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村委会走的路上,他看见几个工人正站在自家门口探头探脑地,瞧见他回来,一脸地慌张。
没等他开口,工头主动从自家院子里跑出来,告诉他东、西两个村的村长都想把自家人安排进副食品加工厂当厂长,争论半天没结果,西村村长的儿子带人去把工地的牌子给砸了。
怎么又是这种事。
陈竹青一阵头疼。
果然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比起来,他喜欢的数字公式还是纯粹些。
他跟着工头往西村的村委会跑,“之前不是商量好了,怎么又变卦?”
关于副食品加工厂的厂长,修建前就讨论过一次。
因为副食品加工厂建成后,会有整套的设备仪器运来岛上,那些仪器都配有专门的说明书。可羊角岛上的大部分村民没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文|革后,东村村长的儿子去上过筇洲的夜大扫盲班,后来考上技校,算是岛上最有文化的人了。
这样的任务自然是落到他头上。
谁知,西村村长在外打工的大儿子听说羊角岛搞建设,办了新厂,也想回来分一杯羹。
怎奈他回来得晚,厂长人选已选定,西村村长觉得儿子这样插进一脚,似乎不太合理,没答应。
大儿子着急了,抿唇还想劝,忽然灵机一动,将话题往村长职位上引……
羊角岛岛中央有一座小山丘,树林茂盛,不适合建房居住。
两个自然村在一东一西的两个尖头,那靠近口岸,适合停泊渔船。
本来这次修建新村,筇洲政府想要精简领导班子,有意将两个村合并为一个,但村委里没有人愿意离岗,这个提议只得作罢。
大儿子趁机说:“上面既然提出过这个想法,或许再过两三年两村真会合并。到时候,东村那边握着副食品加工厂,万一还做出成绩。爸,你这村长位置不得……”他故意只把话说了前面一半,后面一半留给父亲自己想象。
西村村长背脊一凉,吓出一身冷汗。
有这个村长名头,除了威风外,每年还有额外的补贴,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西村村长想争这个厂长,上下打量儿子一眼,“人家可是中专毕业,你呢?”
说到学历,大儿子嘴角下撇,有些没底气,不过也就是一会,眼底很快燃起斗志,昂起头,颇为自信地说:“我虽然只读了小学,但在酒厂工作四五年了,厂里很多机器我也会操作的!搞不好比他强。”
“酒厂和副食品加工厂是一回事吗?”西村村长喃喃一句,还想说话,被大儿子一眼瞪回去,“你到底是谁爸?”
西村村长嘴笨还胆小,之所以当村长全是因为人缘好,村民选他是觉得他耳根子软好说话。
他去那边和东村商量,人家态度强硬,他自己也觉着儿子不占理,心里虚,没说两句就败下阵来,耷拉着脑袋,悻悻走回来。
大儿子看父亲这样,认定他是受欺负了,跑过去和那边争论。
结果不仅事情没谈成,双方还大打出手。
大儿子在回村路上经过工地,气急之下把工人赶走,两拳砸烂那个施工牌泄愤。
工程进度在陈竹青离岛的第三天就停了,他责问工头,“停了三天了?你怎么不来西珊岛找我?”
工头搓搓手,“上个月赶进度,你都没回去。我想着自己先处理下,谁知道他们闹得这么厉害……”
“我们一开工,他就带亲戚来工地上闹……”工头边说边叹气,他耸耸肩,一脸的无可奈何。
两人赶到村委会时,屋内的争执声几乎要把房顶掀翻。
两边村子的人就坐在圆桌的一左一右,愤怒的红从脸颊蔓延至脖颈,脖子那有青筋爆出,西村村长的儿子手捏在一把木头椅椅背上,似乎下一秒就要抄起它把对方开瓢。
“怎么回事?”陈竹青大呵一声。
全屋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
东村村长一看有能撑腰的人来了,眼尾下垂,委屈地走到他身边抱怨道:“陈总工,你可算回来了。他们不讲理啊,明明都说好我儿子……”
陈竹青黑着张脸,眼底的烦躁压不住,颇为嫌弃朝另一边睨了眼。
西村村长自知理亏,扥了下大儿子的袖子,小声说:“要不算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是一句简单‘算了’可以了事。
大儿子迅速调整情绪,满脸堆笑地走过来,“之前我不在村里。大伯不知道,我在筇洲的酒厂工作,对这种机器有经验,肯定会比弟弟做得好。”
东村村长的儿子不服输地‘切’了一声,“酒厂跟罐头厂能用一套机器?”
这边插着腰回:“你不要以为多读几天书就懂了。万变不离其宗,懂不懂?”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陈竹青扯着嗓子喊停,“这些跟我没关系。我只想知道,是谁到我的工地上闹事的?”
明明是句问话,他却像有答案、有证据似的,直勾勾地盯着西村村长的儿子。
男人低头,低低应了声:“是我。可我……”
“不用解释。你们谁要当厂长跟我没关系,但要是谁再到工地上闹事,影响施工进度,我就在向上递交工程报告里记上一笔。”陈竹青挺胸昂头,下颔线拉长,看上去气势很足,单手攥成拳头落在桌上敲出一声闷响。
西村村长一听要打报告,吓得腿软,往前一步将儿子护在身后,“别。陈总工,我们知道错了,不争了。”
大儿子咬牙,“爸……”
建筑工程队里大部分是当地村民,有几个现在就混在两边的人群里,给各自的支持者壮威。
陈竹青算是看明白了,这件事不解决,就算他不来工地上闹事,工人不来上工,他就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光杆司令。
他不是两个村子的人,文化程度高,在这里说话还是有一定分量的。
两边人现在全盯着他,盯得他心里发毛。
来之前,他详细看过村里人的户籍资料。
他冷静下来,稍作分析后说:“我记得你在技校是学会计的,对吧?”
东村村长儿子点头。
陈竹青继续说:“那你们就一个管账目,一个跟着以后来的技术工学,管技术设备。”
两人异口同声地喊——
“凭什么他管钱?”
“凭什么我要听他的?”
陈竹青转头和两边解释:“会计不拿钱,只是记账,钱是其他人管。”
然后转到另一边,“怎么拿钱、什么时候拿钱,你也不用全听他的,把事都摊到明面上,厂里统一开会决定。等进设备,你也跟着去学,作个监管员。”
他不想听他们再吵,直接定下来,“先这样试试。不行你们以后再讨论。我这个工程进度要时时上报的,要是到限定工期还没发验收,政|府是会考虑要不要撤掉新村改造工程的。”
别的不行,威胁人他倒是一套又一套的,总算把两个村长暂时唬住。
若是因为自家的事,影响村里人的住房,他们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由于事从西村这起,西村村长先作出承诺,“那就按陈总工说的办吧。工程这边,我会让村民多帮忙干点。”
东村那边点头应道:“我们也来帮忙。”
人越多越乱,陈竹青谢绝他们的好意,将挑工人的任务交给工头,“叫原来那些人明天回工地。”
临走前,他食指弯曲,在桌上重重地敲了两下,“工程上的事,都得听我的。只此一次,下次再让我抓到,有人来干扰我的工作,我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单手撑在桌面,眯着眼,冷厉地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众人怯怯地回。
尤其是带头闹事的那几个,被吓得错开目光,不敢瞧他。
八月。
部队这边进行一年一次的体检,舒安被分到流动体检小组,跟着卫生队的医生随船到各个有驻守士兵的小岛,给那里的士兵做体检。
今年,驻守名单上多了一处贫屿。
贫屿是一座呈椭圆形的大礁墩,短径只有四十米,仅高出海面三米,露出的陆地面积不到三千平方。若是出现涨潮或者遇上台风,整座岛屿将被海面淹没。
岛屿大部分为石质的珊瑚礁,小部分是沙地。
由于面积小,礁盘不发达,无法形成繁茂的珊瑚生物群丛。
所以被叫做‘贫屿’,即贫瘠的岛屿。
这里远离其他几个大岛,但临近公海,所以今年特别设置了一个值守岗。
岛上的岗亭就是一栋在海上的钢铸高脚楼,几根钢柱扎在海平面下的岛屿,上面撑着一个长方形的小岗亭。
不足三千平米的岛中央有一座四方升旗台,驻守在这的唯一士兵每天的任务就是升旗、降旗,一个人唱国|歌,一个人站在旗台边值守,晚上将工作情况如实记录在本子上,等物资船来时,将工作本交给他们。
岛屿很小,没有可供巡航船停泊的地方。
那个士兵自己划着小船靠近巡航船,上船完成体检,又自己划船回到小岛值守。
岛上没有树林之类的遮蔽物,士兵肤质比其他岛上的士兵还要糟糕,黑得如锅底一般,面颊和耳朵还被晒脱一层皮。
护士给他一罐护肤膏,让他平时可以擦一擦,防裂。
士兵笑着接过,露出一排小白牙。
体检时,那个士兵闷着头,不怎么说话。
内科医生让他平躺在床上,边按压他腹部,边问些常规问题。
到了不得回应的时候,那个士兵才开口说话。
岛上只有他一个活物,每周来的物资船很忙,几乎是把事先打包好的东西放下就走。他有将近一年没开过口,说话功能有些退化,一说话结结巴巴的。
因为这样,他很着急,可越着急结巴得更厉害,手举高跟着不停比划。
内科医生垂眸,手按在他肩上像是安慰他,很认真地听他讲完一句话,才问下个问题。
体检结束,士兵两腿并拢,朝船上的卫生队长敬了个军礼,然后迈着利落地方步下船离开。
舒安站在船头,腰背挺直,望向小岛的眼里充满敬意。
他和来时一样,就一个人穿着板正的军装,挎着长|枪,昂首挺胸地站在飘扬的国旗下。
国|旗在他的守护下,鲜艳得更加具体。
八月底。
西珊岛的小学、中学组织了一次夏令营活动,几个老师带着孩子们去距离西珊岛不远的物丰岛露营。
由于老师有限,能够参加夏令营的只有每个班级的前三名,说是露营其实更像是一种奖励,对那些成绩优异学生的鼓励。
舒梦欣考到了班上的第三名,可她的年纪太小了,老师怕出差池,要求舒安跟着一起去。
舒安特意请了两天假跟着去。
梁向军不是班级前三,但带队的是刘毓敏,所以也跟着一块去了。
物丰岛是附近海域面积第四大的岛屿。
岛屿呈长方形,周围有沙堤环绕,中部地势低洼,终年高温多雨,水热条件优越,非常适合动植物的生长。
这也是它被叫做物丰岛的主要原因。
岛上植被繁茂,有多种高等植物,还有大量人工种植的椰子树、木麻黄等。
丛林繁茂的地方适合海鸟产卵生长。
尤其是这里有一种名为红脚鲣鸟的珍稀海鸟。
由于没有村民居住,海军在此建设驻地后,将原来的丛林划为自然保护区,值守的同时保护着岛屿上的珍惜资源。
学生们带了帐篷来,要在海军基地前的院子露宿一晚。
上午,搭好帐篷。
几个老师带着学生,绕着自然保护区的外围走。
刘毓敏一边拿着从书本上剪下来的彩绘,一边向学生们介绍那些植被和鸟类。
这里的海鸟实在太多,叽叽喳喳地绕在头顶转圈。
向文杰被海鸥攻击的事,几乎在岛上传遍。
现在看到这些不好惹的海鸟,学生们双手抱头,缩着脖子,生怕自己变成下一个海鸥的‘移动公厕’。
“啊!”梁向军光顾着抬头看树和鸟,脚下没注意踩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是一大坨海鸟粪,喊得更哀怨了。
刘毓敏轻啧一声,“别喊。不然一会,它就往你头上拉屎!”
梁向军缩紧脖子,往梁飞燕身后躲了躲。
梁飞燕手环在他肩上,稍稍安抚两下,“听话阿。”
刘毓敏指着附近地面几处堆积的鸟粪说:“同学们,不要嫌弃这些鸟粪。鸟粪迅速分解后,释放出磷酸盐,随着枯枝落叶腐解过程中产生腐殖酸一起向土壤下层淋溶,并与土壤中钙相结合,形成了鸟粪磷矿。”
旁边的化学老师,面对自己带的三个初三学生问:“这个鸟粪磷矿除了丰富的磷质之外,还含有有机质和氮素。老师上课说过,磷质和氮素在日常生活里能干嘛?”
一个学生举手抢答,“作肥料!”
化学老师竖起大拇指夸她,“对。没错。这种鸟粪磷肥,是优质的有机肥料。”
队伍顺着保护区的规划线继续往前走。
这里的土质松软,又刚下过雨,泥泞不堪,很难走。
舒安抓着舒梦欣的胳膊,往前走一步,就将她往上提一下,帮她把陷入浅泥里的鞋子拔|出|来。
这么费劲地走出十几米,两人从队伍最前掉到最末。
舒安觉得这样不行,干脆弯腰将孩子抱起,追上大部队。
舒梦欣看跟来的同学都是自己走,就她让人抱着,面颊泛红,不好意思地捶捶舒安的肩膀,小声说:“姑姑,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不行。”舒安果断拒绝,“我们这样慢,会跟不上队伍的。”
舒梦欣嘴里应着‘好吧’,眼里全是不开心。
走在后面的梁飞燕见了,弯腰将面前一年级的小女生抱起来了,她旁边的老师也抱起另一个一年级的学生。
梁飞燕说:“一年级的小朋友走路慢。老师们抱你们走一段,等一会到了开阔地,你们就要自己走了,好不好?”
特殊待遇不见,舒梦欣紧蹙的眉头展开,总算露出笑颜。
她跟着两个同学举高手,奶声奶气地应道:“好!”
舒安对这些东西好奇,走得快,紧紧跟在刘毓敏身边。
舒梦欣则一边翻着小册子,一边对照那些植被树木。
忽然,她盯住前面沙滩上的一只海鸟。
那只鸟和书上画的一样,身体羽毛雪白,而翅膀尾部却勾着一抹深黑,头姐姐缀着少量的红,一双鲜红的脚爪踩在白色沙滩上十分显眼。
舒梦欣凑到舒安耳边小声说:“姑姑。那只是不是红脚鲣鸟呀?”
舒安往那看了眼,觉得像,但不肯确定,于是拍拍前面刘毓敏的肩膀。
刘毓敏只瞄了一眼,嘴角的笑就压不住了。
她转过身,将食指压在唇上,“嘘。”
然后伸手指指海滩,“你们看那就是红脚鲣鸟。”
红脚鲣鸟比普通的海鸥体型大,巨大的脚掌踩在沙滩上,抓地牢,走得很稳。这是以它们为主建立的自然保护区,它们才是这的主人。而它也确实走出了一种主人的气势。
那只红脚鲣鸟往这漫不经心地睨了眼,并没有被出现的一群人吓到,继续慢慢悠悠地,体态优雅地往前走。
刘毓敏看它走出一段距离,才敢压低声音问:“你们有听家里大人提起过这种鸟吗?”
一个小男生举手,同样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有。我爸说它们是‘导航鸟’。”
刘毓敏点头,拿出带着的珍惜鸟类名录,翻到鲣鸟的那页,念道:“不止是红脚鲣鸟。其他鲣鸟也会在大海中给渔船导航。这种鸟类,对鱼群的追踪能力极佳,方向感又好。当地渔民很聪明,会根据鲣鸟集结和寻食方向,驾船去撒网捕鱼。傍晚再跟随它们飞回的路线,把渔船驶往附近的海岛停泊。”
“哇。”
听到这种海鸟还会导向,孩子们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梁向军挠头,提出新问题:“那渔民跟着鲣鸟们去捕鱼,把鱼都捕完了,鲣鸟怎么办?它们好可怜,找到食物,还要分给渔民。”
儿子一向调皮粗心,现在能站在小动物的立场思考问题,刘毓敏甚是欣慰。
她说:“所以渔网都会将网眼做大,以防捕进小鱼。还有鱼类的繁殖期,就是休渔期,渔民们不再出海,给足小鱼成长繁殖的时间。”
“大海孕育新生命,给予我们食物。我们对它心存敬畏和感恩,去保护这些生物。这就是我们与自然的关系,相互依存,相互联系。”
刘毓敏边教育孩子们,边带着他们往海军基地走。
—
回到海军基地。
他们在食堂吃过饭,帮着岛上的士兵整理菜园。
晚上。
几个老师带着学生在院子里围坐成一圈做游戏。
刘毓敏看几个孩子被蚊子咬了,钻进帐篷去找花露水。
没等她出来,一个初一年级的女学生走过来找她。
女学生攥着衣角,怯怯地说:“刘老师。”
“怎么了?”刘毓敏钻出帐篷,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要往院子当中走。
女学生顿住脚步,嘴唇翕动,牙齿在唇上磨,就是不出声。
刘毓敏觉察出不对劲,将她单独带到一边。
两人肩并肩地坐在花坛旁。
花坛这潮气重,刘毓敏特地拿了块板子垫在女学生的屁股下。
她将女学生的手握在掌心。
明明是夏天,女生的手却微微发凉,手心还汗涔涔的。
刘毓敏握得更紧了些,“有什么事,你跟老师说,老师帮你解决,好吗?”
女生虽然才初一,但已经十七岁了。
刘毓敏初到西珊岛,去过很多同学家里,一家又一家地劝说他们的家长把孩子送来这读书。
女生就是那时才到学校来读书的。
她年纪大,虽然之前不怎么识字,但人很聪明,老师就让她跳了两级。
即使是跳过级,她还是比班上的同学大。
她抿着唇,一直没说话。
刘毓敏很快猜出原因,“家里不让你读了?”
“我十七岁了。开学才初二,现在又改了学制,初三毕业都成年了。如果运气好,考上高中、大学,还得读七年,那毕业都二十六岁了。爸爸说,年纪那么大不好找对象。”女生仰着头,跟老师提起这事,脸止不住地发红。
面前的女生虽然比班上的孩子大,但营养没跟上,身高不高,所以刘毓敏常常忘记她的年纪。尤其是看着那双懵懂、天真的眼眸,她很难将女生和‘成年’两字联系起来。
刘毓敏拍着她的了书,见过更广阔的天空,一定会认识更多的人,怎么会不好找对象呢?应该是更好找,会有更多人喜欢你的。”
女生的脸更红了。
手有些发抖。
其实她不是很能理解喜欢的含义,全都是听父母说。
她继续说:“那我要是没考上高中怎么办?花了这么多时间,到头来还是和其他小伙伴一样。村里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已经外出打工去了。我……我怕两头都是空。我不想被比较,不想输给别人,不想让爸爸妈妈被别人说……”
女生越说越着急,可到了后面声音又一点点小下去。
“你不要管别人的看法,你这个年纪只要考虑自己就好。”刘毓敏压住心里的焦急,耐着性子问,“老师问你,你是不是想读书?”
“想。读书最轻松,最开心了。”她仰头望着星空,脸上的笑容很纯粹,但片刻,眼底再次泛起犹豫,“可是……”
刘毓敏:“你的成绩那么好。再努努力,怎么会考不上高中呢!”
女生舔唇,“可去年咱们学校一个也没考上。我真的好怕。考不上,我爸妈会被村里人怎么说……考上了,以后真找不到对象,又怎么办?”
问题又绕回原点。
没有足够鼓舞人心的例子,确实是个问题。
刘毓敏想继续劝她,可转念一想,她同样是个畏人眼光和流言蜚语的人。这样的她,又有什么资格、什么经验,可以告诉学生的呢?
她长叹一口气,侧过身,将女生揽进怀里。
刘毓敏的手覆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说:“老师相信你能考上。但人生是你自己的,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相信你会过的很好。不要害怕,不要担心,只要朝着你心里的方向往前冲。就算结果可能不是你预期的那样,至少你努力过了,也选了内心想要的。”
女学生眼角泛泪,鼻翼轻轻抽动,憋着眼泪说:“嗯!谢谢你,刘老师。”
刘毓敏松开她,两手按在她的侧面,帮她把眼泪抹掉,“别想了。去和他们玩游戏吧,享受你这个年纪该享受的!”
女学生和她又聊了几句,平复好心情,然后往院子中央跑过去。
舒安瞥见这边的不对劲,等女学生走开以后,坐到刘毓敏身边。
刘毓敏似乎是勾起了伤心事,睫毛颤抖,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落在裤子上洇出一个又一个深色印记。
舒安从兜里掏出手帕给她,“刘姐?想聊聊吗?”
刘毓敏深吸几口气,胸口起起伏伏地平复许久,慢慢冷静下来。
她把那个女学生的事简单和舒安说了。
随后,她按在花坛边的两手撑住身子,往后仰靠一些,说:“有时候,我很羡慕飞燕和文杰。他们真是厉害,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做什么,并且有勇气去说、去做。想当丁克最难的一点就是面对各种人的问话和质疑。”
“你知道吗?向军刚来我家那阵,我花了很多时间和他相处,给他找了广州最好的幼儿园。但还是能听到他在夜里偷偷哭,说想妈妈,想回家。后来,他亲爸妈来广州找过我们一次,说是后悔了,想把孩子要回去。可我没给……”刘毓敏食指压在眼眶下,硬是把还没流下来的眼泪擦掉,“我常在想,我的决定是不是对的?我到底是真的喜欢孩子,还是害怕被人说没孩子?这样做,真的对他的成长是有益的吗?”
刘毓敏根本没指望舒安回答,因为她在心里有答案。
“以前在广州,我还能安慰自己,我和国栋能给孩子更好的物质条件,让他去好的学校。可到了西珊岛,这里的条件甚至不如他亲爸妈那的……”
舒安的阅历太浅,不足以回答这样深刻的问题,只是挽着手陪她坐在那。
她们看了一会院子里的游戏,舒安忽然冒出一句,“现在你就是向军的妈妈,你能给的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
梁向军和小伙伴玩了大半天,终于发现刘毓敏离开了好久。
他转过头,站在夜色里,朝她招手,兴奋喊道:“妈妈!你看我赢了,奖品是一个漂亮的海螺壳啊!”
刘毓敏笑着招手回应他。
梁向军不满足地跑过来,将海螺壳放到她耳边,“妈妈,你听,里面是不是有海浪的声音?”
“是……”刘毓敏垂眸,手按在他毛茸茸的寸头上摸摸,“向军,今天开心吗?”
“嗯!因为和妈妈在一起,所以开心。”
听到这句,刘毓敏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
心里的答案似乎有了变化。
她怕人说她没孩子是真的,但喜欢孩子,喜欢梁向军同样是真的。
陈竹青怕这边的工程再出差错,一直在羊角岛待到副食品加工厂和牲畜养殖场建完,验收合格,才回到西珊岛休假。
已经两个多月没回家,他迫不及待地想见舒安。
等不了物资船,找了艘渔船就回去了。
他回西珊岛的时候,正值中秋,舒安在厨房做月饼。
陈竹青喜欢甜口,所以她从刘毓敏那要了一小块云腿。
学她之前包云腿粽的配料准备。
将云腿用蜂蜜腌制一夜,和入玫瑰花酱,做成内馅。
外面的饼皮,是酥油皮贴着水和皮交叠揉捏而成,这样烤出来的月饼才会既酥还有韧劲。
舒安练习过好几次,舒梦欣作为她的试吃员,胖了两三斤。
以至于,舒梦欣现在一听到月饼,就头疼,朝她不停摆手,可怜巴巴地说:“姑姑,我真吃不下了。”
舒安哄她:“你再试试。是不是比上次好点了?做得好,才能给你姑丈送过去呀?”
“准备送什么给我?”陈竹青拉开门走进客厅,将手提包扔掉沙发上。
他朝厨房方向张开臂膀,“我回来了。”
舒梦欣冲过去,先扑进他怀里。
陈竹青两手握着她的腰,将小朋友从地上拎起来,抱着她在客厅中央转了一圈,说:“梦欣是不是胖了?”
舒梦欣挣开他的怀抱,跳回地上,“都是姑姑啦!她说要给你做月饼,但不太会,这个月试了好几回了。天天吃,吃得我都胖了。”
“哎哟。小可怜。”陈竹青嘴里说着心疼小朋友的话,掐在她侧脸的手可一点没放松,似乎是替舒安在出气,“姑姑给你做好吃的,你还不开心啊?”
舒梦欣噘嘴,“姑丈也不站在我这。”
小朋友跺脚,插着腰往外跑,“我要去找向军哥哥玩了。”
舒安往她手里塞了一份月饼,“帮我拿给刘阿姨。不许去太久,晚上要回来吃饭的!”
舒梦欣敷衍地应了两声‘好’,快速穿好小皮鞋,哒哒哒地一溜烟跑没影了。
舒安扶着额头,“她现在和岛上那些孩子混熟了,天天跑出去玩。真是没伙伴愁,伙伴太多还是愁……”
一说到舒梦欣,舒安嘴角漾开,眼里的笑意很浓。那些听来抱怨的话,其实全是喜悦,所以一开口,如泄洪的闸口,根本停不住嘴。吧啦吧啦地说出好长一串,才意识到陈竹青好久没回来了,手攥拳拢在嘴边,咳嗽一声,“你好久没回来了。我有点想你……”
陈竹青环着她的腰,下巴抵在舒安颈窝那,故意用小胡茬蹭她,激得她一阵颤栗,贴合他手掌的腰肢扭动两下,慢慢在他怀里软下身子。
他很喜欢听她讲这些琐事,让人觉得很亲近,尤其是现在把她抱在怀里,熟悉的味道和温度都让人安心。
陈竹青两手搂着她的腰,轻轻往上一提,舒安顿时比他高出一些,而他仰头陷在她溜圆的深眸里,嘴角下撇,委屈的尾音却上扬,“只是一点想我?”
舒安眼里蒙着层水雾,“很想很想你。”
“那你要怎么办?”
“我……”
舒安的牙在唇上轻磨,“现在是白天。一会梦欣还回来呢……”
陈竹青将她放到地上,“你等我一会。”
说完,他迈开腿往外跑。
大约五分钟后,他又跑回来。
“你……”
“啊……”舒安被他扛在肩上,往房里走。
陈竹青压着脚,走得很慢,故意走一下颠一下的。
他一手勾着她的大腿,一手隔着布料贴在她臀部。
舒安脑袋朝下,在充血状态下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等重新回过神,人已经被他扣在床上了。
陈竹青刚刚是去刘毓敏家了,他说他有点事要和舒安商量,让刘毓敏管舒梦欣的晚饭。
虽然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但为了以防万一,进屋前,他将门锁好。
视线转回舒安身上,他勾起她一缕发丝绕在食指上,在嘴角亲吻,“安安。我好想你。”
“工程都结束了?”
“嗯!厂区这边都验收了。”
陈竹青没着急办事,身子一歪倒在她身边。
他侧着身子,一手撑在床边上将身子支起一半,一手搁在她腰间轻拍,“那边真的好多事。是我做工程以来,最难的一次了。要协调两个村的关系,还要摆平闹事的刺头。真的是……”
在心里憋得难受,他把在羊角岛遭受的委屈,一股脑跟她说了。
陈竹青放下撑着身子的手,重新躺回她身边。
他拉起舒安的手枕在自己脖颈下,一米八三的高个弓着身子,像个虾米似的往她怀里缩。
“要是能带你去羊角岛就好了。好想天天这么抱着你睡。”他在她怀里仰头,张嘴咬在她颈侧,力道不算重,刚够留下一个小红印。
舒安轻‘嘶’一声,喃喃:“别闹。听话。”
“我都这么惨了?不安慰安慰我?”陈竹青不高兴地直起身子,又比她高出一截去。
舒安手绕到他身后轻拍,“知道你委屈了。我给你想个办法吧?向文杰说,卫生所这边的新楼建设下个月就可以验收了,之后的旧楼修复好像是樊大哥负责。他跟飞燕说,下个月他就轻松了,休假的时候要带她去筇洲玩。那个羊角岛的工程本来就是他的,你可以拉着他一起去做啊,两个人一起遇上事有个商量的人,也能帮你分担一些压力。”
“对!必须带上他一起,凭什么我见不到老婆,他却能和梁飞燕游山玩水的!”他愤愤地说。
陈竹青低头,对上舒安懵懂清澈的眼眸,心瞬间软成一团。
他亲她一下,故意嘬出好大一声‘啵’。
舒安害羞地抿唇,拿眼神嗔怪他。
回来前,陈竹青想和她做好多事。到了这一刻,他只是抱着她轻拍,再没其他想法。
单是这样,他就觉得很美好。
两人盖着被,躺在床上聊天,说的是各自的生活和工作,一直聊到晚上。
舒安偏头看见窗外的圆月。
她翻身下床,将剩下的月饼烤了。
她去隔壁梁家,接回舒梦欣。
三个人坐在院子里,边赏月边吃月饼。
陈竹青跟小朋友玩带有‘月’的诗词接龙。
舒梦欣背出一句,“花好月圆圆月夜,人归语欢团聚时。”
陈竹青没多想地问:“你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吗?”
舒梦欣说:“知道,就是中秋月圆,人团圆。”
陈竹青刚想说,中秋要团聚,所以他回来了。
没想到,舒梦欣眼眶一红,嘴里咬着的月饼忽然没了味道,手自然垂下,饼渣掉了一裤子。
刚刚在梁向军家,他全家都在,他能亲热地喊着‘爸爸、妈妈’,可是她呢?
她的爸爸、妈妈又在哪里?
在这样的家人团聚时,他们会不会想到她?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