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滞留
第二日天蒙蒙亮,赵雪梨从担惊受怕之中醒来。
她脑袋有些闷沉,身上酸痛难忍,下巴处依然很是不适。
屋子里的油灯早已经不知不觉燃烧殆尽,透过窗纸的天光朦胧晦暗,赵雪梨僵硬地怔神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想起自己在哪里。
她躺在床上没动,甚至往被子里更蜷缩了几分。
就这么缩着脑袋,发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春日末的晴光终于洒进了房内。
尽管埋在被子里,赵雪梨身体依然是发凉发寒的。
她被灿烂的日光落了满头,肚子也咕咕作响起来,这才重新自棉被中探出脑袋。
赵雪梨眼睛肿肿的,被阳光刺到时有些涩痛,她揉了揉,感觉能视物后,才慢腾腾坐起来,给自己套上外衣。
满头墨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干干爽爽了,柔顺地披在身侧。
下床时低头一看,床沿下落着那柄她睡前握在手里的短刀。
她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松开手的了。
赵雪梨先是将刀捡起,而后从旧衣中摸出路引文书和一些首饰,仔细地塞进怀里,最后才披着发在屋子里寻找可以挽发的首饰。
她的荷包不知道丢在了哪里,头上的寻常珠钗也早就在昨日弄丢,她原本的首饰又太过贵重,不适合戴出门,房中也没有女子挽发的木簪,赵雪梨只好用短刀割了些布巾编发。
幸好在侯府那么多年,她别的不会,倒是有一手为自己挽发编发的手艺,即使是布条,也能编出得体漂亮的发髻。
掌柜送来的这身衣裳是非常沉闷的藏青色,其上并无丝毫绣图点缀,款式亦是平平无奇,料子也是下等粗麻,赵雪梨穿着有几分硌人但却意外觉得透气。
她将自己收拾妥当后,走出屋子,下了楼。
客栈内意外得十分冷清,没有一个客人,只有小二在百无聊赖擦拭桌椅,大门半合着,瞧起来就不是迎客的样子。
小二听见动静,抬头见到雪梨,道:“小姐,您起了,可要在店里用膳?”
赵雪梨小幅度地点头。
或许是她昨夜给出去的金钗份量太重,小二端上来的膳食很是丰盛可口。
赵雪梨确实饿狠了,即使下颌不适,也慢慢地吃了许多。
她停下筷箸后,擦了嘴角,才有些犹豫地问:“小哥不知今日怎么——”
小二意会,朝门口看一眼,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在荣勋坊遇见刺客了,羽林军现下封了城,在严查呢。”
赵雪梨听得怔愣之际,又听见小二善意提醒道:“城里风声鹤唳了一夜,刺客同党还没抓住,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敢出门,不止是我们店里没生意,外面街上都没几个人呢,小姐若是没有要紧事,最好也不要出去。”
荣勋坊进刺客了?
赵雪梨第一时间想到宋家那群黑衣黑巾的手下。
这群人训练有素,绝非普通打手,难道是宋家豢养的杀手?
可他们此行目的只是带走姜依,顺带着除掉她,断断没有行刺陛下的道理。
她又想到杀了黑衣男子的那两支箭矢。
莫非与他们有关?
但如果他们是被训练的杀人死士,要去刺杀皇上,又为什么会节外生枝地杀了黑巾男子,却独独放过自己呢?
赵雪梨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昨天能活下来是巧合。
她那时太惊惶害怕了,不敢回头去看射箭之人,可此刻再回想,不免觉得有几分蹊跷。
那些人分明是故意放走她的。
可为什么呢?
赵雪梨思索不出丁点头绪,又问:“小哥,昨夜除了此事,可还有什么别的大事发生?”
小二一边收拾桌上剩饭剩菜,一边回道:“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听说昨个儿酉时,在南边儿的衣巷似乎有人械斗”
赵雪梨立刻想到了娘亲她们。
昨日那种被舍弃的滋味再次浮上心头,令她身子发颤。其实舍掉她,也是情理之中,可偏偏宋家做事狠辣,一定要杀了她。
赵雪梨无法自保,一旦在宋家人面前露了脸,就会有性命之忧,即使她心里时时刻刻挂记着娘亲,也是不可能再次主动去衣巷中寻她的。
不管那些人有没有成功带着娘亲出城,他们左右不会伤了娘亲性命。
赵雪梨当务之急是将自己藏匿好,护好,再另谋他路。
小二收拾完碗筷后,又去了楼上将雪梨那间屋子收拾一通。
此后一整天,她都蜗居在房中闭门不出,偶尔向小二打听两个消息。
这期间,不止一波的禁军上来搜查刺客,但雪梨路引齐全,模样又单纯无害,只照着路引上说自己是同娘亲省亲的,娘亲出门购置干粮去了,并未引起那些军爷的丝毫怀疑。
入了夜后,裴谏之领着一队禁军从集贤大街踏马而过,面容冷峻,下颌绷得极紧,沉默着一言不发,心中却急躁地宛如一团乱麻。
他封了一天城,一寸寸查过城中地界,可奈何地方实在太大了,他又无法一间间屋子亲自细查,只好着重审查查城中人的户籍、路引,从来路不明的人中入手。
赵雪梨户籍在青乐郡,即使她被什么人挟持,莫名其妙出了京,也定然是没有路引的。怕是被随意换了个名字,混在仆从之中出入城门的。
但这一个日夜下来,羽林军除了查出些官府逃犯,并无所获。
他昨日夜里就向京中去了消息,询问赵雪梨是否安好,可直到现在尚未收到回信。
裴谏之的一颗心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
今日在外搜查了整日,皇上招他,裴谏之只得一路快马加鞭再次回到荣勋坊,他翻身下马,大步走进去时,却见到一身官袍、鹤骨松姿立在廊下的父亲。
皇帝身体不适,裴靖安同几位随行大臣日夜守在身侧,面上不免有几分疲态,可依然挡不住他霜玉般的姿容风度。
裴谏之脚步一顿,走过去垂首恭恭敬敬叫了父亲。
裴靖安淡淡颔首,一双辨不清喜怒哀乐的黑眸静静落在他身上,不咸不淡地问:“可拿住刺客了?”
裴谏之脸色当即难看了起来。他攥紧了拳头,沉默地摇头。
赵雪梨那个桃粉色的荷包此时在被他贴身放在怀里,可人却已经没了下落。他那日若是早一些外出巡查,说不定就能救下她了。
裴谏之其实心中犹豫着是否要将此事告知给父亲,可这件事到底是对女子清誉有毁,不可太过张扬。
万一赵雪梨尚在京中好生住着,自己这番行为岂不是害了她?
裴靖安似笑非笑,“谏之,稍后请奏陛下时,可提议再封城一日。”
裴谏之皱起了眉头,“陛下欲要回京,怕是不会应允。”
自己这个小儿子初入官场,说话做事都直白莽撞,裴靖安只好又道:“我帮你在衣巷活捉了几个刺客,现下就关在地牢中,京中也有不少他们的人,陛下定会同意再封一日,待到肃清盛京中的刺客余党再回城。”
他说得这般明了,裴谏之听懂了,知道能再封一日城搜查赵雪梨后,重重松了口气,垂首道:“谢过父亲,儿子明白了。”
这才抬步向更里处走了。
裴靖安默默看着他远去。
对他毫无城府的少年心性感到几分不满,但一想到另外那个心思极深的长子,这丝不满又缓缓消失了。
*
赵雪梨一觉醒来,城门依然封着。
她猜想封城一事定然和淮北侯府脱不了干系,这也意味着他们还未抓到姜依。
雪梨松了口气,镇定地面对一波又一波的盘查。
她原以为这城还会封好几天,没想到第三天时,就解封了。
店小二道:“京里新来了大人物接驾,圣上早早回了京,城门也就解封了。”
赵雪梨听到是盛京来人,第一时间疑心是裴霁云,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他要协助太子监国,哪里能够轻易离京呢?
或许是京兆尹一类的大臣吧。
赵雪梨不再去细想这些,而是待到午时,城中热闹了起来后,用花布巾盖着头,踏出了客栈。
她走了许久,才再次走到衣巷。
那家客来客往的成衣铺子此时烧得一片焦黑,宛如废墟连着旁边几家店铺都被熏得黢黑。
赵雪梨就进了对面不远处的面馆,点了碗汤面,慢条斯理吃着。
坐了没一会儿,就听见有好奇的食客问老板对面那家铺子怎么烧了。
面馆老板唏嘘道:“那家呀,前两日发生了械斗,不仅死了许多人,就连铺子都被一把火烧了。
食客跟着叹道:“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这样?”
面馆老板尚未出言,堂中又响起另一道声音。
“什么啊,你们还当那铺子里的都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
食客和面馆老板都向出声的小哥看去。
这小哥穿着不俗,面容白净,一看就出身不低,他道:“那铺子里的都是刺客,这些日子封城可不就是在抓他们嘛。”
食客惊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小哥不以为然,“待到午时,官府的告示就会贴出来了,大家都会知晓,这没什么要紧的。”
堂中众人心中了然,只怕这位小哥的家中有在官府当差的。
“那那些刺客抓到了吗?”
“这我哪里知道,但城门都解封了,或许是已经抓住了。”
“”
赵雪梨听他们一言一语间又说了许多,但后面都没什么太过有用的信息,她就搁下了筷箸,结了账,离开了汤面馆子。
娘亲她们真的被抓住了吗?
赵雪梨并不愿意相信这个,可是若是淮北侯没抓到人,又怎么会甘心解封?
她心里七上八下,有几分担忧,只不过再忧心也是别无他法。
雪梨再次往那家客栈之中走,临到门口了,见到里面许多禁军拿着宣纸在找什么东西。
她心里咯噔一下,没敢再靠近,远远躲在别的商贩摊子后偷看。
那些禁军核查了好一阵时间都没走,客栈大门反倒缓缓关上了。
没过多久,客栈大门再次打开,只是里面看起来都一切如常,没再见禁军的身影了。
赵雪梨要是还看不出些异样,那就是蠢到无可救药了。
她见此情形,掉头就走。
尽管不知道自己怎么暴露了,但那些禁军一定埋伏在客栈内,等着抓她。
赵雪梨沿着长街小巷走了很久,见到不少禁军。
她心里没底,不敢再寻客栈,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去何处藏身。
末时一到,街上行人就越发少了,赵雪梨恍惚又回到被黑衣人追杀那日,心里生出止不住的惶恐,脊背都开始发寒,她见到街边一处还开着的医馆,在门口踌躇着。
那坐堂的大夫瞥她一眼,问:“何处不舒服?”
赵雪梨咬着牙,弯了腰,一瘸一拐走进去:“大夫,我腿疼得走不了路了。”
大夫令她在凳子上坐下,仔细看了一番,摸不出什么毛病,又问:“你腿疼?”
赵雪梨厚着脸皮点头,“方才不知为何,小腿肚子突然宛如针扎,疼得走不了路。”
大夫狐疑得凝着她看。
赵雪梨正要央求对方让自己在医馆中留宿一夜,医馆外又走进来一个挺拔青年。
“大夫,我来抓一副药。”
赵雪梨原本正低着头装病,听见这个声音,不可思议地抬头去看,却见来人是一身单薄春衫的江翊之。
她惊诧不已,心都颤了颤,只看了一眼,对方就似有所觉地侧头看过来,雪梨连忙低头,欲要避开,却已经被江翊之看到了一般面容。
他亦是万分吃惊,“灵鸢!?”
赵雪梨连忙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压着声音道:“大夫,我腿又不疼了,多谢。”
垂首匆匆向外走,跨过医馆大门后就拔腿跑了起来。
江翊之连药都顾不得抓了,立马追出来。
他在
医馆外数百米的小巷子中追到雪梨,扣住了她的手腕。
“灵鸢,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乾壹郡?”
赵雪梨不敢抬头,将脑袋埋得很低,瑟缩地否认,“你认错人了。”
江翊之温和但又强硬地拉下雪梨头顶布巾,不出意外地见到了熟悉的清丽面容。
赵雪梨慌慌张张拉头巾,还想掩饰一番,江翊之忧心地问:“灵鸢,你怎么会扮做这幅模样?可是遇见什么难处了?”
寻常人落魄时不怕旁的,最怕熟人的关切之语,赵雪梨这些日子历经生死,心里堆了太多事。
可她既无法去找娘亲,也不能去找表兄,现下被江翊之这般一问,眼睛立刻就泛起了酸。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江翊之没有追问,只是又道:“灵鸢,你方才怎么在医馆中?身子可有哪里不适?”
赵雪梨哪里好说自己是无处可去,想要装病在医馆之中借住一晚,她咬了咬唇,将万般情绪压在心头,道:“我我没有不适,只是方才走累了,去医馆之中歇歇脚。”
江翊之松了口气,体贴道:“现在临近宵禁了,我家旧宅在集贤大街,灵鸢不若随我一道回去暂住一晚?明个儿早了,我再寻人通知淮北侯府。”
赵雪梨一听这个,脸色发白,她央求道:“我我翊之哥哥,求您别将此事告知淮北侯府。”
江翊之一愣,面上似乎缓缓回过了味,一双星眸看着雪梨,宽慰道:“你若不愿,我自是帮你隐瞒,只不过你一人在外,我实在不放心,还是同我回旧宅罢。”
赵雪梨并不愿意。
她既然已经逃出盛京,就最好不要再与从前的人有任何瓜葛,免得暴露了自己,又连累了他们。
可她实在是去无可去了。
雪梨犹豫地问:“翊之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翊之从善如流,“此前忙着科考,却忘了清明祭祖,如今考完只等着放榜,难得有几分空闲,索性就回来祭拜一番。”
赵雪梨看着江翊之清俊温和的面容。
觉得虽然在这里碰见他太过巧合了,可也勉强说得过去。
左右无法,去他家旧宅,固然损了闺名,可总比不明不白死在外面,或是被淮北侯府抓回去来得好。
赵雪梨只好同意了。
她们走出去后,唤云和清明从暗处角落现了身。
唤云满脸忧愁,“小姐怎么还没想到要找长公子?”
清明面瘫般的脸上都蹙起了眉头,“唤云,此事你去禀报。”
唤云虽然单纯,但是并不傻。
她去同长公子说,您放着小姐在外吃苦头,可小姐不仅没有想起回头求您,还同情郎回家了?
唤云可不嫌弃自己命长,她不同意道:“打死我也不去。”
第42章 意外
江家旧宅虽然紧挨着集贤大街,地方却偏僻落寞,自一条窄巷进入约莫百米,伫立着一座一进宅院,青砖绿瓦,斑驳朱漆大门。推门进去后,内里虽然干净整洁,却略显萧瑟落魄。
江翊之走在前方,道:“灵鸢,旧宅里没有下人,你先将就一下。”
赵雪梨能有个去处都是不错的了,哪里会挑剔这些,只不过现在孤男寡女走在岑寂的府邸中,叫她生出些胆怯和窘迫罢了。
如果此事被外人知晓,赵雪梨能被世人口舌、流言蜚语压死。
可若是没有逃跑一事,她本就想要嫁给翊之哥哥的。
这样一想,那些后怕和担忧好似又没什么了。
她跟在江翊之后面进了一间厢房,里面许是太久没住人,迎面一股厚重的尘埃之气。
江翊之自然而然拿出方帕擦拭出一个椅子,道:“灵鸢,你先歇一歇,我去烧些热水。”
赵雪梨不好意思,摇了摇头,道:“我同你一块儿去罢。”
江翊之笑着将雪梨按坐在椅子上,“哪里需要你做这些杂事?你安心歇息就好。”
赵雪梨腿脚走得酸麻,也就没再推拒。
她笨手笨脚的,别给翊之哥哥帮了倒忙。
雪梨揉了没一会儿自己的腿肚子,江翊之又进来了。
他手中端着一个瓷盘,盘子里放着些零嘴,将桌案擦干净了,才放上去,温声道:“灵鸢,我怕你干坐着无趣,拿了些小食过来,你瞧瞧可有喜欢的?”
赵雪梨这两日承受了旁人太多的恶意,猝然被江翊之这样体贴关切,心里很是动容,紧绷的脊背都放缓和了许多,她看了眼盘中吃食,道:“多谢翊之哥哥,这些零嘴姈姈都很喜欢。”
江翊之一愣,他笑着蹲下来,眸光同赵雪梨齐平,好奇地问:“灵鸢的乳名是唤作姈姈吗?”
赵雪梨被他看得有些窘迫,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
江翊之道:“姈,女子聪敏也,亦通音律中的泠泠,是个极好的名字。”
他接着问:“往后我也唤你姈姈可好?”
赵雪梨怔住。
女子乳名一贯只有家中亲近之人知晓,被外人念出来难免觉得轻浮孟浪。
从前在赵家,长辈们倒是都唤她姈姈,可自打爹爹去世,娘亲被淮北侯带走后,那些长辈鲜少来看望雪梨,也没几个人会叫她乳名了。
雪梨入京之后,倒是老夫人和表兄一贯是唤她乳名的,就连裴君如亦是叫的姈姐姐,这么几年下来,她自己也常常自称姈姈。
现下面对江翊之的话,赵雪梨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
她与娘亲走散了,日后该去何处尚无定论,可总归是不能回京的。
赵雪梨一想到盛京之中的裴霁云,就会莫名惧怕,她做出了这样大胆的事,也不知道表兄会如何生气。
回京之后,娘亲若是尚未被抓回侯府,雪梨就会成为淮北侯威胁她的利器,更何况,还要面对裴霁云的怒火
如此一想,她倒是宁愿就待在乾壹郡,也不要回京。
但江翊之有着大好前程,不应该被她拖累。
赵雪梨方才动容的心神又慢慢冷却了下来,她沉默着摇了摇头,算是婉拒。
江翊之见了,落寞地问:“灵鸢还在同我置气吗?”
赵雪梨被问得愣住了,“什么置气?”
“上次在盛京,灵鸢说不愿意再嫁给我了,不是在同我置气吗?”
赵雪梨错愕,“我”
江翊之又道:“我回去后思虑良久,这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赵雪梨睁大眼,茫然,“啊?”
“灵鸢怕是已经知道上次在书院之中的考校之事了,你是对我的文章没能讨了令兄欢心而感到失望吗?”
赵雪梨半晌才将这句话想明白。
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翊之哥哥同此事无关。”
江翊之微微凝起眉头,一脸认真地问:“除了此事,我还做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事情吗?竟使得你不愿意嫁给我了,灵鸢,你告诉翊之哥哥,翊之哥哥一定同你赔罪,势必悔改。”
赵雪梨又不得不再次陷入沉默。
反正她现下的落魄模样都已经被江翊之撞见了,也不用太过避讳一些话头,雪梨想了想,道:“翊之哥哥,不是我不愿意嫁给你了,而是我不能再待在盛京”
江翊之闻言愣住,他不解:“这是何意?”
赵雪梨摇头,只道:“我只是个小地方来的贫家女,也只想过寻常日子,盛京的繁华不适合我,翊之哥哥,你是注定大展宏图的雄鹰,自有一番辽阔天地,不要叫我耽搁了。”
江翊之长睫下的眼眸发暗,他苦笑一声,“我哪里是什么雄鹰?”
“灵鸢,我惹了令兄不喜,此次春闱主考又是同他亲近的礼部侍郎担任,我那日惹了他不喜,过后虽送了昔日佳作去府上,可都石沉大海,我担心”
他言语未尽,可已经足以让人明白是在担忧什么了。
赵雪梨听见他说什么昔日佳作,有几分心虚,她下意识想宽慰地说表兄不是这样的人。
可她转念一想,表兄或许还真是这样的人。
若是教他知晓了自己同江翊之的来往,翊之哥哥处境定会更加困难。
以权压人这中手段,不止是大权在握的裴霁云,就连裴谏之、裴君
如都运用得熟门熟路。
赵雪梨张了张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也只是轻声道:“翊之哥哥得二殿下看重,必然不会被表兄三言两语影响的。”
可她提及二殿下,江翊之却仿佛没得到半点安慰,反而摇了摇头,“不提那些了,我去烧些热水,打扫一下厢房。”
他站起身,缓步出了厢房门。不多时,就提了热水进来,开始清扫起厢房。
赵雪梨静静看着,偶然上去搭把手,两人先前那种失意氛围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江翊之又恢复到之前的清润模样,对待雪梨也不再提旁的事,只是轻言细语地问她晚膳想吃些什么,明日可要一块儿出门逛一逛之类的。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已经临近入夜,江家旧宅的厨房并不大,但灶里烧着火,倒是暖和又明亮,江翊之似乎对于做饭也并不熟练,了了吃了一餐之后,赵雪梨填饱肚子,回了厢房,就准备歇下,心中还谋算着明日再寻个旁的去处。
可这一觉,她注定睡不安稳。
将将躺下没多久,厢房门就被拍得直响,江翊之在外焦急地叫唤,“灵鸢,快些起来,外面走水了!”
赵雪梨被这句话惊醒,飘到厢房内的烟火此刻还不浓烈,但窗外一片火红,她立刻从床上爬起,边披外裳边往外走,刚打开门,就被一阵浓烟扑了满脸。
她呛了两声,还没看清是何处起了火,便被江翊之一把扣住手腕,拉着向外跑。
“灵鸢,我们先出去。”
赵雪梨穿过厚重呛人的浓烟向宅院外跑,一边在心中庆幸她睡觉也没拿出怀里的路引文书和首饰,一边又惊疑不定地想,是不是宋家那群要杀自己的人找上了门来。
否则江家旧宅怎么会偏偏就这个时候起了火呢?
夜里纵然有宵禁,可屋子起火是大事,街坊邻里不免都被惊动,跑出来查看,赵雪梨被江翊之拉出江家大门时,不免就和诸多邻里打上了照面。
一些年轻力壮的,提了水桶就往里去救火,但还是有好一些好看热闹的人站着没动,原本正在看火势,忽然见到江翊之拽出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又不可避免地将视线盯过来。
“翊之,你在盛京成婚了?”
“这是哪家的姑娘,长得可真水灵,是京城的千金罢?才配得上你这个举人。”
“你今早回来时,我好像没见到她啊”
“”
赵雪梨方才只顾着逃命,现在脸皮后知后觉烧了起来,连忙用力欲要挣开江翊之的手。
江翊之也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面上染了薄红,急忙放手。
他与赵雪梨一样,衣裳不整,墨发凌乱地披散着,一个颀长清俊,一个恍若新雪造就般的轻灵漂亮,不明所以的人乍一看,以为是从同一个被子里跑出来的。
赵雪梨垂着头,脸色烧红之后,又是一阵发白,恨不得寻个洞让自己钻进去。
她虽然没有将女子闺名看得比性命更重要,但偷偷摸摸和被恍若被捉奸了般摆上明面并非一码事。
那些街坊好奇的询问,将她架在了火上炙烤。
若是说自己同江翊之并未成亲,想必她立刻就会收到一众明里暗里的轻蔑讥讽。
哪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尚未婚配就敢住进外男家的?
赵雪梨不敢出声。
江翊之道:“婶伯们不要说笑,这是我远房妹妹,在家中借住一晚,没成想竟起了火。”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旁人不免想歪。
纷纷笑着道:“什么远房妹妹,我们这些邻里怎么从未见过?怕是心上人罢?”
江翊之又辩解两句后,有些无力招架了,他瓷玉般的肌肤上那层薄红越发明显,像是被邻里们的戏谑戳中了心思一般。
赵雪梨僵硬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夜色渐浓,她到底是怕不明不白死在外面,没骨气,不敢独自离开,只能硬着头皮忍下这些闲言闲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巡逻的士兵赶来,看热闹的人群鸟兽般散去,那些士兵提了水桶有条不紊地加入到灭火之中,烧红的天色一寸寸黯淡下来,燃烧的大火也被迅速扑灭。
江翊之被士兵长叫走问话,半刻钟后才回来。
他牵着雪梨回到险些烧成了一片废墟的旧宅,失笑道:“看来我们今日是睡不成了。”
赵雪梨借着明亮的月色抬眼一看,见到焦黑一片的屋子,在一根根烧焦的黑色骨架之中,只有江氏祠堂尚算完好。
如果是宋家追杀自己的人,为什么不直接进了厢房杀她?反而多此一举放了火,就算要烧死她,也得把房门锁上,让她无法逃脱才合理罢。
如此一想,倒是不太可能是宋家人放的火。
可也更不可能是淮北侯府,赵雪梨相信不管是侯爷还是表兄,都只是要抓她回去,而非放火伤她性命。
她有些犹豫地问:“翊之哥哥,怎么怎么突然起了火?会不会是我们做晚膳后忘记将灶里的柴火灭了”
江翊之道:“并非如此。”
他面上浮出一丝羞愧,“你歇下后,我在庭院里烧了纸钱,后来没等火灭就去睡了,应当是这个缘故。”
赵雪梨闻言松了口气。
不是受到她的拖累就好。
江翊之又似想起什么,道:“方才邻里们的那些闲话还请灵鸢不要放在心上,他们一惯爱取笑人。”
赵雪梨闻言一顿,沉默地摇了摇头。
江翊之牵着她向祠堂走,“灵鸢,今夜就委屈你同我歇在祠堂了。”
赵雪梨其实只要有个片刻之地让她能安心待着,不再时刻处在被追杀的担忧后怕之中即可,至于具体在何处,她并不挑剔。
其实她也不怕祠堂这个地方。
当年爹爹去世后,娘亲也不在身边,雪梨总是整夜整夜地溜到祠堂抱着爹爹牌位睡觉。
她同江翊之走进祠堂,他点上油灯,清扫出一片容身之地,又从倾倒的库房中挑出能用的席被搬过来垫上。
江翊之道:“灵鸢,你睡一下罢。”
赵雪梨见只有一个地铺,“那你呢?”
江翊之道:“你先睡下,我再次挑拣一些。”
赵雪梨虽然困顿,但也不好意思自己坐享其成,她摇头道:“我等等再睡。”
待到江翊之在祠堂左边又打上一个地铺,雪梨这才钻进被子中。
两人一左一右,倒是隔着十来米的距离。
这样折腾了一番,赵雪梨疲乏不已,即使是在只铺了被褥的地上也很快就昏昏欲睡了起来。
江翊之忽然柔声道:“灵鸢你若是实在不愿意待在京城,待到嫁给我后,我向圣上奏请离京任职可好?”
赵雪梨一个激灵,瞌睡跑走大半。
她惊讶地问:“翊之哥哥,你愿意离京?”
江翊之翻了个身,同她相对侧躺着,笑着道:“我若是不离京,你怕是都不愿意嫁给我了。灵鸢,你比前程对我而言更加难能可贵,此生若是娶不到你,纵是权倾朝野,也心有憾事。”
赵雪梨听见这话。
第一反应是审视自己。
她虽然知道自己长相不俗,但却并不认为能使人死心塌地、矢志不渝。
嫁给江翊之,一是她心中欢喜,二是他出身低,家中没那些高门大院的规矩,她亦可为正妻,三则是因他正人君子般的品性。
可如果哪一日,他真的权倾朝野了,赵雪梨并不相信他能始终如一。
权欲会腐蚀人心。
她希望翊之哥哥有一些才干,但却又并不希望他太过能干。
赵雪梨又突兀地想到
了表兄。
裴霁云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对她能有几分纵容,想必也是有几分喜爱的。
可是赵雪梨并不认为这种喜爱有多深重,有多不可替代。
她现在年轻,他或许喜爱她的皮囊,但是一旦她年老色衰,甚至是生下了孩子身材走样之后呢?
表兄甚至不敢直言说愿意娶她。
赵雪梨想,他的喜爱一定轻之又轻,同喜爱一只雏雀儿、一张名画、一簇入得了眼的名花一般。
就在她愣神之际,江翊之又唤了一声灵鸢。
赵雪梨轻声开口:“翊之哥哥,多谢你的厚爱,但是灵鸢无法接受。若是你真为了娶我而磋磨前程,到时候才是真的后悔,我们恐怕就成了一对怨偶。”
江翊之见她还是拒绝,叹出口气,“你又不是我,怎知我会不会后悔?”
赵雪梨不再多言。
江翊之也没再追问。
浓厚的夜色中,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他没想到,赵雪梨一旦做了决定后竟然如此坚持、难以说动。
*
祠堂外,划拳输了去同裴霁云禀报的唤云匆匆赶来,见到一片焦黑,忍不住错愕地问清明:“你干的?”
清明摇头,将自己所见说了出来。
他躲在暗处,亲眼见到江翊之给房屋淋上油,点了火。
唤云唏嘘:“这这要是我点了屋子,我娘能把我也点着了当柴火烧。”
清明未置评语,只问:“你禀报后,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唤云神色一正:“公子说让我们夜里不要走神,仔细护着小姐。”
清明心中一紧,立刻知道今夜注定风波不止了。
*
赵雪梨这几天夜里总是心神不宁,听到一点细小动静都会被惊醒。
之前在厢房中好不容易熟睡了片刻,现在即使疲倦地睁不开眼,却仍然睡得很浅。
她听见祠堂外一阵刺耳的猫叫,本想忍忍罢了,可那猫却叫得越发凄厉。
赵雪梨一阵头皮发麻,她再次睁开眼。
暗淡的油灯将熄未熄,还散发着弱小的光晕,她盯着油灯,忽然就听到了一阵极其轻的脚步声,像是有谁在踮着脚走路。
赵雪梨心脏立刻漏跳了一下。
她僵硬地偏过头,看见原处的窗棂上有两道悄无声息接近的黑影。
在这个瞬间,赵雪梨连气都要出不顺了,宛如溺进了冰水之中。
她身体开始因为害怕而发抖,可动作上已经快速掀开被子,轻轻走到江翊之身边。
赵雪梨先是伸手捂住他的嘴,然后才是用力掐他手臂。
江翊之被她弄得很快睁眼,神态迷离,有几分不明所以。
赵雪梨伸手指向已经接近祠堂大门的黑影,江翊之见了,身体也是一顿。
他似乎也觉得来者不善,并未出声,而是立刻坐起身,拉着赵雪梨往祠堂后走去。
两人紧紧握在一块儿的手心很快就出了汗。
江翊之拉着她从后门离开了祠堂。
离开后,他正欲寻个地方与赵雪梨一起藏起来。
可赵雪梨却反拉住他的手腕,拔腿就向外跑。
江翊之以为她是太过害怕了,道:“灵鸢那些人应是梁上君子,他们在府里转上一圈,见没什么东西许是就会走了。”
赵雪梨却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偷窃东西的贼人。
一定是宋家派来杀自己的,她必须得跑得再快一些,再躲远一些。
这一跑,就跑到了大街之上。
令赵雪梨感到无比意外的是,她才跑到了长街上,不远处的路口驶来一辆被黑衣人护着仓惶逃窜的马车。
在这辆马车身后,还追着数个手持弯刀、策马奔腾的高大身影。
赵雪梨只是看了一眼,内心就升腾十分不妙的预感,脚步都不由自主放慢了。
江翊之听见动静,看了眼,立刻拉住赵雪梨,道:“灵鸢,我们怕是遇见什么杀人越货的事了,先藏起来。”
那辆马车渐渐近了。
赵雪梨一眼看出马车之上负伤挥动马鞭的正是了慧大师。
如此一来,车中是谁不言而喻。
她以为娘亲已经离了城,或是被淮北侯抓走了,可没成想她们还在城中,还不知怎么在这时被侯府隐卫追到了。
宋家之人真是不知如何想的,都这个时候了,不全力保护娘亲,竟还能分出人手追杀她?
赵雪梨不愿意给娘亲添麻烦,顺从地被江翊之拉着向路口右侧躲去。
可那群马上的人眼睛格外尖锐,远远就瞧见了他们两人。
马车上的了慧倒是未曾一眼认出雪梨,反倒是侯府领头那个隐卫,视线如刺般瞥了过来。
他冷冷一笑,故意扬了声音道:“先抓住小姐。”
前方逃跑的一行人听见这句话,这才注意到赵雪梨。
姜依苍白着脸从马车中探出头,与赵雪梨隔着数米长街遥遥对视,“姈姈!”
她见赵雪梨同一个男人被两个隐卫追着跑入了暗处巷道,立马道:“宋三,不用管我,先救我女儿。”
那个唤作宋三的是个精壮汉子,他一马当先骑在最前头,闻言面目阴沉不已。
那日在衣巷之中,他们死了许多人、好不容易甩开侯府隐卫,在城中龟居了数日,谋划着待到风平浪静些后再走。
可今日晚,得了赵雪梨踪迹,才派了两个人手出去解决她,他们自己的藏身之地却莫名其妙暴露了出去,惹来侯府隐卫追杀。
简直像被谁暗中操控摆弄了一般。
宋三点了两个人,“去救赵小姐,救不到人,提头来见。”
姜依闻言皱眉,“只两个人,如何够?”
宋三只好又点了两个去救人,他的声音在疾驰的风中传来,“姜夫人,四个已经足够,再去几个人,我们就跑不掉了。”
姜依方才说话被灌了满嘴风,她低低咳嗽起来,一时之间,连出声都难。
*
赵雪梨和江翊之被隐卫追得慌不择路,跑得险些断气。
她们只有两条腿,如何也跑不过四条腿的快马,只得尽量往狭窄的巷子中走。
马儿在窄巷中行走不便,那两个影卫立刻翻身下马,飞檐走壁追来。
赵雪梨一颗心紧张地提到了嗓子眼。
幸好顷刻之间,后来的四个宋家人拖住了隐卫,这才给了雪梨和江翊之一些喘息时间。
江翊之体力不支,气息不稳地问:“灵灵鸢那些人是谁?为何追杀你?”
赵雪梨见他受到如此拖累,不忍心欺瞒,喘着气道:“是是侯府的人”
江翊之闻言一怔,目光晦暗起来。
他们绕了数条巷子,企图走出去,可走到最后,前方却是一堵死墙。
赵雪梨此刻倒是想要被侯府隐卫抓走了,可回头一看,却是两个黑衣黑巾,手握长刀的男子。
那两个侯府隐卫被缠住了,一时之间没能追上来。
赵雪梨心中凉得可怕,仿佛又置身于数天之前那场绝望的逃杀之中。
她声音发颤地道:“翊之翊之哥哥,你你要被我害死了”
赵雪梨忍不住害怕地哭了出来。
她将怀里那柄短刀拿出来,递给江翊之,“那些人不会放过我的,可是你却是无辜的,稍后我拖住他们,你先走。”
江翊之心里惊疑,“那些人不是来救你的吗?”
赵雪梨摇头,一把推开他,拔腿向巷子外跑了。
她迎面跑向两个黑衣人,不止是江翊之,就连黑衣人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可赵雪梨有自己的考量。
如果她干等在死墙前,会等来两个杀手,他们杀了自己,就能立刻杀掉江翊之。
可她往巷子外跑,虽然迎面撞上了黑衣人,或许死得更快,但一方面有可能会被侯府隐卫看到,让他们将自己的死因传出去,另一方面也可以给江翊之拖延一些时间。
那两个黑衣人见到送死的雪梨,齐齐挥刀而下,本是照着她的头砍去,空中倏然闪出一道冷光,而后传来一阵金属撞击的锵响,两柄刀的刀锋都在顷刻之间歪了,下一瞬,刀柄自黑衣人手中脱离,摔在地上。
黑衣人握刀的手被那打上刀面的冷箭震得发麻发颤,两人惧是惊骇无比。
赵雪梨睁着眼,只知道自己再次死里逃生,顾不了那么多,迈起僵硬
的双腿不停向外奔跑。
她出了巷子,在巷子口见到四具横陈着的尸体。
两具是宋家人的,两具是侯府隐卫的。
赵雪梨仓惶的脚步立刻顿住了,心里惊疑不定。
怎么回事?
这四个人这么势均力敌吗?都把自己给打死了?
再抬头,皓月之下的巷子口停着一辆乌木马车,不管是马儿,还是赶着马车的面瘫护卫,都像寒池般静默着。
赵雪梨那颗还没落回原位的心再次心跳擂鼓了起来。
而那口没吐出的气仿佛再也吐不出,憋得她膝盖一软,脚步踉跄着差点跪了下来,声音亦是颤抖得厉害:
“表兄”
第43章 无措
赵雪梨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心情。
乌木马车之上的冷面护卫赫然是惊蛰,坐在马车中的除了裴霁云自然不做他想。
自打决定离开盛京后,赵雪梨就从没想过被表兄抓回去的下场。
一方面是她胆怯,怕一但顾虑这些就会变得畏手畏脚,不敢行动了。
她下意识觉得表兄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一旦被抓回去,后果一定很惨。
另一方面是往往她心中刚浮现出表兄抓住自己的场景时,又会立刻矛盾地自嘲。
赵雪梨,你真的相信裴霁云会耗费人力物力离了盛京来寻你吗?
他圣眷浓厚,大权在握,总是忙得夙兴夜寐,常常不回府,府里养得打趣儿的雀儿飞走了,何必费劲心力去找?再挑一只更听话、更心甘情愿的养就是了。
或许他也会派人来,但可能只不过是因为不满意赵雪梨的不告而别,脱离了他的掌控,派人来教训她的。
总而言之,此刻乍然撞见这辆乌木马车,令赵雪梨太过猝不及防。
她刚刚才从宋家杀手的刀下捡回一条命,心绪本就难以平静,此刻只是站在巷子口看见他的马车,还未真正见到人,就能将她吓去半条命。
像在漆黑暗夜里见到了雪亮刀刃一般,刺得她剧烈跳动的心脏生出一阵阵涩痛。
她脑袋一片空白,身体颤抖得不像话,单手撑住墙,才勉力维持住站立的姿态。
风吹长街,一阵寂静,桂魄流光,暗影浮动。
赵雪梨衣裳被吹得猎猎作响,她见惊蛰没在第一时间说话,脑中万千思绪还没转过弯,脚步却已经转开,身体本能地寻了个方位就要跑。
惊蛰留意到她的动作,嘴角微抿了下,出声道:“小姐,请上马车。”
赵雪梨脚步顿住。
她没有在第一时间顺从地走过去,而是在心中衡量了一番局势。
目前来看,她是肯定跑不掉的,而且可能会让表兄更加不虞。
可如果不跑,她就要想好怎么同表兄解释离京一事,更糟糕的是,江翊之方才拉着她逃跑一定被表兄知晓了,这两件事单独拎出来就足够要掉一条命,现在竟还全撞一块儿了。
赵雪梨有一种生不如死的心悸感。
她不敢跑,但也不敢上马车。
良久,车内传出平平淡淡的两个字:“上车。”
他的声音像平静的海面,明明波澜不兴,可是却又暗藏锋芒,令人想到海面下尖锐危险的冰山。
赵雪梨僵硬着脚步,还没迈出去,眼睛就已经不争气地湿润了。
她不敢再耽搁,瑟缩着身子往马车边走,因为害怕,半晌才踩着车凳走上去。
惊蛰掀开帘子,放她进去。
赵雪梨一直垂头看地面,进去后二话不说就在裴霁云跟前跪下了,她甚至没敢抬头看一眼,手心汗湿得像洗过一样,喉咙也宛如被扼住般说不了话。
裴霁云向来耐性好,可以安安静静,不动声色地等待猎物撑不住了主动投降。
赵雪梨感受到头顶投来的视线,一阵头皮发麻,这种不知道什么会落刀的状态对于她来说和凌迟没什么两样。
只不过僵持了片刻,雪梨就颤颤巍巍开了口:“表表兄”
裴霁云听了,倒是没晾她,只是极其冷淡地笑了下,比马车外无处不在的夜风还要凉上几分,“数日不见,表妹可安好?”
赵雪梨彻底僵住了。
她想说自己错了,可是从前这样的话说过太多,他定然能看出她的口不对心。
赵雪梨并不认为自己错了,她只是暗觉倒霉,怎么就被他抓住了。
一时之间,实在是无话可说,难以应对,赵雪梨只不停地默默掉眼泪。
裴霁云也不在意她是否回话,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不咸不淡道:“怎么哭了?”
赵雪梨连伸手抓住他的衣摆求饶都不敢。
低声抽泣了好一会儿,还是说不出一丁点认错求饶的话,雪梨甚至想磕头求裴霁云放自己走,可是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她预感表兄一定会更加生气的。
裴霁云又等了会儿,见她还是一言不发,黑眸彻底冷淡下去。
他垂下眼睫,吩咐惊蛰:“走罢。”
惊蛰应声,下一刻,马车就启动了起来,赵雪梨还狼狈瑟缩地跪着,她被猝然走动的马车掼得前栽倒,扑在了裴霁云的双腿之间。
这实在是太过冒犯了,赵雪梨像碰到烫手山芋一般,立刻拉开身子,无措道:“表兄表兄恕罪”
裴霁云瞥她一眼,不置可否。
赵雪梨不敢站起来坐在软塌上,马车虽然十分平稳,可她腿软得厉害,跪也是跪不住的,索性就慢吞吞坐在了地上。
僵硬发麻的双腿得到缓解之后,赵雪梨这才忧心起要去哪里。
只不过对于她而言,去哪里都好过留在那处江翊之随时会跑出来的窄巷前。
更何况,赵雪梨相信,表兄就算再如何生气,也不至于要了她的性命,比宋家那群人令她安心多了。
但她才为自己的小命感到安心,又立刻担忧起自己被抓回盛京后会连累娘亲了。
只不过这种担忧只维持了不到两刻钟,马车就停下了。
裴霁云道:“起来。”
赵雪梨身体比脑子还不敢忤逆他的话,几乎在他话落的刹那,就立马听话地起来了。
惊蛰尽忠尽职撩开了车帘,赵雪梨被冷风吹着,意识到是要下车了,连忙走出去,先下了。
她视线在四周一转,不知道此处是哪一条长街,但却也晓得他们并未出城,而是仍在乾壹郡治之中。
马车前方阁楼的大门猝然打开,里面亮起了数盏灯火,有两个黑色劲装的男子出来行礼迎接。
裴霁云下车后,淡淡颔首,越过他们,脚步不停走进阁楼。
赵雪梨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一时之间没有动弹。
惊蛰眉头一拧,道:“小姐,请进。”
赵雪梨抬起脚往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抹掉未干的泪痕,偷偷问:“惊惊蛰表兄他他是不是很生气?”
他方才都不唤姈姈,而是直接叫自己表妹了,一定不是一般的生气。
惊蛰道:“属下不敢妄议公子。”
赵雪梨得了这么一句,真觉自己是病急乱投医,方才竟然会慌不择路企图从这面瘫嘴里问出些信息。
她踌躇着脚步,跟了上去。
一直上到二楼一间临街的房子,赵雪梨走进去后,见到裴霁云坐在窗边俯视着长街默然不语,周身气度像霜雪一般冷然。
赵雪梨原本就惴惴不安地心更加忐忑了。
她站在门前没有动静,裴霁云也不管她,反倒执起茶壶倒了杯热茶,他没喝,只是放在一边任由茶汤变凉。
赵雪梨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间,惊蛰进来禀报道:“公子,人来了。”
人来了?什么来了?
赵雪梨心底困惑刚起,就听长街远处传来一阵喊杀声。
这处的方位倒也是僻静,周围略有数户人家,只不过仿若都已经熟睡,没有半分动静。
赵雪梨心中忽得涌出一股强烈的不安,她往前走了脚步,视线终于越过窗沿,落在了长街之上。
只是这一眼,就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远处数百米的地方来了一群熟人。
前方逃窜的马车不知道在什么坚硬的物体上撞过,已经要散不散了,可中了箭,似乎还在流血的了慧大师仍然企图勉力操控它。
车帘被疾驰的风吹得闭合不上,里面只有身姿单薄的姜依,陆署令不知去向。
原本围在马车身边保护的宋家人从二十几个到现在只剩下了六七个,追着他们的侯府隐卫却还有十来个。
赵雪梨焦心娘亲要被抓住了,但下一刻,姜依在马车中艰难撑起身子,似乎也意识到无路可走,干脆利落地从马车软垫下摸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刺向自己心口。
“不要!不要!”
赵雪梨扑到窗前,猝然哭出声。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哪里射来一支去了箭簇的冷箭,钉在姜依握刀的手腕,匕首瞬间落了地,姜依也被震得往后滚倒在软塌上。
赵雪梨既松了一口气,又立刻惊忧于娘亲竟然宁愿死在外面也不要被抓回去。
宋晏辞说娘亲跑过一次,可淮北侯抓她回去后就铸了金阁将人囚住,如今若是再被抓回去,此生定然都是逃跑无望了,还不知道要面对裴靖安怎样的怒火。
赵雪梨眼睁睁看着娘亲又挣扎地在颠簸马车中摸索起了匕首,哭得再也停不下来。
她抖着手离开窗台,连滚带爬来到八风不动的青年跟前,扑通一声再次跪下了,声泪俱下,语不成调地哭道:“表兄!表兄!我求求你,救救我娘罢”
“表兄,姈姈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逃跑了,你帮帮我娘好不好?表兄,我求你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惹你生气,再也不胆大妄为,再也不同旁的男子有来往了,我求求你,救救我娘罢”
赵雪梨都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姜依自戕这一幕对她冲击太大,她心里一阵阵尖锐的涩痛,一抽抽的,惊惧后怕涌入四肢百骸,让她哭声越来越大,眼泪越滚越多。
裴霁云平静得看着,道:“表妹终于想起遇见难事可寻我求助了?”
“只不过,你私自离京,就是决心断了同我的情分。”
“我为何要帮你呢?”他笑了下,吐出三个冰冷的字眼:“赵姑娘。”
第44章 还有吗
赵雪梨怔愣当场,连哭声都有片刻停滞。
裴霁云轻飘飘的一句“赵姑娘”瞬间让她手脚冰凉得可怕,就好像两个人真的再无任何瓜葛了。
只不过表兄说得也没错,不论如何,自她离京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决心同盛京中的一切都断了联系。
他现下是在责怪她不告而别,私自离京?还是说讥讽她心狠无情?
赵雪梨抽噎了数下,一阵心悸,头脑亦是一片空白,一时之间难以分辨清他说的这些话是个什么意思。
真的是来与她划清界限吗?
可是她转而又否定了这个猜想。
如果他决心要同她再无瓜葛,何必亲自领着她来此处目睹姜依被抓回的这一幕呢?
她被宋家人追杀时,他就偏偏那般巧合地出现了,将她带来这里没多久,娘亲一行人就出现了。
简直是将所有事情都算计好了一般。
赵雪梨忽然福至心灵地想到,表兄是故意让她看到这一切的。
他也定然能料想到她会哭着求他的。
表兄是想给她一个教训嘛?
赵雪梨哭着道:“表兄姈姈不是故意不告而别的,也没有要同你断了情分的意思,我我只是心里害怕”
裴霁云温吞地反问:“害怕什么?”
赵雪梨硬着头皮道:“我我怕见了表兄心里会不舍就不愿意离京了”
裴谏之听了,当即不咸不淡笑了下。
赵雪梨心里一揪一揪的疼得厉害,在越来越冷淡的夜风中到底是又流着眼泪如实补充道:“表兄,娘亲被侯爷囚禁了太久,欲要离京,可她若是走了,我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姨娘之女又如何能继续留在侯府?更何况、我若不走,定会成为侯爷威胁娘亲的工具,到时娘亲亦是白走了”
裴霁云慢慢听完,没说什么旁的话,只是波澜不兴地问:“还有吗?”
赵雪梨哭得厉害,但见他还能耐着性子追问一句,心里其实已经缓慢松了一口气,当即继续道:“表兄,其实我与娘亲从盛京离开,还要多亏了宋家的帮忙。”
她边说边小心观察他的神色,见他依然没什么大的反应,就知道他定然是不知什么时候将一切来龙去脉都查清楚了,现下只不过是来试探她的。
雪梨当即将心一狠,事无巨细道:“不知道表兄可还记得花朝节时,姈姈在二殿下的府邸中不慎落了水,宋家的宋公子也跳进了水中欲要救我。”
一说到宋家,赵雪梨真是恨得牙痒痒,她泪如雨下,“表兄,我们此次能出了京,来到乾壹郡全靠宋家父子。那宋老爷是我娘旧识,想娶她做填房,可是又看不上我,嫌弃我是娘亲的拖累,多次明里暗里派人来杀我,我我上次落水也是他害的,那宋公子并非是要救我,反而是想让我溺亡”
赵雪梨眼泪掉得更加真情实感,裴霁云浓黑的眸子垂下,静静看着她。
“此次亦是如此,我们到了乾壹郡治后,没多久便被侯府中人发现了,宋家人想趁机杀我,我我没了法子,只能孤身逃跑可是姈姈这幅身子实在没用,没一会儿就被宋家的杀手追上,我跪着求人,大声喊救命,可是没有人救我,没有人想多管闲事表兄,姈姈好想你,想回京找你,可是我实在害怕我太害怕拖累娘亲了我一回去,娘亲一定会万劫不复的,侯爷不会放过她的”
裴霁云没有被她的可怜打动,只是道:“是吗?”
赵雪梨抖着手尝试性地去碰他衣角,泣不成声,泪眼婆娑:“我说得句句属实,千真万确,表兄你要信我”
裴霁云道:“赵姑娘一张嘴总是谎话连篇,教我拿什么相信?”
赵雪梨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在怀中找出那份和姜依省亲的路引递过去,“表兄,这是宋公子差人给我和娘亲办的路引文书,我真的没有说谎,你再信姈姈一次罢”
裴霁云伸手接过,打开看了眼,不置可否,随后将路引文书搁在茶桌上,像是信了,又更像没信。
赵雪梨立马出卖宋晏辞,她又摸出一块儿螭纹玉佩,双手迫切地呈递过去,“表兄,这是宋公子给我的,他说到时候我被抓了回去,就说这事是太子殿下在暗中谋划,我们那日就是在宋家人的带领下用此物在夜里出的城门。”
裴霁云看了一眼这块玉佩,一顿,拿过来看了两下,忽然问:“那你为何不依他所言行事呢?”
赵雪梨无处安放的双手又可怜兮兮揪上了裴霁云的衣角,她眨着眼泪道:“宋家人一门心思想要杀我,我恨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再听他的话叫表兄被蒙在鼓里呢?”
裴霁云将玉佩还给她,“确实是太子令牌。”
赵雪梨摆头,“表兄,我不要了,随你如何处置。”
裴霁云就随手将玉佩也搁置在了桌案上,他又问:“还有吗?”
赵雪梨一时之间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表兄是在问她还有要交待的没有。
他这般问,那必然是还有一些他认为自己没有说清楚的。
赵雪梨想了想,道:“表兄,那日我被宋家人追杀进了小巷子,快要被杀之际,高空射来两支箭矢将那两个杀手射杀了,我不敢回头张望,爬起来就跑,好不容易住进一家客栈安稳几日,可城里封城严查刺客越发严厉,我来路不明,害怕被抓走,就连客栈也不敢再回了,走投无路之际,在街
上偶然撞见江公子”
纵然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让裴霁云不愉,雪梨还是踌躇着说道:“他见我无家可归,愿意收留”
“表兄”赵雪梨眼泪掉得更凶了,“我知道自己实在不该同一个外男回家,可我我实在是太害怕了,那些宋家人随时都有可能找到我,再不声不响杀了我姈姈只是一个弱女子,能侥幸从歹徒刀下活下来一次已经是万幸,若是再多来几次我真的会死的”
她眼睛哭得红肿一片,像鼓起了一层水泡,裴霁云伸手帮她把垂落下来的凌乱鬓发捋回耳后,问:“你同那位江公子是什么关系?”
赵雪梨心里突突一跳,她连忙道:“表兄,我同他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之前陪着老夫人时同江公子母亲见过几面。”
裴霁云:“祖母让你同他相看过几次?”
赵雪梨感到窒息般的心悸。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只不过一直隐而不发。
她再也不敢说半句含糊用语,将同江翊之相看一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交待了。
裴霁云笑了笑,忽然直白地道:“表妹,你想救姜夫人,也未尝不可。”
赵雪梨一听这个,立马心神回转,“我我要怎么做?”
裴霁云一双寒凉的黑眸静静凝视着她,默然不语。
赵雪梨怔愣了一会儿,颤颤巍巍伸出手,去触摸他的手掌。
她颤抖地道:“表兄我求你了,救救我娘罢,我想让她活着”
裴霁云道:“表妹总是吝啬,求人办事,却连半点好处也不愿给?天下哪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赵雪梨再次连连保证:“表兄,姈姈再也不会离京乱跑了,外面这样危险,只有表兄身边才是最令我安心的。”
裴霁云一顿,笑了下,问:“是吗?即使姜夫人不在京中,你也愿意留下?”
赵雪梨求他救姜依,其实也只是先想保住娘亲的命,至于保住性命以后,要如何面对裴靖安她都毫无头绪。
她也没想过求裴霁云放娘亲走,毕竟淮北侯府中当家做主的还是裴靖安,当儿子的就算官做得再大再好,还能大过老子去?
更何况,他饱读诗书,即使表里不一,可忤逆长辈的事雪梨还真是没怎么见他做过。
现在,他说‘不在京中’?
赵雪梨心里发紧得不行,她抬手擦了下眼泪,“表兄,姈姈这些年早已经习惯没有娘亲的日子了,可离京这些日子来,却总是夜不能寐,在梦中想你,如果能一直待在表兄身边,又知晓娘亲过得自在幸福,对姈姈而言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裴霁云忽得想起前几日的夜里,她蜷缩在被子中瑟瑟发抖,梦中还在唤自己的名字,神情终于缓和了几分。
他伸手抹去赵雪梨脸上泪痕,道:“如此最好。”
赵雪梨大喜,微微睁大眼,正要说什么之际,就被拉了起来。
裴霁云先是将已经放得温热的茶汤拿过来,递给她,道:“哭了许久,润润喉罢。”
而后,他又唤了惊蛰来。
赵雪梨哪里有喝茶的心思,她抿了一口后,就将视线投到长街上已经逐渐力竭被包围了起来的姜依一行人。
那马车的帘布掉了下去,再看不见里面丝毫,雪梨有些急了,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听见裴霁云无波无澜地吩咐道:“都杀了。”
惊蛰对此没有任何疑问,领命去了。
赵雪梨半晌才回过神,她不太确定地问道:“表兄,是要将侯府隐卫都杀了吗?”
裴霁云点漆眸子瞥向她,“不忍心?”
赵雪梨倒也不是不忍心,就是“表兄不怕惹侯爷生气吗?”
裴霁云笑了笑,没说话,可赵雪梨却莫名从这个温润浅笑里看出一丝危险又无所顾忌的意味。
第45章 姜依离开
春末冷风穿窗而过,沾染上了长街之上的血腥气,又带着露水的潮湿。
赵雪梨只是凭窗远远看着,都颇感不适。
在惊蛰领命离去的片刻功夫后,雪梨似乎听见了屋檐高树之上同时拉紧弓弦的声音,她并未见到裴霁云的手下,可是却眼睁睁看着数十支寒光湛湛的箭矢自四面八方射入正在打斗的人群。
不论是宋家人还是侯府隐卫,显然是没有料到还有他人埋伏偷袭,已经负伤、反应慢一些的直接就被射杀,有几个动作十分迅速的躲避了箭矢,没做犹豫,当机立断扯了同伴尸体做掩护,一拉僵绳,欲要直接离开,可下一刻,又是数十支冷箭破风而至,马儿被洞穿双腿,痛苦哀嚎一声,跪了地,马背上的人也狼狈地滚落下来,他们尚未有所动作,下一支箭又立刻射来了。
在乱流的箭矢之中,唯有姜依和了慧大师安然无事。
仅存的几人都立马意识到了这点,侯府隐卫迫不得已亮出令牌,意图表明身份,可他尚未举起说话,就被穿喉箭矢射杀,宋三见局势不妙,骂了好几声,不禁更靠近姜依的马车几分,“阁下,既然都是为保护姜夫人而来,大家就是一路人,何必赶尽杀绝呢!?”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支力道极大的铁剑朝他射来,宋三手里拎着一具给自己挡箭的尸体,这尸体上已经落了数只箭矢,他本以为能继续给自己挡下箭矢,直到他上了姜依马车的。
这尸体挡是挡了,只可惜却没挡住,铁剑力道大得离奇,直接穿透了尸体,锋利箭簇刺破了宋三的咽喉,他大睁着眼,嘴唇还未完全闭合,嗬嗬嗫嚅数下,口中鲜血四溢,咚一声倒在了地上,惊起满地灰尘,发出沉闷的震响。
他倒下没多久,侯府领头的那个没一会儿也被射杀,在这之后,战局没什么意外地很快结束了。
赵雪梨忧心道:“表兄,我想下去看看娘亲。”
裴霁云颔首,“为人子女,应当的。”
赵雪梨转身就往楼下跑。
裴霁云神色寡淡,黑眸慢慢垂落在雪梨抿过一口的茶汤上。
赵雪梨到了长街,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已经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
有几个劲装侍卫在拖动尸体,清理血迹,姜依所在的那辆马车损毁严重,歪斜得立在街头,但了慧和姜依都没下马,而是警觉僵硬地看着处理尸体的侍卫们,一直到赵雪梨身影印入眼帘,了慧和姜依才露出怔愣神色。
姜依勉力从马车上下来,“姈姈!”
她身上沾了些血迹,也不知道是谁的,形容憔悴不堪,衣裳墨发都凌乱得不成样子。
离得近了,雪梨才发现姜依脸上也被汁水涂黑了一层,看起来与往日的冰肌玉骨大相径庭。
其实雪梨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夜里睡觉,虽然没有将脸涂黑,但她没有束发,一头青丝早已凌乱得宛如稻草堆,衣裳也脏兮兮的,再加上哭过许久,一双眼睛红肿不堪。
姜依见了,不免担忧:“姈姈,你这几日去了哪里?”
赵雪梨被问得当场落泪,她终于能在娘亲面前揭发宋家对自己的迫害,心里也没什么顾忌,当即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姜依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更加面无血色,眉眼压地越来越低,眼睛也渐渐发红,忍不住骂道:“宋则这个两面三刀的贱人!”
一种破碎的清韧和恨意自她身上流露出,她抖着手抱住雪梨,“姈姈,是娘亲不好,识人不清,连累了你,竟不知道你遭受了这般多,等到来日,娘亲一定把那些欺负我们的人全杀了。”
赵雪梨的委屈决堤,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但她没忘记当前局势,哭着问道:“娘亲往后要去哪里?”
姜依道:“姈姈,我们还是去南方,只不过不去南洛,而是去更南一些的南泽。”
赵雪梨一顿,“娘亲要离开大缙?”
姜依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南泽是她唯一的退路,只有离开大缙,她才能彻底摆脱裴靖安这个疯子,“姈姈不愿意吗?”
赵雪梨并不是不愿意,只不过她确定是走不了了。她眸光看向收拾残局的侍卫们。
姜依似有所觉,也看了过去,问:“这是谁的人?为何要救我们?”
赵雪梨张
了张嘴,担心承认这是裴霁云的手下后,姜依会反应过激,只好随意编了个谎言。
“娘亲,这是我在京中相熟的好友,他家中关系复杂,此次能暗中出手已经不易,并不愿叫更多人知晓。”
姜依神色迟疑。
一方面,她想不出姈姈寄人篱下,会在京中结交到什么敢于暗中同裴靖安作对的权贵子弟。
另一方面,她又不愿意怀疑姈姈言语中的真假。
若真是如此,那人不愿意透漏姓名倒也是常理之中。
赵雪梨抿唇道:“娘亲,稍后你同了慧大师先走,我还需同这位好友告别一番。”
姜依浅色明眸注视着雪梨,眉头微微蹙起,“不过片刻功夫,我们等你就是了。”
赵雪梨面不改色地撒谎道:“娘亲,他离不了京,此次是他的亲卫领着人来的,我还需要回京同他说清楚,才好来追你们。”
姜依听到回京二字,并不认同,“写信不行?非要回京?”
“娘亲放心,他比宋家人可靠,我定然不会被侯府抓到的,待到回去了,我还可求他再帮忙多弄几份路引文书,到时候时间一久,我们隐姓埋名,还可以回缙朝生活。”
姜依久不出琼华阁,并不知晓雪梨在京中有什么好友,她原本是迟疑的,可见雪梨语气神色都十分笃定,再加上又确实被人所救,一时之间也没多做怀疑,只是她仍旧不太放心女儿再次深入虎穴。
一直沉默不语的了慧忽然劝道:“一一,我们就听雪梨所言先走罢,别再被侯府寻到,给她友人添了负担。”
姜依思量片刻,只好点头同意,临行前,她对雪梨叮嘱一番,说会在朝阳郡治等着,到时候她们一块儿离了缙朝。
裴霁云早就着人准备了舒适宽敞的马车和通关文碟,又点了十个高大侍卫护送,原本卯时才会开的城门,寅时就开了,没有丝毫盘查问话,似乎早早就得了令,放人出城,一路向南。
赵雪梨目送着姜依所在的车马远去,心中放下了一块儿沉重的大石头。
她回到阁楼时,天色未亮,裴霁云还是临窗坐着,似乎已经等候良久,一双眼眸比无边夜色还要漆黑。
桌上的茶汤已经凉了,再冒不出一丝热气,赵雪梨心中对裴霁云生出几分感激之情。
不管如何,他到底是帮了姜依的。
她放低了姿态,主动开口:“表兄,多谢你愿意帮忙我们我们什么时候回京?”
裴霁云笑了起来,他这个笑容带了几分真心实意,“不急。”
“姈姈,过来。”
赵雪梨一见他这幅模样,心中已经有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预感,但还是顺从地走过去。
裴霁云坐着没动,只是微微仰头看她,这明明是一个低位的姿势,可却充斥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带着笑意的锋利意味,“姈姈,数日未见,你现在应该低头亲我,以慰相思。”
这实在是过于直白孟浪的话语。
赵雪梨脸上霎时一红,她捏着手心踌躇片刻,颤颤巍巍俯身去碰他的唇。
她亲了一会儿,很快就被反客为主,被摁在椅子上亲得意识迷蒙,难以喘息。
现在的她还没对这件事回过味。
从前姜依被迫囚在淮北侯府,赵雪梨是牵制她的工具。
现如今,裴霁云将人送走,只留雪梨在身边,看似是放了姜依自由,可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牵制呢?
雪梨若是逃了,跑了,裴霁云难免不会从姜依处入手。
她们的处境看似好了一些,可细想起来,却仍然深陷泥潭之中。
只不过是拿捏掌控的人从裴靖安换成了裴霁云。
当年裴靖安手段强硬,强取豪夺,姜依心怀怨恨,现如今这种局面却是雪梨主动哭着求来的,纵然不是心甘情愿,却也没有怨怼。
裴霁云不动声色看着雪梨哭红的双眼,霜雪般冷清的玉面上依然平平静静,但扣住雪梨后脑的指节却绷得极紧,瓷白脖颈上突起的青色经脉,像毒蛇一般起伏着。
他手指微微蜷缩,又抬起雪梨的脸,垂首亲了下去。
她温顺极了,像一团任由摆弄的水,被动地承受着,即使喘不过气了,也没推开他。
裴霁云眼眸越发漆黑。
他知道,她的温顺是浮于表面的,是言不由衷,口不对心的。
仅仅这桩事,还是断绝不了她离开盛京的决心。
姈姈行事,总是一而再,再而三,记吃不记打。
反倒越发会审时度势,哄他消气了。
裴霁云脑中浮现她睁着一双清亮鹿眼谎话连篇的模样,轻轻咬了下她的小舌。
雪梨似乎吃痛,嘶了声,脑袋一偏,两人亲密无间的唇瓣分开些许。
裴霁云手指微微用力,将她脑袋正了回来,吻上去,又爱怜地安抚起她的小舌。
阁楼之上,两个仙姿高砌的人唇齿相依,暗香浮动,呼吸越来越急促。
烛火噼啪炸响,月光缓缓淡去,浓稠暗夜黑得无边无际。
赵雪梨这些日子本就没休息好,身体疲累,再加上夜里奔波,心神紧张,现在一卸下那些纷杂之事,又被裴霁云压着如此强硬密不透风的亲热,没过多久就被亲晕在他怀里。
裴霁云面对晕过去的雪梨也能再亲上许久,甚至更加放纵。
往日里被压着的欲望现下爆发出来,他总觉得,怎么亲都是不够的。
裴霁云放纵了一会儿,又恢复到端庄君子的清雅模样。
他伸手整理雪梨凌乱的衣裳和墨发,抱着人站起来,下了阁楼。
侍卫们早就将长街清理完毕,此刻都在楼下候着。
唤云拎着好几颗血呼啦查的脑袋凑过来,“公子,这些追杀小姐的人都在这里了。”
裴霁云垂眸扫了眼,“两日之内,送到宋府。”
他抱着人上了乌木马车。
临行前,又吩咐清明,“江翊之是二皇子的人,暂且不用动他,只不过江家夜里走火却没烧了祠堂,实在不该,你去成了这位孝子贤孙的心意再回京。”
清明领命离去。
其余侍卫上了马。
惊蛰挥动马鞭,朝着盛京而去。
第46章 交锋
赵雪梨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睁开眼时天光亮堂地宛如一片巨大碎金,令人眼睛刺痛。
她又闭眼缓了缓,才看清四周一切
这不是她的闺房。
雪梨从床上坐起,伸手拨开蝉翼般轻盈的绡帐,瞧见临窗处摆着一方黄花梨木打造的梳妆台,台面镶嵌进了珍珠母贝聊作装点,菱花铜镜前摆着数个银鎏金累丝烧蓝妆奁。
视线转开,还有倚靠西墙的亮格柜、堂中摆放的六曲花鸟屏风,翘头画案
这个房间布置得极其清奢,哪里是她住了许多年的蘅芜院闺房?
地上铺着一层软和地毯,光脚踩着也不硌人异样,赵雪梨赤着脚走下来,有些好奇地推开窗朝外望,正在这时,有人叩响了房门。
“小姐,你起了吗?”
赵雪梨一怔。
这人嗓门异常洪亮,像是撞钟般轰然撞进房内,雪梨立马就认出了,她扬了声音:“唤云?”
唤云推门而入,她手中捧着大红酸枝承盘走进来,上面叠放着一套天缥色叠鹅黄带子的襦裙,瞧起来明艳活泼。
她将承盘放在四方桌上,道:“小姐,你想吃点什么?我这就差人去做。”
赵雪梨并不急着用膳,而是问,“唤云,这是哪里?”
唤云一笑,“这里是公子在金阙坊的别院,委屈小姐先住两天,等公子将侯府事宜都处理好,就会来接你回去了,左右不过两天的功夫。”
赵雪梨恍然。
看来表兄是去应对淮北侯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不愿意再操心这些令人头疼的事,而是关心:“那我可以去街上闲逛吗?”
唤云神色为难,“小姐,公子来接你回府前,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别院,以免”
她没将话说完整,但是雪梨已经听懂其中意思了。
虽然不知道裴霁云会怎么同淮北侯交涉,但她这几天确实还是安分守己些得好,免得再被侯府隐卫抓走,给表兄添了麻烦。
雪梨也不气闷,她一边拿过衣裙,一边认真思索起待会儿要吃什么早膳。
*
裴霁云车马劳顿了整夜,片刻休息都没有,入京之后,他将雪梨安置好,就沐浴更衣,换上朝服径直入宫了。
回到淮北侯府时,已经临近日暮。
府中一派风雨欲来的沉郁气氛,下人们行事都小心翼翼,胆战惊心,生怕惹了主子不快。
裴霁云去了裴靖安的书房。
他推门而入,抬眸看见戴了黑金面具的月孛卫首领跪在案前同父亲请罪。
裴靖安坐在太师椅中,眉眼一派冰冷,面上毫无情绪,可手下信纸已经被捏得褶皱四起。
裴霁云走进去,礼数周到地请了安,“父亲。”
裴靖安抬眼看他,冷着声问:“你从乾壹回来的?”
裴霁云神情自若,“正是。”
“月孛卫在乾壹被杀了个干净,此事你可知道?”
“知道。”
裴靖安冷然一笑,将手中那方信纸扔在案台,“霁云,你说会是谁做的?”
裴霁云温和地笑起来,“月孛卫是父亲派去抓姜依的,谁杀了他们,父亲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裴靖安眉头皱起来,没和自己这个长子打一些官腔太极,而是直接道:“赵雪梨呢?既然接回京了,怎么没带进府?”
裴霁云笑容不变,语气也柔和极了,可说出的内容却并不平和,“父亲,您想要姜依应该去朝阳郡找宋家,找姈姈是没用的。”
裴靖安淡漠地看着他,“你长大了,长大到可以教训我做事了。”
裴霁云垂首道:“儿子不敢。”
他没再说话,裴靖安也未曾言语,跪在地上的月孛卫首领亦是沉默不敢作声。
一场无声的拉锯在书房之中蔓延,气氛凝滞到坠入冰窖。
裴靖安手指叩着玉案,“月孛卫是如何被宋家人杀了的?你就那般袖手旁观?”
他倒是未曾怀疑这件事是自己长子所为,只是对他冷眼旁观十分不满。
裴霁云好笑道:“父亲什么时候心软到将一些隐卫的命看在眼中了?您许是更想问我为何任由宋家接走姜依?”
裴靖安手指一顿。
裴霁云继续道:“父亲,昔年母亲猝然病逝,我亦是——”
裴靖安眉眼一沉,“够了!滚出去!”
裴霁云眉眼平静地没有丝毫波动,他没有立马走,而是又道:“宋则要娶姜依做填房,我劝父亲还是尽快去朝阳,免得迟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就成为旁人的夫人了。”
他在心爱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似有嘲讽。
裴靖安神色越发冰凉。
裴霁云未做停留,俯身道一句“儿子告退”,转身大步离开。
他出了书房,没有在府中用膳过夜的意思,一直向府外行去。
临出角门时,撞见风风火火跑回府的裴谏之。
裴谏之身上轻甲都没脱,抬头一见到长兄,就急促地开口:“大哥!你终于回来了,赵雪梨不见了!”
他看起来像是没什么法子了,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一股脑说出来,“我封城找了两日,可都没在壹郡治发现人,原本还以为那个荷包只是巧合,快马加鞭回来却发现赵雪梨真的不见了,大哥,你快帮忙找找。”
裴霁云问:“荷包呢?”
裴谏之一怔,以为长兄心有疑虑,随即将荷包拿出来递过去,“大哥,你看是不是赵雪梨的?她人好好的,怎么就跑乾壹郡去了,这个女人真的太不消停了!”
裴霁云伸手接过,垂眸看了眼,“是她的。”
他见裴谏之一双凤眼熬地泛红,道:“去歇着罢。”
裴谏之好几日没合过眼,一天没找见人他的心里就一天没个着落,此刻哪里能睡得下去?
“我要找到绑了她的人,活生生剥了他们的皮。”他满腔火气没处发泄,语气阴狠地道:“抓回赵雪梨后,我就打断她的腿,让她成天乱跑!被不长眼的盯上了!”
“大哥,你说他们绑赵雪梨做什么?她有什么利用价值?”
“赵雪梨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我又不好调动人手大张旗鼓地找,这么多天,暗地里我把盛京都查遍了,也没有丝毫线索。不行!我得回乾壹一趟,她肯定还在乾壹哪个角落等着我去救!”
他自言自语一番,忽然转身就往外走。
裴霁云叫住他,“谏之,我已经寻到姈姈了。”
裴谏之脚步一顿,猛然回身,“她在哪里!?”
裴霁云道:“姈姈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裴谏之忍不住道:“大哥,你在何处找到她的?走哪条道回京?我现下就去接她。”
裴霁云笑了笑,神容俊美,松竹之姿,“谏之,你这幅样子会吓到姈姈的,回去睡一觉罢。”
他说完这句话,提步离开了角门。
“我?吓人?”留在原地的裴谏之怔愣片刻,骤然想起什么,“诶,那荷包——”
他回头看去,兄长已经上了马车,车帘落下,惊蛰驾驶着马儿缓慢离开了。
裴谏之没说完的话就那么再次吞进了肚子中。
他抿紧嘴角,低头一看自己这幅潦草模样,若有所思地进了府。
*
赵雪梨用完早膳后,在别院中实实在在躺了一整日。
她浑身都酸痛得厉害,一范懒,连抬手都不愿意,就那么晒着太阳听唤云给自己读书。
入夜之后,赵雪梨早早就歇下了,她白天睡得多了,晚上就不太能睡着,百无聊赖地床上躺了一会儿,又翻身坐起来。
经过这趟离京,赵雪梨忽然意识到自己一个女子面对世道的艰难之处。
就算没有宋家人的追杀,她身无长物,没有丝毫谋生之道,也不知道能独自活多长时间。
大缙朝是不允许单身女子立户的,雪梨就算身上有钱,只要未出嫁,就无法给自己购置房产铺子去经营打点,只能租住屋子,自己找活干。
可人心险恶,她一个人住着,到底是不安全的,到时候或许还需要雇一些看家的护卫,这样她的积蓄会越来越少。
姑娘们补贴家用的法子少之又少,赵雪梨一个都不会。
她忽然沮丧了起来,觉得自己同不学无术的纨绔没什么两样,活到及笄之年,竟然没有一处能拿得出手的地方。
但她很快又安慰自己,这并非是自己的过错。
侯府没有人教过她女红,没有人教过她任何谋生手段,除了表兄,甚至没人在意她是死是活,她也就一直稀里糊涂地活着。
赵雪梨忽然蒙生出了学一门手艺的想法,这个念头一但蹦出来后,就怎么也止不住了。
她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能学什么。
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女红。
她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想象不出它穿针引线的模样。
更何况,她年轻时可以靠女红度日,可等日后上了年纪,眼睛不行了呢?
赵雪梨心想,自己还是得学一门能干一辈子的手艺。
可是她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活是身为女子能做一辈子的。
迷迷糊糊睡过去前,她遗憾地想,自己的见识还是太浅薄了。
赵雪梨睡了没一会儿,忽然感到房里多了个人。
她一个激灵,第一反应竟然是宋家人来杀自己了,立刻惊恐地睁开眼,竖起身子,准备翻身下床逃跑。
可视线一转,却发现来人并非是宋家杀手,而是沐浴过后,一身霜色立在床前的裴霁云。
他脸上有淡淡的疲色,却仍然遮不住过分漂亮的眉眼,瞧起来清贵极了。
但是他样子生得再好看,也切切实实将赵雪梨吓了一大跳。
她水润的桃花眼微微睁大,身子发颤,看起来极其缺乏安全感,“表表兄”
声音甚至都是颤抖的。
裴霁云见到这一幕,动作一顿,然后掀开被子,也上了床。
他自然而然地伸手将赵雪梨拉进怀里,“姈姈,吓到你了?”
赵雪梨在他怀中躺下,忍不住点头,“我我还以为是宋家的杀手”
裴霁云听了,默然须臾,温柔出声:“姈姈,你别害怕,表兄保证,宋家那群人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赵雪梨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她想了想,转开话头道:“表兄,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府?”
“再等两日。”
赵雪梨好奇,“侯爷和老夫人会允我回去吗?”
“会的。”
“真的吗?表兄,其实我我还是有些害怕”
裴霁云垂首亲她,贴着唇珠碾了碾,“怕什么?”
赵雪梨仰头欲躲:“老夫人一定会盘问我的,我我也害怕见到侯爷”
裴霁云伸手扣住她的脑袋,将她压得更近,“姈姈,你担心的这些都不会发生。”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他轻轻咬了下雪梨的唇瓣,冷清的眉眼上是一派缱绻的温柔,声音清润柔和,软得像春水一般,“姈姈,现在,你只需想我就好。”
第47章 谁关心你了?
两日后,赵雪梨果真被裴霁云派人接回侯府。
因着府中姨娘携子逃跑一事并未对外泄露出去,雪梨回府自然是寻一个天色未亮、人少眼少的冷清时刻。
她走下马车后,再次见到淮北侯府的飞檐绿瓦,一时之间心中不知是紧张多一些,还是挫败多一些。
但又好像有一种意料之中,果然如此的恍惚。
淮北侯将这件事瞒得极严,府中伺候姜依下人的被处死了一大批,多嘴多舌的也被隐卫抓出杀了好几个,自此阖府上上下下都将嘴闭得极紧。
赵雪梨向松鹤院而去时,下人们似乎都被提前打点叮嘱过,没人敢对她投去异样的打量目光,她提起的心落下去一些。
可到松鹤院门口时,脚步却越发踌躇不前。
她真的很怕老夫人。
松鹤院的王嬷嬷远远见了她,眼皮子掀开,没有多说任何话,只是道:“老夫人请您进去。”
赵雪梨走进阁内,见裴霁云也在堂中端坐着,心下稍安。
她松开攥紧的手心,小步走上前去请安。
老夫人晦暗的眼眸扫过雪梨,一时之间没有说话,良久之后,她才缓缓开口:“起来罢。”
赵雪梨这才站直了身子。
老夫人冷言道:“既然回来了,就好生住着,不要再生出旁的心思,也叫我省省心。”
她没有追问雪梨逃跑一事,仅仅只是这样一句警告,已经算得上是温和不已,雪梨彻底放下心,连连应是。
裴霁云笑着开口:“姈姈,过来些。”
赵雪梨一顿,下意识看了眼老夫人脸色,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挪动步子走过去。
裴霁云将案上一个装着翠色镯子的檀木盒递给雪梨,“这是祖母特意为你挑的首饰,同你身上秧色的衣裙倒是相配,且拿去添个妆。”
这镯子躺在铺着黑色绸缎的匣子里,像一段凝住的碧水般透彻漂亮,又像一截被关在其中的茵茵春色,还不用上手触摸就知道不是凡品。
老夫人瞥了自个儿长孙一眼,嘴唇微张,随后又无奈地闭上。
赵雪梨实在没想到老夫人不仅没责难自己,竟还备了个如此重礼给她。
她哪里敢收下,连忙低声道,“姈姈在外让老夫人忧心了,应当是我向老夫人送礼请罪,哪里能要您如此贵重的镯子。”
老夫人闭了闭眼,叹出口气,“你且收下罢,莫再多话推辞。”
赵雪梨哑然,只好迟疑地接过盒子。
裴霁云这才起身道:“祖母,孙儿稍后还要上朝,就先告退了。”
老夫人摆摆手,让他离开。
赵雪梨见裴霁云走了,顿时也很想一走了之,可老夫人却将她留了下来,明显还有旁的话要问。
她心里七上八下间,听见老夫人冷不防道:“谷雨到了,不出三天春闱就会放榜,你此前所言,可还作数?”
赵雪梨怔然。
她忙忙碌碌一遭,已经忘了春闱放榜这回事。
现在回到了盛京,往后如何尚无定论,可总不能真在淮北侯府被困一生,做表兄身边永远见不得光的情人。
只是她才哄好了表兄,就又要惹他生气吗?
赵雪梨自觉不太会哄人,只会说些好话求饶,万幸的是裴霁云就吃这一套,可她不确定自己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还能哄他多少次,用得多了,他一定会厌弃腻烦的。
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可是她已经过了及笄之年,确实该谈婚论嫁了,表兄却从来不说娶自己的话,连个承诺也没给过,雪梨乖觉,也从不妄想能嫁给他。
她如果嫁给翊之哥哥了,表兄固然生气,可到时都嫁出去了,又哪里还需要依附他、哄着他呢?
赵雪梨胆从心起,默不作声点了头。
老夫人道:“我知道了,你也下去罢。”
赵雪梨这才掀开帘子往外走。
到蘅芜苑时,里面一切都还维持着原来的模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一丝灰尘也没有,好似她只是起床请了个安又回来了。
赵雪梨给自己道了杯水,刚喝一口,蘅芜苑大门被人用力撞开。
她似有所觉,转眸看去,果不其然见到了劲装笔挺的裴谏之。
一些日子没见,少年身量似乎又长高了一些,面容也更加锐利,只不过可能在军中操练得多了,没从前那般白净了,一双凤眼像鹰隼般,能将她盯穿。
赵雪梨缩了缩脖子,“表表弟”
裴谏之大步走进去,责问道,“你!你这些天都去了哪里?在干什么?被谁抓走了?”
赵雪梨捧着水杯手足无措,“我”
她没想到老夫人没问的话全被裴谏之一股脑问了出来。
裴谏之这几日在军中告了假,就等赵雪梨回府,连着等了两日,不仅没将他磨得心平气和,反倒越发心浮气躁,昨日夜里在院子里练了半夜的刀法才勉强睡下,得了赵雪梨回府的消息后匆匆洗了把脸就赶来蘅芜苑。
他其实想问赵雪梨可有受伤,那日在巷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素来恶言恶语惯了,这些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赵雪梨说:“多谢表弟关心,我没什么要紧事。”
裴谏之下意识就道:“谁关心你了!?自作多情!”
赵雪梨一愣,没再说话。
裴谏之一顿,抿了抿唇,又道:“赵雪梨你哑巴了!?我问是你怎么离得京,哪个胆大包天不怕死的干的?”
赵雪梨不好将那些事说给他知晓,只好重复道:“我已经无事了。”
裴谏之看她这幅模样,莫名其妙火大了起来。
他冷冷地打量她两眼,忽然走上前更逼近了几分,“赵雪梨!你听不懂人话吗?我再问一遍,你怎么离得京?”
赵雪梨发觉他真的生了气,不敢再敷衍,可又实在难以如实相告,便道:“我也不知,莫名
其妙就离了京。”
裴谏之不论是在祖母还是父亲口中都问不出什么,但他也不会蠢到真以为贼人是来府里将人掳走的,还一连带走了两个。
赵雪梨不愿意说,这种被蒙在鼓里、被推拒在外的感受令他如何也冷静不下来。
他伸手擒住赵雪梨的手腕,语气森然,“你拿我当三岁稚童糊弄?父亲昨日离京,是不是同姜依有关?你和姜依都干了什么?”
赵雪梨手中杯子没拿稳,倏然落了地,她的袖口处也被浇湿了。
裴靖安竟然离京了吗?
难怪表兄说自己不用面对淮北侯。
可他离京,是有了娘亲下落,去抓她的吗?
这不太可能,表兄既然说帮她,又怎么会留下把柄让侯爷找人人呢?
或许淮北侯是被表兄骗走的。
赵雪梨心思急转。
裴谏之见她沉默不说话,不仅更加怒火中烧,“赵雪梨!”
赵雪梨思索着该如何应对他,可半晌都没想到法子,她忽然就无师自通地落了泪,语气也哽咽了起来,“表弟你你不要再问了,我,我”
她的眼睛迅速红了,晶莹剔透的泪珠子像夜明珠一样滚落,滴在裴谏之的手背,烫得他心里一紧,立刻松开了手。
裴谏之迟钝地意识到,一个手无寸铁、娇滴滴的闺阁小姐如果真被贼人捋走了,在施救不及时的情况下,会发生些什么难以启齿的不堪之事,或许能活着回来都已经是万幸了。
他这些天刻意去规避的那些念头现在像扎破了的水球,一股劲地涌上脑海。
赵雪梨一哭,就有些停不下来,她控诉道:“你和那些人一样,你们都欺辱我”
裴谏之听见这句话,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了,原本还气势汹汹,现在简直是僵硬地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他张了张嘴,“你你别哭,我不问就是了。”
赵雪梨默默掉眼泪。
裴谏之犹豫:“你你是不是”
赵雪梨抬起朦胧的眼看他,裴谏之将后半句话吞回了肚子,他的大手几度捏成了拳头,憋回心中的怒火搅动得他心湖翻涌。
他看了会儿赵雪梨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子,忽然手痒难耐了起来。
裴谏之抬起手,生涩又笨拙地地给她擦去眼泪,语气发沉,“我一定杀了那群畜牲!”
赵雪梨瓷玉般细腻的肌肤被他擦出了好几道红痕,她往旁边侧头,躲开。
裴谏之大手一顿,以为她是听自己说起贼人又伤心了。
他手指屈伸两下,没有再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道:“你别再哭了,大不了大不了”
赵雪梨不明白他含含糊糊是要说什么。
裴谏之说不下去了,他道:“你等着,我杀了他们后再来找你。”
他搁下这句话后,又急匆匆走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去做。
赵雪梨隐约觉得他好像误会了什么,但好歹是将人应付走了。
她擦了擦泪珠,不再多想,将裴谏之抛到脑后。
*
第二日,赵雪梨在给老夫人请安时听她抱怨,说裴谏之昨日进宫向圣上请命去乾壹郡剿匪,当天夜里就领着兵马走了。
雪梨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感想,就听老夫人又道:“姈姈,老身稍后要去寺庙祈福,你同我一道走罢。”
赵雪梨点头应下。
老夫人没什么表情地道:“挑身莲红色的穿,娇艳好看,很称你。”
赵雪梨听后,立马意识到老夫人这是要带自己去同江家见面了。
其实她也是有些好奇,老夫人到底要怎样避开表兄将自己嫁出去?
第48章 直白
盛京主城之中密布着诸多佛寺,大多香火旺盛,门庭若市,亦是有好几家只供贵人们祈福求愿的宝殿,但老夫人并非是真的拜佛,带上雪梨与江家见一面才是她的目的,于是就去了位置偏僻,香客不多的净觉寺。
赵雪梨跟在老夫人身后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敬过香火,果不其然就被打发去寺庙后院了。
老夫人是这样说的:“久闻庙中的净禅大师有送子小观音的美名,姈姈代我去问问,侯府何时才可添丁?”
赵雪梨应了是,穿过一层层垂挂的佛帘,进到后院之中。
她来了没多时,江翊之就从一方侧门推门进来。
“灵鸢。”
赵雪梨早有意料,是以并不意外。
明明是青天白日里,由两方长辈领着见面的,可雪梨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偷偷摸摸私会的心虚感,她小声叫道:“翊之哥哥。”
江翊之担忧地问:“灵鸢,那日夜里——”
赵雪梨摇头打断他的话,“我无事的,翊之哥哥,你不要再问了。”
江翊之一顿,真的没有再追问,只是笑起来,转开了话头,“灵鸢,你又应允嫁给我了?”
赵雪梨轻轻点头。
江翊之说:“我已从二殿下处得知,自己确实在春闱榜上有名,明天放了榜,后日我就来府上提亲如何?”
赵雪梨被这个提议吓了一大跳,“这,是不是有些太仓促了?”
江翊之道:“不仓促,为了娶你,我已经准备了一两年时间,幸好,你又愿意嫁了,否则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赵雪梨听他如此说,心中生出愧对之情。
纵容心中是喜欢翊之哥哥的,可她其实一直都在利用他企图离开侯府。
这份真心里,是参杂着一丝假意的。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就有婢子来叫人了。
赵雪梨知道老夫人同江夫人谈好了事情,随即与江翊之话别,又出了后院。
老夫人脸上一如既往的沉稳,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她们出了古诗,上了马车,在晃悠悠的车轮声中,老夫人才开口道:“姈姈,等再过两日,霁云离京了,你便挂在靖安名下,做个义女,将同他的兄妹关系坐实了。”
赵雪梨心里发紧,头皮发麻。
老夫人这番话,无异于是直接将事情摊开了说。
雪梨连忙应是。
老夫人冷淡地瞥着她,“到时候,江家就来提亲,左右也就十来天的功夫,你可会埋怨婚礼简单急促?”
不说达官贵人们,就连寻常百姓家嫁女儿,都是按着礼节一步步来的,少则半年,多了两年都有。
赵雪梨知道自己会被老夫人尽快嫁出去,可没想到竟然就十来日的功夫。
想必老夫人一定是极其厌恶她的。
其实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老夫人尊贵了一辈子,一手教养大的嫡长孙和亲爹妾室的女儿有了苟且,这桩事要是被捅出去,裴霁云光风霁月的君子赞誉就会变得有瑕疵。她看雪梨,自然是厌恶的。
赵雪梨身为女子,又怎么可能会没有幻想过体体面面、风风光光的嫁人?
可她自来身不由己,能嫁到心仪之人已经不易,对待婚典是否简陋了自然是不敢有丝毫意见。
老夫人看她乖顺,心中郁结之气才淡去些。
她闭了闭眼,道:“明日早我要入宫,不必来请安了。”
赵雪梨哑然。
才刚回到侯府时,她原以为又要过回从前那般日子很长一段时间,可现在才两日时间,就有一股风雨欲来的起事前奏。
赵雪梨即使内心有些不安,但她素来身不由己,不管是面对表兄,还是老夫人,都只能点头应下。
第二日春闱果真放了榜,江翊之也确实榜上有名,从举子成为了贡士之身,只待殿试后出仕了。
如无意外,以他才能不说一甲,二甲定然是囊中之物,官袍加身只是时间问题了。
江翊之算是凭借自己,真真切切挣出了个大好前程,光耀门楣。
江家上下都热闹欢喜得很,然后江翊之本人却并不如何欣喜。
出仕之路并不简单,若是殿试后入不了翰林院,大概只能进了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门从低级官职做起,或者是外放到别处任知县。
虽说日后还可以慢慢升上来,可江家无权无势,没有靠山,他若真被分去这些位置,如无意外,一辈子基本也就到头了。
二皇子敦促他尽快将与淮北侯府的亲事落了实,虽然没说什么别的,可江翊之知道,若是再娶不到赵雪梨,自己对二皇子的用处就不大了。
现今陛下年迈,太子与
二皇子争斗得厉害,江翊之已经入了二皇子青眼,此后若是能一直攀着这个大树,日后若是二皇子继位,他定然能够青云直上。
可天下有才之士多如过江之鲫,二皇子凭什么要重用他呢?
江翊之想起自己同赵雪梨书册寄情一事,纵然始于算计,可他确实是动了真心的,娶她亦是心甘情愿。
虽然此事得了侯府老夫人点头,但有关提亲一事——
“老夫人说了,这些日子不适宜上门提亲,让你再等一等。”江母宽慰道。
江翊之被赵雪梨应允后又拒绝过一次,担心夜长梦多,又生变故,“这是为何?老夫人是要等殿试之后吗?”
江母亦是不知具体缘由,只依着老夫人的意思道:“老夫人说要给赵姑娘抬个身份,让她到时候风风光光的嫁过来。”
母子二人心里都知这番话有多假。
若真是一心为赵雪梨好,又哪里会让江家不要张扬,一切从简,所有礼节能省则省呢?
江翊之却想到了赵雪梨跑到乾壹郡,又被不明人士追杀的事情。
那日的两个杀手被箭矢射杀,他侥幸捡回一条命,心中惊疑一番再追出去时赵雪梨已经没了去向。
他心中已经做了最坏打算,回到旧宅时又见祠堂烧起了大火。以为是之前没将火灭干净所致,心中不免生出一阵阵的悔意。
原是想着若赵雪梨坚持不嫁,到时候就借街坊邻居的悠悠口舌逼一逼她,可没想到仅仅一夜之间,不仅人死了,宅子也白烧了。
哪成想回京后没两日,侯府老夫人竟主动派人来商议提亲一事了,江翊之这才知道赵雪梨已经回来了。
纵然不知道哪日都发生了什么,但他料想赵雪梨在侯府的日子定然水生火热,不然为何会放着锦衣玉食的大家小姐不做,反倒跑出京城,沦落到受人追杀的地步?
也不知那深宅大院中,到底有多少龌龊之事。
江翊之不关心这些,只要赵雪梨对二殿下有用即可。
*
又是一日天色将明,赵雪梨进了松鹤院请安。
裴霁云竟然也在,她有几分诧异,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心中已然猜到许是老夫人进宫后干了些什么,表兄真的要离京了?
一番礼节性地请安过后,裴霁云果然开口道:“西边之地近年来与兖朝多有摩擦,陛下令我去西沙处理边境纠纷,没有两月定然回不来。”
赵雪梨听见两个月,心中一动。
老夫人微微抬起眉梢,没有丝毫意外,“几时走?我也好给你多备些东西。”
裴霁云笑着道:“五日后就走。”
赵雪梨还觉得太过顺利之时,又听裴霁云道:“祖母,再备一些女儿家所需之物,我担心姈姈在路上会不习惯。”
老夫人严肃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错愕之色,“你说什么?”
赵雪梨亦是瞪大了眼睛,“我?”
裴霁云平静看着她们惊讶万分的模样,“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这何止是不妥,简直是荒唐。
老夫人冷了脸道:“你去边境之地,身边还要带个女人消遣?叫御史知晓了,弹劾你的奏折能堆满整个御书房!”
裴霁云颔首,“谢过祖母提点,明日我便以此缘由求陛下收回成命,料想陛下定能宽恕孙儿不舍家人之心,只不过孙儿没能离京,怕是要让祖母失望了。”
老夫人这下哪里还不知道裴霁云的意思,“你这是嫌我多事?管着你了?”
裴霁云神色未变,依然从容,“得祖母关心,是霁云的福分。”
老夫人心里念头驳杂极了,但见裴霁云没再抵着自己说话,也冷静了一些,“既然你都清楚,又何必教我为难?”
她闭了闭眼,“霁云,祖母年岁大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只想你有个好名声,官运享通,再娶一房贤淑正妻,生个一儿半女承欢膝下,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呢?”
裴霁云状似不解其中深意:“我从未求过祖母什么,哪里就使您为难到要赶孙儿离京了呢?”
老夫人一顿,掀开眼皮瞥了赵雪梨一眼,“是吗?那是你知道我定然不会同意,才未曾开口。”
裴霁云笑了笑,道:“祖母,我从未想过要使您为难,也请您高抬贵手,放过孙儿。”
老夫人听见长孙这般同自己说话,心中有几分不是滋味。
好似她们祖母二人不知不觉成了不可言说的敌人一般。
她叹出口气,看着默不作声的赵雪梨,心思一动,忽然道:“霁云,其实此事也不是不可以再商议。”
赵雪梨指节绞得发白,手心密密麻麻全是汗珠。
她听见老夫人像是又寻出新的法子一般,放缓了语气道,“你先娶一房正妻,若是实在喜欢姈姈,老身做主,可给她换个身份,纳进府中先做侍妾,再抬姨娘,如何?”
赵雪梨一张小脸顿时面无血色,浑身僵硬。
第49章 不愿意
裴霁云闻言,面上并无多少意料之外的神情。仿佛早就料到老夫人会这般说了。
他沉静黑眸看向赵雪梨,尚未开口说话,老夫人又接着抢先道:“姈姈,你可愿意?”
赵雪梨自然不愿意。
她心中对于老夫人竟然这般轻易就变了想法,言而无信,还随意替自己作出决定生出诸多恼恨。
尽管已经快入夏了,可卯时的天依然是凉飕飕的,赵雪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惶恐道:“老夫人,表兄天人之姿,姈姈出身微寒,自知连服侍表兄都是不配,哪里敢肖想这些?”
老夫人笑了笑,“姈姈,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出身虽然低了几分,可为人贞顺,不过是个妾室的位份,哪里就不配了?”
赵雪梨真是头皮发麻了,她状似忧心道:“老夫人,姈姈的母亲到底是府里姨娘,此事若是教外人知晓,只怕是会污了表兄的名声。”
老夫人听了此话,刚刚热切的心总算稍稍冷静下来些许。
她只想着让霁云早些成亲生子,一时之间竟是忘了这层关系,此刻也不免觉得此法不妥,但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不过是再废些心思,给赵雪梨弄一个新身份罢了。
只要长孙从此愿意娶妻纳妾,老夫人觉得旁的问题并不大。
她最终又问了回去:“霁云,你觉得如何?”
裴霁云笑了笑,“祖母,您不要再打趣了,姈姈品性容貌都这般好,一定为人正妻,谁要是让她做妾,我这个做长兄的第一个不依。”
赵雪梨心下松了口气。
老夫人却眉目微沉,她像是听出了裴霁云的言外之意,道:“纵然样样都是上乘,可到底家世差了,即使是嫁出去做正妻,也只能配一些下乘之人,哪里比得上与你做妾?”
裴霁云道:“祖母,姈姈还小,您何必急着将她嫁人?更何况——”
他微微停顿一下,笑容温和到漫无边际,可吐出的字眼却让老夫人脸上更加不好看了。
“姈姈的亲人都在青乐郡,尚且不知此事,别传了回去,说淮北侯府仗势欺人就不好了。”
赵雪梨听得一怔。
其实她自己都要忘记在青乐郡的亲人了,但此时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挡箭牌,于是也沉默着一言不发。
老夫人都要被气笑了,“霁云,祖母这是不愿令你为难,你这般说,是不愿意娶了姈姈?”
裴霁云道:“祖母,孙儿已经不是幼童了,哪里还需要劳烦您忙上忙下地操心呢?孙儿只愿祖母心无挂碍,逸享桑榆。”
老夫人沉闷地道:“既然如此,往后你也莫要后悔。自己去西沙罢,也别想着带上姈姈,既然你不愿意娶她,那想必也并
不在意她嫁给旁人了?”
裴霁云道:“祖母,姈姈好歹唤我一声兄长,我如何会对她的婚姻大事全然不在意。”
老夫人不明白他到底是想做什么了。
明明是喜欢的,却不愿意纳进后院,也不愿意让赵雪梨嫁出去,只这般干耗着,到底是要图什么?
老夫人摆摆手,“我管不了你们了,你要如何,且随意罢。”
裴霁云说:“那孙儿就不劳烦祖母准备离京所需之物了。”
他笑着看向还跪着未起的赵雪梨,“姈姈,左右你也是要与我一道去的,表兄将库房钥匙给你,自己去挑一些想带的如何?”
老夫人一顿,没想到话说了一圈,又被他不咸不淡绕了回来。
她掀开暗沉的眼,“你真要带着一个女人去边境?”
裴霁云道:“我亦是不愿如此,可姈姈年幼,孙儿怕她顽皮惹祖母不喜,只好带在身边。再者,西沙之地苦寒,孙儿一去数月,不免会想念京中亲人,还请祖母体谅。”
老夫人被气得闭了闭眼,“你!你!”
她想骂两句,可半晌也说不出口,最终沉沉地叹了口气,“你越发会气祖母了,这桩事我只当你未曾说过,你去的这些日子,姈姈也定会安全待在侯府,我定不叫她嫁人,现下可行?”
裴霁云心下如何想旁人不得而知,但到底是愿意退一步了,颔首道,“谢祖母体谅孙儿。”
老夫人冷冷阖上眼,“老身乏了。”
裴霁云起身,“孙儿还要入宫,就不打搅祖母休息了。”
他走后,赵雪梨也忙不迭起身退下。
王嬷嬷忧心地道:“老夫人,同江家的亲事可要暂缓?”
老夫人冷冷一笑:“不必。”
“霁云不愿意纳姈姈为妾室,这么多年又不成婚,怕不是存了要娶她为正妻的心思。”
“姜家这对母女,真是我的克星。”她似是想起什么,再次叹了口气,“当年,靖安若是没去青乐郡就好了,也就没这些事,哪家的男人像他们这般不争气,一个个都栽女人身上了?”
“我乐意成人之美,他反倒不要,既然如此,也别怪我出尔反尔,哄骗他走了。”
“到时霁云会体谅我一番良苦用心的。”
“你派人去一趟青乐郡,将姈姈的祖父母和她的户籍一道接来。”
*
赵雪梨后脚跟着裴霁云出来。
转出松鹤院后没多远,就见他静静立在廊下,似乎正常等她。
四周没有下人,赵雪梨踌躇一番,走了上去,小声唤道,“表兄。”
裴霁云侧身看她,“姈姈,你愿意同我离京数月吗?”
赵雪梨有些讶异,“表兄,不是已经同老夫人说好了吗?更何况,老夫人并不愿意让我离开。”
裴霁云平静地问:“不要在意祖母的话,你的意思呢?”
赵雪梨心绪有几分乱了,可她并不想离京,于是摇了摇头。
裴霁云默然片刻,一双黑眸中的温度一点一滴褪去,最终笑了起来:“既然不愿,就安心待在府上罢。”
他提步离开,留下赵雪梨站在原地心中生出些不安。
第二日请安时裴霁云不在,第三日也是如此。
请完早安后,赵雪梨陪着老夫人出府去参加光禄大夫府上的客宴,临近申时才结束,但她们并没有回去,二皇子妃与老夫人相谈甚欢,将她们接去了别庄游玩。
庄子就在京中,里面种了许多樱花树供人赏玩,赵雪梨并非是第一次赏玩樱花,过了一番眼瘾后就没了什么兴致,她颇感劳累,想要回蘅芜苑躺着,但老夫人却与二皇子妃谈得起了兴,半点看不出要回府的意思。
一直到日暮西山,二皇子妃提了让老夫人就在庄子里歇下,老夫人微微犹豫一瞬,没有点头应下,还是带着赵雪梨回去了。
裴霁云临近离京,她心中再是有气,不免还是会想着念着这位嫡长孙,能多见一面也是好的。
奈何她们是回去了,可裴霁云却依然没有回府。
老夫人夜里睡不着,同王嬷嬷叹道,“这是在同我置气,怨我进宫求了陛下,令他不得不得离京了。”
王嬷嬷道:“老夫人,那西沙之地荒芜、野蛮,您当真放心让长公子去吗?”
老夫人眉心拧着,似是有几分纠结,“西边素来有些摩擦,最近越演越烈,你以为我不提,以他的性子,便不会主动请缨吗?只不过是我逼得他现在就要走,乱了他的谋划。”
王嬷嬷犹犹豫豫道:“老夫人,嫁表小姐一事,老奴老奴担心长公子会同您生了嫌隙,不若——”
老夫人冷冷看她一眼,王嬷嬷吓得立刻跪下,闭紧了嘴巴,不敢再多言。
第四日、第五日裴霁云依然没回来。
老夫人还是从二皇子妃口中得知裴霁云天没亮就离京了一事。
她心中生出一丝挫败,也有些气了,回到侯府就开始着手操办将赵雪梨记在族中一位旁支名下,抬为义孙女一事。
之前她同雪梨说过,要将其直接记在裴靖安名下,让赵雪梨同裴霁云的兄妹关系彻底坐实,可临到下手了,老夫人心中又有顾虑,她想起裴靖安用在姜依身上的那股子疯劲,到底是狠不下心将事情做绝,还是留了转圜余地。
赵雪梨这些日子十分温顺,甚至是迫切地想要顺从老夫人嫁出去。
那顿纳妾的言论实在将她吓得够呛,一连几个晚上都在做噩梦。
她梦见表兄娶了关静姝为正妻,之后不久,就纳自己做了妾。
做妾不能穿正红色,算是从良籍入了贱籍,雪梨被困在小小的宅院里,连出门都困难,只能坐在房里等表兄宠幸,每日早上还要去同正妻请安,她日日在哭,可是逃不掉,自己又怕死,日子过得很不开心,压抑又痛苦,没有一丝一毫的盼头。
赵雪梨好几次都是哭着醒来的,心里一阵阵的后怕。
现在别说只是婚事从简嫁给江翊之,就算是江翊之落榜了,没有聘礼,她都立刻嫁。
只不过赵雪梨这个念头在四月的第一天就破灭了。
这一日,她被老夫人安排着同自己的义父母相见,好不容易虚与委蛇结束,将将回到侯府,就得知了一个消息。
江夫人意外坠河死了。
大缙朝是很重视孝道的,江翊之死了娘,要守孝三年,不仅无法成婚,甚至就连出仕之路也断了。
赵雪梨初初听闻这个消息时,半晌缓不过来。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
虽说是意外,但雪梨心中在第一时间就有了怀疑之人。
不止是她,老夫人也在第一时间沉了脸,回到松鹤院后就摔了茶盏。
一地狼籍之后,老夫人才缓缓开口,“霁云此事做得太过了,给江家多送些补偿去。”
第50章 再见
江夫人离世的第二日,盛京下了一场霶霈大雨,将大街小巷都冲刷得干干净净,之后数天,接连放晴,气温也像得了势的宠妃,越发气焰高涨。
原本凉爽的微风都泛起一股沉闷味道。
赵雪梨彻底脱下春衫,穿起了轻薄的夏裳。
她本以为嫁人一事要就此无疾而终,谁料老夫人却似乎另有办法,依然筹备着让她认义父义母一事,甚至还在初五这日特意放雪梨出府去见江翊之一面。
为了避人耳目,两个人是在一处临近京郊的废弃旧宅中碰面的。
短短数日未见,江翊之憔悴了许多,眉眼之上溢满了挥之不去的落寞愁绪,薄薄的夏衫勾出单薄身形,显得越发清瘦。
赵雪梨这段时间也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精神气看起来着实不怎么好。
她看见江翊之成了这幅样子,心中亦是跟着难受,“翊之哥哥,你”
其实赵雪梨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问他有没有事?劝他节哀顺变?
好像都不太合适,都显得太漠然了。
他
的娘亲死了,怎么可能会没事呢?又怎么可能会不哀伤呢?
赵雪梨甚至怀疑这件事是表兄让人做的,对江翊之不免生出一些难以言说的愧对之情。
江夫人或许是受她连累而死的。
可她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做不了,还要装作不知道一切的模样去宽慰翊之哥哥。
赵雪梨忽然觉得自己也变得虚伪极了。
她嗓子哽住,再说不出一个字。
江翊之掀开泛着红血丝的双眼,疲累道:“灵鸢,仵作验了尸,说我娘是失足落水,可可我不信。”
赵雪梨张了张嘴,声音变得艰涩起来:“翊之哥哥是觉得有人故意杀害了令堂吗?”
江翊之点头,片刻后,又摇了摇头,仿佛陷入了某种矛盾的思潮之中,“我娘为人谦和,邻里妯娌之间都十分和睦,从未与人有过龌龊争执,我虽疑心她是遭人谋害而死,可一时之间却连仇家是谁都不知道,再加上她落水是在夜里,无人看见,我们再如何不信却也无从查起。”
赵雪梨体会到他话语间浓浓的无力之感,心情也跟着越来越沉闷酸涩。
江翊之叹了口气,“灵鸢,可以抱抱我吗?”
赵雪梨觉得他实在是太过可怜了,哪里会忍心拒绝,她上前走了两步,笨拙地伸手环抱住江翊之。
江翊之一怔,也缓慢伸手抱住雪梨,闷闷地出声:“灵鸢,老夫人给我寻了一户人家,与我爹商议好,只说我幼时是被拐走的,兜兜转转被江家养了去,江氏实则并非我血亲,如此一来,二殿下再帮着说情,丁忧守孝一月便可,用不了三年,我还可继续参加殿试。”
他声音沙哑,发沉,“我同意了,灵鸢会觉得我不孝吗?可若是错过此次殿试,又不知要等到何时了,我已经弱冠之年,再耽搁下去,出仕之路定然越发坎坷不定。”
赵雪梨早就有几分猜想,此刻听他如此说,倒是没觉得太惊讶。
谋划没生出变故,她心下也松了口气,轻声道:“翊之哥哥,你也不想这样的,此事只怪他人做恶。”
江翊之闻着近在咫尺的甜美馨香,手臂逐渐用力,将雪梨抱得更紧,他眼中有些冰冷,吐出的语句却仍然是软和的,“灵鸢,多谢你能这样体谅我,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
赵雪梨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
两个人静静抱了会儿,江翊之好似才像缓过来一口气般,松开了雪梨,他内心不安地道:“灵鸢,这段日子,你多来陪陪我好吗?”
赵雪梨本就心虚愧疚,再加上在她心中已经将江翊之当做了未来夫君,自然不会拒绝,便点头应下了。
江翊之展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他们又说了会儿别的不打紧的话,这才分别。
两个人是走不同的门出宅子的,雪梨向东走,江翊之则是走西侧门。
这旧宅位置僻静,是老夫人身边下人带雪梨过来的,纵容荒芜了些,可雪梨一个人走着,并不会有不安害怕的情绪,她一路出了东门,坐上马车,等候良久的小厮挥动马鞭,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到达长青坊。
接下来的十天时间,赵雪梨在这里见了江翊之三次。
她知道江氏下葬后,老夫人安排的那户人家就上门来认亲,现在江家的街坊邻里都知道江翊之是被抱养的孩子了。
那对夫妻思念孩子,让江家将孩子还回去,可江翊之看重养母恩情,势要跪在灵前守孝一月再走,夫妻两个无法,只好应下,但还是拉着人去官府改了户籍。
四月十二这日,他们又在旧宅中偷偷见面。
除了第一次江翊之太过难过开口求雪梨抱过自己,这些天来两个人都没有任何逾矩,只是见个面,说上两句话而已。
赵雪梨对于这种私会已经从一开始的紧张不好意思变成了轻车熟路。
两个人再次见完面,又约定了下一次的私会时间,这才分别。
短短十天,赵雪梨已经摸清了这荒废的宅子,她照例穿过藤蔓葱郁的抄手游廊,要出东门,谁料临过一间屋子时,那紧闭的房门却忽然从里打开了。
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赵雪梨一惊,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房内猝然伸出一只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抓了进去。
赵雪梨肩膀吃痛,视线徒然转换,只在顷刻之间,见到的就不再是郁郁葱葱的抄手游廊,而是布满了灰尘气和蛛网的屋子。
砰得一声,门被重重关上,她也被重重摔在地上。
赵雪梨吸入灰尘,呛了几声,抬起眼向上看,见到一张熟悉的,俊美却冷漠的面孔。
对方穿着一身黑,没有了丝毫端坐在琳琅斋雅间的温润仪态,暗沉着的眉眼,冰冷地俯视她,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赵雪梨一瞬间就僵住了身子,“宋宋晏辞。”
宋晏辞抽出腰间雁翎刀,铮一声嗡鸣后架在了雪梨脖子上,雪梨惊恐地后缩,想要逃跑,他残忍地开口,“再动,就割断你的脖子。”
赵雪梨不敢再有任何动作了,她睁大眼睛问,“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要做什么”
宋晏辞眉眼迅速笼上一层燥意,语气近乎咬牙切齿,“赵雪梨!你还敢问我?!要不是你背叛我,我会被裴霁云撵得像个丧家之犬一样无处可去!?”
赵雪梨连忙道:“冤枉啊!我怎么敢背叛你!倒是你!你们宋家三番四次地杀我,害我逃跑失败,漏了踪迹,被表兄抓了回来!”
宋晏辞冷笑,“倒打一耙?”
赵雪梨语气坚定:“我真的没有!你家的手下明里暗里一直对我下杀手,我娘又昏迷不醒,无法为我做主,到乾壹郡治后,为了保命我只能再次逃走,可没成想却被表兄的人发现,就此回到盛京,我现在甚至连娘亲的下落也无从得知。”
宋晏辞闻言,缓缓眯起眼,审视地问:“你被抓后,都同裴霁云说了什么?”
“我就是按你说的那般做的。”赵雪梨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很无辜,“我告诉表兄,那日在京中医馆之内,接走我们的人蒙着面,我并不知晓是谁的人,但是出城时,他们给了我一块令牌。”
“是吗?”宋晏辞冷冷反问。
“千真万确!”赵雪梨道:“表兄将玉佩拿走了,就没再责问过我什么,我亦是不知道他为何会对你发难。”
宋晏辞毫无风度地将用刀背拍了拍雪梨瓷白脸蛋,“还在撒谎。”
赵雪梨害怕得厉害,但是她知道自己绝不能承认背叛他一事,否则才是真正的生死难料。
她眼中溢出水润的泪珠,还是坚持道:“宋公子,你真的冤枉我了。”
“不是你还能有谁?”
赵雪梨泫然欲泣,“我娘还在你们手上,我是疯了才会出卖宋家?宋公子,真的不是我,你们一定是从别的地方露出破绽,被表兄发现了。”
宋晏辞并不会真的杀了赵雪梨,他现在处境有些狼狈,还有得是能用上她的地方。
但在这之前,他得将人吓得更听话一些。
宋晏辞用刀挑起赵雪梨的下颌,阴狠开口,“赵雪梨,你凭什么让我相信?”
赵雪梨泪珠子滚出眼眶,滴落在雪亮的刀面上,撞出一声清脆的响,“我我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怎么会有胆子背叛你?难道我就不怕被你报复吗?”
宋晏辞眉头微皱,心里其实也觉得这个女人胆小如鼠,怯懦得很,逆来顺受惯了。
之前在二皇子府,他杀她不成,还担心她会同裴霁云告状,哪里晓得竟然无事发生。
明明她已经见识过他的手段了,差点死在他手里一次,却还是同他交易。
这样一个人,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否则哪里敢出卖自己?
宋晏辞忽然想起了这几日的偷听偷看时的发现,冷笑一声,“身为一个未出阁
的女子,却敢同外男私相授受,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赵雪梨一僵。
方才发现挟持自己的是宋晏辞时,她就疑心同翊之哥哥一事应该是被他发现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戳破。
她窘迫地说:“我我你你怎么偷看?”
宋晏辞心思一转,忽然道:“把衣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