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向军心里委屈,又憋着一股火,声音奇大无比。
洪亮的声音划破天际。
邻近几户的院子传来响动和亮光。
丁玉芬探出头,往这瞧了一眼,没多想地问:“向军,你又跟妈妈吵架呢?”
刘毓敏太过震惊,在原地顿了一会,听到丁玉芬这句,快走几步跑出院子,边拽着梁向军往家走,边说:“没事。没事。”
‘咔嗒’几声。
隔壁几户关门落锁。
军属区再次安静下来。
刘毓敏离开时,失魂落魄的,比霜打的茄子看着还丧气,而梁向军则少见地红着眼眶沉默。
好好的一顿饭就这么被打断,桌上的牛腩面凉透,汤面飘着些许凝固的油脂。
舒安看刘毓敏的那份几乎没怎么动过,她将面和菜重新热过,用小篮装着,提到隔壁去。
进屋时,刘毓敏拿着一个相框,坐在客厅上愣神。
舒安都走到跟前了,她才后知后觉地抬头。
舒安将面和菜放到茶几,“我重新热过了,你再吃一点吧。”
刘毓敏眼睛黯淡无光,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可一开口,声音哑到不行,还带着点鼻音,“先放着吧,谢谢你。”
舒安宽慰道:“孩子就是委屈了,一时口不择言……”
“他说的没错。我确实不是他亲妈。”刘毓敏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笑心酸至极,又带点自嘲的意味,好像在说自己是个糟糕又失败的母亲。
舒安本想握着她的手再说几句话,被突然起来的消息震住,抬起的手滞在半空,而后慢慢落回自己的膝盖上。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咬唇,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在贫瘠的词库里搜索一遍,大脑仍是空白状态。
梁向军那边委屈,刘毓敏这边同样有一肚子苦水。
她自顾自地往下说……
……
刘毓敏学的植物保护专业,从农林大学毕业后,分配进农科所进行病虫害研究工作。
因为每天接触化学试剂和一些剧|毒农药,她和梁国栋商量结婚的前两年不要孩子,先将精力放在工作上,等有一些成果后,再跟单位提出想生孩子,少接触实验试剂的要求。
梁国栋觉得两人年纪不大,多等个两三年也没什么,便一口应下。
明明两人的措施做得很到位,一年后,刘毓敏却意外怀孕。
她拿到化验单的那刻几乎要晕倒了,这阵子农科所正在对一种新的杀虫剂进行实验,她每天都穿着防护服泡在实验室闷头工作。
接触了那么多化学试剂,对孩子肯定是有影响的。
这孩子不能要。
决定几乎是在拿到化验单的那刻就产生的。
在孩子的问题上,梁国栋完全听从她的想法。挑了个休息日,陪着她去医院做人|流手术。
手术比刘毓敏预想的要简单,恢复得也很快。
但是半年后,她去复查,医生却告诉她人|流手术导致输卵管伞端粘连,会影响今后的生育。
刘毓敏一听,两眼一黑直接晕过去了。
再醒来,是在家里的小床上,梁国栋捧着杯热牛奶问她,“先喝一杯热牛奶缓缓,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刘毓敏起身要去掏兜,那检验报告给他看。
梁国栋按住她的手,继续安慰道:“我都知道了,那都不重要。先吃饭吧。”
梁国栋在部队,可支配的时间不多,但还是尽可能地腾时间陪她去看医生。两人辗转过广州几家医院,都没法给出明确的治疗方案。
那段时间,刘毓敏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消瘦不少。
梁国栋见她这副模样,立刻表态,“没有孩子也没关系。我们把我们的日子过好了就行。”
他怕刘毓敏不信,甚至为她写下一纸证明,发誓会一辈子对她好,永远不会离婚。
当他的心思还在她身上时,不用什么证明,梁国栋都会对她好。可未来还有几十年要过,万一他变了心,一纸证明又能改变什么。
少了孩子,两个人之间的牵绊就少了一些。
刘毓敏怎么想,怎么难受。
越难受,她就越不自信,越爱粘着梁国栋,好像他随时会跑一样。
梁国栋看她如此执着于孩子这件事,干脆请了一个月假,带她去上海的大医院做一次彻底检查。
去之前,他和她约法三章。
如果那边的医生仍是没有治疗办法,刘毓敏就不能再想这件事,以后也不能再提。
刘毓敏对这次求医报着极高的期待,最后期待落空,她似从八千米高空垂直掉进山谷,人生瞬间黑暗。
从上海回来,梁国栋想了很多办法逗她开心,刘毓敏这才从不能生育的打击里一点点走出来。
七二年,梁国栋从广州军区调到西珊岛。
那边通讯不发达,一封信在路上要走好几天。
去的前两年,驻守士兵少,所有人都没有探亲假。
好不容易挨到七四年,梁国栋写信回来说他的探亲假批了,再过一个月就能回家。
刘毓敏拿到信的同一天,军事报登出西珊岛海战的消息。
在这场海战里,击沉敌方海军护航炮舰1艘,击伤驱逐舰3艘。我方有18名官兵英勇牺牲。
报纸上没登牺牲官兵名单,刘毓敏这边收不到最新的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同样着急的还有梁国栋的父母,他爸天天在家念叨,要是能留个孩子就好了,总是有个希望在。
梁国栋离开家前,特意叮嘱过父母,不能说孩子的事,也不要逼她。老人家顾及刘毓敏的心情,从没在她面前提过,到了这一刻,他顾不得那么多,只是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但在刘毓敏听来却极为刺耳,像是在苛责她不会生孩子。
大约一个月后,梁国栋寄信回来报平安,并于隔年春节回家。
梁国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梁家的亲戚们分成几波来家串门。
亲戚串门又将两人生不出孩子事拿出来说,反反复复的,有的是真的觉得惋惜,有的话里话外的带点看笑话的意味。
刘毓敏在这方面极为敏感,每次亲戚一走,就躲到厕所里哭,要梁国栋哄很久才肯出来。
梁国栋朝家里亲戚发了一通火,不许他们再提这件事。
还带着刘毓敏回昆明,陪她在那呆了小半个月。
只可惜,回娘家还是不清净。
不能生育,像是一道永远也不会愈合的疤,而且就长在刘毓敏身上最显眼的地方。
无论在哪,所有人看到她,想到的第一个话题永远是这个。
七六年。
梁国栋的弟媳妇生了个儿子,刘毓敏去帮忙照顾。
她原本就是很喜欢孩子的人,现在怀里抱着一个全身粉嫩的小团子,心顿时软作一团。
一次她给孩子换尿布,小团子忽然伸手抓住她的食指,含含糊糊地喊了声“妈妈”。
刘毓敏的眼泪无声落下。
她也想当妈妈,可是她不能生。
也是在那一刻,她脑袋里生出一个念头,去抱一个孩子来养好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个提议最早梁国栋的爸爸提过,但梁国栋觉得抱的怎么都是隔一层的关系,日后还容易起纷争,直接否决了这个想法。
于是,刘毓敏决定先斩后奏。
她开始留意福利院的领养信息,还联系了医院的妇产科,说是如果有人不要孩子,一定联系她。
终于在七七年,梁家的一个远方亲戚怀孕,但他家已经有三个小孩了,实在养不起,来问刘毓敏想不想要。
刘毓敏等这个机会,等了太久,一口应下。
只是那个亲戚生产后,看着怀里不满月的婴儿突然又后悔了。
无奈他们家经济拮据,根本负担不起四个孩子。
思来想去,那家决定把第三个孩子送给刘毓敏。
那一年,梁国栋也回来了。
刘毓敏带着他去乡下亲戚那看孩子。
小男孩四岁了,一双眼睛黑又亮,炯炯有神的,身材壮实,大冬天的只穿了件单衣,满屋子乱窜。
他爸妈喊他过来坐,他屁股像是有针似的,坐没两分钟又跑去院里玩扔石子。
刘毓敏觉得有精神头的孩子不错,看着就好养活。
梁国栋却摇头,小声说:“都这么大了,能记事了,还能跟我们亲吗?”
刘毓敏信心满满,“人心都是肉长的,对他好点不就好了!”
在乡下住的几天,刘毓敏和孩子相处融洽,梁国栋提着的心渐渐放下,也不再反对。
孩子已经懂事了。
父母骗他说是刘毓敏带他去城里玩几周就回来。
男孩拍掌,高高兴兴地牵着两人的手回广州了。
回到广州,刘毓敏对孩子很好,几乎是有求必应。
一周后,她告诉男孩,以后这里就是他的新家,她和梁国栋是他的爸爸妈妈。
男孩一听,急得大哭,吵着闹着要回家。
梁国栋觉得不能骗孩子,把他们家的情况跟他说清楚。
男孩听到他是被爸妈送出来的,哭得更厉害了。
刘毓敏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哄他,他就是闷在屋里不出来,还放话说,不让他回家,他就把自己饿死。
梁国栋愣是被这话气笑,说:“不错,这小崽子跟老子小时候倒是很像。”
刘毓敏打他一下,“不能真饿坏了,你快想办法啊!”
梁国栋想起他这次回来,带回一把模型手|枪,本来是要送给侄子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他走进屋,一把掀开被子,将人从床上直接拎起。
男孩挣扎一番未果,环着胸坐在床边瞧他,一会左哼哼,一会右哼哼的,反正就是不给他好脸色看。
梁国栋从腰间掏出枪,“见过这玩意吗?”
男孩瞪大眼睛,兴奋得话都不会说了,就直勾勾地盯着枪发呆。
梁国栋把枪凑到他面前,“想要吗?”
男孩拼命点头。
梁国栋朝门外噘嘴,“喊她一声妈,就让你玩。”
男孩犹豫半晌,跳下床,走到刘毓敏面前,别别扭扭地喊出一声,“妈。”
声音很小,像含在嘴里似的。
可刘毓敏已经心满意足,迅速应了。
男孩折回梁国栋面前,朝他伸手,“给我。”
梁国栋下巴扬起,“你叫老子什么?”
男孩撇嘴,极不情愿地喊:“爸。”
梁国栋把枪塞进他手里。
男孩捣鼓一会,发现那把枪没法射子弹。
他气愤地一丢,“你诓我!”
梁国栋还是笑,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这子弹危险着呢,我们用都得打报告,向上申请的。要是谁都能打枪,那还得了。”
男孩一想觉得有道理,又拿着枪继续摆弄。
梁国栋蹲在他身边,手覆在他脑后慈爱地摸了下,“喜欢打|枪?以后想不想当兵?”
“想!保家卫国!光荣!”男孩回答得很响亮。
梁国栋拿出自己的军功章和穿军服的照片,“你好好听妈妈的话,用功读书,以后爸爸让你去当兵。”
男孩捏着那枚金灿灿的军功章,喜笑颜开地应道:“好。”
过完年,梁国栋带着男孩去上户口,将他改名为梁向军,寓意为‘一心向军’。
而后,梁国栋便回到西珊岛驻守。
刘毓敏则在家带孩子,她教孩子读书认字,几乎是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
梁向军不再排斥她,认真地喊她妈妈。
有次,刘毓敏发烧,梁向军还踩着小板凳煮面给她吃。
七九年年末。
刘毓敏要置办年货,牵着梁向军出门,去附近的市集买瓜子糖点。
那条街上,全是推着手推车卖货的村民。
刘毓敏带着他到一个卖核桃的摊位前,她随手抓了几粒在手里颠,问:“老板,你这核桃怎么卖?”
“八角……”那人转头,三人目光相对,焉地凝住。
来这卖核桃的不是别人,就是梁向军的亲妈。
场面一时很尴尬。
女人迅速往袋子里抓进一大把核桃,塞给刘毓敏,“送你了。”
然后她伸手去推梁向军,“跟你妈走吧。”
刘毓敏没说话,轻轻牵起梁向军的手要带他走。
梁向军咬咬牙,狠心朝亲妈喊了一句,“谢谢阿姨,阿姨再见。”
这句有对刘毓敏照顾他的感激,也有对亲妈抛弃他的怨念。
可是说出口的一刻,他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得绵密。
女人怔住,在原地愣神很久,一直到母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街拐角才回过神来。
她抬手抹掉眼角的泪花,摇头叹气地坐回摊位后的小板凳上。
这件事,像在刘毓敏心里凿进一根针,时不时地就跳出来刺她两下。
平常逛街,她觉得广州好大,明明就住在农科所附近,却极少碰到同事。
但这件事后,她又觉得广州实在是太小了,若是哪天梁向军又想起亲妈来,会不会抛下她又跑回去找亲妈?
忽然陷入会失去孩子的恐慌中。
就在这时,她听梁国栋说西珊岛建了学校,正在征召老师。
刘毓敏想都没想,直接打了随军申请,带着梁向军一起去了西珊岛。
美其名曰是一家团聚,心里想的是要让孩子离亲生父母越远越好。
……
长长的过往,刘毓敏像是发泄一样,在几分钟内迅速说完。
她靠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的吊灯,感叹:“我真是个糟糕的妈妈,也是个糟糕的老师,连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
到了这一刻,舒安终于明白刘毓敏怎么会这么宠梁向军。
她没当过妈妈,没法给出什么实际建议,只能说些空话安抚她:“你对孩子这么好,他日后肯定会懂得报答你的。”
刘毓敏偏头,发出一声疑惑的‘是吗?’
两人正说着话,舒梦欣突然跑进来。
舒安将她抱着坐到沙发上,“梦欣怎么过来了?是自己在家害怕?”
舒梦欣摇头,她往刘毓敏身边挪了一些,朝她低头认错,“刘阿姨,对不起。向军哥哥没看住他们是因为我,我不敢去海边,吵着要回家,他要送我,才没管那些孩子的。你不要批评他了,好不好?”
方才在舒家,刘毓敏责骂梁向军时,她就想开口。
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刘毓敏又一改往日的温柔形象,骂得很凶,舒梦欣攥紧衣角,站在旁边,不敢说话,更没勇气认错。
是舒安离开,她一个人在家想了大半天,最终决定来梁家把事情说清楚。
与其被深深的自责束缚着,不如被刘毓敏痛骂一场来得爽快。
刘毓敏稍顿,意识在这件事上是她过于苛责梁向军了。
她走到孩子房门前,轻轻拍门,“向军,是妈妈错怪你了。你不要……”
话没说完,梁向军先调整好情绪走出来。
他闷在房里的这段时间,同样在反思自己的行为。
梁向军之所以这么顽皮,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知道刘毓敏疼他,但不知道这种疼爱能持续多久。他总是在想,如果有一天,她和梁国栋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会对他这么好吗?
只能是在刘毓敏对他的一次次包容里找回答。
刚才是刘毓敏第一次那么严肃地教育他。
以前,刘毓敏偶尔也揍他,但打没两下,眼泪就下来了,边抱着他哭,边要他保证以后不能调皮。
梁向军一点点回忆着,刘毓敏对他的好,越发自责。
其实他要的答案全在日常的一点一滴里。
他主动开门走出来,“妈,对不起。一直以来都让你操心了。”
刘毓敏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将孩子搂进怀里,“没关系。妈妈知道你其实是好孩子,就是太鲁莽了。以后做事情要多想想,好不好?你十一岁啦,爸爸不是答应你等你十八岁那年,要让你去参军?去了部队,这么任性妄为的可不行。人家肯定会说,你看那个梁团长的儿子怎么那么糟糕啊。”
刘毓敏的手松开些,又问:“你想让别人那样评价爸爸吗?”
梁向军摇头,“不想。爸爸是立过军功的大英雄。”
刘毓敏点头,“那你以后要怎么办?”
梁向军把脚收回,挺胸站直,两手紧紧贴着裤缝,朝她保证道:“努力学习,考上军校,不给爸爸妈妈丢脸!”
舒梦欣在旁边鼓掌,“向军哥哥以后要开‘海鸥’的!”
舒安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什么‘海鸥’?”
“就是……”
舒梦欣的话说了一半,被梁向军严肃地嘘回去。
他开飞机的梦想没和其他人说过,怕未来实现不了丢人。
梁向军:“这是我和她的小秘密。”
舒梦欣眨眨眼,嘴巴绷紧,不再说话了。
刘毓敏揶揄一句,“你们俩小屁孩,还有秘密了?”
舒安同样不开心,“真的不能告诉姑姑吗?”
舒梦欣嘿嘿一笑,说:“反正是好事。”
几人在屋内说话,梁国栋完成工作回来。
他还没进屋,就开始嚷嚷:“饿死了,克给我整饭。”
刘毓敏挠头,“好端端的,干嘛说昆明话?”
梁国栋练了好几天,初见成效,“你说我不会,我现在学了,以后你就少一个说我的话柄。”
刘毓敏笑开:“傻不傻。”
梁国栋撇嘴,继续催她:“整饭。整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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