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舒安收到广州来的电报,因为舒平判刑坐牢,现在一听到‘广州’,她浑身冒冷汗,攥着电报深吸一口气,食指捏在两个小角,将纸一点点搓开看。
是舒梦欣的大姨发来的,说她要来西珊岛看孩子。
不是坏事,她长舒一口气,全身放松地往下坠,落在椅子上。
梁飞燕将新沏的茶放到她面前,“梦欣肯定高兴坏了。我家前天炖甜汤,她还说没她大姨弄的好吃。”
家里没来过客人,舒安正在思考要怎么招待他们。想到孩子会开心,她的心情跟着手里捧着的热茶,一同热了,雾气氤氲,慢慢蒸红鼻尖,是很舒服的感觉。
舒安问:“你们广州喜欢吃什么呢?”
梁飞燕笑笑:“反正我爱吃蒸菜。芋头蒸排骨,蒸虾饺,豉汁蒸凤爪,蒸什么都好吃!”
卫生所新楼建成,旧楼的改建任务随即展开。
旧楼的工程要简单些,先在原有的基础上加固,再加建一层。
樊云良只用半个月便完成加固工作。
现在,他从施工地跑回来拿测绘工具。
舒安瞧见他蓝色的工服后有一大片白灰,忙喊住他,“樊大哥。你背上沾东西了,我帮你拍拍。”
“是嘛?”樊云良背对她们站在门口,一手抓着工服往上扯,边扭头往背上看,他急切地左右侧转,都没看见那片白灰在哪。
舒安走过去,将他按住,“你别动。我帮你。”
樊云良站定,让她帮忙。
“舒医生。最近白薇是心情不好?”
“没有吧?怎么会这么问?”
“哦……就……”
因为那株绿萝,他很感激白薇。
偶尔家里寄东西过来,都会给她留一份。
这几天,在卫生所旧楼那边做工程,樊云良遇见白薇会和她打招呼,可对方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神情复杂地回他一个颔首,踩着小碎步蹬蹬蹬地跑开。
护士的工作繁忙,刚开始他也没放在心上,但次数多了,难免觉得有些奇怪。
他支支吾吾一阵,不知怎么跟舒安说,摆摆手作罢,“可能是我多想了。”
舒安像是想起什么,又像是和梁飞燕聊天,自顾自地说:“白薇家最近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
梁飞燕眼睛一亮,“干嘛的?”
舒安耸肩,“不在这。跟她姑父一个单位,在筇洲工作的中学老师。”
只提到这个职业,梁飞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刘毓敏,忍不住夸:“老师好啊。有耐心。”
舒安却撇嘴,“但白薇好像没看上吧。”
樊云良以为是他做什么事惹到她,现在一听和自己没关系,心稍安,抱着东西下楼回工地去了。
—
家里还有一间空房间可以让舒梦欣大姨一家来住,舒安请了半天假去筇洲买新床单和蒸锅。
白薇说她心烦,想出岛走走就陪着一起去了。
两人在百货大夏逛了三圈,把要买的买好,下楼准备离开时,白薇瞥见一楼的咖啡厅贴出‘今日五折’的立牌,心血来潮地牵起舒安的手,也不管她乐意不乐意,直愣愣地往里闯,“想喝了。我请你吧。”
舒安在单子上扫了眼,点了最便宜的冰美式,而白薇连看都没看直接点单,“一杯摩卡咖啡。”
服务生提醒她:“摩卡不参加五折活动。”
白薇滞了下,大手一挥,豪气地说:“那要两杯。她的冰美式也换成这个。”
摩卡咖啡的价格不便宜,只两杯抵得上家里两三天的饭钱。
服务生走开后,她边掏钱包边说:“各付各的吧。”
白薇仰靠在卡座,腿伸长越过桌子,几乎快碰到舒安的腿。她心里像憋着团火,全脸挂满了不开心。还好卡座这足够私密,现在又是工作日的上午,咖啡厅就她们一桌客人,没人瞧见她这副放肆又颓废的模样。
“你怎么了?”舒安问。
白薇没力气地趴在桌上叹气,一直到摩卡咖啡端上桌,她闻见甜腻馥郁的巧克力味慢慢缓过来。
“我上周去相亲了。”她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将上层的白色奶油搅得融进咖啡,褪去苦涩的深褐色后,端着杯子凑到嘴边抿了一小口,“这家的不好喝。”
白薇到目前为止,只喝过三次咖啡。
第一次是樊云良带给她的,第二次是相亲对象请的,第三次是现在。
前两次的都是苦涩到难以入口的美式黑咖啡,对于她这个初品者不太友好。
第一口,她含在嘴里咽不下去,是看在樊云良好心送来的份上才喝进去,又挤出个勉强的笑容,说:“还行吧。但我喝不惯。”
樊云良笑笑,端着咖啡杯在唇边晃晃,待咖啡透出的热气慢慢散进鼻腔,才一口一口地抿着喝。
他喝得很细,像是在仔细品尝,“这个挺提神的,要熬夜工作的时候,喝这个最有用。要是有巧克力酱和奶油就好了,我可以给你做一杯摩卡,那样会好喝一些。”
白薇不解,“摩卡是什么?”
樊云良一点点和她解释,还说了其他咖啡的制作方法。
白薇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低头又看了眼手里跟中药差不多的东西,暗叹:“这么难喝的东西为什么还搞得这样复杂?”
樊云良仍是笑,并答应她下次想办法给她做一次摩卡,让她体会到喝咖啡的乐趣。
不过,两人的工作很忙,这种不算承诺的小事很快被抛到脑后,也没人在意。
直到一周前,白薇去筇洲赴约。
对方约在一家巷子里的咖啡厅。
白薇绕了一会,总算寻到这个地方。
没等她坐下,对方责难道:“你迟到五分钟了。”
白薇和他道歉。
那人事先帮她点好一杯冰美式。
白薇实在不喜欢咖啡,聊天期间一直喝的桌上的免费白水。
那人是中学老师,说话却很令人讨厌,总是用一种高高在上,教育学生的口吻同她说话。
白薇嗯嗯啊啊地敷衍应付,想着赶紧聊完算了。
因为他说的东西太过无聊,白薇有些困乏,疲惫中拿错了杯子,将那杯冰美式端起,都碰到嘴边闻见那股冲鼻的咖啡味,她才意识到。
白薇小小抿了口,眉头皱起,小声叹:“真难喝。”
这三个字像是刺到对方敏感的神经。
他鼻腔里哼出一句,“没喝过?”
高傲的头颅从她进门就未低下,这一刻更有了上扬的势头,直接用鼻孔对着她。
白薇撇嘴没吱声。
那人说得更起劲了,滔滔不绝地和她说着咖啡的优点,以及如何品尝。
但语气里满是不屑,简直是把她当成了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本着礼貌,白薇忍了很久,才将手按在桌上腾地站起,“常喝咖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是会多个眼睛还是多个鼻子?我就是不喜欢冰美式,难喝至极!”
说完,她走到柜台点了一杯摩卡,端回那人面前,“请你喝点好的吧。”
她放下咖啡,在那人的诧异中愤然离席。
白薇和舒安抱怨完这些,手指仍捏着咖啡匙搅动。
舒安安慰道:“看到过不好的,才能遇见更好的。”
白薇仍是拄着脑袋叹气,“可是好的都结婚了……”
白薇常和舒安说羡慕她和陈竹青,所以这一刻,她没从这句话里听出别的信息,以为她指的还是陈竹青那类型的人,于是把话题往卫生所里的单身医生上扯:“咱们卫生所就有不错的呀?让何主任帮你牵牵线?”
卫生所里的医生都太熟,而且万一不成,之后在一个单位工作多尴尬。
白薇连忙摆手:“算了。我不想找了,一个人也挺好的。有工资,吃喝不愁,也挺好。”
这样的想法,舒安以前也有,不过遇到陈竹青后又变了样。
她低头,嘴角微勾,暗自感慨自己的幸运。
白薇捕捉到她细碎的笑声,揶道:“知道你和陈总工感情好,也不用想到他就偷笑吧。”
舒安两手按在脸上,将嘴角扯平说:“难怪樊大哥说你最近心情,原来是为了这种事。薇薇,你想开点,为那种人不高兴,值得吗?”
“啊?”白薇目光滞了一瞬,关注的重点全在前半句,“他问过你我的事?”
舒安点头,自顾自地往下说……
不过,后面的话白薇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忘心里进。
舒安看她不说了,也渐渐收声。
两人喝过咖啡,又去市场转了一圈,买了些鲜肉回家。
一周后。
舒梦欣的大姨带着儿子到西珊岛。
两个小朋友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感情很好。
舒梦欣看见表哥来,没等他下船就开始喊:“阿哥!”
她怕他看不见,一边蹦着招手,一边喊。
这个年纪的小朋友,一天二十四小时,他们都觉得漫长,更何况是近一年没见。
表哥走下船,抱起舒梦欣在怀里掂了下,“你胖了!”
舒梦欣用小拳头砸他,“我这是长高了!”
边说,她边偷偷踮脚。
陈竹青和她作对似的,往她肩上一按,把她又按回地上,“好好站着,别摔倒了。”
两个小孩牵着手边聊着这一年发生的事,边往家走。
陈竹青提着行李,跟在后面,不停提醒他们跑慢点,絮絮叨叨的,被舒梦欣扭头故作嫌弃地喊他‘烦人’。
大姨和舒安则走在最后面。
大姨看到舒梦欣学会普通话了,走的这一路岛上不断有小朋友跟她打招呼,似是已经适应了这边的生活,露出欣慰的笑容。
舒安说:“我让她去上小学了。上学期,她还考了前三名呢!”
大姨悄悄用手背抹眼泪,“挺好的。她开心就好。”
两人的手不自觉地挽到一块去。
大姨心里揣着事,脚步越走越沉,走到半路,前面的三人早跑没影了。
她叹道:“我这次来是想和孩子道别的。”
舒安顿住,问:“你们是要搬家?”
大姨点头,“嗯。我丈夫现在有个去新加坡的工作机会,我们可能会移民。我……”
消息来得突然,舒安震了好一会,才笑着祝她在那边生活顺利。
两人又走出一段,大姨像是酝酿好情绪,说:“你和陈总工在这好好工作。这两三年,别去广州,也别去看舒平了。”
舒安停下脚步,觉得不对劲。
大姨继续说:“之前为了减刑,他把那些地下赌场全供出来了,今年清扫了一波。”
听到那些害人的场所得到整治,舒安心里畅快,“太好了。这些人就应该被抓起来!”
大姨摇头,“没那么简单。抓的都是些马仔。而且你哥断了人财路,人家哪会那么轻易放过你。”
“你们在广州……”
大姨没等她说完,就点点头认下她之后要说的。
她说:“我妹妹嫁到外省去了,他们骚扰不着。就在我家门口用红漆涂涂写写,有时候还在路上跟着我儿子。事说大不大,也没造成实质性伤害,报警几次都没用。可我们在那住着,心里不踏实,还是早早移民算了。幸好梦欣跟着你们走了,要不然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如果不是舒平滥赌,就不会有这些事。
作为他的妹妹,舒安听她说这些,心里不是滋味,总想做些什么替哥哥补偿他们。
晚上,吃过饭。
舒安把事同陈竹青说了。
他们能力有限,想来想去从不多的积蓄里又拿出一千块。
陈竹青想着这么直接给,他们肯定不会收。
于是,把钱塞进信封,然后坐到书桌前写信,先感谢他们照顾舒梦欣,对把他们牵扯进这些事道歉,最后祝他们在那边一切顺利。
舒安坐在旁边,看他一字一句地写信。
陈竹青的字漂亮工整,风骨有力。
和他的为人一样,看上去就有一种可靠的安全感。
提起赌|场,舒安想到在广州遇上的刀疤男。那个人,她不过见了一面,却时常出现在脑海里,每次不经意间想起他,她还是会觉得后怕。
现在再想想舒梦欣大姨一家,她的歉意更深。
她颤抖的手覆在陈竹青的手背,在他的安抚里慢慢镇定下来,“他明明知道那些人那么糟糕,为什么还要去招惹他们?”
陈竹青回答不上来,只能安慰她:“你换个思路想,至少他现在在看守所是安全的。”
舒安想起之前看的电视剧,忽然冒出个可怕的想法。
两眼空洞地盯着一处,声线颤抖,“真的安全吗?”
陈竹青的手按在她肩上捏了捏,“我们要相信警察。”
舒安拉着凳子往他身边凑,直到缩进他的怀抱,微凉的鼻尖碰到他隐在衣衫下的温暖胸膛,熟悉的玫瑰皂香气紧紧包裹着她,这才从低落的情绪里缓过来。
陈竹青的拇指压在她的眼角轻揉,“不哭了,好吗?”
舒安吸气,鼻翼缩动,“我觉得好像掉进了无底洞,一直在下坠。”
有件事,舒安一直没跟他说过。
从广州回来以后,她常做噩梦。
梦见她收到广州法院的死|刑判决。
这一年,陈竹青的工作太忙,每次她在挣扎呼喊里醒来,身侧都是空的,她蜷缩在床头,抱着自己的身子取暖,眼泪无声落下,顺着脖颈淌进衣衫,凉到心里。
这样的噩梦持续了很久,只有陈竹青抱着她时,她才能稍稍定神。
舒安在他怀里仰头,“这些糟糕的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陈竹青从没这么无力过。
他低头,从她眼里看见的只有同样慌乱的自己。
两人抱在一起,他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也安慰自己,“会好起来的。不管遇到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
—
舒梦欣的大姨这次来,主要就是告诉他们移民新加坡的事。
因为要出国,广州那边还一摊子事等她处理,她在西珊岛待了三天,就带着儿子离开。
舒梦欣到码头去送。
她不懂什么叫出国和移民,只知道大姨他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可能一年、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都不会来看她。
舒梦欣把珍藏的漂亮海螺壳送给表哥,又拿出一张三好生的奖状送给大姨。
在小朋友眼里,这两样就是她最宝贝的东西。
她扥了下陈竹青的衣袖,“姑丈,你可以抱我起来吗?”
陈竹青会意地蹲下身子,将舒梦欣高举过头顶,让她坐在自己的肩上。
舒梦欣举着手,不停朝船走的方向招手。
她边招手边喊:“阿哥,大姨,你们在那边要好好的!”
喊了一遍又一遍,声音嘶哑仍不放弃。
舒安的手覆在她后背拍拍,“梦欣,乖,别喊了,一会嗓子该哑了。”
舒梦欣哭得很厉害,耳朵自动屏蔽掉周遭的声音。
叫喊只是发泄悲伤的出口,她才管不了船上的人能不能听见,越喊越大声,直到哭晕在陈竹青怀里。
陈竹青抱着孩子回家,半路上,舒梦欣身子一抽,像是梦到了不好的事,猛地抱住他的脖颈,怯怯地问:“姑丈,你说大姨他们还会回来吗?”
“他们不回来。我就带你去看她。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
“你是无所不能的工程师。”
“嗯。”
陈竹青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腾出来要和她拉钩。
舒梦欣却摇头,“不拉钩了。做不到我也不怪你。”
卫生所这边的旧楼改造不需要太多工人,陈竹青将工程队大部分人都调到羊角岛修建新村。
向文杰也到羊角岛去帮忙。
他的沟通能力强,陈竹青把最麻烦的和两个村长对接的事交给他。
向文杰坐在村委会的办公桌,拄着脑袋看文件,“你倒是会分配,这么麻烦的活给我?”
陈竹青不爽地拍他一下,“这本来就是你的任务,我才是那个不明情况接手的倒霉蛋。”
副食品加工厂已于上月验收,筇洲在第二日就把两套加工机械运过来。
东、西两个村村长儿子全去跟着技术工学,一周后,工厂正式投入生产。
陈竹青看过他们加工出来的杂鱼罐头,像模像样的,味道也不错。
因为这样,村里人对他们的工程更配合。
向文杰翘着二郎腿,两手交叠地放在脑后,惬意地说:“按照这个进度,估计明年六月新村改造的一期工程就能验收。”他抓起桌上的设计图,指着图上的一栋栋红砖房说,“这建好了,跟城里的小别墅也没差嘛。哪个天才设计的,真厉害。”
陈竹青睨他一眼,故意不接话,看他要如何继续。
向文杰一点不尴尬,也不害臊,自顾自地夸:“原来是我这个小天才。哥,从今天开始我决定改名叫向天才了。”
陈竹青卷起桌上的报纸,敲在他头顶,“叫你向‘天屎’。”
“这件事,你还要提多久啊!”向文杰捂着头,眼里闪过一丝愠怒。
陈竹青看他是真的火了,语气立刻软下来,“不提了。跟你说件事。”
看他一脸神神叨叨,又欲言又止的模样,向文杰瞬间来了兴趣,拉着凳子凑过去,“说!”
“我昨天听从西珊岛过来的工人说,卫生所那边的工程进度很慢,樊云良的,已经有好几天没去工地巡视了。”
羊角岛这边有陈竹青和向文杰,他们回西珊岛是轮流回去的,保证至少有一个人留在这。
向文杰上周才回去过一趟,陈竹青以为他会知道情况,没想到他同样是一脸懵,跟第一次听说这事一样。
陈竹青额前出现冷汗三条。
果然是不能对他抱有什么希望。
他扶额,“你回去那三天都没去工地看看?”
向文杰耸肩,“没有。”
陈竹青又问:“那你干嘛了?”
向文杰理直气壮地说:“处对象啊。我和飞燕去看电影了。”
“你他妈……”能不能上点心。
话没骂完,向文杰截断他,问:“那你之前回去去工地了吗?”
“去了啊……”陈竹青只去逛了一圈,觉得没什么问题就没再去了,心有点虚,声音渐小,“我看樊云良那时候状态没什么问题阿。”
樊云良比他们俩晚两年进工程院。
最初来实习的时候,还是陈竹青带着他的。
他不是工农兵学员,是七七年高考考进大学的,虽然只有大专学历,但一点不比他们所谓的本科差。
动-乱时期,没有高考,大学生都是由单位或者村里选出来的,文化程度参差不齐。
工程学院因为有专业要求,送来的学生素质会高一些,但在校期间还要去听各种讲座,写读后感、文章,大量挤占了他们的学习时间。
陈竹青大学第一年的教授还因为被批□□思想,换了个更年轻,专业更差的老师。
向文杰替樊云良说话,“他工作一直很认真,没问题的。你别想那么多了,谁还没个心情不好的时候了。”
正是因为他平时太过认真,出现如此反常的举止时,陈竹青才会担心。
他们的工作需要高度集中,不能有一点差错。
陈竹青手心攥出一把汗,“希望没事吧。”
从十月开始,樊云良的妻子频繁给他寄信。
频次由原来的一个月一封,增多到一周一封,甚至是两三天就一封。
西珊岛的信件全靠一周一趟的物资船运送。
有时候是两三封一起送过来的。
这一年,樊云良家里出了不少事,两边的老人先后病倒,女儿又小。
尤其是暑假,他女儿上的幼儿园没办假期托管班,原本是老人帮忙带着,现在一边老人住院,一边老人的身体同样不太好。他的妻子只能上午带着孩子去上班,下班又带着孩子去医院照顾老人,一直到晚上十点回家了,把孩子哄睡,还得在厨房忙碌,做第二天的病号餐。
如此坚持了一年,她实在受不住了,一封又一封地询问他还要多久才能回家。
西珊岛的建设工程队,五、六年才轮换一批人。而且调出来容易,再往回调却难,得看福城那边缺不缺人,如果不缺可能会归属筇洲工程院,或者继续待在西珊岛。
一想到还有三四年,甚至更长时间要熬,樊云良的妻子几乎要晕倒。
她本想写信告诉他,她的处境有多艰难,希望他想想办法。可西珊岛位置偏僻,通讯麻烦,她满怀期待得寄出信去,要等好久才得到回复。
一来二去,她逐渐失去耐心。
于十二月,向他提出离婚。
她的态度很坚决,随信寄来的还有草拟的离婚协议书。
她们现在住的是樊云良单位的公房,她已经向单位申请了福利房,然后带着女儿搬走了。在那份协议里,女儿归她,家里的存款大部分是结婚时的彩礼和嫁妆,她一分没动全还给他。
樊云良和妻子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
最初到西珊岛时,妻子是有想过跟着一起来的,但她在机关单位做文员,工资待遇好,工作稳定,父母年纪大了,不愿意她去那么远的地方,就没跟着来。
走的时候,樊云良捏捏女儿的小鼻子,说:“等你上小学,爸爸就能回来了,到时候天天陪你,好不好?”
女儿还在咿呀学语的阶段,没法说完整的句子,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要爸爸。陪我。玩小木马。”
当时两人想着,五年很快就过去了。
没想到过了一半,妻子就撑不住了。
她在信里有几句话像锋利的小刀,剖开樊云良的心,一字一句是质问也是失望。
她说:“我常在想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义,所有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有时候,想让你安慰我几句,可每次你的信寄过来,我的心已经在失望里凉透了。”
“现在对我而言,分开比在一起更轻松。是我违背了当初会等你回来的诺言,就当是我对不起你吧。希望你赶紧签字,把这些事了结。我真的很累了。”
樊云良看到离婚协议书的第一反应是要撕掉它。
可转念一想,妻子已经动了离婚的念头,他撕掉这一封协议就会有第二封,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于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樊云良给福城工程院打电报,询问能不能结束西珊岛的工作,再调回原单位。
那边说人事调动要向上申请,至少要一个月才能给他答复。
在等答复的这一个月,妻子见等不到信,发电报来催他签字。
樊云良满心想的都是离婚的事,根本没心思管什么工作。
他的工作很重要,但妻子和女儿更重要。
工程这边没人监工,工头有事找不到人,不得已暂停施工。
卫生所因为施工,很多工作都搁置了。
一看他停工,急得不行。
可去办公室和宿舍都找不到樊云良,所长气得直骂娘,“这人到底怎么回事?要是陈竹青或是向文杰在,绝对不会是这样的。”
白薇想起一个地方,拔腿往外跑,“我知道他在哪。”
西珊岛的北边海礁岩多,不好泊船,渔船都不往这来。岸上有一个小树林,又不住人很清净,只有偶尔有些村民赶羊来着吃草。
樊云良心烦的时候,就会到这来投石打水漂。
白薇骑着自行车往这赶。
看到樊云良抱着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心放下一些。
不管怎么样,找到人就是好的。
樊云良心里在想事,白薇在他身边坐了能有十分钟,他才后知后觉地转头,讶异地问:“你怎么在这?”
白薇把工程的事同他说了。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低低地‘哦’了一声,好像不是什么大事。
“你到底怎么了?你的工程就那样放着不管了?”
“我老婆都要跟我离婚了,还管什么工作啊!”
宿舍里的三个工程师都在外面做工程,这些事他憋在心里好几天,一直找不到人倾诉,还排解不掉,到了这一刻,他歇斯底里朝白薇大喊,眼泪狂飙,完全不顾及形象,仿佛这样能好受一些。
可喊出来以后。
他更痛苦了。
原本他只是一个糟糕的丈夫和爸爸,现在他还是一个不负责的工程师。
家庭、事业全没了。
整个人都烂透了。
白薇被这句惊着,顿了许久才问:“是因为你总也不回家?”
樊云良边从身边捡起石子往海面上丢,一边和她说妻子寄来的信。
“我不想离婚。但她坚持要离。怎么办……”樊云良抱着头,“我真是糟糕透了。”
岛上五个工程师,无论何时都很出挑,给人一种自信又强大的感觉。
此刻,他两手抱头,身子缩得小小的,看上去无助到了极点。
白薇有点心疼,悬在半空的手在他肩膀上晃了一圈又收回。
从那株绿萝开始,两人就走得很近。
刚开始,她是觉得抱歉,才帮樊云良照顾绿萝,后来是真的被他和妻子的故事打动,希望能让这些牺牲家庭到岛上建设的人过得开心,所以照顾那株绿萝。
一直到一周前,碰到那个糟糕的相亲对象,她想起樊云良的千般万般好来,虽然他的好从来不是对她。
白薇有点慌张。
她不懂这算喜欢吗?
那她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了,怎么办?
所以前段时间,她总是看到樊云良就躲。
可这一刻,听到这些事。
白薇终于肯定下来,她对樊云良的不是喜欢,而是对他和妻子深厚的感情的羡慕。
他们相识那么久,熟悉彼此的所有小习惯。
有时候,樊云良在读信,总是看了前半句就能知道她下半句会说什么。
樊云良去年回家后,买了一台相机。
他每天都会给绿萝拍照,然后在洗出的照片后面写下当天做的事,和对妻子的想念。
因为岛上只有舒安家有暗房。
所以樊云良总是拜托她帮忙洗相片。
有几次,舒安让白薇帮忙把洗好的相片交给他。
刚开始,她不解,“这绿萝每天都是一个样子,你有必要每天都拍吗?”
樊云良坐在桌边写字,“可是我每天的心情都是不一样的。”他把写好字的相纸捏在手上甩干,“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想她。”
白薇翻了个白眼,故意朝地上干呕一声,“大哥,你能不能不那么肉麻。”
樊云良笑笑,“等你以后处对象就明白了。”
白薇和他坐在大石头上吹风。
她劝他:“你跟嫂子好好说,你们认识那么久,她怎么会说离就离呢,怎么也得顾及这十几年的感情吧?”
樊云良嘴角扯起一抹酸涩的笑,“就是因为我足够了解她,才知道她说的绝不是一时的气话。我给她的失望,是在太多啊……”
“工程院那边也不知道能不能让我调回去……”
白薇听到樊云良还在等回信,比他更着急,直接嚷开:“你都不管工程了,那边停工好几天,你一点不着急也不过问。为什么还在这边等回信啊!直接回去啊!就回去找她跟她当面说。对你来说,她和女儿比工作更重要不是吗?实在不行就辞职回去啊,有能力在哪都能找到工作的吧!”
樊云良惊住,诧异地转头看她。
白薇伸手推他一下,“走啊。去整理行李啊,你到底在等什么?”
樊云良从没想过还有这种选择,他犹豫十秒,和她轻声道谢,一骨碌从石头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宿舍跑。
卫生所所长正在宿舍楼楼下堵他,看他回来,换上笑脸迫不及待地问:“那个……”
“抱歉。我家里有急事要回去一趟。这边的工程我会让陈总工来接手。”樊云良着急说完这句,就跑上宿舍。
他把屋子里的工程资料翻找出来,抱着那些东西跑到办公室。
以往他得灌好几杯咖啡才能完成的工作,一个中午他就全整理完了。
羊角岛离西珊岛不远,坐渔船二十分钟就能到。
樊云良处理完手头的事,赶到羊角岛,把他要回家的事告诉他们。
“工程停了?你到底怎么回事?就算你家里有事,你也应该先完成交接才能走。我们的工作,是你能说停就停的吗?”工程任务事关成百上千人的安危,就这么停下,还涉及工程资金的运转,陈竹青想到这些眉头拧紧,食指戳在他的肩上,一下又一下,“这里由不得你胡来!给我回你的工作岗位去!我会尽快回去跟你交接。”
之前那些,他骂也就骂了。
可当陈竹青说到不让他走,樊云良情绪不受控地从椅子上站起,“舒医生跟着你一起来的,你当然能全心扑在工作上。可我呢?如果是你面对这种问题,你怎么办?我心都没了,你让我怎么工作?我待在这也是白待。”
陈竹青推他一把,樊云良又落回椅子上,“如果我遇上这种事,我一样会先完成交接再走。你以为就你家有事?你忘了我年初请假走了一个多月?你以为我就是跟舒安回福城过年吗?我他妈家里事比你还多!”
“老子家都要没了,你他妈能有什么事比我更重要啊!”
“老子大舅子赌博、打架,被判十年,被赌|徒盯着要债,我是去广州给他处理烂事的,知道吗!”
两个平时温文尔雅,说句脏话都会道歉的人,现在忽然红着脸,扯着嗓子互骂。
向文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往前迈进一脚,插进两人中间。
他一手按在樊云良的肩上,一手抵在陈竹青胸膛,“知道你们这一年都不容易,先冷静一下。想想后续要怎么处理最重要,光这样喊不能解决问题啊!”
向文杰看两人冷静不下来,声音跟着他们往上飙。
陈竹青毕竟比他大一岁,咬着牙,环胸坐回位置上。
“你的工程资料整理出来了?”
“嗯。都放在你办公桌上了。”
陈竹青起身,将这边的草纸收了,“文杰,那这边麻烦你了。我明天跟他回去一趟。”
樊云良摇头,“我买了晚上的船票,一会就走了。”
“你他妈……”陈竹青讨厌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脏话骂出一半,又被樊云良的下一句憋回去。
樊云良说:“随便你怎么想我。反正我这次回去就不会再来了。工程院那边不让我调回去,我就要辞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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