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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回府


    殿中点了数十根蜡烛,烛光如金丝般交织着,映得四壁生辉,亮若白昼。药汁的苦涩味尚未散去,在热气氤氲的室内沉淀得越发浓烈,好似呼吸间都带着一丝苦闷。


    赵雪梨从他怀中缓慢坐起来,手指微微颤抖蜷缩,不可置信地开口,“表兄他他们救了姈姈。”


    裴霁云神色从容,任由她踉跄着撑起身子,语气淡漠如水:“救了你的,不是谏之吗?”


    赵雪梨浅色瞳孔微微睁大,凝视着他,“表兄”


    他不躲也不避,半敛着长睫同她静静对视,漆黑眸子宛如暗夜寒星。一张玉面,方才还像春风,此刻又更像一弧冷月,不可捉摸,深邃冷冽。


    赵雪梨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烛火噼啪声淹没,她小心翼翼地继续道:“表兄,你莫要说笑,他们他们好歹是来救姈姈的,若是因此出了事,姈姈这辈子都不会安生的。”


    裴霁云默然凝视她片刻,没再就此争论,只是无波无澜地道了句,“既如此,此事便依姈姈罢。”


    赵雪梨不是很相信,却又不敢再得寸进尺,垂下眼,嗫嚅着嘴唇道:“多谢表兄”


    她原以为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心中虽然不安,但紧绷的精神确实猝然放松些许,正犹豫着是否要开口表明自己想要休息时,就听见裴霁云漫不经心的嗓音又在头顶落下。


    “姈姈,若今夜救起你的是宋公子,他来求娶,你嫁是不嫁?”


    赵雪梨心下再次收紧,又抬眸看回去,不明白他是随意一问,还是察觉到什么在试探她。


    此前许多事,许多时候,她都以为自己已经蒙混过关了,可他冷不丁的一句话又会让雪梨疑心自己是否言辞不当,露了破绽。


    这个人自小周旋在盛京权贵之中,少时便得圣上青眼,入了朝堂,数年尔虞我诈,宦海沉浮,早让他原就沉稳的性子越发讳莫如深,不漏声色。雪梨是无法从他的神情动作中辨出丁点信息的,但他却洞若观火,仅仅从她的神态言语之间就能推出真假始末。


    恰如此刻,在她松下心房之际,他偏偏又问起了宋晏辞。


    是觉得若裴谏之不在,宋晏辞更有可能将她从湖中救起吗?还是有什么旁的想法?


    雪梨抿了抿唇,一想到险些杀了自己的宋晏辞,清润水眸中就不禁透出几分厌恶和恐惧,她连连摇头,坚定道:“不嫁。”


    裴霁云一顿,眉梢微微挑起,眸色更深,须臾之间,又问:“若是江公子呢?”


    赵雪梨知道此刻要顺从他,自然也是摇头,“不嫁。”


    约莫是话说得多了,嗓子有些发痒,她轻轻咳嗽两下,柔声道:“姈姈不愿意离开表兄,若是日后表兄娶了妻,我再没了念想,许是才会想着嫁人。”


    裴霁云哑然失笑,摸了摸她的头,又垂首亲了下她红润的面颊,没再逼问。


    门外适时传来三声叩响,他慢吞吞松手,拉开与她的距离,淡声开口:“进。”


    惊蛰领着数位小厮婢子推门进入,热气腾腾的浴桶被搁置在屏风之后,雾气四处逸散,转眼就缭绕了满室。婢子们放下胰子澡豆,香精檀梳,锦帕新衣,便识趣得依次退下了。


    裴霁云将雪梨放在榻上,柔声道:“姈姈,湖水不洁,沐浴后再睡可好?”


    赵雪梨方才被他那么一吓唬,瞌睡确实跑走不少,不至于此刻硬要睡下,洗漱沐浴的时间还是有的,随即乖巧地点头。


    裴霁云俯身再次亲了亲雪梨额头,又叮嘱:“没开窗,不要洗得太久”


    赵雪梨面色一点点红了起来,小声说:“多谢表兄,姈姈会记得的。”


    裴霁云笑了笑,道一句‘好’,随即转身离开。


    赵雪梨见他出了门,才从榻上起身,走至屏风后,宽衣解带进了浴桶。热水一泡,又是另一种舒适,满身惊慌恐惧似乎都被洗去了,她轻叹一声,靠在桶壁上瞬间昏昏欲睡。


    一门之隔的殿外,裴霁云并未走远,只是静静站在廊下,殿中灯火通明,映得廊下也是一片蒙蒙光影。


    惊蛰立在他身侧,低声询问要如何处置那些婢子小厮。


    裴霁云语气淡然,“拔了舌头,断掉双手,放出京城。”


    他面容亦是十分冷淡,仿佛处置的不是十几条人命,而是无关痛痒的花花草草。或许对于钟鸣鼎食的王公贵族们来说,人命本就如同街边随处可见的野草,低贱微薄。


    裴霁云从来不是良善天真的贵公子,只是生了一幅好容颜,养出一身清雅的君子气度,杀人之话也能说得如同摘花逗雀般闲淡,“离了京,再一一送回自家主子处,也算有个善终。”


    “得了二皇子这番警告,想必那些不省心的可以消停些时日了。”


    这话的意思便是将杀人的名头栽到二皇子身上,或是借了二皇子的手杀人。惊蛰心中一转,已然出了好几个对策,应声下去。


    他才转出回廊,便撞见洗漱沐浴后换了新衣,重新束发的裴谏之大步走来。


    惊蛰脚步一顿,叫了声二公子。


    裴谏之脚步不停,见了惊蛰就问:“赵雪梨还没歇下罢。”


    惊蛰道是。


    裴谏之冷哼一声,“那个女人胆小如鼠,夜里定然睡不着,我去看看,你且忙自己的去罢。”


    不待惊蛰回话,他就转出廊角,走得没了影子。


    惊蛰默然离开。


    裴谏之快步进了偏殿,眼眸一抬,就见到廊下珠辉玉映,宛如琨玉秋霜的裴霁云。


    他脚步稍顿,颇有几分意外。


    原以为只有惊蛰在此,未曾想日理万机,焚膏继晷的兄长亦会在此。


    裴谏之走上前去叫人,目光不住往殿中飘,有些扭捏地道:“大哥,我进去看看赵雪梨。”


    裴霁云道:“姈姈正在沐浴,你且明日再来。”


    裴谏之一愣,火急火燎的心静下来些许,这才听见隐隐约约的水声,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冷峻面容上有几分泛红,而后才回过神,听清那句‘明日再来’,心下莫名生出些不甘的情绪,不愿意就此折返,于是又道:“那那我在这里等等。”


    他说完这句话,面上有些发臊,像是生怕引起误会似得,冷着脸补充一句:“若非不想叫外人看了笑话,我今日一定不会救她,淹死了才好。等她沐浴完,看我怎么教训她!”


    但他话落,兄长却没及时出声。


    裴谏之觉得自己方才那方话可能说得有几分重了,欲要找补几句,就听见兄长淡着声音道:“谏之,回去罢。”


    兄长语调无甚起伏,也不知是否误解了自己真是要去教训赵雪梨。


    裴谏之心下有些后悔,想起那副在湖水中近乎了无声息,上了岸又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孱弱身子,还是踌躇着没有立马离开,而是道:“大哥她落水受了惊,我怕她夜里惊叫被下人们看了笑话,不若今夜我留在这里看住她,免得丢人现眼。”


    裴霁云神色不变,只是再次道:“不必如此。宴席将散,你去告知祖母一声,姈姈被二皇子妃留下歇息,明日才回。”


    裴谏之这才想起宴席一事。


    此刻已经到了戌时,确实将散了。


    裴谏之虽然一贯不羁张扬,但长兄说得话还是会听,他再次看了眼紧闭的殿门,道:“大哥,那那我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裴霁云颔首,目送着他远去。


    约莫又过了片刻,殿中水声渐停,传来了吱呀开窗声,裴霁云便叫了下人们进去,将里面再次清理一番。


    他没急着进去,而是立在廊下等了许久,婢子们都统统离开后,他才踏进殿中。


    缓步走到床前一看,她果然已经睡下了。


    方才若是


    他在,姈姈定然睡不了这般快。


    裴霁云还有一众事务要处理,他俯身将雪梨盖住鼻子的锦被往下拉了些许,又掖住被角,才走到屏风之外的案几旁坐下。


    红褐色的黄花梨桌案上堆砌着两摞公文,一方端砚散着隐隐墨香,笔架上坠着数只狼毫,笔锋如剑,雕工精细的镇纸压住一卷洁白宣纸的边角,案几左上角还放着一盏琉璃灯盏,灯影在纸面摇晃不定。


    裴霁云神色淡淡翻开一本公文看了起来。


    房中地龙彻夜烧着,赵雪梨热得踢了数次被子。


    明明身处温暖舒适的大床之上,但她还是不可抑制地做了噩梦,仿若又回到了冰凉刺骨的湖水之中,宋晏辞那张可恶的面容变得扭曲如鬼影,按着她的头往水中压,雪梨呼吸不上来,额发被密密麻麻的汗液浸湿,她感觉自己又呛了水,不由哭着喊救命。


    裴霁云公文看到一半,听见那声声可怜的呼叫,再看不进丁点墨字,搁下笔,关了文书,向床榻走去。


    他站在床边看着雪梨泪眼朦胧地挣扎,平静开口:“姈姈要自讨苦吃多少次,才能学会乖巧听话?”


    赵雪梨自然不知这一番话语,她感到自己挣扎了许久许久,将近窒息之际,才有一只手将自己从水中拉出,清清冷冷的松雾香将她逐渐包裹,雪梨慢慢又放松了身子。


    第二日,天大亮。


    赵雪梨睁开眼时,已经日上中天,房里空无一人,日光刺眼。


    她咳嗽两声,脑子有些轻微发沉,但是并未发热发晕。


    依着她这常年不动的孱弱身子来说,这已然是极好的了。雪梨松了口气,穿上衣裙,推门走出去,等在殿外的婢子听见动静,连忙迎上来,“赵小姐,裴公子在殿下书房议事,他交代奴婢,叮嘱您醒了后先去吃午膳,待到末时再一道回府。”


    赵雪梨肚子空空如也,此时也是饿得不行,随即点头:“烦请带路,我这便去用膳。”


    走到膳堂吃下些东西后,再回到偏殿,已经临近末时了,雪梨没等多久,就有管事来唤,道是裴公子事了,让她先去马车中等候。


    这处偏殿距离府门并不远,只两刻钟的功夫,雪梨就出了正门,上了马车。


    她想到现下就要回侯府了,心里有几分不知如何是好。


    娘亲交代的事情搞砸了,还让宋晏辞和江翊之都在表兄跟前过了面,此刻回府,又不知道要如何同老夫人解释。


    赵雪梨靠坐在车中焦虑了起来,裴霁云撩帘进入时,她立马敛起愁绪,笑着道:“表兄,你来啦。”


    裴霁云应一声,在她身侧坐下。


    马儿嘶鸣一声,拉着马车走上长街,赵雪梨在车轱辘声中靠近裴霁云,再次开口:“表兄,我们今日才回,老夫人那里要如何说呢?”


    裴霁云道:“我昨日已让谏之知会过了,只说你被二皇子妃留下过夜。”


    赵雪梨吐出一口气,放了一半心。


    回到府中之后,老夫人果真没有细问,雪梨请了安后,就回到蘅芜院。


    她有心再去城隍庙一趟,奈何接连十来天都寻不到机会。


    裴谏之倒是来过数次,雪梨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对他的一些颐指气使都格外顺从。


    转眼就到了三月初一,赵雪梨身体大好,也没再咳嗽,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样。


    初二这日早,裴谏之踹开了蘅芜院的小门。


    因着赵雪梨这些日子千依百顺,他行事越发无所顾忌,使唤雪梨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他踹开门一看,见到雪梨又捧着书在窗下读,随即皱起眉头,高声道:“赵雪梨,你日日看书,也不怕把自己看傻了?”


    其实赵雪梨是故意如此的。


    近段时间,裴谏之来得越发勤快,张口闭口救命之恩,说什么都教雪梨难以推拒,她只好佯装看书,叫他不好打扰。


    这一招初时有效,他见了后骂骂咧咧转身就走,但是随着雪梨看书的次数多了,他已经能对此视而不见,照常打搅。


    裴谏之大步走过去,扬手抓过雪梨的书,低头一看,道一句‘这有甚好看的’,随即便扔了书,挑起眉头道:“猎场去不去?我带你去抓兔子。”


    赵雪梨看着落在窗台下惊起一地落叶的书册微微瞪眼,摇头:“不去。”


    裴谏之当即变脸,冷哼一声,“你这女人,这也不去那也不去,是要在这破院子里生根了吗?”


    赵雪梨小声道:“我一个女子,怎好去——”


    裴谏之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既然喜欢读书,那书院你可敢去?”


    赵雪梨话断在嘴里,剩下的句子在舌尖转了一圈,出口变成:“什么书院?”


    “就在猎场后的景行书院,我们先去抓兔子,再进书院听夫子讲学。”裴谏之凝着她,“敢不敢?”


    赵雪梨犹豫:“可可我是女子,怎么好去猎场,又去书院?”


    裴谏之微怔,似是才考量到这个问题,他眸光上下打量雪梨,若有所思片刻后,道:“这有何难,你扮做男子即可,有我带着,料想谁也拦不了你。”


    赵雪梨愕然。


    她倒是没觉得这样太过没规矩,太胆大妄为,太离经叛道。而是下意识道:“这这还可如此吗?”


    要扮做男子,自然需要一身男子常衫,雪梨自是没有,裴谏之两年前的旧衣拿给她穿倒是能勉强合身,不过雪梨不要,她可扮做男子,也可穿裴谏之的衣衫,只不过她要未曾穿过的新衣,不要他穿过的旧衣。


    裴谏之冷着脸骂她:“挑三拣四,我还嫌弃你呢!”


    赵雪梨不是嫌弃他,只是觉得穿人旧衣太过亲密了,实在是难为情。


    府中每年给主子们都做了不少衣衫,只不过两年前的新衣都被裴谏之压在了箱底,他耐性差,胡乱一通翻,揪出的全是暗色劲装,在雪梨身上一比划,怎么看怎么别扭。


    赵雪梨虽然很好奇书院学子是如何读书的,但也不是非去不可,她见裴谏之赶走丫鬟,弄得满地狼籍,抿了抿唇道:“若不然今日便算了罢”


    裴谏之在满地衣裳中抽空瞪她一眼,“你给我闭嘴!今日不去也得去了。”


    赵雪梨噤了声,安静地坐在他房中等待。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裴谏之又弄倒一个箱子,终于从一片暗色中揪出一套鹅黄锦衣,他这才住了手,站起身,将手里衣裳胡乱塞给赵雪梨,“这件娇滴滴的,定然适合你,快去换上。”


    赵雪梨接过,有些无措:“在这里换吗?”


    裴谏之愣住,耳根倏然泛红,他一别扭,就会冷脸掩饰,这会儿沉下脸道:“蠢货!此刻换了你如何出府?自然是出了府,寻个客栈再换!”


    赵雪梨不同他争口角上的便宜,点头道:“我受教了。”


    她态度一软,裴谏之就哑火了,他冷嗤一声,大步往外走:“跟上,磨磨蹭蹭的,再不走,猎场都关了。”


    雪梨将这套鹅黄锦衣藏进宽袖下,跟在裴谏之身后出了侯府,坐上马车,向着城外出发。


    途径朱雀大街时,雪梨进了一间客栈换衣,没多久,就换好了男装,她没有立马走出去,犹豫片刻后,开了一角房门,小声叫站在走廊的裴谏之,“表表弟我我不会束男子发髻”


    裴谏之听了,当即嘲笑她,“赵雪梨,你身为女子,怎么这也不会?日后嫁了人如何服侍自家夫君?”


    他边说边往房里走。


    赵雪梨不懂这个,放他进来,好奇地问:“女子嫁了人还要给夫君束发?这不是丫鬟做得事吗?”


    裴谏之进屋,瞧见雪梨墨发披散,穿着一袭鹅黄锦衣


    站在屏风前,肌肤雪白,桃花眼灵动水润,软和地比轩窗外的春光还过之不及,哪里有半点男子模样?一瞧便知道是哪家胆大妄为的闺阁小姐假扮的。


    晃神之际,又听她说出夫君二字,心跳莫名乱了下。


    裴谏之跟着赵雪梨走到梳妆台,冷脸:“废话真多,坐好!”


    赵雪梨坐下后,他便从自己墨发上扯下一段白色发带,给她束发。


    雪梨头发随了姜依,生得柔滑稠密,触手温凉,他大手拢起时,像掬了一段绸缎,散开时又似流云倾泻,一股若有若无的女子香扑入鼻腔。


    裴谏之动作逐渐僵硬,耳根泛起了薄红。


    除了裴君如那个小萝卜头,他还未同哪个女子如此亲密过。而且自小奴仆成群,衣来张手,饭来伸手惯了,还没伺候过谁。


    裴谏之扯了扯手下青丝,语气不爽,“赵雪梨!谁能有你金贵?还让我亲自束发!”


    赵雪梨安安稳稳坐着,没觉得受之有愧,听了挖苦也不吭声。


    裴谏之给自己都没束过发,现在摆弄着雪梨的墨发,自然也是笨手笨脚。


    赵雪梨安静看了会儿,突然说:“表弟,你是不是也不会?”


    裴谏之瞪她,“闭嘴!”


    雪梨:“”——


    约莫一刻钟后,赵雪梨脑袋上也顶起一个有些松散的高马尾。


    裴谏之对自己手艺有几分不满,但雪梨坐得烦了,不愿意让他再折腾。


    即使束得不怎么好,她也认了。


    但只束完发还不算完,裴谏之出了房门转一圈上来,带回一盒胭脂水粉,打开后,拿出香棉,沾了黄粉便往雪梨脸上抹。


    赵雪梨措手不及,由着他弄完,走到铜镜边一看,瞧见自己又黄又暗的模样。她没有生气,只是暗想,原来还可如此做?日后若真离开盛京,想避人耳目的话,这未尝不是一个法子。


    裴谏之凝着眉头注视雪梨,还是不满意。


    虽然她肌肤暗沉了一个度,但过于明媚漂亮的五官却是遮不掉的,甚至瞧起来别有一番趣味。


    裴谏之默默换上偏褐色的脂粉。


    赵雪梨再次黑上一个度,瞧起来很是不伦不类,像个在田地里干活,风吹日晒,还吃不饱饭的小少年。


    裴谏之左看右看,蹙起的眉心就没舒展过,看了两眼后还要换了黑粉再抹,赵雪梨却不干了,再抹下去,那就过于夺人眼球了,此刻这身褐色肌肤不至于太惹眼,她觉得正正好。


    马车抵达猎场时,日头刚好。


    草长莺飞的午时,山峦宝树褪去蒙眬晨雾,露出枯黄与新绿交织的斑驳脊梁。猫了整个冬季的蛇,兔子,刺猬,花栗鼠们从洞穴中走出觅食,猎鹰在高空盘旋,羽翼在日光下渡上一层金边,目光锐利地巡视地方,仿佛随时都能俯冲狩猎。


    裴谏之带着雪梨将将下了马车,就有眼尖的猎场管事迎上来,奉承道:“裴二公子,您来得正是时候,今日围猎赛彩头是一套秋水含星的头面,送给家中妹妹把玩最合适不过。”


    猎场每个月都有好几场赛事,盛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都会来玩,少不了立个彩头,争个一二,论个高低。


    裴谏之不缺这种东西,但是他兴趣来了也会下个场,一旦下场就要争第一。


    此时带着赵雪梨,他自然不屑于下场,摆摆手,就要让那管事离开。


    赵雪梨从他身后探出头,“秋水含星?可是《皎皎传》中王姑娘戴的那套?”


    管事目光看过来,有些错愕。不知道他是看穿了雪梨的女儿身惊讶,还是对裴谏之身边跟个了如此不雄不雌的少年感到讶异。但他很快便收起惊讶,脸上堆出谄媚笑意,“正是正是,公子也看过《皎皎传》?”


    裴谏之皱眉:“什么东西?”


    赵雪梨道:“一本词话罢了。”


    裴谏之看她一眼,若有所思地问:“你想要?”


    赵雪梨偷偷看向管事,心中叹气。


    哪个男子会想要姑娘家的头面呢?他如此一说,不是变相告诉管事她是女儿身了吗?


    裴谏之话刚说出口,就后知后觉自己暴露了,但他没觉着这是什么大事,挑着眉又问:“到底要不要?说话!”


    赵雪梨被弄得有几分难为情,连忙摇头:“不还是不要了”


    她明明说得不要,但裴谏之却道:“好!既然要,我下场拿了第一,取来送你就是。”


    赵雪梨:“”


    本要再推拒,但眸光在远处猎场一转,却见到了骑在一匹棕色骏马上的宋晏辞。


    她心思一动,点着脑袋:“多谢谏之兄。”


    第22章 对峙


    猎场是专供京中权贵子弟纵情享乐之地,自是修建得奢靡无度,几处瞭望角楼耸立在林中,碧瓦朱甍,层台累榭,隐隐可见飞檐之下悬挂着的青铜铎,但因紧紧挨着景行书院,倒是未见花幄云帐,章台杨柳。


    赵雪梨之前来时只在外面远远看过,未进内里。


    此刻很有几分新奇,不过不远处云集着盛京中诸多纨绔子弟,她不好乱看,只好故作正经的跟在裴谏之身后。


    甫一进去,就有数个着了骑服的少年郎从廊角转上来,见到裴谏之,纷纷朗声打招呼。


    裴谏之身份地位高,旁人同他见礼,他高傲惯了,连眼神都不给一个,更加不会搭话,那些人频频将视线投在雪梨身上,没一个敢主动搭话满足好奇之心的。


    赵雪梨挺直脊背,目不斜视,生怕同谁对视上了。


    越过这几个少年郎,到了一处转角,前方分出三道岔路。


    裴谏之要下场,便得走左道去静室换了骑服,再去挑选马匹。


    赵雪梨只是个看热闹的,走中间那条道,登上可将猎场风景一览无余的临观楼即好。


    两人道不同,本可直接分开,但裴谏之却一路领着赵雪梨入了临观楼。


    他只站在门口,视线在楼中数人身上一转,心中立马生出一些莫名不爽。


    好不容易将这女人邀出府,结果他下场狩猎,放她同一群年轻气盛的外男共处一隅。


    裴谏之忍不住对着雪梨道:“不若你也挑匹马下场?只拿眼睛看有什么趣味?”


    赵雪梨抬眼看他,“我?”


    裴谏之眉梢一挑,立马面色不虞地质问:“你不愿意?”


    赵雪梨觉得他不可理喻,抿了抿唇道:“谏之兄,我不会骑马。”


    裴谏之一噎,但又立马想出了对招,“你同我共骑即可。”


    话了,他又似想起什么,补上一句,“即使带上你这累赘,那套头面也跑不了,无心担心拖累到我。”


    赵雪梨可不想真同他去林中狩猎,委婉拒绝:“你我同为男子,共乘一匹,未免惹人笑话。”


    裴谏之见雪梨一板一眼说出‘同为男子’几个字眼,觉得有几分好笑,心中不愉就那么散开几分。


    他没再勉强,而是转头对管事道:“领她去三楼,进我那间屋子歇着。”


    管事立马应声。


    裴谏之拍了拍赵雪梨的肩,沉着脸警告她,“老老实实待着,不要乱跑,省得惹是生非。”


    赵雪梨乖顺地点头。


    裴谏之还是不走,眸光落在雪梨脸上,欲要再说,但管事小心出声提醒道:“裴二公子,第二场马上要开始了。”


    猎场赛事惯常是一日三场,他们来得迟,第一场已经结束了,若是错过了第二场,只得等到申时了。


    赵雪梨也道:“你说得我都记住了,谏之兄快去罢。”


    裴谏之微顿,冷哼一声,一甩衣袍,转身离开。


    赵雪梨站在门口,目送着他远去不见身影,而后才被领上三楼,入了一处正东面的屋子。


    管事推开门,笑着道:“小公子,您先歇着,有什么事尽可吩咐廊外候着的小厮。”


    赵雪梨颔首,视线在垂眸敛目候在廊中的小厮身上瞥过,开口道:“我不习惯被人伺候,让他


    下去歇着吧。”


    这种要求在猎场中其实屡见不鲜,京中一些贵人不喜欢被外人服侍,常常自带奴仆,屏退猎场中的婢子小厮。


    管事没觉着讶异,挥挥手,将人带走了。


    赵雪梨掩门进入,见到轩窗敞开,满室亮堂,远处是起伏不定的山峦脊背,近处一片繁茂林场。


    临窗一看,果真见到了许多骑着骏马等待狩猎的男子,她目光在这群人中逡巡,找了许久,都没瞧见宋晏辞。


    反倒没过多久,一身黑红轻骑衣的裴谏之骑着匹通体漆黑的乌骓马踏进场中,即使隔得很远,雪梨依然能够隐隐到感受他投来的巡视目光。


    她特意在窗前站了会,待到裴谏之骑着马儿彻底进入林场,赵雪梨才推门往楼下走。


    她原是想出去碰碰运气,没成想将将走到楼梯角,就见到宋晏辞同两位骑装少年拾阶而上。


    雪梨脚步顿住。


    其中一个少年见她眼生,还黑不溜秋的,虽然衣裳极好,但却是几年前的款式,一看便不是贵气之人,眉头当即蹙起,冷斥:“你是谁带来的?不知道三楼不能随意进入吗?”


    赵雪梨微怔,“我”


    宋晏辞眼眸落在赵雪梨鹅黄色的男装和褐色的脸颊之上,眉梢微挑,有几分讶异,但他很快便收敛起情绪,不动声色地出声:“想必这位小公子是不慎同友人走丢了,予珩,你们先上去歇息,我去送送这位公子。”


    那位换作予珩的少年不屑开口,“管他做甚?”


    宋晏辞又笑着说:“左右无事,只当结个善缘。”


    少年没再多说,与另一位同伴向上离开了。


    楼梯之间,一时只剩下宋晏辞和雪梨二人,但这处显然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宋晏辞道:“随我来。”


    他提步就要走,赵雪梨却道:“不去。”


    宋晏辞脚步一顿,狭长的眸子凝过去。


    赵雪梨说:“你随我来。”


    经历了落水一事,她对宋晏辞警惕性十分高,万万不敢跟着他离开临观楼,怕他寻了个无人角落将自己杀害,到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异于主动送死了。


    赵雪梨折返,回到三楼裴谏之的那处屋子,推门走到靠近轩窗的位置。


    宋晏辞紧随其后,进入后,关上门,这才慢条斯理绕过屏风,见雪梨谨慎地站在半敞轩窗前。


    他一眼看出她这是在防备自己。


    但宋晏辞并不在意,若这女人对自己没有半点芥蒂那才是稀奇反常。


    他状似寻常地开口:“是裴谏之带你来的猎场?”


    赵雪梨冷着脸,直白道,“那日杀我,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了慧大师的主意?”


    宋晏辞没有半点险些杀人的心虚,他笑了笑,反问:“为什么不能是姜依的意思呢?”


    赵雪梨立即驳斥,“这不可能!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宋晏辞道:“或许姜依早就厌烦了你,你死后,她没了拖累和掣肘,会自在很多。”


    赵雪梨自是不信这些鬼话,“你若尽是这般挑拨离间,搬弄是非之话,那我们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你走罢。”


    宋晏辞脸上笑容渐渐收起,作出认真的姿态,“说起事情,我倒是有一件想要请教你。”


    赵雪梨不想知道是什么事情,也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便径直提出自己的诉求:“我要见了慧大师。”


    宋晏辞嘴角勾起淡淡嘲讽,“要去告状?你以为他能给你做主?”


    赵雪梨没想到他对了慧大师也是这般轻蔑姿态,皱眉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宋晏辞没答,反倒自顾自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氤氲的热气之中,那张俊美面容被晕染得格外淡漠冰冷。


    赵雪梨见他这种姿态,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胆子都被气出来了,扬声骂他:“宋晏辞,你这个”


    但她还没怎么骂过人呢,半晌憋不出后面几个字,涨红了脸,磕磕跘跘道:“你这个这个小人!”


    宋晏辞听了,不痛不痒,他喝下一口茶,才道:“你若想同姜依离开盛京,必须嫁给我。”


    这一句话令赵雪梨更是恼火恶心,她咬牙切齿,“你做梦!我死都不会嫁给你!”


    宋晏辞淡然一笑:“那你们就被困死在盛京之中罢。”


    赵雪梨攥紧拳头,克制住自己想要揍人的欲望,“为何一定要这般绕来绕去?我同娘亲直接跑了不行吗?


    宋晏辞饶有兴味地道:“跑?你带着姜依怕是连淮北侯府都走不出。”


    这句话雪梨实在无力反驳,她甚至连见姜依一面都困难,一起逃走自然无从说起。


    她心中烧着的满腔怒火宛如被浇上一盆冷水,彻底凉了下来。


    宋晏辞道:“想清楚了吗?”


    赵雪梨觉得他实在令人讨厌,她厌恶地开口:“我不要嫁给你。”


    宋晏辞喝茶的手一顿,似乎没想到赵雪梨还是如此说,身上那股平静和淡然缓慢消失殆尽了。


    他冷笑两声:“怎么?还是选择被困死京中吗?”


    赵雪梨也学着他的姿态冷笑:“那也好过被你算计,死在你手中。”


    宋晏辞半眯起眼,审视地打量赵雪梨。


    从她纤薄身躯之上看出股破罐子破摔的韧劲儿,那张被抹得不伦不类的脸上此刻却如明珠生辉,忽然亮眼了起来。


    他不说话,赵雪梨也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他们好似两只互相顶着脑袋打架,陷入僵持之中的麋鹿,室内霎时沉寂不已。


    良久,宋晏辞开了口。


    “你既然不愿,我亦不强求。不过如此一来,你们只能凭借自己逃离盛京了。”


    赵雪梨抿唇,手指绞得发白。


    宋晏辞继续道,“不若我们都各退一步,做个交易如何?”


    赵雪梨:“什么?”


    宋晏辞继续道:“逃离淮北侯府虽然困难,但并非做不到。”


    他笑了笑,“我帮你和姜依离开盛京,你去刑部救个人出来。”


    赵雪梨怀疑自己的耳朵,“我?刑部?救人?”


    宋晏辞话锋一转,“你同裴家两位公子似乎十分亲密?”


    他挑着眉问:“刑部就在裴霁云手下,受他管制,你做不到,难道他也做不到吗?”


    第23章 李玄梧


    浓烈日光透过微敞的雕花窗格,将繁复的花纹烙印在赵雪梨的侧颊、肩头。她浸没在大片斑驳阴影之中,倒是显出一丝沉稳。


    听了那话,她倏然凝眉,那张褐色的小脸上瞬间浮现警惕怀疑之色。


    宋晏辞修长的指尖轻扣着骨瓷茶盏,端坐在阴翳处,茶汤水汽如游蛇般缭绕,缓缓蜿蜒而上,缠绕在他的指尖与袖间。


    赵雪梨心想。


    这个人表面虚伪,内心狠毒,言谈举止滴水不漏。同他谋事,无异于与虎谋皮,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以防被捅上一刀。


    她立时摇头拒绝道:“表兄从不与我谈论公事,这个忙我怕是帮不了。”


    宋晏辞之前只听了慧提起姜依有个女儿也在侯府,原以为寄人篱下的日子会将人养得怯懦不堪,毫无主见,没成想防备心这般重,甚至同裴府两位公子都关系匪浅。


    毕竟是姜依的女儿,是他看轻了赵雪梨。她能自由出入淮北侯府,或许比姜依利用价值更高。


    他心中有些后悔之前在明湖对她下手,明明最初因着姜依这层关系,她对他是毫不设防的。


    现在倒是油盐不进,万事不应了。


    宋晏辞没再迂回,直截了当地说道:“若要离京,少不了路引文书,我十日后


    先将东西拿给你,你可再仔细考虑是否要同我交易。”


    趁雪梨愣神之际,他轻轻搁置茶盏,又道:“我要你从刑部救的那人只是一位寻常商贩,只不过被扯进了一桩大案,才不得脱身。左右不过裴霁云一句话的事,就能换来你同姜依往后的自在,何乐而不为呢?”


    赵雪梨忍不住反驳:“你看起来可不像个愿意吃亏的好人。”


    正如同他所言,若要救的那人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这桩交易必然不对等了,事情绝对不是他说的那般简单,雪梨连他的真实身份都没搞清楚,不可能应下此事,但她转而又想,何不等他将路引送上门了再说呢?


    到时候她也耍他一回,拿了文书就翻脸不认人。


    宋晏辞听了雪梨的讥讽,无甚反应,只是缓缓起身道:“你不必多想。那人于我而言较为特殊,这桩生意算不得吃亏。你若仍心存疑虑,大可随时前往城隍庙询问了慧。”


    赵雪梨咬了咬唇,“我在京中尚算自由,可要出城却不那么容易,你让了慧进京,在朱雀大街的祥云客栈等我。”


    宋晏辞冷冷一笑,“了慧进不了京,你若不想他被裴靖安抓住折磨,最好自己出城。”


    赵雪梨一怔,不甚理解地出声,“什么意思?”


    宋晏辞眸光落在赵雪梨黯淡五官上,嘴角又挂上冰冷的讥诮:“姜依没同你提过,她勾过多少男人吗?”


    他微微抬起下颌,“那些男人多到我都数不过来,明明许多家中都有了妻儿,还对她念念不忘。裴靖安只不过是其中最疯最狠的一个,谁也抢不过他,了慧昔年带着姜依跑过一次,后来裴靖安就铸了金阁,还将你接进侯府以作牵制。”


    赵雪梨乍然听见这些,怔然着说不出话。


    宋晏辞傲慢刻薄地道:“虽然了慧如今是秃驴一只,与数年前变化甚大,可淮北侯府势力通天,他藏在林间庙宇还可苟且一段时日,若是进了京,怕是立马便会被探子察觉。”


    赵雪梨嘴唇张了张,最后又闭上了。


    宋晏辞豪不在意自己的话对雪梨造成多么繁杂的心绪,径直从案几边走出,又将话头转了回去,“十日后,你去琳琅斋买一条点翠璎珞,要莲花纹样的。”


    赵雪梨听明白了,这是叫自己去拿路引文书,她抿了抿唇,没说不要。


    宋晏辞说完这句话,便推门离去,只留下雪梨一人站在窗前,怔怔出神。


    夕阳渐渐西沉,斑驳光影如碎玉般洒落在雪梨身上,良久,她吐出一口绵长的呼吸,仿佛要将堆积在心头的琐事都尽数吐出。


    她现下是真真切切感到为难。


    了慧进不来,她出不去,中间只剩下可以传话的宋晏辞,但他又极其阴险狡诈,不可信任。


    或许可以书信往来?


    这样也不妥,容易留下把柄。


    那再求一求表兄,允自己出城呢?


    如此短的时间频繁出城,一定会惹他怀疑的,不行不行。


    赵雪梨皱着眉头,直到廊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她仍未想出任何对策。


    脚步停在门外,有人径直推门,赵雪梨以为是裴谏之回来了,顿时敛起旁的情绪,转出屏风,抬眼一看,来人却不是裴谏之。


    半推开的光亮里,站着个高挑少年,黄色骑服上泛着金盏花般的釉色,衬得剑眉星目,英武不凡。


    “谏之、你回得好——”


    他似乎也以为里面的人是裴谏之,还没完全推开门,就朗声叫唤,不过剩下那个字眼在瞧见雪梨时断在了口中。


    先是有几分惊讶,随后嘴角勾起一个笑容,“雪梨姐姐,谏之怎么把你也带来了?”


    赵雪梨也认出这少年是在上元节拥堵的长街中同裴谏之打招呼的那位。


    只不过他不再是一口一句好妹妹,而是唤着姐姐,想必是找人打听过她。


    雪梨没有问对方是如何知道自己名讳的,只是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好奇地问:“你怎么一眼就认出了?”


    她对镜自照时,还觉得同自己原样差得十分之大来着。没想到宋晏辞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现在这位仅仅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也瞬间将自己认出。


    少年站在门口,并未踏入屋内,笑意盈盈地说道:“雪梨姐姐生得好看,便是再扮得黑上三分,我也能一眼认出。”


    赵雪梨尚未对这句话有什么表示,廊外就响起裴谏之不耐的冷斥:“李玄梧,谁让你杵在这里的?快滚!”


    李玄梧一顿,侧头看向面容冷峻的裴谏之,不仅没走开,反而笑着跨进屋子里,“谏之兄,雪梨姐姐来了你怎么也不告诉我,我好带她逛一逛猎场,总好比闷在临观楼的好。”


    裴谏之听见好友嘴里吐出‘雪梨姐姐’四字,不知为何,心头忽然窜出一股火气,他大步进了屋子,抬手将人往外架,“谁是你姐姐?勾栏瓦肆待惯了,见谁都叫好姐姐好妹妹?”


    李玄梧立马对着雪梨喊冤,“雪梨姐姐,你可不要听他胡说,我家家规森严,那等烟花之地可是万万不敢去的。”


    赵雪梨受不了同他们男子谈论这些,她边垂首向外走,边道:“我我出去转转。”


    裴谏之见她羞得要走,才放开了李玄梧,连茶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就跟了上去,“赵雪梨!你躲什么?”


    赵雪梨轻轻呼出一口气,抬头见外面天色临近申时,突然驻足问道:“今日还去听讲学吗?”


    其实雪梨是有些想见见江翊之的。


    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太多太杂,她心中闷得慌,时不时就将自己同翊之哥哥的来往书册翻出来看看,那时她一心盼着嫁给他,好离开淮北侯府,不再受人摆布,如今她却又走上了另一条路。


    日后若真逃离了盛京,怕是再也见不到翊之哥哥了。


    此刻能远远见上一面,即使不说话也是极好的。


    赵雪梨停在楼梯转角处,仰头看向裴谏之,盈盈眸光中暗含期盼。


    裴谏之亦是顿住脚步,垂眸看她,突然气了,责问道:“你怎么也不问问我猎了多少动物?”


    赵雪梨缩了缩脖子,“你这般厉害,定然是猎得最多的。”


    裴谏之被她这温顺的模样弄得有些莫名窝火,好似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冷冷道:“用不着你奉承。”


    赵雪梨对裴谏之突如其来的阴冷和怒火早已习以为常,静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那讲学,还去吗?”


    裴谏之冷脸,不满意赵雪梨若无其事,满心满眼都是那枯燥乏味的讲学,他当即就要拒绝:“不——”


    就在这时,李玄梧从后面走了出来,笑着道:“雪梨姐姐,我是书院学子,你想听讲学,我带你进去如何?”


    裴谏之后面那个字断在了嗓子眼,冷眼瞥向李玄梧。


    赵雪梨犹豫地看向李玄梧,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样不太好吧”


    李玄梧对身侧投来的眼刀视若无睹,他摆摆手,语气轻松:“你是谏之的姐姐,那便也是我的姐姐。我带自家姐姐去听个讲学,有什么要紧的?”


    赵雪梨眸光转向裴谏之,后者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裴谏之觉得李玄梧这个人怎么这么烦,“李玄梧,有我在,用得着你带她去书院?”


    李玄梧“诶”了一声,故作无辜:“谏之,你刚才不是说不去吗?”


    “谁说不去?”裴谏之瞪了他一眼,随即看向赵雪梨:“不是要听讲学?还不快走?”


    说完,他越过赵雪梨,下了楼。


    赵雪梨连忙跟上,脚步有些急促。


    裴谏之听见身后动静,知道她跟了上来,可心中不快却并未消散。


    这种不愉快并非是针对雪梨的,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但就是莫名令他心烦意乱。


    上次花朝节,在二皇子府,她撞上了宋晏辞。当天夜里,宋晏辞就愿意跳进湖中救她,还张口闭口求娶。虽然后来被兄长挡下,但自这以后,裴谏之就看清宋晏辞是个轻浮浪荡之辈,再不同他往来了。


    如今,李玄梧不过才第二次见赵雪梨,竟也摆出一副殷勤谄媚的姿态,实在教人不耻。


    赵雪梨也不知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惯了,还是心


    机深沉,享受被男人簇拥环绕的滋味,竟是也不知冷言冷语拒绝。


    裴谏之心里乱想,步子迈得大,不一会而就同赵雪梨拉开了非常大的距离,等他意识到这点,回头去看人有没有跟丢时,就瞧见李玄梧站在雪梨身侧笑着说什么。


    两人走在一块儿,瞧起来真是碍眼极了。


    裴谏之脸色更加阴沉几分。


    第24章 撞破


    景行书院是开国长公主为寒门学子所建,她不仅向太宗皇帝奏请赐了匾,还放低身段多次力邀大儒张洺亲自讲学。


    在尚未修建时,长公主亲手在院中种下了一颗雪松,以其立身绝巘,但傲雪凌霜的姿态警醒诸位学子。虽说书院不在盛京城中,但一百多年来,声名鹊起,出了许多朝廷肱骨,名学大家,逐渐能与京中国子监比肩了。不过学院初心也随着长公主的薨逝而彻底变了味,学子名额被权贵尽数挤占,只剩下寥寥数个寒门,底层学子再次被打压得抬不了头。


    不管权利如何更迭,书院如何扩建,大儒们在那颗雪松下讲学的习俗却保留了下来。


    赵雪梨跟着裴谏之和李玄梧进了书院,一路上只撞见过两三位蓝衫学子。


    李玄梧热心地对雪梨讲述着景行书院中的历史趣事,裴谏之脸黑如墨。


    还未抵达雪松树旁,远远就看见了一众端坐着认真倾听的学子们,亭亭如盖的树下高台,坐着书院祭酒。


    赵雪梨停住步子,不欲离得更近了。


    李玄梧明白她的顾虑,立马道:“雪梨赵兄,我晓得一处既可听见讲学,又能不被众人发现的好地方。”


    赵雪梨并不是真来听这晦涩难懂的学术之道,她刚才打眼一看,没见着江翊之,心里就起了溜走的想法,摇头道:“我还是算了,在这里远远看一眼已然是出格之举,若是教人发现了,我”


    她没将话说完,但裴谏之和李玄梧都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裴谏之语气不善,“方才要听讲学的是你,现在临了又要走,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李玄梧却是笑着迎合道:“赵兄说得在理,但左右都来了,不若我再带你瞧瞧旁的地方?此刻那些地方定然是空无一人的。”


    裴谏之心口莫名一睹,那股尚未宣泄的火气烧得越来越旺,他手指难耐地蜷缩一下,对着李玄梧道:“你快滚罢,这里没你的事!”


    赵雪梨生怕他们吵起来,引起了他人注意,她连忙道:“你们你们自便,我先回了。”


    李玄梧一怔,抬脚就要跟上,但裴谏之眼疾手快扣住他的肩膀,将人留住。


    裴谏之阴沉着脸对赵雪梨道:“你先去,我稍后就来。”


    李玄梧肩上吃痛,嘴上却还是道:“赵兄我后日休沐,可否来府上与你共读诗书?”


    赵雪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脑袋一垂,直接走了。


    裴谏之冷笑一声,将李玄梧往太湖石垒成的假山后拖。


    赵雪梨原路折返,途径一道岔路口,本来直走便可出了书院,但右侧过道忽然走过一位眼熟的身影。


    雪梨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随后立马向右转了过去。


    江翊之手中拿着一摞书,形色匆匆,瞧起来是往讲学的方向走。


    赵雪梨心中纠结一番,想要叫人,但一时之间却不好开口,怕他觉得自己孟浪、不矜持。


    就这般犹豫了片刻,又转出一道回廊,雪梨正要鼓起勇气叫人,余光忽然瞥见右侧夹道上三四位挺拔身影慢步走来。


    为首的那位穿着月白织金锦袍,腰间悬着枚螭纹勾玉,凤眼微微上挑,龙章凤姿,轩昂雍贵,明明他已然十分亮眼了,但他身旁立着的青年氅衣鸣玉,松荺之节,更是端方清冷,招人眼眸。


    只是随意一瞥,雪梨就认出了来人是二皇子和裴霁云。


    她尚未叫出声的话就此胎死腹中,惊得恨不得寻个地洞钻进去,可这处回廊较长,又空无一物,无处可躲,她此时折返已然是来不及。


    赵雪梨索性把脑袋埋得低低的,快步往江翊之那个方向走,只要转过这道回廊便可。


    但江翊之已然走远,她慢上许多,还没走了两步,就被那几人发觉。


    其中一位生了银丝,颧骨高耸,蓄了髯的山长见了,立马皱起眉头出声责问:“你是哪个科的学子?怎么形色如此匆匆?”


    赵雪梨想假装听不见,但这样未免太过惹人生疑,她就立马停住了步子,作出一幅害怕惶恐的瑟缩模样。


    山长见了,眉头凝得死紧。


    怎么在今天撞上了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学子,简直是有损书院在殿下眼中的名声,他当即严厉道:“平日里的君子四戒都学到哪里去了?回去后将《礼学》抄一百遍,休沐前交上来。”


    赵雪梨鹌鹑似地直点头。


    这桩事本要就此揭过,但裴霁云眸光落在雪梨穿着的那袭鹅黄袍子上,突然道:“我观这位学子心性率直纯粹,不知叫什么名字?”


    山长一愣,严厉的面容上浮出与之极不匹配的愕然,他又将视线转到雪梨身上,似乎想要看出裴大人所言的率直纯粹,但怎么看,都只看出了窝囊。


    二皇子原本并不在意这书院学子,但听见裴霁云开了口夸人,也忍不住细细打量起雪梨。


    赵雪梨顿时如坐针毡。


    山长见赵雪梨跟块木头似的一声不吭,语气恼了:“裴大人问你话,为何不回答?”


    赵雪梨闷声,含糊不清地随意说了几个字。


    山长脸色不好看,自觉在二皇子和裴大人跟前丢了面子,就要冷声斥责,却听二皇子道:“抬起头来。”


    赵雪梨踌躇不安,可也只能梗着脖子抬起头,将一张褐色面容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之下。


    她目光压根不敢往裴霁云的方向瞥,好似这样他定当就认不出自己了。


    时下不论男女,都以肌肤丰盈,细腻瓷白为美。科考的学子之间也并不例外,甚至长得俊俏,夫子考官对其的印象也好,名次都能教一些丑人好上许多。


    此刻二皇子一见到黑不溜秋的雪梨,顿时就丧失所有兴致,他道:“霁云,这次你可看走眼了。”


    裴霁云不置可否,笑着道:“臣之眼力,不及殿下。”


    二皇子道:“走罢。”


    他提步往前走,裴霁云的身位落后他一步,也似没察觉出异样般越过雪梨径直离开。


    山长经过时,沉脸瞪了赵雪梨一眼,那副模样,就差拿出戒尺当场打她手心了。


    他们都走远后,赵雪梨才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息,也没心思去追江翊之了,掉头就要出书院。


    哪料才出回廊,眼前映出一道黑影。


    赵雪梨抬首去看,见到了惊蛰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冷脸。


    他开口:“小姐,长公子有请。”


    赵雪梨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个什么心情了。


    她每次做一丁点的逾矩之事,都会被裴霁云发现,这次更是以男装姿态直接撞上他,诸多种种,已经不是可以用倒霉来形容了,简直是裴霁云天生克她。


    赵雪梨跟在惊蛰身后,在书院之中穿行,渐渐又靠近了那颗青穹覆玉的雪松树。


    但惊蛰却没带雪梨走近,而是入了一处临近的阁楼。


    一路上了二楼,推门进入一间内室。


    惊蛰道:“小姐,您在这里歇一歇,长公子稍后就来。”


    赵雪梨半只脚都踏进了屋子,又突然停住,似是想起来了什么,偏过头问:“表兄可是来这里讲学的?”


    惊蛰倒是没说不是,只是道:“长公子受邀来为学子们答疑解惑。”


    赵雪梨好几天没见着裴霁云了,并不知道他今日也会来景行书院,若是早知道他会来,那她打死都不会来的。


    此刻她颇为焦虑地问:“表兄可有生气?”


    惊蛰不理,只说:“若无旁的事,属下就——。”


    赵雪梨忙说


    :“劳烦打一盆热水,再寻一套女子衣裙来。”


    她总觉得,若是等表兄来了,瞧见的是这幅模样的自己,说不定会愈加生气。


    惊蛰瞥她一眼,应一声是,而后掩门退下。


    赵雪梨后知后觉自己这个吩咐是有几分难为他的。


    这里是在书院之中,自然不可能出现女子衣物,而惊蛰陪着裴霁云在外奔波,也不可能随身携带女子衣裙。


    赵雪梨不知道他要去何处给自己找衣裳,但等了片刻后,惊蛰就叩响了房门。


    她打开门一看,见到他手中承盘之上放着套烟柳叠翠的交窬裙,裙头缀鎏金藤蔓纹玉带钩,悬挂着十二枚青玉竹节禁步,还有一双绣着天水碧云纹的千丝履。


    雪梨有几分惊讶,“这是从何处拿来的?”


    惊蛰走进静室,将承盘放在案几上,“小姐,这是长公子为您购置的。”


    自打爹爹去世,家中突变,赵雪梨来到盛京之后,除了裴霁云,就再也无人会给她购置新衣了。


    虽说侯府每年都会统一在换季时量裁新衣,但那种大采购与被人惦念着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赵雪梨有些动容,没想到裴霁云忙成那样竟然还能抽出心思给她买了春裳。


    惊蛰放下衣裙后,又送来了热水、象牙梳,方帕等洗漱物件,这才掩门而出。


    赵雪梨将自己脸上的脂粉尽数洗掉,确认恢复到原样后,又换上了那套交窬裙,在房中转了一圈,竟然翻出一条戒尺。


    待到静室再次被推开时,雪梨已经拿着戒尺,在心中想好了对策。


    裴霁云将将踏进去,站在门边的她立马主动将戒尺举起来,低眉顺眼道:“表兄,姈姈又做了错事,要打要罚都由你,只不过千万别生姈姈的气。”


    青年立在残阳斜织的门口,挺拔如青松墨竹,淬淬金光拢了他半身,像镀着一层金边,长睫在冷玉般的面容上筛下细碎阴影。


    裴霁云静静垂眸瞥向她。


    他近来忙得连觉都没怎么睡,只想快些事了,回府多陪陪她。


    可她似乎并不需要。


    裴霁云还记得两年前的赵雪梨,她总是小小一只蜷缩在角落中,茫然地像被所有人抛弃了一般。


    淮北侯府中没有人搭理她,也没人对她以礼相待,婢子小厮们受了谏之的意,惯常会欺负她,冷落她,令她难堪。


    她委屈,无措,可怜地像一只在森林里迷了路,无处可去的麋鹿,只能攀着他,依着他,他一丁点的神情变化都会让她忐忑不安地揣摩许久,认错时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字字句句发自肺腑真真切切。


    而现在,她低头认罚越发从善如流,裴霁云却从她柔顺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丁点真心实意的悔过。


    她并不认为自己真的做了什么错事,只是懊悔被他发现了。


    裴霁云伸手拿过戒尺,走进去随意搁在案几之上,冷了声问雪梨:“来书院,是谁的主意?”


    第25章 认错失效


    赵雪梨心下微微一颤。


    她认罚过许多次,但表兄从未真正的苛责过自己。


    他一贯温和平静,总是不动声色地引着她主动认错,可现在,她率先递上戒尺认罚,表兄的声音却冷的像霜似雪。


    赵雪梨明明心中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可他冷着声音才问了一句,就让她瞬间慌乱无措起来。


    “我我”


    裴霁云耐性十足,一语不发,就那么凝着雪梨,等着她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


    赵雪梨见无法含糊搪塞过去,立马选择出卖裴谏之,小声道:“我本是在院子中看书的但但表弟说看书无趣邀我来书院听大儒讲学”


    裴霁云听了,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依旧神容深静,“你扮成男子也是他的主意?”


    赵雪梨点头,甩锅道:“表弟不仅出了主意,还将自己去岁新衣借我,我我实在推脱不得,心中又有几分好奇就就”


    裴霁云听完,冷不防问:“姈姈,数日未见,你可有想我?”


    赵雪梨一怔,自然是立马说:“想的,可是表兄总是太忙、不见人影,姈姈想也见不到。”


    裴霁云语气淡然如水:“是吗?我见你胆子愈发大,已经形同男子一般成日在外玩得乐不思蜀了,怕是想不起表兄的。”


    赵雪梨心中一紧,小心翼翼道:“表兄,你冤枉姈姈了,我我哪有同男子一般成日在外玩耍?”


    裴霁云眸色冷下几分,屋子里的轩窗虽然敞着,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近乎停滞了。


    赵雪梨方才只是下意识为自己辩白,此刻被他这一眼看得脊背都发寒了,心中是真的又怕了起来。


    她踌躇着走过去,同之前每一次一样双手不安地去揪裴霁云的衣袖,“表兄,姈姈再也不敢了,你——”


    但这一次,裴霁云却没有任她施为,而是拂开她的手,动作并不重,但透着冷漠疏离。


    赵雪梨一愣,手指僵在半空,求饶的话也就这么断在了嗓子眼。


    他神情不变,语气平静地近乎淡漠,“我还有事,姈姈自便。”


    说完,抬腿便往外走。


    赵雪梨眼泪珠子不受控制地坠了下来,忽然就心慌极了,那些尚未出口的应对之策被这种心慌冲击地七零八落,她脑中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出丁点话语,只能下意识往前跟了几步,哽咽地开口:“表兄,我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你”


    她心乱如麻,半晌语不成句,不知道说什么挽留,只能下意识认错。


    裴霁云的步伐没有丝毫停留,门扉再次打开又掩上,只不过这一次房中只剩下赵雪梨一人。


    她还站在案几半米远的地方,哭得停不下来。


    明明裴霁云没有说任何重话,也没有责罚她,仅仅只是拂开她的手,离开了静室,可雪梨就是心慌得厉害。


    她僵在原地,手指蜷缩着,窗棂罅隙之间吹来的风还带着落日余温,却怎么也吹不热赵雪梨宛如坠进冰水中的心。


    在这之前,裴霁云生了气,还是会温和地笑,只不过问话字字珠玑,雪梨泪眼婆娑哭了两声,他就会不再追究。


    数年来,赵雪梨还从未见过他推开自己的模样。


    几次犯错后得来的哄人经验似乎在此刻不太管用了。


    赵雪梨哭一会儿后,心中越发难受,不仅没随着裴霁云的离开而止住,反倒哭的声音越来越大,怎么也停不住了。


    心里的惶恐也逐渐撕成一个漫无边际的无底洞。


    但裴霁云不在,没人会来哄她。


    她难受之余,忍不住在心中细细思量起自己的错处,或者说,在表兄眼中,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难以饶恕的事情。


    女扮男装,混入书院,虽说是裴谏之主张的,可她半推半就来了,表兄定然看得出是她自己也想来的。


    赵雪梨方才认错,也只是浮于表面,裴霁云显然并不满意。


    她忽然又想到,会不会是自己近来犯的错太多,堆在一块儿让表兄厌烦了自己?


    其实他若真的厌烦了自己,于雪梨而言反倒是一种另类的解脱。


    现如今不管是嫁给江翊之,还是随着姜依逃离盛京,若是少了裴霁云的纠缠,一定能顺畅许多,可与之相对的,雪梨又会生出诸多不便,她无法再频频出府,也会回到从前被欺凌的日子,遇见事情了也无法再寻人解决。


    赵雪梨实在是感到无措极了。


    她走到案几旁坐下,开始认真思索起这件事该如何善了。


    而另一边,裴霁云从静室出来,下了阁楼,被书院祭酒迎进一间敞亮堂屋。


    堂中坐着十来个青年,都是被书院寄予厚望,只待礼部颁布春闱时间


    后下场的学子,也是二皇子所欲笼络之人。


    裴霁云一走进去,学子们立时起身见礼。


    二皇子则端坐在主位,笑着道:“霁云,就等你考校了。”


    不管二皇子在外的名声如何张扬,但在这群学子心中,他的声望倒是极好。


    被圣上寄予厚望的皇子中,谁还能有他这般礼贤下士,求贤若渴?公务繁忙之际,还带着昔年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亲自在春闱前对他们指点一二。


    裴霁云在二皇子右侧坐下后,这群学子才纷纷落了座。


    他道:“殿下文采斐然,考校一番已然足矣,又哪里还需要我再多言?”


    二皇子对待裴霁云十分温和,道:“霁云,你莫要推脱,在这些学子心中,你这个状元郎比可我厉害多了。”


    裴霁云垂首,道一句“殿下过誉”,随后转眸看向这十来个紧张忐忑的青年才俊,温和地开口:“诸位便就三物、秀士、审器三词谈一谈取士之道罢。”


    这个题目虽然较为晦涩,但在场的都是举子,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出处来自《十三经注疏》,又听裴霁云直言要他们谈取士之道,紧张的心瞬间舒展许多,不少人已经开始落笔答题。


    但在场中有三位世家豪族出身的学子却暗中皱起了眉头。


    但凡谈及取士之法,必然会涉及到权利的对撞博弈,寒门祈望广开通道,能跻身朝堂,而贵族把持着权势,自然希望严苛选拔。多多掣肘寒门学子。


    圣上虽说不上多么明德治世,但也算一个中规中矩的守成之君,他自然不愿意看到朝中成了世家大族的一言堂,是以也同历代帝王一般重视科举,选拔寒门。


    可寒门若是起来了,必然会挤动瓜分原本属于世家的权力地位,这是贵族们万万不能忍受的。


    此题看似简单,但若结合朝中局势,其实并不好答。


    尤其对于寒门出身的的学子,这委实算得上一个陷阱了。


    若应对之策利好寒门,必然会被世家不喜,但若利好朝中贵族,又会被寒门唾弃。


    这三人细细思量一番,才缓慢下了笔。


    没多时,便有学子停了笔。


    二皇子见了,招上来看过两眼,又叫人下去,此后陆陆续续又看了数人的对策,虽然没说什么过多的评价,但从他微蹙的眉心便知,他其实是不太满意的。


    裴霁云也默然不语,没有开口劝解。


    二皇子放下手中墨卷,眸光在堂下一转,忽然道:“江公子,你将墨卷拿上来一观。”


    江翊之是满堂之中仅有的三个寒门之一,坐在最后,此刻听了二皇子所言,便起身将答卷呈送上去。


    二皇子接过,垂眸一看,眉心都舒展不少,他道:“霁云,你也瞧瞧。”


    裴霁云接过试纸,淡淡扫了一眼,见到一手上好的字迹。


    答卷以取士如铸鼎,三物为足立其本开篇,并未直言阐述对策应利好于哪一方,通篇引经据典,用词讲究,富含深义,将平衡之术运用得极其巧妙。


    二皇子既然叫裴霁云看一看,那便是较为满意的,想借他的口抬一抬江翊之的名声,好教他出仕之路顺畅许多。


    裴霁云似笑非笑搁下试纸,目光落在江翊之清俊的面容上,却是没有顺了二皇子的意,而是平静地评价:“左右权衡,平庸之术。”


    满堂一静。


    众目睽睽之下被评一句平庸,江翊之面上涌出几分难堪。


    二皇子亦是有几分愕然,他不动声色看了江翊之一眼,笑着道:“霁云聪慧惯了,可并非人人都有这般敏隽天资,你待他们便莫要太过严苛了。”


    裴霁云颔首,不置一词。


    二皇子又道:“我观这篇策论在一众答卷中已然是上乘佳作。”


    而后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摆手挥退江翊之。


    时下科考是比较注重学子名声的,若是谁能得一句大儒夸赞,立时就能从名不见经传变得小有声望。


    而谁若是得了一句贬词,也会瞬间一落千丈。


    虽说二皇子又找补了回来,但裴霁云这一句平庸却是切切实实落在了江翊之身上,少不得惹人非议。


    赵雪梨不知这里的暗潮涌动,她在静室呆坐许久,见天色都要黑了,还是没人来接自己,又坐立难安起来。


    因为换回了女子衣裳,她不敢出了静室,只能静静等着。


    但要她再换回那身男装,雪梨又不太敢,怕裴霁云骤然回来瞧见了,以为她屡教不改,故意同他作对。


    她在门口踌躇着,忽然想到。


    若是自己这身装扮被书院中的学子瞧见,定是会引起纷乱的。


    表兄是不是怕她被人发现,失了名节?


    第26章 总说想我


    书院坐落在景行山脚下,入夜后,寒意比盛京城中更甚。


    窗外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啁啾不绝,将赵雪梨本就难以平静的心绪搅得愈发烦乱不堪。


    她终于忍不住,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抬手将窗户紧紧关上。


    屋内没有点灯,窗棂一合,仅有的微薄月光也被挡在了雕花窗纸之外。满室黑暗岑寂扑面而来,像一只狰狞恶兽,令人窒息生惧。


    赵雪梨抱腿在门口坐下,恍然又回到了自己刚进侯府的那一年。


    她不知道娘亲和淮北侯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她进府后,淮北侯只让人将她仍在破旧的蘅芜院,任由她自生自灭。


    蘅芜院之前也不知是住着哪位主子,不仅偏,而且久未打理,生了许多杂草,院子里有一口快要干涸的枯井,院子门也有破损,每次被风一吹,就吱吱呀呀的叫,和井中的呜呜声交织在一起,十分可怖。


    她夜里害怕,时常是抱着腿蜷缩在床上哭。


    甚至连哭也不敢大声,得捂着嘴,生怕招来一些不太干净的东西。


    直到后来裴霁云让人重新修了蘅芜院,填了枯井,还搭上花架,院子虽然依旧不大,却日渐精致漂亮起来,府里的下人们再也不敢对她冷言冷语,雪梨也就慢慢地不再抱着腿哭。


    此刻,她眼睛艰涩红肿,倒是没再哭,只不过很是落寞颓丧。


    裴霁云忙完,回到静室推开门时,一低头,就看见楚楚可怜,无措地蹲在地上的赵雪梨。


    她近来越发胆大妄为了,他是想要冷一冷她的。


    此刻见她如此模样,也只是八风不动地道:“起来。”


    赵雪梨听见动静,抬眼见到他,连忙站起来,只不过腿脚发麻,站起身时有些踉跄,没稳住下意识抬手拉了下裴霁云的衣袖。


    他没什么反应,可雪梨站稳后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地收回手,嘶哑着嗓子说:“表兄我不是故意的。”


    裴霁云淡声:“走罢。”


    他转身向外走,赵雪梨连忙跟上。


    夜里的书院内空无一人,两人一路无言走出去,惊蛰提着灯引路,也是莫不吭声。


    这样冷凝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了院门口,才被一道男声打破。


    “赵雪梨!你死哪里去了!?怎么——”


    在门口等了许久的裴谏之从灰暗斑驳的阴影下走出来。


    他下午将景行书院翻遍了,也没找到人,还疑心她是否出了什么事,但心里顾着她的名节,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人,着实将他焦躁烦闷得够呛。


    在院门口等了许久,终于见到人。


    裴谏之先是恼怒,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赵雪梨换回了女装,视线再往前一转,看清了她前方还有道十分熟悉的颀长身影。


    濛濛灯光拉长了兄长身形,他的眸光淡淡瞥来,却如万顷之重,砸得裴谏之瞬间噤声。


    他怔然,走过去唤了声大哥。


    又见赵雪梨垂着头一言不发,意识到自己同她所做之


    事已经被兄长撞破,抿了抿唇,主动开口揽下所有错误:“大哥,这件事是我的主意,赵雪梨是被迫的。”


    裴霁云转头上了马车,帘子落下,留下一句:“明日来书房领罚。”


    赵雪梨站在马车边,看着晃动的车帘,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上去。


    裴谏之走过来,道:“赵雪梨,你杵在那里做——”


    惊蛰道:“小姐,夜里车马不好走,您快上车。”


    裴谏之的话被打断,眼睁睁看着赵雪梨上了兄长的马车。


    他今日这件事到底做得不太合规矩,也不敢在兄长面前过多纠缠,但赵雪梨不坐他的马车,他索性也不坐了,而是让下人去猎场中牵了匹马,骑着回府。


    马车之中,赵雪梨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再次认起了错。


    “表兄,姈姈不该如此莽撞,做事不计后果,你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良久,裴霁云才淡声问:“这是姈姈第几次同我说这般话?”


    赵雪梨声音细若蚊蝇,“表兄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嗓子嘶哑得厉害,哽咽得近乎发不出声,裴霁云听了,却是又再没了回应。


    马车轱辘向前,赵雪梨的心跟着七上八下,她被他冷漠的姿态弄得又想哭了,干涩的眼中再次溢出晶莹泪珠。


    她想了想,又呜咽着道,“表兄我下次再也不同谏之表弟出来鬼混了,我就在蘅芜院等着,你得空了就多来看看姈姈好不好?”


    赵雪梨边说,边将手摸过去,跌跌撞撞碰到了他放在膝上的手掌。


    “表兄你这些日子太忙,我想你,却总见不到,谏之表弟之前多次邀过我出府,我全然拒绝了,今日今日实在是有些憋闷,才半推半就同他来了这里我那时未曾多想,方才见表兄真的气了,才生出许多后怕,姈姈是一个闺阁女子,而书院之中尽是男子,尽管我扮成了男子模样,可也无法保证不出纰漏”


    裴霁云没有再排斥雪梨的触碰,只是静静听着她带着哭腔的解释之语。


    赵雪梨碰到他温热的手指,心里安定了许多,继续诚恳地认错:“表兄,姈姈这次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同谏之表弟胡闹的你能不能能不能理理我?”


    她说完话后,过了会儿,裴霁云才缓缓开口:“姈姈。”


    他叫她,声音没有太大起伏,让赵雪梨分不清他是否还在生气,一颗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


    裴霁云道:“最后一次。”


    赵雪梨那颗提起的心还没彻底松下去,裴霁云便不徐不疾地继续道:“再有下次,表兄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让姈姈长些教训。”


    赵雪梨听了这威胁,身子一顿,讲话都有几分僵硬:“表兄,姈姈晓得了。”


    裴霁云反握住她的手,揉捏了一下,忽然又问:“姈姈总说想我,却见不到我,可是在怪我?”


    赵雪梨哪里敢怪他,连忙将头摇成了拨浪鼓,道:“表兄,我怎么会怪你你得了空能多来蘅芜院看看,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裴霁云静默须臾,握住她的手终于将人拉进怀中。


    赵雪梨嗅着那股清冽的松雾香,寒凉了半日的身子在他怀里逐渐暖和了起来。


    裴霁云靠在车璧,触到她温凉滑腻宛如瓷玉的肌肤,有些难以忍受。


    他对赵雪梨一直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欲望,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凝视她,触碰她,占有她。


    在最初意识到这点时,裴霁云是有几分难以置信的,他多次避开赵雪梨,甚至直接在外办公,十天半个月才回府一次。


    可一段时间不见,那种欲望就会如同瘾症发作了一般想得格外厉害。


    只有顺从本能驱使接近她,触摸她,同她肌肤相亲,那种难耐才可以得到片刻缓解。


    裴霁云伸手扣住她的下颌,俯身亲她。


    香软柔嫩之余,还有些咸湿。


    他想起方才在静室之中,赵雪梨红肿水润的双眼,嘶哑到近乎听不清的嗓音。


    她一定独自哭了许久。


    裴霁云扣着人亲完嘴唇,又亲了亲她浮肿的双眸,道:“姈姈,明日会有倚绣阁的人来蘅芜院送夏裳,你若有不喜欢的,直接同管事说即可。”


    赵雪梨从他怀里抬起头,“表兄,你明日不在府里吗?”


    裴霁云捏着她的手把玩,道:“近日刑部有桩案子,陛下令我督办,许是要十来天后才能回府了。”


    赵雪梨听见刑部二字,心思微动,有些可怜地道:“那我岂不是有半个月都见不到表兄了?”


    裴霁云沉默着没说话。


    赵雪梨讨好地凑上去亲他,他往后靠,让出身位,垂了眸子,由着她亲。


    马车中的空气都逐渐温热了起来,泛着暧昧粘稠的情调。


    赵雪梨亲了半晌才停下,喘着气惴惴不安地问:“表兄姈姈要是想你了,该怎么办?”


    裴霁云轻叹一声:“那你要如何?”


    赵雪梨道:“表兄可否让唤云带我去见你?”


    她像是生怕他误会,又连忙补充一句:“绝不打扰表兄办公,只是远远看一眼姈姈就很知足了。”


    裴霁云一顿,突然温和地笑了出来。


    他大手扣住赵雪梨的腰肢,力道有些重,将她牢牢钉在怀里,语气却忽然就变得柔软,“姈姈,若是你想,可直接让唤云领着来刑部见我。”


    赵雪梨没想到他对于这件事如此好说话。


    正要言谢之际,又听他笑着道:“只不过刑部里面全是朝廷重犯,受了严刑拷打,戾气和血腥气都很重,姈姈不怕被吓到吗?”


    赵雪梨恭维道:“有表兄在,我不怕。”


    裴霁云笑了笑,扣在她腰上的手逐渐收紧,“你总是胆大的。”


    赵雪梨一怔,不明白他怎么又说自己胆大,方才便说她胆大妄为,此刻又如此说。


    难道表兄看出自己的小心思了吗?


    若是白日里,赵雪梨方才还真不敢同裴霁云提起去刑部见他之事,但是此刻是在漆黑一片的马车中,他便是再如何厉害,晚上也是看不见人的,雪梨方才言辞之间并不心虚,也没有磕磕绊绊,她认为无论如何,也不该被他察觉出异样的。


    但裴霁云这个人说话从不会无的放矢,一字一句通常都有深意。


    或许表兄只是觉得她态度有异?


    在此之前,他也时常十天半个月不回府,可是她从未提过要去见他。今日忽然提起,惹他生了疑也是正常。


    她虽然想要自己和娘亲的路引文书,却也不是是非不分,黑白不辨之人,若是宋晏辞让自己救的那人真是罪大恶极,雪梨是万万不会管的。


    甚至就算那人看起来是无辜的,赵雪梨都不是很想插手,她如此做,只是要作出样子拖一拖宋晏辞,若是能顺着刑部那人知道宋晏辞的身份就好了,她就不会再如此被动。


    此刻赵雪梨对这句话不敢反驳,也不敢应和,只是转了话头,道:“表兄,我身上这件衣裳是你亲自挑的吗?好漂亮,是姈姈最喜欢的颜色款式。”


    裴霁云手指就隔着这件襦裙贴着她的腰,近乎将她那截窄小腰肢全部掌控,他也没再为难雪梨,而是顺着道:“是南泽朝贡的流萤锦,陛下赐了我一匹,昨日才做成成衣送来。”


    赵雪梨又是连连道谢,裴霁云笑着,漆黑如墨的眼眸中却是一片寒凉之色。


    第27章 商议


    惊蛰驾车十分娴熟轻巧,马车奔驰得极快,却仍然四平八稳,不偏不倚,赵雪梨坐在里面都没怎么摇晃过。


    裴霁云搂着她,就没再放她下去。


    赵雪梨窝在他的怀里,哭了半天,此刻情绪一缓和,精神松弛了下来,浑身又被抱得暖洋洋的,上下眼皮就不免打起了架。


    在将睡未睡之际,她忽然听见车外有马儿疾驰的声音,与此同时,裴谏之的声音在风中若隐若


    现。


    “大哥,这件事是我糊涂了,同赵雪梨属实无关,你不要罚她。”


    赵雪梨一怔,没想到裴谏之策马扬鞭追上来后还在给她说情,困意都消散一些。


    她觉得有些奇怪,裴谏之这个人张扬恶劣惯了,没将事情都栽她头上就算极好,又怎么还会坚持不懈地给她说情?


    裴霁云有一搭没一搭摁着赵雪梨的手心,半晌都没出声。


    车内还是维持着之前的沉寂,只不过马儿的嘶鸣声越发近了。


    没过一会儿,裴谏之的声音隔着呼啸夜风和厚重车窗再次传来:“大哥,你听见了吗?”


    裴霁云笑了下,低头问赵雪梨:“你同谏之的关系何时这般密切了?”


    “没有,没有。”赵雪梨觉得太冤枉了,连忙摇头,“我同他才不亲密。”


    话了,她又想起前些日子受到的磋磨,小声告状道:“表兄,上次我在二皇子府中被谏之表弟救起后,就一直被他拿着救命之恩使唤欺负,这一次,你罚他禁足好不好?”


    裴霁云未置可否地嗯了声。


    赵雪梨咬了咬唇,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裴谏之许是意识到兄长生了气,故意不理他,此后马蹄声虽然没有远离,但他也沉默着没再出声。


    抵达侯府已然到了下半夜,京中有金吾卫巡逻宵禁,见到了裴霁云的马车,连盘问都不曾有,径直便放了行。


    赵雪梨跟在裴霁云身后下马车时,见到率先翻身下马,立在浓稠夜色中的裴谏之。


    他被寥寥寒星和濛濛月光拉长了身形,像一柄锋利挺直的剑,只不过此刻剑身收在了剑鞘中,少了锋芒锐利。


    裴谏之抬步走过来,先是看了赵雪梨一眼,而后对兄长道:“大哥,我自愿领罚,但这件事确实同她无关,你也知道的,赵雪梨这个女人一贯胆小如鼠,若是没有我的逼迫,又哪里敢混进书院去?”


    明明他是在给自己求情,但不知为何,赵雪梨听他说完这些,脊背都有些微微发寒了。


    她忐忑地看了眼裴霁云,小声道:“谏之表弟,你不要多想,表兄极好,不曾责怪过我。”


    裴谏之一顿,“你嗓子怎么了?”


    赵雪梨张了张嘴,还没解释,就听裴霁云淡声道:“谏之,你性子跳脱,不受管束,明日收拾一番,后日去羽林军中领个军职历练一番。”


    裴谏之僵住,下意识推拒道:“大哥,我不——”


    裴霁云似笑非笑,“你拿自己当三岁幼童?到了如今,还不明白权势地位女人都要靠自己争夺吗?”


    裴谏之被训得面色一红,“大哥,我可没想什么权势女人”


    裴霁云颔首,没有强求,而是又给出另一种抉择,“你若不想去,便留在府中好生养养性子,来年听祖母的话,娶个夫人,延绵子嗣,也是极好。”


    裴谏之一听这话就蹙眉头,“我大哥尚未成亲,如何能轮得到我?”


    裴霁云笑了笑,“若是哪一日你手中权势大过祖母父亲,也大过兄长,再说这番话许是才会有人听,也才有用。”


    他的语气温和而包容,任谁见了都会以为这是一个为弟弟考量的宽和兄长,但是他说出的话语却恰恰相反,像料峭的倒春寒,裹着丝丝缕缕渗进骨头缝的冷意,令裴谏之霎那间就梗住,再也找不出一丁点的推脱之语。


    夜风习习,将赵雪梨浑身暖意都一点点吹散了,她瑟缩着身子,看见裴谏之默然片刻,而后垂首闷声道:“我知道了,大哥。”


    她察觉到裴谏之朝自己投来的若有若无的视线。


    他嘴唇翕合,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迟钝如赵雪梨,也听懂了裴霁云方才的言外之意。


    他只给裴谏之两个选择,要么规规矩矩去军中领个职,凭借着自己往上爬,挣出一片天,到那时想要什么都自己争夺,要么就听从府中安排,娶妻生子,做个闲散贵公子。


    赵雪梨一点也不可怜他,甚至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那么多日日夜夜的欺凌,她对裴谏之是生了恨的,如果他一直欺负她,她反倒能心安理得地恨他,可自打经历了明湖落水一事,这种恨又逐渐变了味道。


    这个她一直心存记恨的人,忽然间就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赵雪梨倒是有几分不知如何是好了,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此后裴谏之被裴霁云安排进了羽林军中,必然不会再如现在般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逮着她欺负。


    雪梨也不用再感到为难和纠结。


    至此,这场闹剧好似草草收了场。


    赵雪梨回到蘅芜院的第二日,早上同老夫人请了安,便无所事事地在院子中晒起了太阳。


    一年三百六十多天,赵雪梨有一半时间都是这般百无聊赖地躺着。


    到了午时,倚绣阁果真来了许多人,各式各样的女子衣裙让赵雪梨挑花了眼。


    但也只忙碌了那么一会儿,待到那群人走后,她便又悠闲起来。


    赵雪梨原本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持续到自己同娘亲逃跑,没成想到了第三日,她同老夫人请安时就被打破了。


    老夫人罕见地拉着她的手,面容忧虑道:“谏之这孩子,天没亮就出府去羽林卫衙署了,那个地方忙得厉害,怕是三五天都见不到人的。”


    “霁云自己便忙得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如今谏之也是如此,我心里不舍,但孩子们大了,有青云之志,我这个做祖母的总不好泼冷水。”


    赵雪梨安静听着。


    老夫人并不反对裴谏之进羽林卫,那毕竟是皇帝的禁卫军,盛京中人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去的地方。


    只不过侯府子嗣少,两位公子都不回府,如此一来,偌大的宅邸显得格外冷清了。


    老夫人年纪大了,正是含饴弄孙,纵享天伦的时候。奈何府里的男子们,一个比一个不着家。


    她叹出口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旧事重提:“也不知是否从前太拘着他们了,一个个的竟然连通房都不收用,谁家男子到了这个岁数还没尝过女人滋味的?旁人若是知道了定然发笑。”


    赵雪梨眼观鼻,鼻观心,跟个鹌鹑似的,恨不能立马消失不见。


    “姈姈。”老夫人突然叫她。


    赵雪梨以为老夫人还是要念叨怎么给裴霁云裴谏之选通房的事,没成想她却是说:“你年岁不小了,嫁衣可开始绣了?”


    大缙朝婚嫁习俗之中,自来便有未婚女子给自己绣嫁衣、给男方绣新鞋的传统。


    只不过女人们也并非都会针线活,有些笨手笨脚的可以花钱找绣娘。绝大多数的官宦富商小姐们也是不会亲自绣制的,她们选了样式,就去请绣娘,或是绣坊定做。


    赵雪梨就没想过绣嫁衣,在青乐郡时,她们家虽然并不富裕,但姜父事事紧着姜依和雪梨,她们的衣裳连破洞缝补都未曾有过。


    到了淮北侯府,虽然雪梨日子过得不顺,但是也从未缝补过衣裳。


    是以雪梨长到现在,连针线都没拿过几次,又怎么可能会绣嫁衣?


    其实细想起来,雪梨就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她不免有些羞窘,小声道:“老夫人我不会女红”


    老夫人一顿,随后才似想起赵雪梨是放养着长大的,蹙起了眉心道:“若是嫁给王公贵族,不会女红也不打紧,但”


    她瞧着赵雪梨,停顿片刻,忽而道:“罢了罢了,好歹是在侯府中长大的,姈姈便去我院子里挑两个陪嫁丫鬟罢。别的不消说,但女红和伺候人这块儿,都是顶顶好的。”


    赵雪梨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自己塞丫鬟了,她下意识便拒绝道:“这这老夫人我受之有愧更何况,我也用不着丫鬟”


    老夫人却说:“给你了,你就收着。日后陪着你嫁出去,还可以帮着给你夫家开枝散叶。”


    赵雪梨抿了抿唇,低头故作害羞道,“老夫人,姈姈离成婚还早着呢。”


    老夫人笑了笑,道:“我也不愿瞒着,便将实话同你说道说道。盛京中权贵众多,可你出身不好,做不了正室。我替你相看了江书令史家,这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可他家长子仪表堂堂,年轻有为,父母又是极好相处的


    性子,你嫁过去,就是嫡长媳妇,再生下个一儿半女,日子定然蒸蒸向上,和和满满。”


    赵雪梨即使早有猜想,还是止不住心脏骤跳了起来,她嗫嚅着嘴唇,“江江家?”


    老夫人点头:“待到春闱,江家就会来府上提亲。”


    赵雪梨还处在心跳擂鼓的愣神之际,又听老夫人不咸不淡地补充,“此事无需告诉霁云和谏之,免得他们也跟着操心。”


    赵雪梨脸色一片绯红,垂下脑袋应了是。


    第28章 试探


    春闱时间定在了三月初九、十二、十五这三日,时间越临近,盛京城中就越发热闹,大街小巷挤满了各地赶考的学子。日头也越发明艳苦闷了起来,像一团逐渐烧起来的新柴,令人感到孟夏将近了。


    赵雪梨居在蘅芜院中,闭门不出,没了裴谏之的胡搅蛮缠,她成日里不是看词话,就是读志怪,好不悠闲自在。


    老夫人说让她挑两个婢子,也是动了真格的,昨儿个还真选出了两个模样清秀,女红极好的婢子送来蘅芜院。


    赵雪梨不敢推拒,着人收拾出仅有的一间偏房,让她们住了进去。


    按着老夫人的意思,谷雨后便可定下婚期,年底了嫁出去,所以选了两天嫁衣样式布料后,这两个婢子就开始着手给赵雪梨绣制嫁衣了。


    到三月初五这日,赵雪梨心里惦记着宋晏辞所言的帮她和娘亲逃离盛京,踌躇许久后,还是去照庭寻了唤云。


    裴霁云连着数日都没回过侯府,她以想他的名义去刑部看看,有做做样子给宋晏辞看,此时真是再合适不过。


    唤云似乎早就被打点过,一见雪梨来了,就直接道:“小姐,我这便去备马车。”


    刑部官署临近皇城,与长青坊并不远,只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


    唤云并未走人多眼杂的正门,而是在官署后方一处小门停下了马车,赵雪梨手中提着漆花食盒,小心地打量刑部官署。


    这里建筑得较为威严庄重,且主次分明,左右对称,细分了前衙,正堂,都堂,东院,西院,后衙等。其中囊括了左右司郎中员外郎厅,四司,吏员所,食所等。


    在赵雪梨最初的想像中,刑部应该是凶煞无比的,随处可见鲜血淋漓,要被严刑拷打的犯人们,空中满是血腥气,可此时一看,这里分明肃正恢宏,清朗浩然。


    表兄之前说这里戾气中,是在故意吓唬她?


    赵雪梨跟在唤云身后,沿着三丈宽的青石主道,进到后堂之中的一处正厅,惊蛰站在厅外,目光远远瞥到了他们,很是熟稔地低声对屋子里禀报,“长公子,小姐来了。”


    不一会儿,菱花门内走出一个秋霜琨玉般的挺拔身影,雪青广袖晃过酽酽日色,织出流云暗纹,他抬眼看着雪梨,轻声笑了下,“姈姈,过来。”


    赵雪梨抬步走过去,也笑盈盈地开口:“表兄,姈姈给你炖了鸡汤。”


    裴霁云一顿,问:“姈姈亲自下了厨?”


    赵雪梨点头,有几分羞窘,“表兄,我我第一次炖汤你尝尝看”


    这是衡州府上供的湘黄鸡,膳堂的厨子门一大早就将其宰杀洗净,还备好各项炖汤辅料,由着雪梨亲自将鸡放进汤蛊之中看着火候,放进辅料,待到溢出香味了,再盛出装进食盒。


    虽然她并未全权下厨,但有这份心意已然足够了。


    裴霁云接过食盒,领着雪梨走进厅内。


    映入眼帘的是一墙整齐叠放着的文书卷宗,窗下案几亦是堆着许多公文,令人只看一眼,便能想像出他这些时日到底有多忙。


    裴霁云昔年出仕便是大理寺起步,因深受圣上宠爱,再加上政绩卓然,不到两载就晋为大理寺少卿,后来官禄享通,两年前又被陛下调去尚书省,如今已然是下辖三部十二司的左丞之位了。


    尚书令一职自来无人,在他之上仅有一位七十岁高龄,即将致仕的尚书右仆射,而尚书右丞又因犯事被陛下革职待办,整个六部二十四司现在都由他代管,可谓是权势通天。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圣上这是将裴霁云当做未来宰相培养。


    他也常常忙得宵衣旰食,夙夜在公,不见人影。


    赵雪梨关切地道:“表兄,你不要累坏了身子,今天歇一下好不好?姈姈来的路上看见许多好吃好玩的,我们一起去尝尝怎么样?”


    裴霁云听了,有几分忍俊不禁,他打开漆花食盒,在氤氲的缭绕热气中温和出声:“姈姈若是想去,可让唤云陪着,有瞧上眼的就买下,不要拘着自己。”


    赵雪梨早就料到他定然不会去的,可也不耽搁她面上浮出失望的神色,她迟疑片刻,摇着脑袋道:“那我也不去,我想陪着表兄。”


    裴霁云盛了碗鸡汤后,便撩开衣摆,在案前坐下。


    听了这话,不免瞥她一眼,道:“案牍枯燥,姈姈静得下来?”


    赵雪梨乖顺地说:“有表兄在,姈姈不觉得枯燥。”


    裴霁云笑着,点漆眼眸在浓艳天光中有几分缱绻,他将雪梨拉近,仰起头亲她,弥散的雾气攀过他凸起的喉结,像毒蛇进食一般滚动。


    赵雪梨呜呜咽咽地说:“汤”


    裴霁云将她完整拉进怀里,唇齿相贴之余,还抽空不徐不疾回了句:“不急。”


    第29章 防备?


    两人数日未见,好一番亲昵后,裴霁云才放开了雪梨。那蛊鸡汤正好放得温热,他亦是十分给面子的尽数喝完。


    晌午之后,他处理博杂繁琐的公务,赵雪梨就安静地坐在一旁读志怪。


    屋子里虽然没人说话,却自有一派红袖添香的温情旖旎。


    待到申时末,赵雪梨这才合上志怪,抬起头问:“表兄,你今日回府吗?”


    裴霁云停笔,抬眼看向她,温和道:“姈姈先回罢,表兄今夜应当会歇在此处了。”


    赵雪梨明亮水眸中浮出依依不舍之色,抿唇道:“表兄,姈姈明日也来看你好不好?”


    裴霁云颔首,纵容地道:“姈姈不觉得枯燥乏味就好。”


    赵雪梨自然连连摇头说不乏味。


    反正明日还来,她干脆将读到一半的志怪也放在了裴霁云的案几上,并未拿走。


    她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裙,未见不妥之处,才同裴霁云告了辞,缓步走出菱花门。


    裴霁云没有起身相送,只是坐在窗前,不动声色地凝着她走远,面上没有什么多余情绪。


    此后,接连三日,赵雪梨都提了食盒来刑部探望,一待就是半天。


    裴霁云并不全然都是待在屋子里处理公务,时常会有其余大人来上报商议一些事情,他就会将人引进小书房,有些公事甚至还需出了刑部亲自处理。


    赵雪梨虽然待在刑部,可除了第一日见他时间多一些,此后竟是都没怎么见到。


    到了初八这日,她手中那本志怪读完了,索性没再直接去刑部,而是久违地踏进了鼓楼大街的书肆。


    学子之中虽然不乏一些临时抱佛脚之徒,但只剩下一天便是会试了,绝大多数学子还是闭门不出,闷在屋子里养精蓄锐。书肆照例有人,却没再如前几日般挤得迈不开腿。


    书肆之中按着经、史、子、集分了四个区域,经部在东面,存放着儒家经典及其相关注解书籍,也是学子们扎堆聚集的地方。史部位于南面,存放着诸多历史典籍。处在西面的子部较为驳杂,涵盖许多诸子百家,志怪词话,是赵雪


    梨最喜欢的一个区域。


    她熟门熟路,一进书肆,就直奔子部。


    眸光在上面扫视一番,落在最角落的一本《子阳轶事》上,这本书已经落下不少灰尘,显然久久无人问津。


    在裴霁云回京之后,赵雪梨怕被察觉出端倪,就断了同江翊之的租书寄情,现如今看到这本书,想起之前她与翊之哥哥约定过,要共同探讨此书的。


    赵雪梨将书从架子里取出,翻来一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见到许多十分熟悉的墨字批语。


    翊之哥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看了书,还一字一句写下许多。


    他写得极其隐晦,看起来是在点评书中之人,但是雪梨知道,这都是写给自己的。她一页一页地读过去,心里生出诸多动容。


    雪梨翻过几页,拿着准备去找书肆肆主买下,但刚刚转出子部,却不想在一些学子口中听见了熟悉的名字。


    “江翊之得了裴大人一句平庸,此次春闱定然榜上无名了。”


    “还没考呢,名声就坏了,我若是他,怕是无心下场。”


    “也是他倒霉,被殿下点了名让裴大人评文,虽然江翊之已然不俗,但在裴大人那等夙慧之人眼中还是普通了一些。”


    “”


    赵雪梨一怔,脑海中回荡着那句“榜上无名”,心绪瞬间如潮水般翻涌了起来。


    翊之哥哥撞上表兄了?还被评了平庸二字?


    在即将会试的这个节骨眼上,即使是雪梨这种不谙世事的闺阁小姐,也能立马意识到此事会对江翊之造成不小的影响。


    她心里忽然生出些憋闷和无措。


    此前明湖落水,翊之哥哥跳湖来救,必然引得表兄探查了一番,也不知道表兄有没有发现什么,此次翊之哥哥名声受损是否是受她拖累?


    赵雪梨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抿了抿唇,走到肆头结账。


    因为是租借区域的书籍,久久无人问津,早就放得陈旧发黄,价钱并不昂贵。


    赵雪梨付完钱,拿了书,原本想着不去刑部了,而是回到蘅芜院,窝在房中将手中这本轶事读完。


    只不过此刻,她踌躇一番,还是掉头去了刑部。


    她倒不是要替翊之哥哥说情,只是想去探探表兄的意思。


    奈何到了刑部,却被告知裴霁云已经回了尚书省署。


    赵雪梨心思一动,问:“表兄怎么回了?可是案情告破了?”


    刑部那个吏员是裴霁云的人,特意被嘱咐了应对裴府这位表小姐的,此刻听了,回道:“裴大人洞察秋毫,料事如神,今日朝时便破了案子,进宫禀告了。”


    赵雪梨有几分哑口无言。


    她接连来了好几日,裴霁云半点没提案情,她以为毫无进展,结果今日迟来了数个时辰,案子就告破了。


    她小心观察了这么几天,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案子。


    赵雪梨心里立时升起一个荒谬的猜想,裴霁云莫不是知道她的来意,在故意防着她?


    如果真是这样


    赵雪梨忽然有几分不寒而栗。


    她突得又想到,以表兄玩弄权术的能力,若真是要防备自己,会教她察觉到吗?


    他防起人来,一定是不动声色的,不显山漏水的,教人死了都不知道。


    可如今他做得这般明显,简直是在明晃晃的告诉雪梨,他在防着她。


    既然如此,这还是防备吗?


    赵雪梨觉得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她意识到这点后,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的,又冷又凉。


    可是他为什么会来警告她?又是在警告什么


    是查出宋晏辞同案子有关?又知晓了她与宋晏辞有来往吗?


    那表兄为何不直接罚她?


    赵雪梨思绪万千,想不明白。


    她觉得裴霁云实在太会玩弄人心,仅仅是这样似是而非的一件小事,就让她瞬间胡思乱想,寝食难安,担惊受怕。


    赵雪梨回到淮北侯府时,天色还早。


    她在房中闷头呆坐着,心烦意乱地又翻开了那本《子阳轶事》。


    结果这一看,又给赵雪梨看得差点惊呼出声。


    她翻到第十三页时,见到子阳下场乡试的故事下有几个较为崭新的墨字:


    【子阳颖敏,笃志坟典,然遘疾文会,珠玉未彰于县庭。既鹤病难飞,何不携昔日佳作再叩朱门,使荆山之璞不为尘掩?】


    这位名叫子阳的书生倒是与江翊之此时有些异曲同工之妙,难怪会引得他心生共鸣,又重新写下这些批语。


    赵雪梨看得出来,翊之哥哥是在告诉自己,他另送了往日佳作给表兄,希望得到他的改观,或许,他写在书册上,也是念着雪梨是裴霁云的表妹,可帮其美言几句。


    但赵雪梨与裴霁云并不是如江翊之所认为的那种纯粹表兄妹的关系。


    幸好表兄这些时日都没回过侯府,江翊之送上来的那些文章应当同他人拜贴一般被管事堆在照庭的库房。


    可万万不能叫表兄看见,否则翊之哥哥怕是会加上些‘急功近利’‘投机取巧’之类的恶名。


    赵雪梨这下子是彻底坐不住了,一临近入夜,避着府中下人再次摸去了照庭。


    裴霁云没回来,照庭换了个侍卫守着,不是惊蛰,赵雪梨还从未在裴霁云不在府中的时候来过照庭,是以也并未见过门口之人。


    但那人似乎知道她,见到雪梨后,默默让出了道。


    赵雪梨垂着头,赧然地寻了个借口道:“我我上次有个东西落在表兄书房了。”


    不待那人说完,雪梨垂着头,步履匆匆走了进去。


    门口的清明盯着她故作镇定的纤细背影,朝暗处打了个手势。


    树叶簌簌晃动一下,再没了动静。


    第30章 弄巧成拙?


    赵雪梨虽然已经多次来往照庭,可走动区域也只在裴霁云卧房和书房之中,并未踏足过库房。


    此刻她察觉到背后明晃晃的凝视目光,只得硬着头皮先拐向书房,推门进入后,吐出一口气,心里安定了些许。


    雪梨在书房中来回转悠,尽管没人盯着,还是营造出一种找东西的假象。


    她将袖子中早就准备好的珠子不经意地丢在地上,转了几圈后,又故作惊讶地捡了起来。


    装模作样地演完独角戏后,雪梨揪着珠子,踌躇了片刻,才推开书房的门走出去,小心翼翼地向外探头看,没见到别的人影,既松了口气,也尴尬于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


    她很快收敛情绪,掩上书房门,向着后院走去。


    照庭很大,分了前后院子,但或许是裴霁云喜静,这里小厮婢子并不多,只有寥寥数个。


    赵雪梨一间间屋子摸过去,终于偷偷摸摸找到库房,但令她失望的是,库房大门之上落了锁。


    也是她之前太心急了,怎么就没想到库房会落锁?


    赵雪梨不欲多停留,抬脚就要离开,却忽然听见一道沉重的脚步声,她心重重一跳,猫着腰就往廊柱后藏。


    或许是夜色昏暗,她的身材也纤细不显眼,来人并未发现雪梨。


    赵雪梨探出脑袋偷看,发现来人是门口那个守卫,此时他手中拎着好几个木盒,正拿了钥匙开锁。


    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动,库房大门被人缓慢推开,漆黑像浓稠的墨水一样蔓延,将守卫霎那间吞没。


    没一会儿,里面亮起了淡黄色的光亮。


    赵雪梨只是个有些天真的闺阁小姐,她读过许多志怪话本,虽然钦佩那些江湖侠客刀尖舔血,火中取栗的胆量,但此刻那库房中进了人,她都是没有胆子跟上去的,也没胆子经过库房大门离开,生怕不巧,撞上那侍卫放完东西出来。


    就这般干等了一许久,对方才从库房中走出,只是他并未落锁,也没有灭了烛火,而是径直离开了。


    赵雪梨攥紧了手指,忽然觉得那洞开的大门像一个等着猎物主动跳入的陷阱。


    她心想,哪有这么巧的事?


    该不会是表兄在试探她吧?


    可表兄并未回府呀。


    雪梨猫在廊柱后东想西想一番,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脚步声又近了。


    再次悄摸一看,只见侍卫手中又拿满了物品。


    赵雪梨的胡乱猜测这才停下。


    原来他是在给库房搬东西,所以才未锁门,还一去便是如此之久,想必是从府门处拿回的。


    赵雪梨用冰凉的


    双手捂了捂逐渐发烫的脸蛋,在那侍卫再次离去得不见人影后,一鼓作气冲进了库房。


    进到库房后,她瑟缩着身子连忙沿着货架翻找起来。


    裴霁云自小到大,收受的奇珍异宝、拜贴投献数不胜数。一些较为珍贵的,他颇为喜爱的物品都是放在临近卧房的小库房中,而如江翊之之流投递来的行卷文章,都堆砌在纷杂的大库房,是以此处货架上的东西格外多,到了令雪梨眼花缭乱的地步。


    只不过时间越近的,被摆放得越靠近门口,赵雪梨只翻了几个架子,就从一堆自我举荐的文章中翻出了江翊之的。


    她心里松下口气,将东西卷起来一股脑塞进袖子中,转头往门口一看,见那侍卫还没回来,就闷头跑了出去。


    这件事做得有惊无险,算是顺利,赵雪梨一路跑到书房,推门进去了,才停下步子大口喘气。


    她喘气匀称了些后,情绪也微微平复了,正要推门离开,却听见一道轻微的噼啪声,暖黄的烛光倏然吞噬昏暗,书房之中霎时涌进令人心悸的光亮。


    赵雪梨捂着胸口推着门的手还没放下来,僵硬地侧过头,看见裴霁云拢在森森明烛下的身姿面容。


    他依旧是好看的,从容的,清冷的眉眼浸在烛火之中,像山巅之上被晴光照亮的一捧新雪。只是静静站在灯前,慢条斯理地搁下象牙筒的火折子,就能教任何人都难以移开目光,感到自惭形愧。


    “姈姈。”


    他侧过头唤她,声音温柔地宛若融化在春夜里的流霜,却令赵雪梨刹那间惊疑不定,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活见鬼了!表兄怎么会在这里!?


    他是才回来的,还是方才便一直都在?


    这实在是令人琢磨不定到悚然的地步了,雪梨本就心虚,此刻不免被吓出半身细汗,惊得声音都有几分失真了,“表兄!你怎么在这里!?”


    裴霁云走到书案前坐下,闻言半抬起睫羽看她一眼,黑瞳清透水润,透着似有若无的关切,“吓到你了?”


    赵雪梨立刻点头,“你你怎么也不出声?”


    裴霁云笑了笑,道:“我亦是才进了书房,就听见推门的动静,借着月光见到是你,怕贸然说话吓到你,想着不如先点了烛火,也好叫你能看清。”


    赵雪梨张了张口,又听他问道:“我听清明说,姈姈在书房落了东西?现下可找到了?”


    雪梨半晌才反应过来清明是指照庭外的那个侍卫,她眼神有些发虚,微微转眸,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了烛光之上,嘴唇翕合数下,才道:“找找到了”


    裴霁云颔首,“姈姈眼力极好,夜里无需点灯也能寻见想要的东西。”


    赵雪梨僵硬不已,知道自己漏了破绽,但是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对策,只好扯开嘴角干巴巴地笑了两下,转开话头道:“表兄,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裴霁云没有先答,而是坐在书案前八风不动地道:“姈姈,过来。”


    赵雪梨一顿。饶是他再温和不过,她也不敢不从,随即顺从地走过去,被他驾轻就熟地抱进怀里。


    在摇曳的烛影和晃动交织的衣物摩擦声中,裴霁云平静落下一句令雪梨头皮发紧的话语。


    “有个举子送了些文章来府上,二皇子为他说情,令我评文。”


    赵雪梨:“是是谁呀?竟然能引得二殿下帮忙说情吗?”


    裴霁云似笑非笑,直白道:“姓江,名翊之。”


    在他的凝视之下,赵雪梨简直都不知道自己应该露出什么表情,给出什么反应才算正常。


    她还没想好,嘴巴上却已经下意识地道:“唔,这样呀”


    尚未说出个所以然,裴霁云又说:“姈姈许是比我更为熟知他,不如谈谈江公子为人如何,也好给表兄做个参酌?”


    赵雪梨指节攥得发白,“表兄我同江公子并不相熟。”


    裴霁云道:“即便是不熟,好歹也见过数回,说说罢。”


    赵雪梨见实在躲不过,只好挑一些中规中矩的词:“江公子谦虚有礼人品人品敦厚”


    裴霁云似是被她的用词逗到,笑了出来,“姈姈说他敦厚?”


    赵雪梨虽觉这个用词与翊之哥哥不搭,但却没觉得有什么可笑之处,此刻不免被裴霁云的反应弄得有些茫然。


    她眨着长睫,问:“表兄觉得不妥吗?”


    裴霁云不置可否,鸦翎般的睫羽下、一双漆黑墨瞳却漫出几分微不可查的意味深长。


    赵雪梨想了想,有几分好奇地问:“表兄,二殿下同江公子相熟吗?怎么会亲自开口让你帮其评文?”


    裴霁云道:“我亦不知,许是殿下格外器重江公子。”


    赵雪梨抿了抿唇,“那那表兄觉得江公子如何?”


    裴霁云眉梢微微上扬些许,凝着她笑道:“自然是二皇子觉得如何,便是如何了。”


    赵雪梨讶然。


    依着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要顺了二皇子的意思,赞扬一番翊之哥哥,给翊之哥哥挽回些名声吗?


    可表兄若真是无法推拒,此前又怎么会故意拂了二皇子的意?


    他这般转一圈,是有什么用处吗?


    赵雪梨百思不得其解,袖子中的行卷文章硌着肌肤,有些刺痛。


    就在这时,房门被叩响,裴霁云没叫人进来禀报,只是淡声道:“直言即可。”


    叩门声停住,紧接着,惊蛰的声音响起:“公子,属下寻遍库房,却未见江公子投献的文章。”


    赵雪梨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缓了,不敢动弹分毫。


    裴霁云把玩着雪梨的手,闻言一顿,似乎有片刻的诧异,但这件事对他到底无足轻重,也不值当多耗费心神,随即波澜不惊地开口:“既如此,便去回复殿下罢。”


    赵雪梨有种弄巧成拙的羞愧,她连忙道:“表兄,是不是管事还未送来?既然是殿下的嘱咐,姈姈也帮着一起找找可好?”


    裴霁云垂了眸子,“姈姈是在关心殿下,还是忧心江公子?”


    赵雪梨故作不解,“我怎么会在意他们呢?姈姈只是担心表兄若是完不成殿下的命令,会受到苛责。”


    裴霁云默然不语。


    赵雪梨又硬着头皮开口:“更更何况找个文章也不是什么多难的事,只要是真投献来了,总不至于平白飞走不见了。”


    裴霁云道:“姈姈如此善解人意,便依你。”


    他放开赵雪梨,对着房门外的惊蛰吩咐道:“带着小姐一同去找,她眼力好,许是比你们用处大。”


    惊蛰应是。


    赵雪梨还没走出书房,又听见裴霁云细心体贴地叮嘱道:“夜里不好视物,都紧着些看护小姐,找不到东西事小,人若是摔了可就得不偿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