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章 嘶鸣   一更


    冬雨淅沥, 自窗檐而落,雨声隔着窗纸,窸窸窣窣的听不大真切, 却很好助眠。


    谢菱蜷在软和的床上, 原本是在等岑冥翳,后来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到半夜, 感觉自己被一双臂弯抱起,怀抱微凉。


    轻盈的稳稳腾空感让谢菱睁开眼,揉了揉眼睛, 转向抱着她的人。


    她刚从睡梦中醒来, 还有些懵懂,伸手抓着岑冥翳衣襟上的垂绦,有些含糊地唤:“岑冥翳?”


    岑冥翳臂膀坚实, 轻松抱着她,弯下腰来轻轻吻了下谢菱的脸。


    谢菱闭上眼, 感觉自己的眼睫毛碰到了对方的脸颊。


    炙热的唇瓣在她脸颊、鼻尖轻触两下, 很宠爱的样子, 然后移开, 岑冥翳的声音轻轻地在黑夜里响起来。


    “得出发了。”


    “现在?”谢菱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


    雨夜,一点星光都没有,她连岑冥翳都看不清楚,能认出他全靠感觉。


    “嗯。”岑冥翳很简短地应了一声,将一个铁笼子塞到谢菱手上。


    谢菱伸手进去摸了摸, 是兔子。


    岑冥翳干嘛去了,这么晚才来,竟然还把布丁带过来了?


    岑冥翳抱着谢菱走出门外, 旁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走上前来。


    谢菱被放下来,一件温暖大氅披在了她肩上,一道温柔女声在谢菱耳边响起:“谢姑娘安。”


    是个侍女,大约在此等候多时了。


    谢菱在黑夜中忙乱地朝那侍女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


    她根本看不清楚人,屋子里黑黢黢的,一阵冷风顺着青黑石地板攀上谢菱的脚踝,她莫名觉得有些心跳加快。


    谢菱伸出手,很准确地拉住了岑冥翳的手。


    岑冥翳正同一旁的人低声交代着什么,忽然一顿。


    有人点亮了一根小小火烛,幽微的光映在岑冥翳转过来的侧脸上。


    岑冥翳停了说话,只看着她,唇边似有无奈却又甜蜜的笑意,黑眸里闪过一些暖橘色的烛光,像深秋里酿好的酒。


    岑冥翳让旁边的人先离开,待侍女给谢菱系好大氅的系带后,紧了紧握着她的右手,牵着她往前走。


    脚步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连续不断而略带急促,一点烛火闪动着微光,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直到岑冥翳将谢菱牵到一处暗门前,打开门,长长的闭合的甬道中,灯火通明。


    高大的廊柱排列开来,壁挂上的灯火噼啪闪烁。


    岑冥翳走在前面,拿出一张羊皮地图,指给谢菱看。


    “这一处地界很安全,我给你安排了一个身份,行商大小姐,就算口音不同,也不会有人怀疑。只要不提大名,没有人会查到你身上。”


    谢菱点点头。


    现在的情况这样仓促,她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多问,只是把岑冥翳所说的先记进脑子里。


    甬道穿到尽头,是一块伪装成围墙的大理石板。


    外面有一匹快马,套着一辆马车。


    一旁的侍女解下面纱,对谢菱弯了弯眼睛,伸手要挽她的胳膊。


    “谢姑娘,奴婢扶您上车。”


    谢菱这才来得及看清她,面容圆圆,眼睛弯弯,是清儿。


    谢菱心中一慌,下意识地躲开她的手,后退一步,撞到岑冥翳的怀里。


    她转过身,仰头问:“我要走多久,以后还回来吗?”


    “还有……你不能跟我一起走吗?”


    谢菱咬了咬唇。


    虽然她也知道,不太可能。


    岑冥翳身为皇子,按年纪排序是最适合皇位的一个,他怎么可能跟她这样偷偷溜走。


    可是岑冥翳安排这一切,谢菱便知道要出大事,却没想过,她要一个人离开。


    可能是时间仓促,来不及想,也可能是她不愿这么想。


    岑冥翳又弯了弯唇,笑得很欣悦,看着他那样高兴,就感觉前路并不像谢菱所想的那样黑暗。


    谢菱抬头望着他,紧张的双瞳渐渐被安抚下来。她开始疑心,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


    “我会来找你的。”岑冥翳握着她的手动了动,和她十指交缠,“等我几天。”


    “我在哪里等你?”谢菱问得仔细,“又要等几天呢?”


    岑冥翳顿了一下,外面的马低低嘶鸣两声,清儿上前一步,扶住谢菱的手臂,低声快速道:“谢姑娘,到时奴婢会将您送到曲河边,您在河谷等待三日,就能见到殿下了。”


    谢菱眼睫垂下,点了点头。


    看来情况紧急,确实不适合她再在这里花时间慢慢告别。


    谢菱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将布丁抱在怀中,问了岑冥翳最后一个问题:“究竟,会有多大的危险?谢家还被困着,会有事吗?”


    “不会。”岑冥翳很笃定。


    谢菱点点头,再无值得耽误时间的话要说,只好转头和清儿上了马车。


    岑冥翳站在雨中目送。


    谢菱撩开帘子,扒在车窗上看他。


    车轮卷起积雨,愈行愈远。


    按照岑冥翳的安排,谢菱和清儿在陆路走了两日,沿途果然不需要带任何盘缠,清儿偶尔走进一家铺子中,谢菱只把令牌稍稍拿出来,掌柜便会将她们要的所有东西如数奉上。


    “这些都是公子的私产。”清儿回到马车上,握着缰绳,对谢菱解释,“家里没有其他人知道。”


    行走在外,清儿不再叫岑冥翳殿下,而是口称公子。


    家里,指的也就是皇家吧。


    谢菱默默地看了清儿许久,终于问:“清儿,你是他的心腹,之前没有机会问清楚,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究竟在做什么?”


    “谢姑娘,”清儿拘谨地答,“没有人能算得上公子的心腹,我们只是依附于公子活着罢了。公子的事,除了他自个儿,没有人能完全清楚,我也只了解关于谢姑娘的这一部分。”


    “我?”


    清儿顿了顿,前方路途平坦,她松开缰绳,走进马车厢中,倒了一杯茶递到谢菱面前。


    是一杯白桃片泡的冷茶。


    谢菱之前在谢府时,爱喝这个。


    她微微蹙起眉,看向清儿。


    之前在那个庄子上,清儿服侍她时便很妥帖,好似对她的习惯一清二楚一般。


    清儿跪坐下来,双手合在膝上,垂首对谢菱道。


    “姑娘遭劫后,公子担心姑娘忧惧,在姑娘门外守了三夜。”


    “后来姑娘不喜,公子便安排奴婢在姑娘屋外留守,以防贼人再来侵扰。再后来,姑娘不允公子窥看,奴婢才从姑娘院中撤了出去。”


    “奴婢看了姑娘许多个日子,对姑娘很熟悉,姑娘早已是奴婢的半个主子。”


    清儿一边说着,一边依旧跪坐着,好似要认错伏罪一般。


    谢菱心中五味杂陈,半晌伸手,将清儿扶起。


    清儿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眼,这才直起身子,恢复坐姿。


    “姑娘,旁的事情,您不用担心,也无须多问。如今清儿只知道一件事,便是将您送到公子所说的安全处。”


    两日后。


    李统领驾着快马回到鹿城,急急抛下马冲进将军府,如同火急火燎逃命一般。


    不过短短一日,守城将士之中传遍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人心惶惶。


    ——陛下,疯了。


    东宫无主,新的太子无着无落,而今陛下又已疯癫痴狂。


    他们在遥远的边疆守这城,还有必要吗?


    京城内,亦是传言漫天。


    陛下派遣禁军出外寻找巫蛊之术的事,已经没几个人不知情。


    据传那巫蛊之术以血为引,可令人青春永驻,心想事成。


    世上哪有这样的传说?


    哪怕最劣等的市井话本都不会写下这样的故事。


    皇帝却笃信不疑,甚至不惜为此大费周章,半月以来,只上了三次朝。


    群臣的不满日趋严重,纷纷上书奏请陛下切勿玩物丧志,有那威望颇高的,言辞激烈,对皇帝是半劝半诫。


    百官联名上书,轰轰动动闹了好一阵子,终于,皇帝似有听从之意,知会众臣,翌日准时奏事议政。


    百官穿戴整齐,翘首以盼,等了许久,最后却等来一个身材矮小的阉人,说要代陛下听百官上报。


    气得众臣怒气勃发,当场憋红了脸,有的忍不了阉人侮辱,当场甩袖而去,连着折子与乌纱帽一同砸在了地上。


    民心愈发不稳。


    而他们见不到的皇帝,实际躺在温池殿之中,气若游丝。


    他吃了许多丹药,体胖虚浮,前一日又在热池子里性发,与一美貌婢女泡得久了,忽然发作起来。


    皇帝肚子胀得如气球一般大,无处可去的肥肉横流在胸下,每喘一回气,喉中便嘶嘶有声,肚腹艰难起伏。


    门外驻守的婢女、太监,全是四皇子宫中的人。


    后妃、百官,没有人能见到皇帝,除非四皇子应允。


    “三……明奕,明奕……”皇帝浑浊的眼珠移动着,以气声喊着。


    殿外忽而响起铿锵刀剑声。


    守门的太监倒下,岑冥翳身后的青衣侍卫拔|出刀刃,一路杀进。


    岑冥翳走进殿中,直冲榻上的皇帝而去。


    皇帝正念叨着他的名字,见他果然来了,浑浊的双眼也似乎亮了几分。


    “明奕……”


    岑冥翳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走过去捏起皇帝的拇指,在红泥上按了按,然后在一张纸上按下印。


    门外的婢女吓得四处尖叫奔逃,还壮着胆子能走动的,连忙去告知了四皇子。


    “明奕,咳……朕是病了,才会犯错。你若是能救朕,朕痊愈后,定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岑冥翳垂眸看着他。


    皇帝续道:“你,你去找那个苗疆之子,他会用毒,也会用药,他一定有好药!”


    岑冥翳甩开衣袖,不再听他临到头还在喃喃的妄语,往外走去。


    擦拭着剑上血液的青衣侍卫一边跟上,一边同岑冥翳禀报。


    “皇帝所说的苗疆之子,的确是个人物。”


    “据说他承袭武学衣钵,江湖人称剑圣,又有巫蛊秘学,岑明觐虽是拿他做幌子,可也确实存了心思,想将他收入麾下,可派出去寻他的人不知折了多少。即便是我们的眼线,也仅仅捕捉到些许消息。”


    “他在京畿出现逗留,似乎是在找人。”


    “可他找的那人,早已死了,真是奇也怪哉。”


    岑冥翳的脚步猛然顿住。


    “你方才说的,再说一遍。他在……找谁?”


    142章 全知   一更


    “那苗蛊后人姓白, 也常穿一身白衣,神龙见首不见尾,偶然捕捉到几次踪迹, 都是在市井游荡。”


    青衣侍卫见岑冥翳感兴趣, 便将自己所知详细道来。


    “其人如鬼魅一般,混身散发煞气, 看谁都像是要活剐了一般,可怖异常。”


    “他要找的目标,似乎是位年轻姑娘。”


    “据说昔日他曾受伤落魄, 被一名采药女救下, 他要找的,便是那人。”


    “这也不稀奇,但怪异的是, 曾有人亲眼看见他携着一口木棺,里面装满了药材, 还躺着一个女子, 状若好眠。那姿容神态, 与他寻人时所述特征一模一样。”


    “他找来找去, 找的却是一个死人。我看,这儿多少是有点毛病。”青衣侍卫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撇嘴道,“即便四皇子费尽心机找到他,也大约是派不上用场了。”


    岑冥翳眸光忽然急促地闪动。


    在别人听来,这或许只是一个市井怪谈, 但在岑冥翳耳中,却分外熟悉。


    当一个人掌握了世界上太多事情的时候,越是接近于一个全知, 他就越会明白,世界上没有偶然。


    这种莫名的熟悉感,也是如此。


    “采药女?”


    岑冥翳喃喃重复着。


    过往的画面唰唰飞过,在他脑海中飞快地复现。


    鹿霞山上,谢菱为受伤的贺柒采药,因而落单,遇上了他。


    谢菱是阿镜,是玉匣,是楼云屏,是赵绵绵。


    可这几人个身份,都不应当会对山草药熟悉。


    岑冥翳心口猛地缩紧。


    是他遗漏了。


    她在这世上的踪迹,他并没有完全掌握。


    他太过大意,没有发现自己的盲区。


    盲区的后果便是变数。


    现在,这个变数出现了。


    对于习惯了掌握一切的人,变数便意味着绝对的危险。


    岑冥翳眉心紧蹙,忽然胸腔一阵剧烈的起伏,喉间痒痛,咳嗽不止。


    他匆促用手巾捂住嘴,双肩抖颤,放下手时,手心的巾帕上一团鲜红。


    青衣侍卫面色凝重,担忧望向身边比自己还要高出一头的主子。


    “殿下,那药还在磨制中,您的身子……”


    “无碍。”岑冥翳拦下他未尽的话。


    他自己的情形,他很清楚。


    那药本就只有镇静的作用,让他不至于自己同自己互斥。而今虽然没有药,他却也有别的念想来控制自己。


    只是偶尔失控时,会反噬得比以往要厉害些罢了。


    “想办法,同清儿联系上。”


    青衣侍卫闻言少怔:“清儿离开后,断绝了所有联系,她们的行程没有其他人晓得,我们如何能……”


    “半日之内若联系不上,替我备马,我亲自去寻。”


    青衣侍卫扼住话头。


    当时殿下安排谢姑娘离开,为了绝对安全,没有将路线泄露给清儿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可现在正是紧要关头,殿下怎可能离开?


    侍卫垂首,果断应道:“是。”-


    清儿解开辔绳,放马自行离去。


    马蹄在泥径上留下的痕迹很快被雨水冲去,再寻不着。


    接下来要行水路。


    清儿将衣物递给谢菱,指了指谢菱身后的茂密树丛。


    “谢姑娘,舆箱就藏在隐蔽处,可更衣。”


    谢菱点点头,看了眼手中的衣物,全是绸缎,但并不华贵,很符合行商的派头。


    她正要转身,清儿又目含关切,问了一句:“姑娘的身子可有好些么?”


    谢菱顿了一下,胡乱点点头。


    这几日她脑中时常传来疼痛,偶尔一阵阵的胀痛,不剧烈却缓慢得磨人,偶尔是尖锐抽痛,像是脑髓也要被绞出来一般。


    清儿猜测是连续赶路又受了风寒,犹豫要不要停下来歇息,谢菱却阻止了她。


    岑冥翳做的计划定是环环相扣,若是打乱了什么步骤,引起后续的麻烦,就很不必要了。


    她想早点度过这阵子,早点回宫。


    谢菱回身钻进舆箱,解下衣扣更衣。


    布丁安静地待在舆箱中,谢菱用旧衣将它裹住,免得它受冻。


    岑冥翳不知对此事计划了多久,清儿又会什么时候带她回宫?


    她等着岑冥翳处理好宫中的事情,她才能弄清楚谜团,厘清自己的思路。还有她的任务,不管这一次是be,还是……能达成小美人鱼结局。


    换了一半,谢菱忽然听见外面的雨声中,夹杂着打斗声。


    按在领口的手指松开,谢菱将布丁塞进怀中,悄悄地从帘子往外看。


    她一面拉上外衣遮住肩头,一面凝神看去。


    不远处的山林间,另有一人身穿白衣,头戴蓑笠,雨水模糊了视线看不清楚身形,他身旁围着几个小混混,似是打定主意要抢他腰间的钱袋。


    路遇不平,谢菱本应相助,但她现在自身的事也棘手的很,不可能再去掺和旁人的事。


    谢菱系好腰带时,外面已经打了起来,听声音还很激烈,想来那落单的白衣人并未落入下风。


    她穿戴整齐,搂着怀中的布丁正要钻出舆箱,却听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近。


    那几人竟是边追边打,往这边来了。


    谢菱蹙眉,安静不动,免得引起注意。


    清儿若有默契,此时也应该远远躲开,越是假装这里没有人,才越是安全。


    免得那一伙小贼抢了白衣人,还要再盯上她们。


    谢菱竖起耳朵听了好一会儿,外面的打斗声渐渐歇了。


    不知是跑远了,还是两败俱伤,分别溜走。


    谢菱又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清儿靠近的声音,便只好自己悄悄从舆箱中溜下来。


    她才刚刚在满地落叶上走了两步,一柄尖锐利剑忽然带着遒劲力道,直挥向她的双膝。


    再多走一步,她双腿便要废了。


    “女子?”


    身后的声音含糊传来,似是有些疑虑。


    谢菱不敢回头,只从余光瞥见身后白色的敝膝。


    竟是那落单的白衣人,胜了。


    可他有剑,谢菱不敢贸然猜测他是好人,依然悬着心口。


    她斟酌再三,终于出声道:“我与兄长同伴路过此地……”


    话没说完,身后的脚步声忽然急促,将满地枯枝落叶踏得哗哗作响,疾步朝她走来。


    谢菱的手腕被用力攥住,那人的手劲如铁爪钢铸一般。


    那人站到了她对面,斗笠下垂着的黑纱轻微地颤抖,抓着她的手亦如是。


    谢菱有些疑惑,又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山风吹过,冷雨飘摇,黑纱贴在了那人脸上,若隐若现显出俊逸的轮廓,以及覆着双眼的缠布。


    “……瑶瑶?”


    谢菱脊背猛地抽上来一阵战栗,冷意直逼头顶。


    那人焦急地伸手,摸索上谢菱的脸侧,被谢菱用力避开。


    他似乎是意识到什么,又将手伸回去,掀开自己面前的面纱。


    他一身白衣,与发上的羊脂玉簪浑然一体,眉如远黛,鼻若山岚,脸如桃杏,若不是多了那条缠眼的白布,分明是一个光凭模样便要令人痴醉的艳丽公子。


    这人,不是那被称为剑圣的白靡,又是谁。


    “瑶瑶。”


    他又喊了一遍,这回声音中却带着鼻音与哽咽。


    两行眼泪忽然从蒙着白布的眼中流下来,汇聚在少年的下巴尖上,不断地颤动。


    “叮。”系统响起了久违的提示音,“宿主,第三个世界副本已重新激活。”


    谢菱面色苍白,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遇见白靡?


    还被他当场认出来。


    她只说了一句话而已。


    白靡眼上覆着白布,眼泪不停地流下,汇聚在雨水中。


    他紧紧攥着谢菱,喉间压抑不住地呜呜不止。


    谢菱越是想理清思路,越是脑袋中混乱成一片。


    尖锐的疼痛再次袭来,这回连脊椎都刺痛得麻木,好似被人从天灵盖狠狠扎了一针,身子不受控制地软倒下来,昏死过去。


    醒来时,谢菱身处一个暖和木屋。


    这不是清儿告诉她的路线。


    她现在,被白靡带到了另外的地方。


    谢菱心中被慌乱和恐惧充盈,她攥紧自己的裙边,逼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


    软软的触感贴到她的脸颊,毛茸茸的。


    谢菱偏过头,是布丁。


    布丁浑身被炉火烤得干爽暖洋洋的,蹭在谢菱脸上很舒服。


    谢菱心中稍稍定下来了一些,在榻上爬坐起来。


    木杖轻轻点在地上的声音时不时在门外响起,似是盲人在走来走去。


    白靡,盲了?


    他眼上覆着的那条白布……


    木门忽然被推开。


    白靡站在门外,换了一身白衣,干净簇新。


    他把手杖放下靠在门边,平稳地端着一碗热粥,跨过门槛,将粥放在了床边小桌上。


    他覆眼的缠布也换了一条,干爽整洁,看不出狼狈之态,只是他大约忘了洗脸,脸上的泪痕犹清晰可见。


    白靡坐在床边,脸偏向谢菱的方向,双手撑在床榻上,好像要倾身听人说话一般,唇边的笑容很甜。


    他以前模样更甜。


    谢菱记得他的双眼,迎着阳光时带着浅浅的亮金色,像盛了秋日最好的那一汪蜂蜜,笑容也像是深秋树梢上,阳光最饱满的那一颗苹果。


    可偏偏,他的内心和外表是极度的反差。


    白靡就是一个天生坏种,若有必要,烧杀抢掠他将无恶不作,杀人越货也只是稀松平常。


    谢菱咬紧牙关,将怀中的布丁悄悄挪到身后。


    “瑶瑶。”白靡伸手,摸索到桌上的粥碗,将它往谢菱的方向轻轻推了推,笑靥清甜,薄唇水红,“粥熬好了,你吃呀?”


    143章 瑶影   一更


    那一世她叫做瑶影。


    瑶影是个孤女, 在山上采药为生。


    她住在深山,离集市太远,好在山中还有不少猎户、樵夫, 草药总有用武之地。


    可是大家都很穷。


    在山上, 每一件要用来售卖的物品都一定有它不可取代的价值,而且, 价格很低。


    瑶影攒了很久很久,才攒到满满一小袋的碎银。


    这袋银钱比她拥有的全部东西加在一起都要贵,她总是随身携带。


    有一天下暴雨, 瑶影以为, 借着暴雨遮掩气息,她可以多采些寻常难找的药草,结果却不小心惊动了一只野兽, 被追赶着逃进破庙。


    喷着腥气的大嘴和能轻易贯穿人躯体的利齿就在身后,瑶影跑得脸色发白, 眉眼也几乎褪了色, 拼命跑进破庙中, 滚进石像背后。


    她吃得少, 瘦得很,像一只燕扑进来,发现地上有个人,她又受惊地快速移开,轻飘飘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得满头满身稻草。


    瑶影的嘴紧紧闭着, 这是为了避免大声喘息,不把自己的踪迹暴露在野兽面前。


    她胸膛因为剧烈跑动不断起伏,双眼瞪大, 定定地盯着眼前这个躺在稻草堆里的人。


    少年也同样回望着她。


    只是那浅色透亮的眼眸中满是不善。


    瑶影觉得,大约是因为自己打扰了他,使他不快。


    “咕嗷——”


    但显然,此刻破庙外嘶吼的野兽比瑶影更加吵扰。


    少年“啧”的一声,五指在地上摸了一把,指间夹上几粒石子。


    他侧过身,反手支着侧脸,即便躺在破稻草堆上,看起来也是腰身款款,仪态翩翩,好似掷果潘郎。


    少年左手一横,将石子接连飞掷出去,一下一下全砸在那头野熊眼睛上。


    野熊怒声狂吼,被打得一下下偏头,不得不往后退,最后还是忌惮,转身跑进林中逃走。


    待周遭变得安静,瑶影松了一口气,快速从石像后爬出来。


    她蹲到自以为安全的地方,悄悄地打量着少年。


    在山中,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眼睫又长又卷,肌肤如玉腻白,嘴唇水红,下颌线条像画出来的一般平滑,连着脖颈,喉结凸起,一缕墨发搭在露出一点点的锁骨上。


    他还穿着一身白衣,侧躺在稻草堆上,姿态闲适,身后的破窗外飘进来的雨也成了他的装饰。


    瑶影咽了咽口水,站起身来,往少年的方向走了几步,似乎想要靠近。


    少年翻了个身爬起来,从闲闲侧躺的姿势,转为靠在佛像上。


    他目光盯着她的脚步,不高兴地哼笑两声,左手中又开始往空中抛着几粒石子,扔起,又落在掌心,彼此敲击出清脆摩擦的声音。


    瑶影的脚步顿住。


    那石子连几乎两人高的野熊都能打退,更别说是她了。


    瑶影不再往前,小心而讨好地先开口:“我叫瑶影。你呢?”


    他们中间隔着一张石桌的距离,瑶影小心地蹲了下来,双手环着膝盖。


    “嗤。”那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冷笑,少年的声音如匪石相击,清亮,也透着凉,“你也配知道我的名字。”


    “……”瑶影的神情渐渐冷下来了。


    她不说话,低头默默解开自己系着袖口的带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


    她不顾少年一直甩着石子的威胁动作,走到少年身边,把布袋放到他身旁。


    “这是什么?”他语气怪异。


    看到瑶影过来,他又把手里的石子举了举。


    瑶影耷拉着眼没看他,走到破庙门后的避风处,抱着双膝坐下。


    这里是破庙内离他最远的距离。


    少年把布袋翻出来看,银锭倒出哗啦啦的响声。


    这是,谢礼?


    他再次看向瑶影,眼神多了丝探究。


    “喂。”


    他隔空喊了一声。


    瑶影没理他。


    “喂!”他又喊了一遍,已经隐隐有些不耐烦,脚尖一下下地踩着地面,“你有热水吗。”


    少年总算是确信了,这个突然出现在破庙的女子只是一个寻常山民,这才开口对她提了要求。


    瑶影依旧不说话。


    少年气得发笑,脸上也浮出隐隐怒意。


    他在发怒的时候,那份冷酷暂时压过了甜美而略带稚气的长相,显得有些锐利。


    他还要利用这女子,当然不能直接将人杀了,少年余光瞥到手边的银锭,心念一动,开口道:“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果然,蜷缩着躲在破木门后的女子动了动。


    瑶影偏过头来看着他,不带什么情绪,一字一句地说:“你救了我的命,那袋银钱,就是我拿来跟你交换的。你若是再要别的……”


    瑶影顿了顿,接着说:“那就是别的价钱了。”


    少年一噎,漂亮的浅色双瞳瞪圆了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钱袋。


    “你的命,就值这么点?”少年轻蔑地拨了拨那袋银锭。


    就这点可怜巴巴的钱,若是放在以前,是从他手中滑下去,他都懒得弯腰去捡的。


    可是,此时到底不同于往日。


    少年神色稍黯,很惹人生怜,甚至要痛骂起来,不知是谁给了这漂亮小孩委屈受。


    但是若仔细看去,他那张引人心疼的脸上,其实已经写满了蓄势待发的仇恨,似乎只待将牙磨得锋利,便要把得罪了他的人撕咬得粉碎。


    脚步声靠近,少年警惕地撇过目光。


    瑶影停在三步之外,弯腰将一个不会动的东西放在了桌脚边。


    “那,再加上这个。”瑶影直起身,又回到她先前坐着的位置坐下。


    少年狡猾而灵动的双眼迅速瞥了瞥她,一把将那个小东西抓了过来。


    是一个藤草编的蚱蜢。


    他下意识地把玩了一会儿,终于意识过来,一袋银锭,加上一只草编的蚱蜢,就是她拥有的全部。


    少年抵着舌尖,舔了舔后槽牙。


    在这样的状况下,居然让他遇到一个跟他一样落魄……不,比他还要更落魄的人,让少年感觉很欣慰。


    至少,他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面对一个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少年完全放下了戒备。


    他双腿架起,换了个姿势,踩在那堆碎银上,哗哗作响。


    “喂。”他颐指气使地叫她,“你在干嘛?”


    瑶影没有回头,后脑勺圆圆的,抵在膝盖上,答话声传过来:“躲雨。”


    她的斗笠蓑衣,还有防滑的草鞋早就在躲避野熊的时候甩到了山林间,现在雨倾如瀑,她走不出去。


    少年又磨了磨牙,声音阴恻恻地恐吓:“我现在杀了你,你怕不怕?”


    瑶影又不答话了。


    她的随性叫少年瞪圆了眼。


    他明明才是那个掌控她命脉的人,她却想理他就理他,不想回答的问题就径自当作没听到。


    气煞他也。


    他当然可以随手杀了瑶影,可现在瑶影是他能遇到的唯一一个没有武器的人,暂时还杀不得。


    冷风吹进来,扬起地上的灰尘,呛得少年低低咳嗽了两声。


    一直背对着他的瑶影却在此时回头,安安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虽然她又很快扭回头去,但少年如猫捉老鼠一般,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她方才的视线中,是单纯的关切。


    像是终于按住了乱糟糟线球的线头,少年的嘴角得意地微微扬起。


    他又故意咳了两声,说:“我要热水,还有剪子,干净的布条。”


    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他都一定会物尽其用。


    瑶影忍不住回头看他。


    雨下得这么大,连她都觉得冷,那个少年穿得那么单薄,肯定要受寒了。


    她又想开口,但想到少年之前的态度,终究抿住唇,忍了下来,闷声说:“你想要热水,要跟我用银子买。”


    少年又瞪了瞪眼。


    他将地上被他毫不珍惜地踩过的碎银拢进布袋里,攥进手中。


    给他的东西,还想要回去?绝对不可能。


    示弱竟然没用,少年撇开脸,冷凝下来的眉眼依旧精致秀丽,水红的唇瓣赌气地嘟起。


    这一回,反倒是瑶影忍不住动了动,又开口。


    “你受伤了?”


    热水,剪子,布条。


    村里接生时也用到这些东西。


    那些场面中,总是有好多血。


    少年一开始只是沉默。


    他怎可能将伤口示人,那是何等愚蠢的行径。


    但过了一会儿,少年渐渐地偏过脸,浅色的眸中,漾起水润的光泽。


    他好像一朵漂亮的落难的小白花,总是不经意间让人觉得他脆弱可怜。


    瑶影唇瓣抿了抿。


    她打破了自己的规矩,朝着少年走近。


    “你是不是,无处可去?”


    她从没在山上见过这个少年,他肯定不是这里的人,大约是受伤流落至此。


    少年低垂着的眼眸频频闪烁,好似在计算着什么,终于,他慢慢仰起头,望着瑶影,尖巧的下巴和微微耸起的肩膀之间划出一道柔弱的弧度。


    他好像不好意思,却又不得不承认,艰难地“嗯”了一声,很小声。


    瑶影的目光却骤然亮起。


    她定定地看着少年,好像小女孩看着集市上买不起的昂贵布偶,慢慢地、郑重地向他伸出手。


    “既然你没有地方可以待,你和我一起生活,怎么样?”


    “我给你烧热水,给你摘草药。家人之间,不需要报酬。”


    144章 清除   一更


    白靡是苏杳镜经历的第三个世界。


    苏杳镜穿的本就是be虐文, 失去一只枕头,一个玩偶,能算虐吗?最多就只能带来遗憾, 或者是“倒霉”的感叹。


    所以, 为了达成虐文be的要求,苏杳镜不能只成为书中角色的枕头或者玩偶, 她至少要让自己的角色变得重要,也就是,她必须打动书里的角色, 必须要和他们产生羁绊。


    哪怕那羁绊并不是爱。


    要打动角色, 就得先说服自己。


    苏杳镜在捏不同马甲的人设时,都会仔仔细细地思考,如果她真的是故事里的人物, 她会为了什么理由对书中的男主角情根深种?


    第一个世界,是归属。


    阿镜漂泊流浪, 把黎夺锦当成归属。


    第二个世界, 是报恩。


    玉匣明知自己只是一个替身, 但她愿意用这种方式让她的恩人获得慰藉。


    第三个世界, 苏杳镜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是“家人”。


    书里给瑶影这个身份设置的背景就是一个独自在山中生活的采药女,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细节。


    她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似乎都跟这本书毫无关系。


    它只关心身份尊贵的各路男主,以及激烈的情节。


    书里设定没有给予角色的东西,苏杳镜给了。


    苏杳镜给“瑶影”孤独的情感, 让她有了期盼。


    有了感情,有了渴求,这个马甲才活了过来。


    瑶影一直期盼着一个可以朝夕相处的家人, 会和她说话,和她吵闹,在下大雨哪里也不能去的时候,和她一起待在四面空寂的小木屋里,在日子漫长的晴天,和她一起去探索从未去过的、未知的地方。


    对瑶影来说,眼下落单的、无处可去的白靡,就像天上掉下来给她的礼物。


    更何况他还长得这么漂亮。


    对于瑶影的邀请,白靡本能地狐疑,并没有立刻答应。


    “和你住?”


    “对呀。我有屋子,我可以挣钱,你跟我住的话,就不用住在破庙里啦。”


    白靡似乎是有些心动,犹豫着没有拒绝。


    他的这点犹豫让瑶影兴奋。


    瑶影就像一个竭力想要讨好宠物的新手伺主,雨停了之后,她立刻找来火绒,想办法生火,给白靡烧热水,准备他要的一切东西。


    白靡没有管她,兀自倚坐着,冷眼瞧着她为了自己忙上忙下。


    过了几天,或许是渐渐熟悉起来,白靡没有再回避瑶影,而是大大方方地在她面前换药,展露了腹部依然鲜血淋漓的伤口。


    下一次瑶影再来,就给他带来了磨好的药泥。


    白靡闻了闻,辨认出那草药是生肌止血的好药,在这种山上,很难寻。


    他拿着药,看向瑶影。


    瑶影脸上并没有可惜的表情。


    她和白靡相遇的那一天,就是为了找这种药,能换的钱,比平时多不少。不过,钱买不到愿意和她一起生活的家人。


    瑶影坐在草堆上,双手搭着膝盖,见白靡看过来,朝他咧嘴笑了笑,努力显得亲和。


    白靡顿了一下。


    他发现这个山野间的女子其实长得很漂亮,胡乱扎起的长发有些凌乱,脸上总是到处蹭着灰,却也掩不住天生的神清骨秀。


    她最多只比他大一两岁,若不看她做事时熟稔干练的气质,再让她换上一身浅嫩的衣裙,或许她看起来会比他还要显得年纪小些。


    他这回终于同意离开破庙,和瑶影回家去住。


    瑶影高兴得像是捡到了什么大宝贝。


    带着白靡回去的路上,她停不下来地絮絮叨叨:“以后,我们两个人住,就可以养一条小狗啦,我一直没有时间照顾小狗。对了,还可以养鸡,鸡长大了就会生小鸡,还可以吃鸡肉,还可以卖钱……”


    瑶影越说越高兴,喋喋不休地说着所有她憧憬的、一个人做不了的事情。


    有了白靡,她好像看到生活的梦想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实现,兴奋得不能自已。


    白靡走在她身后,斜眼看着她,最终还是忍不住摸了摸鼻尖。


    ……就这么高兴?


    瑶影说是有一间木屋,但屋子不大。


    她早早地就把自己之前的卧房收拾出来,整洁干净,作为白靡的房间。


    至于她自己,只能在杂屋里挤一挤,暂时只放了一张草席当作自己的床。


    白靡见了,也没说什么,理所当然地在木床上坐下,修长的双腿架在床尾。


    木床不够长,要放下他,还有些局促。


    瑶影站在门边,倚着门框看他,双眼闪闪发亮。


    “我去做吃的给你。”


    她急于展现自己所有的长处,让这只……不对,这个新搬进来的家人不会后悔。


    白靡想说什么,她已经急匆匆地跑走,白靡只得收回目光,冷哼一声。


    在破庙的几日,他吃的都是干饼,也确实需要一顿美餐来调剂调剂。


    屋子很小,听着瑶影在堂屋里一边烧火做饭,一边哼着欢快的不知名的小调,白靡的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


    明明还没闻到饭香,却先觉得饿了。


    饭做好了,瑶影端着碗走进来,摆在他面前,脸上写满骄傲自得,十分期待他的品尝。


    白靡看了一眼碗里那熬成黏黏糊糊一滩的东西。


    他狐疑地瞥了瑶影一眼,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就狠狠地皱起眉,火速松手,将勺子摔回碗里。


    这什么?也太难吃了,他做的毒药都没有这么难吃。


    “我不要这个,拿走。”


    白靡嫌弃地捂住嘴,冷冷瞧着那只碗。


    瑶影怔住,脸上明亮的表情,也渐渐低落下来-


    “啪嚓。”


    谢菱把粥碗从面前推开,摔碎在地。


    热粥流出来,倾了一地。


    看那粥的颜色,倒是熬得很漂亮,浓稠清香,里面还掺着鸡丝和蘑菇。


    白靡颤了颤,伸手去摸索,直到摸到地上的碎片。


    “……我再去盛一碗。”


    白靡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谢菱默默无声地看着。


    他真瞎了?


    谢菱摸了摸自己的颈子。


    几个世界的马甲模板多多少少有些相似,她与瑶影,最相似在声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瞎了的人,对声音更为敏锐,难怪她只说了一句话,白靡就认出了她。


    其实她也可以否认,强装不认识白靡,但是系统已经发出了世界线激活的提示,她再怎么否认,用处也不大了。


    谢菱眼睫如蝶翼般轻合,又分开。


    她现在和清儿走散,也不知道清儿那边会时如何焦急。


    白靡武艺超绝,想要清儿来寻他,无异于痴人说梦。


    只有她自己想办法离开这里。


    按照岑冥翳告知她的计划,她原本是要先行陆路两日,再行水路三日,在一处河谷等待,岑冥翳会来和她会和。


    可是现在,她连自己身在何方都不知道。


    岑冥翳那边又如何了?宫里如今是什么情形,她也一概不知。


    谢菱深吸一口气,还没吐出,脑仁又是一阵钻心的刺痛。


    她紧紧摁住太阳穴,系统的电子音响起。


    “宿主,紧急预警,在接下来的十五天里,宿主的身体将会出现一系列变化,具体表现为头疼、发热、嗜睡等。”


    “……已经开始了。”谢菱又用力用指骨摁了摁太阳穴,在脑海中艰难问,“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宿主。”系统的电子音竟然也出现了几分犹疑,“刚刚我对宿主进行日常检测时发现,小美人鱼任务,已经开始达成了。”


    什么?


    谢菱脑海中一懵。


    这个提示,她等了太久太久,现在忽然之间出现,却反而让她一点也没有欣喜的情绪。


    反而好像是听到什么骗人的话一般。


    她想了想,觉得不对劲。


    “开始,和达成,都是两个短暂性动作,毫不相关。什么叫做开始达成?”


    系统失语了一阵子,似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干脆在谢菱脑海中展示了一幅画面。


    最顶上是一个线条勾勒出来的图案,是小美人鱼的影子,底下是一个正在缓慢前进的进度条,目前还只填满了一点点,进度条后跟着一行小字:预计所需时间还剩14天6小时58分钟。


    这个时间一直在减少。


    “这……是什么?”


    系统这回沉默的时间更长。


    但它最终还是没有选择隐瞒。


    “宿主,你已经达到了小美人鱼任务的条件,但是要完成这个任务,领取奖励,首先要对宿主进行一个清理。”


    “在童话故事中,结局总是主角幸福地永远在一起,为了满足这个结局,主神将会清除宿主所有不幸福的记忆。等到记忆清除完成的那一刻,便是结局达成的一刻。”


    “抱歉,宿主,系统之前从来没有开启过这个任务结局,所以现在才知道这个隐藏条件。”


    清除、记忆?


    什么意思。


    主神要将她的记忆全部清除,只留下小美人鱼的部分?


    她不仅仅会忘记之前所有世界的内容,还会忘记她是苏杳镜,忘记她是穿书者,最后只记得她是谢菱,永永远远作为谢菱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去?


    苏杳镜忽然脊背抽冷,遍体生寒。


    小美人鱼为了和王子待在一起,牺牲了自己的声音,牺牲了自己的鱼尾,变成不属于她的双腿。


    而她为了完成小美人鱼结局,也要牺牲一部分的自己。


    ……难怪,赞叹真爱的童话故事那么多,她偏偏被取名叫做小美人鱼。


    苏杳镜脑中嗡嗡作响。


    145章 清晖   一更


    苏杳镜静静地坐着。


    是她把这个任务想得太简单了。


    她以为只要走完了剧情, 不管是be还是获得真爱,最终的结果,都是她可以离开这个世界。


    可, 哪里会有那么好的事?


    苏杳镜忽然在此时想起了那天, 岑冥翳给她玩的那个蛇环锁。


    九条蛇朝向不同的方向,最后合拢为一体。看似严丝合缝, 没有任何区别,可只有把内部拆解开才能看出,每一条蛇都是不一样的。


    还有岑冥翳对她说的那句话——


    起因不同, 结果怎会相同。


    这样简单的道理, 甚至有人早早提示过她,她却没有看透。


    主神的把戏,她反倒当了真。


    系统似乎很是焦急, 一直在苏杳镜的脑海中说着什么,语速急促。


    苏杳镜却反而在这最危急的时候最平静。


    她的心意很坚定。


    主神想要她牺牲自己, 像小美人鱼那样消失, 只留下梦幻的泡沫?


    不可能。


    为了感情, 苏杳镜可以付出的东西里, 绝不包括她自己。


    苏杳镜慢慢眨了眨眼睛,渐渐回神,重新在脑海中搜寻系统。


    她要离开这个世界,不管用什么方式。


    “……宿主?”


    刚刚系统在苏杳镜脑海中说了许多话,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系统继续小心地呼唤着她,声音有些虚弱。


    在苏杳镜进入穿书世界时和系统签订了契约, 其中有一条是,系统可以寄居在脑神经内与苏杳镜进行交流,这种交流不依赖听觉, 只要苏杳镜醒着,就能随时随地听见。


    但,若是系统让宿主产生了心理上的抵触和不信任,宿主就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屏蔽系统。


    刚刚苏杳镜对它一点反应也没有,系统便知道自己是被屏蔽了。


    系统看着自己的思维触手,虚无地摆动。


    它明明没有人类情绪,但此刻它的智脑中却似乎自动模拟出了“沮丧”。


    直到再次听见苏杳镜的一声“系统”,它周围的光屏才再次倏地亮起来。


    “宿主,我在。”


    它忙不迭地对苏杳镜说,“宿主,本系统会尽全力为宿主寻找主神的破绽,让宿主不被完全记忆。只要不被完全抹除,那些遗漏的记忆也可以找回的。”


    系统语速很快,生怕苏杳镜又把它屏蔽了。


    苏杳镜半晌没有回答。


    就在系统紧张到发出滋滋声的时候,苏杳镜总算开口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询问语气里没有带着嘲讽,只是单纯的疑惑,却比嘲讽更寒凉,“你是要帮我?”


    “是的,宿主。”


    “为什么?”


    “因为本系统的运行原则就是,一切以宿主的幸福为福祉——”


    “不是这个。”苏杳镜冷静地打断了它,“你是由主神创造的,你的原则一定在主神的规则之下。你凭什么去反抗主神?”


    她不会再轻易地相信系统的话,从此以后,系统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必须有足够说服她的理由。


    系统再次顿住。


    它停了许久,最终开口,声音像是老旧的齿轮彼此摩擦一般粗糙迟钝:“因为我……不希望那些宿主的马甲……消失。”


    苏杳镜愣了愣。


    “无论宿主如何否认,她们都是宿主的一部分,和宿主共生。可是,如果连宿主都忘记她们,她们就会真的消失。”


    “我不想她们死掉。”


    “宿主,你的每一个马甲,我……喜欢。”


    接着是一连串无意义的电子杂音。


    系统觉醒了不属于它的人类情感,构造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语序颠倒,发声混乱,还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恢复。


    它主动静音,不再继续打扰苏杳镜。


    这样的理由——


    苏杳镜抿了抿唇,在脑海中屏蔽系统,不让它再读取自己心里的信息。


    ——其实,她有百分之五十的相信。


    系统说要去寻找主神的破绽,苏杳镜不管到底信它多少,都不可能傻傻等着。


    她不能坐以待毙,首先要做的,就是不能再继续被白靡困在这里。


    灶房中,白靡对此一无所知。


    他摸索着勺柄,从锅中稳稳地盛出一勺粥,放进碗里。


    瞎了之后的这段时间里,他早已经适应如何不用双眼生活。


    盛好后,白靡将木勺上下沥了沥,放回锅中。


    捧起粥碗,放到面前轻轻嗅闻。


    粥里面放了花生莲子,很浓很香,是瑶影喜欢的。


    也比瑶影自己做的,好吃太多了。


    回忆着瑶影做饭的味道,白靡情不自禁地弯唇笑开,唇边漾着一个甜甜的酒窝。


    但笑着笑着,两行眼泪又将蒙眼的白布浸湿,从颊边滑落下来。


    他抬起手,握着拳用手背将泪拭去,这样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有些娇气,但再也没有人会在此时过来劝哄他。


    瑶影根本不会做饭,但她自己意识不到。


    因为她从小到大就是自己照顾自己,她没吃过好吃的东西。


    或许有时候,偶尔偷看到别人家做饭,就偷偷记下来,回家后想办法学着那模样做,可大约终究是没天赋,做出来的总是乱七八糟。


    可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吃她做的饭,也没有人会告诉她这个不好吃,瑶影就一直以为,她做得很不错。


    还挺骄傲。


    白靡第一次喝她煮的粥时,恨不得转头去喝自己熬的毒药。


    起码没这么喇嗓子。


    他不要吃粥,瑶影很低落,端起碗走开,后来她自己蹲坐在堂屋里的小木凳上,睁着大眼睛自己吃粥的模样,又让白靡觉得很可怜。


    可怜的人,就像虫子。


    生命软弱,又无趣。


    他在瑶影的房子里住下来。


    白靡对这里不熟悉,踢坏了一株瑶影栽的小花,将瑶影挑上来的井水撞倒,倒得到处都是,很难说清到底是无意还是有意。


    但瑶影统统都没有介意。


    她重新把花扶好,明明是那么一株根本不起眼的寻常野花,她也还是拿着小木铲轻轻替它拍好土。


    一桶一桶的水也重新挑好,冷眼旁观者她慢慢装满三只大水桶,白靡皱起眉,他居然觉得有种……满足感?


    怪异。


    白靡扭头离开。


    他把瑶影完全当做了一个免费的劳力,瑶影也如她所说,从没有再跟白靡提过报酬,相反,白靡无论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尽力地满足。


    白靡觉得她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家人,只不过多了一个名头而已,就能区别这么大吗。


    可怜虫。


    他有自己的家人。他母亲是南疆擅用蛊的圣女,他父亲是风流潇洒的剑圣。


    圣女初遇剑圣,动情后生下了他,被族人驱逐到郊外野地居住,但那又没关系,他们一家三口自己过得很好。


    直到他不到六岁时,父亲病逝,他便由母亲陪伴教养,以及父亲留下的几本手札。


    白靡既然有自己的家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把瑶影当成家人,只不过是借着名头,在她这里躲着养伤罢了。


    顺便看看傻子。


    不过瑶影也是有白靡能欣赏的地方的。


    比如,她卖出去的药草绝不讲价,她很清楚自己拥有的东西是什么价值,无论对方再如何温言软语,或威胁斥骂,瑶影也从不妥协。


    她真的把钱看得很重要。


    这让白靡在挥霍她家里的东西时,更多了一丝说不清的快感。


    在瑶影的精心照料下,白靡的伤好得很快。


    他渐渐可以出门转转,不过他很谨慎,只去房子周围能看得到的地方。


    看他好了些,瑶影之前和他提过的念头,终于按捺不住。


    “我们养十只小鸡,好吗?”


    白靡坐在屋顶上懒洋洋地晒太阳,瑶影就站在底下,用手搭在眼前,努力地仰头望着他。


    “我的钱刚好够买十只小鸡。猎户家的黄狗快要生了,如果他愿意给我一只,我们还能有小狗。”


    “唔。”


    阳光满满地洒下来,风从宁静的田野和树林间吹来,让人忍不住犯懒。


    少女清甜的声音一句接一句地传来,白靡其实半边脑子都快要睡着,根本没听她说什么,敷衍地应着。


    “那就这样。”瑶影有些雀跃,“我今天去集市上买小鸡,你……你在家看家。”


    瑶影的话其实也不多,约定好后很快就拎着竹筐下山去了。


    她住得离山下太远,一个人又不方便,每次去都要早早做准备,才能在天黑前回来。


    白靡睡醒了,突然把翘起的膝盖方向放下来,揉揉眼睛看向周围。


    傍晚已至,朦胧的暮光笼罩在山林间,白靡懒洋洋享受了一整天的太阳正在缓缓下沉,在山峦间露出橘色的半张脸。


    瑶影不在。


    白靡翻身坐起,盘腿坐在屋顶上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今天瑶影似乎同他说,要去买什么小鸡。


    他冷哼一声,单手托着腮,在屋顶上又坐了一会儿。


    但日头也完全沉进了山底下去,山间小路上还是没有瑶影的身影。


    屋顶上有些冷了,白靡跳下来,站在屋檐下,脸色有些臭。


    买东西,有点麻烦吧。那就再等她一会儿。


    可直到目之所及的天际也褪去了绯红,周围的山开始变成岱青色,瑶影也还是没回来。


    白靡终于皱了皱眉。


    他顺着瑶影走过的山路朝下走去。


    走了没多久,就看见瑶影站在路边,手臂里挎着一个竹筐,用布遮住。


    旁边有一个穿着臃肿布衣的大娘一直拽着瑶影,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好在瑶影很快看见他,眼睛忽地一亮,对那大娘摆摆手,就朝他跑过来。


    看她直直冲着他、一脸高兴的样子,白靡心里的郁气总算散了些许。


    “你……”瑶影开口,又顿了顿,似乎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最后也只好含糊带了过去,“你来接我呀?”


    白靡冷哧一声,不置可否。


    他问:“你方才和那个老太婆说什么?”


    “哦,她上山时犯晕,我把她扶上来,大娘谢谢我呢。”


    白靡也学她,“哦”了一声,又问:“收她多少钱?”


    “……”瑶影一愣,“这也要收钱吗?”


    白靡也是一顿。


    接着有些咬牙:“你没收钱?你不是干什么都要收钱吗。”


    他当时在破庙里受重伤,让她烧个热水,还跟他要银子,现在因为成了“家人”,她才不跟他收钱。


    她凭什么不跟那个老太婆要钱?


    瑶影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提起裙摆往坡上走。


    白靡还想找她理论理论,瑶影的心思却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她臂弯的木筐里传来嫩嫩的唧唧声,听声音就知道,有很多小家伙在里面动来动去。


    瑶影一边往家走,一边小心地把那块用来遮挡的布掀开一点,看着里面的小鸡,露出一点点幸福满足的笑容。


    暮色四合之前,最后一抹日光落在她耳垂和颈项的交接处,低首含笑的弧度很温柔。


    白靡看了她一会儿。


    快要走到那幢破旧的小木屋的时候,他冷不丁地开口,告诉她:“我叫白靡。”


    瑶影有些吃惊,偏头看他。


    白靡则昂起下巴,仿佛他告诉瑶影自己的名字,是一种恩赐。


    瑶影弯了弯眼眸,眸中清辉如月,轻声说:“原来你叫小白。”


    146章 避雨   一更


    对于好好的名字被莫名其妙改成“小白”这件事, 白靡一开始也没有不高兴。


    直到回到家里,瑶影从那个竹筐中放出毛绒绒的小鸡,又掏出一只软绵绵的小狗崽。


    她把小狗崽抱在膝上, 轻轻抚摸了两下, 小狗崽好像还在昏昏欲睡,闭着眼睛哼唧两声, 舔着她的手指。


    瑶影笑得很高兴,对小狗说:“那你就叫小黄。”


    白靡的脸唰的一下黑了。


    从那之后白靡就多了一项任务——当瑶影不在家的时候,替她照看那十只娇弱的小鸡, 还有一只除了哼哼唧唧什么也不会干的奶狗。


    其实这也没什么难度。


    那些小鸡只要撒谷子给它们, 它们就会自己吃,那只小狗就更好养了,连瑶影做的饭, 都吃得津津有味,这让瑶影非常欣赏它, 常常听见瑶影满屋子地叫“小黄小黄”, 到处找它。


    白靡觉得一只狗能有什么好品味。


    不过后来白靡也没有再挑食, 瑶影端上来的食物, 他木着脸也会吃下去。


    毕竟干粮已经吃完了,如果不吃瑶影做的,难道要他去亲手做饭吗。


    以白靡母亲的医毒神术,还有他父亲的剑术,即便他们一家三口被族群赶出来,也不可能缺钱花。


    白靡自小家中便馔玉炊珠, 仆从成群,从没有动手做过这些事。


    瑶影大约也看出来他的娇生惯养,从来没有在这方面要求过他, 总是主动地收好他穿过的衣服,再拿去井边洗干净。


    她知道他喜欢纯白色,衣服上不管有多么细小的污渍,她也会找出来擦洗掉。


    天气好的时候,一件又一件白衣晾在门前坪里的长绳上,被风吹得飘飘扬扬,像亮眼的旗帜。


    有一天,瑶影去山上采药,天色暗沉沉的,她提前戴了斗笠。


    果然不到晌午,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下雨的时候,到处乱跑的鸡仔也安静地躲在屋檐下,绒绒的团在一起。


    那只土黄色丑不啦叽的小奶狗也趴在干爽的地界,伸出黑乎乎的鼻尖去接檐下滴落的雨水。


    白靡把外面晾着的衣服收完,又无事可做了,无聊地托着腮,看向远处的山峦。


    瑶影的房子靠着山,前面有一块平地,还有一丘田。


    周围环绕的是一条水渠,水渠上架着三根削了一半的竹子,捆在一起作桥。


    走过这座小桥,是要转两三个弯的陡峭山坡,爬上山坡后还要再经过一条窄窄的羊肠小路,才能走到大路上。


    这根本就是一个偏僻得根本就没有人愿意来的地方,大约是不知道谁废弃了一幢木屋在这儿,被瑶影捡了漏,当成自己的家。


    白靡倒也不嫌弃这里的简陋,因为这个地方的足够安静使它瑕不掩瑜。


    但就在这一天,它的安静被打破。


    吵吵闹闹的声响逼进,混杂在雨水之中的,是含混不清的说话声,还有涉水声。


    是男人,不止一个。


    白靡双眸微窄,返回屋中,拿起了剑。


    他知道,给他下毒、把他击伤的那群人一定不会放弃寻找他的踪迹。


    现在他的伤势还没有完全恢复,毒素更是在体内压制着他的心脏,现在他的剑,或许连从前的十分之一都使不出来。


    拍水声、斥骂声越来越近了。


    白靡手中的剑却反而松了松。离得近了,也足够让他听出来,涉水而来的那几人并不是习武之人。


    他们脚步虚浮,甚至比寻常人还要更加混乱,口中骂骂咧咧,夹杂着此地方言,白靡听不太明白。


    直到那几人从田坎上露了个脸,白靡习惯性地皱了皱眉。


    长得歪瓜裂枣,有碍观瞻。


    一身酒气,走近了连雨水都遮不住。


    那几个脏兮兮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地叠在一处,肿胀的鱼泡眼盯着瑶影的房子,一看就没安好心。


    白靡从他们那粗嘎的、没安好心的语气中,听到了瑶影的名字。


    那几个村夫彼此对视了一眼,做了几个不堪入目的手势,便一同哈哈大笑,摇晃着脚步径直朝这边走过来。


    屋檐下的小奶狗若有所觉,壮着胆子上前几步,嘤嘤叫了两声,似乎察觉自己露怯,吓得夹着尾巴缩进了箱子后面。


    那几人刚走出田坎,一道白光闪过,最前面那人的头颅与颈项就分了家,掉在地上,滚了两圈。


    血水很快在雨水中蔓延。


    后面那人醉意浓重,还没反应过来,嘻嘻哈哈地踩着前面同伙的尸体走了两步,又被同样削掉了头。


    走在最后的那人终于回过神来,定在原地。


    他伸出去的一只脚不敢落在地上,悬在半空,颤巍巍地缓慢扬起脑袋,双眼瞪如起锈的铜铃,浑浊不堪地盯着站在他面前的白靡。


    “男、男的?”那人吓得两股战战,凭着求生的意志,才强令自己没有乱动,求饶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们不知道,不知道那丫头已经有了男人,我不敢了,我这就走……”


    话没说完,也再没机会说完了。


    他的脑袋也咕噜噜滚到了地上,嘴巴上沾满了水渠边潮湿的黑泥。


    “谁管你啊。”


    白靡撇了撇嘴,把那三个脑袋全都用剑尖推进水渠里,再照着他们的尸体一人一脚,顺着深深的水沟漂了下去,不知会沉在哪片沼泽里。


    白靡不大高兴地半眯着双眼,把手中的剑平举托着,放在雨水里,让它自己被清洗。


    冲了一会儿,白靡又握着剑柄翻了个面,继续洗另一边。


    他掌控力道的手法很熟稔,没有一滴血溅到他的衣服上,只不过,田埂上浸了很多血,有点麻烦。


    白靡啧了一声,足尖轻点,跃到午后山上,用剑尖挑了一层厚厚松针,铺在田埂上,又用一层沙土覆住。


    血水总算渐渐不再流了。


    白靡打了个哈欠,收起剑回房。


    瑶影戴着斗笠回来,果然一无所觉。


    她把小鸡仔们赶进笼中,又捏起小黄放在堂屋里。


    解下斗笠,瑶影一边拍着身上的雨水,一边习惯性地找着白靡的身影,走到他面前,好笑道:“小黄不知道怎么了,一直趴在人怀里发抖。”


    白靡懒得应她,瞥了眼她带回来的药材。


    瑶影能在山上挖到的东西通常都很不值钱,不过今天,却有些特别。


    白靡从木床上翻身坐起,伸手去翻瑶影背后的竹筐。


    看他毫不怜惜翻翻拣拣的样子,瑶影皱起眉,用力拍了一下他的手。


    “不要玩。”瑶影认真道,“这个要换铜钱的。”


    白靡怪叫一声,捧着手:“你打我?”


    “打你怎么?”瑶影理直气壮,教训他,“不想被打,就不要乱玩。我要把它们晒干卖钱的,你不懂。”


    白靡表情十分怪异地盯着瑶影,直到她放在竹筐去堂屋里忙忙碌碌,才把目光收回来。


    算了,反正打得又不痛。


    白靡盯着那药草看了好一会儿,隔着薄薄的木板对堂屋那边问:“喂,你什么时候去换钱?”


    “怎么?”瑶影从门边探出脸,思考了一下,“前几天才去过集市,最近都不会去吧。而且,药草也没攒够。”


    “我想去。”白靡理所当然一般提着要求,“我想去集市。”


    瑶影愣了一下,好像明白过来,在蔽膝上擦擦手上的水,走进来对白靡说:“你想去玩呀?”


    白靡忍住了喉咙里的那声嗤笑。


    他才不稀罕去什么集市上玩,只不过,这味药草也是他需要的。


    瑶影既然能拿它去换钱,就说明集市上一定有人存了很多货,或许还有处理好的药材。


    他便没有反驳,忍了忍,接着说:“带我去。”


    瑶影无奈地笑了笑,好像觉得他的任性要求很无理取闹。


    但她想了想,还是说:“好吧,等下个赶集的日子,就去。”


    白靡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对瑶影提的要求,什么时候被拒绝过。


    他眉眼松了松,好像被瑶影看出来了,她伸手摸了摸白靡的头发,像摸小黄那样。


    白靡瞪圆了眼睛,啪的一下打开瑶影的手,仿佛她手上长了刺一般。


    瑶影抿了抿唇,表情倒也没有多失落,好似习以为常。


    白靡喉中有些发痒,转变话题道:“我不能这样去集市……不能穿这身衣服。”


    目标太明显,本就有人在无穷无尽地找他,他当然要乔装改扮一下。


    瑶影也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好像才反应过来。


    “对,你毕竟不是我的血亲,若是被别人看到有陌生男子和我同来同往,肯定有闲话要说。”


    在这种小地方,“闲话”是很可怕的。


    很多时候,你也不认识的某个人就那么和你擦肩而过,扫你一眼,接下来不用多久,你的所有履历、身世、上辈子下辈子……都会出现在街头巷尾的人口中。


    瑶影不大和人来往,更不愿别人插嘴自己的事。


    白靡眉心微紧,他考虑的不是这个,不过,瑶影这么配合,他倒也方便。


    至于怎样乔装改扮,他也已经想好了。


    “拿你的衣裳来。”白靡的语气像吩咐,“还有胭脂,水粉。”


    “我没有胭脂……”瑶影呆呆地答了一句,好似突然明白过来白靡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双眼忽然奇怪地亮起,忙不迭跑到杂屋去,翻箱倒柜。


    147章 走散   一更


    白靡换好衣裳后, 瑶影已经看呆了。


    他身着襟裙,叉着两条长腿,一只脚踩在椅子上, 一只脚落在地上, 不大满意地对着铜镜打量。


    白靡摸着自己的眉,嫌弃道:“你怎么连胭脂水粉都没有?眉毛不够弯。”


    瑶影半张着嘴, 眼睛圆溜溜地瞪着他。


    白靡长得漂亮,穿上女装更是秀美,眼睫又长又卷, 高鼻粉唇, 一眼看过去,就是个漂亮妹妹。


    只是那叉着双腿的姿势不大雅观。


    瑶影张张嘴,又闭上, 又张张嘴,反复几次。


    她终于站起来, 小心地伸手, 摸了下白靡肩上垂下的发丝:“唔哇——”


    白靡:“?”


    “干嘛。”他冷声, 一扭头躲开瑶影的手。


    怪怪的, 干嘛用那么惊喜的眼神看他。


    瑶影一脸神奇,她有妹妹了!


    她喜欢妹妹。


    又漂亮,又……算了,漂亮就够了。


    白靡穿裙装倒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种避开追踪的手段而已。


    不论是穿裙子, 还是穿别的什么,都没有任何影响。


    但是瑶影那高兴得过头的样子,反倒叫他有种想要躲起来的感觉。


    心里头有些痒, 好像不断地有气噗嗤噗嗤地从心口冒出来,热烘烘的,又挠不着。


    过了几天,到了赶集日。


    恰巧是个大晴天,瑶影带着白靡出门。


    白靡模仿人的天赋极高,刚一出门,就变了神态。


    他拿着自己垂在胸前的辫子轻轻地抚摸,抬起下巴看人,那高傲而俏丽的神态,像极了一个熟知自己的美丽,也有这个足够的自信能迷倒所有追随者的少女。


    第一个被迷倒的就是他身边的瑶影。


    ——漂亮妹妹!


    瑶影每看他一眼,都觉得爆米花好像在自己脑袋里嘭开,神思不属,徜徉在飘忽忽的幸福之中。


    她很擅长算账,在心中明明白白地计算着,捡回来一个小白,可她却能同时拥有两个小白,都那么好看……快乐!


    白靡不知道瑶影的那些心里想法,或者说,他根本没在意。


    现在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药草的事情,只要找齐了药材,他就能炼出解毒的药,不过,剩下的最后一味药材,却是难寻……


    他根本不曾关注瑶影,可瑶影在他身边过分殷勤的嘘寒问暖,他也不可能看不到。


    一路上,瑶影不让他提东西,还张罗着帮他打伞,生怕他被晒伤,风吹乱了他好不容易编起来的长发,瑶影比他还着急,一脸严肃地立刻停下步子,仔仔细细替他把头发顺好。


    “妹妹,漂亮。”


    瑶影傻笑着,看起来真的和一个溺爱妹妹的长姐无异。


    出门前,白靡和她便是如此约定的。在外面瑶影充作他的姐姐,白靡也自称妹妹。


    但是,看着瑶影这越来越高兴的模样,白靡那一声“妹妹”却是说不出口了。


    甚至有点不高兴地皱起眉。


    不过是过家家而已,有必要这么投入吗?


    他只不过换了身衣服,瑶影对他的好却突然放大了十倍,之前他穿着自己的衣服在家里的时候,怎么没看到她这样热情。


    这让白靡觉得有些微妙。


    他才不是什么妹妹。


    白靡烦躁地推了她一下,把她热情的目光挥开:“别喊了。你不是说要卖药草,还不快去?”


    “哦。”瑶影被提醒了,赶紧拿出小篓筐,走入街巷中。


    白靡默默跟着。


    他看到和瑶影交易的人,那人五大三粗、一脸胡茬,手指粗短,看上去便是一个憨笨的老实人,一点灵气也无,可不像是能做处理药草的精细活。


    白靡想了想,躲到了墙后。


    那人大约是个二道贩子,在他之后,肯定还有集中处理药草的人。


    白靡懒得去和瑶影解释,免得她又问东问西,絮絮叨叨个不停,便干脆躲起来,等做完自己的事情再说。


    果然白靡看见那人招来一个跑腿的小童,带着药草去了另一个地方。


    白靡虽然身着裙裾,却行动飞快,跟上一个小童并不是难事。


    穿街串巷,总算找到了一处隐蔽的药房,白靡看了一眼,哗然感叹。


    这药房里放的全是不许上台面的药,难怪他肯出重金从那个二道贩子手中收那样的药草。


    白靡也不啰嗦,趁着没人,直接走了进去,将瑶影之前给他的布袋拿了出来,将里面的碎银全部倒光。


    药房的掌柜看他一眼,说不上什么神情,大约有些轻蔑,捏起一根细长的银杆,将那些碎银扫进抽屉里,接着从身后的木柜上取下白靡指定的那种药,拨给他一丁点。


    瑶影攒了一辈子的钱,就换了这么点东西,白靡也没有计较掌柜抠门,虽然给得确实不公道,但这些也够他用了。


    白靡拿起药包就离开,依旧按原路穿过脏兮兮的街巷。


    他容貌清丽,引起不少觊觎,尾随在他身后。


    白靡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敌人身在何方,或许就在屋顶上窥视自己也说不定,为了不暴露行踪,他懒得搭理身后那些杂鱼。


    只是,在那些人逼近、试图借着窄巷遮掩对他动手动脚的时候,白靡稍稍动手,便让他们动弹不得。


    “别跟着我,垃圾。”


    柔和嗓音自水红唇瓣间溢出,从那几人的眼中看到恐惧时,白靡便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他正要松开手,旁边传来一声呼喊,声音有些苍老。


    “你们几个龟伢子,松、松开她!”


    白靡斜眼看去。


    拄着手杖站在旁边的是一个老太,正忍着害怕,呵斥白靡身后的人。


    白靡的动作藏在衣下,老太看不见,只能看到白靡与他们的距离很近,而那几人显然没安好心。


    白靡蹙眉,看那老妇一眼,便从她身边径自走过。


    那几个流氓却回过神来。


    他们方才竟然被一个小姑娘吓得六神无主,还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简直是奇耻大辱。


    既然他们拿白靡没办法,便干脆转移目标。


    身后传来老妇逐渐越来越害怕的声音,她攥紧手中的钱袋,试图喝退那几个流氓,发现没有效果后,慌张起来,试图试图向白靡求助。


    白靡却好似没听见一般,脚步渐行渐远。


    窄巷高墙,老妇的声音被挡在墙后,传不出来。


    白靡的眼中,从未出现过一丝的犹豫和怜悯。


    当他重新找到瑶影时,距他偷偷溜走,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瑶影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把他搞丢了,急得在集市上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挨家挨户地问有没有人看见他。


    白靡出现在她面前时,瑶影嗓子都已经嘶哑了,急得额上出汗。


    她看到白靡,直直冲过来用力搂紧他,抱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松了口气。


    白靡原本平稳的胸腔里小小地一跳。


    瑶影涩然开口:“……还好你,没走丢。”


    白靡抿了抿唇,有那么一瞬间,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不应该那样不告而别。


    瑶影冷静下来后,心情恢复得很快。


    从前她手里一旦有余钱,都是攒起来,从不乱花一分一厘。


    但有白靡在,她就总有种冲动,想买点什么好吃的、他会喜欢的给他。


    两人现在正在集市上,瑶影便一直问他,想吃什么,想要什么。


    可她不知道,这些热闹在白靡眼中只算得上平平无奇。


    他扫了一圈,没有想要的。


    只目光停在一旁的蝈蝈笼子上,几个小孩儿正围在旁边,看蝈蝈打架。


    蝈蝈虽小,争斗起来却也是你死我活,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一个。


    很残酷,很符合白靡的喜好。


    他刚想开口,却不知为何顿了顿。


    蝈蝈山野间到处都有,他为何要花钱买蝈蝈笼子?


    瑶影的钱不多,以前攒的都被他换了药,如今攥在手里的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若是还花钱去换什么用处也没有的笼子……


    从不会算账的白靡,脑海里也出现了“不划算”的念头。


    他清了清嗓子,低声说:“不要了。”


    瑶影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蝈蝈笼子上又收回,掂了掂手里的铜币。


    最终他们什么也没买,回了山上。


    瑶影忙里忙外,白靡换回衣裳,靠坐在院子里乘凉,一切跟之前的生活没有区别。


    只是睡觉前,白靡在床头桌角上,发现了两只草编的蝈蝈,缠斗在一起,惟妙惟肖-


    谢菱的脚步已经很轻,但还是刚下床,就被白靡发现了。


    他拄着手杖的声音立刻靠近,人也出现在门口,紧张地问:“你要去哪里?”


    白靡的声音带着惴惴不安,像无处可归的小兽。


    谢菱却不会被打动。


    她定了定神,说:“起来喝水。”


    语气很平静,带着一丝倦倦。


    为了打消白靡的戒备,她果真走到桌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白靡的神色缓缓安静下来,却还是忧愁地蹙着眉,靠在门口,并不轻易离去。


    谢菱微微抿唇。


    他防备得如此严,想要从他眼皮底下溜走,几乎是不可能。


    只能再另外找机会。


    可是,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京城的情势,亦是瞬息之间,便有千变万化。


    青衣侍从疾走到殿前,垂首跪在桌边,低声禀报道:“殿下,清儿那边传来消息。谢姑娘与清儿在山中走散了。”


    148章 摧毁   一更


    青衣侍从察觉到一阵针刺一般的目光落在他背上, 但也就很短的一瞬。


    侍从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时,发现眼前的殿下已经不再在原处,他只看见殿下急速迈开步子、扬起又垂落的衣角。


    他愣了一会儿, 慌忙追出去, 缀在三殿下身后,大着胆子一边拖住三殿下的衣袍, 一边跪下来,双膝在青石地板上滑出痕迹。


    “殿下,殿下请三思!”


    岑冥翳没有再拖着他往前走, 停住脚步, 漠声道:“松开。”


    他的目光望向门外,却越不过宫墙,越不过重重的迷雾。


    “石虎已经带人前去清儿的位置, 一定能寻回谢姑娘,殿下, 如今情势危急, 您不能再……”


    “我说。”岑冥翳垂眸, 目光顺着墨黑的锦袍落在侍从拽着他的手上, 冰冷凛冽,“松开。”


    侍从浑身震颤,不敢再反抗,慢慢地松开了手。


    岑冥翳夺门而出。


    侍从瘫坐在地上。


    早在那位谢姑娘出现在殿下身边,让殿下一而再再二三地改变计划时,他便想象到了, 会有这么一天。


    京城内流言纷纷,愈演愈烈。


    与流言一同落下的,还有漫天的大雪。


    今年入秋降温快, 雪也比往年来得早一些。


    一辆马车悠悠经过,车篷顶上覆着松软积雪,赶车的老汉眉毛胡子上也落着雪花。


    经过城门口时,守门的小将仔细盘查了一番。


    木箱里的货物都是些寻常丝绸,和一些花色斑驳的瓷器,不值钱的,赶车的老汉也是常常往来于城郊的熟脸。


    手握红缨枪的小将没再多查,重新盖上箱盖,走到马车厢旁,要伸手掀帘子,却被一只手从里面拽住。


    帘子里传来娇软女声,只是声音听着有些沙哑,还有些闷窒,像是鼻塞。


    那女声柔柔道:“莫掀,里边儿人病着。”


    说完就是一阵接连急促的猛咳,且愈演愈烈,几乎要将整幅内脏也咳出来的样子。


    小将蹙了蹙眉,看向老汉,老汉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哭求道:“官爷,我家囡囡染了疫病,我,我不敢叫官府晓得,只想再拉出去,叫城外的郎中看一看……若是无法回天,也就只有就这样埋在城外了……”


    听闻是疫病,那小将退后一步,捂着自己的鼻子。


    京城之中的疫病从暑天到雪天,反反复复,始终未曾完全断绝,虽然尚药局在城中各处烧艾消杀,又发了许多汤药,但还是常常有身染重病的人接连死去。


    连尚药局都束手无策,寻常人哪敢招惹。


    死在城外也好,免得脏了京城里的地。


    那小将捏住鼻子摆摆手,叫货郎快些离开,马车拖着人、拖着货,离开城门。


    经过十数里,马车才停下,拉车的老汉掀开帘子,里面坐着两个女子,一个官老爷模样的男人恹恹躺在马车内软枕上。


    坐在靠外的灰青色罩衫女子走在马车,朝老汉行了个大礼。


    “今日得君相助,不甚感激。”


    “这些话就不消说了,请姑娘快快带大人去安静地方吧。”老汉摆摆手。


    “华浓。”马车上的另一个女子也跳下来,扶住青衣女子的手臂,“你还咳着,不要在风里站了。”


    谢华珏转头对那货郎点点头,道:“前面的路我知道,就辛苦您到这儿了。”


    老汉点点头,将马车交给她们,另牵来一匹马,拖着货物离开。


    谢华珏与谢华浓姐妹两两相望,马车中昏昏沉睡的,正是她们的父亲谢兆寅。


    谢兆寅被囚在宫中时受了不小的罪,如今还在病着。谢华浓这段时间也染上风寒,咳得带血,只是万幸不是肺痨。


    实在走投无路时,却有人将谢兆寅从宫中送出来,又一路指引他们逃到了此地。


    谢华浓回首望了望来路,眉目间挥散不去的忧愁。


    父亲病倒,兄长还在任职无法脱身,花菱也……


    谢华浓定了定神,将那人的话在心中反复回想了几遍。


    他说,一定会将花菱平安送给她们相聚的。


    只要离开京城,就有出路。


    华浓抿紧唇缝收回目光,戴好兜帽,与谢华珏一同不甚熟练地驾着马车,渐渐远去-


    这次白靡端来的粥,苏杳镜没有再拒绝。


    她垂眸慢慢吹凉,一口接一口地慢慢喝完。


    白靡听着空碗落下的声音,面上显然多了几分高兴。


    他摸索着接过空碗,自己回到灶房借着灶上的热水洗净,整整齐齐地放好。


    洗完碗,白靡又回到屋中,守在苏杳镜的身旁,甚至坐上苏杳镜身边的床榻,从背后环住她,将她整个人纳进怀中,双臂缠绕在苏杳镜的腹部。


    他贴着苏杳镜,像一只慵懒的大猫,在她肩上轻轻蹭着,像呓语一般,低低呢喃着:“瑶瑶,你在笑吗?我好高兴,你看看我,我笑起来,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白靡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苏杳镜的手指,触摸上自己的酒窝,直到把她的手按在那儿好一会儿,苏杳镜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白靡的笑容渐渐回落、消失,他难受地放开苏杳镜,走到了屋外去,隔着木墙,苏杳镜听见他隐约的啜泣声。


    直到听见白靡的脚步彻底远去,苏杳镜才站起来,走出屋外。


    这屋子看起来像是寻常的农舍,但在屋后却多出了一空。


    苏杳镜把周围逛了一遍,试探着。


    她知道白靡不会走远,现在虽然看不到他的踪影,但他一定在某处悄悄听着她的动静。


    只要她在屋子附近的范围走动,白靡就不会管她。


    这种一定程度上的自由,也像是一种讨好。


    苏杳镜朝那空多出来的房间走去。


    那房间没有窗,四周都是闭紧的。


    这叫苏杳镜越发觉得诡异,里面不知藏了什么东西。


    或许,对她能有用处。


    苏杳镜深吸一口气,推开木门,跨步进去。


    屋子里面比外面还要再冷上不少,正中央,摆着一口木棺。


    苏杳镜眼瞳微微震动,缓步走上前去。


    木棺并未合紧,里面铺了厚厚一层药材,散发出独特而馥郁的芳香,药材上躺着一个人,但那被仔仔细细清洗过、又描画过的脸蛋,看起来仿佛海棠春睡的少女一般。


    是瑶影的尸体。


    亲眼看着“自己”的尸体,苏杳镜的感觉十分怪异,她忍不住地捂住嘴,心脏在胸腔里和肚肠纠缠到了一处,害怕自己会当场吐出来。


    诚然,“瑶影”被白靡保管得很好,收拾得很干净漂亮,如同活人一般,可对苏杳镜来说,她能再明确不过地意识到,面前的是一个死人,死去的是她自己。


    苏杳镜神智刀锯一般来回拉扯,脑中剧痛,踉跄几步,扶住了木棺。


    瑶影已经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她自己,瑶影的身体,也不应该留存于世,更不应该留在白靡的手中。


    苏杳镜咬紧牙关,拼尽全力站直身子,走到木棺边,逼自己忍住不断痉挛的心脏,直视躺在木棺中的少女。


    她仔仔细细、不漏下任何一处,将那些药材仔细分辨了一遍。


    接着,苏杳镜伸出手探向棺内。


    看着自己的手朝“瑶影”的身体接近,苏杳镜胃部剧烈绞痛,腹中也如火烧一般,大约不会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经验——亲手摧毁自己的尸体。


    苏杳镜伸手攥住了瑶影肩膀旁边的药材。


    她将那些药材碾碎,刺鼻的香气喷涌而出,再将残渣全部拿出来,随手扔到地上。


    直到将那些精心布置过的名贵药材全都毁尽,地上到处都是碎渣。


    有的枝叶还在滴着绿汁,如同未流干的血,又像是少女眼角欲坠不坠的泪。


    木棺中,失去了药材维持的少女尸体正在迅速干裂、风化。


    身后手杖拄着地面的声音不断靠近。


    随即响起的,是白靡的呼唤声。


    他喊着瑶瑶。


    苏杳镜蹲身捡起一块石子,扔在了门板上。


    这动静立刻吸引了白靡的注意,他迅速地一步步靠近。


    “瑶瑶,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来即便是盲了,白靡依然对这间屋子了如指掌。


    他的语气中暗藏着狐疑,直到踏进一步,脚底踩到药材的残叶,他忽地顿住。


    覆着白布的精致的面容一整个凝滞在了原地,下一瞬,白靡忽然大声嘶喊,发疯一般朝着木棺扑去。


    他探身去握“瑶影”的手,清晰地感受到少女的手掌在他手中脆化、断裂。


    他又试图去触碰“瑶影”的脸颊,那一层早已失去内里血肉支撑的皮肤被他轻轻一碰,便剥落下来,如同风起的烟尘。


    “瑶影”在崩塌,在毁灭,他虽然看不见,但却能清清楚楚地触摸到、感受到。


    却无法阻止。


    白靡一声接一声地嘶喊,一边流泪,眼泪成串地坠下来,砸在木棺上。


    他哭喊的样子像是在拼死挣扎,越挣扎越痛苦。


    逼急了他,才有机会找到他的破绽。


    白靡浑身剧颤,泪水在脸上肆意,他尖利地嚎哭着,朝苏杳镜快步走近,紧紧攥住她的小臂。


    他抓住的苏杳镜就是毁了“瑶影”的凶手,他很清楚这一点。


    苏杳镜静静凝视着他,在他脸上看到了恨意,但一闪而过,接着是撕裂和决绝。


    苏杳镜手背上一痛,被蚊子叮咬了一下似的。


    她低头,一只透明的指尖大的虫子顺着咬破的血管爬了进去。


    白靡靠近,将哭得湿漉漉的脸贴在苏杳镜的发上,嗓音早已哭喊得沙哑,他语调时而狠决,时而悲哀,时而又好似疯魔的呓语:“你听话,只有这样,能让你听话……”


    149章 至情   一更


    虫子很细小, 钻进皮肤底下就再也寻不到,苏杳镜下意识伸手按住自己的左手背,却也只能摸到一点小小的鼓起, 接着就再也寻不到它的踪迹。


    白靡的母亲是苗疆一个隐秘部落的圣女, 擅长用蛊,白靡在这方面也颇有造诣。


    苏杳镜声音有点发颤:“你给我用了什么?”


    白靡哽咽一声,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似把最后的一股疯劲儿给吸回了肚子里。


    他再开口,嗓音犹带着颤抖, 却已经变得冰冷、语调几乎没有起伏, 以一种奇怪而独特的声调说:“瑶瑶,离开这里。”


    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苏杳镜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双腿, 自动自发地转过身,离开了这间放着木棺的房间。


    白靡在她身后挂上了门锁, 苏杳镜回头的最后一眼, 只能看到那口木棺的半边。


    已经不必再多问, 白靡放进她身体里的虫子, 大约是类似于“听话虫”的东西,当他用那种独特的语调说话时,苏杳镜的行为就会被他控制住。


    苏杳镜想了一会儿,解开脑海中对系统的屏蔽,唤道:“系统,瑶影的尸体,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系统很快就答话。


    苏杳镜是单方面屏蔽了它,它却从来没有松懈过,一刻不停地查看着苏杳镜身边的情况, 当看到白靡用药棺藏着瑶影的身体时,系统震惊得险些程序紊乱。


    每一本书的故事结束,系统都会回收苏杳镜的马甲,说是回收,其实就是另一种毁灭,让它们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可白靡却把瑶影的身体留了下来。


    这是明显违背于世界规则的,难道说……


    系统小声道:“宿主,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主神的规则,或许并不是牢不可破的,如果书中的可攻略角色都有办法突破主神定下的规则,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存在其它的漏洞!”


    只要找到可以利用的漏洞,它和宿主的目标,就都有可能实现了。


    苏杳镜点了点头。


    她又问:“我身体里多出来的蛊虫,会有影响吗?”


    系统语气很抱歉:“宿主,它不会伤害你的身体,可是我没有办法把它弄出去。”


    “不会死就行。”


    苏杳镜已经来不及想那么多了。


    蛊,蛊虫。


    她之前怎么没想过。


    白靡有那么多神奇的招数,简直无所不能,当年也是因为这一身宝贝招来杀身之祸,不得不躲到深山野林之中。


    而她现在就在白靡身边,近水楼台,白靡可以控制她,她为什么不可以反过来利用白靡的力量?


    苏杳镜记得,当时白靡身无长物,身负重伤流落在山野间,只带着最后一只蛊虫。


    那只蛊虫长得很漂亮,粉色的身体,两颗豆豆眼,还生着爪子,摆动时憨态可掬,很像苏杳镜之前在现代时看过的一种叫蝾螈的幼虫。


    可是它其实非常可怕。


    白靡用一个小盒子将它养在露水里,喂它吃各种各样的药草,它便能孵化出不同作用的其它蛊虫。


    可以杀人,可以追踪,可以分泌毒液。


    白靡从不允许瑶影碰这个小盒子,瑶影也自动离得远远的。


    她习惯了家中有白靡的陪伴,比起以前冷冷清清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有人能和她说说话,哪怕是说一些难听的话,她都觉得很开心。


    只是,她也很懂得分寸。


    白靡的雷池,她一步也不会去碰。


    白靡就像是她借回来的一个人形布偶,她宠溺他,欣赏他,却始终保留着小心和客气,好像随时准备要把他还给谁。


    多年的独居,让瑶影渴望家人,却又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和家人相处。


    而白靡,恰巧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陪伴者。


    他强大,美丽,决定了他睥睨众生。他眼中看不到别人,只能看到他自己。


    瑶影负责他的一日三餐,日常起居,他能帮忙在雨天里收一下衣服,瑶影已经感激不尽。


    那日山里气候骤变,瑶影出门前曾嘱咐过他,要提前关好鸡舍的门,别让小黄乱跑。


    到了下午,果然下起冰雹,白靡却哪里记得瑶影嘱咐过的那些话,无所事事地趴在桌边研究自己的蛊虫,直到听见瑶影回来的动静,才抻起脖子探出身去,靠在椅背上,对还在门口的瑶影大喊无聊。


    他身体渐渐好了,瑶影不在,他一个人待着,也闲得发慌。


    瑶影好像含糊应了他一声,就往鸡舍走去。


    白靡不悦地翘了翘嘴巴,自从养了那一窝臭烘烘的鸡,瑶影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它们,一看又是小半个时辰,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无聊得要死。


    他不大高兴地站起来,循着瑶影的脚步声跟上,走到门口时,冷风吹进来,白靡心里突然一咯噔。


    之前因为不在意而忘记的事情重新回到心头,这回却已经迟了,迟得沉甸甸的。


    他快步走到鸡舍前去看,瑶影蹲在那里,眼睫静静地垂着,手里捧着一只冻僵的小母鸡。


    那些鸡喂了一些日子,已经褪去了一开始一小球一小球毛茸茸的模样,而开始初具雏形。


    可现在,五六只鸡全都瘫在地上,冻得发僵,另外几只蜷缩依偎在一起,爪子抽搐颤抖。


    白靡忽然心里揪了一下,这还是他第一次为了自己以外的事情感到难过。


    他倒不是可怜那几只鸡。


    只是瑶影的眼神,她沉默的、却写满伤心的神态,让白靡难过。


    他好像做错事了。


    那晚白靡睡不着,他第一次注意到,这栋小木屋在寒冷凛冽的山风里是会摇晃的,风声透过木板的缝隙刮过吵闹的呜呜声,而白靡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


    他想着的一直是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仇人,自己想要的报复,哪里有心思注意到别的?


    白靡走下床,推开门,门底下垫了一层厚厚的棉布,这样他进出时,老旧的木板就不会发出尖锐的吱呀声。


    这都是瑶影替他准备的。


    而他以前从来没有在意过。


    白靡走到瑶影睡着的杂屋,站在门口看她。


    卷得紧紧的被褥里,瑶影搂着小黄沉睡,那只丑丑的小奶狗却很乖巧忠诚地贴着瑶影的肩膀,给她提供源源不绝的温度。


    心中的那种难受再度加剧。


    白靡甚至荒谬地想到,他对瑶影来说,跟这只黄狗有什么区别?


    或许有的时候,这只黄狗甚至比他更好些。


    白靡气闷不已地回了自己的床上。


    他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他的计划已经成型,只待时机合适,他本就是要离开的。


    这栋小木屋,只是他用来避难的住所,瑶影是自己傻乎乎撞上来的免费奴仆,等他要去做自己的事时,拍拍屁股走人就是。


    可他又想到,或许在他离开之前,瑶影就已经发现,她养一只小狗就可以了,其实根本不需要他。


    第二天早上瑶影起来,还是一样给白靡做了早膳。


    屋外的水桶已经空了,被寒风吹得滚来滚去,瑶影隔着窗纸看着,难免有些发愁。


    白靡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啧了一声。


    “人为什么要喝水,这么麻烦。”


    一边说着,白靡一边走出门去,按照瑶影平时的样子,将几桶水挑好,提进屋里放在角落。


    做完这些,他拍了拍手,转身就对上瑶影闪亮亮看着他的目光。


    白靡鼻尖莫名痒了痒,他伸手摸了一下。


    瑶影冲他笑起来,带着些欣喜,还有温软的感激:“小白,谢谢你。”


    谢、谢他……


    这么快就不生他的气了。


    她那些宝贝小鸡可是死了好几只。


    白靡想了下,如果有谁敢弄死他的蛊虫,他会怎么做?


    一定会把那人切成几段,给他的蛊虫陪葬。


    但瑶影这么快就原谅了他,几乎什么代价都没有,像湖面上吹过的一阵微风。


    这样的人、这样的心……


    白靡心念微动,神色也逐渐明锐了起来。


    他带着蛊虫的秘密逃到这里,被人下了毒,压制了大半内力,以至于被围猎到了无法还手的地步。


    不管是为了埋藏秘密,还是为了解他身上的毒,都需要最后一味药材。


    ——至情至纯的心头血。


    纯洁的、毫无杂质的心太难寻,白靡才会被拖住脚步。


    可现在,白靡忽然意识到,最合适的心脏,就在他面前。


    瑶影这样宽容的、甜美的、单纯得只能放下美好的心脏,就是他一直追求之物。


    只要能拥有它……


    白靡心下浮动,就像是每次配出了最佳的毒药,解出了最难的杂症,因为找到了正确答案,自然而然地兴奋。


    但只一瞬,他便收敛住了心思。


    他抿了抿唇,主动坐到瑶影的身边去。


    桌上摆着一面铜镜,他晨起的长发还没有束好,白靡拿起篦子,递给瑶影。


    他愿意让瑶影给他梳头发了。


    以前,可是碰一下都要躲开的。


    瑶影惊喜,又小心,接过篦子轻轻地梳顺他的长发,好像生怕把他弄疼了,下次他就再也不愿意了。


    在镜中,白靡看着瑶影,瑶影没有看镜子。


    她绝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也不会知道自己只要稍稍动手,就可以取走她的性命。


    ……可是,算了。


    少女柔白的手指从他的头顶摁压而下,轻柔又舒适。


    白靡颇觉享受,微微眯起双眼。


    先就这样吧。


    150章 雨天   一更


    原先瑶影只要养她自己一个人, 现在变成要养两个人,每天早出晚归,在外面待的时间越来越长。


    一开始白靡决定跟瑶影回来住的时候, 其实在心里偷偷地忧虑过, 这个女人会不会很烦人,会不会天天缠着他, 像个痴儿一般。


    可是现在,瑶影老是往外跑,他又开始不高兴, 她为什么把他带回来, 又晾在一边不管他。


    不过瑶影也不是没有休息的时候。


    空闲的日子,她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白靡本来在屋子里待得好好的, 也忍不住走出去,坐到她旁边。


    他和瑶影玩弹珠。


    先划一条线, 谁弹得离线最近, 就算胜。


    和白靡玩这个, 瑶影百战百输。


    输到后面瑶影不肯玩了, 趴在石桌上编草蝈蝈,专注地搓着手里的草绳。


    白靡得不到她的注意,又开始觉得无聊得发慌,挫败地皱起眉,在旁边独自弹珠子,练习如何放水。


    弹了一会儿, 白靡听到一阵轻快的“嘟嘟嘟”。


    他转头看过去。


    瑶影浑然不觉,圆润润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手里的草绳,懒得整个人都趴在了石桌上, 下巴磕着桌面,嘴巴嘟着,双颊微微鼓起,自顾自地哼着乱七八糟的曲调:“嘟嘟嘟~”


    白靡眯着眼瞧她。


    瑶影:“嘟嘟嘟——”


    白靡忍了忍,才没笑出声,喊她:“瑶影。”


    瑶影:“嘟?”


    瑶影偏过头来疑问地看向他,白靡真没撑住,笑得止不住。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那么开心,就是觉得看着她就有趣,看着她便想笑,如果能一直看见她,就好像挺好的。


    “瑶瑶。”他哼笑一声,兀自低低地改了称呼。


    她其实是个幼稚鬼吧,若不问年纪,肯定以为她比他要小的。


    瑶瑶,这个名字才适合她。


    瑶影不满,白靡扯开话题:“你每天就这样在家吧,我们一起。”


    “那怎么行。”瑶影摇头,“要养家的啊。”


    “我来养啊。”白靡脱口而出。


    他以前从没担心过钱的事情,毕竟他的药和毒,哪一样都是千金难求。


    瑶影哼哼地笑,“你哪里有钱。对了,我之前付给你的钱,那是你赚的所有钱了吧。”


    瑶影是说她在破庙里付给他买命的碎银。


    白靡难得觉得窘迫。


    瑶影说得对,他现在确实没有钱。就连瑶影之前给他的所有钱,他也早已买药材花光了。


    “以后。”他讪讪道。


    等解决了所有麻烦的以后,他不用再躲藏,他可以让瑶影知道,银钱而已,他想要的话,取之不竭,他们在一起,根本不需要担心银子的事。


    又过了些日子,雨季开始了。


    雨水在树叶上数豆子,噼噼啪啪,湿润的云层罩在山林上,像永远也散不开。


    天光透出一半,像是还没天亮,又像是临近傍晚快要天黑的昏黑。


    但瑶影已经出门了。


    白靡翻身从床上爬坐起来,围着小小的木屋转了一圈,找不到瑶影的踪迹。


    今天的雨应该不会停了,她只穿了一身斗笠,也不知道会不会淋透。


    白靡抓起雨伞出门,刚拉开门,大雨就瓢泼似的灌进来,白靡皱了皱眉,撑开伞走进砸出重重水雾的雨中。


    他循着瑶影常走的那条路,一路往前找着瑶影的身影。


    白靡摸了摸鼻尖。


    他才不是在担心谁,只是一个人在屋里待着实在太闷了。


    也不知道这么大的雨她会跑到哪里去,白靡脚程也不慢,却居然走了许久都没找到人。


    白靡忍不住在一块大石头边停了停,环顾四周,疑心是自己看漏了,余光瞥过一棵大槐树,视线在上面多停留了一瞬。


    榕树上有一枚小小的铁镖。


    看上去很不起眼,哪怕走近看也像是一个寻常铁钉,或是射偏的箭矢留下的痕迹,但是被雨打湿后,反射出阵阵冷光,白靡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是“臧羽”的标志。


    臧羽是一支西南的杀手组织,也是一直在找着他下落的那些人。


    白靡咬了咬牙关。


    他知道臧羽绝不会放弃,也知道在这个小山林里躲着绝对不是长久之计,但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些,太快了。


    臧羽留过镖的地方,都在他们的监视范围内,白靡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住了一瞬。


    他脚下被丛草遮掩得隐隐约约的小路,蜿蜒着伸向远方,那是瑶影常走的路。


    一瞬过后,白靡足尖转动,走向朝另一片山林。


    白靡离开后没多久,湿漉漉的草丛上被踩出几个深深浅浅的脚印,迅速追着他的方向而去。


    瑶影从山上下来,经过那块大石头,手撑在石头上一路滑下,跳到平地上。


    她抬手扶了扶斗笠,雨水成珠串被摇下来,瑶影背着收获满满的竹篓,往家走。


    刀剑相交的厮杀拼搏声掩在山林里,雨里。


    瑶影在屋檐下给小黄擦鼻子,搬来小木凳坐在门口,风已经停了,雨水直直地垂落,在不远处的地面溅出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血汇成的细流从草地上流过,又迅速被暴雨冲散。


    小黄靠着瑶影的木凳睡着了,梦里还轻轻地动着爪子,好像在追逐什么猎物,瑶影笑了一声,握住它的前爪。


    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力不从心地挣扎,白衣被洞穿,又重新染上血,比濒死的那日更要惨烈。


    瑶影重新戴上了斗笠,在附近到处寻找。


    小白不爱出门,他对什么事都不上心,为什么今天会不在家?


    他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也能自如地行动,会不会,他其实不愿意留在这里,已经离开了?


    他如果想走的话,她是怎么都找不到的。


    瑶影腿上沾满了泥渍,在大雨里险些摔倒,直到走到雨停,走到黄昏,天彻底黑了下来,瑶影也没有找到他。


    她慢腾腾地回了家,穿着湿透的衣裳,无言地坐在门口的木凳上。


    连续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在这个夜晚晴了。


    空气变得凉爽,天幕中沉甸甸的云渐渐散开,直到深夜,露出了皎洁的月。


    瑶影抱着膝盖,固执地依旧坐在门口,守着院子,等着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人。


    终于,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再次出现在了门外的小道上,月辉璨然,覆满全身。


    他步伐悠悠,身上白衣簇新,脸上带着笑容,像每一个胜券在握、最擅长玩弄人心的人。


    但瑶影看着他的双眸还是骤然亮了起来。


    瑶影毫不掩饰的喜悦和欢欣,像是愚蠢的猎物,把最柔软的肚腹袒露在人前,清楚地告诉对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白靡走得很慢,迎着瑶影的目光,他呼吸有几分急促。


    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他的笑容有些勉强,这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几分扭曲,像是藏着沉甸甸的心事,但瑶影并没有发现。


    “为什么等我?”他问,“你已经离不开我了,是吗。”


    瑶影的笑容顿住,不确定地回落下去。


    她抿抿唇,低下去的双眸中似乎闪过一丝难堪。


    没有人愿意被这样直白地揭穿心思,尤其是心中最深切的渴望。


    白靡弯下腰,眉间微微皱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哪里传来的疼痛,但很快又松开。


    他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瑶影,那双浅色的双眼定定看着她,似乎有些复杂,又似乎只是好奇。


    “你,已经爱上我了啊。”


    他的语调很轻,轻得听起来很得意。


    “有一种药,对我来说很重要。”白靡说着,顿了顿。


    如果不是被臧羽找到,差点死在山里,他还可以拖时间想想别的办法。


    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要用上你的心头血。既然你爱我,应该不会怪我吧?”


    瑶影茫然地扬起双眸,好像还在试图理解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接着就觉得胸口一阵冰凉。


    她脖颈僵硬,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瞬间抽干,只勉强低头,在摇晃的虚影中看到,白靡破开她的胸膛,攥住她的心脏,在她眼前挖了出来。


    很奇怪,并不痛。


    只是这场景诡异得过分。


    瑶影的眼中依然是茫然,疑惑,还有无穷尽的空白。


    她定格在了那个坐着等他的姿势,双手放在膝上,仰头看着他,眼神好像在问,你为什么伤害我。


    白靡对上她的目光,忍不住避开。


    屋里的小黄听见白靡回来,摇着尾巴出来迎接,可是看到瑶影的血,立刻汪汪大叫起来。


    “嘘、嘘。”白靡一边小心翼翼地往瑶影的胸腔里注入符水,把她揽在怀里,一边还分神安抚着小黄。


    他跪在地上,让瑶影躺在他的双膝上。


    动作间,背上数道伤口渗出的血又弄脏了这身新衣,看来等会儿得在瑶影醒来之前再去换一次了。


    小黄吓得疯了一般大叫,一会儿呲牙想要扑上去咬白靡一口,一会儿爪子抵着地面抓挠,似乎在怀疑它是不是弄错了。


    “没事的,这是比干符。”白靡叹了一口气,好像在数落不懂事的土狗,但语气比平时要轻柔不少,“比干挖心而不死,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瑶瑶就能醒来啦。”


    比干喝下符水,被纣王挖去心脏,要寻一人,问他,挖心能不能活。


    只要那人答,能,比干就可以无心而活。


    比干运气不好,碰到的那人说,不能,比干就死了。


    可是瑶瑶不会的。


    瑶瑶一睁眼就能看到他,只要他问瑶瑶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她答对了,她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白靡小心翼翼地将符水灌进去,一滴也没有漏出来。


    接着用药草封住瑶影的胸口,让她不再流血。


    他轻轻触摸着瑶影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计时。


    但瑶影失去光泽的目光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她望着天,没有呼吸。


    白靡皱了皱眉,想了想,小声地催促她。


    “快醒来呀。”


    瑶影没有动。


    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了。


    白靡凝着她,好一会儿,忽然好像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甜甜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了,你已经醒了,故意吓唬我呢。”


    “你也有点坏心思的,对吧?”


    白靡笑出了酒窝,甜甜道:“好吧,既然你已经醒了,那我要问你问题了,你如实答噢。”


    “瑶瑶,你喜欢我,对吧?”


    瑶影没有回答。


    她躺在白靡的腿上,依然望着天,白靡捧着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她就乖顺地“看”着白靡。


    那双圆润的清透的眼睛里,还在问:你为什么伤害我。


    白靡怔愣了一会儿。


    他突然伸出手,抹开瑶影胸膛上涂着的药草,里面的血已经不再流了。


    白靡的蛊术万中无一,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


    可是却对瑶影失效了。


    白靡脸上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慌乱,伸手去捧那颗心脏,试图把它放回瑶影的胸腔里。


    可是现在哪里还来得及?


    瑶影已经死了,不会再起来回答他的问题,她的心脏也已经停止了跳动,这下,成了真正合适的药材了。


    白靡忽然爬起来,把瑶影抱进里屋,瑶影的身体被搬动,手里的东西掉出来,是她为他编的草蝈蝈。


    他把所有能想到的药草接连喂进瑶影的嘴里,可是瑶影的身体还是在变得僵硬,皮肤变得青黑。


    白靡很害怕,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他还觉得很冷,想要蜷缩在一起,他死死咬住嘴唇忍着,眼泪不断地涌出来。


    以前他嘲笑那些遇事哭泣的人,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可现在,他不敢颤抖,害怕双手抱不稳瑶影,不敢害怕,害怕错过什么能救回瑶影的方法。


    原来他也是个只会哭的废物。


    他终于想起了“归合”。


    白靡立刻取纸,画符,生火,烧水,徒手挖出自己的双眼,放进锅中一同炼化。


    他摸索着,把炼出来的东西吹凉,喂给瑶影。


    瑶影的尸体上,不祥的青黑色缓缓褪去,躯体变得柔软,恢复了活人一般的模样。


    “归合”在南疆也是禁术。人死之后,巫者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舍弃给她,就能和她一起死去,能够指引她转世的所在。


    他挖下眼睛,替他寻找着瑶影的方向。


    他找到了,可瑶影好像,再也不愿意喜欢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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