安安分分同我成亲,心甘情愿待在侯府,我可保姜依后半生自在无忧。”
赵雪梨也学着他,面无表情道,“这种威胁你说得不倦,我听得都厌了。”
她同他对峙了几次,因为恼恨站上风,渐渐都不怎么怕他了,不仅张口闭口骂他打他,也敢阴阳怪气刺他。
待骂出口了,就会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就是仗着裴霁云不会打杀了自己而有恃无恐。
裴霁云哪里会不清楚她这些小心思。
现今实在是对她这浑身是刺的模样有些没法子,他还是无法太过强硬,让两人走到覆水难收的那一步,但若姈姈实在要逃,他更是无法忍受,到时会做出什么偏激之事自己亦是无法预料。
赵雪梨见裴霁云黑眸越发幽深,却一言不发,心里莫名发毛,忍不住想自己是否骂得过分了。
但他都这般囚着自己了,还日日占尽自己便宜,她不过是骂了两句,难道他还恼了?
赵雪梨才不管这个,她冷哼一声,扯住被子盖过脸,“我要歇息了。”
裴霁云松开她,下了床。
两个人算得上再次不欢而散。
纵容雪梨言词激烈表达了自己不愿嫁人的意思,可无人在意。
她甚至是动了些利用裴谏之的念头,可这人也不知道又被裴霁云打发去了何处,自她回府以后,竟是一次都没见到!更遑论什么利用算计了。
唤云一向是个油盐不进,视裴霁云的命令为圣旨也不为过,赵雪梨依然打着逃跑的心思,也不想连累唤云,所以待她亦是冷言冷语。
婚期定在了年末,很赶很急促,但裴霁云发了话,时间再紧下人们也会做到尽善尽美。
赵雪梨病好第二日,就要绣娘来给她量尺寸了。
这要是搁在半年前,雪梨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会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嫁了两道人。
且两个都是她不愿意的,当真是好不憋闷。
这种被人压迫着的、摆布的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有时候她看着镜中自己姣好的容貌偶尔会想:若是毁了,会怎样呢?
裴霁云心中再对她有情,可若日日对着一张
丑陋至极的脸,定然要不了多久便会腻了的,或许到时候她就能轻易得到想要的自在。
可是,凭什么呢?
雪梨又会不服气地想,自己为何需要断尾求生?划花了脸,她也会痛苦、伤心难受的。
她还是要逃,不仅要全须全尾地逃走,最好还要给裴霁云留下一个无法脱身的大麻烦!
冥思苦想了三日,雪梨终于想到该如何破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