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出卖
赵雪梨呆住了。
泪珠子还挂在睫毛上,颤颤巍巍地要掉不掉,她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什么?”
宋晏辞冷着脸,没有再重复一遍的耐心。
赵雪梨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她的声音都更加尖锐了几分,“你要做什么?”
宋晏辞一顿,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句话确实会教人误解。
他要让赵雪梨乖乖听话,手上自然是要有能拿捏住她、威胁到她的东西。
对于女子而言,贴身衣物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但看赵雪梨这幅被吓得花容失色的惊恐模样,似乎以为自己是要轻薄她?
宋晏辞挑高了眉,伸手去解她衣裳。
赵雪梨被吓坏了,顾不得脖子上架着的长刀,慌乱要避,脖子擦过锐利刀锋,蹭出一丝血痕,幸好宋晏辞收刀的动作快,否则她怕是真要被割出一个大口子。
“你疯了?”宋晏辞责问道。
赵雪梨实在是受不了了,伸手推他,骂他,“你才是疯子!卑鄙小人!离我远点!”
宋晏辞听了,不痛不痒,反倒见她反应这么激烈,心情莫名其妙好了不少。
他说:“你那情郎弱不禁风,哪里比得上我?被我轻薄,是你的福气。”
赵雪梨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太无耻,太下流了。
她泪珠子不再掉了,也不装柔弱了,被羞辱得泛起了倔性,一双水洗过的,还带着红意的清亮桃花眼恼怒地盯着宋晏辞,好像忽然间,又不怕死了。
宋晏辞还是半蹲着,比瘫软在地上的她高出很多,能够完全而绝对地看清她所有的神情和小动作。
这双眼太雪亮了,又太干净透彻,宋晏辞眸光微微凝滞,须臾,他说:“再瞪着我,就剜了你这双漂亮的眼睛。”
赵雪梨只硬气片刻,又软下来,她别开眼,“宋公子,可否放我离开了,再耽搁下去,府里的下人该找过来了。”
宋晏辞站起来,退开身子,又恢复到了之前的冷硬,“三日后再来这里见我,否则,侯府赵姑娘同情郎夜夜幽会之事会在一日之内传遍盛京城。”
赵雪梨刚刚站起身子,闻言脸色发白:“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阴冷一笑,“这不是你该过问的。”
赵雪梨抿了抿唇,“我我知道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宋晏辞颔首,雪梨快速推开门走出去,又带上门。
她恨恨地攥紧了拳头出了旧宅。
回到蘅芜苑后,赵雪梨思虑良久,一时之间想不到解决之法。
这桩事若是求助老夫人,那又会扯出之前姜依一事,可若是去照庭告知唤云,那表兄一定会知晓自己同江翊之私会一事。
她思来想去,忽然想到淮北侯府中本就有一个对宋家恨之又恨的人。
赵雪梨不想被宋晏辞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威胁,她壮起胆子,避人耳目去了淮北侯裴靖安的煊庭。
裴靖安不在庭院中,可他留了些隐卫。
他后院的妾室们个个都安分守己极了,这么多天就没人出来蹦跶过,整个庭院静谧沉寂得不得了,赵雪梨去后,门口下人较为讶异,掀开眼皮问:“表小姐有何事?”
赵雪梨小声说:“我我有事想告诉侯爷。”
下人道:“侯爷不在,小姐请回罢。”
赵雪梨的眸光往庭院的阴暗处转,企图看到一个影卫,“若是侯爷的隐卫在,亦可。”
她想了想,补充道:“有个高高大大的,戴着黑金面具的隐卫大哥,他在不在?”
下人一顿,还没开口说话,廊角的黑暗处就走出了一个魁梧壮硕的身影。
男人脸戴黑金面具,身穿一身黑衣,像一只黑色猎豹自阴影之地缓步出现,原本闷热的夜风中像是都浮起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赵雪梨不得不得抬起脖子仰视他。
守门的下人不动声色退了下去。
赵雪梨见他真的在,心中微喜,连忙将已经想好的措辞说出来,“你你们不是一直在找宋家人吗?我知道宋公子藏匿在哪里。”
月孛卫首领垂下眼皮,不动声色注视着赵雪梨,没有说话。
“想来近些日子老夫人让我与江公子相看一事也瞒不过你,我今日在京郊旧宅之中被宋公子挟持了,这才知道原来侯府一直在追杀他。”赵雪梨将衣襟往下拉了几分,纤细脆弱的玉色脖颈上横着一道惹眼又突兀的血痕,“宋公子拿刀威胁我替他做事,我我马上就要嫁人了,实在不想同他有任何牵扯,遂来将实情告知。”
“他让你怎么做?”
赵雪梨见他愿意管,压在心口的大石卸下了一点,“宋公子倒是尚未具体说要做什么,只让我三日后去旧宅找他,否否则他就要找人毁了我的名节”
高大的月孛卫首领听后,冷然一笑:“小姐,属下知晓了,请您放心。”
他嘴上叫着小姐,可话语里却没多少敬意。
但却叫赵雪梨紧绷的精神实实在在松弛了下来,她没有立马走,而是又小声道:“宋公子一向狡猾,若实在活捉不了,不惜代价杀了也是好的,总好过又被他逃走,惹来一些腥风血雨。”
首领目光落在雪梨面上,令她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不管他是认为自己一个身为女子说出这番话是心思狠辣还是恶毒,赵雪梨都觉得没什么要紧的。
宋晏辞被抓住其实不能令她彻底安心。
这个人睚眦必报,报复心极强,如果自己反复出卖他一事被其知晓了,雪梨相信自己的下场一定很凄惨。
宋晏辞只有死了,她才能完全放心,否则他活着一天,她就要提心吊胆一天。
首领道:“属下领命。”
赵雪梨听不出里面有多少认真的成分,但她也不好强求干涉对方,只能提上一提,希望有用。
回到蘅芜苑后的两日,赵雪梨都过得很是焦虑,第三日时这种慌张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自天蒙蒙亮伊始她就在院子中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挨到入夜,她偷摸着去了煊庭,却并未见到那位隐卫首领,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抓到人,只好无功而返。
夜里自然也是睡不着的,天没亮就又爬起来敷上脂粉遮盖,去松鹤院请安。
老夫人见了,不免多问上一句:“怎么这些日子精神气差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赵雪梨有些骑虎难下。
一方面有老夫人的做妾言论逼着,她想要趁表哥不在早早嫁出去,也好安心。
另一方面又被宋晏辞威胁着,叫她不敢轻易出了侯府。若是嫁了出去,自己失去侯府庇佑,岂不是任由宋晏辞威胁拿捏了?
翊之哥哥只是一介书生,一定是护不住她的,到时候怕是还要受她连累。
赵雪梨的满腹心事只能吞进肚子里。
她摇了摇头,说是夜里没睡好。
老夫人不在意她是否说了真话,道:“老身已经找人算过了,明日就是个顶好的日子,正好你祖父母也要抵京,晚上就当着长辈的面认了义父母,安心待嫁罢。”
赵雪梨听到祖父母三个字,一阵恍惚。
入京四年多,雪梨已经快要想不起祖父母是什么模样了,她只还依稀记得两位老人对待自己时刻薄的嘴脸。
爹爹死后,她仿佛就不再是赵家的孩子了,那些血缘上最亲近的人一直都很嫌弃她是个丫头片子。
赵雪梨不想看见他们,但临到嫁人的节骨眼上,他们不在场又不合礼数。
老夫人又说:“至于嫁衣,认完亲后你去绮霞阁挑一套成品即可。”
赵雪梨都一一应好。
到了夜里,她再次去了煊庭,可隐卫首领依旧未回。
如果是抓住或是杀了宋晏辞,都不可能用这般长的时间,赵雪梨心中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
她回到蘅芜苑后,甚至已经开始焦躁地想到自己被宋晏辞抓住后的下场了。
这一步,或许是走错了,将她处境更加艰难。
可是如果不这样做,难道真
要任由他拿捏威胁吗?
他太危险了,即使自己真的妥协了,帮他做事,难道他就会放过她吗?
不会的,他一定会在利用完后就杀了自己。
所以没什么好后悔的。
赵雪梨自己给自己开解了,倒进床上,蒙头就睡。
或许是这些日子过得太不安了,雪梨在裴霁云离京的十多日后,第一次梦见了他。
梦里是一个春光烂漫的暖日,表兄穿着霜白锦衣,手持一本书册端坐在窗前静静看着,明亮日光落了半身,照得他肌肤丰盈,恍若谪仙。
雪梨走过去。
他听见动静,从晦涩的墨字中抬起眼眸,漆黑的瞳孔中映着她局促的面容,温柔地像一弧弯折的月光,“姈姈,怎么哭了?”
赵雪梨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她伸手扯住裴霁云的衣角,感觉自己突然有几分莫名其妙的委屈。
她想要将这些日子的遭遇,内心的不安、焦躁都说给他听。
但是她又忽然想起,这事关江翊之,是不能告诉表兄的。
临到嘴了,她也只是下意识问:“表兄,你什么时候回来?”
话一出口,赵雪梨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是有几分想念表兄的。
可是她又清醒地知道,表兄还是迟一些回来才是好的,到时候她嫁了出去,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
裴霁云笑了笑,将她拉近,抬起手指一点点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姈姈想我了?”
赵雪梨忽得生出几分心虚,为自己瞒着他即将嫁人一事。
但她又很快想到:这没什么,反正表兄从来没有说过要娶她。
所以她是否嫁人,要嫁给谁,也是从来都与他无关。
第52章 认亲
夜里没睡好,起床后赵雪梨不免要给自己涂上脂粉遮盖一下略显憔悴的面容。
因着今日要认义父义母,她特意挑了件较为得体的湖绿齐胸襦裙,外穿坦领齐腰的大袖衫,发髻上也簪了漂亮精致的珠钗步摇。
老夫人给她选的是并非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而是在三服之内一直有所来往的小宗。
虽然门第比之淮北侯府差了一大截,但也是正儿八经的权贵之家,雪梨要认的义父裴鹄在朝中任奉议郎,家里只有一个独子,唤作裴策,是上届的探花郎,现下在翰林院中当差,颇受上官重用,如今家里新认个妹妹,却依旧忙得抽不出空来见一面。
认亲一事自来繁琐,除了要祭告祖先、举行仪式、宴请宾客、还要再取个新字,上义父母族谱等等。但因雪梨是个待嫁的女子,再加上老夫人心中有旁的顾忌,不愿张扬,索性就去除了诸多礼节,只让双方长辈做个见证,令雪梨拜见新父新母即可。
到了晌午时分,去青乐郡接人的车马带着赵全盛夫妻二人抵达京城。
老夫人对这二人较为嫌弃,甚至没放人进了侯府,只在客栈之中暂且安置着。
临了末时,三方人才在裴鹄府上的正堂见了面。
赵全盛夫妇二人已经是花甲之年,或许是接连赶路所致,脸上都略有疲态,进了高门大院,尽管穿着绫罗绸缎,但神色和仪态都较为拘谨,一进正堂,目光在堂中人身上晃过,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与姜依有几分像的赵雪梨,连忙堆起了笑走上前叫道:“姈姈!是我们姈姈没错!都长这么大了!”
老两口围着赵雪梨,一口一个姈姈,笑眯了两只老眼。这幅热热切切的模样,不明真相的人见了怕是真以为他们待赵雪梨有多亲厚一样。
赵雪梨现在也会虚与委蛇了。
她没有浑身僵硬,也没有不知所措,而是也扬起了嘴角,站起来笑着唤了声祖父母,还体贴地问他们来京之路可有累到?
好一顿虚情假意的来往之后,老夫人才搁了茶盏,缓慢开口,“姈姈自来聪颖乖顺,与裴家极其有缘,我们见了是打心眼儿地喜欢,今日叫你们二老来,是想问问,可愿意让她认了裴鹄为义父?也算结个亲缘。”
赵全盛夫妇哪里会拒绝这种送上门的好事。
他们家这些年拿着侯府的钱财,日子过得很是舒坦,说是土财主都不为过了,邻里乡亲个个儿羡慕眼红得厉害,前些日子淮北侯府车马来青乐郡接人时,更是威风得不行。
在他们心中,儿子死了,儿媳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外人,赵雪梨虽然是个不能传宗接代的丫头,可到底是姓赵,和他们流着一样的血。
赵雪梨攀附上了裴家,不就是他们赵家攀上裴家了吗?
赵全盛忙不迭躬身说:“贵人们看得上姈姈,是她的福气,我们当祖父母的替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赵氏也在一旁点头附和几声。
这桩事,就这般走了个过场后定了下来。
随后,在老夫人的主持之下,赵雪梨给裴鹄夫妇跪着敬了茶,改口唤了义父义母。
裴鹄和夫人李梁玉一直表现得十分温和,脸上笑吟吟的,看不出对突然被塞了个大闺女有任何不愉快、不满意的情绪。
他们欣然受了雪梨奉上的新茶,还给了回礼。
老夫人见事成大半,道:“姈姈,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半个娘家了,自今日起,你便留在此处待嫁罢,在蘅芜苑的那些东西稍后我都会让下人送来。”
才刚认完亲,老夫人就直言让她留下,不必再回侯府,怎么听都有几分赶人的意味。
在从前,姜依是赵雪梨与淮北侯之间的唯一纽带,可现在姜依人都不在府中了,赵雪梨与淮北侯府自然再无瓜葛。老夫人自认自己还如此费心操持赵雪梨的婚事,给她妥善安排好一切后才这说这番话已经是分外厚道了。
赵雪梨虽然忧心出了侯府的自己会失了庇护,被宋晏辞报复,但她又无法令老夫人转了心意,允自己再住几天,只好点头同意。
赵全盛夫妇也以要亲自送孙女儿出嫁的由头在裴鹄家的宅子里住了下来。
这一场正堂宴席,最后只有老夫人离去。
李梁玉给赵雪梨安排的院落在西边,里面琳琅满目,小女儿家的物件应有尽有,她笑着道:“我一直都想要个女儿,奈何生下策儿后身子一直不好,到了现在再也没怀上过。赵往后我也叫你姈姈如何?”
赵雪梨点头。
李梁玉才接着道:“此前老夫人找我们说了要认你做义女一事后,我便开始着手准备女儿家的闺房了,可到底是没有养女儿的经验,也不知姈姈看了可喜欢?”
赵雪梨原本紧张局促的心落下大半,她也笑着道:“多谢义母,姈姈见了,心中很是欢喜。”
李梁玉道:“喜欢就好,若是觉得还有什么欠缺之处,只管来找我就好。”
赵雪梨也住不了多长时间,即使真有什么不适应之处,也是不可能去麻烦李夫人的。
待她走后,赵雪梨简单洗漱了一番,就躺床上歇息去了。
本以为初来乍到,她会不安地彻夜难眠,可或许是白日里太费心劳累了,她竟是很快就睡着了,一夜无眠到天色大亮,雪梨睁开眼看见陌生的房间,还恍惚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在哪里,她连忙起床去给李梁玉和裴鹄请安。
宅子比不了淮北侯府堆金砌玉,下人也不多,但却打理得很细致清雅,能看出主人的用心。
赵雪梨到了前厅,见只有李梁玉在慢悠悠看账本,有些羞窘地走过去请安,又为自己起迟了一事致歉。
李梁玉放下账本,走上前笑着扶起她,“姈姈,我们家没有这些繁文缛节,策儿平日里在家亦是不用晨昏定省的,你们能起得来,我却还想多睡上片刻呢。”
赵雪梨微微愣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是好。
“你义父早早去当值了,你祖父母方才用过早膳,出去游逛了。”李梁玉说到一般,似了想起了什么,又接着道:“姈姈,往后你若是要出了府去玩,同我知会个去处就好,我若不在,与李管家说上一声亦是可以的,旁的都没什么,只不过晚膳前必须回来。姈姈,义母并非是要管束你,京中治安虽好,可你到底是女
儿家,天色暗了还是待在府里为好。”
赵雪梨还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自由,她将这些话在心中过了一遍,只觉得有几分恍然和欣喜。
李梁玉见她半晌没吭声,问:“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赵雪梨道:“没有多谢义母”
李梁玉笑了笑,摆手放她自己出去玩了。
赵雪梨走出前厅后,去膳堂吃过了早膳,然后安安静静回了院子。
倒不是她不想出去玩,只是在宋晏辞尚未抓到的这个节骨眼上还是闭门不出,安分为好。
转眼又过了数天。
赵全盛夫妻两人头一次来盛京,每日在外玩得乐不思蜀,都没空来雪梨跟前惺惺作态了。
李梁玉和裴鹄更是没有半点架子,简直是不像盛京权贵作风了。
赵雪梨在裴家过得极好,她不需要看谁的脸色行事,也不用战战兢兢,尽管心里藏着事,也却没再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
临近四月末时,老夫人着人合了雪梨和江翊之的八字,没合出什么大的问题,就暗示江家在五月初可来上门提亲了。
但在江翊之来提亲前,却又发生了一个意外。
他丁忧了一月,又得二皇子帮助,本已是可以正常参加殿试、娶妻生子了。但是在四月最后一天,赵雪梨又听闻一个惊人的消息。
江翊之的两位‘亲生父母’再次意外身亡。
还是一样的落水,只不过一个溺死在了自家水缸,另一个死在浣衣的河边。
江府乱成了一锅粥,江翊之再迟钝,也知道是有人在针对自己了。
上门提亲一事不得不再次往后推迟。
他对那对便宜父母的去世倒是没多大伤感,只不过敌人在暗,做事又狠绝,令他总是如芒在背,不得安稳罢了。
思来想去,江翊之只得去找二皇子。
他自认自己为人处事并不张扬显眼,一向也没有什么仇家,若真是被谁盯上了,那也只可能是自己身为二皇子党,被太子党中的人针对了。
二皇子听江翊之说完后,道:“你只不过是尚待殿试的贡士,太子那边不会闲得没事盯上你了,这桩桩件件,定然还有别的缘由。”
别的缘由?
江翊之能想到的只有:“可是因着我与侯府赵姑娘的亲事?”
淮北候府虽然是二皇子党,但二皇子对其并无多少掌控力。
昔年瑾贵妃与裴靖安都养在老夫人膝下,两人一同长大,裴靖安袭爵之后,就是天然的贵妃党派,他之前也给过二皇子和瑾贵妃诸多助力,但近些年来,裴靖安志不在权势斗争,一心只想着温香软玉,佳人在侧,连后院的女人都哄不过来,就不太如之前那样鼎力相助了。
裴霁云自幼聪颖,瑾贵妃也极为厚爱他,常常将人留在宫中与二皇子一同读书,他亦是瑾贵妃费尽心思亲手培养的第二个助力。
他也确实没令人失望,一经下场就惊了众人,连中三元摘走了状元头花。
但他似乎有些不受控。
应该说,二皇子常常感到裴霁云是脱离了自己掌控的。
这位不过二十出头就手握大权的权臣虽然总是温润自持、姿容清雅,可二皇子面对他时,却并没有面对一般臣子时的随意惬意。
他不止一次听父皇惋惜叹道:“霁云若是朕之子便好了。”
论样貌和才学,二皇子自认比不上裴霁云,只有出身这点强过他。
可随着裴霁云越发权势滔天,二皇子忽然觉得仅仅凭借皇子这一层身份并不能令自己压制住他。
他应该让淮北侯府和自己之间的利益牵扯更加紧密,再找出裴霁云的弱点,徐徐图之,让对方彻底诚服。
但二皇子确实未曾料到只不过是让江翊之娶一个侯府姨娘的女儿也如此一波三折。
此刻面对江翊之的问话,他若有所思一阵,否认道:“应该不是,侯府若不愿意将人嫁给你,大可直接拒绝,何必又是送钱送财,又是给那位赵姑娘抬了身家只待出嫁?”
江翊之却忽然想起明湖那夜,裴家两位公子对待赵雪梨的姿态,犹豫道:“会不会是裴府公子——”
二皇子打断他,“不会。”
“我在侯府亦有暗探,谏之向来厌恶赵姑娘,以欺负她为乐,赵姑娘若是离了侯府,他保不齐还要锣鼓喧天地欢送,哪里会阻碍你同她的亲事?”
江翊之道:“那那位长公子呢?”
二皇子听见这话,更是发笑,“你说霁云?”
“他君子之姿,怎么会为了搅黄你们的亲事使出这些下作手段?”二皇子道:“难不成他对府上姨娘带来的独女起了私心?不愿让她嫁人?”
江翊之沉默着没说话。
二皇子缓缓道,“霁云并非耽于女色之人。翊之,你应当是得罪旁的人了。”
他叹了口气,“有本宫在,殿试你无需担忧。只不过迎娶那赵姑娘一事,需得让你再费些心思了。”
“真等上三年过了孝期,这桩婚事对我未必还有用处。”
二皇子居高零下,冷漠地说:“翊之,男人风流些没什么,寻个机会,让那女子珠胎暗结,到时肚子大了,事情就好办多了。”
第53章 算计
因着江翊之的“父母”双双离世,与赵雪梨的亲事也一推再推,赵全盛夫妇二人借此就在裴府住了下来。
五月初六这日,日日出府见世面,挥霍无度的老两口罕见来了雪梨院子,先是好一通嘘寒问暖,见雪梨神色恹恹,一直没有太大的反应,终于忍不住直接道:“姈姈,你总这般宅在后院作甚?祖父祖母好不容易来一趟盛京,你这孩子也不说陪我们出去逛逛?”
心不在焉的赵雪梨总算抬起正眼看他们。
她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奇怪,便道:“祖父,你们这几日不是天天在外游逛吗?怎么突地想起要我作陪了?”
许多年不见,赵全盛也不敢同在青乐郡时一样对雪梨呼来喝去,动辄打骂了,他还是笑呵呵地道:“我们这是怕你在屋子里闷坏了。”
赵氏也道:“姈姈,这盛京城太大了,我们这几日下来也只逛完了鼓楼大街,你住了这么久,肯定熟知哪处是好的,便做一回祖父祖母的向导罢。”
赵雪梨拒绝,“祖母,我这几日身子不爽利,实在不愿出门。”
赵全盛和赵氏互看了眼,只好讪讪而去。
又过去三日,老两口再次来邀雪梨出府,又被她以腿脚不舒服为由拒绝。
之后数天,雪梨寻遍了借口打发了他们三次。
一直到五月十一,赵全盛老两口再次到访,还不待雪梨寻了说法推拒,他便压着嗓子道:“姈姈,早些年你爹在盛京的胡氏钱庄里存了些东西,只有你和姜依能取出,今日便随我们出府一趟罢。”
赵雪梨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人同自己提过爹爹了。
她爹叫赵徽,是个模样俊秀的裁缝,虽说在容貌上比不了娘亲,可爹爹耐心细致,粗活细活都做得得心应手,还做得一手好菜,事事都顺着妻儿,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爱妻爱子,只可惜命太短了。
赵氏道:“虽说这是留给你们的,但你娘已经另嫁,算不得我们赵家人了,你的那一份自可拿去,但姜依那份却是我们的。”
赵雪梨想了想,还是说:“祖母,我这些日子实在是身体不适,不愿出门。”
她又不是傻子,赵全盛两个人这般频繁要她出府,一看就没安好心,此刻即使是拿爹爹做诱饵,雪梨纵容有几分心动,却也不会上当。
赵
氏一听就急了,“你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难道还要把姜依的那份一起占了去,半点也不给我们留”
她说着从袖子口掏出一块儿香囊,“姈姈!这是你爹生前绣的最后一个香囊,我——”
赵雪梨没有防备,任由她将香囊凑近了自己,鼻尖霎时萦绕起一股腐臭味,这种腐臭中又夹杂着一丝甜香,雪梨脑袋发懵,目光忽然虚幻了起来,耳边祖母的说话声也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她立马意识到不对劲,边撑起身子,边张了嘴要唤人,可赵氏却冲上去捂住了她的嘴,将香囊怼得更近,雪梨身子发软,心也寒凉,她挣扎着要推开人,双手双脚胡乱挥舞,企图砸碎什么东西。
但赵氏力道大,将她捂得太紧了,最终还是不甘心地闭上眼睛,昏迷了过去。
赵全盛小声道:“你轻些,别把脸弄伤了,卢世子该不要了。”
赵氏这才松了力道,她想起这些日子吃的闭门羹,没好气道:“小丫头片子警惕心这么强,不来硬的还骗不走了!”
赵全盛走上前帮忙架起赵雪梨,“她在盛京享福这么多年,也该孝顺孝顺我们了。”
赵氏:“那卢世子是皇亲国戚,给他做妾是姈姈的福气,比嫁给什么穷酸举子好多了!侯府死老太婆,这是故意不想让姈姈高嫁!这丫头死脑筋,要不是我们,她这辈子可就毁了!”
赵全盛说:“得了,快些将人送出去罢。”
两个人一块儿搀扶着雪梨,往府外走去,这些日子他们经常外出,已经摸清了什么时候走哪条道能避开人,是以很顺利就将雪梨带出门,上了马车。
赵全盛自己就会赶马车,坐上去一甩马鞭,马车咕噜噜走了。
一路驶向乐平大街,到了一处大宅外停下,赵全盛下了车,走到小门,敲了数下,就有小厮来开。
赵全盛陪着笑脸,“劳烦找一下钱管家,就说世子爷要的人我们带来了。”
小厮瞥他一眼,道一句稍等,随后关了门,去府里叫人了。
不多时,钱管家就赶了过来。
赵全盛见了人,连忙道:“钱管家,世子爷可在府上?我把孙女儿带来了,请他过过目。”
钱管家对于给自家主子处理这种纳妾的风流事已经十分娴熟,当即就问:“人呢?”
赵全盛搓了搓手,一脸憨厚,“这丫头性子倔,我们怕误事,就”
钱管家立刻意会。
把家中女子迷晕了送来,这并非是什么稀奇事,他已经见怪不怪,谁让卢家是皇亲国戚呢?能被世子爷看上,无异于飞上枝头变成凤凰,哪家没点权势的会不心动?
即使是个妾室,也是世子爷的贵妾,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仆从成群。
钱管家道:“不碍事,将人扶进来罢。”
赵全盛听了,连忙和赵氏一起将雪梨扶下车。
钱管家见到人,眼睛顿时就亮了。
他家世子爷固然风流,可眼光却是异常挑剔的,后院里十来个女人都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但如眼下这样绝好姿色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没想到这两个俗气的乡下人竟真养出个如此灵动清丽的孙女儿,钱管家对待他们不由客气了起来。
赵全盛和赵氏甫一进入鸿远候府,眼珠子就转不动了,觉得哪儿哪儿都气派得不得了,比郡守老爷的府邸都大气豪奢多了。
两人心中原本那点不安彻底放下了。
五月初他们在外闲逛的时候,被钱管家找上,说是听闻他们家中养了个漂亮孙女,想进献给鸿远候府的世子爷。
两人原本并不相信,可钱管家不仅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还好吃好喝供着他们玩了几日,又气度不凡,确实是真正出入鸿远候府,在侯府里方差,老两口这才信了,随即就在心中比较起来世子爷和一个接连克死养父生父的穷酸举人。
在他们心中,江翊之死了爹娘,自然无法出仕,也不知道三年后再考能否再中,可世子爷就不一样了,这是名副其实的贵人,日后是要袭了爵,做侯爷的,这不比一个举人好多了?
更何况赵雪梨样貌随了姜依,出落得极其漂亮,赵全盛两个纵然不喜欢她,也不得承认这个孙女儿长得极好,被贵人看上眼一点儿又不意外。
只要世子爷见了人,他们相信这桩事一定能成,纵然是个妾室也没什么,到时候生下儿子,有的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们将雪梨送到一间厢房放下。
钱管家道:“世子爷定然喜欢,你们先回去罢,等到明日,任命赵臻做县丞的文书就会发往青乐郡。”
赵臻是赵全盛的小儿子,现年不过三十出头,被两个人娇养得一事无成,只会寻花问柳,一个接一个得玩儿女人。
可赵全盛和赵氏偏偏就宠爱得不得了,为他操碎了心,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现在听到钱管家的话,顿时笑得只见牙不见眼了,高高兴兴拿了一大堆钱财走了。
钱管家瞥了昏迷不醒的赵雪梨一眼,吩咐丫鬟,“先将人洗干净了。”
*
鸿远候世子唤作卢元麟,虽然爱美色,可书读得也是极好,在京中的名声并不坏,是出了名的风流才子。
他亦在景行书院中读书,自来最是瞧不上那群臭寒门,尤其是里面一个叫江翊之的。
五月初二,书院将春闱上了榜,准备殿试的学子聚在一起考校,卢元麟与江翊之再一次发生了矛盾。
两个人只差大打出手,夜里,祭酒罚他们一块儿清扫书院,江翊之罕见主动开腔讥讽他庸俗。
卢元麟这个人受不得激,当即动手打他。
江翊之被打也不还手,反倒说:“卢元麟,你选女人的眼光和你这个人一样庸俗不堪。”
卢元麟听了,下意识就骂:“你穷得连女人手都没摸过,还敢评价小爷?就算出仕了,也只配娶一些平庸之辈,给小爷暖床都不够格的那种女人!”
江翊之笑起来,“我的未婚妻子,纵然出身不显,可只凭样貌,也是你后院女人望尘莫及的。”
卢元麟从江翊之这句话中读书了挑衅炫耀的味道。
他甚至忽然觉得江翊之今夜是故意找茬儿,就是为了说这句话,炫耀他的未婚妻。
卢元麟最见不得他这幅小人得志的嘴脸,“穷的叮当响,你可真敢臆想。”
江翊之被他压着又揍了一拳头,但仍然在说:“裴府赵雪梨赵小姐,是我未婚妻,不信你尽可去打听。”
卢元麟当时不信,后来回了府,夜里总想起对方炫耀得意的欠扁模样,就忍不住真去打听了。
他自诩是个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若是那女子果真长相不俗,他并不介意将人抢过来,教江翊之悔青了肠子、
只不过将事情吩咐给钱管家之后,卢元麟又将事情给忘了。
现在听见人已经带来了,他那份被激怒后冲昏了的头已经清醒大半。
那什么赵姑娘若真是天仙似的人物,又怎么会在盛京之中一直名声不显呢?
江翊之丁当是吹嘘无疑。
现在已经入了夜,卢元麟不乐意从妾室床上下来,当即摆了摆手,道:“将人送走,小爷已经没兴致了。”
钱管家张了张嘴,有几分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话,退了出去。
但他却没有将人送走,而是又寻了个心腹下人,让他去将江公子寻来。
不多时,江翊之步履匆匆赶来,一路避着人从小门入了鸿远侯府。
钱管家将人带至偏房门口,压着声音道:“我只给你两刻钟的时间,时间一到,立刻走人!”
江翊之连忙道谢。
他此计虽然危险,可因着对卢元麟和赵雪梨的为人品性的熟悉,胜算却是很大的。
二皇子令他与赵雪梨珠胎暗结,可若只是循规蹈矩的寻常手段,必然是不可能成功的,江
翊之思虑数天之后,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钱管家同他家有几分远亲的关系在,在他多次上门送礼央求之下,答应若是卢元麟对赵雪梨失了兴趣,可顺了他的意。
江翊之会在偏房中趁雪梨昏迷不醒将生米煮成熟饭,再悄然离开。
待到天亮,钱管家再将人送回去。
赵雪梨一个女子,察觉自己失贞,定然不敢往外说,赵全盛夫妇也只会误认为是自家孙女没留住人。
不管她有没有怀上孩子,江翊之都决定过几天就去提亲,对方失了贞,怕是也别无选择,一定会应承下来。
江翊之也想过退路。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暗中监视裴府,今日亦是跟着赵全盛的马车来了鸿远候府的。
灵鸢是他的女人,他纵容如此算计,可也不愿真令旁人夺去了她清白的身子,若是半个时辰内钱管家没来寻他,江翊之就会自己冲进鸿远侯府救人。
彼时他英雄救美,将事情闹大,世人都会知道赵雪梨与他已经暗中相看,互相定情,届时求娶也是顺理成章。
只要先将事情落实,定了亲就行。
大婚可在三年之后再办,他也不用再担心中途生变,二皇子那边定然也能回复得过去。
只要赵雪梨彻彻底底成了他的人,不论是否成婚,这个人都同他绑在一处,只能嫁给他了。
江翊之深呼一口气,推门走进去。
他将视线投向床榻之上的纤细身影,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看仔细,后脑忽然剧烈一痛,眼前一黑,顿时就晕了过去。
清明在江翊之身后利落收手,无声无息冷眼看着他软倒在地。
唤云也从角落里走出来,她轻声走上前将赵雪梨抱起,看着她不省人事的模样,忍不住直心疼,“小姐实在是太可怜了,一直所遇非人。”
她转头问清明:“我们要将小姐先送回裴府吗?”
清明摇了摇头:“公子应该已经抵京,进宫面圣了,直接带小姐去宫门口等着罢。”
唤云觉得有道理,“一个半月没见,公子一定想得厉害。”
两人随即扔下晕倒在地的江翊之,带着赵雪梨偷偷摸摸,悄无声息出了鸿远侯府,快马加鞭赶往皇宫。
一个时辰后,赵雪梨被送进了等候在宫城外的乌木马车中。
夜色渐深,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琨玉秋霜的挺拔身影缓缓自宫门走出,他黑色氅衣之上还沾着连夜赶路的露水湿气,眉眼落着一层披星戴月的淡淡倦意。
裴霁云掀开车帘,进了车内,时隔许久,终于又见到了赵雪梨。
赵雪梨的意识实在是太沉重了,她又做了梦,只不过这一次却没梦见裴霁云,而是梦见了江翊之。
梦中的江翊之被一层薄雾笼罩,看不见头,她唤他的名字,他也不答,就那么站在森然雾气里,令她心惊极了。“翊之哥哥”
裴霁云一怔,点漆黑眸一寸寸转冷,原本充足的耐心好似随着雪梨这句呓语倏然耗尽了。
他温和的言语,不露痕迹的手段,纵然可以得到一个乖巧听话,全心全意都是自己的姈姈。
可是这太慢了,慢到她心里竟然真的住进了一个朝思暮想的人。
这不是裴霁云想要的。
他看着赵雪梨紧蹙的眉头,听见她不安地又叫了一声翊之哥哥,冷漠地想:那些引诱姈姈的,都应该付出代价。
第54章 变卦
赵雪梨做了半宿的梦,醒来时脑袋生疼。
她睁开眼见到熟悉的闺房,有几分显而易见的恍惚。
记忆迟钝地在脑海中复苏,雪梨记起自己被祖母用了迷香后晕倒了,之后事情她再没有丝毫印象。
她伸手在身上摸索,发现衣裳是换过了的,身体也没有什么不适感,只不过头有几分昏沉发痛。
难道祖母把她迷晕后什么也没做,仅仅是换了身衣裳吗?
赵雪梨从床上爬起来,穿了衣裙出门,见到府中下人,不免叫住一个发问:“可曾见到我祖父母?”
婢子答:“老太太和太爷天不亮就出府了。”
赵雪梨抿了抿唇,又问:“昨日昨日他们去了哪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婢子:“昨日老太太和老爷亦是出府游玩,至于去了何处奴婢并不知晓,若说发生了什么事便只有小姐在酒楼小酌,醉睡过去,到了夜里被酒楼东家用马车送回府的,夫人老爷找了您半宿”
赵雪梨听得稀奇极了,“我?在酒楼小酌?”
婢子点头,眼神有些奇怪,“送您回府的天香楼婆子是这般说的,小姐您不记得了吗?”
赵雪梨勉强牵起嘴角笑了下,含糊道,“我确实有些记不清了。”
她心中疑云满腹,去了正堂。
李梁玉见了她,罕见没笑,而是肃容着脸道:“姈姈,女子偶尔小酌,无伤大雅,只不过只能在家中,断不可在外如此,昨日若不是那酒楼东家人善,你便是不见了,我们也没处去找。”
赵雪梨张了张嘴,“义母,我我昨日真的喝酒了吗?”
“一身的酒气,都醉得不省人事了。”李梁玉抬眼打量她,“你别是不知道自己喝的是酒水罢?”
赵雪梨心想:难道祖父祖母将自己迷晕后拉出去灌酒了?他们为何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疯了不成?
李梁玉见她神色迷茫,以为她是误喝了,神色终于和缓一些,“姈姈可是喝了果酿?这些初喝是甜的,可后劲并不小,没喝过酒的小娘子往往一杯就能醉倒。”
赵雪梨踌躇地点头,“义母,姈姈知晓了,往后再也不喝这些东西了。”
李梁玉见她睁着明眸,乖巧认错的样子,立刻心软,伸手拉过雪梨,道:“江家早上来了人,说是先来定亲,将婚事定下,三年后再过门,你意下如何?”
赵雪梨没有丝毫意见,道:“姈姈都听义母的。”
李梁玉哪会看不出她的小女儿心思,笑了笑,道:“既然已经快定亲了,江家出了双亲离世这般大的事,你可给江公子写信宽慰一二,也令他心头好受些。”
赵雪梨不敢出府,其实心中早就有给翊之哥哥写信的想法了,现在听李梁玉如此说,自然应下,又问了如何差人送信一事,便回了闺中。
纵然死去的那两人并非翊之哥哥亲生父母,但雪梨想,他应当也是不好受的,在信件开头,她细细安慰了一番,然后又婉转表示义母已经同自己说了提亲一事,最后她想到夜里做的那个怪异梦境,觉得自己应该是想他了,忍不住直白写道:别后起相思,未知近况何如?惟愿安泰如常,早遣冰人。
其实赵雪梨是有几分想江翊之的。
他经历如此坎坷,如此惨淡,这很大一部分缘由可能是因自己而起。
雪梨将信装好,拿给仆役,劳烦他跑这一趟。
回了院子后,雪梨一直在等江翊之的回信,却没等到,而是等来了淮北侯府的下人。
打头的王嬷嬷神色有些一言难尽,她道:“小姐离府这些日子,老夫人想得厉害,昨儿个都忧思志病了,今日一早就遣我们接您回府呢。”
赵雪梨愣愣的,有几分难以置信,“老夫人病了?”
还是想她想病的?这怎么可能呢?
王嬷嬷陪着笑脸,“小姐且回去住着,见见老夫人罢。”
赵雪梨心中感到奇怪。
王嬷嬷竟没有一言不合直接令人收拾她的东西,而是这般低声下气的同自己商量?
这实在是太古怪了。
雪梨抿了抿唇,试探性地道:“老夫人病了,我自会去探望,可我同侯府如今非亲非故搬回去就委实不必了罢?”
王嬷嬷的笑容险些僵在脸上,“小姐这是说得什么话?老夫人待您同亲孙女儿一般,侯府如何就不是你的家了呢?不管如何,今儿个还是同我回去罢。”
赵雪梨一点也不想回去,她还要推迟,可王嬷嬷却突然话头一转,“难道小姐是顾忌着裴大人和裴夫人?小姐放心,老奴已经令人知会过这是老夫人的意思,他们知晓后,也望着你回去呢。”
“我”雪梨仍然不甘心,道:“如此自然是好的,只不过我祖父祖母尚在,我——”
王嬷嬷笑着道:“令祖二人已经被接进侯府了,这些小厮婢子们不仅要来帮小姐将东西搬回去,还要去搬抬他们的东西呢,小姐莫要再纠结了。”
赵雪梨愈加觉得奇怪。
老夫人怎么会突然有如此大的转变?
她心思一动,问王嬷嬷,“嬷嬷,表兄长公子可回府了?”
王
嬷嬷神色不变,尽力自然道:“长公子去的是西沙,此乃边境之地,就算不吃不喝快马加鞭,来回路上也要半月,更遑论还有国事处理,如今才一个半月的功夫,哪里就会回府了呢。”
赵雪梨仍然不放心,可又实在别无选择,只得让他们收了东西,坐上马车回了侯府。
临行前,她去寻李梁玉,却被管事告知她方才出府了,如此只得作罢,独自走了。
自被老夫人安排着住进裴府,到现在又突然令她回去,好似一场闹剧般,令雪梨实在是一头雾水。
她之前因为害怕宋晏辞的报复,不愿意出了侯府,可这些日子来,宋晏辞也不知道是死了、被抓了、还是被撵到什么角落躲藏着了,竟然没有找上过门,雪梨虽然为求安稳不能出府,可李梁玉和裴鹄为人过于好了,她仅仅是住在小院里,却仍然觉得自在极了。
现在又带着东西回到淮北侯府,心中实在憋闷。
入了府,第一时间就要去松鹤院中给老夫人请安。
赵雪梨甫一进去闻到一股浓浓的汤药味,还伴随着一阵阵咳嗽。
原来老夫人果真生了病。
她走进去,站在屏风外,如同以往那般轻声请安。
老夫人咳嗽的声音一顿,片刻后开口:“是姈姈回来了呀,进来罢。”
赵雪梨这才绕过屏风,进了里间。
老夫人在这短短十来天里好似骤然老了不少,鬓边白发多了许多缕,面容因在病中而憔悴万分,她见了雪梨,道:“姈姈,老身思来想去,你年岁这般小,并不急于嫁人,即使认了义父义母,和你娘好歹是靖安的女人,你也是府里的半个孩子,且先住回来罢。”
这句话对雪梨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老夫人本就有过让她给表兄做妾的心思,只不过表兄不允,她心中忧虑,进宫请旨让裴霁云不得不离京,此后又接连动作,只想让雪梨快快嫁出去,可现在,她突然之间就变了态度,竟然说雪梨年岁小,不急着嫁人了。
怕不是,又发生了什么变故罢?
赵雪梨心里有些不安,罕见地反驳道:“老夫人,姈姈已经十六,不小了。”
十六正是宜婚配的好年纪,若是再拖几年,到了十八十九还没定亲,就不太好找人家了。
老夫人浑浊的眼眸看着雪梨,从她自来柔顺的雪面上看出几分倔性,闭了闭眼,“老身知道了,先下去罢。”
赵雪梨走后,老夫人又咳嗽了起来,王嬷嬷一边给她顺背,一边忧心道:“老夫人,可要再去宫中请御医来看看?”
老夫人咳了几下,缓过来一些,摆了摆手,“我这是昨夜里气急了,复发了老病,不碍事的。”
王嬷嬷犹豫:“老将军那边又来了急信”
老夫人一听见这个,手都有几分颤抖了,她令人将信件拿来,打开一看,浑身血液都冷了下去,“霁云!霁云这是在怨我啊!”
信纸上只有寥寥一句:今旦,钺为大理寺所遣,赍驾帖捕之,械入京。
老将军是老夫人的兄长,戎马半生,落了一身的病,近些年一直在显阳颐养天年,他膝下孩子虽多,可嫡子嫡孙却只有王钺一人。
昨天夜里,老夫人惊闻王钺名下多处铺子被查办,他本人甚至牵扯进了诸多旧案。
可如今这分了三六九等的世道之中,世家大族子弟哪个身上没点欺男霸女的恶劣事情?王钺出身显赫,只要不是叛国,即使杀人放火,逼良为娼都算不得什么。
令老将军都感到棘手的是,这次王钺被牵扯的案子中,有一桩是谋逆大案,一个弄不好就要满门抄斩,他在第一时间给老夫人来信,让她帮忙。
虽说王钺被扯进的案子是一桩八年前的旧案,看起来与裴霁云毫无关系,可老夫人只看提出重审此案的官员姓名,就立刻知道这是裴霁云授意的。
这个官员,是裴霁云送去太子门下的,这桩事只有老夫人知晓,就连淮北侯裴靖安也不知道,老将军就更别提了,他本就不擅朝政党争,此刻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王钺一事是太子在对二皇子一党发难。
老夫人哪里会不明白裴霁云的意思,直接就被气得旧疾复发了,不论如何,她到底是怕他做事不留余地,真令自己娘家遭了难,叫过诊,喝了药后左思右想,还是令人将赵雪梨接回府中,至于亲事,也可缓和。
她亦是在第一时间给裴霁云去了信,只是目前尚无回音罢了。
而老将军的急信却是来了两次,此次甚至说王钺在今日天明时分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还是戴枷押送的,这如何能不令老夫人胆战心惊?
显阳距离盛京有数十天的路程,缉捕驾贴必然是半月前就下发了,可却忽然在今日一并发作,从复案,审理到稽查仅仅是一夜时间便完成了,不给人似乎缓冲时间,直接就将人械走。
老夫人叹了口气,“霁云应当已经在回京路上了。”或者是,已经抵京了。
他若是不在其中运作,那些趋炎附势的下官们未必敢上门抓人。
只是,他回京了,却没给府里来过半点消息,老夫人心里气闷之余,又生出了淡淡的悔意。
不论是靖安,还是霁云,谏之,都一个比一个有主意,性子犟,只不过霁云平日里伪装得太好,温和得太过了,令她都有几分忘了,这个孩子才是大小最有主意,最固执的一个。
王嬷嬷道:“老夫人不是将小姐接回来了吗?那江家又死了人,小姐又没有嫁过去,长公子不会同您置气的。”
老夫人没再说话,又低低咳嗽起来。
这边的赵雪梨时隔多日再次回到蘅芜院,见里面没有半点变动,也就心无旁骛地住了下来。
夜里,她偷偷避着人群去了煊庭,又找上了那个戴着黑金面具的隐卫首领,这一次他依然不在,不过似乎料到雪梨会来,拖门房给她留了句话。
“小姐不必忧心,企图害您之人已不再京城。”
赵雪梨不知道宋晏辞具体如何了,但得了这么一句话,也委实放下了多日心防,终于敢出门上街了。
五月十二,殿试放了榜,赵雪梨也托人去打听,听说江翊之中了榜眼,亦是高兴得不得了,连晚膳都多吃了许多,撑得小肚子圆滚滚的,夜里睡不着,又爬起来给江翊之写信。
一封含了小女儿心思的信写到一半,窗外忽然下起了细密小雨,凉风横冲直撞,吹得树木歪斜,门窗轰响。
雪梨连忙搁下笔,倾身去关窗,被吹了满面雨水,她轻轻皱眉,拿锦帕擦过脸,才继续写信。
天亮后,她寻了人将信送走,就一直在等回信。
可不论是她在裴府时送出的第一封信,还是今日这封,都迟迟没能等到回音。
这雨一路下到了十五这日,赵雪梨在松鹤院请完早安,忽然听到老夫人问:“姈姈,霁云离府这般久了,你可曾给他去过信件?”
赵雪梨一怔,她以为老夫人是在警告自己不要私自勾搭表兄,连忙回道:“老夫人,姈姈这些日子忙着学习女红,不曾想到旁的事情。”
她觉得这句话很直白得
向老夫人表示了自己从没觊觎过表兄的决心,可老夫人听了,却微微蹙起眉头,似有几分不满,“霁云自来护着你,若听了你这番话,不定多么寒心。”
赵雪梨心突突一跳,被说得面热,“是姈姈做得不对。”
老夫人颔首,“你给他去封信罢,问问他何时回京。”
赵雪梨应是。
出了松鹤院后,她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一来,她不愿意再同裴霁云有什么瓜葛。
二来,她忧心老夫人还是在试探自己。
可到了用午时,松鹤院又来了人,问她的信件可否写完,老夫人说要在末时前送出去。
赵雪梨这才知道老夫人是认真的,赶紧磨了墨写信。
可她委实不知道应该要给表兄写些什么东西,在书桌前呆坐半响,也只是写下几个字:盛京雨,兄处亦雨否?归期何定。
赵雪梨再写不出半个字,就这般撞进信封,令人送了出去。
那下人先是拿到松鹤院,老夫人展开一看,都被气笑了,“这丫头竟是一个字也不多写。”
“罢了,连着我那封一块儿送走,这次霁云想必是会拆开看了。”
五月十六,天际短暂放晴,江家请了媒人携拜贴来淮北侯府纳彩。
这便算是正式提亲了,只不过是初议,此后还有合八字、纳吉、下聘等礼节。这些步骤一般会有些时间间隔,短则数日,长则数月。可当初为了求快,已经与江家商议过一切从简,八字在之前便私下合过,是以直接略过,此次纳彩与纳吉是一道办的。
赵雪梨刚起床就听闻这个消息,心情都舒爽了许多。
她去给老夫人请安时,甚至多次听到府中下人的小声议论。
到了松鹤院,老夫人却说,“姈姈,这桩婚事不急于一时。”
赵雪梨一听,心里已经开始微微发凉了,“是不急的,只不过是先定下,江公子尚在丁忧,即使成婚,也需三年之后。”
老夫人:“定亲也不急。”
赵雪梨勉强地道:“老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悔了同江家的约定吗?”
她这番话说得颇为放肆大胆,直接指责了老夫人的做法,是赵雪梨在淮北侯府说过胆子最大的一句话,也是最无礼的一句,直接就令老夫人沉了脸色,“你在质疑老身?”
往常这个时候赵雪梨早就跪下请罪了,可这次她却绞紧了手心,苍白着脸抬起眼道:“姈姈不敢,只是不解老夫人的话中意思。”
老夫人缓缓眯起眼,暗沉的褐色眼珠落在雪梨霜白面容上,“这桩婚事还有待商榷。”
赵雪梨状似不解道:“老夫人,之前不是已经商议完了吗?”
她抿了抿唇,壮起胆子倔强道:“不论如何,姈姈都愿意嫁进江家。”
老夫人冷笑两声,“好!好你个赵氏女!竟敢同我这般说话,谁给你的胆子?”
赵雪梨心里害怕极了,可是她知道自己这一步若是退了,这辈子怕是都嫁不出侯府了,所以再恐惧不安也只能硬生生忍下,她道:“老夫人也说了,我是赵氏女”
这句话没说完整,可老夫人哪里会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她是赵氏女,淮北侯府却是姓裴,如何来的资格干涉她的亲事?
老夫人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在温温吞吞,柔顺胆怯的赵雪梨口中听见这番话,一时之间又惊又怒,“侯府这么多年,是养出了个不知羞耻的白眼狼吗?”
赵雪梨抿了抿唇,“老夫人厌恶姈姈,大可将我放回青乐郡。”
她现在也是想明白了,如果不能嫁进江家,回到青乐郡亦是不错的选择。她手中还私藏有一份路引文书没交给表兄,到时候可从青乐郡逃跑,去了南泽找娘亲。
老夫人被气得犯起了头疼,她一摔茶盏,斥道:“滚出去!”
温热的茶汤迸射出来,溅到了雪梨的鞋面裙摆,她脚步一转,当真就直接走了,直把站在一旁服侍老夫人的王嬷嬷看得目瞪口呆。
老夫人咬牙,“现下便这般目中无人,日后若真进了霁云后院,不得仗着他的宠爱翻了天了?”
王嬷嬷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要嫁,便随她!”老夫人沉着脸道,“总归不是我干涉的,霁云要怨,也怨不得我了。”
赵雪梨不知老夫人为什么忽然反悔了,但她现在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执拗。
尽管刚出松鹤院,两条腿就软得打起了摆子,可她仍然勉力走向前厅,嘴角挤出笑容去接待被晾了许久的媒人和江家人。
江家来人是江翊之真正的父亲,他模样并不出挑,气质也不出众,瞧起来平平无奇,尽管是来提亲的,面上仍然浮着一层憔悴灰败。
媒人见到等了半晌,出来得竟是女方本人,而不是女方长辈,一时之间都不知如何应对了。
江翊之手中提着大雁,目光亦是落在雪梨身上,心中思绪却飞到另外的事情之上。
那日他被钱管家叫醒时,才发现赵雪梨人不见了。
虽然不知道是谁做的,但因此事太过不光彩,他并不敢声张,只是在裴府外守了一夜,见到雪梨被一辆马车送了回去才心下稍安。
可紧接着,江翊之又会忍不住去想赵雪梨不见的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是被谁劫走的?有没有失贞?
事情到了这一步,并不是他想要的。
赵雪梨被接回淮北侯府后,他差人送了五六封隐晦询问,可这些信件却统统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复。
他不知道赵雪梨是没有收到,还是看见了却不愿意回信?
心绪忐忑了一阵时日,二殿下又催促他成亲一事,江翊之只好请了媒人来了。
在淮北侯府坐了许久,茶汤都放凉了三次,也没个主事人出来,江翊之原本以为是那日夜里生了变故,赵雪梨又反悔不愿意嫁了,正是低落之时,却见她神色如常走了出来。
她笑盈盈的,甚至看不出什么异样情绪。
江翊之无法从那样娇艳美丽的面庞上看出什么掩盖的不安焦急情绪,他的担忧忽然放下大半。
那日夜里应该没有发生过什么伤害她的事情
赵雪梨撒谎道:“我父亲早逝,母亲如今不在京中,但与江公子定亲一事,她亦是知晓的。”
媒婆没见过这种情况,不由问道:“姑娘府中可有其他长辈在?”
赵雪梨摇头,“老夫人卧病在榻,不能见风,此外再无旁的长辈在府里。”
媒婆便说:“那我们改日——”
赵雪梨连忙道:“不必改日,我的亲事自己便可做主。”
随即从袖中拿出在裴府就写好了的坤书,“今日便将婚事定下罢。”
她说得面不红气不喘,算是给媒婆大开眼界了,没想到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子竟如此孟浪心急。
赵雪梨梗着脖子忽视对方怪异的目光,就这般简陋又不合规矩地同江翊之换了庚帖。
将人送出府后,她挺直的身子骤然垮下来,像经历一场恶战般,身子因为紧绷过度而有些微微痉挛。
赵雪梨手中拿着交换来的婚书,吐出一口气,慢慢回了蘅芜院。
只要换了庚帖,她与江家这门亲事就算彻底定下,收到官府保护了,谁也不得任意悔婚。
尽管这张纸上承载不了太多东西,赵雪梨还是感觉自己得到了短暂的喘息。
这些日子,她过得十分平静,可却总是没来由的心慌,今日老夫人那般一说,这种心慌瞬间被放到最大,有了股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般的窒息感。
她如此大不敬地质问了老夫人,按理来说,老夫人应该要立马撵她出府的,可是她却没有这么做,只是让雪梨滚出松鹤院,这太古怪了。
老夫人有什么需要顾忌的吗?
赵雪梨只能想到裴霁云。
一定是表兄做了什么让老夫人轻易变了脸。
她心里生出几分气闷,为自己一直以来受人摆布的命运。
难道真的要一言不发的接受吗?
赵雪梨不甘心,也不愿意如此,她终于胆大了一回,为自己赢来一张薄薄的婚书。
将将入夜,大雨又至。
赵雪梨心绪不宁,没有早睡,而是点了灯,在灯下认认真真学习女红。
窗外风声呼啸,雨势渐大,在噼里啪啦的浩大雨声中,赵雪梨恍惚听见了一阵轻缓的脚
步声和不太一样的滴答声。
初时她并不在意,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这声音却没消失,反倒似乎越来越近。
赵雪梨一顿,抬起眼向门外看去。
那脚步声也正好停在门口,滴答声却不止。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段恍若新雪裁就的霜白氅衣,然后是劲挺的腰身,微微沾着湿意的墨发,清绝漂亮的面容,长睫之下,点漆般的黑眸冷凝着,像一团终年不化的冷墨。
第55章 争吵
赵雪梨愕然。
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风雨交加的夜晚,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见到裴霁云。
他怎么会来?怎么就回京了?
赵雪梨讶异过后,很快恢复了镇定。
即使表兄回来了又怎样,知道她定了亲又怎样,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不是吗?
他早就应该做好自己会嫁人的准备,而不是在侯府被困一辈子,做他身边无名无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只不过表兄现在的脸色太冷了,令她心中有些发怵,雪梨开口说话时,不自觉带了几分瑟缩意味,“表兄,你回来啦?”
若是按往常来做,雪梨定然会边说边起身迎上去,可这次她却下意识没有动弹,依旧坐在灯下,但手里刺绣的动作却是停了。
裴霁云立在檐下,也没急着进来,只是看着她冷不丁问:“姈姈,你要嫁人了?”
他的声音乍一听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可细听却是冷极了,像冬日里延绵不绝的风雪。
赵雪梨有几分心虚,可却没有后悔,她认真道:“表兄,姈姈总是要嫁人的。”
这句话她曾经说过很多次,可却没有谁真的听进去过,现在裴霁云听了,也是一幅不慎在意的模样,他只是冷冽着一双眼,冷静地问:“那我呢?姈姈不要表兄了吗?”
赵雪梨觉得这桩事并不是这么个道理,道:“表兄,我们之间本就是不该,现下只不过是拨乱反正罢了。”
“不该?”裴霁云听了,似是觉得好笑,他冷嗤一声,“拨乱反正?姈姈,你从前一遍遍求我、同我亲昵时可不是这般说的。”
赵雪梨脸上微微发红,“我我那是寄人篱下,迫不得已,才以色侍人”
她将话说得这般无情决绝,果然令裴霁云脸色更冷了几分,“你同江翊之是爱慕之情?同我便是逼不得已?”
赵雪梨心中有些难受,其实她并不愿意同表兄有任何争执,不管怎样,他对自己的那些好也是做不了假的。
可事情走到如今这一步了,只要她不愿意一如既往待在他身边,这种争执就是不可避免的,她想了想,狠心道:“对!翊之哥哥是我爱慕之人,我只愿意嫁给他!哪怕他春闱落榜,一事无成,尚在丁忧,要我再等三年,我也愿意!表兄,翊之哥哥同你是不一样的,他正直良善,温和有礼,家风清正,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答应过我,婚后绝不纳——”
赵雪梨说话的声音从来没有这般大过,从前那些隐忍和憋屈似乎都要在此刻被吐个一干二净,混着屋外连绵雨幕,显得坚定极了。
裴霁云抬步走了进来,整个人渐渐毫无遮挡地出现在灯火之下,赵雪梨眸光微微瞥过去,这才发现他的手中还拎着些别的东西,令她激愤的声音戛然而止,原本泛着红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去所有血色,变得苍白无比。
从小到大,雪梨做过许多噩梦,也无数次被惊吓到哭着醒来,但那些虚幻荒诞的梦境都没有眼前这一幕来得更有冲击力,更令她心脏骤停,令她毛骨悚然,惊惧到浑身僵硬。
裴霁云修长指尖拎着的并不是什么一般的物件,而是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在今日早上,雪梨才和这颗脑袋的主人交换了婚书,定了亲。
头颅不知是被什么利器割下的,脖颈处的断口十分整齐,鲜血滴滴嗒嗒流下,砸出和雨水不一样的滴响。
江翊之那双往日里清润的眼眸甚至还是睁开着的,并且因为惊恐而睁得很大,看起来死不瞑目,恐怖极了。
赵雪梨被吓得尖叫一声,慌乱之间打翻了身旁的桌椅,倾倒的椅子又带翻了架子上的瓷瓶,瓷器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裂响,像一道惊雷炸在雪梨的耳畔。
她感觉自己好像忽然之间听不到别的声音了,也看不见任何旁的东西,她明明是想挪开目光的,不敢再看的,可视线就是偏偏不受控制地落在那颗鲜血淋漓的人头之上,隔着数米的距离一遍遍描摹他睁大着的死气沉沉的眼眸,他苍白的面颊和惨无血色的嘴唇,以及他被切割整齐的脖颈断口。
这些画面令她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惊悚、反胃、颤抖。
赵雪梨不可置信得看回裴霁云,“表表兄你你!这是假的,你骗姈姈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面色像见了鬼一般惨白,纤细身体支撑在桌前,和溢出眼眶的泪珠一般摇摇欲坠。
裴霁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他走进去,将江翊之的脑袋提得更近,近到赵雪梨仿佛能透过那些不停滴下的鲜血感受到江翊之尚且温热的肌肤。
她再次尖叫一声,脚步踉跄着往后退,也顾不得碰倒了什么东西,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叫道:“你不要过来!”
裴霁云依然端正,虽然指尖拎着颗头,可却没碰脏一丁点的衣角,依旧干干净净一身白,秋霜琨玉之姿,琼林玉树之貌,在葳蕤灯火下好似下了凡的清冷谪仙。
只不过,就算是仙,也是个堕仙,纵然神姿高砌,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却与人人喊打的穷凶极恶之徒无甚两样。
他对她的害怕惶恐视而不见,对她的眼泪尖叫视若无睹,只是冷笑一声,眸若寒池,“不是说想见他?要嫁他?怎么如今见到人,反倒还哭起来了?”
裴霁云随意地将手中人头扔过去,跟丢一张废纸没什么两样。
赵雪梨下意识颤抖着双手去接,可刚碰到一手的血,触到湿热的血肉,她又惊恐地惨叫一声,失手将这颗脑袋丢了出去。
鲜血一霎落了满屋子,刺鼻的铁锈腥气无处不在,窗外大雨下个没完没了,赵雪梨不知所措,又惊又怕,眼泪止不住地下坠,她被剧烈的悲愤和难过席卷,一时之间除了哭泣和发抖什么也做不了。
裴霁云甚至还勾起嘴角问:“姈姈,怎么将你情郎的头扔出去了?”
赵雪梨再次抬起眼皮看他,“你!你!你杀了翊之哥哥还还”
她哽咽起来,泣不成声。
裴霁云云淡风轻地颔首,“我杀了。”
赵雪梨无法接受,“你骗我的对不对?表兄,那是一颗假头,你用来吓唬姈姈的是不是?”
她一边哭,一边慌乱道:“表兄,我不嫁给他了,我不嫁人了,你告诉我,这颗头是假的好不好”
裴霁云残忍又恶劣地开口,“姈姈,不要自欺欺人了,这就是江公子的头颅,我亲自拿来蘅芜院,欲祝你喜得良缘。”
赵雪梨哭着道:“这不可能!翊之哥哥是过了殿试的榜眼,又得二皇子赏识,你哪里来的权力说杀就杀?”
裴霁云满不在乎:“杀了又怎样呢?”
赵雪梨觉得他俊美无俦的面皮之下是一幅可怕扭曲、肆无忌惮的癫狂人格。那些温柔体贴是假的,克己复礼是假的,虚怀若谷也是假的。
可是这些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赵雪梨突然又觉得是自己连累了翊之哥哥。
她明明知道表兄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为什么就会天真地以为定了亲,有了一纸受到官府保护的婚书就算为自己搏出一条活路了呢?
是她的理所当然,天真愚蠢害死了翊之哥哥。
赵雪梨浑身发软,颓然又绝望地跌坐在地,一个字也质问不出了,她甚至觉得再同裴霁云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口舌。
但是她不说话,却不代表裴霁云会就此放过她。
他走进几步,倾身捞她,赵雪梨哭着往后缩,却被他扣住身子,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力道拉了回来。
赵雪梨哽咽出声:“你走开!你放开我!”
裴霁云冷笑一声,一只手扫落桌案上
零散的物品,一手将雪梨提起禁锢在桌面上。
他方才还提着江翊之头发的大手扣住赵雪梨肩膀,将她牢牢抵住不动,冰凉的肌肤相贴,像一条毒蛇在她身上游走,赵雪梨悚然,哭着哀求,“你这个伪君子,别碰我!走开!!”
裴霁云一双漆黑墨眸冷静地看着她崩溃的模样,“伪君子?”
他嘲笑她的天真,“那谁是真君子?算计你,利用你,妄图夺走你清白的江翊之吗?”
赵雪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裴霁云偏生就要打碎她坚硬的倔骨,伸手从腰间拿出一封信件,递给她。
赵雪梨朦胧着双眼,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来,“这是什么?”
裴霁云见她情绪微微和缓了,才彻底松开手,居高临下地垂下眼:“你情郎的遗言,不看看吗?”
赵雪梨一顿,踌躇片刻,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接过打开。
可才看了没两行,她就脑中一片空白了,“这是假的,一定是你威胁翊之哥哥这般写的”
信纸之上,江翊之坦白了自己对她全部利用和算计,就连两人第一次书册传信也是他谋划得来的,甚至还说了在乾壹郡治时,是他故意给旧宅放了火,欲意用舆论逼迫雪梨嫁过来,还有前些日子她被祖父祖母迷晕,也是他暗中推动的
这与赵雪梨所认识了解的都仿佛并不是同一个人了。
“我不信!你一定是骗我的。”赵雪梨看完信件,哭得眼泪不停,“翊之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裴霁云忽然就有了几分燥意。
这场由他全方位掌控的局势在赵雪梨张口闭口的翊之哥哥中开始令他逐渐失去了一个上位者该有的耐心,他道:“姈姈,你哭错地方了。”
赵雪梨:“什么?”
裴霁云:“与其关心一个无足轻重的死人,不如先想想如何自保?”
“什么意思?”
“忘记与你说了,父亲昨日已经从朝阳追去南泽了。”
赵雪梨心脏跟泡进了冰水中一般,麻木又寒凉,“你之前说过,会帮助娘亲的”
裴霁云声音冷冽,“之前你与我是何种关系?而今又有什么情意在?”
他重复她说过的那些字词,“逼不得已?以色侍人?拨乱反正?”
赵雪梨哑然。
她觉得自己挫败极了,没有一件事是能做好的,总是贪心,一边想要自在,一边又想要借用表兄的权势保护娘亲,忍来忍去,算来算去,到头来竟然是两头空。
赵雪梨僵硬地看着他,“你你要我做什么?”
他一定是有所图谋的,否则哪里会耐着性子与她拉扯这么多?
裴霁云恢复到高高在上的漠然姿态,“姈姈,应该问问自己还有什么筹码能让我回心转意,在知道你朝秦暮楚,私会情郎后还愿意与你回到从前?”
第56章 冷战
赵雪梨维持着跌靠在桌案的姿势,怔怔仰首望着裴霁云,同他一片寒凉的黑眸静静对视。
她有些艰难地开口:“表兄觉得姈姈朝秦暮楚,水性杨花,大可直接厌弃我,何必何必报复在他人身上呢?翊之哥哥是无辜的”
裴霁云冷冷看着她。“江翊之对你满腔算计,你觉得他可怜无辜。”
“表兄对你千依百顺,你却觉得我虚伪狠毒。”
“姈姈,这对我不公平。”
赵雪梨心乱如麻。
翊之哥哥对她满腔算计?
即使赵雪梨深觉表兄表里不一,可也不得不承认,他不屑于在此事上欺骗愚弄自己。
翊之哥哥与她,真是始于算计吗?甚至将自己迷晕,送到鸿远侯府,想占了她的身子?
这实在是太荒诞了,冲击力不亚于她方才看到翊之哥哥被割下的头颅。
赵雪梨被矛盾的情绪拉扯得无措极了。
一方面,她脑海里浮现出江翊之温柔体贴的一面。另一方面,方才信纸上所见的内容又不断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裴霁云冷冽的眸光凝在她身上,似乎还在等她回答。
以往赵雪梨不知如何是好时,如何回答时,可以哭着求裴霁云糊弄过去,但现在,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半点祈求的话语。
求他什么?对自己网开一面吗?
可赵雪梨实在不认为自己哪里做错了,难道她就不能嫁人吗?
赵雪梨张了张嘴:“表兄,可可我也是无辜的,这个世道对我也不公平啊,我爹死了,娘亲还被侯爷强取豪夺,从那以后,姈姈过得都不快乐,老夫人对我不喜,谏之表弟对我肆意欺辱,下人们也统统瞧不上我,表兄姈姈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贫家女,过够了这深府大院的条条框框,只是想嫁出去,为人正妻,不求荣华富贵,只愿万事由心,这这也有错吗?”
她的眼睛一片红肿,尚未停歇的泪珠又接连滚落,身子在冰凉冷风中颤抖不止,像一株破碎狼狈的新荷。
裴霁云冷眼看着,不扶,也不温声安慰,只是问:“你此前对我口口声声的爱慕,想念,都是假的?”
赵雪梨僵住。
从前那些厚着脸皮说出口的话,现在仔细一回想,就连她自己都不分不清哪些真哪些假了。
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或许她应该壮着胆子,狠下心与他一争到底,彻底惹他厌弃,放了自己出府,可是离开淮北侯之后呢?她该何去何从?
回到裴府吗?但自己若是与淮北侯府再无瓜葛,那与裴府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再者,同祖父母回到青乐郡?而后再南下去找娘亲?
赵雪梨已经逃过一次,不会再如之前那般天真,她孤身一人,还是个女子,即使有路引,又该如何千里跋涉去到南泽?怕不是半道就会丢了性命。
更何况,淮北侯追去了南泽,就算她福大命大,到了南泽,可那时候娘亲被抓走了又该如何?
赵雪梨越想,越觉得自己被困在死局当中。
江翊之死了,她应该是要记恨表兄的,要硬气地与他对峙,决裂,可这桩事不是非黑即白的,她又受制于人,显然现在继续激怒裴霁云并不是明智之选。
可顺了他的意去求饶祈求又实在做不到。
雪梨抿紧嘴角,只能一言不发地沉默起来。
裴霁云见她这幅模样,用一种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语调道:“姈姈,你可以继续同我置气。南泽离京数千公里,即使飞鸽传信也需十日之久,父亲从朝阳走水路南下,再快也要十五日。对于姜夫人而言,时日尚多。”
赵雪梨长睫抖落一颗晶莹泪珠,抬起眼眸,目光落在他不动如山的面容上,终于还是开口说了话,“表兄,我不是在置气,可可江公子好歹是一条人命,姈姈实在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甚至此刻,江翊之的脑袋就滚落在案桌边,空中萦绕的血腥气越来越重,在潮湿喧闹的雨夜中,显得惊悚而令人窒息。
赵雪梨只要一想到同这个人过往的点点滴滴,即使知道他或许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纯粹,也很难忍住悲伤自责的情绪。
他会死,
都是受自己拖累的。
雪梨又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泪眼婆娑地道:“表兄,我实在是太难受了,他会死,都是因为我,是姈姈害死了他,纵然他在算计我,可可我也企图利用他获得自在表兄,你为什么要杀他?你有什么不虞之处,拿姈姈出气就好,为什么要杀人?我我”
她再次哭得泣不成声。
此番话落,倒是裴霁云陷入了沉默之中。
可他并非是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而沉默,只是情绪忽然降至了冰点的一语不发。
浮着血腥气的闺房之中,一时之间只剩下屋外沉闷的雨声和赵雪梨哭到力竭的抽泣。
裴霁云手指叩着桌案,任由她哭了好一阵,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应该是我问姈姈,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妄图离开?”
赵雪梨嘴唇翕合数下,还未出声,又被裴霁云打断,“罢了,这并不重要,我亦不想知晓。”
他退开两步,仿佛耐心告罄,提步就向外走,临出门前,停住了步子,声音冰冷:“既然如此不舍,今夜不妨抱着江公子人头入睡,以此抚慰。”
赵雪梨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漫漫雨幕之中。
风吹得房门晃荡不止,周遭一切动静都在此刻被放得极大,呜呜咽咽,噼里啪啦,听的人脊背发凉,寒毛倒竖。
赵雪梨浑身都僵硬得不得了,她甚至不看随意转动眼眸,生怕再次看到江翊之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
她觉得自己也虚伪。
江翊之是因她而死,可她心中除了难过自责,更多的竟然是恐惧,她一想到他的断头就在脚边,简直有一种夺门而出的冲动。
蜡烛已经烧了许久,眼看着就要行将就木,散出的光亮也越来越小,赵雪梨心知没了灯光后,自己会更加害怕,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从案桌上下来,胆颤心惊地看向滚落在地的头。
可将将看过去,就正好对上江翊之那双灰蒙蒙的死人眼睛。
赵雪梨实在是感到太惊悚了,她踉跄着身子往后退了好几步,一颗心剧烈地仿若要跳出嗓子眼。
毛骨悚然片刻之后,她壮起胆子,扯了锦被,将这颗头罩住。
赵雪梨哭着道:“翊之哥哥,我不是有意冒犯,只是实在害怕,还望你谅解。”
她重新点上蜡烛,抱着腿在离那颗头最远的角落坐了下来。
“都是我不好”赵雪梨通红着眼眶轻轻呢喃,“我一事无成却总抱着侥幸心理,到最后,竟害了不止一条人命。”
加上江翊之生母,和后来认他为子的那对夫妇,已经是四条人命了。
她固然因为他对自己利用算计感到惊愕心凉,可雪梨对他又何尝是一颗纯粹的真心呢?
他不知道自己同裴霁云之间见不得光的龌龊关系,也不了解,不清楚她的处境。
在他生母死后,赵雪梨明明知道有极大可能是表兄做的,可是她却并没有对江翊之如实相告,而是选择装傻、将其隐瞒了下来,甚至在又死了两人后,还催促他来府上定亲。
那时她有想过表兄若是知晓此事,一定会做些什么,或许是在仕途上打压,或是令人放火烧了江家的宅子,又或者是旁的什么事。可是雪梨怎么也无法料到的是,裴霁云会直接杀了江翊之,甚至将头都割了下来,令他落得个死无全尸的凄惨下场。
这实在是太肆无忌惮,太狠毒,太癫狂的做法。
江翊之已经是过了殿试,有功名在身的进士了,裴霁云纵然位高权重,可可如何就能这般肆意妄为,想杀就杀?
赵雪梨那颗胆怯温顺,偶尔才会大胆几分的脑袋实在是想不到有人会毫无顾忌成这样。
若是早知如此,她一定不会与江翊之定亲的。
“翊之哥哥你会怪我吗?”赵雪梨手心还残留着之前触碰到他血肉的黏腻触感,她摊开双手,看着抖动不停,沾了血的双手,哽咽道:“一定会的,你一定会恨死我的,可可我我”
她为自己说不出辩解的话,静默一会儿,又说:“你恨姈姈也好,怎么可能会不恨呢?”
赵雪梨蜷缩着身子,又哭又自言自语,像个雨夜中的疯子一般。
天色渐亮,风雨不止,赵雪梨哭到脱力,才短暂地靠在墙上睡了过去。
屋外廊下,站了半夜的男人听见里面没了动静,半晌,令人进去收拾满地狼籍,而后也没回头看一眼,径直提步离开了。
赵雪梨醒来时,屋子里已经恢复了原样,江翊之的脑袋不知去向。
她眼睛肿成核桃,近乎无法实物,夜里反反复复哭着醒来,听着五月中旬这场不合时宜的大雨,像挨过了一段漫长痛苦的时光。
接连五日,她都闭门不出,也没去松鹤院中请安,裴霁云亦是未曾过来。
好似要比一比谁先沉不住气。
但凡碰上裴霁云,雪梨总是输的那一个。
她撒的谎会被他戳穿,逃跑会被抓回来,定了亲未婚夫都死了。
现如今,她数着淮北侯到南泽的日子,还是只能暂时摒弃前嫌,去了照庭。
赵雪梨这几日没怎么进食,活得异常狼狈,模样自然是憔悴万分。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面无血色的自己。
仿佛透过这具形销骨立的皮囊看到了姜依的影子。
她会和娘亲一样,不得解脱吗?
尽管现在她尚未被囚禁折磨,可赵雪梨却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在乾壹郡时,娘亲宁愿死也不要这般麻木的活着了。
可她胆子小,怕疼也怕死。
赵雪梨想:她不要死,也不要活得像个笼中鸟。
表兄堂而皇之杀了江翊之,意在折断她的骨头,令她心生惧怕,再不敢生出逃跑、成亲、离开他的念头。
他要她乖巧柔顺、安分守己、心甘情愿做一只锦衣玉食的金丝雀。
可她,偏不。
第57章 服软
赵雪梨服了软,主动去照庭,可裴霁云一如既往忙得不可开交,第一次去竟是没见着。
门口侍卫说:“长公子连着三日没回过府了,小姐若是有事也只能再等一段时间。”
赵雪梨一听,不免有几分焦虑起来,她道:“不知可否寻人去告知表兄一声,说我有事相求。”
侍卫一脸公事公办的冷漠,“小姐还是再耐心等等罢。”
赵雪梨不认识这个眼生的侍卫,若是惊蛰她还能想想办法,此刻也只能铩羽而归。
第二日又来,却依然见不到人,被侍卫不咸不淡,三言两语挡了回去。
眼见着时间越发紧迫,赵雪梨忽而又有些气闷自己意气用事,之前应该与表兄虚与委蛇,暂且保下娘亲的,现在她愿意放低姿态,可却求助无门了。
“劳驾问下,表兄何时才会回府?”
侍卫敷衍:“得了空,自会回府。”
赵雪梨无法,想了想,问:“不知唤云可在?”
侍卫:“不在。”
赵雪梨:“表兄可有交待过你旁的事?”
侍卫:“不曾。”
赵雪梨心里发寒,忽然意识到从前她总能见到裴霁云,归根结底是他愿意,现如今两个人
有了嫌隙,她连见他一面都难。
昨日她回去后就半宿没睡,今夜没见到人,雪梨索性就不回了,而是道:“侍卫大哥,我进去等一等表兄,兴许他半夜就回来了。”
侍卫眉头微蹙,直接开口拒绝:“小姐,这不合规矩。”
赵雪梨脸皮烧起来。
她觉得表兄一定算准了她会来照庭,所以故意换了一位不明真相、油盐不进的木头来值守,正好将她挡在院门外为难。
雪梨悻悻的,道:“那那我就在这里等着罢。”
侍卫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倒是没说不让。
还没站上一刻钟呢,赵雪梨就又厚着脸皮道:“劳驾帮我搬个凳子。”
侍卫沉闷看她一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在赵雪梨以为他会说自己无法离岗时,他走进庭院内提了个矮凳出来,一言不发搁2在她的面前。
赵雪梨连连道谢。
令她遗憾惋惜的是,就这般在矮凳上坐着等了整夜,裴霁云也没回来。
赵雪梨不知道他是真的忙,还是故意晾着她。
第三日入夜后,她又不死心地等在了院门口。
或许是因为这几日都没休息好,这一次只坐了一会儿她就靠在墙上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雪梨听到一阵吵闹的脚步声,她以为裴霁云终于回来了,一个激灵,立马睁开眼睛,却见明亮月色下站着个轻甲黑衣的少年将军。
高马尾干脆利落,玄铁护腕勒出劲瘦腕骨,手中提着堆什么圆不溜秋的东西。
赵雪梨看见来人,初时还以为自己尚且没睡醒,可对方下一刻就语气不善地开口:
“赵雪梨!?你大半夜不睡觉跑这里做什么?”
他慢慢走进,一张锐利脸庞越发清晰呈现在雪梨眼中,眉骨如剑,眼尾微微上扬,像淬着火的烈烈寒星。
一段时日没见,裴谏之似乎更加锋利俊朗了些,如果说之前的他像一柄尚未出鞘的利剑,此刻则像是缓慢出鞘,锋芒初露。
但赵雪梨没心思在意对方有了什么变化,只是警惕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后退了两步,“你!你手里拿得什么东西?”
裴谏之停住脚步,扬起手中东西,眼底溢出几分轻狂,“之前在乾壹郡治欺辱你的人,全在这儿了,赵雪梨,过来点点,看我杀错了没有。”
赵雪梨一听这个话,立刻头皮发麻,“你!你不会将他们的头割下来了罢?”
裴谏之冷硬道:“废话,不割头,怎么让你认人!?我将乾壹里里外外都搜查遍了,准是这伙欺男霸女匪徒没错,我带兵杀了好几百个,脑袋全割下来了,但我一手提不了太多,只提了几个嫌疑重大的快马加鞭回来,你且过来认认头,这里若是没有,明儿个还有好几车脑袋运过来,届时你再去认!若是统统没有,我再去杀!”
赵雪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内容。
让她去一个一个辨认人头?除了他手里这几个,还有好几车?
她寒毛倒竖着再次往后退,“谏之表弟,多谢你的好意,但但此事就不必了”
裴谏之看她一退再退,缓缓凝起眉头:“为何不必?难不成你觉得我杀错了?”
赵雪梨心想:确实杀错了,因为当初欺辱她的早就死全了。
但他杀得都是匪徒,倒算是为民除害了。
赵雪梨道:“表弟!我并非是疑心这个,只是这这人头实在恐怖,我心里惧怕得紧,劳烦你拿远一些。”
裴谏之听了,一怔,像是这才想起雪梨是个娇滴滴的女郎,见到这些东西是会害怕恐惧的。
他提着满手的脑袋有些犯难,“你不见见,怎么知道杀对了没有?”
赵雪梨连忙道:“你这般英武厉害,定然是不会弄错的,多谢谏之表弟为我报仇雪恨。”
裴谏之不死心,又往前走了一步,“你且看一眼,就一眼,一群死人有何好怕之处?”
赵雪梨脸色发白,仿佛又回到清晰目睹江翊之脑袋那一刻,在顷刻之间就出了一脑门的汗,“你别过来!我见了定会夜里睡不着,做噩梦的!”
裴谏之僵住脚步,拧着眉头纠结了会后,说:“这人都杀了,你好歹看一眼,又不会吃了你,若是实在害怕,大不了夜里我陪着你。”
赵雪梨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这般坚持,“表弟,我真的害怕,你放过我罢。”
裴谏之说:“可是你看都不看,若是我杀错了人,岂不是让那群真正的贼人逃过一劫?我说了,一定帮你报仇,就决不食言!”
赵雪梨怔住。
她此前并没有将裴谏之说的话放在心上,没想到他竟如此坚持,这实在是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了。
可若是直接告诉他那群贼人已死,一定会被刨根问底的,雪梨不愿被他知晓太多。
以如今这个架势,若是不看一眼,他又会不甘心地一直逼迫她确认,雪梨无法,只好道:“你你且拿起来一些,我我就看一眼。”
裴谏之听了,伸手将满手的脑袋举起来。
赵雪梨闻到浓烈的血腥臭,立刻反胃不已,她佯装看了眼,立刻颤声道:“是他们!我认出来了!表弟,你没错杀,快快拿下来罢。”
裴谏之语气怀疑:“你当真看清了?”
雪梨道:“看清了,就是那个脸上长了大胡子,脸庞四四方方的。”
其实她哪里敢细看,不过是囫囵瞥了一眼,根据话本子里匪徒的样貌胡乱说的。
裴谏之单独拿出一颗脑袋,气愤道:“我就知道是他!这人叫张魁,是匪徒里的二当家,惯爱逛青楼喝花酒,祸害了不知多少个女郎,你且再等等,我拿去剁碎了喂狗,稍后再陪你回蘅芜苑休息。”
他说着,又拎着满手的脑袋提步走了,步子跨度很大,光看背影就是余怒未消。
赵雪梨见这位不消停的主回来了,心知不好再在照庭等下去,她看了眼不动如风的木头侍卫,开口道:“既然表兄未曾回来,我就先——”
“小姐,公子回府了,让您先去房中等着。”
照庭中走出一个黑色劲装的侍卫,打断赵雪梨的请退之话。
她将剩下未说出的话吞进肚子中,也没问对方明明从照庭走出来的,怎么就知道公子回府了。
赵雪梨苦等这么久,腰酸背痛的,听见这句话,也就直接入了照庭。
她来时沐浴过,现下径直就去了裴霁云的寝房。
屋子里不知道被谁点上了灯,熏了香。
赵雪梨目光在屋子里扫视而过,最终还是局促地在榻上坐了下来。
她在心中酝酿着稍后要说些什么,直接认错吗?怎么认?说自己不该同江翊之私会,不该妄想嫁出去?
可是之前争吵,她话都说成那般模样了,此刻表兄一定不会相信的。
但是不说这些,又说什么呢?
赵雪梨一时之间有些为难。
她若是撒谎,表兄定然是能看出来的,可是不撒谎,她又实在没辙。
就这么凝着眉思索了良久,廊上忽然响起了轻缓的脚步声,赵雪梨率先抬头,见到被缓缓推开的门扉,和渐渐映入眼帘的清冷端方的青年。
她觉得这一幕同之前那夜有些像,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沐浴过后穿了一身寝衣,手里也没提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可仅仅看到他,赵雪梨忽然之间就浑身都僵硬了,她一动不动,好似突然被点穴了一般。
裴霁云走进来,顺手掩上门,赵雪梨才从那种不可名状的僵硬害怕中回过身神,她站起来,怯声开口道:“表兄,你回来了。”
那股清淡又冷冽的松雾香忽而离得近了几分,赵雪梨不自觉有几分发颤。
裴霁云冷淡开口:“何事?”
赵雪梨一顿,道:“表兄,姈姈是来同你认错的。”
裴霁云不置可否,“你能有什么错?”
赵雪梨说:“是有关江公子那件事,实在是我没有顾忌到与表兄的情分,令你寒了心,江公子利用算计我,表兄杀他是为姈姈出气,我不该与你发脾气的。”
裴霁云语气平静:“这就是你的事情?说完后可以出去了。”
赵雪梨轻轻咬唇,知道他对自己不满意,“表兄,姈姈此次前来,意在与你重修于好,你你心中若是有气,姈
姈愿打愿罚。”
话是这么说,但赵雪梨知道裴霁云既不可能打自己,也不可能骂自己,他只会疏离冷淡,不搭理自己。
裴霁云抬起漆黑的眼看她,“重修于好?我们此前是何种关系?怎么就好了?难道不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
赵雪梨没想到他竟然又提了这句话,道:“表兄,那些话全是当时我在气头上,口不择言,并非心中所想。”
裴霁云听后,极冷地笑了下,“此番话,才是口不对心罢。”
赵雪梨见他好似冷硬冰山,不论说什么都不为所动,心头溢出几分无力。
这几天来,裴霁云对她的冷言冷语比之前数年都多。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一来这桩事本就是表兄做得太过,临到头了竟是以娘亲之事逼得她认错求饶。
二来,她对于如此冰冷的表兄很不适应,惶恐、无力、不知如何是好。
她心下微微泛起了涩疼,眼睛红了,“表兄一定要如此挤兑姈姈吗?”
裴霁云往床榻走去,不为所动:“若是你只有这番话,今日便可回去歇着了。”
赵雪梨想起他那日质问自己还有什么筹码才能让他原谅自己的话。
她仔细想了想,自己能有什么筹码拿来哄人呢?
服软认错他不吃,哭泣哀求他也无动于衷,金银珠宝更是不可能打动他。
赵雪梨颤颤巍巍跟着走过去,可怜道:“表兄,你别赶姈姈走,若是今夜得不了你的谅解,我怎会睡得着?”
裴霁云在床边坐下,冷眼看她,“谅解?你既说从前是受我逼迫,心中不怨恨我就算好的,怎还来求我谅解?”
赵雪梨隐隐知道要如何哄他了。
她大起胆子走到床边,伸手去拉他衣角,一边流着泪,一边满脸真诚,语气哽咽,“表兄,那些真的只是气话,姈姈当时是被吓傻了。”
“表兄天人之姿,又端方温和,姈姈心中自然是爱慕你的,可是我年岁越来越大,表兄也从不说给我名分的话,我我就想着或许拿同江公子的婚事激一激表兄,许是就给姈姈名分了呢?”
裴霁云一顿,静默着没说话。
他知道她言不由衷,口是心非,但却没想到她会拿出名分一事来说。
赵雪梨越演,哭得越发可怜了起来,“表兄姈姈再也不冲动行事,惹你寒心了,我出身卑微,哪里配得上你,可即使明知这些,也忍不住心中偷偷奢望,我对江公子全是虚情假意,一来想借他令表兄吃味,二来想着若实在不成,就索性嫁出去,免得日后在府中看着表兄娶妻生子,心生妒忌。”
裴霁云忽而轻慢地笑了出来,只不过是似笑非笑,眉眼还是冷的,他问:“是这样吗?”
赵雪梨道:“千真万确!只不过姈姈现在已经后悔了,早知如此姈姈倒更愿意继续没名没分跟在表兄身边,只愿表兄再给我一个机会。”
裴霁云颔首,“既然你忽然之间又对我如此忠贞不渝,死心塌地,便解了衣裳上床罢。”
赵雪梨一僵。
裴霁云见了,不咸不淡问:“怎么?不愿意?你方才所言,难不成尽是哄骗我的?”
赵雪梨道:“自然不是只不过只不过这是不是有些太仓促了些,姈姈没有半点准备”
裴霁云一双眼眸深邃、漆黑、像暗夜平静诡谲的海面,他颇为宽容地道:“你要什么准备?”
赵雪梨心脏直跳,“我我”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裴霁云道:“既然不愿,便回去罢。”
明明现在他没有之前那般冷硬了,可赵雪梨还是不敢讨价还价,也想不出什么旁的推脱之词。
她想:其实表兄不一定会逾矩的,他可能就是在吓唬自己。
万一越过了界限
在和裴霁云纠缠伊始,赵雪梨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可却没思索出半点结果。
她现在也想不出应该如何应对,只是觉得别无他法,索性心一狠,真就开始脱衣裳。
裴霁云眸光落在她逐渐显露在烛光下的肌肤上,平静极了,像在观赏一朵逐渐绽开的名花,可却无端让赵雪梨脸烧起来,她脱了外衣,细腻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像嫩生生的笋尖,秧色挂脖肚兜在胸前撑起一个漂亮的弧度,露出一截细细窄窄的腰肢,下身是白色的亵裤裹着两条笔直的长腿。
赵雪梨羞涩地站着原地,见裴霁云半晌没说话,以为他是不满意,内心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继续脱,却听他道:“上床。”
她松了一口气。
就知道方才他是故意吓唬自己的,忙不迭上床钻进被子中,正要再说几句甜言蜜语哄一哄他,却见他端坐在床边慢条斯理解了衣裳。
可是他本就只着一件单薄的寝衣,现下解了,里面便什么也没有了。
裴霁云边解衣裳,连垂下长睫看她,“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我只是在吓唬你?”
赵雪梨睁大眼,心里立刻突突跳了起来。
第58章 天真
裴霁云虽然是个天资聪颖的读书人,可却并非生着一幅柔弱身骨,他的舅舅范崇统率东北边与胡人骁勇作战的云晖军,治军严厉,少时他总被母亲送去舅家游玩,算是有一小半时间是在军中长大的,早就养成了勤勉锻炼的习惯。
此刻脱了寝衣,肌理覆着层薄雪似的莹白,在明亮烛光下透出些淡青色经脉,漂亮流畅的肌肉线条在脐下三分骤然收紧,像没入海平面的锐利鱼尾。
赵雪梨浑身僵硬得可怕,哆哆嗦嗦不敢出声。
裴霁云只着亵裤,也上了床。
他掀开盖在雪梨身上的锦被,沉静如霜雪的眸光直白又无所顾忌地落在上面,将赵雪梨看得呼吸不稳,脸颊烧得通红不已。
半晌,赵雪梨伸手去拽被子,“表兄我有点冷”
裴霁云问:“哪里冷?”
赵雪梨其实不冷,她已经快热得烧起来了,但此刻依旧佯装镇定地说:“我我胳膊有些冷”
裴霁云一顿,温热大手触到雪梨裸露双肩,道:“是有几分凉。”
可他说完这句话,却没了下一步动作,仿佛只是随口应和。
赵雪梨瑟缩了下身子,试探道:“表兄,天色不早了我们我们歇息罢。”
裴霁云寒凉黑眸瞥她一眼,扔下两个字:“天真。”
而后一只手扣住她的脖颈,虎口抵着下颌,抬高,俯身亲了下来。
两人唇齿相依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过来,雪梨只将将颤抖了下,就习以为常地躺平,任他施为。
因着上身只着了件肚兜,随着他逐渐加深加重的动作,两人大片肌肤贴在一块儿,赵雪梨迷蒙着眼,感觉事情似乎有几分失控了。
裴霁云原本扣着她脖颈的大手,也逐渐偏离原本的位置,慢条斯理入了那片秧色之下。
赵雪梨一个激灵,瞬间睁大了眼,欲意要躲,“唔表兄”
他亲着她的动作没停,半掀开长睫看她一眼,指尖轻轻用力擒住一端,唇上将她所有惊呼都围追堵截。
赵雪梨意识清醒了几分,但很快又被他强硬地吻到几近窒息。
就在她无力以为这桩事会逾矩之时,裴霁云才缓慢放过她已经麻木红肿的唇舌。
赵雪梨仰着头大口喘气,明明只是亲密无间地亲了许久,她却感觉自己像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出了半身细汗。
裴霁云咬了下她泛着水光的莹润唇瓣,又顺着脸庞向下,咬住她的耳垂含|吮。
赵雪梨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不痛,酥酥麻麻的,让她四肢一阵无力绵软。
他含弄完耳垂之后,又倾身过来吻她,赵雪梨实在受不住,忍不住颤声哀求:“表兄唔我们歇息好不好?”
裴霁云
不置一词,只是缠住她乱动的小舌,惩罚性地重重含|吮了下。
赵雪梨一阵头皮发麻,几近窒息。
等她缓过这阵,他终于大发慈悲离开,让沾了暧昧情潮的空气再次流入她的身体。
但这显然没完。
她身上那抹秧色布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解下,此刻歪歪斜斜,可怜巴巴蜷缩在一旁。
他毫不怜惜娇嫩瓷白的皮肉,也不知道是发泄,还是兴趣使然,一寸寸吻过,力道有些重,留下了一片暧昧红痕。
赵雪梨眼角不自觉溢出晶莹泪珠,一时之间分不清是难受的多,还是舒服的多。
她有几分任性又绝望地安慰自己,就当被狗舔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清白还在。
这场完全不由她掌控的风月,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以一个将她吻到窒息昏睡的深吻收尾。
裴霁云一双漆黑墨瞳清亮如许,不见半丝睡意,只有一些不易察觉的迷离。
他垂眼看着自己弄出的种种痕迹,忽然生出几分怜爱。
明明他是有意如此的,她也未曾过多抗拒挣扎着说不要,可他偏偏就是不合时宜地觉得她可怜。
她尚且挂着泪意的眼,绯红的脸颊,被蹂躏红肿的唇瓣,纤弱的脖颈,布满吻痕的细腻皮肉,颤颤巍巍挺翘的两端,都无一不在散发着令人难以忽视的怜爱气息。
是她巧言令色,见异思迁,与人私会,甚至一再背弃誓言,妄想离开他。
可裴霁云却觉得,姈姈应该也是很委屈的。
“姈姈,表兄不会娶妻,府中没人会让你难堪,姜依也好生在外,你为什么不能乖一些?”
“既要权势的庇护,又妄图脱离权势掌控,世上哪有这般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道理?”
裴霁云想到她在梦中唤过江翊之的名字,心中怜爱之余,又生出几丝冷。
姈姈太年幼了,尚且分不清什么是爱慕。
裴霁云伸手安抚性地摩挲她破了皮的唇,谅解她此前的口不择言,用一种冷静、又危险的口吻道:“最后一次。”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也不知道是说最后一次原谅她企图离开自己的心思,还是警告这是最后一次,亦是唯一一次允许她受不住诱惑,心里落了道旁人的身影。
裴霁云体贴又细致地给她穿上衣裳,盖好薄被,而后起身,夜里叫了冷水沐浴。
半个时辰之后,才再次回到寝房,上了床榻,将人捞进怀里,阖眼睡去。
夏日里天亮得早,晨间带着夜里凉意的风在日光倾落后就带上闷热气息,赵雪梨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或许是因为这些天总待在照庭外等着,甫一睡下,就睡得极沉,也没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她醒来的第一时间发觉自己浑身酸软,而后迟钝地想起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雪梨腰间还搭着裴霁云的胳膊,她慢慢侧过头,见到他静美的睡颜。
面如冠玉,神清骨秀,如熠熠明珠,漂亮极了。
赵雪梨认真思索一会儿,随后探出脑袋去亲他。
这并非是她被美色所获,一时之间昏了头。
雪梨有自己的考量。
她觉得裴霁云一向睡眠清浅,很大可能在她方才侧身时就已经醒了,只不过是没有表露出来。
此刻,她刚睡醒就去亲他,颇有一种情难自已的味道,这种仿佛发自内心的小动作应该能讨好到他。
赵雪梨唇瓣刚贴上裴霁云的,他果不其然就睁开了眼,平静深邃的墨瞳之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主动。
赵雪梨笑着道:“表兄,你醒啦?姈姈没有打搅到你罢?”
裴霁云道:“未曾。”
两个人离得极近,近到雪梨能看清他的瞳孔中自己笑脸盈盈的讨好模样。
她又主动亲了亲他的唇。
裴霁云被她撩拨了一会儿,扣住她的后脑,翻身将人压在身下,极其自然又强硬地反客为主。
不多时,赵雪梨就气喘吁吁,面颊酡红了。
她喘着气问:“表兄原谅姈姈了吗?”
裴霁云问:“那姈姈呢?还会过而不悛,累诫不戒吗?”
赵雪梨一脸认真地说出违心之话:“表兄,姈姈这次真的长记性了,再也不敢如此行事,惹你生气,你就同我重修旧好,好不好?”
裴霁云静静看着她,似乎要透过她乖巧柔顺的外表看穿她真正的内心。
赵雪梨心里微微发紧,正欲再说些哄骗他的话,就见裴霁云缓缓颔首。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又听他道:“我信姈姈应该不会再想看到情郎的首级,故而不会重蹈覆辙。”
这句话的语气含了丝笑意,却并非是温和的,而是暗藏危险,令人脊背发寒的。
赵雪梨这才知道,原来他不是信任自己,只是觉得她是不敢再牵连旁人了。
她说:“表兄真是误会我了。”
裴霁云笑了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压着她亲了起来。
赵雪梨觉得这一个日夜的亲昵比之前所有更甚,让她有一种粘腻,不得解脱的窒息感。
好不容易挨过这一次漫长的亲吻,雪梨边喘着气边道:“表兄,我们快起罢,还要去同老夫人请安。”
裴霁云说:“不急。”
赵雪梨身子发软,觉得再放任他为所欲为自己一定会被再次亲晕过去,正绞尽脑汁要寻个借口,却听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这声音在房门口停下,“大哥,你起了罢,可否允我进来?”
是裴谏之的声音。
赵雪梨立刻紧张起来,她伸手去推不知节制的裴霁云,连连摇头。
裴霁云松开她,淡声道:“进。”
大门被推开,传来轻微响动。
赵雪梨心尖一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手忙脚乱扯了被子就往头上罩。
裴霁云好笑似得将她又从被子里捞出来,雪梨这才发现裴谏之是站在屏风外的,并未走入内里,故而是瞧不见床上风景的。
但仅仅是这样,也能让她大气都不敢出了。
裴谏之脚步停在屏风外,语气有些惊讶,“大哥,你还没起?”
裴霁云一边梳理着雪梨凌乱的青丝,一边平静道:“昨夜睡得迟了些。”
他一贯处理公务到深夜,裴谏之没有多想,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来回踱步走了两下,心绪难平地道:“大哥我有件事要同你商议。”
裴霁云看雪梨紧张地睁着水润的眼眸不敢动,心里生出几丝痒意,又想亲她了,心不在焉回了两个字:“何事?”
他扣起赵雪梨的下颌,含住唇珠咬了下。
赵雪梨微微吃痛,却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她心中祈祷着裴谏之最好没什么大事,赶快走人。
可上天偏偏同她作对,裴谏之张嘴就落下一句:“大哥,我想娶赵雪梨,你觉得父亲和祖母会同意吗?”
第59章 我娶了她算了
赵雪梨蓦然瞪大眼。
裴霁云含吮的动作一顿,慢腾腾松开扣住雪梨下颌的手,终于舍得将眸光分给屏风外的弟弟。
他冷淡地问:“你说什么?”
裴谏之似乎也知这件事有几分不好说,他声音闷闷的,像是纠结极了,“大哥,你知不知道赵雪梨在乾壹被被人凌辱了?”
裴霁云没出声,垂眼看向雪梨。
赵雪梨脑袋一片空白,简直是被裴谏之那句娶她炸晕了。
裴谏之僵挺着脊梁,用一种为难勉强的声音继续道:“她哭着求我给她报仇,我自然没有心软,只不过她到底是府里的人,哪里就能让人白白欺负了,前些日子我请了圣命去乾壹剿匪,正好帮她报了仇,赵雪梨这女人知道后,哭哭啼啼说谢我帮她报了仇,言语之间又提到她的清白被”
他停顿一下,说:“大哥你知道我的,最是见不得女人哭,赵雪梨虽然出身差了些,品性也不好,但一个女郎,出了这
种事,到底还是不好,又那般求我,我就发发善心,娶了她算了。”
赵雪梨一时之间无法将裴谏之口中说的人和自己联系在一处。
她对着裴霁云黑沉的眼眸一个劲儿摇头。
裴霁云安抚性地摸了摸她乱晃的脑袋,问道:“此事,姈姈可知晓了?”
裴谏之理所当然道:“此事自然要先问过祖母和父亲,我要是先给她说了,这女人不得高兴得跳起来,到时不成,难免叫她空欢喜一场?”
赵雪梨觉得裴谏之是在胡说八道,恶意揣测。
裴霁云:“谏之,不必询问祖母和父亲了。”
裴谏之一愣,“大哥觉得她们不会应允?”
“论出身地位,赵雪梨确实配不上我,可她在府里长大,知根知底,我娶她,纵然于名声有碍,但我名声本就不好,娶一个出身低的夫人也没什么大不了了,顶多就是在前程上无甚助力,这都无关痛痒,祖母本就不寄寓我光耀门楣,若她实在不同意,我就说赵雪梨怀了我孩子,届时定会同意,或者大哥,你有什么旁的办法让我娶赵雪梨吗?”
他找补似得说了一大堆。
裴霁云耐心听完,脸上笑意缓慢消失,他道:“你误会了谏之,不仅是祖母和父亲不会应允,为兄亦是不同意。”
他话语落下后,室内明显一静。
裴谏之微微有几分惊讶地问:“大哥为什么不同意?难道你也嫌弃赵雪梨配不了我?”
裴霁云道:“你与姈姈性子不合,实非良配。”
裴谏之听了,有几分不服气,“大哥怎么知道我们并非良配?从前我是总欺负她,惹她哭,但日后她做了我夫人,我还不至于混蛋到依旧欺负她。”
裴霁云听着弟弟张嘴闭嘴的“娶”,“怀了孩子”,“夫人”这些字眼,神色越来越冷淡,“姈姈年幼顽劣,自该配一个温和包容的青年才俊。你性子冲,年纪也小,难免意气用事,配聪慧沉稳些的女郎最好。”
裴谏之见长兄这般否定,原本踌躇紧张的心绪立时有几分失望烦躁了起来,他道:“我怎么反倒觉得赵雪梨性子骄纵顽皮,我纨绔恶劣,简直是天生一对呢?”
裴霁云冷声,“我早早说过,什么时候你手中权势大过兄长与父亲,说出的话才有人听。”
裴谏之问:“大哥,赵雪梨现在这种情况,定然无法安稳嫁人了,也就我不嫌弃这些,她除了嫁给我这个冤大头,还能嫁给谁?大哥,你不是一向疼爱她?这时候怎么不为她考虑考虑?若是嫁到别人家,被发现婚前失贞,她——”
裴霁云打断他,“此事不必你费心,我自会为姈姈考量。”
裴谏之说了这般多的借口理由,都被兄长轻而易举挡了回来,一时之间,没能想出些旁的缘由,不禁陷入了沉默之中。
室内静了须臾,裴霁云问:“还有何事?”
裴谏之心中憋闷,道了句“无事”,便自觉推开房门离开了。
赵雪梨见人走了,才赶快出声澄清,“表兄,你不要听他胡说,我不曾求过他丝毫事情,对于今日这一出,我毫不知情,也实在困惑谏之表弟为何忽然像中邪了般,竟然欲意娶我。”
裴霁云:“谏之去乾壹剿匪,是为了你?”
赵雪梨一头雾水,“我我不知道呀,只不过表兄离京之前,他确实来找过我一次,说了些不明所以的话就走了,我并不知晓是否与剿匪一事有关。”
裴霁云看着她急切解释的样子,笑了笑,温声说:“姈姈,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是谏之异想天开,行事孟浪了。”
赵雪梨吐出一口气,方才被惊到呆愕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才不要嫁给他。姈姈心里只有表兄。”
裴霁云清楚赵雪梨这句话是故意说出来哄他开心的,里面半真半假。但他听了,总归是觉得悦耳的。
赵雪梨看他眉眼拢着缱绻的笑意,趁机问:“表兄,我我娘”
裴霁云给出令她心安的回复:“我三日前就去了信,姜夫人定然无恙。”
赵雪梨一算日子,三日前可不就是自己第一次低头来照庭找他的时间吗?
原来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赵雪梨张了张嘴,有些想问表兄这几日是不是故意晾着自己的,可话到临头,却又问不出口了。
若是真的问了,他说是,她还能责怪埋怨他吗?
赵雪梨想了想,将话头扯开,说:“表兄,我们是不是该起了?”
裴霁云伸手拉过她,又压进锦被之中,“姈姈,今日不用去给祖母请安。”
赵雪梨微微挣扎了下,就只能被动地承受了。
待到她穿了衣裳下床,又陪着裴霁云吃过早膳,再踏出照庭时,半日的时光就那般过去了。
赵雪梨之前破罐子破摔,很久没去松鹤院请安了。
那日虽然是个雨夜,但裴霁云杀了新科榜眼,还将人头拎回家了,老夫人定然知晓,可这几天来,她却没有任何动作,好像当这桩事不存在似的,雪梨觉得有几分奇怪。
她本不愿意见老夫人的,但转念一想,还是转了步子去松鹤院。
松鹤院中的药味散了些,但还隐隐泛着苦涩,王嬷嬷见到来人,进去请示一番,出来竟然说:“表小姐,老夫人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您请回罢。”
赵雪梨站在院外,还能隐约听到里面的咳嗽声,心里明白老夫人这是不想见自己,故意找的借口呢。
她感到稀罕极了。
老夫人以往若是瞧自己不痛快,直接就叫过来各种为难了,什么时候还这般避着她了?
赵雪梨纳闷地回到蘅芜院,因为一路上都在思索老夫人态度装变一事,一时不察,进了屋子竟也没发觉出里面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大咧咧端坐在案前,冷不防出声,“赵雪梨。”
雪梨被吓了一大跳,抬眼去看,果不其然又见到裴谏之。
她觉得这人有几分阴魂不散,又想起他早上胡说八道的样子,没好气道:“你怎么在我房里?”
裴谏之眉头立马就拧了起来,“赵雪梨,你什么意思?见到我不开心?”
赵雪梨纳了闷了,她想呛一句“我为什么要开心?少自作多情了”。可想了想,若是真这般说了,肯定又要让他不快,到时必定争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尽快将人敷衍走罢。
她扯了扯嘴角,“表弟,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突然见着你,有几分惊讶罢了。”
裴谏之神色这才舒缓一些,可又似想到了什么旁的,不到片刻再次沉了起来,“你干什么去了?昨儿个夜里没回,今日早上也不在?”
赵雪梨说:“我能去哪里?不外乎是去膳堂了。”
不待他追问些什么,雪梨立刻转移话题道:“表弟,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裴谏之不爽道:“瞧你金贵的,没事便不能来找你吗?”
赵雪梨瞪了瞪眼,没接话。
裴谏之看她这幅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沉郁的心情舒缓很多,他道:“赵雪梨,你这件事我细细想过了,唯有一招可破。”
赵雪梨随口问:“什么事?”
裴谏之勉为其难,“这样,你哭着去告诉祖母,就说我酒后欺负你了,祖母顶多打骂我一顿。”
赵雪梨被这句话整的摸不着头脑,“啊?”
裴谏之烦躁道:“你不要不识好歹,小爷愿意娶你,是你积了八辈子福运了,难道你竟还不愿意?”
赵雪梨没想到早上裴霁云才敲打他,他竟然还没死心,不禁疑惑地问:“表弟,你为什么要娶我?”
裴谏之像是被刺到了一样,忽然语气很是不好地道:“赵雪梨,你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我看上你了罢?”
“你除了会哭,会勾引人,还有哪里好?小爷我是看你失了清白,才好心收了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赵雪梨一怔,问
:“我失了清白,你还愿意娶我?”
裴谏之心里重重一跳,嘴上半点不饶人,“谁要娶你了,你婚前失贞,也只配给小爷当个侍妾,这样,你求求我,我说不定就娶你做正妻了呢。”
赵雪梨木着脸,“是吗?那你之后能只娶我一个,永不纳妾吗?”
裴谏之被问得心脏鼓跳得更加厉害,他耳上泛出一层薄红,觉得赵雪梨说话太大胆不知羞了,他们都还没成婚呢,她竟就提这般要求。
他下意识道:“赵雪梨,你妒忌心也太重了罢,我还没说要娶你做正妻呢,你就开始管我纳不纳妾了?”
赵雪梨说:“娶我不能纳妾。”
裴谏之其实从来没什么纳妾不纳妾的念头,但看赵雪梨这幅娇纵样子,他偏偏不如她意,故意反着说:“你少得寸进尺,你见哪个男人不纳妾的?”
赵雪梨干脆:“你纳罢。”
裴谏之一愣,她忽然顺着自己这么说,他反倒高兴不起来了,“你什么意思?”
赵雪梨:“只要不娶我,你纳多少妾室都同我无关。”
裴谏之见她这般坚持,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些后悔方才故意那般说了,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答应你,两年内都不纳妾,这样总该行了罢。”
赵雪梨心绪一点起伏都没有,张嘴要说什么,却见裴谏之忽然站了起来,勉强道:“行行行!不纳就不纳,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去外面喝酒,夜里来找你,明儿你就哭着去找祖母告状。”
他像是生怕赵雪梨反悔似的,大着步子匆匆走掉,高高束着的马尾在脑后甩动,跳跃出轻盈的弧度。
赵雪梨面无表情关了房门。
第60章 能避就避
还没到傍晚,赵雪梨就因事出府了。
下人通报说赵全盛夫妇二人在鸿运酒楼失踪了。
赵雪梨其实一点也不在意赵全盛二人是死是活,他们那般对待她,打心眼儿里就没当雪梨是个亲人,只不过是借着她攀附权势罢了。
祖父祖母两个词在她耳里听着掀不起丝毫波澜,之所以匆匆出府,一是鸿运酒楼离江家颇近,她想着可以打探一些江家境况,;另一方面则是避开裴谏之。
在赵雪梨看来,裴谏之说要娶她一事实在是太过于荒谬了。
这个自来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恶劣人不仅不在意她‘失了’清白,还不辞幸劳领兵去乾壹给她报仇,甚至愿意娶她做正妻。
他好像并非说的玩笑话,也不是欲意戏耍她,可对着这样一张曾经以欺辱自己为乐的脸,雪梨一个字都不相信,她只觉得莫名其妙极了。
不论他是可怜她,还是忽然中邪、神志不清了,雪梨都决定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实在不行,就去找表兄告状。
她听了下人通报后,状似急迫地出了门,实则刚上马车,整个人就都松弛了起来,心中甚至觉得赵全盛两人就此消失不见也是极好的,这样她的婚姻大事只有姜依能做主,谁也不能随意给她拉郎配。
马车尚未抵达鸿运酒楼,只刚转上长街,赵雪梨就听见由远及近的惊呼声,她掀开车帘,抬首去看,却见远处一片冲天的火光,那火烧了三层楼般高,气势逼人,火浪滔天。
赵雪梨听见下人惊讶的声音,“鸿运酒楼怎么走水了?”
她眉头微微一拧,心里也泛起狐疑。
赵全盛两人才刚刚失踪,酒楼就失火了?
也太过巧合了罢,就像是谁故意抓走了赵全盛两人,然后点了一把火将所有蛛丝马迹都烧毁一般。
可是赵全盛才刚来盛京,谁会同他有什么仇怨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如果并非针对赵全盛,赵雪梨只能想到纵火之人是冲自己来了。
她心中立马就想到了宋晏辞,或许是他在暗暗警告报复她,但他不是被裴靖安的隐卫撵出京城了吗?怎么在如此短时间内就又卷土重生了?
如果不是他呢?
赵雪梨心中没有合适的人选,她现在但凡遇到一丁点的事情,都只能将幕后黑手往宋晏辞身上靠。
既然鸿运酒楼被烧,赵雪梨一时之间又没了好去处,她没让小厮掉头回去,而是就近寻了处茶馆打听消息。
也不知道是江家在这处地界小有名气,还是他们阖家接连出事一事令人起了充分的说道之心。
赵雪梨进了茶楼,还没坐上半盏茶的时间,就从一个留髯的中年男人口中知晓了江家近来发生的事情。
江翊之为了功名利禄,不仅不认生母,还托人演了出拐卖抱养的戏码,这桩事被一位清正廉明的御史知晓,第二日弹劾江家的奏折就送到了御书房。
正如之前所说,盛京之中没有哪个大人的官身是清清白白、规规矩矩、公公正正得来的,只是大家都藏得严实,做得狠绝,不会闹到明面上被旁人知晓。
可江家势力浅薄,没有背景,用心人稍微一查,就能将事情真相摸透个三四成,顺带查出此人受二皇子扶持简直是轻而易举。
皇帝知晓后,没觉得有什么,只不过着人撤了江翊之的进士身份,再下令永不得再参加科考。
但太子党的人硬抓着不放,使劲弹劾,致力于将小事化大,大事爆炸,最好扣一锅脏水到二皇子头上。
没过两日,皇帝就下令给江翊之赐了死,由刑部执行。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中,裴霁云摘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一个人将江翊之的死同裴府扯上关系,要么是说江翊之活该,要么是说朝廷党政日益严重,江翊之罪不至死、实在无辜。
赵雪梨听了半晌,茶水凉透了,人还是怔愣的。
她实在没想到,裴霁云杀了个新科榜眼,这桩事竟然对他丁点影响都没有。
他一定是在杀人前就谋算好如何善后了,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
赵雪梨一口口喝完了茶水,付过账,正有几分不知道再寻找些什么借口迟些回府时,却碰巧在茶楼口撞见同样结账往外走的李梁玉和裴鹄。
他们显然也瞧见了她,顿时笑开,走上前来。
李梁玉细细打量她两眼,“姈姈,几日不见,怎么好似瘦了?”
裴鹄也道:“瞧着下巴是尖了几分。”
赵雪梨没想到他们这般观察入微,有些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复之际,李梁玉一拍脑袋,“瞧我这问的,江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姈姈自当伤神。”
裴鹄自来不会安慰人,闻言闭紧了嘴巴,不再多嘴。
李梁玉似乎就是那般随口道了一句,很快又笑着移开话头,“姈姈,你裴策义兄回来了,今天不若随我们回去住一晚,你们兄妹两也好认识一二。”
赵雪梨正愁要怎么应付今晚呢,闻言当即就同意了下来。
陪着李梁玉和裴鹄购置些东西后,赵雪梨就随他们去了裴府。
裴鹄和李梁玉的独子裴策是上届科考的探花郎,赵雪梨曾经听府里下人夸耀过他姿容艳绝,可心中委实想像不出一个艳绝的男子是该何种模样。
今日甫一进府,就见到了从回廊上转过来的青年。
他穿了一袭京中男子不太会穿的红,雅青长发束得随意,眉眼浮着些薄红,唇角天生微微翘起,未曾言语便先泄出三分秾丽,长睫之下是一双漂亮的多情桃花眼。
青年见到来人,先是笑着唤了父亲母亲,而后才将眸光看向雪梨,“这位便是我的新妹妹罢?”
李梁玉开口:“策儿,这位是你义妹,姓赵,唤作雪梨。”
她又对着雪梨道:“姈姈,这是你裴策哥哥。”
赵雪梨福身,开口唤了人。
裴策伸手扶起她,笑道,“姈姈妹妹不必多礼。”
赵雪梨一顿,站直身子。
裴策又道,“我听母亲这般唤你,想来是你乳名,我们既是一家人,姈姈妹妹可介意我这般叫你?”
赵雪梨摇头,“不介意。”
一行人向里面走去,刚至厅堂,却见一个鹅黄身影轻快跃了出来,“姑母,姑父,你们回来啦?”
来人剑眉星目,身姿颀长,一张俊朗面容,
宛如玉刻。
赵雪梨见到这人,觉得世界真窄。
李梁玉率先道:“梧儿,你既也在,正好认认姑母新认的女儿,你需唤一声阿姐。”
李玄梧方才从厅堂出来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一身淡绿似新荷的赵雪梨,他原本就明澈的眼眸霎时更加熠熠生辉了起来,听见姑母这般说,心里微微讶异,嘴上已经连忙开口,“阿姐,我是玄梧。”
赵雪梨只好开口道:“玄梧弟弟。”
李玄梧脸上笑得更加真心实意,他早早听闻姑母新认了个义女,可却实在想不到,这认得义女竟然是裴谏之府上的表姐。
他知道赵雪梨在淮北侯府的尴尬处境,裴谏之一直不愿意开口叫她一声姐姐,倒令他有几分无端惋惜,总是会想,赵雪梨若是在自家寄人篱下该多好。
可实在没想到姑母竟然不声不响认了赵雪梨做义女,这份亲缘可比淮北侯府那层上不得台面,牵强附会的关系来得更亲密,更规矩。
李玄梧本只是来姑母家窜个门,现在立时决定今夜就在这里歇下了。
李梁玉和裴鹄领着他们去膳堂吃晚膳。
在裴府没太多规矩,用膳也是松快的。
裴鹄搁下碗筷后,似是想起了什么,问裴策:“可是明日就走?”
裴策却摇了摇头,“近来朝中波谲云诡,我已决议留京,暂时不出。”
李梁玉听了,一边感到欣喜,一边又有几分忧心。
她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心有丘壑,宁愿去外面历练个三五年,也不愿意待在翰林做按部就班的京官熬日子。
此次外放是他好不容易寻见的,可建立一番功勋之地,可却因朝中越来越风云变幻的党政而不得不搁置。
她们这一支是淮北侯府的旁系,在他人眼中自然是二皇子党,就连李梁玉自身也这般认为,她问道:“可是二皇子这边遇见了什么难事?”
裴策摇头,又点头。
他没怎么忌讳,随意道:“陛下在民间还有个皇子,是曦贵妃所出。”
这番话一落,除了半点不懂朝中纷争的赵雪梨,其余人皆是呆愣住了。
陛下风流多情,有遗落在民间的皇子并不算什么稀奇事,这桩事令朝中震荡就震荡在此子的母亲是皇帝一生中最为宠爱的曦贵妃。
即使现在二皇子生母瑾贵妃在后宫中荣宠不衰,但她身上的宠爱不及昔年曦贵妃一半。
皇帝曾经为了这个女人不止一次动过废后的念头,亲手扶持曦贵妃的娘家从微末之流到一方世家,为博美人一笑,没少干出些荒唐事,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曦贵妃生来体弱,进宫三年,皇帝独宠三年,之后猝然病逝,皇帝一蹶不振,身体也跟着每况愈下,后来宫中陆续进了诸多同曦贵妃有几分相像的女子,皇帝的相思之情似乎才草草得到慰藉。
宫里但凡有些恩宠的都与曦贵妃有几分像,在这之中,瑾贵妃是最像的那个,不仅样貌像个七分,就连性子也有八分像,皇帝得了,如获至宝,一直宠到至今。
虽然众人不知道为何曦贵妃所生的皇子会流落民间,但这并不耽搁他们几乎是下意识担忧起这位皇子若是真被寻回之后,朝中局势会如何动荡。
一顿晚膳吃完,就到了沐浴休憩的时间,赵雪梨之前的院子还维持着干净整洁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有下人每日打扫。
她没带衣物,不打算沐浴,只想在外躲裴谏之一夜,可将将入夜,裴宅就来了人。
裴霁云来接她回府。
赵雪梨听后,是有些惊讶的,纵然她才同表兄和好,但他委实太过忙碌,在她最初的预想中,两个人怕是又得三五天见不到一面。
结果才入夜,裴霁云竟然就来这里接她。
她心里有几分莫名,像是心虚,但很快又觉得这没什么,自己完全可以实话实说的。
出了院子,到了前厅,果然见到一袭官袍端坐在堂中、芝兰玉树,贵不可言的裴霁云。
裴鹄是一家之主,即使夜里了,也得正冠纳履出来接待。
他神色恭敬紧绷,像在禀报什么事情,全然不复在雪梨面前的松弛。
裴霁云神色平淡地听着,没有丝毫多余情绪,像一尊俊美无俦的雕像,他转眼看见渐渐走进视线中的赵雪梨,才逐渐溢出点滴笑意,又变成了端方温润的贵公子,温声开口,“姈姈,天色不早了,随表兄回去如何?”
赵雪梨乖乖点头,与裴鹄行礼告别,跟在裴霁云身后出了裴府,上了乌木马车。
她有些好奇,“表兄,你今日怎么回来了?”
裴霁云熟稔地将她抱进怀里,“我若不回,姈姈怕是都要不着家了。”
赵雪梨道:“表兄,今日午间谏之表弟来找我,说要去喝酒,到夜里了就来蘅芜院,让我届时哭着去找老夫人告状,他顺势娶我为妻,可是姈姈不愿意嫁给他,又担心表兄今夜不回,只好想法子出来避一夜。”
裴霁云听了,面色有几分冷,“谏之还是太闲了。”
赵雪梨心里微微放松,她知道接下来一段时间裴谏之怕是都回不了侯府了。
只是她想起忽然不见的赵全盛二人,还是有几分隐隐担忧,“表兄,你还记得之前三番两次意图杀我的宋家吗?”
裴霁云微顿,不动声色垂眸看她。
赵雪梨将自己的担忧尽数吐出,“之前老夫人安排我同江公子相看时,曾在一处京郊旧宅中撞见受伤躲藏的宋晏辞,他对我种种威胁恐吓,意图操控我,姈姈心里知道若是就此妥协无异于与虎谋皮,回去就去找了侯爷隐卫告知宋晏辞的踪迹,后来也不知具体如何了,只知道他似乎被追杀得离了京,可现在我祖父祖母莫名失踪,宋晏辞许是又回来报复我了。”
裴霁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姈姈是要祖父母平安回来吗?”
赵雪梨摇头,“他们是死是活,姈姈并不关心,只是担心自己会被宋晏辞报复,表兄我该怎么办?”
裴霁云好笑道:“姈姈总是在遇见危险时才会想起要同我直言不讳。”
赵雪梨脸蛋微微泛红,“表兄,之前是姈姈错了,此后定然都对你实话实说,不再撒谎。”
裴霁云:“如此最好。”
他顿了下,又意味深长地道,“至于宋晏辞,姈姈放心,他现下自身难保,无论如何也是奈何不了你的。”
赵雪梨一愣,即使不知道宋晏辞遇见了什么麻烦,可有裴霁云这句话在,她提了半日的心也就真的落到了实处。
回到侯府,下了马车,裴霁云却没去照庭,而是随着雪梨一同去了蘅芜院。
现如今裴靖安不在府上,老夫人又因为王钺一事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裴霁云出入蘅芜院简直是明目张胆,毫不掩人耳目。
入了雪梨闺房,点上灯,裴霁云挑了本书坐在灯下看,不紧不慢出声,“姈姈先歇息,我在此等等谏之。”
赵雪梨尚未回应,又听裴霁云似是想起了什么,笑意盈盈抬眸看着她询问:“姈姈,为防谏之再乱来,不若令他知道你与我早就两情相悦,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