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赴春风
靖昭二年早春,衍都城外,枫江渡口。
泊船至码头,不过卯正三刻。这会儿天刚蒙蒙亮,春寒也还料峭,司珹着便衣送人抵达渡口,拢了拢薄氅。
“王爷。”
江浸月回头:“就送到这里吧。”
司珹停下脚,朝她点一点头,说:“临霄人在晦明洲,你同宋二公子此回江州,可顺道拜会。”
江浸月一笑:“多谢王爷。”
“临霄”是简牧云的表字。
雾隐山庄在去岁年初的大火里被毁后,残余名册尽数随军入衍都。三月二十九,季邈登基为帝。四月伊始,三法司便着手重启十七年前的旧案。中秋前夕,简家案终于翻尽,百余条冤魂得昭雪。尔后雾隐山庄重建同时,名册储地也另择址建立分库,选定了怀州鹭县。
该地有江洲百余处,少人烟,宜闭锁。
如此一来,山川风貌地产相关名册,仍入雾隐山庄,而户籍名册则统一存放至晦明洲,重要卷册一式双份,分入两库中,以抵御突发状况。两处官员配置、稽查考核方式、乃至错账纠枉,也由内阁、吏部与简家共参议,相较从前完善太多。
姐弟俩得以用简家人身份,回到了世人眼前。
祖宅归处重得,而山川尽可往返。
此一遭离京,江浸月是为梳理江州水貌,也是为送宋朝雨归家,同其两年未见的父亲重聚。
宋朝雨修养一年有余,身上烧伤终于好得七七八八。可惜疤痕无法抹除,只能藏在青色道袍下。
他推着驴子屁股,头一个上了渡船。识途哪儿体会过水上颠簸?叫得肝颤心抖,凄厉非常。宋朝雨如今将驴当做小祖宗供,跟在屁股旁边哄得情真意切。一时驴叫人劝,很是热闹。
司珹与江浸月仍在聊西南土司管理新制,后者忍无可忍,终于一刀背拍在船舱上。
“你俩能不能有一个稍微安静点?”
宋朝雨立刻闭了嘴,片刻后驴子的叫声也停了,随即是又一声哀嚎,宋朝雨掀开帘帐露出脑袋:“握下嘴而已,它就踢我!”
司珹笑道:“辰时已至,船快开了。此行山高路远,二位多多保重。”
宋朝雨连忙挥手告别,江浸月也入船舱,舟楫离岸,滑入了浩渺烟波。
被戴上口笼的识途依旧哼哼唧唧,捋起衣袖、露出淤青的宋
朝雨也在哼唧。江浸月取来药油,涂抹在后者伤处。
“咱们此行江州,先回宋家。”江浸月说,“我当负荆拜访你父亲。”
“别啊。”宋朝雨连忙道,“你不说我不说,老爷子哪儿能看得出来?”
他又指指自己额角:“他若非得问,我也有的说。”
宋朝雨面上也有伤痕,落痂后斜穿颧骨,晃眼一瞧并不狰狞,倒似水纹翻覆、层云重叠。他大为满意,对哥哥宋朝晖说是仙人留痕,如今又这样讲话,是打算把老爹宋平生也忽悠了。
江浸月却摇摇头。
“你因简家而重伤,这份恩情我得偿。”江浸月说,“昭雪之恩重于天,不可含糊揭过。”
“哦。”宋朝雨垂头道,“原来真是因为这个,才想着陪我回家啊。”
江浸月撩眼一瞥他的丧气样,倏忽笑了。
“不过嘛,”她说,“恩是恩,情是情。简家要还宋家恩,这点毋庸置疑。江浸月却已将家主之位给了弟弟,从此畅快许多。若有闲暇,该做点什么好呢——”
她在江波清风里,故意顿了一顿。
“要不,也寻寻仙踪吧?”
***
春三月时,垂丝海棠已经开遍衍都城。
今年春日清谈宴设在国子监,由温秉文与楼思危主持,太学学子、朝中新臣竞相参加,繁花中词赋流转,宴散时已近黄昏。
楼思危告别后,独自回了自己小院。他没换宅子,还住在十多年前离家单买的那一处。宅院窄小,庭中却有桂花树,树下石桌上摆了清茶,有一人坐着等待。
楼思危捉袖走过去,方鸿骞就提壶相沏,为两人都满上了。
“今日宴上饮酒了?”方鸿骞说,“喝些清茶,脾胃会好受些。”
楼思危举杯饮尽了,问:“你明早多久动身回瀚宁?”
“卯正二刻。”方鸿骞说,“去岁鄂源王庭事变,今年北境便又不太平,我得回去守住饮刀河。”
方鸿骞一顿:“不过听副将说,年初绮珺将炮台改良了,威力已经远超床子弩,可准度打击方面尚且未知。待和鄂源人开战,我替她试试。”
“绮珺此前所研三管火铳,已经可以量产。”楼思危说,“皇上为江州铜矿单辟了军火用途,新一批铳枪足有千把,莫约五月就会分配至西北、东北两边军营中——五月我要到沽川,勘合减税,巡视卫所坎渠改制诸务。”
“好啊,”
方鸿骞说,“届时若无战事,我定快马来沽川,这回定不叫你再请客。”
“那我可就盼着了。”楼思危以茶代酒,举起了杯。
“我祝将军,旗开得胜。”
方鸿骞笑起来。树影婆娑中瓷盏一碰,水液轻溅,仿若回到遥远的年少,曾经失去的意气也在流风里,尽数复还。
“我愿大人,宏图得展。”
***
晚春常落雨,景山石阶湿透了,满地落尽春日红。
温泓的尸骨去岁便葬回连明城,靖昭帝又为其在景山寝陵里,亲手埋了一处衣冠冢。温家人缘山而至,入陵宫时,已经被清明的雨打湿掉眉眼。
众人跪倒牌位前,垂着眼。想念难以自抑,疯涨如春藤,无数画面飘荡又沉寂,最终均落定白纸黑字间。
温秉文鬓发已斑白,跪在最前。
“伯涵吾儿:
尔已逾天命,当知生死如常,似昼夜更迭。为父宦海浮沉几十载,虽今将就木,然终可得见汝母及吾女,便知是喜非哀。亦望吾儿勿悲勿恸,持本心以越歧路,抚后辈而延家学。
温氏一族,今尽数付与伯涵,若有惑有忧,可参祖堂卷册。愿汝与汝妻凝互相扶行,白首尽此生。”
温时云与温时卓并身跪于左侧,兄弟二人皆拜首。
“时云、时卓吾孙:
见院中青竹,忽忆尔等垂髫时。时云性沉稳,时卓性纯善,双双绕吾膝,思来心慰然。如今时云已成家,前岁时卓亦加冠礼毕,尔等青衫并立,当效松柏经霜之节,勿忘祖训。误巴O溜四壹⑤铃五
逢朔望清明奉香时,可将近来得失均述。他日得见海晏河清,亦勿忘录于黄麻,焚与祖父共欢欣。此外连明老宅中,有对章相候,镌‘抱朴’与‘守清’,权作余礼。拂此小物如见我,当含笑追之,付相思于长空。”
七岁的温宴已经稍稍长个儿,眉目虽仍稚嫩,但跪姿已经十分端方。他在父亲身后,垂着眼眸。
“小宴亲展:
闻望哀山中多奇景,尔父尔母欲携小宴往,惜祖父天热难行,暂与小宴别。此途不过八百里。待雪覆连明过膝后,待《千诗》诵尽入尔梦,便可缓缓归。
彼时青荷又举盏、紫藤亦满院。曾祖将撷其枝之最上乘,制架以赠小宴,此等你我密语,勿告尔父。”
季邈司珹跪于右侧。二人肩臂相贴,深深拜倒下去。
“吾孙寻洲与折玉共启:
院中清风过,便思初见折玉时。吾老眼虽昏,犹觉亲切,恍若相逢于故人。
寻洲询吾以庄生梦,吾心中亦有惑,寤寐难眠。忽忆汝母豆蔻时,素手折梅簪鬓间,其瓣落处相映叠,醒时重瓣仍在目,便知生死为表里,亦知折玉之不易。望尔互携互谅,同行此世。
人之聚散有如月,今生得此圆满,已胜却无数。阴阳既相辅,则此别无涕零。不过逍遥逐云去,且望得见时,为我击缶歌。”
二人再抬首,泪眼中牌位已模糊。丧钟鸣震里,陵宫不知何时淌入了风。
温家人没有见到当日朝堂景象,可温泓就从风里振袖而来。他行得这般稳,没有什么事再能叫他踟躇,叫他回首。
衍都春已浓,海棠花落后,紫藤又要开了。
第 116 章 吾所爱
【澜妹旧事+生辰剪影】
温秉文回府时,瞧见妹妹蹲在庭院里,身侧堆起小捧雪,不知在做什么。
温秋澜刚垂髫,生得娇俏,性子也活泼。她比温秉文小了快十岁,因而难免纵着,总是心软。
少年温秉文走过去,将自己的氅衣解下,披在她身上,问:“澜妹做什么呢?”
“兄长,”温秋澜从毛绒绒的狐毛下面钻出来,抗议说,“我不冷。”
温秉文笑了笑,弯腰帮她扫落发间雪。
“你不冷?”他捏了把妹妹的脸蛋,“不冷,鼻尖怎么冻得这样红?回头生病了,爹娘教训的可是我。”
温秋澜闻言,眼睛亮起来。
“爹回来了!”她抓起着温秉文的手就往门口跑,兴奋道,“爹——”
温泓难得自衍都休沐归家,今岁总算能在连明城团圆。他才刚下马车,就被大半年未见的小团子扑了满怀,干脆一把将人抱着举起,转了两圈。
“嚯,重了不少嘛。”
“没重!”温秋澜不爱听这话,要从他怀里挣扎下来,“是衣裳太厚了。爹只说我重,怎么不夸夸我长高了?”
温泓放下她,摸摸她脑袋,又横过来在自己腰的位置比划比划,配合道:“嗯,是长高了好些,澜妹真厉害。”
温秋澜满意了,她牵着父亲的手,往院中小雪堆走。
温泓和温秉文都随她一块儿去,两大一小三个脑袋凑在坑边,看小坑里堆满的梅花。
“都是我拾的。”温秋澜得意道,“我把这些花种在这里,明年就能长出满院腊梅香,对不对?”
父亲与哥哥都笑起来。
“对也不对,”温泓说,“澜妹想要腊梅香,所以种下梅花瓣?”
四岁的温秋澜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我听过先生给兄长授课,”温秋澜想了想,“说是什么,‘凡事种因得因,种果得果’,我想要梅香,所以种下梅花。”
“话是这样说。”温秉文伸出手指,捻了捻晶莹的瓣,“可是澜妹,梅花长不出梅花来呀?”
温秋澜仰着头,问:“为什么?冬日里院中梅花开,满院就有香,那么梅花不正是梅香的因、梅香不正是梅花的果吗?”
温泓将她揽到身前,指着院中梅树给她瞧。
“不完全是,”他温柔道,“有花方有香,可有树方有花呀?花落而结果
,果落而成种。种子长出来才有苗,苗长大成树,树才会开花。”
“所以因果需要好些东西加在一起,”温秋澜听懂了,她望着父亲,说,“那么,我想要一颗小种子,这样我就有自己的梅花了。”
温泓欣然应允,当即亲自带女儿跑了一趟花鸟集,温秋澜将几颗小小的种子放下去,葬在落梅堆积的柔软中,又培上薄土,捧回了洁白的雪。
“让它做个好梦吧,”温泓说,“来年春天,它自然会醒来。”
温秋澜点点头,就听见廊下遥遥传来熟悉的呼唤,她和父亲一同回首,见哥哥挽起袖口,捧着一叠碗筷跟在母亲习遥身后。
“一大一小,冰天雪地里种树玩儿,”习遥哼了声,“冻着没?冬日里生病可不好受,赶紧净手,进屋吃点热乎的。”
温秋澜欢呼一声,说:“来了!”
她拽着父亲的衣袖,笑着往廊下跑,不留神撞在梅枝间,惊得落雪簌簌。父女俩俱被扑了满身满头,活似雪中打了个滚。习遥简直没眼看,却还是差婢女赶紧取来巾帕,为两人擦擦身。
温秋澜裹着小毯,被母亲搓得发顶乱翘,却还固执地捧起碗,想夹火锅里翻腾的吃食。
怎奈她人小胳膊短,被母亲摁在椅子上,就什么也夹不着,只能以眼神示意兄长,瞧着分外可怜。
温秉文叹了口气,乖乖将肉放到温秋澜碗中。
肉是牛肉,片成薄片儿,花椒茱萸碎里滚过一遭,香得人口齿生津,汁液顺着喉舌往下淌。温秋澜满足地眯起眼,透窗遥想院中雪,雪中花。
来年开春时,她要认出那株新芽。
***
春秋更迭弹指间,生肖再复当年时,温秋澜就满了十五岁。她生得愈发动人,身影也已袅袅。
彼时正值初夏,温秋澜自衍都回连明城探望二伯,又邀二伯家十七岁的女儿温蕴与自己回府,共同小住几日叙旧。
两位少女谈笑间进院,温秋澜就又见到了梅树,它已长得枝虬叶茂,投下细碎游曳的天光。
梅树下摆起小石桌,二人围坐桌旁,沏了清暑茶,又摆上井水中捞出的瓜果。
温秋澜儿时同表姐常往来,她随父母往衍都后,已经数年不见,却半分没生疏。两人话里投机,聊得到一块儿去,说得开心了,温秋澜就将自己剥好的枇杷递给表姐。
岂料表姐面色微红地推开小瓷盘,说:“澜妹,你自己吃就
好。”
“同我客气什么?”
“蕴姐,我记得你儿时最喜枇杷,一别几年,可是换了口味?”
温蕴喝了口茶,小小声道:“不是这个。你不晓得,我已经与城东的崔家订了亲,五月初便要过门了,枇杷,这枇杷……”
温秋澜恍然大悟。
连明城有“立夏食枇杷,嫁娶得麟儿”的俗谚,温蕴分明是害羞了。
她凑近一点,狡黠地问:“来日得儿女,你想给孩子取什么名?”
“这种事情,怎么如今就要提?”温蕴说,“未免太早了,不知究竟是男是女,叫我怎么好想?再者万一夫家不满意,我想了又有什么用……”
“怎会无用?做母亲的给孩子取名,当然能同夫家商榷。”温秋澜拉着她的手,说:“蕴姐心里没定数,我却已经想好了。”
温蕴问:“是什么?”
温秋澜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我所择定之字有二,儿女均可适。”
“一曰‘邈’,神高驰之邈邈,愿其志趣高洁,不因事所困,往来随其心。”
“二曰‘珹’,乃是玉之精魄,愿其气韵天成,所为皆顺遂,此生得圆满。”
***
靖昭二年三月末,衍都春正盛。
靖昭帝季邈武将出身,不喜铺张,因而生辰宴只愿小办,一切从简,干脆直接与同日出身的瑄王共举,于宫中宴请群臣。
散席时候不过酉时二刻,天还没黑透,司珹季邈起轿,一切回了暮宁斋。后者又屏退斋中宫侍,两人同聚中庭花苑中。
这儿植着一棵梅树。
梅是成梅,温秉文亲自遣人专从连明老宅运来的,正是二十年前温秋澜亲手所值那一株。起初两人不大愿意,可温秉文说这树独自留在连明城,他们一年也难回一次,澜妹难免觉得孤单。
二人这才松了口。
树挪千里,全家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可它在暮宁斋的中庭里,竟然适应得更外好,河运半月间的萎靡不振,很快就焕发为新机,如今翠叶已经满枝桠。
季邈差人往树下支了一处小石桌,又摆上几只小石凳。司珹很喜欢,常来树下坐,此刻也如是。
季邈端来茶具时,司珹微微仰望,不知正在看什么。清辉透出叶隙,轻轻晃着影,司珹就被笼罩在斑驳月白里,一时显得遥远。
季邈将东西放下,走到背后环他入怀,又挠了挠司珹
下巴尖。
“折玉在想什么?”
司珹觉得痒,偏头要躲,后脑勺反而更实地抵着了季邈的胸膛。他干脆高仰起头,就着这个视角看季邈。
“寻洲,”司珹说,“这株梅生得真好。”
季邈随即仰首。
梅的确生得好,枝虬结,叶挺阔,入冬必能满庭香。他在司珹身侧坐下来,为两人各自满上杯清茶,说:“冬日梅开时,我陪你画扇。”
画扇雅致,二人在闲暇时偶尔会做。除此之外,从前肃远王府阁楼中的古琴也被搬入了暮宁斋,常在皓月清风里被拨响。
司珹抿了口茶,又转身轻轻推了季邈一把,眨眼道:“陛下,月初我画的那把青竹小扇,已经找不着了。”
季邈哪儿能不懂他的意思?司珹这是心痒了,现在就想画。
“等着,”他愉悦地说,“朕去取物什。”
司珹就坐在桌旁,心安理得地等。季邈很快回来,除却笔墨白扇外,还有一小盒金粉。
“要点梅瓣吗?”司珹眼前一亮,“好啊。”
司珹捉了笔,季邈为他研墨,二人共在树下,扇面墨汁淋漓。梅枝很快跃然纸上,待那墨干透,两人同取朱砂,分枝点了梅瓣。
可在无知无觉中,毫尖愈靠愈拢,最终碰到了一处,二者手上动作均一顿,又下意识同时落笔,勾出了重叠的两瓣。
绢面金、黑、白三色共交织。夜风倏忽簌簌,似有暗香来。
双方仰面,在咫尺之间四目相对。此刻季邈司珹的呼吸都很轻,仿佛回到一场遥远的冬雪里。
雪中府苑内红梅傲然,树下稚气犹存的少女仰首,探枝去嗅一朵重瓣花。
旧日今朝两处中庭,风声俱涛涛。季邈司珹的袖袍鼓起,温秋澜的额发也被吹乱了,却依旧欣然又畅快。
“爹,娘,兄长,你们快来看——”
“我的梅花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1]神高驰之邈邈,取自屈原《离骚》
感谢阅读,是随即掉落!
下个番外写大婚,啵唧啵唧
第 117 章 大婚日(一)
【清晨剪影+婚诏】
雨停时,司珹犹在梦中。
刚过了端午,天热得不像话。穆宁斋内四角镇着冰盆,纱帘透风过,榻上的司珹仍觉着闷。他一翻身,薄毯就滑下来,露出透红的痕。
门开了。
司珹听见响动,蜷了蜷手指,人却还没醒透。意识朦胧中脚步声绕过屏风,床榻微微一陷,他肩头的薄毯也被拉上来了。
司珹从鼻腔里溢出声:“嗯?”
“嗯,”季邈手滑进毯中,摸着自己摁出来的痕迹,说,“下早朝了。”
司珹默了片刻,听懂后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撑起身:“你上朝,不叫我?”
“都这样了,还要去早朝?”季邈挑挑眉,“寅时三刻时,安平已经带人候在殿外,你抱着我胳膊睡得正浓,我想抽出来,你就咬了一口。”
季邈把衣袖往上捋一点,露出了齿痕。
“喏。”
司珹贴近,认真看了一会儿,说:“我咬得还挺齐。”
季邈被他逗乐了,握着司珹的腰往上提了把,叫他整个人都趴在自己胸膛上,同他咬耳朵,说:“二表兄回来了。”
温时卓开春时候从国子监结业,历事考核结果优异,被分往工部下设营缮清吏司任员外郎,在宋朝晖手底下做事,协从物料分配、衍都匠户管理诸务。
宋朝晖则于去年底升任工部侍郎,初夏时他随司珹跑了一趟蓬州长赫,敲定了巡南府贡院选址,就同温时卓一起留在长赫城。近来赶上端午休沐,后者方才短暂回了趟京城。
司珹枕着季邈,懒恹恹地问:“今天是几月初几?”
“五月初七。”
“初,初七?”司珹含糊念了两声,倏忽道,“那岂不今日便是他生辰?午膳后,咱们偷偷回一趟温府去。”
之所以用“偷偷”,是因为不想将事情弄得声势浩大,引来达官显贵尽登门。温家人不喜筹宴,几十年间皆如是。
季邈嗯一声,摸着司珹的后脑勺,问:“还要再睡一会儿吗?”
司珹戳戳他胸口:“我饿了,想喝粥。”
季邈就任劳任怨地起身,绕屏往外去,吩咐御膳房准备些清粥小菜,先端来给司珹垫垫肚子。他再回来时,司珹已经披衣而起,随意道:“今日早朝上,都议了什么事?”
季邈走过去,帮他系带,将各部所呈事宜一一说
了遍,格外提到军械改良在东北、西北两战场的运用效果。司珹听得高兴,他正仰面,就被季邈顺势托起两颊。
“除却正事外,还有一点烦心事。”季邈说,“今日早朝时,有臣子劝诫朕尽快成婚,可朕也发愁呀——瑄王殿下,何时给朕这个名分?”
二人继位后,朝野事务繁忙,一大堆烂摊子等着收拾。一年半来司珹快将三府尽数跑遍,季邈也忙着内外改制、官员重整。大婚筹备不易,竟就这么耽搁下来,一拖再拖,如今走上正轨,总算能够得空,来认真思虑此事。
司珹勾起唇,问:“陛下想讨要名分,可这是求人的态度么?”
“那要怎样求?”季邈蹲身下来,仰首望着司珹:“先生教教我。”
司珹就垂眸,伸手捏住他下巴,同季邈四目相对。
“可惜,先生已经有心悦之人了。”司珹故作苦恼地说,“孤所爱者,二十有二,高逾八尺,其貌俊朗,单名一个‘邈’字。”
季邈呼吸骤重。
“他要娶我,得择定吉日、广告天下,方才能与我鲜衣纵马、共赴良辰。”
二人贴得近,司珹的唇在季邈面前一张一合。季邈盯着那颗小小的唇珠,格外想咬。
可他才刚想发力倾身,就被司珹挑高下巴,以食指抵住喉结,轻轻推了一把。
“阿邈,”司珹朝他眨眨眼,“还不快去?”
***
第二日衍都放晴,城中紫藤攀檐过窗,如云似雾。
兵马司巡役小队打马而过,巷风卷得花叶簌簌,最终停于告示牌前。张贴好红榜后,周遭百姓纷纷围上来,有识字的眯眼看了一遭,喜道:“此乃婚诏啊!”
围观者登时爆发出议论,旁边不识字的连忙推他:“上头说了什么?你倒是念念呀。”
此人连忙清了清嗓子,将婚诏所写,细致转述而出。在其身后,告示上笔墨遒劲、力透红字。
贴至衍都四方的每一张,竟然都是靖昭帝亲笔所书——
“朕与瑄王司珹,少时同历山川,行路共照肝胆。经年相知,死生契阔。既仰观双星并耀,又承钦天监卜得黄道吉时,当于靖昭二年九月初九,行日月合璧之礼。
兹依古制参酌新仪,今以山河为聘,社稷为证,特命翰林院承制婚书,颁行四海内,万民皆可观。
今朕既为天下主,当开太平世,惟愿与折玉执圭臬以安黎元,使后世知我大景之治。此情可证天道,同志亦合人伦。
布告三府,咸使闻之。”
第 118 章 大婚日(二)
【天下人尽赴双龙宴,靖昭帝夜翻温家墙】
靖昭帝将于九月初九与瑄王司珹成婚一事,迅速传遍了大景南北。
衍都酒肆茶馆热闹非凡,近来说道此事的场子回回爆满。单就喜诏中“少时同历山川,行路共照肝胆”这一句,编出的版本已有十余种,风流有之,竹马有之,谋臣亦有之。
其中流传最广、却又最上不得台面的,是说瑄王司珹原为温家子,二人之间其实暗蕴血缘之亲,为避悠悠之口,方才改姓遮掩——因为这位王爷偶代国政期间,与靖昭帝行事风格实在肖似,乃至人前举手投足,都莫名相贴。
若是二人没有血缘,怎能这般默契、这般亲密无间?
醉月楼今日说的就是这一出。李十一订了二层雅间位,带着温宴大摇大摆坐进去,又忍痛小出血,点了盘瓜果意思意思。
温宴还从没听过人说书,一时心中雀跃,哪哪儿都好奇。但他自从满了七岁,初夏又得知母亲林清知再有孕后,就总想与幼稚的自己割席,于是只自矜地以水盖膝,端端正正坐好了,等着开场。
李十一在旁磕着瓜子,将几只蜜桔往温宴怀里抛,说:“小少爷,这会儿不在府里,没人看着你,吃吧吃吧——这蜜桔可是瓷州运来的,可甜,别地儿产的都没这么鲜。”
温宴听见“甜”,眼睛就亮起来。到底只有七岁,还是孩子心性,他左右望了望,见随行侍从都在厢房外,终于放心剥起来:“谢谢十一哥。”
“客气,”李十一眨眨眼,凑近点问,“知道为什么要你跟着我么?”
温宴点点头。
“近来家里和朝中,都在筹备小叔与先生的大婚宴。”温宴说,“依《景律典》,婚前应当待嫁闺……待嫁府中,先生的娘家在温国公府,所以这几月先从宫里搬回来住。”
“但家里经年陈旧,礼部看了直摇头,说是许多东西都得修补翻新,各处还得张灯结彩。近来工匠进进出出,府里没什么安生时候。”
“是了,”李十一说,“热闹是热闹,可是一群人叮铃哐啷,挺久了耳朵疼。索性允你几日假,随我多逛逛这衍都城嘛。”
温宴将橘瓣放进嘴里,甜得眼睛都弯起来,十分认同地点点头。
楼中醒木一拍,满座宾客霎时安静。
就见屏风挪走,后头说书先生捻着银须,四
下望了一遭。
“列位看官且屏息,今日这出《双龙佩》,可不是寻常风月事。”
说书人以筷敲茶盏,清泠一声响。
“这折子,讲的乃是京城朱墙内,一桩千古情。世人均知当今圣上出生阳寂,名起越州而终坐高殿,亦知其身侧有一谋士始终相伴,正是如今瑄王。可谁人知晓此二人间,缠着段难斩难分的情缘?”
堂下嘘声迭起,说书人满意地顿了顿,待吊足众人胃口后,方才继续说下去。
“话说二十四年前,宿州连明城温府中,有个粉雕玉砌、唇红齿白的小孩——正是当今瑄王!当年先帝即位之初,温家处境艰辛,不得已将此亲生子送入民间,改姓为司,以求平安,却又赋其美玉之名,终究盼其可成材。”
温宴有些惊愕地扭头看向李十一:“十一哥,果真如此吗?”
“哎哟假的假的,听个乐子得了。”李十一连忙摆手,“司公子什么身份,你我难道不清楚?他同你小叔之间绝无血缘,否则你祖父必然不可能同意这番婚事呀!小宴公子,你仔细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
“的确在理,”温宴抿着唇,踟躇道:“可……”
可他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
台下有人高声道:“连明阳寂相隔千里,那这瑄王司珹,又何以同陛下少年相识啊?”
“这位看官莫急,”说书人说,“在下正欲言此事。说是那瑄王仗剑走江湖,南北皆闯荡,便与少年将军相逢朝天阙,二人不打不相识,却偏又一见如故,总觉似曾相识。”
李十一摸了摸鼻尖,连忙转移温宴注意力:“小宴公子,这倒是真的。王爷刚到阳寂那会儿,确实整日同主子拌嘴,我老觉得他俩谁也看不顺眼谁,可又偏偏整日黏在一块儿——诶难道,他俩那会儿就爱上了?不能吧!”
李十一打个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压下胡思乱想,听说书人继续讲。
“既是同源所出,又怎会不惺惺相惜?是以瑄王同陛下朝夕相伴、形影不离、情投意合,乃至共起湍流而逐江海,共越川野而揽河山!”
言至此,说书人醒堂木再一拍,顿挫吟声道。
“正所谓,承温阁老之遗志,断绝天下苦寒事,又翻简家冤错案,再创如今太平治。”
台下当即有人叫好,说书人以扇相抱与前胸,挨个儿作了揖。随即又唰得开扇,换了个悠扬绵长的腔调。
“战场间生死相随,功成后风月同追。列位可知銮清宫后暮宁斋里,草木总葳蕤?便以一梅树为美景之最——为何銮清宫常常灯火通明?为何瑄王府空置无人归?莫不是……”
说书人话至此,倏忽收声,醒木重重一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
时节入八月,衍都秋意便至,酷暑渐渐消退。
自诸如三管火铳等改良军械在西北东北二处战场试行以来,屡屡取胜,嵯垣、渡冰与鄂源人均未见过这样可怖的火器,一时收敛了好些,难得在水草最丰茂时主动后撤,留出几十里地静观其变。
如此一来,整个北境都暂时重入休战期,两方主将得以在收到喜柬后收拾行装,往衍都而来。陈允懋在越州忙着复核稽账,实在脱不开身,就托安定侯带贺礼来京,说是返京述职时,再行恭贺赔罪。
应伯年与方鸿骞的脚程较钟景晖快上两日。东西武将再相逢,三人各自带了地方酒,聚首于楼思危小院桂花树下,谈笑间碰了碗。
中秋方过几日,院中丹桂正飘香。小瓣随风转,轻轻叩了马车帘帐,帐内的宋朝晖刚从蓬州长赫赶回,他风尘仆仆入城中,就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
车夫吆喝了几声,可对方似是不肯让。宋朝晖奔波数日,忙着回府洗澡更衣,只觉车马良久不动,便不耐烦地掀帘探出头,问:“何人当街拦……朝雨?”
宋朝雨将驴子往路边拽,百忙之中抽空同兄长打个了招呼,手中一脱力,险些摔个狗吃屎。
原本在旁边假装路人的江浸月终于再看不下去,她扯着宋朝雨的袖子站稳了,再轻飘飘一瞥,驴子登时乖乖走开。
“你改名叫识相得了,”宋朝雨弹着它耳朵,“怎么能欠成这样?都说坐骑随主,你却同我没半分相似,真叫人痛心疾首!”
“废话少说啊,”江浸月顿了顿,转身向宋朝晖颔首,恭敬道,“……兄长。”
宋朝晖露出笑。
“大半年未见,辛苦你陪这混小子到处跑。”宋朝晖说,“听闻你们已经快将巡南府走遍了?”
“是。”江浸月也笑,自怀中摸出卷轴来,“这画图的法子,是王爷身边近卫卫蛰所授,实在大有裨益。我与朝雨已将瓷州各山寻尽,重绘川流图。”
宋朝雨扶正簪子,补充道:“那瓷州群山中,有盗采私辟石灰矿之事,可当地官
商相互袒护, 好悬没给我俩揍一顿!我与浸月此行衍都,也想着正式向吏部上揭此事,交由陛下处理。”
宋朝晖神色一凛。
“出门在外,保全自身才最要紧。”宋朝晖放缓语气,“你二人回京,可曾途经长赫城?”
“去了。”宋朝雨连忙道,“那城南贡院虽然仍在搭建尚未竣工,但已经可见气派宽敞!哥,那是你主理的工程吧?”
“是。”宋朝晖微微一笑,“这么上心,不若亲自来考上一场,感受感受?”
宋朝雨平生最厌恶“考试”二字,一听这话,当即骑上识途溜了。江浸月没追他,同宋朝晖共回宋府,聊了好些江州花朝城中事。
一路说说笑笑,就回到家中。
一墙之隔的温府同样热闹。廊上紫藤遍开,廊下彩结也高挂,司珹又短暂搬回小阁楼,恍如旧年时。
瑄王自从回家后,再没留宿过皇宫——依《大景律》,新人结亲前,彼此不应见,应待“亲迎”时,方可再重逢。
靖昭帝勤于朝政,瑄王也勉于国事,双方朝会相见避无可避,可司珹一旦迈出金銮殿就出宫,片刻也不耽误。季邈派来安平邀了好几回,只捉到司珹马车的辙印。
可望不可得。
偏生司珹来去自如,面上也毫无异样。他议朝事,禀公文,样样合礼样样妥帖,叫季邈根本没法挑出错将人留下。八月中他俩只见于人前,严格以君臣之礼相待,这事儿传到醉月楼,就又衍作新本中美谈。
是日司珹又下朝,随群臣一起退出金銮殿。临行他瞥了眼身后,竟没见着紧赶慢赶的安平,一时有点不习惯。可他随即就上轿,很快回到温府。
难得清闲,他午后便同舅舅对弈,二人聊了好些话,待到日沉西山共用晚膳后,司珹方才回到阁楼中。
喜服已经制好,被他妥帖挂在木拖上,单置于衣帽间内。司珹又不知不觉推门而入,摩挲着织金朱红绸面。
他知道季邈也有一套。
二人喜服样式肖似,均是上衣下裳,交领右衽,不过司珹这套的腰身收得更紧些。
司珹待了许久,直至夜幕四合、枝灯将尽后,方才关门而出,可他才刚至屏风后,便听窗边有异响。
司珹神色骤变,当即跨行而出:“何人胆敢……”
他就同季邈对了个正着。
靖昭帝今日着夜行衣,墙翻得干礼利落,熟练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当年。
司珹盯着他,像是信又不信,半晌笑了一声。
“季寻洲,” 司珹说,“做皇帝的人了,就这点出……唔。”
他话未尽,就被季邈吃掉了未尽的最后一个字。他们太久没亲昵了,这吻来势汹汹,叫司珹腰眼都发麻。
良久之后二人分开,俱是气喘吁吁,季邈帮他拨开湿发,深吸一口气道:“司折玉,你好狠的心。”
“三个月而已,再有半月就成婚了。”司珹听着彼此紊乱的心跳,抵着季邈的鼻尖蹭了蹭,“陛下连这也忍不了?”
季邈咬住他耳廓,犬齿磨了磨。在司珹呼吸的骤变间,将他拦腰打横抱起,幽怨地说。
“朕快憋死了。”
***
枝灯燃尽后,浴房水声才响起。司珹沉在浴桶里打着盹,亲身体会到季邈所言非虚。
但他被净裹回榻上后就能睡,季邈还得马不停蹄地再翻回去。
整夜没合眼。第二日瑄王缺了早朝,靖昭帝却容光焕发,只是领口拉得格外高。
瑄王又缺了一次早朝。
好在九月初八伊始,早朝便将会暂停五日。满朝文武休沐半天后,便到了君王大婚的良辰吉时。
是日秋高云淡、惠风和畅。天光方才攀过脊兽,仪仗队便自宫门中整齐而出。
第一天依制应是“纳采问名”,原本当由礼部尚书坐礼舆,携聘礼往新娘府中去。可这礼数到底最适用于男婚女嫁,大景男子明媒正娶男妻的实在寥寥,民间男子间偶有结亲,也只是潦草入门,没什么既定的礼数。
从前大景帝王纳男妃,并未严格遵循纳女妃时候的礼程。是以此次大婚,也十分特殊。
没有八抬大轿端着的礼部尚书。高头大马上,红衣束冠的天子英姿飒爽、风仪端方,要亲自送聘礼至国公府,再亲自授予瑄王金印、迎其共赴太庙祭祖。
迎亲队随在季邈身后,穿行整个衍都城。此次天家婚礼,比前朝宁王婚时热闹许多,几乎所有百姓都被勾出了家门,前来见证这桩奇婚。
人群摩肩擦踵,可入耳尽是欢声笑谈。兵马司与禁军压根儿拦不住,可迎亲队伍所至处,便有人流稍退,自觉为他们辟出一条坦途。
丹桂金粉共浮于风,季邈仰首而眺时,温国公府已近眼前。
府内却无外面那般喧嚣。
司珹在小阁楼,已经梳洗完毕,头冠却整齐放在桌上,他望着镜中的自己,一时陷入恍惚,
没忍住掐了掐掌心。
痛觉清晰,竟真不是在做梦。
他借这具身体复生,已经做过几度春秋。初见时尚青涩的季邈与他共行,二人走过千山万水,他渐渐不再是阿邈,却又永远可以是阿邈。
此世恍如隔镜,又如水中花月,司珹稍显踟躇地伸出手,缓缓贴向镜面。
指腹方才触碰到的一瞬间,就听屋门开了。
司珹骤然回神起身,拜在温秉文跟前:“舅舅。”
依礼,他此刻应当说些吉祥平安的话,拜与即将送别自己的高堂。可司珹胸中饱胀,一时竟然什么也说不出。
他垂着目,又唤了声:“……舅舅。”
温秉文连忙将他搀起来,又让他坐回椅子上。
“你娘亲已不在,舅舅今日代受高堂之礼。”温秉文说,“小珹,我为你戴冠。”
温秉文就取了玉冠,司珹没法回头,却能从镜中看清身后全部。他眼见那冠高悬至头顶,将要落定时,却倏忽别过头去,有些不敢看了。
“小珹,”温秉文慰藉道,“别怕。”
司珹胸中骤酸。
霎那间,沉寂许久的前尘再起,一时纷扬若鹅雪。司珹微微仰面,想象着铅灰色的天穹。
可在恍惚中,玉冠已经被稳稳放在他发顶,温秉文束系的动作很轻柔,却叫沉重的一切彻底灰飞烟灭。
今朝秋光灿烂,家人在旁。
前世今生二十余载,还是头一遭有长辈亲自为司珹整衣冠。一切妥当后,他站起转身,与舅舅抱了抱。
温秉文轻声问:“小珹,那卷顺远镖局的账册已经修复。依你在籍册上所录,今岁应为二十四,但舅舅知道,那并非真实……阿邈,你能告诉舅舅,你今岁究竟几何了么?”
司珹喉结滚动,良久后方才说:“二十八。”
温秉文心中大痛。
他颤着手探到司珹后脑勺,安抚似的摸了摸,涩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小珹,你与小邈共携此生,定当长命百岁。”
***
迎亲队被堵在外府庭院一刻钟了,卫蛰却还没解出温宴给的九连环。
卫蛰垂头丧气,求救似的望向季邈,季邈只得看着温宴,问:“真的不能由朕来解么?”
“皇叔的题目,可不是我来出。”温宴欣然道,“过一关,入一门。方才戚将军解了十一哥的题,你们就进了外庭里。现在解完我的,就能入中院至阁楼,由先生的迷藏亲自考教皇叔了。得记时寻他,过第二关后,拢共只有半柱香呢!”
小孩话音刚落,九连环就发出“咔哒”一声,满头是汗的卫蛰将其高高举起,兴奋道:“解开了!陛……”
他话还没说完,就觉身侧有人一闪而过,廊下香也被点燃。等卫蛰定睛回神去追时,就见季邈早已跨过门廊,都快到阁楼了。
小阁楼的门开着,并无人守候,其中也并无任何动静。
时间紧迫,司珹却像是不在此处。
可季邈心跳怦然,已经有了答案。他径直上二楼,转回廊入房间,绕屏风挑纱帘,临窗的衣帽间便跃于眼前。
司珹远望阁外天穹,目中沉静,好似敛着秋光。同样鲜衣高冠、明昳非常,看得季邈呼吸凝滞。
他回过神来,就朝季邈勾了笑。
“寻洲。”司珹微微仰首,又伸出手。
“还等什么?带我成亲去。”
第 119 章 大婚日(三)
【二人抵足相拥,共同坠入了新婚梦。】
季邈带司珹出阁楼时,香刚落尽最后一寸灰。
院里已经站满了人,礼部官员揩着汗,方才将聘礼尽数付与国公府,满满当当抬了几十轿。温家这头按制得回礼,说的是“嫁妆”,可其实规格也几乎按着下聘来,同样满满当当塞了十多轿。
李十一依靠廊柱边,啃着颗桃,瞧往来聘礼进进出出,心里算盘打得飞快,眼睛都看直了。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卫蛰,问:“你说这得多少钱啊?”
卫蛰想了想:“珠玉金银尚能评估,起码上万两了吧?可孤本奇珍大多无价……十一哥,你上哪儿去?”
“赶着观礼啊!”李十一扔了桃核,头也不回道,“以往赚银子多难啊,可今天说些吉祥话,就能在管家处讨着喜钱,这种好事儿你不要?赶紧跟上!”
卫蛰哦一声,连忙随他同去。二人挤过院外侍卫,好歹靠近了正堂,就见戚川端着个托盘,刚转过屋角。
托盘上放着两只对半剖开的小金葫芦。
这一步是拜高堂,新人向长辈行礼奉茶、整理冠袍后,应该再举葫芦共合一处,拧紧首尾小金丝,以示从此同心美满、福禄相随。屋内季邈司珹已经由温秉文亲自整理好衣装,戚川将托盘递过去,二人各取其中之一。
乌鸾抓立屏风上,歪着脑袋看二人合匏。
今日天气清朗,屋内满是秋光,金子就格外漂亮。鸦鹘忍了片刻,到底无法抵抗如此晶亮的物什,于是扑着翅膀飞过去,落在托盘上。
戚川骤觉手中一沉。
礼部官员“哎呦”一声,就想冲上前来抱开鸟,戚川也欲挪开。两位新人反倒最稳重,眼见着乌鸾踩上季邈小臂,又见乌鸾的喙靠近葫芦,却没有阻止。
鸦鹘有恃无恐,歪着脑袋凑高,喙一叼一拧,就将那葫芦颈上的金须拧得严丝合缝。
“好乌鸾,”季邈欣然道,“当赏。”
鸦鹘心满意足,接着要往季邈肩头踩。钦天监好悬才咽下一口气,这会儿又是两眼发黑,连忙劝道:“皇上、王爷!还是先将乌鸾请下去吧!”
“叫乌鸾跟着咱俩,倒也无妨。”司珹转头问,“陈大人,吉时是不是将至了?”
陈监正捉袖往外一瞥,说:“应当快……”
话未落尽,梆声便响了。
“吉
时已至!” 陈监正连忙高喊,“皇上,可赴太庙祭告天地了!”
季邈司珹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温秉文,后者笑道:“阿邈,去吧。”
屋中霎时分拨出路,季邈司珹共出,翻身上马后并骑小跑起来。季邈抬臂,将乌鸾送入了长空。
过处尽是清风。
这么跑其实于礼不算太合,可靖昭帝都娶男后了,这么点儿所谓章程反倒最算不得什么。瑄王司珹不盖喜帕,也不入喜轿,就连婚服都同季邈极肖似,两人并身同游衍都城,要毫不遮掩地示与天下人。
街上的兵马司和禁军哪儿敢劝阻?仪仗队也连忙撒脚丫子追,陈监正的鞋都快跑掉了,好悬赶上了太庙祭礼。年轻的帝后站在高阶上,拜过天地祖宗后,并肩回首看他。
陈监正揩着额间汗,眯眼眩晕中,恍惚觉得二人能够重叠至一处。
他当即打了个颤,连忙扶正冠帽又去看——季邈比司珹高出大半头,方才怕不是失心疯了吧!
“皇上,”他气喘吁吁地说,“礼、礼成,可以回宫设宴了。”
***
天子携新后共出宴,直至二更天时司珹先离开。季邈又在席间待了半个时辰,总算捱过最后的吉时,快步往暮宁斋去。
其实除却这方寝宫外,工部还特为新后改建了一处“玉衡宫”,不过也就为着全礼制,两个人都更喜欢有梅树的暮宁斋。季邈轻车熟路推门而入,却听房中静谧,一点声音都无。
季邈绕屏入内室,一路经小廊,司珹也没出来迎。
睡着了?
今夜宴宾客,司珹的确喝了酒,但他离席时,只有颊边稍稍飞红,季邈还特意差膳房送了点清茶漱口,司珹应当没醉。
那么,是太累了?
季邈边漫想,边入了卧房。这才发现司珹端坐床边,头上盖着块儿红绸。
小窗支起半晌,屋内轻纱慢摇。瑄王姣好的容貌掩在帕下,安静地等待。
季邈心下一动。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微微挑起了司珹的盖头,可当后者随之仰首、二人将要对视时,却又迅速弯腰钻入,在朱幔里头与司珹鼻尖相碰。
季邈偏头吻住他,恶劣地问:“等着谁来揭盖头呢?”
喜帕内地方小,二人呼吸纠葛缠绕,比从前的每一次都更亲密,司珹连鼻尖都微微濡潮了,浮起点小水珠,又被季邈以指腹相碾,蹭湿了彼此。
司珹以掌相推,
终于勉强隔开点距离。一方帕子堪堪遮住两个人, 红绸将司珹眼角眉梢都晕上色。
他抬指相抵,蹭着了季邈的唇角,又顺着鼻骨往上摸,指尖点在眉心处,自己却垂着眼眸。
“太暗了,我瞧不清。”司珹有点苦恼地问,“你是阿邈么?”
季邈捉着他的手,摁实了。
“摸不出来?”他低声问,“折玉摸不出来,要不再摸摸别的地儿?”
司珹饶有深意地嗯一声,就被季邈带着往下,蹭过颊边,又探到了喉结。红绸软垂,半遮着他的眼。
眼前天地变得无限小,就剩下逼仄的一隅,使此刻的探寻带着色|欲,却又带着一种纯然的天性。
“寻洲。”司珹咬字很轻,含着在呵气,“你是季寻洲。”
季邈再也忍不住,猛地前压去,带着两个人一同陷入软塌中。盖头被扑开了,晃晃悠悠落在喜被上,又被司珹一把攥住。
司珹承着深吻,舌尖都被吃得发麻,终于在季邈握住他腰时含糊道:“季寻洲,合卺酒,还没……”
“喝过了。”季邈摩挲着那节腰肢,屈指相扣,往腰封里去,“现在就差周公之礼。”
司珹蹙眉:“什么时候?”
“前年,”季邈说,“沽川小年篝火宴上,你喝醉了,非得要我与你同饮。”
司珹顺着他的话,终于模糊想起来。他还记得隔日晨起的倦怠。可前一夜,当真是自己去招的季邈么?
彼时他饮酒太过,这具身体偏又不胜酒力,实在回忆不起更多了。季邈的手已经撑阔了腰封,眼见着就要彻底抽掉——
司珹猝然发力,翻身回压上去,叫二人上下颠了个儿。
“喝过么,”司珹埋在他颈间,鼻尖蹭了蹭,“我不记得了。且就算喝过,也只是今生的一遭,梦里的那回,你不补与我么?”
“阿、邈?”
季邈被他这声喊得浑身都沸腾,当即发力起身,抱着司珹就往桌边去。司珹有些羞恼,想下来,可人被抱得很稳当,季邈坐稳太师椅后,他就只能被迫分坐于大腿上。
司珹勾手取来小酒盏,问:“就这样喝?”
季邈仰面而视,深深看着司珹,又空出手来捏了一杯:“就这样喝。”
二人便同时倾身,彼此穿臂而过,抵着了唇面。
又同时仰颈,一饮而尽。
便算是礼成了。
酒盏被丢开,清凌凌磕碰到一处。季邈托着腰臀, 带司珹回床榻,后者腰封很快彻底散了,发也披下来,簪子落到红绸上。
有几缕发蹭在唇缝,又微微阻隔掉司珹往下瞥的视线。季邈凑上来要亲,两根拓入的指就在余光里被模糊掉。
惟有触感鲜明。
司珹深深地呼吸,偏头躲开唇舌,耳根有点红。
“又不是头一回了,”司珹闭了闭眼,竟然生出一点久违的耻感,“半月你翻院墙时,也没这么……”
“新婚夜,自然得一切从新从头。”季邈衔着那块儿红透的耳垂磨了磨,勾起嘴角,“真是奇怪,人伦先生分明细细叮嘱过朕,却没教王爷么?”
“季寻洲!”司珹呼了一声,偏头要咬他,“你怎能这般无……”
可怜他如今这样,就连嗔骂也显得有些欲拒还迎。季邈喉结被齿尖磕了下,漏出闷哼来。
他忍到如今,耐心已然告罄。便以膝盖分抵开腿|根,维持着俯姿,又不容拒绝地抻开司珹的五指,压实了。
司珹笑了一声,故意问:“也是人伦先生教陛下这般凶的吗?”
“不凶,”季邈捉了他的手往下带,哄道,“折玉自己摸摸看。”
司珹被那温度烫了一下。
平心而论,他原本对季邈的一切都不陌生。可季邈年过少年后,就由他亲自引着,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如今对方身上的青涩几乎褪尽,展露的一切都显得蓬勃。
这总叫司珹忍不住回想又比较,旧梦中的季守一渐渐褪尽了色,满目疮痍的路模糊掉,被今生的季寻洲所行之途彻底取代了。
司珹这样想着,下|腹就无可抑制地涌热,呼吸也缭乱。
季邈迅速觉察到变化。
“在想什么?”他问,“折玉,想到什么了?”
司珹翻身压上,塌着腰,人往下滑了滑。
季邈意识到什么,连忙道:“你不必……”
话未落尽,就变作了一声闷哼。
司珹也没做过这种事,情|动所致,做得很是艰难,有些笨嘴拙舌的生涩。
可季邈也未曾受过这种刺激,他浑身肌肉都绷紧,觉得血往一处涌,乃至于有些晕眩。今夜所饮的喜酒,终于彻底游走到全身,激得他头皮都发麻。
又热又潮。
季邈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放轻力道,缓缓摸过司珹下颌,又替他捋起湿透的颊边发。
司珹口中灼热,颊边掌心的温度也烫,他被内外夹击,没
忍住吞咽了一下。
季邈额角猛跳,险些没耐住,连忙一把捞起人,勉强平复道:“可以了。
他又摸摸司珹泛着水光的殷红唇面,哑声问:“难受不难受?”
司珹摇摇头,任由季邈捧着自己的脸,只漫不经心地问。
“陛下觉得如何?”
“司折玉,”季邈深深地呼吸,彻底将人锢至身下,又爱又恨地咬上他后颈,“你真是……”
肌肤单薄,司珹没防备,被唇齿烫得仰首,可他惊呼尚未出口,就蓦然失了声,浑身都发颤。
季邈一报还一报,故意问:“殿下觉得如何?”
骂人的话被撞碎了,司珹气得说不出,就连推拒做不到,只能被季邈彻底压至软榻间。红绸在起伏中一点点滑落到地上,和燃尽的枝灯一块儿睡着了。
窗外月明星稀,偶有雀鸟随风。
清辉淌进半寸,映着浴桶间粼粼的水波。二人抵足相拥,共同坠入了新婚梦。
第 120 章 漆园蝶(一)
【鹰穿蛇世界if线,长相一样预警】
靖昭二年,大寒日。
衍都背倚雾隐与祁瑞两山,又直面东南云栈港,偶有海风过,便会落雪。虽不至于潮湿入夜,可年年积雪都是要过膝的,今冬也不例外。
宫里雪堆得厚实,覆满琉璃瓦。朱墙内外琼花蹁跹,御苑后湖也冻牢了,莫说人踩上去,就连犬马拉车而过,湖面也不会开裂。
大寒日正值节日,按理当宴请群臣。礼部官员挑了半晌,选着宴后可赏完之事。清谈吧,并无花鸟作陪,总觉得有失春日雅趣;观乐舞,又因地冻天寒,舞娘们难施衣袖。
思量嘀咕半晌,众人一拍脑袋,总算想起来——靖昭帝乃是西北军营出生,西北冬日休战期时,有什么可供玩乐么?
礼部官员围坐尚书府内堂,左侍郎将这提议一说,满堂当即附和,觉得此举必然甚得君心。毕竟靖昭帝同先帝截然不同,长治帝是个连暖阁都鲜少出的主儿,可靖昭帝非但常在宫中走动,乃至地方三府十三州,都有所涉足。
他定然是不喜静,也不喜淤礼的。
于是托关系传书信,总算从西北镇远侯钟景晖处得来消息,说是陛下从前在阳寂,冬日喜好冰嬉,浊沧河年年元宵前后,均有冰嬉渔乐会。
礼部当即决定在御苑后湖办一场,大寒宴后,定叫圣上舒心畅意。
可若想讨靖昭帝欢心,这事儿就还得先与瑄王殿下相商。
九月时,司珹同季邈成婚。但男子结亲,到底不同于男女,司珹从不宿在玉衡宫,整个后宫内也并无其他妃嫔。他为新后,常同陛下宿在暮宁斋,或通宵批折于銮清宫,早朝时候,也鲜少缺席。
是以群臣见着司珹,总不大适应以“皇后”之名相称,司珹自己也更喜欢“瑄王”的称呼。
干脆就这么遵循旧礼地继续叫下去。
大寒宴前半月,礼部将此事告诉瑄王,希望进一步得些指点。司珹自然乐意,却没在面上展露太多,含糊说了点擦边的。帝王喜好可被揣摩,但明示人前,就会变作软肋。
司珹借花献佛,只自己私下为季邈准备了惊喜。
很快便至大寒当日,宴席饮罢后,群臣揣着袖炉围氅衣,热热闹闹地赶至后湖边。便见礼部已差人将湖冰上积雪尽数清扫净了。乍望去,天穹倒映、云卷成双,颇有一番野
趣。
冰面上还设蹴鞠、朱红羽毛飘靶等,一切准备妥当,文武百官皆入了湖边廊下座,便只待季邈亲自射出首箭,热热闹闹地开场。
可是,季邈呢?
原本与瑄王并骑、先群臣一步抵达后湖的靖昭帝,这会儿却不见了踪影。
瑄王人却还在这里,正同温秉文说些什么话。宫侍禀明后他抬首,四下都没见着季邈。
怎会如此。
自己藏着的东西不难找,又已经暗示方位。凭借他二人默契,季邈就算动作再慢,这会儿应该找到回来、亲自引新弓开场了。
司珹心脏猛地一跳,当即翻身上马,往后湖西北方向直奔去。
***
季邈找到了司珹的赠礼。
弓是反曲弓,弓胎取桑木楠竹交叠,又以牛角磨片贴在弓腹,面装以朱红玄黑二色,镶嵌金云纹,银水波,飒沓相织,满弓如月。季邈甫一上手,便知司珹下了多少功夫、如何细细叮嘱匠人。
他难掩欣悦,连忙踏冰而返,没留心弓身过长,够着了垂柳秃枝。季邈被阻力拽得稍滞,于是转身处理。可就在弓身触冰、低头而视的一瞬间——
原本牢固的冰层骤然偏破裂,碎冰咵嚓,一池寒水惊溅,季邈登时攀枝上树,欲借力荡至岸上,却又听耳侧扑扑簌簌,像是什么东西振翅之声。
季邈猛一回头,看见了……
无数只透明的冰蝶。
蝶涌如浪潮,翩飞似落红。眼前这幕实在不可思议,叫季邈险些以为自己胜在梦中。他下意识拧了一把胳膊,却能觉察到痛。
可就这么瞬息的迟疑,蝶群就彻底吞没了他。
而待雾凇撞冰翅,清风泠响后,反曲弓跌至湖边,凿在冰面上,磕出了小块凹陷。
抬首而视,靖昭帝已经不见踪影。
放眼望去,冰面也已然再无破损。方才一切幻如泡影,消逝在凛冬湖风中。
***
季邈再睁眼时,听见了人声。
他不知在寒冷中沉眠多久,只记得蝶群至后,神志摧崩如山倒。将季邈裹挟其中,又溯往未知处,季邈半梦半醒,像是躺在冰河中,随波而去,难辨今夕何夕。
他在理智首次短暂回笼时想,自己是要死了么。
可是司珹怎么办?
这念头支撑着他,竟叫季邈没再坠入妄念中。临到风声水流声停歇、耳畔久违地有人问询时,季邈只能吃力地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
静下来, 听对方究竟在说什么话。
“你……”
此人的声音,怎会如此熟悉?
“你还活着吗?”
一种游如雷电的彻然贯穿了季邈,他猛地抬首,见到了意料之中的、声音的主人。
——竟是年轻的自己。
眼前的“季邈”瞧着不过十八上下,难掩浑身少年气。对方一身劲装打扮,背负反曲弓,别了两只刚猎的雪狐在鞍边。见他终于醒来,“季邈”便微微仰着下巴,朝他伸出手。
季邈还是头一遭直面年轻的自己,一时心情复杂,没有去搭。
“冰天雪地,浊沧河远离新城址。你再不上来,可就真冻死了。”
“季邈”冷淡地说:“小孩儿,先拍拍脸上的雪吧。”
小孩?
季邈猛地低头,十根手指虽红肿,可的确能辨认出有些不同的骨骼。这双手比起意外前小一些,却仍旧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定睛去瞧,其实不算小孩儿,应是十五六岁的青涩少年人。
如今这究竟是什么情况——难道他也如同司珹一般,回到了过去?
不,梦中的怎会是季寻洲。
季邈深深地呼吸。刚醒时候的混沌被驱散了,他瞧着眼前的“季邈”,无比确信,这就是司折玉。
是前世的司珹。
那么他自己的容貌,也会与司珹相逢自己那般,有所改变么?
季邈和雪搓干净脸,近而一仰首,就见少年司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进而面上神色骤变。
“你,你……”
下一秒,司珹拨剑出鞘,划破雪雾,抵到了季邈脖颈处。
“你究竟是谁,”司珹厉声问,“怎么会同我如此相像?”
季邈一时陷入恍惚。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恰如彼岁营帐中。只不过以剑相指的上位者成了司珹,而孱弱仰面的,则成了他自己。
但与之不同的是,他重回此旧梦,依旧比司珹年轻一点。且司珹如今年少,还未接受朝天阙,想来心肠会比自己当初要软些。他也没有新的皮囊作掩护,而是与过去的司珹相互直面、坦然以对。
……这究竟算是幸事,还是不幸呢?
季邈垂目看向脖边长剑,陷入了沉思。
司珹却没功夫同他浪费太多时间。他今日来浊沧河,原是参加卫所冰嬉戏,打发休战期的闲暇——肃远王季明远受定西布政使所宣圣意,昨日带夫人启程去潼川,便留两个儿子在家
中。
可季瑜向来体弱,冬日里愈发少出门。司珹翻年三月才满十八岁,正是少年意气最风发的时候,哪怕常年不受父亲待见,却也掩不住蓬勃恣意。
季邈还隐约记得时段的自己,却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司珹。此刻他尚未经历征伐、背叛与血仇,如此青涩,如此落拓。
季邈在此刻心跳不止,方才彻底又明晰地意识到。
司珹曾拥有过与他一致的人生。二者生长与同一具躯壳,血肉被命运分野攀向两处,支离破碎的一方托举他,才成就了季寻洲,兜住了司折玉。
那么如今,他是否也可以改变一切、让前世的司珹不再苦楚、不再饮恨呢?
季邈眼睛一亮,他仰首直视司珹,迎着对方的杀意,丝毫没有畏惧。
司珹眉头深蹙,犹疑道:“你究竟……
“哥!”季邈情真意切道,“兄长,你当真不认识我了么?我从宿州连明城,跋涉千里而来,如今可算见到你了。”
司珹手一抖,猛地收回了剑。季邈立刻蹬鼻子上脸,就要往马背上爬。
幸而司珹理智犹存,连忙把人抵在马鞍下,少年将军凑近一点,不可思议地问:“你从连明城而来,难道是温家人么?”
“你我皆是温家人啊。”季邈仰面看着他,毫不设防地露出了笑。
“将军,随我回家吧。”
***
司珹当然没有轻信。
这半大少年出现得太古怪了,他第一时间怀疑是嵯垣细作。可当他假意降低防备、让对方上马后亲手试探时,才发现这人竟然果真未覆假面。
名为“寻洲”的少年人任由他搜身,连半分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司珹匕首抵着对方腰窝,奔马晃动间偏移了,季邈还贴心地挪回来,又自己挨着了。
司珹:“……”
司珹随意扯了氅衣,兜了对方满头满脸。季邈也不恼,反倒自觉裹得严实,以免打马过阳寂正街时,引发人群骚动。
一路上不时有人同司珹打招呼,季邈嗅着氅衣,听见一声声“世子爷”与“季小将军”,又想到这样被称呼的是司珹,便觉得心中饱胀,再满足不过了。
他竟果真随司珹回到王府中。
别院还是那么个别院,司珹没尽信他,就着马鞭给他绑一块儿,拽回了小院里。季邈随在他身后,氅衣仍罩着头,只能瞧见足尖,却全然没顾虑。司珹往哪儿拽,他就往哪儿走,有两回
险些磕着柱子,得亏有司珹咳嗽或顿足提醒。
折玉还是这般嘴硬心软。季邈想。
司珹牵着他行至长廊下,又屏退了屋中人,这才一把掀开氅衣,指了指东南侧。
“我这别院坐东朝西,你且暂留东南连房第二间,别的地方哪儿也不许去。
这话听着好生熟悉。
季邈略一思索,就想起了四年前,自己对司珹初入府中所言。彼时他就将司珹安置到这一间,却没下这样多的禁足令。
季邈抵着虎牙,起了逗弄的心思。
“兄长好狠的心,”季邈问,“当真哪儿也不许去么?”
司珹忍了片刻,凉飕飕地说:“谁是你兄长?”
“好吧,”季邈并不气恼,“叫将军也成。”
他就着被绑缚的手,指了指月台,问:“琴娱休憩,不让我去?”
司珹额角青筋跳了跳,没有说话。
季邈又指指门楼:“出入别院,不让我走?”
司珹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季邈从沉默中获得了答案,颇为遗憾地作评:“若是换做我,定不会这般限制将军自由。”
司珹终于忍无可忍。
“若我没记错,”司珹冷酷地说,“你来路不明疑点重重,是被我关在别院中暂待查明正身,而非座上宾。”
“原来还将我当成细作。”季邈明知故问,“那将军怎么不干脆将我关入地牢中?”
人一关进地牢,这副皮相就再说不清。司珹不信季邈不懂这个道理,他哼一声,紧了紧手中缰绳,拽得对方一个趔趄。
“扮猪吃虎好玩儿吗?”
“一切水落石出前,你就在厢房里好好待着。”司珹皮笑肉不笑,以剑鞘拍拍他脸颊,贴心地说,“当然,孤会亲自把你牢牢绑在床边,叫你哪儿也去不了。”
这话说得绝情,还带着点威胁与恐吓。少年人刻意伪作冷肃,将平时面对卫所中兵痞子的劲儿都拿出来了,不信再镇不住这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
岂料季邈非但没怕,反而当即跨进厢房中,回探出半个脑袋。
“那还等什么?”季邈欣然道,“将军快来绑吧。”
第 121 章 漆园蝶(二)
【鹰穿蛇世界if线】
最后是戚川绑的人。
戚川受命来绑时,季邈又被氅衣罩上了,人很安静,司珹不许他说话,他就当真一个字也不说。
临到司珹带戚川出去,季邈才弯腰,将氅衣抖落下去,瞥了眼窗外逐渐消失的二人。
他在独自一人的幽静中,陷入了思考。
眼前的司珹不过十七八岁,如今应是长治二十二年前后——此时他还未接手朝天阙,仍然跟随钟景晖在沙湮战场,衍都形势尚且明朗,距离太子南巡也还有两年,一切都还来得及。
自己当初被告知时候的紧迫与局促不会再上演,司珹拥有更多时间去接受、认清与改变。季邈带着属于“靖昭帝”与“阿邈”的记忆而来,想要给司珹更好的未来、能够被尽数攥在手心的命运。
他靠在床边,回忆这一年肃远王府中发生的事,想好了如何能让司珹刺破季瑜的真面目,又如何发现温家被阻拦的信件——此世外祖舅舅尚在衍都,宿州老宅中并无亲眷。
可季邈还是想陪司珹同回连明城,一起看看温秋澜留下的梅树。
他思及此,就忍不住勾起唇。
外头雪落簌簌,檐间风声响。季邈在漫思里,倏忽听见了尖喙啄窗声。他偏头去看,见黑影踩在棂上,鸦鹘不知何时归院,正锲而不舍地想入屋来。
“乌鸾,”季邈微微拔高声音,问,“你家将军呢?”
乌鸾顿了一瞬,随即啄得更加卖力。鸦鹘的喙长而锐利,很快叨出了缺口,又用趾爪将豁处扯大,钻进个毛绒绒覆着雪的脑袋来。
它看见季邈,当即瞪着眼歪歪脑袋,连忙整个挤进屋。又调转方向探出头去,巡视一圈屋外。
院内风雪盛,可季邈还是隐约听见脚步声。他心下当即了然,招呼乌鸾道:“过来。”
乌鸾下意识从命,很快扑着翅,落到了季邈身侧。它抖抖羽毛,又伸着脖子去叨马绳,衔拽之间,很快将那其扯松了。
绳子落下来,季邈活动着红肿的手腕,摸摸鸦鹘脑袋,夸了一句:“好乌鸾。”
乌鸾习惯性蹭了蹭。
就在此刻,屋门豁然而启,鸦鹘受了惊,季邈却恰到好处地抬起头,同面无表情的司珹四目相对。
后者目光在一人一鸟之间交替,渐渐复杂起来。
季邈无辜地眨了眨眼。
“乌鸾, ”司珹冷着声音说,“回来。”
“原来是将军的鸟,”季邈说,“没想到它竟这般亲人,将军调养得实在好。”
司珹听着这人讲话的调,总觉得微妙。
说来也奇怪,他今天分明才捡到这人,对方浑身上下无一不是疑点。哪怕他想避免麻烦,暂将人拘在房中,也不该在傍晚时分就折返,甚至鬼使神差般,亲自带来了涂抹冻疮的药。
遑论这人还同自己长相如此肖似——并非假面,自己又并无兄弟,依常理而言,司珹应当对他分外警惕、乃至以杀心相待才对。
可是司珹并没有。
“寻洲”让他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这种熟稔感不知从何而起、因何而生,却在瞧见乌鸾也亲近对方时,被催出了苞芽,又在对视中无声地拔高几寸。
司珹猛地偏过头去,不再看了。
“被乌鸾抓坏的窗户,会有人来修缮。”司珹顿了顿,到底从怀中掏出药瓶,头也不回地丢给了季邈,“自己抹抹。”
季邈一伸手,就将瓷瓶稳稳抓握在手中,又体贴地问:“绳子断了,将军不再绑了么?”
司珹额角青筋跳了跳。
“再吵,”他头也不回地冷酷道,“就把你的嘴也塞上布条。”
可随即,他嘭地摔上门,将对方的“好啊”撞碎在杂响中,权当自己听不见,捉着闯祸的鸦鹘快步离开了。
***
关系缓和时,元宵节刚过。
法子其实大同小异,从前司珹如何取得他信任,如今的季邈就如何做。不同之处是,他没告知司珹任何凄惨的命运,没有说前世菜市口的那场雪,也没有说他所遭遇的刻骨铭心的背叛。
既然未曾历经,也不必再历经,那么自然不必事无巨细,徒增烦忧与愤恨。
“王府非归宿,此处无所爱。”季邈哄着他,“将军,随我回家吧。”
司珹望着这张几乎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问:“何必做到这种程度?”
季邈笑了笑。
“谁叫你是我兄长呢?”季邈说,“将军,我只会选择你。”
司珹心下震荡。
他活到十八岁,从未有任何人亲口说过这样的话——“季邈”被主动选择的时刻太少,更多时候,他追随父亲的脚步在奔跑,他莽足劲儿却依旧翻不过高山,鲜少得夸赞。
夫人不会真正选择他,夫人有自己的孩子,季明远或许会真正选择
他,但是一种需要他拼命去搏的缥缈可能。
唯独眼前之人。
他出现得毫无征兆,满身疑点无法查证,好似能够洞悉王府中的所有人,却又偏偏对自己不设防。
哪怕自己绑着他、软禁他、对其冷眼相待,又对其处处警惕。
可后来季邈出屋,甚至主动要求戴上皮冻假面,以免引起注意,为司珹招致麻烦。
司珹想不通。
他想不通世间为何会有人这般待自己,好似全然不图回报。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对方最终会取自己而代之,可季邈所做的一切都在打消这种顾虑——无论是同戚川,还是府中任何人接触,季邈都以假面相示,从无私下交集。
惟有在乌鸾面前、两人一鸟共处时,对方才会露出真容。
“要是假面能黏在脸上就好了。”季邈半开玩笑地说,“那样我就能光明正大地跟在将军身边,当个贴身近卫,或者暗卫也行。”
“若我成了将军的影子,许多事情就可以由我来做,不必再叫李十一从中多赚银子。”
芳菲楼里的李十一偏头打了个喷嚏,招呼店小二再加两道菜。
司珹却神色一凛,脱口而出道:“不行。”
“是不行,还是不想?”季邈凑近点问,“是我不能这样做,还是将军不想我这样做?”
司珹蹭地站起来,别过头道:“……你不必当谁的影子。”
季邈若有所思,哦了一声。
司珹却被他这声“哦”激出了鸡皮疙瘩。他像是再难堪忍受,当即起身要走:“时辰不早了,歇息吧。”
季邈伸手,扯住他衣袖。
“还有最后一件事。”季邈问,“将军,你我何时启程往宿州?”
“今春沙湮战事不频繁,莫约二月初。”司珹顿了顿,到底没推开季邈的手,“外祖假意告病归乡。长治帝亲自来旨,父亲不得不同意——但你我此去名为探亲,不得带太多人,亦不得声张。”
“本分点嘛。”季邈眨眨眼,“将军放心,我这人再本分不过了。”
司珹才不信他本分,却也懒得再与季邈争辩。少年人居高临下地瞥着季邈,哼道:“油嘴滑舌。”
季邈却像是受用,浑不在意地露出笑,松开了衣袖。
“时辰不早了,将军回去歇着吧。”
司珹转身要走,却在离开前顿了顿,忽然问:“你姓什么?”
季邈反问道:“什么?”
“你名‘寻洲’。”司珹说,“大景无寻姓,你的姓氏究竟为何?”
季邈仰着头,吊儿郎当道:“关心我啊?”
司珹面无表情,抬脚就走:“不说算了。”
“等回了连明城,我就亲口告诉将军。”季邈在他身后劝道,“将军别生气,昨夜元宵灯集上你正眼瞧过的花灯,我都买回来,全托戚提督放至你书房了。你瞧瞧看喜不喜欢?若是有中意的,就在门廊处挂上一盏,好不好?”
少年将军没回头,也没应好或不好,只径自离开了。
季邈却丝毫不气馁,连忙撬开小半扇窗遥遥观望。乌鸾自司珹屋前的横梁滑过来,正正落到他书桌。
一人一鸟倚着夜色,共听檐上融雪、廊间清风。
不多时,一盏轻巧雅致的花灯被戚川捧出,挂到了屋梁上。
第 122 章 漆园蝶(三)
【鹰穿蛇世界if线+世界线收束】
季邈与司珹一起回连明城时,共几人小队同骑向南,抛尽阳寂城中风雪,就已经来到青山叠翠的宿州境内。
宿州多山岭,亦多河渠。二月时春水漫生,一行人停马暂憩小溪边,司珹鞠起一捧溪水,就瞧见了倒映中的花树与云天。
他仍有些不真实感。
此行之前,他唯一出阳寂的经历九岁入衍都为质子,那绝对称不上愉快,遑论自在。兴许是繁喧的一切远隔皇宫,而他只能在高墙中与萧条长久相伴,司珹从那时起就不喜欢衍都,觉得天子久居暖阁,皇城也笼罩在阴雨苦药里,远不及阳寂城。
后来他回到阳寂,入军营,随征伐,少年意气几乎全是在沙湮磨砺出来的。父亲虽然不苟言笑,可老将们大多还算照顾,司珹曾以为那就是他能得到的最好。如果他想要更多,那就只能争取季明远的认可。
而待他得以离开阳寂、奔赴遥远乡时,司珹才第一次真正感知到“自由”。
“自由”是一种不必迎合、不必斟酌、不必忧虑再被否定、再被训诫的畅快。
此行他只带了六人。除却戚川季邈李十一外,还有几个季邈刻意叮嘱挑出的小少年,说是能够作为新亲卫养在身边。季明远见他不带老将,就带了戚川与几个毛头小子,也便大手一挥随他去,懒得多过问。
如此一来,小队尽是少年人,最年长的戚川也不过刚及冠。司珹御下从不刻意施威,又有季邈额外调和,于是原本生疏的几人很快放下畏戒,临到宿州境内时,已经颇为熟络。
司珹捧着水洗了一把脸,回头便见季邈携倚梨树旁,匕首翻飞,正削着根长棍。
司珹问:“其他人呢?”
“抱柴薪选帐址去了。”季邈说,“咱们今日偏离官路,赶不到驿站,就只好夜宿山中咯。”
他说着,收刀吹吹指尖灰,拎着那根棍走到司珹身边,问:“今晚吃鱼行不行?”
司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眼睁睁看着季邈话音刚落,就猛地持棍刺向溪水中,穿了一尾肥鲻鱼起来。
“这条不错。”季邈取了鱼,一把抛到司珹怀里,“没篓子,委屈将军先抱着。”
司珹下意识接了,鱼在他臂弯中活蹦乱跳,溅了司珹满脸水,他摁着鱼尾,好气又好笑地喊:“寻洲!”
“嗯, 忙着呢。”季邈继续扎,没抬头,“将军有何吩咐?”
所言所行均是逾距的,可近些天来季邈逾距的次数太多,司珹竟然已经习惯,此刻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合适。
他只隐约觉着叫“寻洲”,总有些软绵绵,听着不像是斥责时候的称呼……该在前头加一个姓氏的,可对方的姓到底是什么呢?
“你此前说,等到了连明城,就告诉我你的姓。”司珹尝试讲条件,“依脚程咱们很快就能到,且如今已是宿州境内,早说一两日,其实无甚区别。”
他话刚落,又一尾鱼被抛过来。季邈带着杆子上剩余的几条一转身:“这么多就够吃了。”
司珹瞪他一眼,抹掉了颊边水。
季邈却反倒露出笑,他淌水至司珹身边,将那两尾鱼又穿回来,哄道:“将军别生气嘛,送你个小玩意儿。”
司珹稍一愣,一枚小小的花环就被放到他掌心。花是梨花,白如绢雪,缠以柔枝。看大小,刚好能够圈住手腕。
花色还很新,叶缘连卷都没打,分明刚编好不久。
“摘花赠美人,”季邈眨眨眼,“小将军,喜不喜欢?”
司珹耳根一热,无意识攥了攥掌心花环。
几息后他才反应过来——不对,自己是个男人,也并非什么美人,况且对方还比自己要小两岁,怎么张口就来?
“你!”司珹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呢?不是奉我为兄长么?”
“那就摘花赠兄长。”季邈看着他,目光错也不错,温声问,“兄长喜不喜欢?”
司珹猛地别过头,转身走了。
花环却没被他砸到季邈身上。少年将军很是气恼,光是想想自己往腕上戴这个被人瞧见,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他到底没丢掉,他盯着那小东西看了半晌,鬼使神差般,包着帕揣进了自己怀中,放在贴近心口的位置。
两日后到连明城时,花环仍未枯尽,城中玉兰已盛放,过处尽是清香。
柳枝正抽新芽,山风漫进城中,引得满城白絮飘飞。司珹头一遭至南方,到底还是少年人,瞧什么都新奇。可他身居高位,却不能轻易将喜怒哀乐示之人前,没法儿像李十一拽着卫蛰那般四处张望。
司珹只能借打马穿街巷的空当,自矜地、状若无意地侧目。
可无论他视线转到何处,季邈总能贴着他耳畔,隐秘地告诉他。
“这处是鹤轩楼,宿州举子
常于此处清谈对论。这家的茶很是不错,能喝到光宁山中明前新芽。
“那边儿是望月馆,宿州人爱听戏,楼中戏折新奇,相较别处戏台上的男欢女爱百转千回,过乐楼更爱志异飘渺的戏本子,多唱江湖逍遥事。将军若是喜欢,改日我陪将军同去。”
“还有这里……”
“寻洲,”司珹忍不住打断他,偏头问,“你怎么这样清楚?”
季邈如此了解,是因为靖昭二年秋末,他曾同司珹一起下访巡南府,趁机回了趟连明城。大景最尊贵的两人覆面布衣而出,佯作江湖浪客,将连明城各处逛得七七八八。
而如今,少年司珹甚至不必再覆这样的假面,可以坦荡地看尽故乡。
季邈思及此,就忍不住勾起唇。
“我当然清楚。”季邈故意道,“兄长忘了么?我就是连明城中人呀。”
司珹问:“你果真姓温?”
“旁系子,”季邈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并非主家出身。”
司珹沉默片刻,没有拆穿他。
他在私下同温泓的书信往来里,已经很清楚,温家没有名为“寻洲”的族人,温秋澜并无姊妹育有年龄相近的儿子。
连明城中旁系,也都不例外。
对方捏了一个谎。
谎言如此单薄,一戳就破。可季邈从没心虚过,好似浑然不怕被拆穿。司珹刚拆开回信时,就识破了谎,可当季邈凑过来问他怎样时,他又没来由地隐匿下这一段。
似乎……似乎是不愿将对方推开。
可又是从何时开始,隐隐心生依赖的呢?
司珹自己也说不清了。
他带一行人叩开了祖宅大门。见白发苍苍的外祖亲自相迎,又见温泓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眉眼,摸摸自己的鬓角发稍。
“好孩子,你受苦了。”
司珹心脏骤紧,鼻尖随即一酸。他侧目瞥见季邈,却见覆着假面的季邈正朝他笑,眼里没有落寞,只有欣然。
司珹心情有些微妙。
***
三日后。
司珹想在宅中多陪陪外祖,温泓却说时节正好,催着他多出去走动走动。司珹拗不过,就同季邈一起出了门。后者依旧覆假面示人,避免招致麻烦。
司珹转过头,问:“寻洲,你在连明城中的亲人呢?”
“我的亲人就是兄长的亲人呀,”季邈摆摆手,一副没所谓的样子,将一处小摊指给司珹看,“那摊在
贩些什么,要不过去看看?”
对方转移话题的手段很拙劣,司珹似是被他捏住了衣袖,却又没有被拖拽的实感。他心生疑惑,低头看了看,眼睁睁瞧着季邈方才伸来的手。
紧接着,袖袍一角被攥住了。
奇怪,刚才是幻觉么?
“将军发什么呆呢?”季邈神色如常,拾起一枚骨扳指,捏给司珹看。
“我见将军现戴的扳指已经有些紧,”季邈说,“应当好几年了吧?这枚胚形瞧着不错,就是做工稍显粗糙,我回去再给将军磨磨。”
转瞬即逝的异样被打散,司珹心神重聚,问:“会制假面,又会打磨扳指,你究竟何时学的?”
身侧季邈已经付了钱,十六岁的少年身形挺拔,抛起那枚骨扳指,又稳稳攥在掌心。
“将军可曾听闻桃花源?”季邈说,“不止世外有桃源,梦中亦有桃源。我这么些小本事,都是在梦里,由将军亲自教导的。”
司珹别过脸,说:“油嘴滑舌。”
“是啊,”季邈面不改色地说,“就连油嘴滑舌,都是同将军学的。”
司珹愣了片刻,当即偏头同季邈理论。可他第一下竟然抓空了,再要捉时,季邈已经反应过来,拉开一点距离。
“君子动口不动手。”季邈说,“兄长,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家吧。”
正当日暮时,夕烧如绸织。季邈朝他伸出手,这次司珹搭上去,稳稳握住了对方。
回家吧。
“家”变成一种具体的想象,成为翘首以盼的归处。两位少年刚才前后脚迈进前庭,就闻院中有椒香。
外祖差人备下满满一桌宿州菜,又乘好瓜果甜点,已在阁中等待。司珹此前从没吃过茱萸,却只在辛辣中觉出爽沥。
他偏头回看,右后侧戚川两颊飞红,连忙往口中灌茶,左后侧寻洲筷子上也落下一片肉,掉回了瓷盘中。
对方抬眼,若无其事地笑笑。
“太辣了。”季邈说,“将军且吃,我喝口茶缓缓。”
司珹半信半疑地问:“杯中还有茶水吗?你怎么……”
怎么不喝。
季邈连忙伸手去取茶盏,他握得好用力,像是生怕握不住。司珹满腹狐疑地看着他,见季邈举杯仰脖,一饮而尽。
“这不撑着么?”季邈凑近一点,低声说,“在兄长面前惧辣,多少有些挂不住脸。”
司珹这才面色稍缓,转了回去。
家宴散时, 月以上中天。今夜司珹喝了好些酒,竟有些醉了。他被季邈搀扶回房间,躺下时却下意识抓住了对方衣袖。
“不是说好了,”司珹颠三倒四道,“说好了,想与我月下共赏梅枝新芽?”
梅树正是温秋澜留下那一棵。
季邈却微微一笑,推开了他的手。
“腊梅花期已过,新枝什么时候都能看。”季邈哄着他,“折……将军今夜醉了,不睡要头痛的,先歇息好不好?”
分明比自己要年幼,司珹却在某些时刻觉得对方才更可靠。
司珹在轻声细语里,点了点头。
于是清辉拉长又灭尽。季邈走出去,阖上了房门。
他快步穿游廊,很快回到自己屋内,绕屏风至书桌,尝试挑起架上狼毫。
食指穿过去,狼毫纹丝不动。
季邈像是早有准备,平静地垂下了手。
果然。
近两日的感知并非幻觉,难以触碰之物变得越来越多。起先是羽毛、碎珠之类的小玩意儿,尔后是袖袍与竹箸。非要用力去握的话倒也能行,但只会一次更比一次艰辛。
他似乎,正渐渐从这个世界中淡去。
季邈遥望窗外月,思绪被风拂得散漫。
他似乎懂了。
他能够以“季寻洲”的身份活到如今,本就是因为司折玉。如果司珹未曾出现,如果改变没有发生,那么季邈只会是“季守一”,一直支撑他存在的梁柱都会轰然倒塌。
而今,他却正推着少年“季邈”走上不属于季守一的、没有背叛与死亡的道路。
那么,就不会再有二十五岁时被斩于菜市口、又重生于朝天阙大雪中的“司珹”了。
季寻洲也将不复存在。
季邈在这刻有些恍惚,有些怅然——可接踵而来的是欣喜。
这意味着,他果真成功扭转了司珹的命运。
一切苦痛皆不复,来日家人作陪、亲朋满座。
那也会是很好的一生。
季邈不是不知道,唯有此世“季邈”的毁灭,才能换来自己的活。可他只庆幸和少年司珹之间的缘分这样浅,所以别离也不会苦痛太久。
他或许会成为对方年少光阴中的一团云,散在清风里,相随天地间。
阿邈将以另一种方式陪伴阿邈。
那也算是不错的结局。
季邈猛地收回目光,向怀中探去——还好还好,骨扳指还在,它还能够被握住。
季邈又摸出刀,在月华与灯芯交织处,细细打磨着那枚扳指,在侧内镌刻下一个小小的“邈”。
阿邈。
乌鸾似有所感,敛翅落到了窗边。季邈随手挠挠它下巴,却穿过了柔软的颈羽。
乌鸾困惑地歪了歪脑袋。
“……今晚心情不好。”季邈偏头说,“不摸你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乌鸾身后游廊中,缓缓走来了人。
正是本应睡着的司珹。
季邈心下一紧。
可离得近了,他就能看清司珹耳廓仍有余红,分明是酒意还没褪尽,却一心想着月下之约,迷迷糊糊找来了。
果然,司珹很快到了窗边,他伸长小臂压过乌鸾背羽,认真地问季邈。
“你怎么还没睡?”
季邈哑然失笑。
司珹醉了酒,却并不撒泼。阿邈醉酒时都是这样,看上去安静,心思却已经很迷糊,比平时要乖不少。
季邈凑近一点,问:“将军希望我睡?”
司珹诚实地摇摇头。
“我想跟你一起赏梅枝。”司珹颠三倒四地说,“虽然也没什么可看……但,那是母亲亲手种的梅,我也想念的。”
他顿了顿:“还有,你究竟姓什么?之前答应过,到连明城就告诉我,今晚可不可以告诉我了?”
清辉透窗隙,将司珹的影拉长了落到屋内。季邈垂眸去瞧,却没看见就按自己食指的投影。
于是他露出笑,温柔地说:“当然可以。”
司珹终于心满意足,与季邈一同到了梅树下,共坐温秋澜曾经坐过的小石桌。
春将近三月,梅树已然枝繁叶茂。司珹季邈共同仰首,看枝叶婆娑、月影斑驳。司珹微微眯起眼,像是回到了某个遥远又模糊的五月。
春风吹拂着两个人,好似一次迟来的相拥。
司珹轻声问:“这株梅树,是不是还没有名字?”
“还没有,”季邈说,“将军为它取一个吧?”
司珹想了想,眯眼望进月光。
“我想叫它‘阑珊’。”
浮生一梦,光阴遂转。往昔逝去不可追,情谊却始终藏于清风,乍现阑珊回首处。
正当神迷时,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被放至掌心,司珹下意识低下头。
一枚骨扳指。
“喏,”季邈说,“下午时候说好的。”
司珹勾起唇,轻轻嗯了一声。他将那枚扳指套进指腹,就在旋转中感受到隐约字痕。
“是……邈?”
司珹微微一愣:“你刻了我的名。”
“是你的名,阿邈。”季邈缓声说,“也是我的名。”
司珹怔怔瞧着他,像是听不懂这句话。
“将军不是想知道,我究竟姓甚名谁么?”季邈笑了笑,“鄙姓季。”
司珹微微瞪大了眼。
“季……”他喃喃着,有什么长久缺失的部分被补全了,像是潮水漫漶,涨满了胸膛。
“季寻洲。”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答案。
刹那风起叶婆娑,白絮飘飞如蝶群,将季邈纳入了柔软中,他又被迫陷入一场长眠。
春日玉兰凋零后,荷间蜻蜓来又走,秋风拂尽枝梢叶,季邈终于在白雪皑皑的大寒翌日睁开眼。
司珹正守在床榻边。
季邈艰涩地转动眼珠,见到了熟悉的屏风与床帐。
这里是暮宁斋。
司珹猛地攥住他的手,却又怕他痛似的微微松开力,带着哭腔急促道:“季寻洲!”
季邈却露出笑。
“折玉。”他说,“我在这里。”
司珹扑上来,抱住了他。
“都是我不好,”司珹哽咽道,“我不该将弓藏在湖边,湖面猝然断裂,才害你落了水……”
“寻洲,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季邈摇摇头,又摸摸司珹的发顶,隐约闻到了梅香。
“母亲的梅树,已经开花了么?”
“你说阑珊?”司珹勉强露出笑,“它……”
话至此,两人俱是一怔。
季邈瞳孔猝然紧缩,同司珹四目相对,后者眼中分明是迷茫。
那株梅树,是何时取的名字呢?
司珹自己也说不清了。可他浑浑噩噩地守尽这两日,回答此问题时,树名就自然而然地浮现。
仿佛它从来就该被这样称呼。
仿佛许久之前,有谁为它亲手择定此名。可是除却名字本身外,司珹却什么都再想不起来了。
司珹只觉心脏骤然酸楚,像是溺水之人骤然抓住了浮木。破水瞬间呼吸到的却并非生存之喜。
而是失而复得。
“季寻洲……”司珹呼吸断续,无意识脱口而出道,“你不能,不能就这样离开我。”
季邈心中大痛。
他轻轻拍着司珹后背,耐心地哄道:“不走,我不走——嘶。”
季邈闷哼一声,却没有推开,任由司珹咬在他颈侧。良久之后他捧起司珹两颊,问:“咬累了么?”
司珹冷酷地垂着眼,不说话。
“那么现在,要不要亲一下?”
“你想得……”
最后一个字被吞进唇齿中——靖昭帝总是这样,他打着询问的名号,很多时候却只在告知。
偏偏司珹很受用。
外头风雪正盛,暮宁斋内却很温暖。亲累了的两人气喘吁吁,抵着彼此的额头,共同倚至一处,推开了内庭窗。
院中鹅雪翻旋,若万千白蝶振翅,蹁跹飞入眼。
而在阑珊的虬枝间,梅瓣晶莹,正团簇着盛放。
作者有话要说:
还剩身体互换+日常向番外,一共两篇
感谢阅读,啵唧啵唧!
第 123 章 魂相引(一)
【鹰蛇身体互换if线】
靖昭三年初夏,瑄王自巡南府蓬州回京。
入宫已申时,落日斜下琉璃瓦,司珹带温宴一起下轿,轮值太监安平连忙迎上来,着人掌伞又执扇,笑道:“王爷,小公子,陛下现在銮清宫内。”
司珹抬脚便往阶上去,行了两步,见温宴没跟上来,回头一望,就见小孩仰面瞧着自己,说:“先生与皇叔两月未见,定有许多话要说,我也想爹娘和妹妹了。”
温宴开春时满八岁,这一年来长高了不少,已经够着了司珹的腰,青竹似的往上拔高。去岁林清知再有孕,入冬时诞下一女,温宴就做了兄长,如今乍一看上去,还真挺像个小大人。
司珹退回几步,撑膝平视着他。
“家里人都入宫了。”司珹轻声说,“在穆宁斋里等着呢,还备了荷花酥、金丝糖和各式瓜果。见着你皇叔后,咱们一同过去。”
一听见有糖,温宴嘴角不自觉往上翘,连忙后知后觉地咳嗽一声:“先生,我不是小孩子了!”
司珹没忍住,揉乱了他的脑袋。温宴连忙去摁,张嘴欲呼时,就见他坏心眼的先生已经上了好几阶,站在高处朝他伸出手。
“快跟上,别叫你皇叔久等。”
温宴理着衣冠,蹭蹭抬脚去追,小声嘟囔道:“先生怎么同皇叔愈发像……”
司珹回头,问:“什么?”
“没什么。”温宴随他前后脚跨过殿门,正色道,“我说先生与皇叔,真是天造地设。”
季邈自屏风后绕出来,就听见了这句话。殿内宫人早已屏退,他快步走上前,顺道揉乱了温宴刚理好的头发。
“这么会讲话,”季邈噙着笑,眼睛却落在司珹身上,“好孩子。”
司珹挑了挑眉。
季邈点到为止,便宜占完了没再卖乖,只问:“事情可还顺利?”
瑄王司珹此行南方,一为督察巡南府各地春耕农情、官道修葺,二为检视蓬州长赫城中贡院,纵览科举改制新效。他自二月底出发,连带着小侄子一块儿,算是游历。
“还成。”司珹说,“宋朝晖升任工部侍郎后,好些事儿都是他盯着做的。贡院建得宽敞阔气,处处方整规矩,挑不出错来。从前泥烂的官道也重辟了,道上增设好些驿站补给,如此以来,巡南府各地往来交通便通畅许多。”
他顿一顿,又说:“就是李家从前在瑾州扎根颇深,如今瑾州官衙重洗,调了好些京官赴任,朝廷有些缺人。
“今春殿试后,擢进士及进士及第近百人,如今皆在待命中。”季邈将温宴牵给安平,说,“既如此,朕即刻拟旨催告吏部。且先带小公子去暮宁斋,朕与瑄王随后便至。”
安平领命,很快带温宴离开銮清宫。门甫一阖上,季邈便抱住司珹,埋至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做什么?”司珹觉得痒,轻飘飘推了他一下,“陛下不是要拟旨么?”
“再让我抱一会儿。”季邈埋着头,闷声道,“瑄王好狠的心,与朕分别两月有余,竟然只寄回几封书信,叫朕一人独守宫墙。”
“孤此行共去瓷、蓬、瑾三州,只在各处短暂落脚。信鸽传不了这样的路径,刚好试试驿站速度。”司珹说,“陛下也不是小孩子了,怎的比乌鸾还粘人?”
“乌鸾也不是小鹰了。”季邈轻哼一声,“它倒很自在。昨日清晨往西北去,不知道要浪几天才回来。”
“陛下也在皇城里闷久了吧,”司珹攀着他臂膀,哄道,“等这阵儿忙过去,孤陪陛下出城换换心情,好不好?”
季邈面上不显,欢欣却已经藏不住。他摩挲着司珹腕口,小声道:“瘦了点。”
“舟车劳顿,难免的。”司珹说,“今晚吃火锅?这时节巡南府笋季已过,怀州新笋却正冒尖儿,有口福了。”
他眨眨眼:“我还饿着呢。阿邈,快去拟旨。”
***
圣旨传至宫外尚书府、又由尚书府通达翰林院与国子监后,暮宁斋中家宴方才歇。
一家人阔别三月,均有许多话想说,就热热闹闹围着小院,聊了大半晌。临到温家人上轿回府,季邈也扶着半醉的司珹回内室,安平要来搀,却被季邈打发着,先去送人。
他想了想,又问:“浴房中可有热水?”
安平诶一声,连忙弯腰小声道:“主子爷,因着瑄王回京,早备好了。”
季邈摆手放人离开,入内室后带司珹转了个向,挑开了浴房的帘帐。
水汽氤氲。
一路风尘仆仆,司珹回宫后还没来得及洗澡,今夜又喝得微醺,季邈剥他衣服时全然没反抗,一点点滑进了宽敞的浴桶中。
“别睡。”季邈捧着他的脸,将颊边发别到耳后,问,“折玉今夜吃饱了么?”
“嗯……”
司珹浸在水里,就放松地不像话。他迷迷糊糊,蹭了下季邈掌心。
“困。”
“困?”季邈舔着犬齿,揉了揉司珹唇角。
“可我还饿着,怎么办?”
司珹垂着眼,颊边尚且浮红,敷衍地说:“你再去吃点。”
季邈又气又好笑。
他索性褪了衣裳,自己也跨入桶中。浴桶是特制的,大小刚好能够容纳这二人,季邈坐进去,将司珹拉到自己腿上。
“饱暖非愁事,”季邈咬着他耳朵,低声隐去两个字,“……才叫人牵肠。”
司珹话是听见了,可人到底不算太清醒,季邈凑在耳边,唇舌俱热,触感柔软。他就下意识偏过头,回礼似的蹭了蹭。
季邈放在他后腰的手猛一握,叫司珹坐实在自己小|腹上。
司珹下意识前倾,趴在季邈胸口上,他手还没撑稳,就被季邈架高了举起,又被衔咬住下唇。
舌尖勾缠,耳鬓厮磨,这吻其实并不热烈,更像是久别重逢的温存。只是二人身躯愈贴愈紧,水跟着晃,热得人心神荡漾。
司珹手臂没支撑,浑身重量都压在季邈身上,水中又有澡豆珍珠粉,桶臂光洁,压得季邈也寸寸下滑。热水愈来愈低,渐渐漫至口鼻处,季邈却仍不愿松开。
浓情蜜意时,吮吻倏忽闷入了水声。司珹忽觉天旋地转,浑身打了个颤。
这一激灵分外刺激,像是有人顺着脊骨一路捋下去,叫司珹瞬间重获清明,他连忙攀着桶沿坐起身,将胸口趴着的人顺道带出了水。
等等。
——怎么会有人趴在自己胸口?
司珹瞳孔骤缩,不可思议地盯住,看了一遍又一遍。就见“司珹”揉着脑袋坐起来,甩了甩发间水,随即看向自己,同样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二者沉默半晌,即便对视时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却不是很愿意直面事实。
最终还是季邈先开的口,他看着二十三的自己,颤巍巍地开了口。
“……司折玉?”
“……季寻洲?”
司珹别开眼,不忍再看。
屋内寂静如坟。
偏生这个姿势下,两人依旧紧紧挨着,谁也不愿意先动弹。桶中水足够烫,又足够满,呼吸都能引发波纹,热意散不掉,始终笼罩着两个人。
彼此都快要受不了了。
司珹到底曾经拥有过这具身体,比季邈更先适应现状。他深吸一口气:“咱
俩能不能穿上衣服再细说?”
季邈从未对这个提议如此赞同过。
他撑着对方胸膛就要起身, 可又实在觉得滑。不仅滑,还不敢大喇喇站起来,只好长着手臂去够木拖上的衣袍,别扭得不像话,活似回到四年前,二人温府共泡温泉时。
司珹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下去,主动勾来一件衣裳递给季邈。
“这两具身体,我都再熟悉不过了。”司珹到底闭上眼,给季邈留了面子,“快穿。”
系上浴袍后,二人终于得以同坐竹席上,直面此事。
季邈搬来小桌板,刚放到两人之间,就听司珹问。
“咱俩方才,为什么同在浴桶里?”
“你在家宴上喝醉了。”季邈小声道,“我原想先带你洗一洗,再……”
“你想与我一块儿洗,”司珹问,“接下来呢?”
季邈坐直身子:“我亲了你。”
“咱俩太久没见面,亲了很久。你坐在我身上,咱俩沿着桶壁往下滑。”季邈想了想,“兴许水没过口鼻,就成了这样。”
“那,”司珹迟疑道,“也能这么换回来……?”
“或许,”季邈小心翼翼地说,“要不,再试试?”
试归试,可这回,两个人都不敢再脱衣裳了。
司珹先下水,刚才倚着桶壁,就眼睁睁见着薄薄一层浴袍飘起来。
他伸出手捂了捂那还没下去的地方,又瞪了季邈一眼。
“怎么我尚无异样,你就已经起来了?”
季邈已经硬着头皮跨入桶中,这会儿五味杂陈,已经无力再分辨。司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你喝醉了,酒还没醒。”季邈诚实道,“我没醉,就只能硬扛。”
司珹:“……”
“算了,”司珹有气无力地催促,“快点吧。”
这回季邈不坐自己身体上了。二者相对跪坐桶中,接了一个僵硬无比的吻,艰难地寸寸没入水面。
无事发生。
破水声哗响,接着又是死一般的沉默。
好像,似乎,大概。
真回不去了。
***
莫约半个时辰后,钦天监陈监正应急诏入宫,跪倒銮清宫前殿,擦着额间汗。
“……回皇上,据经文所载,月蚀日蚀若生,的确可能招致怪事。”陈监正说,“阴阳互转、生死相拧,却有古籍记载。可这些奇事儿放到现世,臣的确未曾亲眼得见。”
“无妨。”司珹说“朕同瑄王今夜清谈,论及阴阳。虽为一时兴起,然双方各有所持,方才想向陈监正请教一二。”
陈监正打了个哈哈,应了声是。
“依古籍中所载,”季邈问,“异象复现时,是否可得复原?”
“恰如王爷圣鉴。”陈监正连忙道,“确是如此……说来年初,钦天监已向陛下呈上年历,其中节气、吉时与异象均有所载。”
“朕知道了。”司珹补充道,“今夜叫爱卿前来,也并非全然为了娱戏。是因爱卿之子方在殿试中拔得二甲,朕想着先派他去户部历练历练,任给事中一职。爱卿意下如何?”
户、工、吏三科大员云集,朝堂间话语权颇重,户科给事中品级虽轻微,可捏在手中的实权却不小。作为官场起点而言,已然很高。
陈监正心下大喜,连忙拜谢。
待人离开后,季邈司珹当即行动,很快从书架上翻出年历,发现日蚀虽难推测,但最近的一次月蚀,在五月十五子正一刻。
还有整整一月时间。
二人沉默着阖上年历,终于彻底接受了这个事实,坐回小蒲团上。
这回先想开的是季邈。
“其实此事,也不全然只有坏处。”季邈说,“我的身体,折玉原本也曾拥有过,如今也可算失而复得?正好可以好好体验一番。”
“那你呢?”司珹问,“季寻洲,你怎么办?”
“我也正好以瑄王身份,闲度几日嘛。”季邈笑了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正巧这几月折子批了太多,刚觉着有些疲惫,便有折玉替我辛劳一月。”
靖昭三年始恰逢春闱,又赶上多事改制、沿驿新修,西北、东北两边境也有消息传来,陆续有部族愿意与大景互市,边境战事稍缓。季邈的确忙得不可开交,自元宵节后,他几乎整日都在銮清宫中,处理奏折,或同阁臣六部议事。
司珹看在眼里,自然也是心疼的。
今夜他们折腾了这样久,被迫想通后,天已经蒙蒙亮,莫约再有一个时辰就要上朝。靖昭帝的身体到底年轻,熬了这样久,依旧很精神。
“真的不小憩一会儿么?”季邈打了个哈欠,说,“早朝之后,还有一堆事情要……”
“我不困呀,”司珹说,“寻洲若是困,就去榻上歇着,不必早朝了。”
岂料季邈一听这话,人瞬间就坐直了——从前司珹偶尔不上朝,大多因为头天晚上
他们闹得太过。他若是不去早朝,几乎也就坐实这一点,可如今二人已经互换了身体。此情此景,季邈实在难以想象。
‘’我陪着你。”季邈找了个由头,“近来你尚未参与朝事,信中也难书尽。我且先囫囵讲讲,届时若还有不清楚的,你就朝我使眼色。”
“好啊。”司珹笑了笑,拍手站起来,“可是干讲多没意思?”
他敲了磬,轮值太监便推门而入,熟练地隔着屏风跪倒:“陛下且放心,御膳房已在备清粥小菜,待瑄王殿下晨起后,便可……”
“早膳不必如此清淡。”司珹面不改色,“瑄王殿下久不归京,昨夜小聚尚未尽兴,仍惦记着火锅呢——你且叫御膳房速速备好,端来銮清宫中。”
轮值太监愣了片刻,到底没敢多问,领命离开了。
不多时,一只热气腾腾的小铜锅被端进殿,摆在偏殿桌案上。司珹季邈隔桌对望,前者终于能彻底放开,毫无顾忌地夹着菜。
季邈登时心情微妙。
他咳嗽一声,看看司珹,又看看桌上食物,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与我互换,怎么最先惦记着这个呀?”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原以为一章能写完这条if线结果失败了orz
现在看来还得一点时间才能完结,但最多推迟两三天,依旧是五月底六月初正式标注,六月初开始福利番外,目前福利番外有哨向/ABO/现代if/问答(?)或者论坛向,总之想到什么都可能写!设置福利番外订阅率时,我会剔除番外占所有章节的订阅比~
出于预判有误的补偿,完结前这几章每章都掉50个小红包,啵唧啵唧!
第 124 章 魂相引(二)
【鹰蛇身体互换if线+换回】
“我练了这么几年,依旧不怎么禁得住。”司珹咽下一片笋,方才继续说,“不能吃辣,就会少好些乐趣。”
“不信,你试试?”
季邈应声而动,不设防地夹了一筷子送进嘴中,却险些被喉舌热意呛到咳出泪来,连忙喝了口茶,强行压下去。
……原来怕辣,是这样一种身不由己的体验。
的确很痛苦。
他在这瞬间理解了司珹,他又试着摸摸自己的腕骨,腕处纤长、骨肉匀亭,处处可称漂亮,却到底不是前世了。
季邈沉默须臾,产生了一种古怪的错位感。
他倏忽想,司珹也曾做过二十余年的将军,却因背叛万事尽毁。对方自那场旧梦醒来后,心性可称巨变,身体也随之更改,那么彼时司珹究竟作何想?
除却毋庸置疑的恨外,还有哪些呢。
沉思回忆中,季邈眼前闪过徐百户撕裂的脖颈,进而是司珹鲜血淋漓的脸,那触目惊心的一瞥。
季邈在这瞬间,终于深切地意识到——
司珹其实在头颅落地、魂魄异位后,应当真真切切想过要自毁。对方的新生,其实就破土于对梦中前尘的彻底摧毁中。
从相貌至秉性,皆是如此。
故而司珹了解他,司珹却又不是他,并且终究再也回不到从前。
二人初见时,季邈在意的一切,无论声名、功勋或礼教,司珹通通不在乎了,他的一切行事只为“自己”,只为更改原本狰狞的结局。
那么对“自己”的接近,除却利用与求助外,又是否伊始就含着某种隐秘的期待?
季邈托腮看着对方,心下酸软,已经得到了答案。
司珹却毫无所觉,沉浸在吃辣的畅意里,抽空问季邈:“不好受吧,要不要叫安平端点清淡的?”
“我不饿。”季邈笑了笑,伸筷子帮司珹夹菜,“倒是你,大清早吃这样重口的,上朝前却没时间再沐浴了,被嗅到了怎么办?”
“需要担心这事儿的人不是我。”司珹抬眸看季邈,无辜地眨了眨眼。
“朕离得远。瑄王殿下,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
早朝尽后,宋朝晖跨出大殿,追赶上正欲往銮清宫去的瑄王。
“殿下留步!”
季邈在这一声之后回头,就见宋朝晖提着衣袍, 气喘吁吁地停在自己跟前。
“宋侍郎,”季邈点头示意,“有什么事?”
宋朝晖追得这么急,原是想要细问彭州巡南府贡院的各项事宜——早朝时,瑄王只说了个囫囵,他身为贡院修缮的主要负责人,还需了解得更细致些。
可正当平复呼吸间,宋朝晖忽然觉得对方有一点……
香。
这种气味并非体香,而是食材的香气。宋朝晖愣了片刻,进而回忆起他与弟弟初访温府那夜,与众人共饮的一席宴。
……可这大清早的,瑄王吃火锅做什么?
不嫌腻口么。
宋朝晖稍有困惑,却无意细究皇家私事,他朝季邈拜了拜礼,就将自己的疑虑合盘问出。
季邈自是不清楚的。
贡院落成后,他只在去年深秋时同司珹一起途径过,也没惊动蓬州州府衙门,大动干戈地进入瞧看。如今宋朝晖问得细致严谨,季邈就有好些答不出,心下却越听越满意。
“汝阳兄问得正巧。”季邈说,“昨日孤归京,便将督巡结果上呈,陛下亦有见解。大人不防随孤至銮清宫,共商此事。”
宋朝晖一愣,觉得今日的司城稍显奇怪,不仅来上了早朝,还直接邀自己同去銮清宫。
但他并非不识趣的人,晓得帝后分别这般久,定还有许多话要说。于是只当司珹归心匆匆,不愿细讲,连忙道:“下官府中还有急事,多谢王爷,还是改日再叨扰吧。”
语罢他转身就走,丝毫不多留。季邈一哂,反应过来对方所为何意。
算了,误会就误会吧。
他转身,继续往銮清宫去了。
归殿时,司珹正忙碌。
今日未宣诏臣子议事,但仍有几十奏折需批阅。季邈立在其身侧,二人共看奏本,前者将各项事宜的前因后果解释给司珹听。
“这本折子是兵部的,说的是西南边防事宜。改土归流后,西南原本太平了好些年,可过去许多土司势力逃往天守关外,近来卷土重来,屡次尝试越境,多有摩擦生事。”
“这本是户部的,讲的是荣州珍珠量产、硝石矿藏诸务,说地方有豪强联合乡绅侵吞国财,荣州州府衙门为此拟施政策进行整肃,因而特意上禀。”
司珹耐心地听,二人同在书桌旁,中途只歇息片刻,用了一次简单的午膳。待所有奏疏批阅完毕后,外头日已快西沉。
司珹起身推开窗,听廊下铁马
轻晃。繁喧的白日很难得闲, 入夜后,君王的时间才算属于自己。
季邈看着司珹,忽然问:“想不想出宫?”
司珹转过头:“现在?”
“现在。”季邈说,“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我与你。”
靖昭帝变成瑄王,做事依旧雷厉风行。约莫戌时一刻,瑄王马车便隐秘地驶出宫门去,一路未停歇,直直出南门,往衍都城外去。
卫蛰得信,已在驿站备上两匹好马,等着二位爷来。季邈和司珹各骑一匹,前者偏头,朝司珹露出笑。
“将军有多久未曾真正奔马过了?”季邈看着他,畅快地说,“阿邈,跑起来吧。”
司珹心脏漏了一拍,不自觉攥紧缰绳。
他重生后,不是没有再跑过马,但今生这具身体不算强健,同原身差了大半头,因而感受也颇有区别,不可同日而语。如今两人身体互换,季邈竟连这样的琐事都能想到。
司珹嗯一声,朝季邈露出笑。
“驾!”
衍都南面近怀州,原野广阔,四下绵延无边。初夏蝉鸣尚未聒噪,草间偶有蛙鸣,伴风声常喧嚣。马蹄踏过去草屑溅射,撞碎了一地月光。
临到两人勒绳下马、共同仰躺草间遥望夜空时,更是恍若回到了年少。
“季寻洲,”司珹轻声说,“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
季邈手上没闲着,随意扯草编了两只环,分别套在自己与司珹手腕上。环粗糙简陋,司珹却很喜欢。
“你喜欢,这月里咱们便常常出宫。”季邈说,“还可以引弓与切磋,那些久违了的事,咱们都挨个儿做一遍,好不好?”
二人依偎着,在清风里啄了一个轻吻。
***
季邈言出必行。
互换身体的一月里,司珹随着他,将前世许多事情都重新做过。风雪里散尽的意气重翻飞,给了他许多惊喜。
“这么喜欢?”季邈温声问,“既然折玉喜欢,其实不换回来也……”
司珹却摇了摇头。
这段时间里,二人从未论及风月,只浅尝止辄于亲吻。司珹看着季邈,撒了一个善心的小谎。
“朝堂事务这样多,还是交给陛下亲自烦忧吧。”
日子很快便到了五月。端阳当日,宫里设宴御苑后湖处。
后湖早在衍都成为皇都之前,就已经存在,是从祁瑞山流出的枫江水遭雾隐山阻隔回旋,又聚于低洼处而
成。后来挖沙造屋舍、铺街道,御苑后湖便愈发大了,临到靖昭帝即位时,已经颇具规模,可行游船。
今夏宫内龙舟赛,就在此处举行。臣子及其亲眷围湖而坐,四下俱是艾草清香,桌案也放上了角黍与菖蒲酒。
安平将去岁那把反曲弓取来,司珹亲自引弓开宴,一举射中了柳叶上红点。满堂喝彩声后,便是武将击鞠相演与文臣飞花传诗,进而鼓点急催,龙舟竞渡将行。
宴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帝后位置本就挨在一处,如今众人忙着观赛,季邈就朝司珹再凑近一点,将什么东西拴在他手腕上。
司珹低头一看,是一条五色线编织的长命缕,绳色漂亮,股股相缠,编得不算精巧繁复,却很漂亮。
“自己做的?” 司珹以指腹捻了捻,隐秘地问,“陛下怎么还会这个呀?”
“去岁我到怀州时见过。”季邈说,“怀州百姓编这个,说是能够保佑平安。我那会儿粗略学了学,就想着今年端阳时,亲手为你编一条。”
司珹也去过几次怀州,晓得季邈所说的这种地方民俗。可他分明记得很清楚——这东西是年长者编给后辈、施以福禄的。
“季寻洲,”司珹同他咬耳朵,以气音道,“我很喜欢,可……”
“孤才是兄长啊。”
“但你我如今身份调转。”季邈不甘示弱,贴着他的耳朵道,“我为瑄王,你为靖昭帝。世人皆知瑄王年岁长于圣上,那么兄长又待如何?”
司珹眯了眯眼。
他接着姿势之便,挑了挑季邈下巴,在对方短暂的愕然里,愉悦地问。
“我这般摸,陛下又该奈我何呢?”
季邈才不怵这样的挑衅,他干脆就着仰面的姿势凑近,吻住了对方的唇。
帝王席位隔着纱幔,外头瞧不甚真切,也无人胆敢一直盯着座上看。季邈换了身体,却依旧是更主动的一方,他撬开唇齿,和司珹愈吻愈深,将热闹的一切尽数抛却,双方都满足得微微眯起眼。
倏忽喧哗声迭起,嘈嘈切切,听不清词句。
司珹含糊着问:“龙舟竞渡,是不是,已经角出了头筹?”
“哪儿有这样快?”季邈同样吻着他,断续道,“后湖不算小,起码得等香燃尽了,才能……”
二人话未落尽,眼前骤然陷入昏暝。
黑暗无边无际,很快吞噬掉天地。季邈再睁眼时,揉了揉昏沉的后脑,借着猝然
停住。
他俯下身,与同样不可思议的司珹四目相对。
——提前换回来了。
四下的哗然却仍在继续,安平很快惶惶张张钻入纱帷中,隔着桌案跪倒,惊呼道:“皇上、王爷!”
“朕无事。”季邈声音稍稍拉长了,伸手揉了揉司珹红润的唇角,问,“可是天有异象,日食突发?”
“正是、正是啊!”安平怯声回答,“主子爷,如今群臣乱作一团,您看……”
“端阳至,五毒聚。”季邈迅速反应过来,沉静道,“设此端阳宴,本就是为禳灾驱邪。传朕的口谕下去,今‘天毒’显于日,乃是上天以警验德行,众卿更当击鼓擂喝,食角黍饮雄黄,以克阴邪、固阳正。”
安平迅速传旨下去,鼓声很快更重,黑暗也落潮般褪尽了。一次异相须臾中化解,陈天监抱着乌纱帽慌张跑入请罪时,秩序已经恢复。
靖昭帝没有发怒,心平气和地宣见了他。陈天监总算把摇摇欲坠的脑袋安回到头上,他长舒一口气告退时,隐约觉得堂上天子,似乎有点微妙的不同了。
他甩甩脑袋,觉得自己劫后余生,一时恍惚,很快便将这想法抛掉了。
宴至黄昏时方才散,御苑后湖也重归平静。蒲艾香中,群臣缓缓归,季邈阖上暮宁斋的大门,就将长天云水俱抛却。
内室静谧,枝灯轻晃。
端阳夏正浓。司珹绕过小屏风,隔窗也能听见蝉鸣声。暮宁斋中四角镇着冰盆,竹帘低挂,窗留半隙,燃艾以驱蚊。
司珹倚过去,将半阖的小窗推得更开一点。可是清风方才绕指而过,他就被季邈自身后环住了腰。
久违了。
季邈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一人仍环抱,另一手探过来,捏捏司珹的无名指,将长命缕反戴至他手腕上,问:“在想什么?”
“在想你呀。”司珹轻声应答,手一翻,反过来穿入季邈指缝,稍稍用力并了并。
他又抬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季邈。
“寻洲,好久不见。”
分明是天天见的,季邈却立刻听懂了他话中意思为何——二人魂灵互换,司珹可见司珹,司珹却又想念寻洲。
司珹在用这句话,告诉季邈。
他已经确定了自己今生的归属、彻底认可了“司折玉”这个名字。因而重回旧身,所体会到的一切虽然喜爱,可二度失去后,却不会再觉得怅惘或遗憾。
季邈心中
柔软,他凑近一点,同司珹额头相抵。
“我也好想折玉。
他说着,将窗边人彻底拉至怀中,转了半身:“让我仔细瞧瞧。”
司珹却抬高小臂,食指点在季邈唇上,报复性地揉了揉。
“只是看?”
季邈二十三,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年初异地相隔,两月不得见,司珹回来后又出了互换之事,尤其二人虽常常能得见,可欲求与身体完全不相配,怎么想怎么别扭,于是生生又憋了一月。
因着同寝同出,连私下解决都没有过。
如今司珹这样撩拨,季邈怎么还忍得住?
他喉结滚动,微微张开唇,轻咬了一下司珹指腹。
司珹却抽回,缘唇角、下颌一路向下,滑过喉珠,稍用力地抵了抵。
季邈情不自禁道:“司折玉。”
司珹不理他。
季邈呼吸都热了,他偏头,捉起司珹的手,在手背上啾了一个吻。
“先生。”
司珹颊边也沁上点红,却只抿了抿唇,含糊“嗯”一声。
季邈垂眸瞧着人,左手有一搭没一搭,缓缓揉住司珹后腰,又以食指扣入腰封,抵着清瘦的脊背,揉了揉。
他倏忽福至心灵,拉开司珹的手臂附至其耳边,呵着气道。
“兄、长?”
司珹呼吸骤然乱了。
季邈反应迅速,当即托起他下巴吻上去。这一吻将此前刻意压抑的都尽数释放,再不用顾忌情动太过、难以平复。
季邈低低地笑,衔着司珹舌尖,缓慢地舔|舐。
“原来喜欢我这样称呼?”
司珹不答话,已经沉湎在如潮的热切里,理智、礼义与廉耻,都被这两个字搅碎掉,只能含糊不清地否定:“不……”
“不喜欢?”季邈喁喁私语、循循善诱地问。
“那么阿邈喜欢吗?”
司珹脑中嗡鸣,有什么东西彻底断掉了,竟叫他恢复一点力气,勾着季邈的前襟,主动回应,再度加深了这个吻。
“别在书桌旁。”
司珹颊边飞红,鼻尖凝着小水珠,连睫毛都微微濡湿了。
“阿邈,去榻上。”
季邈当即托臀抱起他,将人放倒薄毯间。
天热,二人衣裳穿得薄,司珹的腰封很快被挑开,衣裳也落尽了。季邈跪在榻边,细细描摹这具颀长的身躯。
他这一月来,洗浴时候见的也不少。未见全貌时觉得忸怩,再见全貌
时,除却如从前一般的喜爱,还多出几分微妙,一点难言的渴求与痴迷。
司珹微微喘着气,早已情|动不已,见季邈停了片刻,他干脆主动伸手,环住季邈的脖颈向下拉。
“愣着做什么?”
季邈前倾间,二人皮肉相贴。前者的衣裳却还没褪尽,腰封间白玉冰凉,激得司珹小腿下意识缩了缩。
立刻被季邈捉住了。
一时神志恍惚,好似重回当年,二人初次尝试时。
“折玉怎么这样急?”季邈吻着他锁骨,另一手朝下探,轻又隐秘地呢喃道,“原来你见我,还会有这般感……”
司珹“啊”一声,打断呢喃的同时,有些难堪地别开脸。
拢着了。
“我也,我也并非圣贤。”司珹断断续续地说话,半边脸都埋在薄毯间,“这几月以来,我同样……”
他指尖抖着,深深地呼吸:“因为你才这样。”
他顿了顿,轻轻哼笑出声。
“阿邈不喜欢么?”
季邈猛地压上去,抵得司珹身下薄毯更皱了些。年少者体温到底更高,身材又高挺,热意笼罩着司珹,几乎将他蒸出了汗。
可司珹还没来得及推拒,前胸某点就落入更加鲜明的炙热中。
他猝然仰首,抓到季邈发间。
“不是等很久了么?”季邈声音闷而潮,舌尖缓缓地抵|弄。这对二人而言都是头一遭,司珹没体会过,几乎快要无地自容。
太……
“季寻洲。”司珹勉强稳住声音,掌心沿发顶一路下滑,摸到季邈的肩胛骨处,慌乱道。
“可以了……你、你不是着急么?”
这话看似在邀请,实则逃避的意味压根儿藏不住。季邈自然能够迅速捕捉到对方新鲜的反应,非但没放过,反倒更加卖力。
司珹双眼彻底湿红后,他才终于餍食般,挪开了唇舌。
季邈吻吻他眼角,低声唤了句:“折玉。”
司珹已经有些头晕目眩,下意识应了声,可那“嗯”还没哼尽,就化作了长颤。
季邈一手揉在他后颈,温声细语地哄他放松。
别怕。
司珹清楚那物什,正因过分了解。所以每次难免都要小小心悸一下。却又因为对方是自己,他总愿意纵容,总愿意接纳,在全然的亲密里,让彼此都欢愉。
他吃力地呼吸几次,虚虚环住了季邈的脖颈。
临到季邈将他抱去浴间时,司
珹已经筋骨酥软、犹在半梦中。他迷迷糊糊打了个盹,临到被小风吹拂时,方才稍稍清醒了几分。
“几时了?” 司珹小小声问,“今晨,早朝……”
“都这样了,还想着早朝呢?”
季邈将人抱回窗边,托着司珹腰臀,任由对方将重量放在自己身上。小窗支起半扇,层云朦朦胧胧,远处的楼阙已经隐约可见轮廓。
天快亮了。
“赶上日出了,带你看一场。”季邈亲亲他耳廓,“今日仍在端阳节里,群臣休沐,我也不上朝。”
司珹蹭蹭他前胸,困极了,却仍然要给一点回应。
“折玉,”季邈哄着他,“抬头。”
司珹温声而望,见日轮出升,又听廊下铃铎响。须臾后,钟声震荡宫宇间,惊飞了檐上鸟雀。
司珹眯眼远眺,细细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轻声说:“衍都的宫墙,原来也不算特别高。”
如今他被托举着,和季邈一起站在至高处,于是过眼云烟皆散了,任何事情发生,哪怕再荒诞再离奇,都不必畏惧孤身一人。
季邈帮他别开颊边碎发,说:“乌鸾回来了。”
说话间,云层中墨点向下坠,渐渐得见乌羽,又得闻鹰唳。乌鸾此前飞回西北玩儿,去了半月有余,如今方才珊珊晚归。它在俯冲伊始,就瞅准了黄瓦掩映下的两人。
于是神采奕奕的鸦鹘落到窗棂边,又敛翅收住尖爪,挪到季邈小臂上。
司珹伸手,摸摸它的胸羽,说:“长了点。”
乌鸾埋进胸脯间梳理半晌,叨出一根格外漂亮的白羽毛,又伸着脖子,放到司珹手心。
司珹乐了,炫耀似的,将白羽伸到季邈面前晃了晃。
“有够偏心。”季邈问,“乌鸾,我的呢?”
乌鸾假装听不见。
“你的饭食在鹰房。”季邈作势要关窗,“不饿就算了。”
乌鸾当即埋进背羽中,梳理出一根黑色长羽给季邈,继而跳下长廊,重新振翅,恣意滑向了白玉阶下的远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这下真只剩一篇了哼哼,准备卡5299,让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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