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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5 章 共此生


    【年年岁岁,暮暮朝朝。】


    云州位于安北府东境,其中又以云栈港为最大的港口。


    几十年前,曾短暂闹过一段时间海寇,后来水师编整、海域清肃后,就一直还算太平,以往云栈港比起对外贸易,更多肩负大景内部南北运输之职。


    但靖昭三年夏末时,大景同新外邦建交,继东西陆线外,又增建起一条海商路,云栈港就正式成为了这条长线的北方起点。


    季邈司珹到云栈港时,恰值靖昭四年初春。


    凛冬刚过,近海解冻,港中热闹非凡。季邈在州府衙门听禀,船舶司的官员就接司珹上船巡查。司珹不喜欢有人一直跟,他只带两三近卫到船尾,望着广阔无垠的海。


    大型船只多在停泊,海上进进出出的渔船却没断过。远眺时候方才清晨,正当出海时,渔民们将网抛撒出去,漫天白鸥振翅。


    司珹鲜少见到这样的景象。前世他到云栈港巡查,不过匆匆一瞥,走马观花。今生随着季邈一起来,终于能够好好感受。


    “哟,王爷。”


    司珹回头,瞧见一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提着什么东西,正朝他走来。


    是薛听松。


    薛听松三年前回的云栈港——如今简家诸事尘埃落定,他本就是云州人,又生性散漫,不爱听从管教遵循规矩,无意朝堂事。从龙之功的赏赐,其实倒也足够悠闲后半生,可薛听松嫌太无聊,干脆又在码头随意找了个差。


    这会儿他拎着桶,晃到司珹跟前。


    “怎么来得如此隐秘,也不提前支会一声儿?”薛听松说,“赶巧碰上了,王爷同陛下,近来可好啊?”


    “万事顺意,”司珹问,“桶里是什么?”


    “海货。”薛听松眨眨眼,将桶支过去一点,示意司珹往里瞧,“我刚钓的,王爷尝尝看?”


    司珹囫囵瞥了一眼,目光刚碰着绕在一块儿的触肢,就立刻弹开了。


    他几日前已经在衙门处尝过这种名为“章举”的海物,入口怪诞,好似在咀嚼生筋。


    他和季邈都有些吃不惯。


    薛听松却摆摆手,一点不在意对方的嫌恶,他蹲下身去捞了一把,就听司珹问:“此次船队南下,你也要同去?”


    “去啊,”薛听松撬开硬壳,将不知什么东西丢到嘴里,嚼吧嚼吧咽了,“老待在同一个地方有什么意思?我正好没成


    家,乐得自在——话说,真不尝……”


    周遭满是海风与翅声,倏忽传来一声尖锐鸟鸣,打断了未尽的话。众人寻声仰首,却见鸥群中,挤出一团凝重的黑色。


    乌鸾向下俯冲,将一只折翅的白鸥扔到了司珹脚边。随即它敛着翅,落到司珹肩膀上,邀功似的蹭了蹭。


    气氛一时凝固。


    “……王爷,”薛听松咽了口唾沫,“您这鸟?”


    司珹冷酷地划清界限:“这是陛下的鸟。”


    一问一答间,乌鸾的目光被吸引过来,顺着薛听松这个人,它往木桶里一望,当即兴奋地伸长脖子,迅速掠下来。


    鸦鹘的速度够快,众人尚在反应中,它却已经抓起最大的章举,灵活地飞走了。


    司珹看着那只瘫倒在地的白鸥,勉强慰藉道:“倒也不算白拿。”


    薛听松磨着后槽牙,愤懑不平地将其拎走了。


    自由的乌鸾吃掉了章举,觉得不如衍都鹰房内的肉条。


    但小小的烦恼很快就能被抛却,鸦鹘穿迭于鸥群,尽览春水东流后,方才向西回到京城中。


    海棠花开罢,衍都的夏天就来了。


    大暑酷热,靖昭帝下旨休沐,因而当日无朝事,銮清宫内也安静。


    温国公府内却很热闹。


    中庭凉亭下聚集不少人。季邈司珹皆在此处,陪温秉文及家人喝茶谈天。莫约半刻钟后,司珹问:“小宴呢?”


    “在书房里。”温时云瞥了眼身后,“晨起那阵凉快,他就陪茵妹多玩了会儿。午膳后茵妹嫌热,好容易被兄长哄睡着,小宴才腾出空来做事。”


    司珹同季邈对视一眼,前者站起身道:“我去看看。”


    这个年纪的小孩原本顽皮,温宴却总是稳重自持。这孩子的天真似乎只在幼年时,曾祖的去世使他抛却掉一部分稚嫩,温茵的出生,又加速了这种进程。


    九月的温宴,个子也开始猛蹿。去年岁末他才刚到司珹下腹,半月前见时,就已经快要高过腰了。


    司珹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见温宴屏息凝神,正在习字。


    天热,屋内满镇冰盆。时节正酷暑,小孩却很专注,汗水顺着他颌骨往下淌,温宴也没分神去擦,一颗心都放在白宣上。


    司珹站了片刻,决定先离开。


    可温宴还是觉察到了,他在司珹转身的刹那,微微拔高声音唤道:“先生。”


    “小宴,”司珹转回来,“吵着你了?” ⑤扒铃溜似一舞灵误


    “没。”温宴放下笔,转动手腕,“原本就差最后两个字,我手都写酸了,正打算歇一歇。”


    他起身拎起茶壶,给司珹注了半杯清暑茶,说:“先生坐。”


    司珹接过抿了一口,却没着急坐下,他同温宴挨在一起,以目横扫,笑道:“又长高了。”


    温宴比起上回见时,又往上蹿了一点儿。小孩受着司珹夸奖,就忍不住也翘起嘴角:“就是近来骨头疼,娘亲总给我炖棒骨汤,说是食补。我连着喝了小半月,骨头的疼痛没见好,却要吃胖了。”


    司珹揉揉他发顶。


    司珹说:“在西北,小孩长个,常饮牛羊乳。从前你皇叔长个子的时候就没少喝,这法子比骨头汤有效,回头我跟你爹娘说一声。”


    温宴嗯一声,轻声道:“皇叔同先生感情真好,连这种儿时事,都会说与先生听。”


    司珹正欲回答,就听门口传来人声。


    “那当然了。”


    季邈跨过门槛,很快来到二人身前,欣然道:“朕同你先生,早就无话不谈。”


    他偏头,看见温宴桌上放着的紫藤笔架,不自觉温声道:“又添新毫了,小宴。”


    笔架是四年前季邈即位之初,亲自为温宴打磨的。彼时他与司珹尚未将真相和盘托出,只说这就是温泓留下的赠礼。温宴接受了这种说法,一直用到如今,笔架还丝毫不见磨损划伤。


    “皇叔,”温宴笑了笑,“我今日书目已经温好,字也练完了。可以教我射箭么?”


    “好啊。”


    于是三人一同出屋,往偏院专为温宴搭设的小演武场去。廊间紫藤正盛放,随着廊下叔侄的走动轻轻晃。


    小孩搭指满弓而射,正中红心。


    箭镞削落酷暑后,雾隐山中的红叶就铺了满山。


    季邈司珹到陵乐时,简牧云亲自出城迎接,邀靖昭帝与瑄王宅中小聚,第二日又亲自带人往雾隐山庄去。


    愈往山中去,愈绝秋意浓。临到拨开重叠枫叶、又遍过遍地银杏后,崭新的雾隐山庄终于显现。


    庄子气派挺阔,几年前被焚毁的痕迹再不可见。廊柱俱换了新木,又漆了朱红色。乍一看去,屋色同山色相淆,难分谁在谁中。


    “卷轴已经修复得七七八八。”简牧云引路,温声道,“焚毁殆尽的名册虽已不可复得,却也急告各地州府衙门,劳请地方官员,整合新册子交上来。时间


    仓促,难免存在误差错账,但幸得朝廷统筹,山庄得以派出足够多的人手,


    他说得专注,是当真喜爱这项简家传承了百年的守业。讲着讲着,就忍不住以目摩挲,将整个山庄都细细看过。


    司珹注意到,简牧云耳上的豁口几乎愈合了。秋光斜落处,只留下几道浅淡的印记。


    美人不再坠以红穗,穿着也素雅。他站在廊间,鹤一般挺拔,远比从前更引人注目。


    简牧云讲了许久,说山庄如今,又畅谈山庄以后,向二人承禀近两年内,同晦明洲的共事得失。临到彻底言尽时,日头也已经斜下了屋脊,简牧云这才意识到自己稍稍失态,连忙道。


    “长姐与宋二公子快回来了,应当明日清晨就能到。”简牧云说,“陛下与王爷虽要去越州,却也不急在这一两日,不若小聚片刻再走吧?”


    两人欣然应允。


    江浸月信中所言很准,说是第二天清晨,果然天一亮就叩开了祖宅大门。简牧云照例来迎,却只见着长姐一人。


    他问:“姐夫呢?”


    “在哄驴,”江浸月说,“识途年纪大了,走不快。”


    宋朝雨却很固执,走哪儿都非得带着它。谁知驴子变差的不仅是腿脚,还有脾气。现在稍有不顺心就撂挑子,谁来都不好使。宋朝雨试过用胡萝卜哄骗,识途却依旧不大给面子。


    后来他无意中发现,识途很喜欢一种江州山中所产的小青叶。他晾干了制成囊包,每每识途不走了,就将布囊系在木棍顶上。


    驴向前拱,行走中晃动起来,才得以在间隙勉强闻到香。


    江浸月性子急,一时三刻还能忍,久了就有些难耐。她用卫蛰所授的方法勘校完后,再回到正途追赶,主驴二人也常常没走出几里地。


    这次也不例外。临近巳正二刻,宋朝雨才携驴姗姗来迟。


    宅中人影穿迭,府丁丫鬟们忙着端菜布宴,宋朝雨净手更衣后,就可以开席了。


    此宴并未大张旗鼓,桌上也大多是安州地方菜,没有乐舞助兴,天子却也不觉扫兴。众人遥遥举杯相庆,饮尽了满盏秋光。


    尔后向北去。


    至沽川城时,第一场冬雪正落下。越州知州陈允懋接到人,低调地带着回了州府衙门。


    “楼大人也是今日刚到。”陈允懋说,“他同安北府布政使一起巡访,此前已经去过安、怀、云三州,越州是最后一站。”


    “如今楼大人正在边北驿,亲迎应将军与方将军。


    自投石机与炮台改良后,很多鄂源小部已经放弃以卵击石,选择同大景互市往来,东北防线的压力就小了许多。坚持顽抗的大部少了许多支撑,就只能早早进入休战期,因而今冬的瀚宁很太平。


    于沽川小聚一事,是季邈亲自书信邀请的。


    于是安定侯很快交代好边防事宜,就同方鸿骞一起,快马加鞭赶往沽川城。临到入夜时,所有人终于再聚首。


    几年不见,两位东北守将竟没有有太大变化,依旧身材高挺、不显老态。这回陈允懋没再准备篝火宴,众人却依旧得以围坐同桌上,把酒共言欢。


    楼思危不胜酒力,因而和司珹一样,原本只打算小酌。可也许是今夜的氛围太好,他饮罢一杯,竟然主动想再添,被好友制止住了。


    “岱安,”方鸿骞劝道,“饮酒伤身。”


    “无妨,无妨。”楼思危摆摆手,“凌鹤,得兴须尽欢——你知不知道?我、我与周布政使,一同走遍北境,见几州减赋后,百姓大多能够足食,也有余粮以渡寒冬。有些不足的,也可沿新驿急报衍都,以矿木抵换,及时调度冬粮厚衣。”


    “我知道。”方鸿骞说,“越州卫所新屯制实施几年,除开战事密集时,四大卫所基本能够自给自足。”


    他顿一顿,换了话题:“说起来,这两年里,兵部几次三番来信,想让绮珺回衍都,任职武库司中。你这趟回城后,可得跟兵部讲清楚了,她不愿意,东北边军也离不开她。”


    方绮珺到了瀚宁城,就再没离开后,她实在太喜爱这座北境边城,跟着方鸿骞学会了射箭,虽然技艺不算精,但胜在畅意自由,无拘无束。


    其间方知漱告老还乡,不是没有来探望过这位曾被抛弃的女儿,方绮珺却不见他。她很清楚父亲的心思——如今新帝即位,朝野势力更迭,三年前方沛文告老又去世后,方家也再不是从前的方家了。


    方知漱找她,就是为了重整旗鼓,借她之便,帮方家诸多旁系子回到衍都朝堂上。可惜方绮珺既不想原谅,也对政斗毫无兴趣。


    “这是自然。”楼思危问,“就是可惜,这顿陈大人做东,又没能叫你请成。”


    “这有何难?”方鸿骞以酒杯碰了碰他的茶盏,轻声道,“岱安先生下回来瀚宁,我必以最高礼相待。”


    楼思危朗然一笑,抬首


    间看到了正同应伯年畅谈的季邈,又将视线往旁边偏移两寸,倏忽蹙了蹙眉。


    “瑄王是不是,有些醉了?”


    瑄王确实有些微醺。他杯中的酒本是不醉人的清酒,可惜司珹贪杯,抿了小杯季邈的,面上就浮上一点色。


    但他今夜醉得不算厉害,也不肯轻易回房去。


    宴散后,他非得拉着季邈去赏月。从前二人种在沽川州府后|庭的梅树也长高了,结了满树苞芽。


    夜风里,雪绒中,司珹季邈共披同一件氅衣。前者将脑袋拱出绒领,望着渺远的明月。


    就嗅到了沽川的第一缕梅香。


    梅香长缠白雪间,飘入了衍都楼阙。


    沽川行后,季邈司珹回京待了半月,昼夜不休处理完朝事、交代好监国诸务,就马不停蹄赶往苍州阳寂。


    实在是久违了。


    镇远侯钟景晖隔着二十里,早早候在北长亭外。季邈司珹入城时,虽刚至腊月,城中年货床却已经支起来了。


    因为今冬,西北也早早休战,将士们轮岗戍守,都能过个好年。


    司珹拨开轿帘,看着摊上新呢帽,却不由自主地想到重生后初回阳寂城的那一日。彼时季邈同他打马共过长街,后者受着满城迎贺,他却怅然若失,难抑酸楚。


    如今往昔种种,再不复了。司珹回阳寂,也再不是孤魂野鬼、丧家之犬。


    “看什么呢?”季邈凑过来,跟着看清摊上东西后,乐道,“先生喜欢这种帽子,要不要叫卫蛰买一顶?”


    呢帽笨重古朴,司珹分明没有能用上的时候。他收回目光,轻飘飘瞪了季邈一眼。


    “季寻洲。”


    “在呢。”季邈懒洋洋道,“说说而已,折玉怎么还当真了?卫蛰那小子刚入城,就急着回家见爹娘团圆去了。”


    说话间马车仍在向前,渐渐行至肃远王府从前旧址。


    司珹倏忽道:“停车。”


    季邈就陪着司珹,自正门跨入府中。


    肃远王病故后,王府就形同虚设,一直空留此处。入府之后,方觉祠堂前野草已生,坠着沉甸甸的雪。从前李程双与季瑜住的别院也因无人打理,渐渐荒废了。


    那些屋中廊下的执念、渴盼、遥望与争执,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远去,成为荒芜落雪下,一点残余的旧痕迹。


    “从前我以为王府和衍都的高墙一样,都是无法逾越的。”季邈说,“如果没有你,我注定困死在这里。”


    司珹看着他,微微一笑。


    “没有如果。”他说,“季寻洲,我就是为‘我’而来。”


    季邈没有再讲任何话,他捧住司珹的脸,亲着对方的额心,眉眼与鼻尖。


    最后司珹主动攀上来,吻住了季邈的唇。


    将入夜时,众人相聚镇远侯府中。钟景晖邀了几位军中老人,都是从前多少教导过季邈的守将,没什么外人,因而一顿全羊宴吃得畅快,君臣之礼在,更多的确实长幼之谊。


    觥筹交错间,靖昭帝就将西北境况了解得七七八八。


    如今嵯垣与渡冰二族已经合聚,大景不好再侵扰,他们就分向更东与更西。往西去的部族尚无消息,往东去的前锋却险些与鄂源大族打起来,于是连忙龟缩,回到木伦河附近。


    “西北军中新来了好些武举人。”钟景晖说,“陛下,其中还有你的旧相识。”


    季邈知道他说的是裴玉堂。四年前衍都城破、宁王弃妻出逃后,裴家也已经颜面扫地、再难留在京中。赶在新帝处置前,裴侍郎当即立断,主动告老还乡,远离了衍都朝堂,他的长子与幼女,却没跟着家族共进退。


    宁王弑父而逃,自当被革除爵位、不许葬入皇陵。裴汶也跟着成了草庶,她只留下一封信,说是不愿牵连母家,此后便人间蒸发,再无消息。


    她或许正随商船远赴海外,又或许只是隐于尘世。但无论如何,家族的枷锁,情爱的桎梏,都已成旧日烟云。


    无论生与死,裴汶都只再属于她自己。


    裴玉堂则远赴阳寂,自投了西北军。


    他曾从这里逃出去过,再归来时,心境却已经截然不同。钟景晖接纳了他,他就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如今四年过去,裴玉堂已经凭着军功,升任朝天阙卫所中千户。


    季邈司珹在阳寂待了五日,赴三大卫所一一慰问,曾在二十三营见过裴玉堂。曾经潇洒不羁的少年人,面上已染风霜。


    “陛下,王爷。”裴玉堂拜礼后,挺直了脊背。


    “好久不见。”


    人仍是故人,世事却已经变迁。阳寂仍是阳寂,寒霜却已经能被踏遍。


    离城返京那日是个晴天,腊月正当十五,城中满是梅香。


    钟景晖携几位老将,依旧将队伍送至驿站处。不过几日,往昔师徒便又重新混熟了,临别钟景晖取出酒,为众人一一满上。


    酒是好酒,是老侯爷埋在院中几十年的。酒碗撞在一处,飞雪中笑声爽朗,溅向四野。


    “寻洲,折玉。”


    “此去山高水长,来日再相逢。”


    司珹季邈来时坐轿,归去时候却不再愿意。西北辽阔,潼山仍有三百里,莽原可纵马,再不必顾忌。


    四下苍茫,天地澄澈。


    雪野中有马鞭咻响,黑色骏马急奔而出,偶尔有一匹稍稍超越,另一匹便会立刻追上,像是相互溅染的墨痕,飒沓缠尾的流星。


    乌鸾起先在高空,后来渐渐低飞,贴地展翅而掠,紧随着两位主人。过处银霜碎溅,白雪蹁跹。


    季邈稍快一点,回首说了些什么,司珹微微仰起头。


    “什么?”他问,“风太大了,我听不清。”


    “我——说——”季邈露出笑,爽朗道,“司折玉,随我走!”


    司珹用力嗯一声,同他四目相撞,浸染了彼此眼中的意气。


    他随即扬鞭,和季邈一起,奔向了无垠的远方。


    第 126 章 苦昼短


    【前世亡国线,慎点。】


    衍都城破那日,风中满灌白雪。


    四下大乱,宫人们收捡金银细软在奔逃,元熙帝却没有跑,汤禾找到人时,他独自一人倚着白玉杆,眺望溃烂的皇城。


    “陛下。”


    汤禾沉默片刻,换了称呼:“主子,随我走吧。”


    季瑜这才回头。


    “汤总督。”他问,“你想带朕到哪儿去?”


    “三面防线尽数被破,叛军已经攻入城中。”汤禾迅速道,“东门小道尚可行,主子随我走!只要生机在,他日必能东山再……”


    “生机在哪儿?”季瑜打断他,凑近一点,指着自己平静地问,“是朕么?可是朕年已逾三十,膝下并无任何子嗣。”


    “汤禾,这天下姓季的,只剩朕一人了。”


    汤禾怔了片刻。


    他面上神色变幻,像是欲言又止。季瑜却没再理会,季瑜撑着白玉杆,拂袖扫了扫杆上积雪。


    “没什么好走的。”季瑜说,“汤禾,朕当了这么多年皇帝,早已觉得腻味。大景这样辽阔,有趣的人却很少。”


    “后妃,朝臣,近卫,远交,来来回回,就是那么些事儿——母亲为这些东西拼尽一生,我从她手里夺来了,却找不回旁观时候的艳羡。”


    他话至此,叹了一口气。


    “或许该再留她一些时日,对不对?”


    汤禾骇然退后,喉结滚动,艰涩地挤出字:“夫……太后,她……”


    “你不知道啊?”季瑜轻飘飘地说,“哦,是了,你不知道。你只知太后恶鬼缠身发了疯,其实她那年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串通蕙妃假怀孕,想骗朕认下一个孩子。可惜,她到死也没盼来一个小皇子。”


    季瑜呵出一口气,听见愈发清晰的厮杀声。


    “母亲投井那天下了雪,和父亲兄长死时一样,如今也轮到朕了——汤禾,你说这世间真有命么?”


    汤禾缓缓跪倒下去,只觉多年以来缝缝补补的救命之恩,被骤然扯断了最后一线,激得他浑身发抖,胃里也一阵翻江倒海。


    汤禾忍不住发出干呕声。


    季瑜定定瞧着他,似乎从对方的惊愕里汲取到愉悦,竟然笑了起来。


    “汤禾,”季瑜蹲身,捏起他的脸,“只有你一直在朕身边。”


    “如今,也陪朕走完最后一程吧。”


    ***


    叛


    军很快打入宫中, 前锋探回,将季瑜行踪报与年轻的统领,说这位亡国君王身边,还有最后一名守卫。


    温宴擦掉刃上血,点了点头。


    “生擒。”温宴说,“别叫他轻易死了。”


    前锋领命而去,以流矢相逼。箭镞往季瑜前胸去,力道不算大,原本是想逼他身侧护卫劈刀来挡,好趁乱围攻,拿下二人。


    可那近卫竟然没有护。


    他身上伤不算多,却好像已经精疲力竭。元熙帝没防备,险些被扎入要害,他捂着心口,骤然侧目——


    却见汤禾持剑刎颈,血飚射出来,染污了廊下雪。


    季瑜在这瞬间,感受到一种难以置信的愤怒。


    生恩,在汤禾的观念里,当以命相偿。


    如今汤禾把命还给他,是一种悲哀的反抗。意味着这最后几步,对方已经不愿作陪,恩随义了却,自此再不亏欠。


    季瑜怔了片刻,像是不愿相信汤禾当真死了。他扑向温热的尸体,可刚抓到一汪血,就被叛军拖走了。


    ***


    温宴登基,改国号为燕。


    亡国之君元熙帝被及时救下,牢里关了整整一年。暴君掌权,前朝烂账太多,四下疮痍。待到旧案新翻、局势得稳时,季瑜方才被凌迟处死,头颅挂于市口,以示警鉴。


    行刑结束后,年轻的帝王独自登上城墙,看白雪茫茫、天地凄凄。


    北燕归去来,却再无亲眷。


    雪落在眉稍睫毛,温宴没有伸手去拂。他视线受阻,眼前变得模糊,于是恍惚想起幼年时,自己在老宅后院里,吹着早春的柳絮玩儿。


    那会儿温宴尚年幼,还没见过太多世间烦忧,就被所谓“谋逆”毁掉了一切。他在行刑日失去了所有,踏上千里流亡路,再没能重新回到故乡。


    他要元凶血债血偿。


    为着这么一个念想,温宴在北境受尽苦楚,却好似无知无觉。复仇像是牵引他的傀儡线,拽着他鲜血淋漓、不顾一切地向前爬。种种坎坷,累累伤痕,难堪再回首。


    年轻的帝王拢着氅衣,仍然止不住咳嗽——这是几年前因伤落下的病根。遥遥守侯的小内监人机灵,听见动静,就连忙上前,劝道:“陛下,时辰不早了。城墙上风大,咱们回宫吧。”


    温宴收回视线,无悲无喜地嗯了一声。


    回宫吧。


    此后又是十二年。


    十二年,生肖轮转,春秋更迭又复返。大燕开国之


    君不过三十三, 身体就已经很不好。他起事于苦寒,少时四处征伐,虽以强兵开国,却早已伤及根本。


    近来,已是每况愈下。


    幸而太子温瑾早慧,天资聪颖。虽才满十岁,可自幼跟随父皇身边,耳濡目染,已经有了几分帝王气。


    温宴膝下只此一子,以确保皇位无可争执。


    大燕开国第十三年,先祖忌辰当日。帝王顶着凛风,只带几位内侍,启轿往陵山去。


    他不要谁贴身侍奉,屏退所有人,孤身进了陵宫。


    内道窄而幽,温宴踏过长明灯,渐渐听见了风雪声——


    陵宫内别有洞天。


    它不似寻常陵寝,乃是温宴特意为温家先祖所制,内俸牌位十余块。登基当年便竣工,可温宴待在供堂中,总觉得不好,觉得太逼仄,太拘束。


    他望着曾祖的名字,思忖片刻,于供堂外单辟一方小别院,植以梅树。


    如今寒冬凛冽,枝上腊梅满盛。


    温宴祭拜完,没急着离开。从前他不敢在陵宫别院待太久,害怕睹木思人、神伤过度。可今日不知怎的,许是风吹乱了枝桠,恰好有残花落到手心。


    小巧的一瓣,鬼使神差般,成功挽留了他。


    温宴沉默须臾,缓步行至树下,又扫开小块积雪,跪坐石板间。


    冰天雪地,他清瘦的腕垂在膝上,却并不觉得寒冷。风声没有停歇,带起梅与落雪的轻微簌响,温宴仍由它们扑了满头,恍惚间听见有声音在唤。


    “小宴。”


    温宴心脏骤缩了一下,接踵而至的却满是怅然。


    听错了吧。


    已经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


    如果一切未曾发生,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是不是亲人方才能相伴左右?才能再亲耳听得这样的呢喃?为此他可以不做帝王,不要权柄,换温氏满门一条生……


    思绪纷乱中,温宴骤然再次认识到,自己其实从未真正放下过。


    他此生执念太深,缺憾太重。


    小宴。


    温宴仰起面,分明半眯着眼,却像是模糊瞧见了谁,倏忽鼻子一酸,怔怔然落下了泪。刹那间故人往事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咫尺。


    小宴,好久不见。


    ***


    莫约一个时辰后,贴身内监终于再耐不住。他抖掉满身雪,快步走入了陵宫内。


    陵宫空荡,内监呵气搓着通红的手指,穿尽长廊,终于瞧见了别院梅树下的帝


    王。


    温宴仍旧跪坐,背对着他。


    “主子爷!”内监哎呦一声,连忙快步跑过去,慌忙抖开厚氅,要给温宴披上,“这大冷天的,您怎么待在这儿?好歹跟奴才们说——”


    内监话至此,猝然咬住了舌尖。


    他像是被烫着一般,猛地缩回手,片刻后又慌忙爬至温宴身前,大着胆子去瞧帝王的脸。


    温宴神色如常,眼睫眉梢尽是霜雪,嘴角却微微勾起了。


    ……这位开国君王,竟是会笑的。


    冻久了,身上难免凉,或许只是睡着了。


    内监鼓足勇气,又唤了一声。


    “陛下?”


    温宴依旧没有应声。


    内监颤巍巍伸出手,探了探温宴鼻息。下一刻他跌坐在地,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声音发抖地高声呼喊道:“来人,快来人呐!不好了——陛下驾崩了!”


    然而人世的喧嚣,已经无法引发困扰。院中风过,刚才披上的氅衣被吹得鼓起,瘦削的帝王却栽倒下去,坠入松软的白雪间。


    梅瓣落在他身上,晶莹又纷扬。


    好眠,小宴。


    但在寂静的长梦里,在不堪回首的时空中,亦有遥迢风雪。


    他的小叔,终于斩尽一场荒唐大梦,自尸骸雪野里睁开眼。


    季邈站起身。


    就成为了司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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