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何意?
照庭之中人手不多,只有几个小厮婢子在库房附近举着灯搜寻。
赵雪梨原本也是伸手欲拿一盏,却被惊蛰制止,他平铺直叙道:“夜里风大,小姐担心被灯火烫到。”
她只好讪讪地收回手,边随着众人翻找,边在心中思索如何将惊蛰支走。
心不在焉找了两处架子后,雪梨对着惊蛰道:“怎么不去门房处再看看?万一是被落在那里了。”
惊蛰道:“清明已去寻过,未曾找到。”
“这样呀”赵雪梨抿了抿唇,
又说:“会不会是其他院子里的人看花了眼,手误拿走了?”
惊蛰声音没有丝毫起伏,言简意赅,“不会。”
赵雪梨不死心,又提出诸多可能,都被惊蛰面瘫着脸一一挡了回来。
她无计可施,另找旁的借口想支走惊蛰,但他俨然不为所动,依旧紧紧跟着,令雪梨找不出丝毫机会将袖子中的行卷文章‘不经意’掉出。
赵雪梨再次转过几排架子,满肚子小心思都被堵得死死的,越找越郁闷。
她实在是没料到二皇子会横插一脚让裴霁云变了主意,竟愿意提笔夸一夸翊之哥哥了。
早知如此的话,她又何必因为担心翊之哥哥的文章被送进表兄书房受到恶评而将其偷走呢?
也怪她太过冲动了,才造成如今骑虎难下的局面。
可是不管雪梨如何不甘心,在惊蛰的‘看护’之下,她都没能成事。
月色不徐不疾晃过游廊,夜风凉飕飕的,她明明没有碰到烛火,可紧挨着行卷的那截手腕却滚烫不已,一路蜿蜒向上,烧到了雪梨的耳根。
她闷头闷脑被叫到裴霁云卧房时,耳根已经烧得一片绯红。
赵雪梨心中憋闷又忐忑,不欲在照庭歇下,只想快快回到蘅芜院细细斟酌应变之策,此时刚刚推门进入,看见在榻上自我对弈的裴霁云立时便失望地开口道:“表兄,姈姈亦是无用,没能找到江公子投献的文章。”
裴霁云执棋落下一子,闻言看过来,波澜不兴地道:“无妨。”
赵雪梨站在门口没有走进去,故意抬手扯了扯衣襟,“许久不动,如今只不过走动片刻,便出了一身汗。”
裴霁云一顿,平静地看着雪梨晃着小手给自己扇风,不出意外地听见她继续道:“表兄,姈姈今夜便先回去沐浴一番,明日再来如何?”
她睁着一双无辜又水润的桃花眼,努力让自己瞧起来没有异样。
但她绷紧的脊背,微颤的睫羽,嘴角扯开的故作镇定的浅笑,都一一透出她心中另有算计。
裴霁云弯唇笑了出来,包容而温和地道:“姈姈,过来亲一下再走。”
他神容静美,霜白寝衣,肌肤丰盈,好似高居天上宫阙中琼枝映月的清冷谪仙,可他吐出的字眼不仅不是谪仙风度,也不是君子之言,反倒同盛京中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十分放浪形骸。
赵雪梨面颊倏然更热。
待她整理衣裳走出照庭时,已近戌时三刻。
再回到蘅芜院,沐浴一番,就到了深夜。
那两个被老夫人送来绣嫁衣的婢子早早歇下了,雪梨洗漱完后躺在床上却如何也睡不着。
房中昏黄的烛光也摇摇晃晃的,恰如她此时难以言喻的心情。
那张行卷因为被她胡乱藏进袖子而多了许多凌乱折痕,瞧起来有些落魄。
赵雪梨原是想烧了它的,可终究不死心,想着待到白日里再寻机会将东西丢出去。
可一个晚上过去,也不知道裴霁云会不会变了卦?应当不会的,毕竟是二皇子的嘱咐。
赵雪梨是知道淮北侯府同二皇子亲切的,二皇子的生母,如今宠冠后宫的瑾贵妃,昔年便是寄养在老夫人膝下,同淮北侯一道长大的,算得上是亲梅竹马,两小无猜。
逢年过节,宫中的赏赐就会流水一般涌进侯府,其中除了皇上的恩典,也不乏瑾贵妃的荣宠。
赵雪梨来了盛京几年,在诸多皇子之中也只见过二皇子,被携带着参加过二皇子的客宴,至于太子,在侯府中甚至没怎么听老夫人提起过。
在雪梨看来,裴霁云再如何大权在握,也是越不过皇家的。
她想通这一点后,心中安定许多,起床将那行卷铺开,捋直折痕,又取了几本厚书压上,这才睡下,到了第二日天亮,她起床一看,行卷被压得平整了许多。
她睡眼惺忪地拿起来,忽然有些呆滞地想:才压得好看一些,现下被带出去,岂不又得折起来?
可有既能随身藏着,又不用折叠的法子?
赵雪梨左思右想一阵,最终还是懊恼地将行卷几下对折起来塞进袖子中。
她穿戴整齐后,屋外响起婢子的声音。
“小姐,您起了嘛?”
赵雪梨道一声起了。
两个婢子便端着洗漱用的清水方帕澡豆推门走进来,伺候雪梨起床。
赵雪梨没被人这般伺候过,有几分不自在,但人是老夫人送来的,她无法推拒,再如何不适也得受着。
推开轩窗,一股股尚且带着夜晚凉意的晨风扑面而来,日头徐徐升起,在窗棂上跳跃着斑驳的亮斑。
赵雪梨净完面,看着两个温顺的婢子,心不在焉地想:她们再过几天怕是就得走了。
裴霁云昨夜才回府,还未处理此事,但今日一早,他去同老夫人请安时,一定会将这两人打发走。
蘅芜院又偏又荒又没人才好,这才方便他随时过来,若是住着两个老夫人的眼线,倒是教他生出诸多不便。
赵雪梨来到松鹤院时,裴霁云果然已经在了,老夫人笑得和蔼极了,只是也少不了抱怨,“谏之这孩子,怎生忙成这样,去了近十日,却不曾回过一次,霁云,他虽然缺少管教,可你也别太严厉了。”
要说这淮北侯府中,老夫人最疼爱的自然是长公子裴霁云,他始出生时,就向先帝求了赐名,又直接将半数身家都过到他的名下,亲自挑选调教伺候人的奴仆,一路这样金尊玉贵地养大,当真是千疼万宠。
只不过近年来,二人因着成家娶妻一事有几分争执,老夫人初时还气,却舍不得逼迫,到了现在,裴霁云翅膀硬了,她再想逼迫也不成了。
有了裴霁云这个前车之鉴,老夫人自不可能放任裴谏之也如此做。
她叹道:“谏之可不能同你一般,他得先成家后立业,也好叫我有个盼头。”
裴霁云不置可否,呷一口茶汤,没有说话。
赵雪梨进门后就坐在下首,权当自己是个透明人般垂着脑袋。
室内点着安神香,老夫人的声音在沉静的空中起起伏伏。
“我仔细看过了,太府寺卿家那个姑娘是个极好的,聪敏灵动,又温柔小意,同谏之倒是相配。今年因着圣上龙体抱怨,春闱迟了些,现下才考,约莫是在谷雨时分才会放榜了,那姑娘十五那日要去城隍庙给家中下场的兄长求一道魁星符,你安排谏之远远见一面。”
裴霁云闻言,不动声色地道:“北衙禁军受圣上直辖,孙儿位居尚书省,无权干涉。”
老夫人见他不应,道:“旁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吗?那羽林卫中的吕中郎将不是受过你的救命之恩?只不过调遣谏之一日,怎也使不得?”
裴霁云搁下茶杯,笑了,缓缓道:“圣上十五要去醴泉行宫,羽林卫随行护驾。”
只这一句话,霎时就将老夫人所有未出口的说辞都堵了回去。
裴谏之才去羽林卫中领职,就有在皇帝面前露面的机会,虽说这其中不乏权力的运作,可到底是机会难得。
老夫人就算再急着给裴谏之相看,此刻也知道孰轻孰重。
她再次叹出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
老夫人有心放过这些闹心的话头,可裴霁云却是忽然道:“祖母,蘅芜院里用不着丫鬟,您且将人都叫回来吧。”
这个话头实在是转换得太过让人猝不及防。
赵雪梨虽然早有预料,此刻还是有几分愣住。
她怎么也想不到,裴霁云会这般直白。
依着他以往的性子,一定是不动声色挑一些那些婢子的错处,再将人送走。
老夫人眉头微蹙,“霁云这是何意?”
裴霁云笑容不变,道:“祖母,您知道孙儿的意思。”
老夫人脸上再没了丝毫笑意,她默然片刻,道:“姈姈年岁不小了,那是我给她挑的两个陪嫁丫鬟,现下在蘅芜院中给她绣嫁衣,怎么就碍了你的眼了?”
裴霁云状似好奇地问:“不知祖母要将姈姈嫁给哪户人家?可曾相看过?”
老夫人有所顾忌,蹙着眉头,一时之间没有立马回应。
室内气氛在这三言两语间突地就沉寂冷凝了起来。
赵雪梨揪着衣袖,大气都不敢喘,也不知表兄发的哪门子疯,要在她在场的时刻故意提起这事,这不是让她给老夫人当靶子吗?
果然,她这想法才落,老夫
人就叫了她。
“姈姈,你过来。”
赵雪梨心中一紧,站起来,低眉顺眼地走过去,短短几米的距离,她却走得七上八下,没个着落。
老夫人道:“现下虽然还未给你找见合适的夫家,但若哪一日遇见了合适的,姈姈,你可愿听老身的话嫁过去?”
赵雪梨头都不敢抬,垂首道:“姈姈自然是听老夫人的。”
“左右也就一两年的事了。”老夫人又问:“那两个婢子留在蘅芜院为你绣制嫁衣,可好?”
赵雪梨嗫嚅着嘴说:“好。”
老夫人这才满意,沉眼瞥向自己一手教养大的长孙,“你都听见了,霁云。”
裴霁云颔首,“孙儿都听见了。”
他眉眼越发温润,语气甚至是面对长辈时一如既往的恭敬有礼,“只不过,”
窗外百灵的叫声清脆又婉转,裴霁云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平静地道:“这件事不由她做主。”
第32章 风起
老夫人的一生之中,其实并不如何顺遂。
她出身于显阳王氏,虽然门庭煊赫,家中亦是人才辈出,如日中天了好几年,但物极必反,老夫人尚在垂髫之年,王氏因朝中党争站错了位,受到牵连打压,自此一蹶不振。
老夫人在显阳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落魄日子,后来,她的兄长在军中不顾生死、屡立奇功,王氏这才又慢慢烈火烹油了起来,她将将及笄,就因着世族大家的联姻攀附,被嫁给老侯爷做填房。
老侯爷为人十分固执严肃,对待妻子甚至比外人还苛刻,十分看中女子妇德,不仅要求贞顺,柔静,俭约,慈良,甚至对一瞥一笑,一言一语都有着一套顽固教条。老夫人本就是上嫁,不论老侯爷如何严苛,也只得尽数忍下。后来,她诞下麟儿,险些去了半条命,老侯爷对她才稍微宽厚一些。
许是老天有眼,在霁云出生的第八年,老侯爷歇在妾室房中睡了一觉,再没醒来,就那么故去了,她苦尽甘来,儿子孙子都养得十分出色,到如今已经过了十几年顺畅日子,没成想现在又要重新操心了起来。
甚至是操心起她一贯器重,盛名在外,聪慧省心的长孙。
今儿说话时间较以往长了许多,日头都漏进了阁内。
老夫人看着被淡薄天光雕琢得平静温和中溢出些锐利的孙儿,叹出口气,“她好歹唤你一声表兄,怎就如此苛刻,连个婢子也不愿给?”
裴霁云面对长辈的问话,罕见没有立时回话,而是默然须臾,才缓缓道:“祖母,姈姈还小,近些年并不急着绣制嫁衣。”
老夫人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动作急了些,霁云颖敏,怕是看出了端倪。
可她没料到,他竟是半点不羞愧,反而言辞之间毫不遮掩了起来,像是要将她心中猜想都一一坐实了。
老夫人忍不住凝眉瞥向赵雪梨,见她垂眉敛目,一幅噤若寒蝉的柔顺瑟缩模样,又想起之前除夕夜她跪地惶恐的姿态,一时之间,心中竟是生出了几分郁气和无奈。
可她面对长孙到底是纵容的,端起茶水饮了口,压下诸多烦杂,沉着声音道:“王嬷嬷,你稍后将人唤回来吧。”
王嬷嬷同赵雪梨一般,也是不敢大声出气,此刻连应声都不复往日声量大小。
裴霁云笑了笑,对着帘外唤了声惊蛰。
惊蛰手中捧着个檀木盒子掀帘而入,恭恭敬敬打开后呈送上去。
内里置着一尊旃檀释迦摩尼跌坐像,佛像并非全金,而是取了天竺古法以紫磨金混砗磲粉塑成,日头稍稍偏移就流转出贝叶经卷般的光泽,佛陀右手垂膝结触地印,指尖抵着的却不是莲花宝座,而是一方雪玉雕琢的须弥山。佛身之上鏨刻着细密经文,随光影变换流露出深邃神圣的气息。
裴霁云道:“祖母,孙儿前些年遣人去西域为您求了这尊佛像,近些日子才到,您瞧瞧可看得上眼?”
老夫人以前是不怎么信奉这些虚无之物的,但自打她十几年前不堪老侯爷磋磨去庙里求解脱、死了丈夫后,忽然就对神佛敬重有加,往府中请了许多佛像,随着侯府越发钟鸣鼎食,权势滔天,她也越发虔诚地供养佛祖了。
此时见到这般罕见佛像,心中已是生出喜爱,又听他说是前些年遣人千里迢迢去西域求来的,面上那股子不虞缓慢消散了。
霁云一向是十分孝顺她这个祖母的,对着寄人篱下的姨娘之女生出些荒唐心思也没什么,待到他因事离京,将人嫁了出去就算了事,犯不着因为女人,同他置气。
老夫人再次恢复到往日里的慈爱模样,露出笑意,道:“霁云有心了,今日不忙,便留在松鹤院中用膳罢。”
裴霁云笑着应下。
二人又是一番其乐融融的样子了。
赵雪梨心里也松下一口气,知道老夫人这是被表兄三言两语哄好了。
老夫人又道:“姈姈,你也留下用了早膳再走。”
赵雪梨其实十分抗拒在松鹤院中用膳,老夫人不咸不淡的目光总让她如坐针毡,可她再如何不想,也只能乖乖垂首答好。
因着方才一事,赵雪梨心不在焉,没什么胃口,一顿精美的早膳吃起来也是味同嚼蜡,好不容易应付完,裴霁云告了辞,她也正要请退,老夫人却掀开眼皮,淡声道:“姈姈,你说个实在话,日后是想留在侯府,还是愿意听老身的话嫁出去做个正室?”
赵雪梨一惊,原本不安定的心神现下更是像被按进了冰天雪地之中,冷得不行。
她后知后觉老夫人察觉出了什么,否则怎会问出这般的问题?
雪梨甚至能补出老夫人没说出来的隐晦之意,是留在侯府做个没名没分的妾室通房,还是嫁出去当个正妻?
她有些胆怯,但是真心实意地道:“老夫人,姈姈愿意嫁给江公子哪怕”
雪梨攥紧的手心都在发抖,但还是壮着胆子将话说完:“哪怕他春闱落了榜,并未高中”
老夫人闻言,正色看了她两眼,似有几分意外,又似乎没有。
堂中安静片刻,老夫人才点头,“是个拎得清的,下去罢。”
赵雪梨见她此刻还未起让自己做妾的心思,情绪稍稍缓和了些,连忙躬身退下,可出了松鹤院后,她却是打死也不敢去照庭了。
至于翊之哥哥投献的文章?
赵雪梨只能对不住了。
她回到蘅芜院后,将袖子中的行卷拿出,藏进了衣箱最底下,想着自己日后若是能嫁进江家,再还给翊之哥哥。
连着三日,赵雪梨除了早起请安,都闷在蘅芜院中闭门不出。
转眼就到了十二这日,赵雪梨即使再如何想要安分守己,可心里记挂着宋晏辞说的路引文书,也只得想方设法地寻些由头出府。
恰好裴君如到了上族学的年岁,缠着雪梨外出购置些文房四宝,她到了十四这日,才顺势出了侯府。
半日下来,临近末时,她们便逛得差不多了,马车正好从鼓楼大街驶过,赵雪梨看了眼抱着裴君如的李嬷嬷,小声开口:“君妹妹,夏日到了,我想去琳琅斋买些首饰,不知你可要同去?”
她们出府都是同老夫人报备过的,只允了去书肆,但裴君如向来有主意,不受规矩,李嬷嬷虽然不赞同,但拗不过裴君如也想去买些饰品。
没过一会儿,马车在琳琅阁门口停下,裴君如从李嬷嬷怀里起来,跳下马车,率先进了大门。
赵雪梨故意走在最后,同她们拉开一段距离。
为免出现意外,赵雪梨避开他人,寻见管事便低声道:“可有一条莲花纹样的点
翠璎珞?”
管事意会,却没立即拿出东西,而是道:“小姐,您前两日没来,那条璎珞被收在了库房,还请上楼小坐一会儿,我这就差人取来。”
赵雪梨见裴君如挑选地兴起,随即点头同意,与李嬷嬷打了声招呼后,随着管事上楼。
她被毕恭毕敬地引入进最东面的一间雅间,甫一进入,就看见端坐在窗前品茗的宋晏辞。
赵雪梨不怎么意外。
宋晏辞倒是眉梢一挑,出声道:“久久不来,我还当你不要路引文书,已经想好要做一只被人供养喂食的笼中金雀了。”
赵雪梨不搭理他的讥讽,抿唇道:“东西呢?”
宋晏辞倒是没再顾左右而言他,视线看向案几右侧,“自己去拿。”
赵雪梨走近,拿起那个红木盒子,见到里面放着四张文书。她同姜依各两份,一份是作为商队家眷,另一份则是南洛郡来盛京探亲的母女。
时限都是一年,可途径的地方也并不一样。
宋晏辞道:“我让你救的人呢?”
赵雪梨看着这四份文书,不免产生了许多自己和娘亲逃跑后的憧憬。
她听见宋晏辞的问话,不敢说自己连那案子是什么都没弄清,而是斗胆回应:“刑部我去了好几日,表兄愿意让我翻看卷宗,想必同他讨个无关紧要的人并非难事。只要你能将我和娘亲安全送出盛京,这件事,我应下了,定然能成。”
宋晏辞缓缓敛了眉眼打量她,似乎在思量这番话的真假。
赵雪梨耿着脖子站着没动,一幅毫不心虚的姿态,她想了想,又道:“案子在初八那日就已经了结,表兄进宫同圣上回了话,如今那位管事却还未放出,想必他也并非如你所言那般无足轻重,许是被判了刑罚,可从你尚让我救人一事来看,他又并未被斩首示众、或是受了重刑将死,那便是只受到些牵连,罪责不重。”
最后为了给自己增加筹码,她又厚着脸皮补充了一句,“表兄一向疼我,只要无关大事,无有不应。”
宋晏辞考量片刻,拿出一枚玉扳指放在案几上,道:“两日之内,你带着这个去刑部大牢见一面范宽。”
赵雪梨错愕,“去刑部大牢?”
宋晏辞道:“再将他的话转述出来,我才信你能将人救出。”
赵雪梨感到很是不可思议,“你这是在为难我,刑部大牢岂是我能进的?”
宋晏辞反问道:“不是说裴霁云对你无有不应?”
赵雪梨自吹自擂时不觉得有什么,此刻被他重复着反呛了一句,有些羞恼,她狡辩道:“我央求一下,表兄许是会放人,但是不一定能允我进那牢中。”
宋晏辞并不退步:“若是你连见范宽一面都做不到,我如何信得过你能救他?”
赵雪梨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宋晏辞并不在乎她那些小心思,冷笑一声,道:“你知道将你和姜依送出盛京,我会被裴靖安那只疯狗撕咬下多少人力物力吗?”
“赵雪梨。”他漠然地说:“拿出些诚意来,这场交易才能继续。”
赵雪梨怔然,知道他并不好惹,只好打消了心中空手套白狼的想法,硬着头皮同意了,“我答应你,不过两日太急促了些,十日可好?”
宋晏辞道:“圣上十五去醴泉行宫,淮北侯亦是随行,为期十日,这是你们逃跑的最佳时机。”
“你不仅要在两日内见到范宽,将他的话带给我,让我可着手准备送你和姜依离京一事,还需得尽快拿到由刑部下发的范宽的赦免文书,我见了文书,自会安排你们出逃。”
赵雪梨心湖霎时被惊起了一片涟漪,“十日?”
宋晏辞脸上露出些事不关己的冷漠看客笑意,“错过这次机会,只能再等数年了。赵雪梨,你和姜依能否顺利逃走,就全看你要如何讨好裴霁云了。”
赵雪梨肩膀上被落下如此重的任务,毫无头绪地道:“那你总得帮我寻个求表兄救那人的缘由罢,无缘无故的,叫我如何开口?定是会惹他生疑的。”
宋晏辞似是早就想好,道:“范宽早年在青乐郡做事,幼时你常常去他的食肆买零嘴,叫他一声范伯,今日出府,在街上偶遇他的亲人,这才知道他含冤入狱,念着昔日情分,应了那亲人之托,前去求情。”
赵雪梨张了张嘴,半晌,道:“好”
她拿上东西,出了雅间,下楼看见裴君如已经挑选地差不多了,正好管事将那条点翠璎珞拿了上来,随即拿出荷包结账。
几人大箱小箱的出了琳琅阁。
马车向着长青坊驶去,约莫两刻钟后,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中央,果真有一个妇人带着婆婆儿子撞倒在马车前,赵雪梨掀开帘子一看,那妇人先是连连告罪,而后抬眼瞧见雪梨,神色恍惚一阵,忽然道:“你你是赵家那位姑娘?我记得是叫是叫雪梨罢”
裴君如和李嬷嬷立马看向雪梨。
赵雪梨有些僵硬地说:“你你认识我?”
妇人立时便像是他乡遇故知般红了眼,“我是珍巷范家食肆里的,你幼时爱来食肆里买些零嘴,还叫我一声婶婶。”
赵雪梨幼时确实爱去买零嘴,但她已然不记得自己爱去的食肆名字了,此时看妇人如此动容,对她的表演不禁感到佩服不已,受到感染,也被带着入了戏,惊讶道:“你你是范婶婶?范伯伯呢?你们怎么会来了盛京?”
妇人眼中的泪适时落下,语气霎时就哽咽了,“你范伯伯”
她道,自己同丈夫在青乐郡做的糕点被京中贵人看上,前几年就入了京,盘了个小门面,受到贵人照拂将生意再次做起来,日子越过越红火,可前些日子,范宽去贵人府中送糕点,却不慎被牵扯进了朝廷一桩案子,被缉拿进了刑部,如今生死不明。
赵雪梨也露出恍惚的神色,“范范伯伯被冤入狱了?”
妇人忽然拉着年迈的婆婆和儿子跪在马车前,磕起了头来,边磕头边哭着哀求:“赵姑娘,我知道你不一般,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你救救你范伯伯吧,他实在是被冤枉的”
裴君如好奇地问,“姈姐姐,你要救她们吗?”
赵雪梨咬唇,说:“范婶婶,您快先起身,我我亦是没什么法子,只能先回去问问”
妇人听她如此说,又磕下三个实实在在的响头,长街的石路上都洇开了一抹淡红血色,裴君如直白地道:“姈姐姐,可是要去求一求大哥哥?”
李嬷嬷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默不作声。
但赵雪梨知道她表面是老夫人的人,实则是裴霁云的人,她曾经撞见过李嬷嬷出入照庭,是以现在并不惊慌,而是含糊道:“我我回去问问表兄,若是不行,也必然不会使他为难。”
裴君如哦了声,就对此不再感兴趣了,转而又捣鼓满手的饰品去了。
妇人留下了住址,跪送着马车远去。
*
赵雪梨带着路引文书回到蘅芜院时,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间。
她实在是没有吃饭的心思,在屋子里心烦意乱、忐忑不安地待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一鼓作气,壮着胆子今天就去照庭。
圣上要离京,留了太子和数位肱骨大臣监国,裴霁云毅然在列,他还是忙得不可开交,但许是为了安抚老夫人,夜里不管多晚他总会回府,第二日前去松鹤院请过早安才离去。
他这几天的夜里也没再踏足蘅芜院,两个人只在请安时能见上一面,当着老夫人的面,连话都没怎么说过。
等到天黑,夜深了,赵雪梨特意换上一身暗色的衣裙,出了蘅芜院,一路避着人向东走。
有过数次摸黑去找他的经验,雪梨已经轻车熟路,并不认为谨慎行事的自己会被谁抓住看到。
可她这次才走出蘅芜院没多远,转角后就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突然撞了上来。
赵雪梨惊住,以为这是老夫人派来蹲守自己的,当即心里就生出了悔意,欲要寻了借口求饶,没成想那人影擒住她的手臂,率先开口:“赵雪梨,你鬼鬼祟祟搞什么名堂?”
声音很是耳熟,赵雪梨僵住,更是惊讶了,“谏谏之表弟?”
来人竟是差不多半个月没有回府的裴谏之。
短短时间之内,他的身量似乎又长高了许多,赵雪梨现下只到他的下颌了,他身上似乎还穿着盔甲,撞在上面,脑门一阵生疼。
裴谏之对于在黑灯瞎火的夜里被赵雪梨一眼认出有几分满意,他嘴角上扬些弧度,可说出口的话却有些严厉,“说!你偷偷摸摸的,要去干什么?”
赵雪梨跳到了嗓子眼的心又放下些许。
在她看来,裴谏之可比老夫人的人好糊弄多了。
她挣开裴谏之的大手,道:“我我有些饿了,想去膳堂找些吃食”
裴谏之听了,倏然发笑,道:“你净不消停!”
赵雪梨越过他,闷不吭声往前走。
裴谏之很是自然地跟了上来,语气却又不满了,“赵雪梨,你怎么也不问问我为何回府?”
赵雪梨满脑子都是要如何甩开他,敷衍应付:“你怎么突然回府了?”
她问出口了,裴谏之却是没声儿了,他冷哼一声,半晌憋出一句:“要你管?我想回就回!”
赵雪梨不与他计较,而是心思一动,脚步顿住,故意道:“你你是不是在军中操练后没沐浴就回了?”
裴谏之上扬的嘴角一僵,变戏法似地又垮了下去,也停住了步子,语气隐隐威胁:“赵雪梨!你什么意思?说我脏?说我臭?”
如果是以往,赵雪梨一定是不会承认的,更何况夜里风冷,她其实没有闻到丝毫味道,但是此刻,她却是瑟缩着身子,婉转认下了,“.我我就是闻到了一点点”
她话没说完,但是裴谏之已经面黑如锅底了,“闭嘴!”
他心情顿时十分不愉快,深觉自己自甘下贱,才会在得知要随圣驾离京,十天不能回的消息后,半夜不睡觉,翻出军营、快马加鞭赶回来。
赵雪梨立时闭嘴。
裴谏之冷脸瞪她一眼,搁下一句“不知好歹!”,转身大步离开。
他转过廊角后,到底是没忍住绷着脸低头嗅了嗅。
明明来之前囫囵冲过澡,她是狗鼻子嘛?
赵雪梨见他快步走得没了人影,脚步一转,向着照庭去了。
第33章 表兄,这是什么意思?
照庭虽然处在侯府正东的位置,却依然冷冷清清,赵雪梨小心翼翼赶到时,裴霁云却还未回来。
她心底生出的那股胆气还没散,索性同守在门口的清明打过招呼后,直接去了卧房等着。
在春三月的时节,白日里只着两件薄薄的衣裳也并不冷,可一旦入了夜,寒意就如附骨之蛆,一点点爬上人身。
赵雪梨往常做一些不合规矩的事,总能撞见裴霁云,现下她主动找来,他却是许久都没回。
雪梨在房中兜兜转转,走来走去。
屋外夜色更深,实在是令人等得又冷又心焦。
可雪梨也不甘心无功而返,她第八次招了清明问话,确认裴霁云夜里会回府后,又耐着性子等了两刻钟,可他还是没来。
赵雪梨心里那股胆气随着时间逐渐消散,她甚至理所当然地生出了今夜先回去,明日再来的念头。
可现下回去后,明日晚上就能等到表兄,央求他让自己进刑部大牢一趟吗?
今日已经十四了,圣上明日带着淮北侯离京,表兄要协助太子监国,必然会愈发忙碌,是否会回府都并不可知了。
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赵雪梨等到深夜,来了瞌睡,眼皮困得上下打架,却也忍着不走,而是脱了鞋袜,缩进被子中闭眼小憩。
迷迷糊糊,就那么睡了过去。
但是她心中有事,睡得并不沉,稍有一些风吹草动就会睁眼醒来,每一次睁开眼,印入眼帘的都只有满室空寂,月光在室内静静流转,冷清得让人心里空落的发慌。
赵雪梨熬到后面,再怎么心焦也抵不过浓浓困意,她将被子一卷,翻个身,彻底睡了过去,一直到将明未明的天光倾倒进了床榻,她才跟平地踩了悬崖般猛然惊醒。
右边身子和腰上都传来温热的触感,她恍惚了一下,才迟钝地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情形。
赵雪梨侧过头,看见裴霁云静美的睡容,她愣愣地开口:“表兄”
裴霁云半睁开眼,黑眸清亮如许,没有半分将将睡醒的迷离惺忪,他淡淡嗯了下,以作回应。
赵雪梨下意识道:“表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姈姈等了你好久。”
裴霁云再如何表里不一,可到底也是雪梨在盛京之中最熟悉亲近的人,她说话语气自然而然带上几分撒娇似的埋怨和委屈。
裴霁云伸手将她的脸颊扭得更近,亲上雪梨的红唇,边含着她的唇珠来回辗转,边温和地开口:“是我不好。”
赵雪梨有事相求,很顺从地让他亲了个够。
片刻后,裴霁云才松了手,他气息罕见地有几分紊乱了。
赵雪梨通红着脸,眼眸覆上一层水润色泽,她小口喘息了会儿,轻声道:“表兄姈姈昨日出府,意外遇见了从前在青乐郡时就相熟的婶婶,她她的丈夫被刑部抓走了,想求我求我帮帮忙”
裴霁云一顿,点漆黑眸中的纷乱情愫随着赵雪梨的话一点点消失殆尽,他笑了下,接过话茬:“姈姈是想让我帮忙吗?”
赵雪梨道:“表兄,她们实在可怜,姈姈不忍心,你你帮帮她们好不好?”
裴霁云十分好说话,一点也不令雪梨为难,竟是半点不问具体缘由,而是道了声“好”,直接应下了。
赵雪梨还有满肚子的祈求没说出口呢,闻言有些不可置信,声音下意识雀跃了起来,“表表兄你答应了!?”
裴霁云怜爱地又亲了亲雪梨,柔和道:“难为我们姈姈在盛京之中还有认识的故人,我自然不忍你因故人落难而伤神。”
不知道为什么,赵雪梨听了这句话,鼻头忽然发酸,眼睛也涩然了起来,心中更是生出动容之情,她缓了缓后开口:“表兄,你待姈姈真好”
裴霁云吻去她眼角的湿润,轻轻叹了口气,道:“姈姈,表兄什么都可以依你,但你可否也应允表兄一件事?”
“什什么?”
裴霁云声音温柔地像在诱哄,“姈姈,不论怎样,都要留在我身边,好吗?”
赵雪梨原本迷离的心一个激灵,瞬间恢复了清醒,她掀起眼皮,紧张地问:“表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霁云垂眸同她静静对视,平和道:“不要嫁人,不要离府,不要离京。”
赵雪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表兄姈姈本就不想嫁人离府,可可是老夫人那里姈姈做不了主”
裴霁云笑了笑,“只要姈姈不愿意,谁也奈何不了你。”
他说出的字语虽然轻柔得不像话,但是赵雪梨知道这其中每一个字都有着宛如泰山般的重量。
她实在忍不住反问:“这里面也包括表兄吗?”
裴霁云颔首,“包括。”
“姈姈,表兄更希望你心甘情愿、毫无保留地留在我身边。”
赵雪梨一僵,张了张嘴,半晌不知道说什么,那些许多违心之话忽然有几分难以启齿。
她主动亲上裴霁云,只憋出一句:“多谢表兄。”
*
因为裴霁云突如其来的好说话和无底线包容,赵雪梨在十五这日的下午就见到了范宽。
当然,她并非去到了刑部牢狱,而是裴霁云将人从牢中提了出来。
赵雪梨再次从小门入了刑部官署,跟在唤云后面进到一间偏房。
推门进去时,被五花大绑捆在椅子上的范宽立马就转头看了过来。
在这之前,赵雪梨其实已经对范宽的形象有个大致设想,可此时一见,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这位被宋晏辞十分看中的‘商贩’长着一幅矮小,羸弱的模样。
他约莫三十多岁,面无白须,头脸四肢都很小,整个人瞧起来竟是同雪梨一般大小。
范宽沉默着没有率先说话。
赵雪梨用戴了玉扳指的手捂住嘴,往前快走了几步,惊讶地道:“范伯伯,真真的是你?”
范宽很敏锐,在第一时间捕捉到赵雪梨手指上的东西,他眸光一顿,视线在雪梨脸上扫过,语气有几分不确定:“你你是?”
赵雪梨忙说:“范伯伯,我是青乐郡赵家的雪梨,小时候常去范氏食肆买零嘴,不知您还记得我吗?”
范宽回想片刻,神色恍惚,忽然道:“我记起来了,你小时候惯爱吃糖,总是避着家人偷偷来食肆,央着我多买你几个糖饼。”
明明两人从未见过,可他不仅演得像模像样,甚至还编造出一些琐碎细节,令人看不出丁点猫腻,好似他真的在雪梨幼时给她卖过零嘴。
赵雪梨道:“范伯伯,昨日我在街上遇见了范婶婶,她心中担忧,夜不能寐,央我来看看你,你你可要我帮忙带个话给她?”
范宽神色落寞,眼角泛出些红,哑声道:“难为她了,此事都怪我”
他道:“劳烦赵姑娘帮我转告一番,若是我死了,让她不必守贞,寻个人嫁了,这些年来,我在青乐郡的旧宅中还藏了些私房钱,让她得空就去取了罢。”
赵雪梨有些不明所以,但是有唤云在旁看着,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又晃了晃手,“范伯伯,只有这些吗”
范宽叹出口气,“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了,少说一些话,也好叫你范婶婶少一些念想。”
赵雪梨抿了抿唇,没说会救他出去的事,只是又宽慰几句,这才告了辞。
她走出刑部时,日头还早。
赵雪梨看了唤云两眼,决定现下就直接去范氏食肆。
到了地方后,赵雪梨走下马车,就看见‘范婶婶’形容憔悴地坐在门口,瞧起来很是可怜落魄。
雪梨走近后叫了声,她迟钝地抬起眼,先是一愣,而后才是惊喜出声,“赵赵姑娘!你你可是来救我家口子的?”
若非是清楚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假的,赵雪梨简直都要被对方精湛的表演骗过去,她道:“范婶婶,可否借一步说话?”
范氏连忙将她们迎进食肆,走进后厨拿出许多糕点招待,“屋舍简陋,还望莫要嫌弃。”
赵雪梨摇了摇头,将范宽说的话都一五一十地转述了出来。
范氏闻言当场就落了泪,忍不住哀哀哭道:“这个死没良心的,就盼着我改嫁”
赵雪梨都不知道要如何接戏了,愣愣地看着她声泪俱下哭了会儿。
一刻钟后,范氏抹干眼泪,“多谢赵姑娘,不知你们用过午膳了没有?若是不嫌弃,就在这里将就一餐如何?也好让我好好招待一番。”
唤云不赞同地出声,“小姐,该回了。”
赵雪梨虽然有心多待一会儿,看能否寻机见到宋晏辞,可也不好在外晃荡太久,于是只好婉拒了。
范氏脸上流露出失望之色,她从食肆案台之下的抽屉里拿出一条莲花璎珞,道:“赵姑娘,今日大恩,来日我们一定报答,还请收下这点心意。”
赵雪梨见到这条璎珞,知道自己这关已经过了。
她不客气地伸手接下,宽慰道:“范婶婶,范伯伯若真是无辜的,相信不日便能出狱与你相聚了。”
范氏听了,又是连连叫冤道谢。
赵雪梨再次回到侯府,已经到了傍晚。
这几日连轴转,她劳累不堪,可现下事情落定一半,只要一想到没几天就能带着娘亲离开盛京了,那些疲累都刹那间一扫而空。
第34章 再见姜依
用过晚膳之后,赵雪梨眼见入夜,心中又盘算起了旁的心思。
今日早上淮北侯裴靖安就随圣驾启程离京了,裴谏之亦是昨个夜里就快马回了羽林军衙署,而裴霁云自晨起外出后就整日未归,偌大侯府一时之间冷清得不像话。
赵雪梨穿上寝衣,干坐在床榻之上,强忍着一夜未睡,第二日天还蒙蒙亮,她径直穿上外裳,随意梳了发,就步履匆匆去了松鹤院。
王嬷嬷见到憔悴万分的雪梨时,很有几分惊讶。
府上这位寄人篱下的表小姐虽然不受待见,可她向来温顺知礼节,怎么今日衣裳穿得凌乱,发髻也歪了,面上更是萎靡不振,这哪里是能出了闺阁见人的模样?
王嬷嬷眉宇凝起,看了雪梨两眼,放她进了阁内。
赵雪梨甫一掀帘进入,见到在软塌上坐着吃早食的老夫人,原就干涩的眼睛刹那间红了。
她垂下头,走过去恭恭敬敬请了个早安。
老夫人看她两眼,搁下调羹,有几分意外地开口:“怎么这般模样?可是谁给你委屈受了?”
赵雪梨抬起头,将没有血色的面庞和一双红肿干涩的眼眸露了出来,她心神不宁地道:“老夫人姈姈姈姈昨日夜里梦魇住了。”
这是雪梨入府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同老夫人这样说话,从前不管过得好不好,坏不坏,从未有过半句抱怨,每次都是恭静寡言,现下竟是哭到她面前来了,老夫人受雪梨多年服侍,此刻倒是愿意开口问上一句:“梦见什么了将你吓成这样?说来听听。”
赵雪梨抽噎了数下,哽咽着道:“我我梦见娘亲生了大病,日渐消瘦,没多少时日就就”
后面那些话她抽泣着再也说不下去,但老夫人已经露出了然的神色,沉默着没有说话。
赵雪梨跪下来哭道:“老夫人可否允我进琼华阁见见娘亲?姈姈实在是忧心”
老夫人垂着眼皮,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娘金尊玉贵养在琼华阁,怎么会不好?”
这便是不允的意思了。
连见自己娘亲一面都这般困难,赵雪梨的委屈在胸腔内决堤,哭声越发难以抑制了起来,她跪着膝行数步,近到老夫人腿边,哀求道:“老夫人姈姈再过不久就要嫁人,日后恐是再难见到娘亲,求您允我见她一面自此也好安心待嫁”
她边说,边俯身磕了几个头。纤薄的身子颤抖着,像是一片惴惴不安,无处安身的枯叶。
老夫人沉思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到底是道:“罢了罢了,念你多年服侍,就允你这一回吧。”
她叫了王嬷嬷,吩咐道:“带她去琼华阁。”
王嬷嬷看了雪梨一眼,有几分顾虑,“侯爷那边”
老夫人一想到自己疯魔般的独子,心里就忍不住发苦。
真不知是他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每次同姜依扯上一点干系的事,就跟疯了一般,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也半点干涉不得。
靖安已然被一个女人困住,她现下更看重的是霁云,万不可令他走了靖安的老路,也耽于男女之情,而罔顾家族兴旺了。
赵雪梨还是早日嫁出去,再不要回府的好,如此彻底断了霁云谏之那些荒唐的念头。
老夫人不虞地道:“左右不过见一面,说两句话的功夫,姜依再如何被他珍视,也只不过是个妾室,难道我连这点决定都做不了了?”
王嬷嬷噤若寒蝉,忙说不敢。
老夫人又道:“姈姈身为人女,忧
思生母了,见上一面也是常理,便这样定下罢,琼华阁的下人若有异议,让她们亲自来见我。”
王嬷嬷应声。
赵雪梨声音还带着浓厚的哭腔,闻言连忙道谢。
老夫人摆摆手,一脸疲倦地让她们都退下。
出了松鹤院后,王嬷嬷却没立马领着赵雪梨去往琼华阁,而是道:“表小姐,您这般仪容不整,形容憔悴,教姜姨娘见了,定会多想。”
赵雪梨目的已经达成,现下自然是千依百顺地接话道:“劳烦嬷嬷等上片刻,我这便回去重新梳妆打扮。”
王嬷嬷放她离开,转而就去了侯爷庭院,避开他人,从小门进入,将方才之事都尽数报给了隐卫。
那隐卫面上戴着一个黑金面具,腰上别着两把弯刀,身形壮硕,只是从暗处走出,就仿若有股血气扑来。
赵雪梨若是见到了,定然会觉似曾相识,因为这位隐卫同琼华阁内看管姜依的那个黑衣女子装扮得十分相似。
王嬷嬷似乎很有几分惧怕,抿了抿唇问:“此事,可要告知侯爷?”
隐卫道:“有关姜依,事无巨细,都要告知侯爷,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他冷着眼又补充一句:“既然是老夫人发了话,你且带人去,侯爷不会罚你家人,但切记,不要超过半盏茶的时间。”
王嬷嬷这才松下一口气,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隐卫则是再次潜进了阴影之中。
不多时,淮北侯府之中飞出一只信鸽,一路出了城门。
赵雪梨对这一切都浑然不知,她重新梳妆后,又折回松鹤院,请了王嬷嬷一同去往琼华阁。
在门口又是一番禀报搜身,耗费诸多时间,琼华阁的管事压不过老夫人的名头,只能皱着眉放赵雪梨入了内里。
这时已经过了正午,姜依并未如大年初一那日睡在床榻之上,她罕见地有几分作画的闲情雅致,正坐在书案前挥墨丹青。
三个多月没见,她又更瘦了几分,可只是穿着一袭杏白寝衣,素面朝天,也依然是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但她漂亮的不止是身段脸蛋,那股从里到外流露出的坚韧和清冷才是真正让人惊艳的。
赵雪梨时常会觉得自己不像娘亲,她胆小怕事,性子懦弱,只有一张同娘亲有几分相像的脸蛋,却没继承到娘亲半点骨气和冷傲。
她整理一番情绪,走上前轻声开口:“娘亲。”
姜依听见后,作画的手一顿,稳稳停在原处,抬首看来,一双浅茶色的眼眸微微睁大,语气怔愣:“姈姈”
赵雪梨走过去,忍着发涨发酸的情绪,解释道:“娘亲,我昨日梦见你生了大病,心里放心不下,特意求了老夫人来见你。”
姜依搁下手中狼毫,正要接话,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侧头对着屏风后的一处灰暗角落冷声道:“春华,滚出去!”
赵雪梨也跟着看过去,却见那灰暗之地慢慢走出一个黑衣女子。
正是初一那日险些被姜依用瓷瓶砸了的那位。
她走出来后,面无表情地开口:“夫人,侯爷走时吩咐属下对您寸步不离。”
姜依冷笑两声,比她更加面无表情,“你也知道现如今裴靖安不在府上?”
黑衣女子受惯了姜依的刁难,对这句威胁不为所动。
但姜依自有一套杀手锏,她用一种冷淡的语气,忽然道:“你对裴靖安如此言听计从,不若待他回来后,我让他也收了你做个妾室如何?”
“到时候你也住进琼华阁,与我一般,终年不出,再无丝毫自在可言。”姜依说着说着,似乎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露出丝笑意,“裴靖安总是下贱得不行,到时候我们还可以一起骂他,是不是很有趣?他老是命令欺压你们,春华,你想不想骂他?打他?”
春华方才还无动于衷的面瘫脸立马皱起了眉头,面色很是难看。
姜依说的这些话对她而言像是催命符一般,令她生出一身冷汗,惶恐地跪下了,“夫人,侯爷是万金之躯,还请您不要拿属下说笑。”
姜依收起笑容,“你觉得我不敢同裴靖安提这件事?”
春华不敢接话了,硬着头皮道:“夫人,属下只是听命办事,求您饶恕。”
姜依冷笑,“现下我要同自己女儿说些体己话,也请你高抬一手,自觉滚出去。”
春华不敢违抗淮北侯的命令,但也拿姜依毫无办法,她跪在原地没有动弹。
赵雪梨道:“娘亲,便让她留在这里,我们去里面说话可好?”
姜依也不想耽搁自己和女儿的见面时间,拉起她的手向屏风更里面走去了。
春华掀开眼皮看了两眼,见她们尚在目之所及之处,就没有动弹。
时间紧张,赵雪梨小声用青乐郡的方言道:“娘亲,我已经找好了人,不日就能走。”
姜依闻言一怔,她很快反应过来这次裴靖安不在盛京,确实是顶好的逃跑时机,只不过,“姈姈,你怎么没听娘亲的话嫁出去?”
赵雪梨知道这些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便摇了摇头,只说“生出了变数。”
为了不引起怀疑,她们两个自然无法一同在侯府之中消失不见,只能一个先走,一个后走。
而若是赵雪梨先离了京,姜依是万万不会被放出去的,只能是姜依先走,留赵雪梨在侯府以作幌子。
赵雪梨早就想好这些,不过现下令她感到为难的是,“娘亲,你要如何能出去?”
姜依却并不慌张,而是道:“我自有法子,只不过我只能走到医馆之中,剩下的需得使人接应。”
赵雪梨低声说:“我省得了娘亲,不知是哪处医馆?”
姜依摇了摇头。
赵雪梨就不再多问。
姜依久不出府,怕是早就不知外面都有哪些医馆了,即使有将自己弄出淮北侯府的法子,也定然不可能全部都顺着她的意思走。
赵雪梨猜测应当是装病一类的法子,可府里养了不少郎中,什么病才能让她去到外面医馆呢?
离开琼华阁后,赵雪梨闭门半日,到了夜里,又去了照庭。
裴霁云自然是还没回来,她也没走进去,只是找到清明,小声问,“表兄此前应允过的赦免文书”
她十五那日在卧房之中就将范宽的赦免文书一道求了下来,只不过刑部下发需要一些时间。
清明意会,走进去将赦免文书取出呈送给赵雪梨。
雪梨接过,看了几眼,问:“不知范伯伯何时能被放出来?”
清明道:“公子说了,全凭小姐的做主。”
赵雪梨是不太想范宽被立即放出去的,她怕宋晏辞见人救出来了就半道反悔,但没成想表兄让她做主决定何时放人。
好像一切都有些过于顺利了。
赵雪梨想了想,道:“我不懂这些,虽然范伯伯是我的故人,但既然被刑部抓走,必然是有些过错,不若再关上十天半月,待案子风声过了再放出来如何?”
清明垂首,“属下明白了。”
赵雪梨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脚步没动,抿了抿唇,又问:“不知表兄什么时候会回府?”
清明回道:“圣上将将离京,朝中事务繁忙,公子许是近些时日都回不来,小姐若是相见公子,可以家眷身份前往探望。”
赵雪梨听裴霁云如此忙,焦虑的心又和缓了许多,她摇了摇头,“官署重地,我就不去给表兄添麻烦了。”
手握赦免文书回到蘅芜院时已经是深夜了。
赵雪梨将这文书仔细收好,她心里那股不真实感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在做着多么大胆的计划。
雪梨故意不去想若是事情败露了会有什么下场,她本就胆子不大,若是顾忌着那些下场,怕是就腿软地逃不下去了。
十八这日早上是裴君如第一次上族学,雪梨请安时被老夫人叮嘱了陪同前往。
虽然赵雪梨并非姓裴,但她也是在裴家族学读过一年书的。
这件事自然不是淮北侯或是老夫人的意思,而是她同裴霁云勾搭上后,由他做主送进去读书识字的。
裴家族学之中,请的都是大儒名士,在盛京之中颇为微名,常有他族子弟前来求学,男女是分院教学的。
女子主学一
些女德女戒,赵雪梨当时学得不精,只知道重点是教导女子要顺从贞静宽容大度一类的。
她是知道裴君如的性子的,心里有些担忧。
在学堂外等了没多久,果然见裴君如气冲冲走了出来。
“姈姐姐,这学我不上了,我们出去玩罢!”
她身后还跟着个吹胡子瞪眼的夫子,好似受了多大的气,威严地放狠话道:“你今日走了,明日便休要再来!”
赵雪梨惯常是惧怕这些拿鼻孔看人,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的夫子。她仿若回到了自己上学那一年,忍不住瑟缩了下。但裴君如却半点不惧,她放声道:“不来就不来,那些规矩我也懒得学!得了空我让大哥哥亲自教我读书,一定比你这酸儒强得多!”
那夫子梗着脖子,半晌说不出话。
赵雪梨连忙就要劝说几句,却听裴君如又仰头对着她道:“姈姐姐,我们去琳琅斋瞧瞧可有新进的首饰,上次买的那些,我都很喜欢。”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被赵雪梨又吞进了肚子,她盯着夫子怒气腾腾的刺人目光,硬着头皮和裴君如走出族学。
守在族学外面的李嬷嬷一见,连忙迎上来问,“怎么就出来了?”
裴君如眨着眼珠子,天真无邪地道,“夫子说我学得极好,今天可早些回家。”
李嬷嬷虽然狐疑,但是到底是第一日上学,想必不会教些什么,放得早也是常理,所以没有太过深想,再加上裴君如已经拉了她往外蹦哒,那些疑虑便只能咽下。
托了裴君如的福,赵雪梨很快再次进入了琳琅斋,见到等候多日的宋晏辞。
第35章 虚与委蛇
宋晏辞依旧端坐在最东面的那处雅间,只是他似乎正遇上了什么难事,没了往日里那种从容淡定。
嘴角不如沐春风了,气质也不故作清朗了,明明室内亮澄澄一片明丽,他偏偏倚靠在窗后的阴翳中,眉心浮着一层燥意,凤眼低垂,手指不耐地揉捏着一张信纸。
赵雪梨被引进雅间时,宋晏辞冷厉的眼光顿时像刀刃一样射来。
有那么一瞬间,赵雪梨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明湖落水那一夜,这个人对自己散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机。
她在门口停住了步子,甚至不敢将门掩紧。
宋晏辞冷笑一声,“你拿到赵宽的赦免文书了?”
赵雪梨不懂他怎么知道的,也不明白他为何是这种姿态。
她拿到了赵宽的赦免文书,他不应该感到高兴吗?怎么会如此一幅想要杀人的模样?
“我”她捏紧袖子中的赦免文书,还是抿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宋晏辞不答,反倒沉着眼问:“你是怎么拿到赦免文书的?”
赵雪梨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不想被牵着鼻子走,她道:“是我先问你的。”
宋晏辞眉眼冷得可怕,他手中用力,将那团不知写了什么的信纸捏成皱巴巴一团。
他看着赵雪梨僵硬得梗着脖子站在门口,明明胆小得要命,还故作坚强,甚至是不知所谓地同他讨价还价,突然就被气笑了。
“赵雪梨,你不会以为背叛了我,今天还能活着走出琳琅斋罢?”
赵雪梨方才就不明所以,现在更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你在说什么?什么背叛?”
宋晏辞又问:“你到底是怎么拿到的赦免文书?”
赵雪梨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只好实话实话:“我同表兄求来的。”
对于这种含含糊糊的回答,宋晏辞耐心告罄,他搁下皱巴巴的纸团,从窗后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赵雪梨,声音很冷,“怎么求的?”
赵雪梨心中一惊,手摸到门上,转身就要拉开门跑,可门外传来一阵阻力,她立马意识到是有人在外。
宋晏辞看她费力在门上扑腾,冷笑一声,凑近俯身,将她像提溜小兔子一样,拧住后领就往后提到了窗后椅子上。
他甫一松手,赵雪梨就惊恐无状地往桌案下钻。
宋晏辞眉眼一低,伸出一只手再次将她揪出来牢牢制住,另一只手在侧边架子上抽出一柄锋利雁翎刀。
赵雪梨只听见一声长刀出鞘的铮响,紧接着,眼前晃过一片刺眼光亮,脖子上霎时冰凉不已。
她睁大着眼,惊惧地维持着被他单手压在桌案的模样,不敢动弹了。
宋晏辞看她终于不挣扎了,没甚么耐心地再次开口:“怎么求的?”
赵雪梨脊背发寒,深觉自己与虎谋皮,果真是很快遭了报应。
但她是同裴君如一块儿来的,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被管事请上二楼休憩,宋晏辞只要不是疯了,都不可能真的杀了自己。
她的面颊贴着冰凉的檀木桌面,脖子上刀锋逼近,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
这个人实在是发作得莫名其妙,他既然不信她能求来赦免文书,当初又为何那般要求?
赵雪梨按下心中不满,连忙道: “我我我我就就是同表兄说,范宽是我在青乐郡的旧识,想求他帮忙赦免范宽”
雪梨头顶上传来一道辨不清情绪的“没了?”
她想要点头,但是想到脑袋旁抵着的刀刃,颤着声音回:“没了。”
良久,脖子上一空,宋晏辞终于松开她。
他随意将刀搁在桌案上,将椅子拉开些许,大马金刀坐下,用一种审视的眸光打量雪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雪梨垂眸瞥了雪亮的雁翎刀一眼,而后立马从桌案上起来,同宋晏辞这个阴晴不定,毫无信任可言的危险男人拉开距离。
宋晏辞忽然道:“你来求我。”
赵雪梨原本就僵硬得不行的身子顿时僵得更厉害了。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好似方才没拿刀胁迫过她一样,赵雪梨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想要骂他这又是发得什么疯
“赵雪梨,你怎么同裴霁云求来的赦免文书,现在就怎么求我饶你一命。”宋晏辞冷着声音道:“我倒要看看裴霁云是如何被你打动的?”
赵雪梨自然不可能对他做那些事情,她道:“你不是表兄,我求你是没用的。”
宋晏辞不置可否,只是讥诮地反问:“你的命,不要了?”
都这么久了,他还没杀掉自己,赵雪梨心中已然明白他心里对她有气,是在撒气,但不可能真失去理智杀人,于是又壮起胆子问:“你你到底怎么了?”
她本就是转开话头的随意一问,没想过宋晏辞会回答自己,可他却冷笑两声,不仅回了,还回得分外详尽。
“范宽入狱多时,不曾透露过分毫消息,可自你去了几趟刑部,我的手下就接连因为各种无关痛痒的小事被卷进刑部大案,这绝对不是巧合。”他说着说着,眼中的恼怒就愈加明显,“这其中一定有裴霁云的授意。”
赵雪梨正有些听得愣神之际,又听见他语气一顿,接着森然道:“赵雪梨,要么是你在他面前露出了破绽,要么就是你背叛了我。”
赵雪梨不愿意背下这口黑锅,反驳道:“不是我。”
“除了你还能有谁?”
赵雪梨咬了咬唇,“表兄一贯见微知著,你的手下许是自己漏了破绽?更何况我连刑部为什么会针对你都不知道,又哪里有什么破绽可以往外漏的?”
宋晏辞默不作声。
赵雪梨往后退了两步,以为这一趟注定无功而返。
她有一种深深的恼怒和挫败。
宋晏辞这个人实在是太轻易就出尔反尔,背后捅刀了。
她竭尽全力拿到他想要的东西,结果他转头就能拿刀贴着她的脖子威胁。
现下都如此了,他又怎么还会遵守帮她和娘亲逃跑的交易?
“急着走什么?”宋晏辞忽然出声。
赵雪梨脚步一顿。
宋晏辞道:“将赦免文书给我,交易继续。”
赵雪梨是半点不愿意相信他了,再与他交易,说不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半晌没有说话。
宋晏辞看穿她的顾忌和防备,但是他毫不在意,方才发泄一通之后,此刻竟又像个没事人一般淡然了起来。
“你对我诸多不信任,不愿冒险走了,姜依也不想吗?”
赵雪梨想起自己和娘亲的商议,攥紧了拳头。
她好不容易才进去琼华阁,将谋划带给姜依,现下忽然生变,可又如何让娘亲知晓呢?
老夫人短时间内必不会允自己第二次进琼华阁的,到时候娘亲出了府,却孤立无援,又该怎么办?
赵雪梨指节绷得发白,脸色难看。
宋晏辞又说:“你放心,此次我是真心实意助你们出逃,裴霁云抓了我那么多人,我也合该回赠他一份大礼。”
赵雪梨听见裴霁云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心下生出一股股的不安。
送她和娘亲出城对宋晏辞而言就算报复表兄了吗?
她想了想,踌躇道:“我将赦免文书给你,你送我和娘亲出城就好,千万别去招惹他。”
宋晏辞眉头一皱,“我做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赵雪梨认真道:“这不是指手画脚,我只想同娘亲安全离京,但你若去招惹表兄,我们怕是不会顺利。”
她顿了顿,又在他嗤之以鼻的眸光中补充道:“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得等我和娘亲出了盛京,否则我不会将赦免文书给你。”
宋晏辞虽然已经差人去取范宽留下的信物了,但范宽本人亦是十分重要的。
裴霁云一边在京中设套捉拿他的手下,一边又轻而易举地赦免范宽。
宋晏辞实在看不透裴霁云到底是要做什么,是否已经查到了他?还是在虚张声势?或者是想用范宽顺藤摸瓜?
他看着赵雪梨,忽然问:“你同裴霁云到底什么关系?”
赵雪梨怎么可能同他实话实说,她道:“他待我如亲妹妹一般。”
谁知宋晏辞听了,却阴冷一笑,“亲妹妹?我观明湖那日,他待你同情妹妹无甚两样。”
赵雪梨心重重一跳,强装镇定,“你休要胡说”
宋晏辞眼眸发沉。
其实不管是亲妹妹还是情妹妹,裴霁云对待赵雪梨都较为不一般。刑部自来是官署重地,寻常之人万不可进,便是家眷探望一向都明令禁止,可赵雪梨不仅去了,还去了多次。
虽然是掩人耳目走得偏门,可裴霁云在宦海沉浮,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一旦被御史知晓少不得被参上一本,有损清名,可他偏偏肆无忌惮地做了。
更甚至只因为一个女人的相求,就放过范宽
宋晏辞再一次认真地打量雪梨,着实看不出她有什么惊天动地的魅力。
要说长相漂亮?确实是十分惹眼,清姝异常,教人过目不忘。
但这世间,从不缺乏貌美者,单单说裴霁云,他自身的样貌便久居人上,盛京中美名在外的公子小姐谁提到裴霁云不自惭形愧的?
宋晏辞自认样貌非凡,却也承认裴霁云姿容在他之上。
要说赵雪梨有什么品格?
宋晏辞只觉平平无奇。
虽然确实有几分脱俗,但也不至让人魂牵梦萦,失了神智。
裴霁云应当并非是因为赵雪梨而放过范宽,他定然别有目的,可人已经捉拿进了刑部,又放出来做什么?
思绪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他想不出所以然,愈发烦躁,也不知怎么就被裴霁云盯上了,从范宽事发到现在,没有丝毫预兆可言。
赵雪梨上来雅间很长一段时间了,她担心李嬷嬷会生疑,心里一阵挣扎,即使知道宋晏辞不可靠,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从袖中拿出范宽的赦免文书,置于案台之上,又将姜依的话转述出来。
宋晏辞静静听了,倒是意外地给出保证,“我会在全城医馆之中都做准备,届时你娘离府之后,你也从医馆之中离开,走北城出去,了慧在城隍庙中接应你们,我可拖到淮北侯回府。至于离京之后,随你们去何处。”
赵雪梨松了口气。
宋晏辞声音冷了,警告道:“只有一点,若是不幸被抓了回去——”
赵雪梨领会到他的意思,也保证道:“这件事全是我一人所为,定不会牵连到你。”
宋晏辞却是勾起嘴角,道:“不,这件事是太子所为。”
赵雪梨怔然,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宋晏辞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递向雪梨,忽然细心地叮嘱:“用此令出城,切记随身戴着,可千万别弄丢了。”
赵雪梨看着他宽大手心之上的螭纹玉佩,伸手接过,“我知晓了。”
事情商议完毕,她转身向外走去。
手指刚搭上门框,还没推开,宋晏辞又出声问:“你不问缘由?不想知道我为何要让你将事情推卸给太子吗?”
赵雪梨说:“我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若是我与娘亲不幸被抓回淮北侯府,定然不会供出你,还望你到时施以援手,寻了机会再救我们一二,至于将事情推给太子你许是想让淮北侯府同太子殿下彻底翻脸罢”
宋晏辞没再多说,道:“你走罢。”
赵雪梨推门走出去后,老实温顺的小脸顿时就垮掉了。
她心想,自己若是被表兄捉了回去,一定在第一时间供出宋晏辞来求自保!!
第36章 见红
赵雪梨回到蘅芜院后没多久,老夫人就差人请她去松鹤院回话。
她以为是裴君如今日在族学任性一事败露了出来。
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老夫人积威甚重,赵雪梨到底是惧怕的,她惴惴不安地去了。
结果将将掀了帘子入内,就听见老夫人笑着道:“姈姈,你过来,瞧瞧这是什么?”
她将手中的一方宣纸递出去,赵雪梨乖顺地双手接过去看,只见洒银素宣之上是一方药贴。
人参、黄芪、当归、白术、川芎
赵雪梨有些茫然,她不明白这是一张治什么病的药方。
老夫人面上的笑容是真真切切的和蔼可亲,她又伸手将药方拿了过去,爱不释手地再看了一遍,才解释道:“这是一贴安胎药,姈姈,你母亲怀了身孕了。”
赵雪梨脑袋一瞬间嗡嗡作响,那些词语半晌才从耳朵灌进了脑子,叫她理解明白。
在数年之前,赵雪梨就有想过娘亲会不会再次怀孕,给她生下一个妹妹或是弟弟,但是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么多年来,姜依从来没有怀过孕,一次也没有。
那时裴靖安刚将人抢夺回府,一整年近乎都歇在姜依房中,可是她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老夫人本就不满意,那之后更是看她不顺,明目张胆给裴靖安送了许多女人。
她那个儿子一开始还不收,被姜依迷得都找不着魂了,一下朝就进了姜依院子,别说是后院的妾室通房们,就连她这个做娘的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后来姜依跑过一次,裴靖安这才清醒一些,不仅收了送来的美人,也没再只留宿在姜依房中。
只不过,美人是收了,老夫人左等右等也没等来想要的大胖孙子。
侯府后院的一众妾室通房就没一个怀上过,老夫人旁敲侧击问过,也没得出个具体缘由,这件事就如此不了了之,所幸她身边已经有了霁云,谏之和君如三个嫡孙,心里遗憾却也不至于太过着急。
时日一久,更是对淮北侯府添丁一事没有丝毫念想了。
今日下午,琼华阁请了大夫去问诊,老夫人原本并不在意,可没成想,却传来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她看姜依再如何不顺心,此时都不免喜笑颜开,不仅在第一时间给靖安去了书信,连带着对待赵雪梨都宽厚许多。
“姈姈,你要做姐姐了。”
赵雪梨愣愣的,半响才恍惚接话:“娘娘亲怀孕了”
在这一刻,赵雪梨自己都不知道姜依是真的就怀了身孕,还是为了逃跑一事收买大夫如此说的。
老夫人道:“府里府外的大夫都去诊过脉,错不了的,已经怀了两月,怕是到了年底就能生。”
赵雪梨
扯开嘴角,知道自己应该顺着老夫人一块儿高兴,或者说是表现得欣喜的模样。
可她心里实在是愉快不起来。
既然有那么多的大夫都来瞧过,那娘亲必然是怀孕无疑,可娘亲会想要这个孩子吗?怀着孩子要如何逃跑呢?
赵雪梨虽然天真,不谙世事,但也不会蠢到以为逃跑之路是花团锦簇,舒适快活的,她早就做好夜不能寐,舟车劳顿的打算了,但是娘亲怀了身子,会受得住吗?
她心里一阵阵发紧,嗫嚅着嘴道:“恭喜老夫人”
老夫人也不在意赵雪梨是什么反应,她笑了会子后,宽和地说:“你娘整日闷在琼华阁,怕是对孩子不好,待靖安回府了,我同他提一提,也多放姜依出来走动走动,这当母亲的舒服了,肚子里的孩子才能长得壮实。”
她又高兴地同王嬷嬷猜起姜依肚子里是男是女,生出来,性子如何,不知道会不会哭闹,还说到了留意产婆,奶娘之类的话头。
赵雪梨安安静静听着,跟块木头一般沉闷。
待到老夫人说尽兴了,才放她走。
她心里七上八下,极不安定,也不愿意回了院子待着,在府里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到了门口。
临近逃跑了,这段时间她应该要安分守己,不要犯错惹人注意为好,但是她心里实在是闷得发慌,对置身其中的偌大侯府更是感到畏惧窒息,情不自禁想要逃离,跨出门槛,走了出去。
守门的小厮见了,迎上来问询,赵雪梨垂着脑袋低声撒谎:“我刚从老夫人处出来现下去给君妹妹买些释义。”
小厮便以为她是得了老夫人的令出府的,再加上这些日子雪梨出府频繁,小厮便并未多想,直接放她出了府。
赵雪梨沿着长街走,傍晚的春风一吹,苦闷总算散开了些,不知不觉,就走出了长青坊。
她漫无目的,也不知道去哪里,只好顺着方才撒的谎往书肆的方向走。
这里距离书肆太远,只靠双腿怕是天黑了都走不到,赵雪梨打算走到日头彻底落山就回去。
她安安静静走在繁杂的街道,身影有些落寞和淡薄,坐在酒楼上与狐朋狗友小酌的李玄梧眸光往下不经意一瞥,就发现了雪梨,他先是有些惊讶地瞪大眼,又扑在窗前仔细确认一番,见到真是赵雪梨,他忙不迭从桌前抽身,搁下一句失陪,匆匆下了酒楼,快步追上失魂落魄的青色人影。
“雪梨姐姐。”
赵雪梨听见这道少年声音时,一时之间有几分恍惚,她侧头看去,见到一张笑容满面的俊朗面容。
李玄梧凑得极近,星子般的眼眸熠熠生辉,眼尾生着颗小痣,显得睫羽浓密,肌肤透亮白皙。
她往旁边退开几步,依稀记得裴谏之叫过这人的名字,但她有些模糊了。
李玄梧很是贴心地道:“雪梨姐姐,我是谏之的好友,姓李,名玄梧,家里人都叫我镜明,姐姐叫我镜明就好。”
赵雪梨张了张嘴:“李公子”
李玄梧笑着道:“雪梨姐姐,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可好?盛京之中就没有我不熟悉的地方,定能叫你满意。”
他半点没提她为何一人走在街上,语气热切,又有分寸涵养,不至于让人觉得太过唐突。
但在大街之上同一个女子搭话本就是唐突的,周边频频投来打量的视线。
赵雪梨再次同他拉开距离,拒绝道:“不用了,我很快便回了。”
她说完这句话,就闷头往前走,一幅不想同他扯上半点关系的疏离样子。
李玄梧陆体贴地落后她半步,道:“姐姐,这里虽是盛京,可你孤身一人到底不安全,你是谏之的姐姐,便是我的姐姐,还望你允我陪同着一块儿走走。”
赵雪梨还是说:“不必如此,我只是随意走走。”
李玄梧见她坚持,只好惋惜地停了步子,道:“既如此,那我在这处等着姐姐,宵禁前见你回了才可安心。”
赵雪梨脚步一顿,没有因为他的贴心而让步,只是走得更快了几分。
她在街上兜兜转转走了一圈,虽然没有去到惯常爱去的书肆,但见到街边的其余书肆,还是下意识踏了进去,她沿着书架挑选购置了几本适合裴君如的书册,正要出门,却忽然在东侧架子上见到挑书的江翊之。
他面容沉静,目光专注在书册之上,并未留意到赵雪梨。
赵雪梨已经决心离京了,此时见到江翊之本应该悄悄离开,不再打扰,但她心中过意不去,总觉得自己成了话本词话上、一声不响就抛下心上人离开的负心汉。
她想了想,正犹豫不决间,江翊之终于有所察觉,转头看了过来。
他一愣,随后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率先脱口而出:“灵鸢?”
赵雪梨没在第一时间抬步离开,本就有要与他说说话的心思,此时见被发现了,提起的心反倒彻底松了下去。
江翊之从架子后转出来,欣喜道:“灵鸢,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没有走得更近,而是停在一米之外,不会让旁人多想生疑。
赵雪梨压下心里纷乱的思绪,认真想了想,才轻声开口:“翊之哥哥我我不能再等你了”
江翊之清俊面容上的惊喜僵在脸上,他弯起的嘴角又一点点落了下去,先是茫然,像是不能明白雪梨说了什么,而后才是缓缓蹙眉,困惑地发问:“灵鸢,这是何意?”
赵雪梨莫名其妙地有些发抖,声音也开始发颤了起来。
“就是我不会嫁给你了,翊之哥哥。”她强忍着不要流泪,道:“你你另娶他人罢。”
江翊之像是想到什么,有些急切的解释:“灵鸢,你是怕我春闱落榜吗?虽然我在考前声名有损,但却是绝无可能落榜的,只不过与前三甲无缘罢了,春闱要在谷雨放榜,你再等等些时日可好?”
赵雪梨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更是难受。
但是比起江翊之,娘亲对她更为重要。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实在是无法两全,只能辜负翊之哥哥了。
但心中到底是难以割舍,难受得鼻子发酸,眼睛也涩然。
她担心会被翊之哥哥看到眼眶中逐渐溢出的泪珠,于是低下头,强忍着道:“就这样罢,往后我们也不要再见了。”
江翊之清亮的眼眸一寸寸晦涩了起来,他的困惑和急切都不是假的,但是面上尽数被不解和急迫占据,倒是瞧不出多少难过。
他温声道:“灵鸢你不要说胡话,明明我们已经说好了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可好?我一定会解决的。”
赵雪梨摇头不语。
江翊之眉心蹙得更紧,“难道是老夫人反悔了?没关系的灵鸢,我们还可以再想旁的法子。”
赵雪梨说:“同旁的事情无关只是我忽然不想嫁给你了翊之哥哥”
她违心补充一句:“府里的丫鬟们都说书令史是末流官职,我若是嫁了过去,一年到头都做不了几件新衣”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低得近乎听不见了。
但是江翊之在书院之中受过许多贬低奚落,很多话只是一个开头,他就能知晓后面是什么。
他面容更加僵硬,身体都僵住了,半响,他眨了下长睫,像是这才将话听完,语气也艰涩了起来:“灵鸢是嫌弃
我的家境吗?”
赵雪梨实在难受,却也硬着头皮点了头。
这个理由似乎对他打击很大,两个人默然无言站了许久,赵雪梨的嘴唇被咬得发红破皮,指尖险些绞碎了衣角,他才不甘心地继续道:“灵鸢,不需要很久,只要你嫁给我,给我五年,不!三年,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你喜欢的,想要的,我都会给你。”江翊之的声音脆弱极了,又含着显而易见的期许,“你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家境出身这种东西都是可以靠自己争取到的。”
赵雪梨依旧摇头,她将这些话说完后,也算做了个告别,心中纵然难受,却也没那般空空落落了。
她转身就要向外走,江翊之忽然快步上前,不管不顾拉住了她的衣角,“真的决定好不嫁给我了吗?”
赵雪梨点头,挣开他的手离开了书肆。
江翊之目光注视着逐渐消失不见的背影,脸色难看,眉心皱得很紧很紧。
他实在是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教赵雪梨轻易变了心。
至于她嘴上说的那些嫌弃他家境的话,江翊之虽然窘迫难堪,可是并不相信。
即使在互通书信时她并不知晓他的出身,可后来在瞿仙山庄之中,她定然是知晓了的,也并不芥蒂。甚至在二殿下的助力下,就连侯府老夫人那一关也通过了。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变了想法?
江翊之忽然想到在书院中令他损了清名的裴霁云。
那位裴家大公子,似乎对自己较为不喜,是他在赵雪梨面前贬低了自己吗?
这头的江翊之思绪万千,百思不得其解。
而吐出一番违心之语的赵雪梨已经掩面走出很长一段距离了。
她转过街角之后,索性进了巷子里偷偷哭个够,腿脚都蹲得麻木了,才堪堪止住眼泪。她慢腾腾拿出锦帕擦干眼泪,平复一番心情之后,才走出巷子,顺着原路返回。
红日彻底跌进山头,赵雪梨又走到方才那个路口,见到仍然等在街边的李玄梧。
她脚步一顿,很想绕路,可这条路是距离长青坊最近的,若是绕路走,怕是到宵禁了还回不去。
赵雪梨忽然又觉得在长街之上同一个外男说两句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她,这里没有她的亲人、好友,只是一个华丽的、精致的牢笼。
而且,她很快就要走了。
赵雪梨走上前去,并不如之前那样避讳,反倒在李玄梧凑上前时能点一下头,算作打过招呼了。
但是沉闷的心情拉扯着她依然不愿意开口说话。
李玄梧一眼就能看出她哭过。
他的家中也有姐姐妹妹,知道女子心思敏感,总会多愁善感,更何况,她瞧起来并不像受了谁的欺负,他也就识相的没有多问,而是笑着从怀里摸出一支步摇递过去,“雪梨姐姐,你看看这支梨花步摇怎么样?我方才在珍宝阁见了,觉得与你极为相配。”
赵雪梨看了两眼,觉得有几分俗气。
因为那支步摇是纯金打造的,没有任何多余装点,明晃晃的金色甫一拿出来,落在她们身上的视线就更加多了。
赵雪梨虽然说服自己不要因为同外男说话而羞窘,但在大庭广众之下收受首饰还是万万做不到的。
她将头摇成了拨浪鼓,连声拒绝。
李玄梧方才是讨好之心太急切,拿出东西后也觉不妥,随即收了步摇,又寻了个话头道:“雪梨姐姐,谏之怎么突然去了羽林军中?此次又随陛下离京,我已经许多日子没见过他了,你可知他何时回来?”
赵雪梨:“不知。”
李玄梧亲切地道:“谏之自己中了邪上进也就罢了,却被我家中父母知晓,连累得我也险些被押送进军中。”
他用词夸张,又说得生动有趣,赵雪梨没见过这般言辞的人,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李玄梧就说得更加兴起了。
他以裴谏之为开头,将许多事情都说得趣味横生,赵雪梨渐渐也被转开了心思,忍不住沉浸在他说的故事中。
不知不觉就到了长青坊,李玄梧停住脚步,道:“雪梨姐姐,你先回罢,来日我们再出来玩耍。”
他这话说的像是两个人方才是约好了一同出门游玩的。
赵雪梨道了声多谢,慢慢挪动步子向淮北侯府走去。
她的步子迈得不大,可也很快就到了府门。
府里大门往常是关着的,府中人进出都是走旁边的角门,赵雪梨没有外出多久,她回去也没引得谁怀疑。
入了夜后,她心里不安,就迟迟没睡。
好不容易到了深夜,她将将闭上眼睛,忽然听见了许多喧闹之声。
蘅芜院在最偏僻的角落,府里那些热闹惯常是传不到这里的,可或许是夜里太寂静了,又或许是那些动静太大,险些将侯府都掀翻了,赵雪梨听在耳里都觉得嘈杂。
她从床上爬起来,套上衣裙就往外走,出了蘅芜院后,见到满府明亮,下人们持着烛火在廊下急步穿梭,个个都神色匆忙,时不时有人提了声音催促:“快些!再去请大夫!”
赵雪梨拦住一个满头大汗的婢子问发生了何事。
那婢子抬头见到是她,面色一僵,又立马生出些不忍,道:“表小姐姜姨娘见红了,现下现下性命垂危,府里的大夫都去了琼华阁,老夫人叫我们再去外面多请些大夫来,又遣了人快马加鞭出京去告知侯爷”
赵雪梨尽管知道这可能是娘亲为了出府故意做出来的假象,可还是没能控制住红了眼,她没等婢子将话说完,就拔腿向琼华阁跑。
她身子不好,经常走一小段路就喘得不行,可是此刻用尽全力跑了许久竟是没觉得半分难受,直接一口气跑到了琼华阁。
琼华阁此时很是森严。
许多她未曾见过的黑衣守卫守在阁口,除了大夫,严禁旁人进入,就连老夫人也是站在阁外。
琼华阁内服侍姜依的下人们乌压压跪了一地,就连春华也被压着。
老夫人发丝有些凌乱,衣裳亦不平整,瞧起来也是突然受到消息后匆匆赶来的,尽管点燃的烛火将琼华阁照得恍若白昼,但老夫人却像拢在灰暗中,面容显得分外憔悴灰败。
赵雪梨头一回没向老夫人见礼,而是哭着不管不顾往琼华阁里冲,嗓子又颤又哑,不断叫着“娘亲。”
却也被挡在了阁外。
她声泪俱下,眼睛一片红肿,在场之人许多都面露不忍。
若是姜姨娘去世了,这位寄人篱下的表小姐在偌大盛京就是真正的举目无亲了。
进去的大夫一个又一个面色凝重地走出来,没一个敢开口说能保住人的,都摇着头说姜姨娘没了活命的念头,汤药都灌不进去了。
老夫人默默看着,忽然开口对腰上别着弯刀的守卫道:“她是姜依的女儿,让她进去看看罢。”
守卫们不为所动。
老夫人叹了口气,她老了,早就管不住靖安,也使唤不动靖安的隐卫了。
“让她进去唤唤姜依,当娘的,听见子女的哭声呼唤,许是就又想活了。”
守卫们这才有所松动,阁内走出一个黑金面具的壮硕隐卫,他打量赵雪梨一眼,道:“让她进来。”
赵雪梨近乎是连滚带爬走进阁内,她径直就往房中冲去。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出琼华阁,惹人心惊极了。
赵雪梨泪眼朦胧,欲要进去,却被隐卫按住身子。
他冷声道:“就在这里哭唤。”
赵雪梨也当即意识到里面人多,她进去了恐会添乱,便听话地没再动弹。
都不用隐卫命令,她就哭得无法自已了起来。
滚落的眼珠子坠在地上,洇湿了一片落了血色的地毯。
她哭着唤了许久的娘亲,房中忽然响起一阵惊呼,不多时,一个婢子走了出来,“大人,姜姨娘能喂进汤药了,只不过只不过大夫说,这只能撑一会儿,若是无法请来陆署令,怕是熬不过今晚。”
缙朝之中太
医院的太医署令为最高官职,一般由医术最高的太医担任。
而婢子口中的陆署令其实已经不在太医院中了,因为得罪到宫中贵人被撤了职,还进狱中待过,名声彻底臭了,只不过医术还在,他出狱后在乐熙巷开了个小医馆,纵容勉强糊口,落魄不堪,但却放出狠话宁愿死,也不再给京中贵人治病。
那隐卫听了,当机立断吩咐手下:“将人请来。”
赵雪梨听过有关这位陆署令的故事,连忙劝道:“他性子倔,定然不愿意给淮北侯府的人治病,万万不可直接去请人。”
隐卫垂眸看她,视线冷得能冻死人。
赵雪梨哆哆嗦嗦地说:“将将娘亲装扮一番,扮做寻常妇人上门去求医罢,陆署令许是会尽心尽力救治一番。”
隐卫瞥了婢子一眼,那婢子立马意会,进了屋里,不一会,又走出来,道:“大夫说,此法可行,姜姨娘尚能撑住,只不过要带着珍贵药材尽快去,马车上多垫些被子软垫,不要颠簸。”
赵雪梨指节发白,在感到窒息的血气中听见隐卫毫不犹豫地对着手下道:“立刻照做。”
她抹掉眼泪,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
第37章 求医
马车很快备好,姜依被抬上去前,赵雪梨看到一眼她的模样。
那种倔强和清冷仿佛从她身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烈死气。
她躺在厚实的锦被中,双眸紧闭,鬓发濡湿,脸上血色全无,苍白一片,看起来摇摇欲坠,即将香消玉殒。
赵雪梨心里发紧,忍不住往前跟了几步,张嘴唤道:“娘亲”
戴着黑金面具的影卫不动声色扣住她的肩膀,粗糙的大手像钳子一样捏得赵雪梨停在原地,他冷漠地道:“小姐留步。”
这便是不允许雪梨跟着出去的意思了。
赵雪梨眼睁睁看着姜依被抬出去。
夜色已经浓重到粘稠浓黑,像被失手打翻了的墨汁一般笼罩在盛京之中,空中那股血腥气不仅没有随着姜依的离开而散去,反倒越发浓烈地刺入肺腑,令她一阵阵心烦意乱。
黑金隐卫松开雪梨,拔腿向外走,笼罩在她身上的阴影潮水般褪去,赵雪梨反应极快地反手拉住隐卫衣袖,“大哥,让我也去罢”
她顺着拉住衣袖的手跪下来,晶莹泪珠模糊了视线,嗓子因为不安和恐惧而发哑发颤,“求你了,让我也去好不好?”
黑金隐卫漠然地看着雪梨,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赵雪梨哭着哀求道:“我是她的女儿,让我也去罢,万一万一娘亲又不愿意活下去了,我我还可以唤一唤她。”
这句话似乎终于将他打动,他不动声色拂开赵雪梨的手,侧头吩咐属下:“再去给小姐备一辆马车。”
赵雪梨担心会耽搁时间,连忙道:“我可以不坐马车,将我随意放在车辕处就好。”
隐卫统领瞥她一眼,点了头。
赵雪梨到底是没被置于车辕之上,而是由一位女隐卫带着快马赶往乐熙巷。
因为要扮做寻常妇人求医,所以雪梨是换了一身素色粗布衣裳的,那高个的女隐卫也褪去了黑色面具,换上一身麻衣,临到巷子口后停了马。
她将雪梨抱下马,“小姐先去叫门。”
雪梨被颠簸地难受异常,下马车时腿还是软的。
她踉跄着脚步扑在陆氏医馆的大门上,惶恐叫了起来:“大夫!大夫!救救命”
赵雪梨哭着叫了会儿,医馆内终于点上了灯,黯淡的黄色光晕从糊了纸的菱花窗中透出。
不多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了大门。
“来了来了。”
医馆大门被人向里打开,陆署令穿着一身灰黑色衣裳,脸上皮肉瞧着约莫四十多的年岁,可他的鬓角已经生出许多白发,个子有些清瘦,五官端正,说话声音带着医者特有的那种不徐不疾。
他打开门后,定定看了雪梨一眼,“是你看病?”
赵雪梨站稳身子,忙说:“不是我,大夫,是我娘亲要看病,她今日小产,出了许多血,我先来叫门,她被家中的哥哥抬着,马上就到。”
陆署令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一句“进来罢”,随后转身进了馆内。
一刻钟左右的功夫,姜依被伪装成寻常男子的两个隐卫抬进了医馆中。
赵雪梨没见到那个影卫统领,但猜测他应当就在暗处静静蛰伏着。
她擦了擦眼泪,走到姜依身边,哽咽地道:“大夫,求你救救我娘。”
陆署令先是观察了一番姜依脸色,面上很快就有了几分凝重。
赵雪梨很有眼力见地搬来小凳子,让他坐着给姜依号脉。
她屏息静气,生怕陆署令一开口就是告知自己娘亲没救了。
幸好须臾之后,他只是问:“你们爹呢?”
赵雪梨踌躇道:“我爹,我爹上月死了,大夫有什么话同我直说便可。”
陆署令皱起了眉头,“你娘治是可以治,只不过”
赵雪梨最怕他人这般说话,她的心重重提了起来,“大夫,不管花多少钱都请一定要救救我娘。”
陆署令说:“这不是钱的问题。”
他叹了口气,“寻常药材我这里都有,只不过要保住你娘还需要几样罕见药材,这些东西只有宫里头会有,寻常人是买不到的。”
赵雪梨听到只是药材问题,松了口气,道:“大夫,不知道是什么药材?我有个远房哥哥在宫里当差,我去求求他,兴许能成。”
陆署令一听这话,面上有几分冷了,“在宫里当差?”
他打量雪梨的模样,忽然道:“家里是做什么的?你瞧起来娇生惯养的,怎么会穿了这样一身极其不搭的衣裳?”
赵雪梨说:“大夫您不要误会,我那个远房哥哥是宫里服侍人的公公,我家境一般,只不过家里哥哥宠爱着,所以惯常是不做活的。”
陆署令冷不丁道:“京中的贵人瞧不上我,但得了要死的大病又会求上门,有些没脸没皮的甚至会扮做穷苦百姓来诓骗老夫。”
赵雪梨脸皮发烫,但她还是非常诚恳地说:“大夫,您真的误会我了。小女是在青乐郡出身,家中并无什么贵人。”
陆署令冷冷一哼,使唤沉默着的隐卫,“你去将笔墨拿来,待我写一张方子,那上面的药材若是能拿到,你娘便可活命了,但若是拿不到,我也只能保她三天不死。”
个头稍微高些的隐卫立刻去拿笔墨宣纸。
赵雪梨将油灯搬来,伺候着他写字。
一张药方不多时就被写好,赵雪梨连忙将方子拿给隐卫,叮嘱道:“大哥哥,你拿着方子想法子去寻表兄,不管怎样,叫他一定要将药带出来。”
那隐卫瞥她一眼,接过药方快步走了。
陆署令走到药架上抓了一副药,一出来见到杵在堂中的两人,又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起火烧水?先煎一幅药保住她的命要紧。”
赵雪梨连连应声,“我这就去”。
陆署令眉头一皱,“你留下给老夫帮忙,让你哥去!尽量快些。”
剩下的那个隐卫没有立马动弹,似乎有几分犹疑不定,陆署令眼皮一掀,“你怎么一点也不急?这不是你娘?”
赵雪梨害怕对方看出破绽,连忙走过去将隐卫往后院推,“大夫,这是我二哥哥,他幼时高热被烧坏了耳朵,不太能听见人声儿。”
影卫被她推进了院子里,厚重的帘子落下,须臾之后,才传来隐卫抬脚离开的声音。
陆署令的声音适时响起,“丫头,过来扶着你娘。”
赵雪梨走过去扶起姜依,掌心紧贴着她消瘦纤薄的身躯,忧心地问:“大夫,我娘现下怎么样了?”
陆署令不动如山,拿了银针落在姜依身上,一边施针一边气定神闲道:“放心,死不了。”
赵雪梨稍稍心安,又听陆署令忽然问:“你方才说自己是青乐
郡的?”
这并没什么好隐瞒的,赵雪梨点了点头。
陆署令道:“十六了?”
赵雪梨迟疑一下,再次点头,“大夫,您如何看出来的?”
陆署令不答,反倒说:“姜依给你许了人家没?我家那小子只比你——”
“咳!咳咳咳——”
他的声音被一串急促的咳嗽打断,赵雪梨原本还听得云里雾里,现下见姜依有了反应,也顾不得去探究陆署令话里话外的深意了,连忙低头去看姜依,惊喜地唤道:“娘亲。”
陆署令施完最后一根针,姜依已经颤颤巍巍地睁开了眼。
她的目光恍惚了片刻,才逐渐落在雪梨脸上,有几分不确定地开口:“姈姈?”
赵雪梨被这一声又叫得落了泪,她道:“娘亲,你怎么忽然小产了,还这般严重?”
陆署令见她又哭了起来,道:“小产什么小产,假的。你娘屁事没有,就是排了个毒,出身大汗,睡了一觉。”
赵雪梨的眼泪僵在脸上。
姜依此时还无法动弹,但陆署令就坐在架子边,她抬眼就能看到。
尽管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陆署令了,但是此刻只是一眼,她还是立马就将人认了出来,“陆叔”
她的声音是实实在在的虚弱憔悴,有气无力。
姜依知道自己只有在服了药假性流产之后那群冷漠的影卫才可能会放她出府看医,而淮北侯府之外,要论医术好的,除了宫中太医,便只有陆署令这一处了。
只不过她许多年没有同陆叔有过来往,裴靖安又从不允她获知一丁点外界消息,她不是很确定陆叔是否还在京中,也不知道他现下如何,只能寻了机会赌一把。
目前看来,是她赌赢了。
姜依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眼眸都清明许多。
陆署令给她把过脉,知道她身体亏空的厉害,没忍住道:“那裴靖安真不是个东西,你此次同宋则离开了也好。”
赵雪梨看看姜依,又看看陆署令,“娘亲,你们认识?”
陆署令道:“何止认识,你娘刚出生时,我还抱过她呢!不止是她,就连你,我也是抱过的。”
赵雪梨实在没想到陆署令是自己人,错愕地说不出话。
她又想到自己同宋晏辞的交易,忍不住好奇地发问:“陆大夫你同宋晏辞也认识吗?”
陆署令径直道:“他?宋则的独子,你该唤他一声表弟。”
他说着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再过没多久,许是就成你名义上的继第了。”
赵雪梨觉得有几分不对劲,“这是什么意思?”
姜依闭了闭眼,忽然道:“陆叔送我离开罢”
陆署令一顿,止住了话头。
他嘴唇半天没有闭上,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叹出一口长长的气,什么话也没说,开始认真地给姜依拔针。
银针拔到一半时,隐卫端着药碗进来过一次,看着赵雪梨给没有丝毫动弹的姜依喂了小半碗药汁后又被陆署令支使出去熬汤药了。
医馆之内,烛光愈加黯淡。
姜依这次小产打得所有人猝不及防,即使是警惕万分的隐卫们亦是束手无策。
不管侯爷再如何交代过不许姜姨娘离府,但这个时刻只要是个人都知道,相较于姜依的性命,离府一事已经无足轻重。
那熬药的隐卫频频回到医馆前堂查看,倒不是警惕姜依会跑,而是需要时时刻刻注意她的安危。
他在侯府守了这个女人六年,已经麻木地认为她是不可能逃跑的。
但当天夜里,他第三次回到医馆前堂时,掀开帘子一看,里面却是空无一人。
不止是姜依,就连陆署令和表小姐都彻底消失不见了
手中的药碗猝然坠地,他心下重重一跳,那个荒唐的想法瞬间浮上心头。
他当机立断,快步推开医馆大门向在外守着的统领汇报。
戴着黑金面具的男人眉眼一沉,几步走到医馆内,踹开所有闭着的门扉,将里面里里外外看过一遍,见当真毫无人影,脸色更是冰冷地可怕。
脑中思绪飞快翻涌,他冷着声说:“影三进宫,将此事告知长公子。请他调遣北衙禁军,严查出城人士。”
“影六,即刻飞鸽传书将事情禀报给侯爷。”
“剩下的人,将乐熙巷围起来,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夫人和小姐。”
第38章 逃离?
陆氏医馆之内有一条被加急挖出的暗道,很是狭窄,仅供一人侧着身子行走。
赵雪梨与陆署令一前一后搀着姜依,也不知摸黑走了多久,前方头顶才出现一道微薄亮光。
陆署令脚步顿住,嘴里发出一声春末夏初常常出没在田间地头的蝈蝈音,片刻之后,头顶一阵异响,紧接着,一块盖板被拉开,那道微薄的亮光转瞬变大变圆,清冷的辉光中,一个厚实的吊篮被放了下来。
赵雪梨这才发现暗道这头是连着一方枯井。
她同陆署令先将姜依扶上吊篮,之后才是自己,最后轮到陆署令。
赵雪梨被吊上去时,心脏一直砰砰砰跳个没完没了,有几分不安和局促。
井口之上站着许多个戴着黑面巾布裹面的男子,他们没一个人开口说话寒暄,只是有条不紊地将人一个个拉出后,开始挥动铁锹填满枯井。
另有一批人牵了三匹马过来。
其中有个颧骨高的打头男人走过来道:“北城门处有我们自己人,但他今夜只值守到寅时三刻,现下已经寅时了,为尽快出城,还请夫人小姐将就一番。”
姜依同赵雪梨都知出城才是当务之急,尽管此刻很是虚弱难受,也是一声不吭上了马。
宋晏辞的这些手下之中没有一个女子,赵雪梨三人都是被男子带着骑在马上的。
夜风寒凉,天幕之上的星子多到炫目。
在将赵雪梨三人拉上枯井之时,已经有数位黑衣人骑着马闯入长街之中,将巡逻的金吾卫引开。
是以她们在前往北城门的路上虽然有一些小波折,但总体而言算得上十分顺利。
临到城门口时,他们于一处小巷子中下了马,打头的男子率先走出去探查,没过多久,他就再次折返回来将她们三人接出来。
城门开了一个仅供一人通过的小缝,门口处一个守卫也没有,赵雪梨不知道他们是去巡逻了,还是被使计骗走了,她心跳得厉害,搀着姜依出了城门,又上马被带着向城外疾驰了数里路后,才恍然地回神。
她竟然真的和娘亲逃离了盛京吗?
一切都顺利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了。
马儿在官道上疾驰,将无边夜色和壮丽的盛京都抛下,身后迟迟没有追兵,赵雪梨不知道是侯府那群隐卫尚未发现,还是他们都被宋晏辞的人马挡住了。
她连连奔波,尽管在马上颠得厉害,却仍然有些昏昏欲睡,眼皮都快撑不开了,
大腿和臀部一阵阵生疼,胃里也不适地翻涌了起来。
这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一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身后的男人才放缓了速度,勒着缰绳,渐渐停了马。
赵雪梨腿软得厉害,顾不得丝毫男女大防,近乎是瘫在身后人的怀里被抱下了马。
姜依比她情况更为差劲,可也强撑着,没有昏迷过去。
这里是一处密林之中,天际已经开始泛白,林子里并非漆黑一片,反倒透出一种灰蒙蒙的黯淡。
赵雪梨恍惚记得自己曾经在城隍庙求平安符时瞥见过这片林子。
他们下马的动静并不小,惊走了一片在附近休憩的小兽,将将下了马后,赵雪梨听见了车轱辘滚在泥地上的咕噜声,侧头看去,见到一个男子驾着马车赶来。
那男子毛发浓密,嘴角蓄着着髯,左边眉骨
上有一道蜈蚣模样的疤痕,初看一眼便令人觉得野蛮、不好招惹。
赵雪梨凝着对方越靠越近的粗俗面容和那双清俊凤眼,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了慧大师?”
姜依听见动静,也抬起眼看了过去,她虚弱地撑着身子站在林下,倔强又冷清的眼眸微微睁大,罕见得有些湿润起来,她嘴唇嗫嚅着唤了声:“济源”
了慧停下马车,将姜依从黑面男子手中接过,边大步走向马车,边利落道:“一一,你们先进马车换一身衣裳,这里不能久留。”
姜依也知晓现在并非叙旧的时刻,她将所有话都吞进肚子,勉力上了马车。
赵雪梨见状,也软着腿掀开帘子猫了进去。
马车的软塌上已经准备好了干净的衣裙,不出意外全是灰黑色的粗布麻衣,赵雪梨手忙脚乱解开外裳脱下,给自己套上更加质朴老旧的灰色布衣,又帮着姜依换好。
在这之后,陆署令和了慧大师都坐上马车,他们再次启程。
从姜依小产到出府寻医,再到走密道逃跑,拢共还不到半天时间,快得让赵雪梨生出诸多不真实之感。
可因着急于逃跑,一路上谁也没有出声说话。
她即使心中藏着疑问,现下也不好一一问出,怕令他们分了心神。
天际越来越白,笼在官道上上的薄雾缓慢褪去,黯淡到模糊的月悄然退场,赤金色的日光从东面山头斜斜射来,赵雪梨受不住困,在摇晃的马车中浅睡了一会而,再睁开眼时,已然是日上三竿。
姜依靠在车壁上亦是睡得不安稳,她眉心蹙着,看起来更加虚弱了。
赵雪梨搓了搓脸,让自己更清醒几分,撩开车帘往外一看,发现还是在官道之上。
或许是浓艳明媚的日光驱散了她心头黑雾,赵雪梨睁着眼看着路边葱葱郁郁的青山和高而远的天地,那种不真实感忽然就消失了。
她已经离开盛京了。
夜里的颠簸是真的,窗外的青山沃野也是真的。
她的逃跑又怎么可能会是假的呢?
临近午时,马车才在一处山间庙宇停下。
了慧大师出声道:“休息片刻,稍后再走罢。”
陆署令伸了伸胳膊腿儿,“我这身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赵雪梨将脑袋探出去,终于能问:“了慧大师我们接下来是去何处?”
了慧未与赵雪梨沟通过,不知道她身上有路引,闻言面色有几分凝重,“没有路引的话,你们怕是哪里也去不了。”
赵雪梨思索片刻,将怀里的路引拿出来,她拿出的是那份南洛郡来盛京省亲的文书。
了慧接过一看,有些惊讶,“你是从何处弄来的?”
赵雪梨道:“是宋晏辞交于我的。”
陆署令将脑袋凑过来,仔细看了遍路引文书,皱起眉头道:“怎么是南洛郡?宋家明明在朝阳郡。”
赵雪梨想到陆署令之前便说过宋则、继第之类的话,好奇地问:“为何一定要去宋家?”
陆署令道:“宋晏辞那小子没告诉你吗?宋则冒这么大风险救你们,就是盼着姜依给他做续弦的。”
明明日头暖和得极近燥热,连风都闷闷热热的,赵雪梨却像一脚踩空了坠下悬崖般心里泛凉。
宋晏辞是那什么宋则的独子,宋家之所以愿意耗费人力物力来京城救人,是是盼着娘亲嫁过去做续弦吗?
可这同另一个淮北侯府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雪梨忽然觉得自己同娘亲比随波逐流的浮萍还不如,她们费心费力地逃跑,就是为了跳进另一个牢笼之中吗?
陆署令还在喋喋不休地道:“朝阳郡同南落郡不说南辕北辙,但也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宋晏辞糊涂了,怎么连路引文书都能弄错?”
赵雪梨可不认为宋晏辞是不慎弄错路引的。
他一定是故意为之。
赵雪梨想到他提起娘亲时轻蔑的姿态,顿时有些明白了什么。
看来宋晏辞与宋则并非一条心,毕竟谁也不想突然多个带着拖油瓶的后娘。
这对于赵雪梨和姜依来说反倒是件大好事。
只不过宋晏辞这个人实在阴险,明明是被自己父亲支使来救人的,却不动声色威胁着雪梨给他办事。
如果路引上真是朝阳郡,那就不仅是被耍得团团转了,还不得不千里迢迢送上门等着被吃干抹净,雪梨定然会怄死的。
她呼出一口气,道:“南洛郡也很好,我听说那里盛产鲛珠,女子亦可下海捞珠为生。”
这番话未免天真,陆署令当即笑话她,“就你还捞珠?可别喂了海里的大鱼。”
赵雪梨抿了抿嘴,也不争辩,只是道:“现下除了南洛郡,我们又还能去哪里呢?”
陆署令不吱声了。
若是不去南洛郡,她们只能在盛京地界的深山里与野兽蚊虫为伍了。
了慧道:“等一一醒来,先问过她罢。”
赵雪梨自是没意见的。
只不过等了片刻,姜依也没能醒来,反倒是忽然发起了热,彻底陷入昏迷之中。
陆署令给姜依把过脉,脸色难看了起来,他道:“这热起得太急太快了些,需得尽快降下来,暂时走不了了。”
幸好马车中备了许多药物,陆署灵挑了几样药,抱着搪瓷罐去庙宇后方的小河取水,了慧则是立即架起了柴堆生火。
赵雪梨方才还明媚的心又沉甸甸了起来。
她仔细给姜依擦干净额头虚汗,也走出马车想要帮忙,可无措地看了会儿,实在是不知道该干什么,索性将屋子边散落的枯枝都捡过来,想着火大一些药也煮得更快。
她捡了些枯枝后,认认真真站在了慧身旁观摩他是如何生火的。
从今往后,她就要同娘亲一块儿过生活了,雪梨想多学一些生存技能好照顾自己和娘亲。
了慧利落地点了火,火焰在柴堆里噼里啪啦炸响,风吹着呼呼地响。
赵雪梨刚要张口向了慧讨个打火石,就见他骤然抬起头,警惕道:“有人来了,快上马车。”
她顾不得什么打火石了,拔腿就往马车中跑,幸好她反应及时,帘子将将落下没多久,一阵马蹄声就忽然近了。
第39章 危机
赵雪梨坐在车中,从车窗缝隙处偷偷往外看。
首先印入眼帘的数条健硕马腿,而后是踩在马镫之上的黑色马靴,再往上看,是被大手握在身侧长长的雪亮弯刀,刀上似乎还浸着血,在青天白日里折射出幽幽冷光,让人不寒而栗。
虽然仅有三人,可个个均是寒衣着甲,身量壮硕,手握弯刀,看起来极不好惹。
了慧抬眼看着他们,没有开口说话。
最中间那位看了眼庙宇前的车马火堆,翻身下马,其余两个与他动作一致。
三人一语不发,有条不紊又干脆利落地解开行囊,一个人拾柴火,一个人拿了罐子去河边取水,只有领头那个选了块儿地坐了下来。
虽然不知他们是干什么的,但应当不是淮北侯府来人,瞧起来似乎也只是因为午时休整,意外在庙宇外撞上了。
陆署令取了水回来后,同了慧对视一眼,默契地都没有开口说话。
两方人马各干各的,一时之间倒是相安无事,直到这边架起罐子熬煮起了药材,甘苦的味道逸散出去,那边坐着没动的领头人朝这处望过来,忽然开口打破沉默:“这位兄弟,可是在煎药?”
陆署令看了眼对方神色,心里有了几分猜测,道:“夜里赶路有些寒凉,只是熬煮一些驱寒之物,都是自家在田间地头扯来晾晒的,算不得什么药。”
这番话即是表明他们出身普通,又透漏出略通些医理,识得些草药。
男人闻言,果然好
奇地问:“兄弟还会医术?”
陆署令露出谦虚的笑容,“略通一二,勉强算个赤脚大夫罢了。”
男人仔细打量他们须臾,“不知兄弟可会看刀创之伤?”
了慧抢在陆署令之前开口,“不会,他只会治些发热落枕之类的小毛病,若治旁的就是误人性命了。”
陆署令却说:“但若只是止血剜腐一类的粗活,老头子还是会一些的。”
了慧皱起眉头瞥他一眼,没再说话。
男人听见陆署令如此说,若有所思片刻,道:“劳烦兄台过来帮我看看,我前些日子在山里遇了匪徒,同人打斗不慎被砍中了胳膊,已经撒上金疮药,却仍然血流不止,疼痛难忍。”
他边说边解下护腕,脱了轻甲,将粗壮的胳膊膀子露出来,上面果然缠着道被血染得斑驳艳红的纱布。
尽管他脱了一半轻甲,露出皮肉,看起来也伤势很重,可他刚解完衣服,左手又不动声色握上了刀。
那个拾柴火的和去取水的也都回来了,围在他两侧沉默地干活,腰上的弯刀甚至都没入鞘。
了慧不愿意招上这个麻烦,他心里暗恨陆署令多事,想着待离开盛京地界后定然要寻个理由甩开他。
陆署令像是没见到男子手里的弯刀,站起身给衣服拍拍灰,就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了,他解开男人胳膊上的纱布看了两眼伤口,道:“这刃口太深了,金疮药虽有止血之效,奈何内里砍到了骨头,药力实在难达病灶,若是再不医治,这手怕是保不住了。”
男人脸色当即就难看万分,他粗着嗓子骂了两声,立刻问道:“兄弟可否帮我处理一下伤口?有什么需要的尽可直说,只要能保住我这条手臂就行。”
陆署令却推拒道:“医者父母心,既然在这里遇见了,便是同你有缘,处理伤口又是我熟悉之事,顺手之劳而已,只是要劳烦你的另外两位兄弟多烧一些热水备着。”
男人听了这话,原本紧绷的脸色缓和很多,心中警惕也消下去些,他道了谢,又吩咐另外两人去烧水。
陆署令在他身旁坐下来,顺其自然地开口:“我稍后替你清理过伤口,再敷上草药,可保住手臂一段时间,你切记要在今日晚去京中的大医馆中再看看。”
男人听了面露难色,“我尚有公职在身,无令不得随意离军。”
陆署令惊讶,“伤成这般模样也无法离开片刻吗?”
男人摇了摇头,只说:“劳烦您先给我治着,晚上我到了丽水再寻医看看。”
陆署令闻言也不再多说,而是认真给他清理起了伤口。
了慧大师守着汤药,见熬煮得差不多了,就拿出汤匙瓷碗盛了药,放凉些许后拿到马车旁递进去。
赵雪梨乖顺接过药碗,给姜依喂药。
喂完药后又过了两刻钟时间,陆署令帮那男人重新包扎好,了慧浇灭火堆,走上前同人告了别,他们坐上马车,驱使着向外走了。
走出好一段路后,陆署令道:“是太子的人,那身轻甲弯刀只有东宫才有,太子同二皇子不睦,他们又是去的丽水,必然不会同淮北侯府有关。”
了慧不关心这些,只要不是淮北侯府的人就好,他忍不住道:“你方才太冒险了,那些人不是我们能够招惹的。”
陆署令笑了笑,满不在乎,“你这和尚还怨起我来了,不打听清楚的话,我老头子能安心吗?”
了慧没再出声。
当年京中只知道陆署令得罪了宫中贵人被下了狱,却没传出具体是得罪了谁,宫中那些弯弯绕绕实在复杂,他亦是无心多问,只要能够救出姜依就好,不管陆署令是念着旧情帮了姜依出逃,还是同宋则有过什么交易,了慧都决定要寻机同他分开了。
在他们走得不见踪影后,庙宇前的男人又换了幅沉稳面孔,他看着自己的手臂伤口道:“这手艺,虽然故意藏了拙,但也实非一般人,定是陆署令无疑,且去传信长公子,说找到人了,只是似乎感了风寒,可要直接将其带回。”
马车摇摇晃晃又往前走了数个时辰,终于出了盛京地界来到乾壹郡。
不论是向东去朝阳郡,还是往南去南洛郡,都需要途经乾壹郡。
了慧与陆署令都是男子,又各自有些挫折磨难,这些年都想着法子办了数份不同身份,去往不同地方的路引。
而赵雪梨与姜依身为女子,又被淮北侯盯着,若是在朝中没些权势,路引文书是绝不可能办下来的。
他们经过一番盘查后,顺利入了城。
姜依喝下药后虽然缓慢褪了热,却一直没醒,他们就近寻了处客栈,再次煎起了药。
赵雪梨亦是累得够呛,服侍着娘亲再次喝下一碗药后,又打起精神吃了些东西,就在房中的软塌上倒头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十分不舒服。
赵雪梨梦见了裴霁云。
她逃跑以来,总会避免去想任何下场,同盛京有关的人和事也统统不去想,但是她睡着了,那些被积压在心底的愁绪还是不可控制地跑了出来。
雪梨并非是第一次梦见表兄,在侯府中时,她偶尔也会梦见他,可那些梦境中的表兄都是温润如玉的,是柔和得不像话的,会软着声音哄她。
但是这一次,表兄站在一地的尸骨中,清绝眉眼被冷漠疏离笼罩着,像挥之不去的雾气。
他长身玉立,霜色衣裳勾勒出颀长挺拔的身姿,乍一看像天宫上来的谪仙,可再细看了,却发现他修长指尖提着颗血淋淋的人头,衣裳下摆也沾了血,仿若红梅一般盛放着。
裴霁云漂亮的眼眸转向她,没什么表情地问,“姈姈,是不是将他们都杀了,你才能学乖?”
赵雪梨悚然,想要大叫,可却因为太过害怕而颤抖着发不出声,她往后踉跄几步,低头一看,那满地的尸骨中不仅有娘亲的,还是了慧,陆署令,宋晏辞,江翊之的。
她惊惶地睁开眼时,房门正好被了慧匆匆忙忙撞开。
“圣驾提前回京了,今日晚就能到乾壹郡,我们现在就得走。”
赵雪梨还被梦境惊扰着,迟钝了好一会子才反应过来,她惊讶地问:“不是要去十日吗?怎么五日就回了,还绕路走得乾壹郡?醴泉行宫我记得是走西面回京会更近一些。”
“或许是裴靖安说了什么谗言。”了慧咬着牙说:“乾壹郡守已经在清扫街道准备接驾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赵雪梨连忙从榻上跳起来,急急忙忙收拾东西,了慧则是抱起姜依下楼。
她们动作极快,因为要随时逃跑,行囊也少得可怜,雪梨三下五除二就捡好了东西,连忙出了客栈坐进马车中。
陆署令抱着酒囊最后坐上来,了慧拿起马鞭再次赶起了车。
姜依一直昏迷不醒,也用不着问她意见了,了慧直接驶向南城,准备去南落郡。
陆署令看出来了,眉头轻轻皱起,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张了张嘴,最后又犹豫地将话吞进肚子中。
赵雪梨将娘亲抱在怀里,感受着马车的颠簸,车帷被风吹得呼啦直响,但这种疾驰只维持了片刻,待到马车驶入主道后就慢了下后,最后陷入堵塞的人流车流中难以前进分毫。
没过多久,有几个官兵骑着马,手持铜锣一敲,大声道:“集贤大街恭迎圣驾,前方封路不允再走,烦请各位绕道。”
长街上一片哗然,小有微词,但也只能腹议几句,随后转了方向绕路。
陆署令一脸嫌恶,“这些狗官平日里骄奢淫逸,敛财敛色,却极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
赵雪梨担忧,“如此一来,可还能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去?”
了慧话不多说,立刻掉头。
虽然他对乾壹郡城很是熟悉,可以穿街走巷缩减路程,但是马车却无法在窄小的巷子里行走。
若是没有马车,出了城门也是束手无策。
了慧驾驶着马车绕了会儿路,眼见着是赶不上了,他心中思绪飞转,道:“现在铤而走险不仅赶不上出城,或许还会被侯府隐卫发觉,今日还需寻一处隐蔽躲藏之处,待到圣驾走了明日再出城。”
赵雪梨也难以平静,因为方才做了那个极为可怕的噩梦,她不安得厉害,宛如惊弓之鸟般忍不住一直透过车缝向四周看,盯紧所有靠近的人流。
就这么
盯了一路,没成想还真被她看到一些异样之处。
赵雪梨注意到一个佝偻着腰的老者已经跟了她们一路,他样貌十分普通,混在人群中泯然众人,怕是谁也不会多看,但是雪梨就是惶恐地觉得谁都像是表兄派来的,她不仅警惕着老者,甚至连多次靠近马车的幼童都怀疑着。
在绕路的这半个时辰里,那位老者一直跟在马车后面,这实在是很不对劲的,他年岁大了,又怎么可能跟得上行走中的马车?
赵雪梨的眸光死死盯着老者,发现他走了那么远的路不仅没大喘气,甚至还游刃有余。
她发现这位老者之后,又顺着老者间或抬眼张望的方向发现了另外的人。
赵雪梨只看了一眼,心顿时凉下去大半截。
那藏匿在隐蔽处的黑影,腰上别着双刀,脸上戴着黑色面具,身量极高,一双眼像鹰隼般盯着她们。
赵雪梨手都抖了起来,她连忙靠近车门处,小声对外道:“了慧大师!我我们好像被发现了。”
她将自己的发现都一一说了出来。
了慧手中动作一顿,但是驱赶马车的动作却是没停。
陆署令猫着身子进了车内,凝着脸色道:“这也太快了些,他们怎么发现的?”
赵雪梨更是不知道,她有些急了,急中生出了巧智,商议道:“我们需得分开走,我可以掩护娘亲,你们先跑。”
陆署令并不赞同,“你被抓回侯府后,裴靖安定会拿你的性命威胁姜依,到头来还是前功尽弃。”
赵雪梨摇了摇头,“我我应当是死不了的。”
陆署令不解地瞪眼:“你当自己是谁?会让裴靖安手下留情?他虽不至于伤你性命,但剁只手送出来威胁姜依定然能干得出来。”
赵雪梨打了个哆嗦,她只是下意识觉得自己即使被抓了回去,表兄也是会护着她的。
但表兄真会为了她忤逆自己的父亲吗?
她逃跑出来,表兄一定会生她的气,会不会再搭理她都难说,护着她似乎不太可能。
陆署令又说:“分开逃走是个好法子,可以分散他们的人马,不至于一窝蜂地被对方轻轻松松捉了。”
他说完这话,也不问雪梨意见,就自顾自出去与了慧商议了。
约莫片刻钟后,马车在一处人来人往的成衣铺子前停下。
赵雪梨掩面下了车,了慧又将姜依抱进了铺子里。
他们甫一进去,因为抱着个人而引得了些异样视线,但了慧一路视若无睹,而是熟门熟路上了二楼。
赵雪梨紧紧跟着,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陆署令同她解释道:“这是宋氏产业,你稍后换了衣裳,坐另外的马车逃走。”
赵雪梨不安地问:“那我娘呢?”
陆署令却说:“你不用担心姜依,宋则的这些下人定然会拼死送走她的,但却不一定会护得住你。”
赵雪梨僵住,隐隐绰绰明白了慧要做什么了。
她嘴唇翕合数下,却有些失声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署令又说:“会有人马护着你离开,但若实在不幸被抓住了,望你撑住一段时日,我们会想法子来救的。”
这与雪梨方才所言不是并无区别吗?
看来了慧亦是别无他法了。
可赵雪梨看着陆署令,心里忽然浮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也不知宋家下人会不会为了让姜依没有后顾之忧而杀掉自己?
这个可能性是极其大的,她死后,姜依再无任何顾忌,甚至会因为此事彻底恨上淮北侯,宋则不仅抱得了美人归,这个美人还与前夫有了杀子之仇,再无任何破镜重圆的可能,简直是一箭双雕,一本万利。
但凡是心狠手辣一些的人都会这样做的。
宋则又怎么会放过这样千载难逢的好几会呢?
甚至更阴暗一些得猜想,会不会就是他故意引来了裴靖安的人,逼着她与娘亲分开逃跑,好寻机杀她?
雪梨惊出一身冷汗,忽然觉得之前她在明湖落水,宋晏辞杀她一事,其中许是就有宋则的授意。
她越想心中越寒凉,跟泡进了冰水中一般,只是一两句话的功夫,就出了一身冷汗。
陆署令还在交代着什么,赵雪梨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觉得这些人都虚伪得可怕。
宋则此人如何,了慧大师和陆署令必然是比她更清楚一些的。
她都能想到的事情,他们会想不到吗?
他们只是默认了宋则将要做的一切,选择放弃雪梨罢了。
赵雪梨木然地听着他们对自己的安排。
她若是顺着此法子走,能安然逃掉的希望渺茫,反倒是被抓回去或者被宋家之人杀死的可能更大。
可她要死死赖着娘亲以求得一丝逃脱机会吗?
娘亲现在昏迷不醒,即使她厚着脸皮不愿分开,可只要与宋家的人在一处,就有无数个被制造意外的机会。
尽管身体不受控制地发颤,腿软,雪梨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沉默着换了一身碎花襦裙,被陆署令引着走向侧门。
现下日光已经完全落幕,空中还残留着暖阳温热的气息,赵雪梨攥紧冰凉的手,临到马车前时忽然道:“我我我想净手”
或许是雪梨温顺老实的性子在陆署令心中已经定了性,他未做他想,只道:“快一些。”
赵雪梨连连点头,提起裙子向便所小跑着走了。
陆署令站在侧门口左等右等,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等来赵雪梨。
他觉得不对劲,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想法就是:这丫头不会如个厕的功夫就被不声不响抓走了罢。
赵雪梨进了便所,拿出行囊,给自己脸上抹了许多褐色脂粉,弄得灰扑扑的,又用一块灰布包裹住脑袋,在便所等了儿,等来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妇人,等她也小解完,向外走了,雪梨这才故作寻常地跟着向外走。
她耷拉着脑袋,安安静静紧紧跟在妇人身后,惹得那妇人多看了她几眼,但到底没有多说些什么。
不知情的或许还以为这是一对母女。
就这样一路出了成衣店子,赵雪梨还是跟在妇人身后,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后,妇人终于忍不住道:“姑娘,你做什么一直跟着我?”
赵雪梨脚步顿住,结结巴巴道:“我我大娘,我没有去处了,可否在您家中留宿一晚?”
妇人当即垮下脸道:“我家又不是开客栈的,不留不留,你快些走,别再跟着我了!”
赵雪梨也不勉强,她踌躇一会儿,还是灰头土脸地走了。
乾壹郡城虽比不上盛京,可也是大缙数一数二的大城,赵雪梨走在人影渐少的长街之中,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幸好她怀里还带着自己的路引文书,可以寻家客栈住下。
但她沿着街道走了许久,街边铺子越来越少,她也并未看见客栈,赵雪梨怀疑自己是进了乾壹郡达官显贵的住坊,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她不知道有没有淮北侯的人跟着自己,但想要是没有的,否则怕是直接就将她抓走了事,又怎么会放她溜达到现在。
可她若是无法尽快躲藏起来,到了宵禁时间,即使不被那些隐卫发现,也得被巡夜的卫兵抓住,更何况,她一个女子,夜里并不安全。
赵雪梨其实很是害怕,她像一只在街上流浪的小猫小狗,寻不到任何落脚地,只能麻木地转身折返。
可这一转身,就看见了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
街口处走出了两个黑衣黑面的男子,在昨日夜里,穿着这身装扮的人还将赵雪梨和姜依拉出了枯井,送他们逃脱。
可是现在,他们明显没有丝毫善意,手里的短刀像尖刺一般,几十丈开外就刺得雪梨心脏重重一跳,她立刻转身拔腿就跑。
赵雪梨从来没有这般疲于奔命地逃跑过,她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也感受不到呼啸着灌入自己胸腔的冷风,只是凭借着本能疯狂逃命。
可是她再如
何拼命,也跑不赢训练有素的黑衣男子,她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余光瞥见前方一处宅院,慌不择路哭着跑过去敲门。
“救命!救命!有没有人?”
这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做法,这处宅院不一定会有人,即使有人也不一定会多管闲事。
但赵雪梨实在是别无他法,只剩这最后一条路可走了。
她哭喊着叫了两声,门扉被人打开,赵雪梨没站稳,跌落在地,被一只大手扶起,手的主人有着一口粗糙的嗓音,惊愕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赵雪梨跟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着对方的衣裳跪了下来,“大人,大人,求你救救我,有人要杀我”
她惊慌失措地哭着哀求,有些语无伦次,但好歹叫这人听懂了。
男子看了眼赵雪梨灰不溜秋的模样,又瞥见毫不畏惧,甚至持刀走得更近一些的凶恶之徒,默默扯开赵雪梨的手,边往后退开数步,边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随后将大门砰一下关上。
扬起的尘土扑在赵雪梨身上、脸上。
她呛了数下,瘫软在地上瑟瑟发抖,彻底绝望了,呜咽着甚至有些哭不出声了。
就在这时,街口传来了脚步声,一道肃正的声音穿透过来。
“快到宵禁时间了,怎么还在外面晃荡?”
赵雪梨猛地抬头,大声道:“救——”
可她才喊了一个字,就被已经走近了的黑衣男子捂住了嘴。
两个黑衣男子对视一眼,一眼就看出来人是羽林卫。
也怪这个女人会选地方,哪里不跑,偏偏跑到了陛下所在的荣勋坊附近。
这处被羽林卫接管,负责巡视护驾,尽管这里距离荣勋坊尚有一截距离,可这羽林卫兵许是听见了动静,被吸引了过来。
如果现在直接对赵雪梨动手,在荣勋坊街口见了血,怕是会节外生枝。
黑衣男子们收起短刀,在羽林卫走近之前扯下面巾塞进袖中,扮做寻常打手模样,连忙压着雪梨赔罪道:“这位军爷息怒,我们府里的姨娘一时没看住,不慎跑出来了,现在捉到了人,我们这就走。”
另一人则是从袖口拿出一锭银子笑着递过去。
赵雪梨不甘心,一直挣扎得厉害,竟是从那黑衣男子手中扭开了片刻,她嗓子都哑了,却仍然尽量快速又清晰地说:“我不是!大人,我不认识他——”
黑衣男子眉头一皱,再次将赵雪梨扯了过去,死死捂住了嘴。
赵雪梨鬓发歪了,头巾也掉了,一张涂了褐色脂粉的小脸被眼泪冲刷得不伦不类,手持陌刀的羽林兵脚步停在十米以外。
他虽是羽林军中,可家里并不煊赫,只是军中的末流之徒,否则也不会被分到来这最外围巡逻。
纵使相较于军中其余子弟他并不起眼,可家里父亲好歹也是一路从地方官做到了京官,对于这种强抢民女的戏码他早就见多不怪,只要没有对皇上产生影响,他自然是懒得多管。
更何况府上能养得起这种精壮打手的都是非富即贵,他实在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知名姓的女子出头。
赵雪梨睁着惶恐的一双眼,看见来人收下银锭,道:“既如此,快些走罢。”
她知道自己一旦被拖走便是再也没了生机,心里发狠,又晃着头挣扎了起来,黑衣男子大掌微微向上偏了几分,赵雪梨张开嘴咬中他的尾指,她用尽了全部力气,几乎是瞬间,一股血腥铁锈气就流进了口腔。
黑衣男子吃痛,眉头一皱,下意识甩开手。
赵雪梨再次寻见机会,连忙急促道:“大人,我是淮北侯府上的,家弟裴谏之——”
另一黑衣男子连忙伸手卸了赵雪梨下巴,她吃痛,泪珠子滚落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黑衣男子架起她就要走。
可幸运的是来人听清了她的话。
年轻的羽林兵当即道冷声喝道:“站住!”
黑衣男子听话地停住脚步,笑着道:“军爷,您可不要被她蒙骗了,她就是一个无权无势的乡野村妇,哪里会是淮北侯府上的?”
另一黑衣男子也接话道:“她被老爷抬进府里前在茶楼卖曲为生,许是从说书人口中听来了这些名字。再说,那侯府上的小姐不都在京城闺阁锦衣玉食住着吗?又哪里会来了乾壹郡。”
羽林兵方才听见裴谏之和淮北侯这些字眼下意识拦住人,此时听这二人一说也反应过来。
淮北侯膝下仅有一个幼女,并未有什么比裴谏之还大些的女儿,这个女子想来是随口胡诌的。
他摆摆手,放了他们离开。
只不过那群人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他瞥见到地上落了个秀气荷包。
上前走了几步捡起来一看,他发现不论是制式还是绣工都非同寻常,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碎银和一张平安符。
他心思微转,又恍惚地想起,淮北侯府好像是住着一位远房来的表小姐?比裴谏之大了些许。
方才那个女子被压着,他没有细看,但只是粗粗一眼,也能看出姿容不俗,并无寻常卖艺歌女身上的风尘气。
他握着桃粉色的荷包,不可思议地想到:这人莫非是淮北侯府上的那位表小姐?
羽林兵抿紧嘴角,快步向外追寻,可那几人已经没了踪影。
他只好作罢,往荣勋坊巡逻而去,只不过有些心不在焉,一个不慎就撞到了人。
“王生,你怎么当得值?闭着眼睛巡逻?”
羽林兵抬头一看,见到沉着脸,很是不悦的什长。他张了张嘴,下意识道:“什长,我我不知您可瞧见了裴谏之裴校尉?”
什长以为有什么大事,立马追问。
王生道:“我方才方才好像遇见裴校尉的姐姐了。”
在什长开口之前,先是一道猝然靠近了的马蹄声,紧随其后的是一道发沉的嗓音。
“姐姐?”
王生向后看去,见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这少年一身轻甲,眉目锐利,此刻高高在上瞥过来一个冷峻的眼神。
王生不由得僵住了。
裴谏之受命领着人再次里里外外巡视一遍荣勋坊,没成想刚从里面出来,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甚至还听见了姐姐二字。
姐姐?
这个词在他耳里转了一圈,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赵雪梨,纵然知道她此刻应该是在盛京安稳待着,也还是没忍住拉紧缰绳,停了马,耐着性子再问一遍:“你方才说,见到了谁的姐姐?”
第40章 逃脱
裴谏之问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怕不是魔怔了。
这里是乾壹郡,赵雪梨怎么可能会在?
他懊恼地皱了下眉,觉得赵雪梨这个女人实在是阴魂不散,她不仅频频在夜里造访他的梦境,就连青天白日里也能勾得人想起她。
不待王生回话,裴谏之拉起缰绳,欲要离开。
就在这时,王生从怀里摸出一个桃粉色的秀气荷包,令裴谏之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王生双手举着荷包往上递来,“大人,这是那位女子身上掉出的。”
裴谏之俯身大手一捞,将东西捞进手中。
这荷包落了许多灰,边角还湿漉漉的,也不知被溅上了什么液体,但不管如何,他都一眼认出这是赵雪梨的东西。
她喜爱青色,但荷包却一贯是桃粉色的,似乎是青乐郡的乡俗,粉色能守住钱袋子。
裴谏之当初听闻这些时,还狠狠嘲笑过赵雪梨庸俗。
此刻,他打开荷包一看,见到里面躺着一张城隍庙的平安符,这种符他怀里也有一个。
裴谏之下意识问道:“那女子什么样貌?你在何处见到的?”
王生踌躇道:
“那女子面上似乎敷了一层褐色脂粉,穿着一身寻常妇人一贯爱穿的老旧花青色碎花襦裙,但看起来还是很漂亮”
裴谏之越听,眉头拧得越紧,他没什么耐心地打断道:“那女子往哪里去了?你给我指个方位即可。”
王生见他如此说,心里顿时有了计较,他立马单膝跪地垂首道:“大人,我方才见到那女子被两个黑衣男子劫持走了,特来向您禀报。”
裴谏之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劫持!?谁被劫持了?”
王生道:“那位自称是您姐姐的女——”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顿时感到肩膀被一只大掌握住,再之后,那大掌用力将他提起,视线一阵急转,他被捏着肩直接架上了马背。
王生心跳不止。
早就听闻裴校尉力大无比,果真是名不虚传。
裴谏之将人捞上马后,冷着脸道,“带路!”
王生立刻指了一个方位。
裴谏之双腿一夹马肚,单手勾起缰绳,马儿嘶鸣一声,瞬间如风刃般疾驰而出。
王生被迎面急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他边被喂风,边道:“大人那劫持了女子的贼人是两位黑衣打手,他们称女子是府上逃出来的姨娘,此前在茶楼卖曲为生,但但我观那女子通透轻灵并无丝毫风尘之气”
裴谏之绷紧了下颌,没有出声。
如果这位荷包的主人真是赵雪梨,那她是怎么离了京,被带来乾壹郡的?还被什么黑衣人劫持了?
这实在是有些荒谬,他不过是跟着陛下去了几天醴泉行宫,赵雪梨就被劫出盛京了?
她一向是鹌鹑似的蜗居在蘅芜院,哪个不长眼的疯了会去绑她?竟还真从淮北侯府弄走了人?
简直是匪夷所思!
可他手中的荷包做不了假,赵雪梨确确实实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甚至就连里面那张京郊城隍庙的平安符亦是毫无二致。
这世上哪里来的这种巧合?
裴谏之心里困惑之际,也越来越发沉
赵雪梨被黑衣男子拖走时,已经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她心中除了恐惧外,还自然而然生出了恨意。
宋则不愧是宋晏辞的父亲,论起心狠手辣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比之淮北侯怕是也不相上下。
娘亲落入这种人手里,想必境遇与在侯府相比时好不了多少。
雪梨的下巴脱了臼,无法说话,哭声呜呜咽咽的,听在两个黑衣男子耳里莫名有几分瘆得慌。
他们杀人的勾当做习惯了,这还是头一次莫名其妙心里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赵雪梨不甘心地挣扎了一路,被拖出荣勋坊很长一段距离后,她才渐渐不动弹了。
黑衣男子将她带进了一条狭窄巷子后重重扔在地上。
腿部和手臂霎那间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应该破了皮,可是她丝毫顾不上这些,只是本能地想要站起来逃跑。
她的腿太软了,动作也太慢,还没完全起身,就被已经抽出短刀的黑衣男子握住了脖子。
赵雪梨惊恐地瞪大眼,想要求饶,想喊救命,可是她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只能任由短刀距离脖子越来越近。
虽然她没有杀过鱼,但是雪梨忽然觉得自己此时应该也是同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
她因为惧怕,手指不自觉地痉挛了起来。
雪梨是想要闭上眼的,可是她僵住了,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掌控,只能无力地等到死亡降临。
短刀将要割入赵雪梨脖子之际,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长吟。
“嗖——”
一只锋利黑箭自高空射来,箭簇在傍晚夜空中划出一道笔直冷光,贴着赵雪梨头顶钉进黑衣男子眉心。
坚硬的冷铁破开皮肉,血花四溅,那箭力道大得出奇,钉进男子眉心后还将他向后掼了一小截距离,但那些迸溅的鲜血还是喷到了雪梨脸上,眼中,甚至是无法合拢的嘴里。
随着黑衣男子的倏然倒下,他手中短刀也砰一声落了地。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好像只是眨了个眼,情势就忽然发生了转变。
赵雪梨愣愣地,半晌都没回过神。
不止是她,就连另一个黑衣男子也是惊愣在原地,只不过他很快回魂,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在他抬头的瞬间,先是看到空中一个亮点猝然更近了,而后才是听到空气被破开的簌簌嗡鸣。
这箭的速度太快了,快到剩下的黑衣男子才刚看到箭簇,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被钉穿了脖子,也被箭矢恐怖的力道往后掼了一截。
随后,就是一道重物落地的轰响。
他死之后,惊愕的神情甚至还定格在脸上。
赵雪梨被这接二连三的声响惊得回神,她僵硬地捡起地上掉落的短刀,甚至不敢往身后射箭之处看一眼,连滚带爬往外跑了。
在她走之后,巷子附近的高树上响起一道无波无澜的男声。
“唤云,你太用力了,血都溅到小姐嘴里了。”
唤云收起弓箭,懊恼但犹不解恨,“是这些人太坏了,我没忍住。”
清明没再多言,他轻巧跃下大槐树,悄无声息跟上赵雪梨。
在他同唤云走后不一会儿,裴谏之策马寻了过来。
其实他的动作十分之快,从提溜着王生上马,到寻了四五条巷子后找到这里也只过去约莫半盏茶的时间。
奈何王生之前太过犹犹豫豫,将时间给耽搁了。
导致裴谏之迟来一步,只见到巷子间横陈着的两具尸体。
王生亦是看见了,他惊愕出声:“他们!他们怎么死了?”
裴谏之没在巷子里看见第三具尸体,松了口气,但见到那两个男子的死状,又不由得担忧赵雪梨是不是被凶手抓走了?
如果真是如此他简直是不敢细想。
她那么娇气,一定会哭,会害怕,会不知所措、惊惧惶恐的。
裴谏之心脏突得一跳,只要一想到被抓走的是赵雪梨,生死不明的是赵雪梨,心底就生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惶恐和涩痛。
他面色阴冷,将王生放下马背,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道:“这两人持刀在荣勋坊附近鬼鬼祟祟,欲要行刺陛下,被你我合力击杀,只不过他们疑似还有同党,你且在此守着尸首不要走开,待人来运走,我这便去请奏陛下封城捉拿刺客同党。”
王生咽了口唾沫,在裴谏之冷厉的眼神下,干巴巴应道:“属下属下遵尊命”
裴谏之当即调转马头,策马扬鞭冲进越来越黯淡的天光中。
赵雪梨对这一切浑然不知。
她抹着眼泪跑出巷子后,一路沿着来时的长街折返,总算是寻到一家尚未关门的客栈。
客栈里那方并未半开着的大门对于此刻的雪梨来说无异于溺水中的浮木、暗夜里的萤火,她原本疲软竭力的双腿又生出了一丝力气,忍不住加快步伐跑了进去。
大堂内只有正在借着烛光拨动算盘的掌柜,他被赵雪梨破门而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以为是巡逻宵禁的军爷。
等抬头一看,见到是满身血渍的赵雪梨,更是被吓得不轻,连忙从柜台后走出来,“姑娘,我们已经打烊,今天不接客了。”
赵雪梨说不了话,只能作出哀求的动作。
只不过她现在实在是狼狈,掌柜看她两眼,都以为是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在路上还杀了人的疯婆子了。
他这种做生意的最忌讳这些,连忙道:“姑娘,我们真的——”
赵雪梨手忙脚乱从怀里摸出一支金钗递过去。
掌柜将后半句拒绝的话语吞进肚子,他伸手接过,感受着手心沉甸甸的重量,忽然就热情地笑了起来,“小姐,您请上天字一号房,我再去给您准备套干净的衣裳,您沐浴一番也好睡个舒适觉。”
赵雪梨惊慌失措的情绪这才得到一些缓解。
她站着没动,又指了指自己下巴。
掌柜拿了钱财,认真看了几眼,心下了然,他笑着道:“这只是脱臼了,您要是信得过小老儿,我便可帮您复原。”
赵雪梨迟疑了下,轻轻点头。
这掌柜若是个恶人,用不着如此迂回,方才大可将门一关,捉了她索要钱财。
赵雪梨忍着痛,乖乖让掌柜替她接上了下巴,咯噔一声后,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多谢”
说话时,嗓子和下颌都疼得厉害,赵雪梨随即不再开口。
掌柜也没多问她如何是这幅模样的,甚至连路引文书都没要过来登记一下,就领着她上楼,一路走到第一间房。
他推开门,走进去点了灯,“小姐,您先歇一下,我这就去差人送热水来。”
在他掩门离开后,赵雪梨提心吊胆一路的心终于放下来些许,双腿软得差点跪倒在地。
片刻之后,果真有小二抬来了热汤,送来了干净的襦裙。
赵雪梨像脱掉尖刺一般迫切脱掉沾了血的衣裙,将自己整个泡进浴桶之中,身上摔倒时破了皮的地方一阵又一阵刺痛,她又红了眼。
渐渐习惯这种刺痛后,赵雪梨才开始用力揉搓起脸部和发丝。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黑衣男子的血腥气,肌肤上也似乎还残留着鲜血的温热。
她恶心地反胃,想吐。
待到将一桶热水都洗凉了,皮肤也被搓洗地通红一片,赵雪梨才停了手,从浴桶中起身,穿上襦裙缩进被子中。
她不敢熄灭油灯,也不敢闭上眼,害怕夜里看不见的地方会有人藏着,等她睡着了就冲出来杀掉自己。
赵雪梨握紧那柄捡来的短刀,一直睁着眼,强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
可怎么会不去想?
她被黑衣男子拖走的那一刻,真的是被无边无际的绝望淹没,那种无助害怕,甚至比之前在明湖落水时更加惊恐。
赵雪梨眼睛早就哭得红肿,此刻仍然后怕地想哭。
她蜷缩着身子,又不由自主地猜想杀了黑衣男子的谁,可想来想去,是一筹莫展,眼皮子却上下打起了架。
夜里有些冷,赵雪梨又迷迷糊糊地想到,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没有绞干,这样湿一晚上,第二日会不会着凉?
可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四肢宛如灌了铅一般,连动一根手指头都费劲,赵雪梨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最终还是彻底闭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夜色过半,客栈外驶来一辆乌木马车。
车上下来一个芝兰玉树,清冷挺拔的青年。
赵雪梨在睡梦中好似被人捞起擦了头发,又轻轻浅吻了眼眸。
还隐隐嗅到了熟悉的松雾香。
她有几分不适,想要挣脱,却被梦境困住。
赵雪梨又梦见了裴霁云。
对方依旧站在尸骨之中,清清冷冷一身霜白,提着鲜血淋漓的头颅对她温和道:“姈姈,何必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呢?”
“外面这么危险,你都已经一一见到了,为什么还不回头?”
她呜咽着哭了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哽咽道,“表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救救姈姈罢”
裴霁云见她哭,眸光依然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
他扔了手中头颅,不徐不疾走到雪梨身边,抬起手指抹去赵雪梨脸上泪珠,动作时轻时重,触感温凉。
赵雪梨长睫抖动,下意识扯住他的衣角,在止不住的抽泣中听见他轻声说:
“姈姈,你要回头。”
“同我认错,求我原谅你,与我保证再无下次。”
“届时,那些欺辱你的人,表兄都会替你杀得干干净净。”
他一字一句落在耳边,像是诱哄,又像在保证。
赵雪梨哭得越发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