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心安处
秦曜不知为什么, 昨夜一直辗转难眠,莫名焦躁不安,天刚蒙蒙亮, 他便怎么也睡不着了, 干脆起身练刀法。
简单洗漱一番,换了身利落的衣裳,他从寝卧的墙壁上取了惯常用的那把刀,还没推开门, 便听到院外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隐约还有属于人的、极其紊乱的呼吸声。
哪儿来的胆大包天的小贼,连他住的院子都敢闯?
秦曜心下称奇,他将刀提在手里,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常年在边关与犬戎作战, 军中将领都有一手好的敛息术, 秦曜这一门课也学得不错, 以至于他都快摸到近前, 那小贼还没有反应。
“小贼”在地上蜷成一团, 秦曜打看见的第一眼便觉得熟悉,等三步并两步近了,秦曜大惊失色:“小宴?!”
刚刚还提着的刀被他扔到一边, 孤零零地躺在草里,秦曜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来, 怀里的小宴脸色苍白,唇边沾血,背后的衣裳已经全部被汗浸透了,无助地发着抖。
“小宴!”仿佛军营里小宴那次莫名其妙濒死回忆的再现, 秦曜怕极了,“小宴!能听到我说话吗?”
很轻很轻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秦曜将耳朵凑过去,断断续续像呓语,什么也听不清。
秦曜扣住他的脉门,明明小宴并没有内力在身,可身体里的经脉却呈现出一种内力失控后的伤势来,诡异得很。
他用十二万分的耐心将自己的内力导入到小宴的经脉里游走,帮他尽量减缓伤势与痛苦,内力游走了两圈后,小宴的脸色好了一点。
“扫尾”小宴的手指死死拽着他的衣裳,“秦曜扫尾”
仅仅只是吐出这样几个清晰的字,小宴便再次大汗淋漓,简直像记忆中那血淋淋的噩梦重现。
小宴有很多秘密,秦曜从不过问,哪怕他有时抓心挠肝地好奇,他不知道昨晚小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狼狈,他只是心疼,心疼的时候又生气。
“第一句话就是让我收拾烂摊子”秦曜一边将人抱起来快步往房里冲,一边委委屈屈小声嘀咕,“我才不要管!”
利落地将人放下来,三下五除二地将汗湿的衣裳扒去把人塞到被子里,秦曜磨了磨牙,转身出了院子,在经过草地的时候,一脚将孤零零的刀踢得插在树上,树晃了晃,哗啦啦地响。
他动作轻盈地翻过院墙,一边注意着巡逻队,一边臭着脸将小宴过来时一路上七歪八扭的瓦片复原,甚至还处理了一处房顶上的血迹,最后所有的痕迹断在朱紫巷向某一间宅邸正房的房顶,秦曜攀着脊兽打量了一番,确认这里是顾府————就是那个他第一眼见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人的卫尉寺卿顾铮的宅邸。
这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秦曜捏了捏拳头,想动点手脚,又怕不小心坏了小宴的安排,思来想去还是顺着原路返回,他利落地从院墙上跳下去,迅速窜到自己房中。
秦曜是被他爹提前奏请了天子,押回兆丰养伤的,所以家里的其他人都在雁鸣关,整个秦府只有他一个主人。
小宴的身份特殊,秦曜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他的状况,又不知道请医师来把脉是否会看出不同,只能用自己的内力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温养经脉。
掌心下的手腕温度在迅速降低,秦曜怔了一下,好在以前在雁鸣关,他有充分处理这样突发事情的经验,小宴体温一降低,秦曜就主动担任起了人形取暖炉的功能。
人冷的时候会本能地寻求热源,秦曜感觉小宴将他抱得很紧,以前小宴都是将尾巴盘在他身上,现在换成了两条腿挨着他,他还有点不习惯,秦曜一只手搂着人,另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就像在雁鸣关的许多个夜晚一样。
过了三更天,小宴倒是不冷了,但又高热起来,惊得秦曜穿着中衣就爬起来倒凉水,用帕子给他额头冰敷。
但发热好像比体温降低更难受,因为秦曜发现小宴在哭。
他哭起来时安安静静,蜷缩着掉眼泪,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枕巾上晕开水痕,像小雨点儿蔓延成泥沼。
秦曜很少见到小宴哭,小宴是毒舌的、病弱的、运筹帷幄的,哪怕挑剔也带着一股矜贵,从来不脆弱。
秦曜坐在床边看着他,因为高热,他的脸颊通红,唇却是白惨惨的,秦曜轻轻碰了碰他的眼角,用指腹替他抹去了泪水,但他的眼睛好像一汪泉,泉水从泉眼里渗出来,不休不止,无穷无尽。
他额头上的帕子已经不凉了,秦曜起身给他换了个新的,生病的小宴很乖巧,乖巧得让人心疼。
“小宴。”秦曜叹了口气,再次给他擦去眼泪,“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不知道小宴是不是对外界的声音还有本能的反应,秦曜听到他很小很小的、微弱的声音————
“回”
“回?”秦曜将耳朵凑过去,轻声问,“小宴想回哪儿去?”
床上的“蚌壳”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喃喃的话语像是模糊的梦呓,秦曜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又有点烫了,是他起身去铜盆里拧帕子,隐隐约约,他好像听到小宴在叫他,秦曜以为他醒了,结果到了床边,只是高烧烧到迷糊的小糊涂蛋翻了个身。
秦曜将冷帕子贴在他的脸颊上,声音温柔到近乎夹起来:“喊我做什么呀?”
根本就听不清的呓语里,他捕捉到两个模糊的词语,一个是“秦曜”,一个是“回家”。
*
宴明睡得一点都不安稳,他感觉自己做了许多梦,梦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他好像看到了秦曜,看到了顾铮,看到了变成扁扁银色小饼干的20863,所有人都在说话,嘴唇一张一合,可他看不清,也听不见。
秦曜在模糊的视线里好像变成了一张张陌生的脸,顾铮身边的曼珠沙华成了蔓延开来的红色,游魂好像变成了穿着各种鞋子的脚,恶鬼的嘶吼听起来有些像刺耳嘈杂的救护车
似乎有两个世界在他脑海中不停地交替,雁鸣关的皑皑白雪、小区里新换的景观树、兆丰宫城古朴的脊兽、阳台上长势正好的绿萝———
都说人死的时候会看到生前的走马灯,那这十三年的任务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他临死前的臆想?
在破碎的记忆里颠倒,宴明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努力想去看清那有些陈旧的门牌号,他在口袋里翻找着,却怎么也找不到钥匙,身后好像有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在拉着他越走越远,慢慢地,门牌号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点颜色,楼梯也看不见了,他怅然地回过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秦曜。
他想起来了。
他的任务没有完成,还不能回家。
可是他好想好想家
宴明反复高烧了两天,也说了两天的胡话。
等他从混沌中醒过来,感觉浑身上下都是疲惫与沉重,空气中有浓重的酒味,他猜测应该是有人用烈酒给他擦拭了身体降烧。
【宿主你终于醒啦!】20863一直监测着宴明的精神力状况,银色小球现在高兴得发亮,【我差点被你吓宕机!】
理论上来说,大量消耗精神力后只要精神力状况稳定,人很快就会从混沌里醒来,但宴明精神力状况稳定了将近三个时辰人却毫无反应,20863担心得不得了。
【知道你现在最关心什么,告诉你两个好消息———】20863用欢快的声音宣布,【鹤卿的执已经降到安全线下了,顾铮的执虽然降得慢,但也在缓步下降中,预计最多五天,你只要专心对付秦曜就———嗯?!】
宴明问:[怎么了?]
【秦曜的执念降了一半?】20863震惊,【你病成这样还在做降执任务啊!】
宴明怔了一下:[没有。]
20863变出线条手挠挠自己的圆溜溜的头顶,迷惑道:【没做任务,秦曜的执念怎么会下降呢?这不科学啊!】
银色小圆球一边盯着仅它可见的面板,一边将自己的数据流翻得哗啦作响,百思不得其解。
脑海里嘈杂的声响并没有影响宴明,他盯着帐子上的花纹发呆。
五个任务目标已经完成了将近四个,理论上来说他已经无限接近了成功,但宴明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明明刚从漫长的昏睡里醒来,但嗅着清淡好闻的、熟悉的安神香,他竟又有了点困意,可那一点郁气堵在心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宴明翻了个身。
柔软的被褥里露出一角赤色,他伸手揪出来,发现是一条熟悉的发带———大殷男子成年后需以冠束发,但秦曜总嫌麻烦,他说金冠打眼,银冠沉重,玉冠易碎,木冠不牢,所以习惯性地用发带在头顶上绑个高马尾,走动时头发在身后晃荡,有股和他同出一辙的神气劲儿。
秦曜爱穿深色的衣服,说是耐脏,但发带却大多颜色鲜艳,以至于在秦曜还没成年时,一群半大小子混在一起,一眼就能揪出他来。
秦曜以前抱着他嘀嘀咕咕说这些往事的时候,宴明好奇过他怎么不把发带的颜色换低调,秦曜叹了一口气,说他和他姐小的时候,他爹每次出门回来就爱给她姐带一些颜色鲜艳的发带,偏生他姐生性低调沉稳,不爱艳色,这些发带丢了可惜,送人却又不太好送,于是他姐干脆就转手给他用———弟弟捡姐姐不要的东西,简直再正常不过。
只是扎个头发,秦曜压根就没想那么多,结果因为他姐转手给他的发带太多,导致他爹以为他就爱这些漂亮颜色,只是不好向他张口,所以才找他姐要,于是下次归家,秦老将军带的漂亮发带更多了,秦静月怕伤了她爹的一颗拳拳爱子心,秦曜是粗神经一直没注意,结果恶性循环,等秦曜意识到不对时,他箱子里的发带都够他用十年有余了。
秦曜紧急叫停了他爹送发带的行为,但那么多发带弃置又可惜,于是十几岁的秦耀顶着鲜亮的颜色到了加冠,加冠之后就用得更习惯了。
当年的夜间闲聊宴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看到属于秦曜的发带时,他却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这件事。
这是秦曜的发带。
宴明盯着它瞧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他现在好像不在客房,而是在秦曜的床上。
———好奇怪,在雁鸣关的时候秦曜常常和他睡一间帐篷挤同一张床,他并没有觉得不自在,现在反而觉得身上像有蚂蚁在爬,哪哪都怪。
大概是因为那天晚上秦曜向他表白了,所以友情变了质?
脑海里正在胡思乱想着,耳朵里突然捕捉到轻轻推开门的声音,宴明条件反射似的将他攥着的那条发带塞到被子里,宛如做贼心虚。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宴明听到呼吸声,温热的气流拂过他的脸颊,有手放在了他额头上,像是在试温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装睡所以紧张,宴明觉得自己的心跳的有些快,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发带,柔软的布料在掌心里变形。
温热的呼吸一直没有离开,宴明甚至能脑补出秦曜盯着他瞧的画面。
咚!咚!咚咚———
视线被剥夺的时候,其他感官便会变得无比敏锐,心跳声好像就响在耳边。
“小宴。”他听到秦曜的声音,“你再不醒,我就要亲你了。”
宴明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他赌秦曜在诈他。
温热的呼吸突然凑近了些许,秦曜亲了亲他的侧脸。
宴明感觉自己的大脑像20863一样宕机了。
在他宕机期间,秦曜蹬脱靴子,掀开被子,像在雁鸣关的许多个夜晚一样,熟练地躺在他身边。
手掌被轻轻掰开,缠绕在指尖的发带被抽走,宴明怀里多了个人,或者说,他被秦曜拢在了怀里。
暖和的被子压在身上,热得似乎有些发燥,却又有些安心。
耳朵靠在秦曜的胸膛上,他听到熟悉的心跳,有规律的,一声接着一声。
在安神香里漂浮着的那点困意似乎终于有了归处,病痛将他拽着,坠往黑沉的梦乡。
迷迷糊糊的,似乎有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擦过鼻尖,如同短暂停留又匆匆飞走的蝴蝶———
一个稍纵即逝的鼻尖吻。
第92章 第 92 章 梦回
小宴在装睡。
盯着人瞧的时候, 秦曜得出这个结论。
哪怕睫毛安静,呼吸平稳,看起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人只要醒了, 就证明已经脱离了凶险, 秦曜舒了口气,放心了不少。
小宴在装睡,秦曜便装傻。
他理不直气也壮地发出要亲亲的宣言,然后理不直气也壮地亲了亲小宴的侧脸。
小宴高烧了两日, 他两日便提心吊胆,几乎没怎么睡过,眼见着人平安了,浓重的困意席卷了秦曜,让他决定爬床,不是, 和小宴挨在一块儿补个觉。
怀里被熟悉的人填得满满的, 秦曜应该兴奋窃喜, 可他却莫名有些难过。
这两日小宴都在说胡话, 颠三倒四, 支离破碎,但秦曜从这些断断续续的呓语中,拼凑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真相————
小宴并不属于这里。
秦曜喜欢看杂书, 不拘是志怪传记还是市井闲谈,里面有不少都涉及到了“神仙妖鬼”的概念, 他起初只将这些当休憩时放松的故事看,但从遇着小宴后,他便觉得这些杂书中或许有些真的隐晦地讲述了不被世人知晓的本真。
都说妖隐居在深山老林中修炼,只有遇着劫难或者修行的瓶颈才会入俗尘, 那小宴出现在雁鸣关帮玄霜军出谋划策打退犬戎,是在入世历劫,还是在积攒功德呢?
他看过的故事里,若妖是来报恩的,恩尽则债消,若妖是来报仇的,仇尽则两清,还有些是为了渡劫积攒功德,也有些是为了超脱而入红尘历练
秦曜分不清小宴究竟是哪一种,但他隐隐有种直觉———小宴之所以在一切结束后没有回家,是因为他绊住了小宴的脚步。
他的直觉向来准确,以至于他不敢往下深想。
他想要让小宴留下来,与他长长久久,朝朝暮暮吗?
无疑是想的,他骗不了自己。
可是
他看着怀里脸色苍白的人,他又无法真正狠下心肠。
他十二岁那年,他爹在和他娘商量过后,将他扔到了另一个边塞历练,从大头兵做起,那边常年与南蛮作战,多在深山老林,于是蛇虫鼠蚁众多,他去了没半月,浑身上下被蚊虫咬得没一块好皮。
生活艰苦尚算能忍,饮食差异咬咬牙倒也能过去,陌生的地方确实锻炼人,但过了最初的不适应后,他便很快如鱼得水,加之没了家里的唠叨与约束,他堪称解放天性,放飞自我,越过越快活。
他出来时和他爹约法三章,说绝对不会动用什么特权,一切全靠他自己,他也确实适应的很好,可这种快活只持续到过年。
年节期间,隔得近的戍卒轮班休假尚可回家团圆,但他们这种几乎一南一北的,根本就没有回家的机会。
秦曜有点想家,但也只是有点。
过年的前几天,他收到了家里寄来的大包裹,包裹里有他娘给他缝的衣裳鞋袜,她姐给他准备的零嘴肉干,还有他爹特意派人给他打造的护心镜,以及好几封厚厚的家书。
啃着香喷喷的肉干,看着一行行字迹,那一点点思念忽然蔓延开来,如潮水汹涌,哗啦有声。
好吧,他勉为其难地承认,其实不是有一点点想家,是一点点上再加一点点。
那是他第一次离家这么远,远到将近三年。
他知道想家的感受。
小宴想要回家,特别特别想要回家。
秦曜静静地看着怀里的人,看着他从装睡到渐渐陷入沉眠,那根抽出来的赤色发带被他攥在掌心,有些湿濡,或许不止他在紧张担忧。
秦曜眨了眨眼睛,被子下的手轻轻给怀里人拍着背,像过去许多个风雪呼啸的夜晚。
他低头,亲了亲怀里人的鼻尖,像在亲吻一只注定飞走的蝴蝶。
*
宴明做了一场梦。
他梦到了五年前的雁鸣关。
那一年塞外的雪格外大,几乎要没过人的腰间,雪色连天,一望无垠。
他刚在火海中结束了属于书灵的身份,陡然间便置身冰天雪地中,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喷嚏。
20863在他脑海里咋咋呼呼,尖叫着气温已经零下十几度了,让他做好保暖,于是一人一统在换装列表里哗啦翻着有保暖性质的散件———雁鸣关的这种冷,是一种恨不得将人片成千万片且极具攻击力的冷。
书灵的任务结束,青雀的任务让宴明烦躁不堪,以至于最后一个任务他有点想摆烂。
[我不想想什么拉风的出场方式了。]宴明对20863说,[我们碰瓷吧。]
20863在脑海里变成了问号:【哈?】
[想摆烂。]宴明说,[我要碰瓷。]
一但有了想咸鱼的念头,人的行动力就会变得无比迅速,在实时地图上确定秦曜今日会巡防到此处时,宴明换了身显眼的皮毛披风,在雪地里cos傻狍子。
箭风呼啸,在20863的尖叫里,他淡定地往旁边挪了挪,让那支箭扎透了披风,他顺理成章地“晕”了过去。
闭着眼躺在暖和厚实的皮毛上时,宴明听到有人趟着雪过来的声音,一只手将他的披风掀开,随后有属于青年的尖锐爆鸣:
“这怎么是个人啊!!!”
被人扛起来往回狂奔的时候,宴明悄悄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看到黑灰色的厚实披风,还有披风外随着动作晃来晃去的发丝,高束的发丝和声音的主人一样,看起来颇有活力劲儿。
他在意识里拉开实时地图确认了一下,没错,这就是秦曜,他的第五个任务目标。
趟过未被清理的雪层,闭着眼的宴明听到哒哒的马蹄声,他被人放到了马背上,然后秦曜动作利落地上马,马蹄踏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响声。
回到军营,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因为险些将人当做猎物射杀,秦曜被他姐拧着耳朵狠狠教训了一番,还挨了顿不轻的揍,所以从宴明在定城秦府睁眼的那一刻,看到的就是秦曜阴阳怪气的表情。
神气活泼的小将军臭着一张脸,像审问犯人似的审问他为什么在大雪封山之际可疑地出现在塞外,还嘲讽他这种小身板哪怕穿着做工精良的皮毛披风也很难穿过大雪,从雁鸣关窃取到情报。
因为有长期与顾铮周旋的经验打底,宴明对任务目标脾气的包容程度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秦曜这种将脾气都写在脸上的人,看起来就不是会背后阴人的样子。
“我可是过来投奔悬霜军的。”宴明懒洋洋地靠在床边,“小将军就这么对待投奔过来的人才?”
“人才?你?”秦曜看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你这么个小身板————”
他上下打量了宴明一番,怀疑道:“能挨得住我一拳吗?”
“我是动脑子的,不是动手的。”宴明打量着秦曜,笑眯眯道,“难不成小将军挨的那一顿军棍把雪打成了水,给脑子泡了?”
秦曜怒目:“你要入悬霜军就是这么个态度?别忘了你身上犬戎探子的怀疑可还没消呢!”
“小将军不是说我这个身体素质很难穿过风雪,来雁鸣关窃取情报吗?怎么如今又自相矛盾起来了?”宴明淡定地回嘴,“难不成军令也像刚刚一样朝令夕改?”
“这是两码事!”秦曜强调,“两码事!”
“原来小将军在表演传说中的狗掀门帘子啊。”宴明恍然大悟,“哦~受教了!”
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搁这骂他呢!
秦曜:“”
他被气得满脸通红,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最后气鼓鼓地走了。
20863:【你舔一下嘴皮子小心把自己毒死。】
宴明亲身实践:[看,没死。]
20863:【】
它此时有以上六个点要说。
20863:【最后一个任务目标了,你是打算放飞自我吗?】
[悬霜军的问题不小,我已经想到了日后当牛做马的苦逼生活。要我再善解人意,温和体贴,事事操心,件件挂怀,我怕我累出抑郁症。]宴明振振有词,[放下个人素质,享受缺德人生。]
20863检索了自己的词库,发出委婉的赞美:【真是熊猫点外卖,笋到家了。】
宴明与秦曜的第一次见面不欢而散,等到宴明成功拿下秦静月,继而通过秦静月的引荐成功说服秦老将军,成为玄双军里的一名幕僚后,他和秦曜的关系还没有破冰。
具体表现为秦曜单方面看他不顺眼,然后开始言语挑衅,最后被气炸毛。
军营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将领们甚至开了个赌盘,赌什么时候小将军会对他们新来的这位军师低头———没办法,小将军次次挑衅次次惨败,被拿捏得死死的,看起来就翻不了身。
新的军师来了不过两月,一些生活上的困难便迎刃而解,吃饱穿暖在哪个地方都是安抚人心的有力手段,宴明便是凭着这一招,暂时融入了悬霜军内。
雁鸣关的冬日极长,冬季还会有几日反常的暴雪,秦曜没能出塞巡防,于是又开始找这位新军师的不痛快。
那厚实的帘子一掀,宴明就能凭借那动作判断出来者是不是秦曜。
[幼稚鬼。]
但这个总爱找麻烦的幼稚鬼这次没能讲两句话便被军令匆匆召走,说是犬戎趁着暴雪期悬霜军不边巡,抢劫了定城离他们极近的一个村落,村里被屠杀的七七八八,只有两个侥幸从屠刀下脱身的来悬霜军里求救。
秦曜带人出了兵,一连两日都没回来。
悬霜军里一开始并不觉得有什么,暴雪期路难行,过去费时回来费力,一般情况下如果条件允许,都会等到暴雪减弱再归来。
仗着自己的实时地图能监视任务目标的生理状况,宴明在暖和的帐子里窝了两天后去找秦老将军要了人,前去英雄救美。
等赛龙雀驮着人来到宴明面前,看着秦曜那马尾乱糟糟,头上插着草茎沾着冰雪,冻到脸颊皲裂的狼狈模样时,宴明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炉塞给了他:“还能行动吗?小将军。”
秦曜好像被冻傻了,呆呆愣愣的,宴明上手拍了拍人,又问了一遍。
“怎么不能动!”秦曜嗓门大得惊人,“老子、我一个还能打十个!”
———看那一身冻伤,不知道在逞什么能。
到底是他的任务目标,秦曜现在的惨样让宴明也不好毒舌,他一抖缰绳,骏马调转方向,面向那被风雪覆盖的小村庄,语调一如既往的懒洋洋:
“走吧小将军,该报仇了。”
第93章 第 93 章 情愫暗生(一)
奇怪。
很奇怪。
秦曜向来都与这位悬霜军的新军师不对付, 哪怕他爹他娘他姐都对这人赞不绝口。
但凡闲下来,他总是想找这人的茬。
军师叫明宴,脾气不差, 就是一张嘴仿若淬了毒, 也不知道舔一下嘴皮子能不能将自己给毒死。
秦曜每次看见他都会觉得遗憾———漂亮的像朵花儿似的军师,怎么就长了个嘴呢?
冬季暴雪期,秦曜本打算那好好揪一揪这人的狐狸尾巴,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军令紧急,他需得即刻出发。
秦老将军年纪越来越大,慢慢减少了战场冲锋的次数,渐渐坐镇后方,秦曜开始在对敌中大放光彩,假以时日, 又是雁鸣关的一员猛将, 犬戎视他为心腹大患, 对付他的阳谋阴招层出不穷, 那个所谓被犬戎屠戮的村子, 就是针对他的一场陷阱。
秦曜刚一入村便察觉不对,立刻带人杀出了埋伏,虽说没有损兵折将, 但也被犬戎的人马拖住了回撤的脚步,一行人不得不在冰天雪地中与犬戎打起了游击, 冬日盔甲寒凉,室外又没有火源,于是个个都生了冻疮。
秦曜知道只要坚持过三天,悬霜军那边便会意识到不对, 自会遣人来救援,但没曾想第二日便遇到了同袍,带队来救他的,竟然是那个一直与他不对付的军师。
冰天雪地之中,有人自雪中策马而来,兜帽与拥项下的那张脸,眉目弯弯,比那画儿、那景儿都要好看。
军师说话的时候呼出白色的雾气,声音柔和而沉稳,有着从容不迫的笑意,连轻轻叹气都显得亲昵。
“还能行动吗?”
暖和的手炉被塞到他怀里,像颗暖洋洋的金乌,一点点浸润冻僵的掌心,于是生出一点回暖后的麻与痒来。
这痒好像随着那句带着调侃的“小将军”,从掌心窜到了心里,像是羽毛在心上扫了几扫,怪怪的,不自在。
好奇怪。
他怎么觉得眼前的人这么好看?
哪里都好看,哪里都顺眼,像是冰天雪地里开出来一朵漂亮的花儿。
真的好奇怪。
心跳得好快好快,像是打猎时随手逮到的活兔子,被绑在马上张牙舞爪地挣扎。
那朵漂亮的花儿离他近了,先到的好像不是肩上的拍击感,而是风雪之中的梅花香。
———那只兔子好像挣扎得更厉害了。
“怎么不能动!”秦曜自己都被自己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他好像想用声音掩盖些什么,“老子、我一个还能打十个!”
于是那朵花儿笑得枝叶乱颤,更让他挪不开眼睛了。
悬霜军里有个这么养眼的军师咳,好像也不错。
这朵漂亮的、看似经不起风雨催折的花儿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听到这朵花儿调侃似的笃定,说要去给他报仇。
秦曜不自在地用指甲刮了刮马鞭,莫名觉得有点难为情,和犬戎打仗本来就有输有赢,输了再打回去就是了,怎么现在弄得他像吃了败仗回来找人撑场子,受不得委屈似的,有点损他的凛凛威风诶。
不过———秦曜看着那双满满都是关切的眼睛,看着那在寒风中颤抖的、带着些许细微冰晶的细密眼睫,又觉得特别高兴。
他愿意从暖和的帐篷里出来,愿意为了他冒着冰雪寒风到这个小村庄,愿意因为他的吃亏而出手,这证明他人好,他在乎他。
秦曜带着援军,再次冲进了之前为他布置的陷阱,他第一次发觉,打仗时早有人替你勘探好了形势,定好了计策,判断了走向,有人与你的战斗思维契合,是一件多么令人快活,多么令人兴奋的事。
这一战打得酣畅淋漓,屠戮了过半村庄来设陷阱的犬戎人一个都没逃过,统统被斩于刀下,还活着的老弱颤颤巍巍相扶着出来,泣涕纵横地向他们道谢时,那种契合的兴奋又转化成了浓重的压抑与悲痛。
他知道犬戎不会放过雁鸣关的百姓,他们生性残暴,冬日被他们袭击的村庄很难留下什么活口,但那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自责,还是在他心上留下了痕迹。
“自责无用,不如日后多杀几个犬戎。”有马蹄声往他的旁边挪了几步,拥项挡住了军师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着冰雪的眼睛,“这并非你的过错。”
难得的,这个嘴皮子堪比毒药的军师还能说出两三句宽慰的言辞。
“他们的后续我会安排,保他们平平安安度过这个冬日。”那人驭马越过他大半个身位,只有清晰的话语散在寒风中,“来年春暖花开,再重建家园。”
“那你要把他们安置到何处去?”秦曜一抖缰绳追上来,急急发问,又像是想到什么,将声音压得很低,“雁鸣关的冬日极长,悬霜军多余的口粮怕是不够。”
若不是他这几个月出手解决了部分口粮问题,又弄到了一批保暖的冬衣,甚至让每月有几日伙食里固定多了些肉沫,他也很难像如今这么迅速地融入到悬霜军里,人人都对他笑脸相迎。
以前悬霜军每年过冬时都要精打细算,算账的文书们头发都要愁白好几撮,供应军营里的将士们吃个半饱已是艰难,更别提还有什么余粮来救济百姓,如今状况虽说好了不少,但粮仓里稀少的存粮只出不进,总归是心慌的。
“不必动用悬霜军的存粮。”秦曜看到那人对他眨了眨眼睛,眉眼间泄露出些许笑意,“山人自有妙计。”
“小将军只需专心与犬戎作战便好,多余的琐碎无需挂心。”他说,“我本就是为助、悬霜军而来。”
他的话语微微停顿了一下,秦曜莫名有种直觉,这人好像不是为了悬霜军而来,而是为了他而来———可他和这人在之前从未有过什么交集。
于是秦曜问出了很傻的问题:“我们之前见过吗?比如小时候?”
“虽未面交,神往已久。”略带一点调侃的声音飘到耳朵里,像是两个人关系缓和后的玩笑,“就当我嗯,仰慕小将军?”
耳尖被话语刮得有些发热,秦曜不自在地揉了一下耳朵,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听着怪、怪不好意思的”
仰慕。
他知道这词只是这位新军师对他的欣赏,并没有什么别的含义,但就是莫名让他有点坐立难安,仿佛以前拴在马旁边那只兔子又蹬了他几下。
难怪他那样刁难这人都不生气,原来是仰慕他呀
秦曜莫名有了点奇怪的包袱和愧疚。
他盯着这位新军师的侧脸,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吩咐带过来的人打扫战场,安置百姓,估测巡防漏洞一桩桩一件件,仿佛成竹在胸。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军师身侧,在看见他因为寒冷而脸色发青,即使戴着拥项也被寒风呛得咳嗽时,忽然就理解了军师之前的话———他是动脑子的文人,不是比拳头的莽夫。
文人总是比武将矜贵,没有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强健体魄,这种寒冷对他们而言会更加难熬。
秦曜想将怀里的手炉还给军师,掏出来时才发现只剩下一点余温,而他心不在焉的,一直没有察觉。
在军师处理完一切,伸手拉着缰绳准备上马时,秦曜鬼使神差地握住了他的手———冷得像是枝头挂着的冰霜。
“你冷成这样,回程风一吹更遭罪。”秦曜嘴比脑子快,自然而然就安排好了一切,“我带你回去吧。”
就算有皮毛做成的手套,那寒风依旧无孔不入,那双漂亮的手已经冻出了大片的青紫。
军师可能也是冷得狠了,只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拒绝,示意秦曜先上马。
“你坐后面出什么事我都顾及不到。”秦曜拒绝,“你坐前面,更安全。”
两人都不是什么磨磨唧唧的性格,这冰天雪地也容不得他们客套,但秦曜在携带着冰雪的毛茸茸一团靠在自己怀里时,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拥项下的嘴角扬得有多高。
从这一场救援后,两人的关系莫名其妙地破了冰,秦曜不再幼稚地找军师的麻烦,做个四处找茬挑衅的讨厌鬼,但他往军师的帐子里跑得越来越勤。
秦曜说不上来他为什么总喜欢往军师这里跑,军师的帐子也没有更厚实,炉火也没有更暖和,书也没有更多,甚至没有武器架,可他就是喜欢。
雁鸣关冬季漫长,要做的事情不算太多,但秦曜作为一军少帅,事也少不到哪去,可他总能见缝插针地找到机会钻到军师帐子里,有时顺手揪块糕饼吃了,有时烤烤火,或者漫无目的地聊上几句。
他们俩熟悉起来后,军师对他多了不少包容,秦曜虽然还是避免不了被他毒舌,但也渐渐习惯了———军师每天要算那么多账,处理那么多陈年漏洞,嘴他两句怎么了?
文人娇弱,气憋在心里,据说容易积郁成疾,还不如说出来痛快。
漫长的冬日过后,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稀疏的巡防要开始加紧,秦曜越发不得空闲。
在又一次巡逻归来后,秦曜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军师帐中,见他们这位新军师在揉着腰背,看起来是久坐带来的不良反应。
“都说了不能成日窝在帐中,不然浑身难受。”秦曜说,“这么多事一时片刻是做不完的。”
他顺手抽了军师手中的地图:“走吧,先去吃饭,吃了饭我带你出去转一圈,活动活动筋骨。”
秦曜下午还有场巡防,正好带这位把自己搞得像坐牢似的军师出去放放风。
说来也奇怪,每次巡防又长又无聊,还需要时刻警惕,但带上军师之后,枯燥的巡防好像也有了些意思。
秦曜与他并辔而行,塞外已经漫出了遥看近却无的草色,还有着些许零星的盛开野花,温度渐渐回暖,于是衣衫也开始单薄。
秦曜总是忍不住悄悄用余光去看军师,之前读书时总是不解其意,但现在,他好像莫名其妙明白了几个词儿,比如什么眉目如画、如花似玉、人比花娇之类乱七八糟的。
余光看了一遍,他便忍不住去看第二遍,他看到军师随着马的奔驰而在马背上起伏,骑装的腰带裹着劲瘦的腰,秦曜看着看着,莫名有点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要不打点野味给军师补补吧?
那腰好像他一手就能搂在怀里,一用力就会折。
第94章 第 94 章 情愫暗生(二)
当晚入夜, 秦曜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军师,笑盈盈的军师。
梦醒后, 梦里的一切如潮水般褪去, 连细节都变得模糊,秦曜只知道是个美梦。
他伸了个懒腰,火速洗漱完后去伙头营里取了两份早饭———军师什么都好,唯独有个爱赖床的习惯, 早上起得会比他人迟上一时片刻。
士卒需要早训,军师这种文人可不用,军师有时候起来迟了,营房里的伙夫便会在灶上给他留一份温着,考虑到军师的体质与工作量,大家也怕把他累垮, 于是都争一只闭一只眼地默许了。
“小宴!你醒了吗!”
秦曜一进帐子便开始咋咋呼呼, 过于漫长的冬季使得他们的关系突飞猛进, 在其他人还在人前称呼“明宴军师”, 背后亲昵地称呼为“小军师”时, 秦曜已经凭借着自己自来熟的厚脸皮,开始使用更亲近的称呼了。
秦曜硬是自认为自己比军师大,所以非要称呼军师为小宴, 但在其他人雪亮的眼神里,都估摸着军师大概比秦曜要年长上一两岁, 只是对秦曜相当纵容,没有反驳而已。
于是秦曜越喊越理直气壮。
熟练地绕过屏风,秦曜便对上一张睡眼惺忪、略带倦意的脸,胳膊半撑着脑袋, 墨色的发丝从脸颊划过肩头,垂坠在胸前。
和伙伴们玩闹起来掀被子耳边大喊叫起床是常有的事,秦曜放下吃的后压根没多想,走过去坏笑着一把掀了被子,然后凑过去准备挠人痒痒————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知道军师的腰侧极其敏感,被碰一下都会不自在。
他凑过去军师果然会躲,秦曜一把按住他,挣扎的时候中衣散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膛,还有两点若隐若现的红色。
因为挣扎,军师脸上飞起薄红,那双眼睛也因为情绪而生动起来,看着秀色可餐,秦曜莫名感觉鼻子有点热,他刷地一下松了手,弹直了身体,掩饰般地转过身去:“我这不是想快点叫你起床,免得朝食冷了嘛!”
背后传来一声冷哼,秦曜悄悄回过头瞅了一眼,见脸上带着红晕的人慢条斯理地理好凌乱的衣裳,脸上露出一个危险的笑容,就差直接写“秦曜你死定了”这一行大字了。
秦曜悄悄缩了缩脖子,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秦曜麻溜地认错,“我今天带你去巡防,赛龙雀给你骑行不?”
因为军师是文人,所以大家给军师挑了一匹极其特别、特别到有点过头的犟种———具体表现为只要不危及生命,这匹犟种只会慢悠悠地散步,你抽它鞭子催它快点,它还能气得倒退。
秦曜知道军师喜欢骑快马,赛龙雀作为难得一见的宝驹,奔驰起来的速度风驰电掣,但若是马术不熟练,危险程度也不低,而军师的马术,介于一般与良好之间。
“但必须得我带着你!”秦曜上一句话刚说完,下一句就接上了,“不然我不放心!”
“我的马术没你想的那么烂。”军师束好腰带,“别瞧不起人。”
“没瞧不起人,是我不放心。”秦曜认真地解释,“你要是今天一个人骑我的赛龙雀出去溜达了,回来后我得被我爹把腿打断。”
这么多年了,悬霜军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脑瓜子灵活处理问题手段一流的年轻冤、不是,年轻谋士,可不得小心翼翼的宝贝着?
秦曜死活不肯妥协,最终还是他胜利了,军师坐在他的怀里,秦曜虚虚环抱着他,只觉得天更蓝了风更轻了草更绿了花更香了,总之哪哪儿都舒坦。
“往前边走百来米,有一片沙果树,七八月份沙果熟的时候,我们巡防经过就会扯一把吃,据我这么多年的经验看,东边倒数第四棵水分最足最甜”秦曜抖着缰绳,一边驱使着赛龙雀匀速前进,一边给怀里的人介绍,“绕过那座山坡,那条小溪旁边经常有动物来饮水,以野兔野鸡这种小猎物为主,偶尔能见着鹿群或者狼,听说前年有人从这儿经过,还看到了头老虎”
“这个岔道最好向东走,西边那一片儿全是灌木,下来开路特别容易勾破衣衫”
“这种草是带毒的,看起来和马草有些相似,要是不小心割回去马误食了,那治起病来花费可就高了”
秦曜絮絮叨叨地介绍着巡逻的路线,话又多又密,他在通过这样接近生活的方式,让这位冬日来的军师了解雁鸣关,了解这个他以后要守护的、要生活许多年的地方。
春季是雁鸣关气候最舒适的时候,既没有夏日的热浪滚滚,又没有秋日的沙尘漫天,更没有冬日的刺骨严寒,风是暖的,带一点微微的热,风带过来的草木清香里夹杂一点隐约的花香。
秦曜莫名想到那日冰天雪地里的冷梅香。
他不着痕迹地凑近了些,平稳的心跳忽而有些加快,牵着缰绳的手臂也有些紧绷。
军师很警觉:“发现什么了?”
“哦,哦,不是,哦,那有只兔子!”秦曜余光看到草丛里似乎有微微晃动的一团,立刻张弓搭箭,箭如流星赶月,顷刻命中目标。
“小将军箭法还是准的很呐,今天咱们又有口福了!”
“哎呦!我也看到那团草动了,到底是慢了点!”
“你就瞎说吧吴老二!咱去年在这条路上巡逻了十八趟,你逮着几只了?”
“我记得就一只吧,给我们得意洋洋地炫耀了好久,雁鸣关山清水秀物产丰富的,一只兔子也值得你在这炫———啧!”
“一只兔子那是我给你们展示实力,剩下的留给你们发挥,真是不识好人心!”
“就吹吧!我看这牛皮都要吹上天喽!”
稍微落后他们一截的巡逻军士们立刻欢呼起来,夹杂着七嘴八舌的大嗓门,都不用秦曜去捡猎物,立刻有人过去轻车熟路地将中了箭的兔子捞上马———巡逻的途中是不允许打猎的,但若是猎物撞到近前,小小打个牙祭倒也无妨。
今天巡逻前小将军已经特意嘱咐过他们了,要向军师展示出雁鸣关的风貌,让军师对他们这儿更有归属感,所以今天巡逻的人都是特地挑的,既有能力又性格开朗,如果秦曜接不上话,至少不会冷场。
但巡逻才刚开始,小将军就和军师之间有种别人插不进去的融洽氛围,于是其他人都很有眼力劲地落后了一小节———人既在视线里,但又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在军营里混熟了的老油条都极有眼力劲儿,万一小将军在和军师商量什么军事机密,他们一凑上去,听得到听不到都会平白惹一身麻烦。
捡了兔子他们又回到了之前那不远不近的距离,秦曜和宴明前面领头。
宴明觉得秦曜刚刚有点奇怪,但听了那些军士意有所指的话后,又明白了秦曜为什么奇怪———这是怕他嫌雁鸣关苦寒,搁这暗示他这边人杰地灵呢!
他是说怎么就突然射起兔子来了。
宴明回过头去看秦曜,秦曜与他对视了一眼,又立刻略有心虚地撇开视线,估计是发现自己麾下的士卒吹捧太过刻意生硬,所以不好意思了吧?
这样幼稚直白地展示能力,确实是小将军的风格。
“等会儿吃烤兔子?”宴明低声问。
算了,看他这可怜样儿,给他个台阶下。
“对!嗯,对!”秦曜立刻点头,就是目光漂移着不肯和他对视,“你能吃辣吗?”
“那就要看你的手艺了。”宴明转回头,看着蜿蜒的道路,懒洋洋道,“我可是很挑的。”
“我们这边的兔子可好吃了!”秦曜可能是急着解释,将脑袋凑过来,两个人一下隔得极近,背紧紧贴着胸膛,“特别有兔子味!特别香!”
特别有兔子味好有特色的形容词。
宴明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我一定尝尝。”
“我、那我再抓两只。”秦曜立刻说,“这边兔子特别多!”
他怪努力的,以至于宴明都不好意思笑了。
于是巡逻的一路上,他便看见秦曜时不时张弓搭箭,箭无虚发,每一箭下都是只肥硕的野兔,风吹草动与动物在草中,秦曜辨认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他甚至能认出这动静是野兔的、野鸡的,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生物,倘若他不是雁鸣关的小将军,只是个猎手,想必也是出类拔萃的那一批。
秦曜一口气逮了十七只胖瘦不一的兔子与若干其他猎物,要不是宴明叫停,他还能继续抓。
宴明制止他:“已经够了,不用逮那么多。”
“大家伙肚里都没什么油水,都馋肉呢,别说十七只兔子了,就是一百七十只兔子,也不怕吃不完。”秦曜说,“但你不要我抓,我就不抓了。”
他现在的模样和反应比起最初两人相见的臭脸与恶声恶气,竟然看起来有种乖乖的反差萌。
———看得出悬霜军真的很缺能干活还效率高的牛马了,逼得桀骜不驯的小将军都开始变着法儿讨人欢心,让人以后更卖力地上班了。
有点子心酸,更有点子好笑。
“放心吧,我不会跑的。”宴明安慰他,“我既然选择进入悬霜军,就代表我已经想清楚了。”
果然,秦曜的确认立刻就来了:“真的吗?”
“我和雁鸣关有缘啊。”绷直个身体在马背上颠簸了半天,让宴明这段时间本就不好的腰背雪上加霜,他觉得既然要与任务目标长期共事,就要试探一下任务目标对他的容忍底线在什么地方,“小将军不妨将我的名字倒过来?”
明宴,宴明,雁鸣关。
“好像是挺有缘分的!”秦曜的声音乐了起来,“你注定要来我们悬霜军!”
“是啊”宴明微微拖长了语调,“在悬霜军当牛做马现在腰背痛,小将军能给我靠会儿吗?”
背后人突然哑了声。
宴明心里遗憾地叹了口气,他和秦曜可能没他以为的那么熟,还需要再努———
秦曜忽然搂住了他的腰,将他往怀里带,顺便帮他调整了下坐姿。
“抱歉,我之前没注意到你不舒服。”他在宴明耳边小声问,“这样会好点吗?”
有了借力的地方,确实没那么难受了。
宴明点点头,整个人懒散下来,回程的路还有一小半,他实在不想遭更大的罪了。
“谢谢小将军。”他笑眯眯地夸赞,“靠谱。”
第95章 第 95 章 情愫暗生(三)
靠谱的小将军靠谱地将人带了回去, 但作为全程出力最少仅仅只动了嘴皮子的人,还是成了这一队里最遭罪的那个。
其他人常年巡防,哪怕时间长, 对他们而言也算轻车熟路, 但对于只有在书灵期间于书境中陪同鹤卿练过马术的宴明来说,哪怕脑子里知道怎么骑马也有骑马经验,身体终归还是没习惯。
他努力让自己下马的姿势看起来与平时无异,但晚上秦曜拿着药油和纱布过来找他时, 他就知道没瞒过。
“没什么大问题,小将军不用费心。”宴明选择婉拒,“我只是骑马骑得少。”
冬天去救援秦曜时人裹得像个熊,再加上天气冷,大家的状态看起来都差不多,由于实在冷得有点过头, 以至于宴明除了冷几乎感觉不到别的, 如今春日衣衫轻薄, 骑马的问题也一并随之出现。
“马术不好的人腿的内侧有可能磨破皮, 严重的还会红肿化脓。”秦曜认真给他解释, “你还跟着我们颠簸了一路,今天要是不处理,明天醒来恐怕腰背会更痛。”
懂了, 担心他因为个人身体问题影响明日的工作效率。
“没破皮没流血,只是有点红。”宴明朝他伸出手, 妥协道,“纱布不用,小将军把药油给我吧,我自己来。”
虽然在军营里面打赤膊, 或是光着身子在同一条河流里洗澡都很正常,但一个男人帮另一个男人的腿内侧上药,还是有点太奇怪了。
秦曜把药油递给他,人却没走。
宴明被他盯着看得有点不自在:“小将军还有什么事吗?”
不能是丧心病狂地要他大半夜加班处理一些紧急军务吧?不带这么压榨的哈。
“我看看情况。”秦曜说,“怕你硬撑。”
“没什么事。”宴明客气但强硬地将秦曜请了出去,“我自己可以。”
嘴硬的后果,是第二天早上腰以下动一动就痛得龇牙咧嘴,宴明咬着牙爬起来,去了专门处理公务的营帐,在看到桌上那新的旧的叠放在一处、凌乱如小山的文书时,他只觉眼前一黑。
默默地给自己加了隐囊与软垫,他认命地投入到公务之中,短短几个月不可能完全梳理清悬霜军的陈年乱账,更别说每天还有新的事情与突发事件要处理,军中的文书就那么几个,每个人的工作都琐碎且量大。
他忙到一步都没出过营帐,连午饭都由专人送过来,一直到金乌西下,帐中点上了灯,宴明才将今日划分好的目标基本完成。
他长舒了一口气,起身的时候表情一僵。
身上本来就不舒服,又硬坐了一天,腰以下已经不听使唤了。
宴明:“”
他僵在桌边,立刻在脑海里翻找列表,寻找带治愈身体不适技能的散件。
列表里的散件零碎且没有分类功能,治愈系又稀少,宴明只能根据散件的名称猜测,然后一个个点开,才刚查看了十来个,他就听到门帘被掀动的声响———秦曜进来了。
“小将军有事?”他头也不抬,在意识里又看了三个散件,致幻发光加速———都不是他需要的。
“我看你一直没回去,过来看看情况。”秦曜走上前来,关切道,“是疼得走不了动了吗?”
这几个月的相处,让秦曜对军师的性格摸透了几分,他一进来便见着人僵硬地站在桌边,就猜到昨天他的嘱咐肯定没被听进去,只是为了避免军师恼羞成怒,他选择了委婉。
桌边的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疲惫无奈里参杂着一点被看热闹的羞恼,帐中灯映照着那双眼睛,反倒显出一种灵动的娇嗔来,灯下看美人,教人看直了眼。
真好看啊。
秦曜脑海里只剩下这句最真诚最朴实的形容,在军师的注视下,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给人揉了揉腰,听到一声含着痛意的闷哼,然后是一句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秦曜!”
“我帮你揉揉看看能不能好受点,你今天总不能在这间帐子里过夜吧?”秦曜理直气壮中参杂一点自己也不太说得清的心虚,“一直这样疼下去你遭不住的。”
“别和我说你自己来,一上手就疼不说,还不见得揉得到位,你昨天肯定是没处理好,今天才会变成这样。”秦曜安慰道,“不如我来吧,我比较有经验。”
扶着桌子的军师因为刚刚的疼痛刺激,眼中泛起生理性的泪水,鼻尖微微发红,看起来有种楚楚可怜的娇气。
“军中这种事时常发生。”秦曜莫名觉得喉咙有些干,再出口的声音哑了点,也低了点,有种哄骗般的诱导,“小宴可以相信我。”
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宴明迟疑地看向他,秦曜一脸正色,看起来就是纯粹在为他担忧,于是刚刚那一点羞恼便化作了哭笑不得———秦曜那突然的一下疼得他差点叫出声来,他这个军师不要面子不要形象的吗!
可能是他迟疑的时间有些长,秦曜又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你现在走回去怕是走不了,不如我把你抱回去,再请军医来给你看看?”
“不行!”宴明摇摇头,“被这不妥当!”
被秦曜抱回去,路上怎么可能不被人看见?只要有一个人看见了,他丢脸就丢大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宴明想了想:“你确定你有经验?”
秦曜点点头,很真诚的模样。
“那你来吧。”想到刚刚的疼痛,宴明缓缓吐出一口气,带着种壮士断腕般的沉重,“速战速决。”
在灯下,军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但颤动着的细密的睫毛,还是泄露出了几分不安,看着可爱又可怜。
秦曜忽然在这一刻体会到了学兵书的好处,以进为退,大获成功。
“今天耽误了一天,可能会很痛。”秦曜将手重新搭在军师的腰上,低声道,“忍着点,小宴”
那腰果然同他预想的一样纤瘦,隔着轻薄的春衫在他掌心颤抖,因为疼痛,人已经瘫倒在他怀中,他看到在灯下急促起伏的胸膛,还有从鬓角滑下的汗滴,疼痛的声音被死死压在喉咙里,化作带着痛楚的隐忍颤音。
“好痛”军师挣扎的动作无异于蜉蚍撼树,痛楚让他眼角发红,像要落下泪来,“秦曜好了吗?痛”
秦曜手上的动作没停,但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开始发热、发烫,军师的胳膊环住他的脖颈,手揪着他肩头的衣裳,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他:“还要多久”
“还要一会儿。”秦曜的声音喑哑得可怕,“腰带有些影响发挥,小宴,我先解开了。”
怀里人的眼神有些茫然,一阵接一阵的疼痛几乎瓦解了他此时的意识,于是秦曜说什么就是什么。
叠好的腰封被放在收拾好的桌面上,流苏晃晃悠悠地从边缘垂下来拍打着小腿,秦曜单手揽腰将人换了一个方向,让人双臂撑在桌上,背对着坐在自己腿上———军师总在疼痛剧烈的时候呜咽着缩成一团,有些影响揉腰的效果了。
烛火投射出两道亲密的影子,被抱在怀里的那道手臂撑在桌面上,修长的脖颈无力地下垂,连带着一同颤抖的发丝,他身后的人影抱着人不急不缓地揉捏着,从腰侧一直揉到尾椎,最后慢慢攀上大腿,痛楚的呻/吟与带着泣音的呜咽都被隔音极好的营帐吞没。
等到这一通揉按结束,平时毒舌矜贵的军师起了一身汗,衣衫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随着急促的呼吸,凌乱的衣裳里能看到白皙的腰侧有大片刺眼的红,最边缘隐有指印。
“疼死了你下手也太狠了”秦曜听到军师带着鼻音的抱怨,嘶哑的声音透露出刚刚忍得有多厉害,“还好我吩咐过我工作期间不许人进来”
满脸红晕的军师喘着气控诉,秦曜不知怎的,越来越不自在,他有些慌乱地替怀里人整理好凌乱的衣服,又将腰带拿起来给人围上。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都没敢将人翻过来,好像有火往下去了,烧得人难受,秦曜张口想说话,只吐出一个字,便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一跳,他只能尽力将声音提高掩盖端倪:“舒筋活络就是会痛的”
在他手下挣扎了半天的军师愤愤地夺过他系了一半的腰带,推开他向前走了几步,想到自己刚刚那被疼得就差又哭又闹的情态,满脸的红晕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更浓重了几分。
秦要被那双带着水光的眼睛瞪视着,非但没觉得难过,反而觉得魂像要被轻飘飘地勾出来了。
“真是谢谢你了!”他听到军师仍旧带着些许鼻音的咬牙切齿,“我好多了!慢走不送!”
有种用完就丢、翻脸不认人的冷酷无情。
“你先去吃饭,食盒我放你帐里了。”秦曜摸摸鼻尖,小声说,“我把这里整理一下再走。”
之前军师被他按在桌前,因为疼痛而挣扎的时候,桌上理好堆叠得文书与笔墨纸砚都乱了不少。
话一说完,秦曜又被瞪了,他和眼带羞恼的军师对视着,尽力压下自己莫名想上翘的唇角,两个呼吸后,军师愤愤地掀开了帐门,重重摔下。
确定军师真的离开后,秦曜才假装若无其事地交叠起双腿,稳如泰山地坐着,像乌龟般地慢腾腾整理起桌面,一边整理他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只是帮小军师舒筋活络他这也太禽兽了!
或许是白天太过活色生香,以至于血气方刚的秦曜晚上做了相同的梦,小军师被他按在桌上,他的手正在揉捏那纤瘦的腰,然后顺着慢慢往下,小军师喊着他的名字,露出一双泪蒙蒙的眼,从一开始的隐忍呜咽到后面的颤声求饶:
“秦曜不要这样我疼”
只是与现实走向不同的是,他一件件剥开了小军师的衣衫,露出光滑的脊背与带着指痕的腰侧,他们衣服错落着堆叠在脚边,像是池塘里一圈圈漾开的涟漪,秦曜将人翻过来抱在怀里,白皙的腿无助地挂在小麦色的腰上颤抖。
烛火摇曳,雨打花娇。
第96章 第 96 章 情愫暗生(四)
秦曜醒来。
秦曜沉默。
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丝, 有种状况外的茫然。
人在梦醒后就会迅速忘记梦里的一切细节,秦曜只记得他梦到了小军师,可他和小军师具体在梦里做了什么, 他有些想不起来, 但被子里的一片狼藉,让他大概有了猜测。
秦曜使劲揪了揪自己的头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禽兽———他和小军师可是男人,两个都是男人!
他实在是想不通!
想不通的秦曜狗狗祟祟地收拾了一床的狼藉, 蹑手蹑脚心虚万分地处理了这份罪证,万幸没被人发现。
习惯的养成只需一个月,想不通的秦曜脑子还在宕机,身体已经很诚实地给小军师送早饭去了。
“曜宝?”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秦静月疑惑的声音传来,“别啃筷子, 筷子要断了!”
“啊, 姐!哦哦, 我知道!”秦曜一下回过神来, 放下被他摧残的筷子, 掩饰般地拿起一个包子开啃,就是不敢和秦静月对视。
“你是不是做什么坏事了?”秦静月狐疑,“怎么心不在焉, 魂不守舍的?”
“没做坏事!我天天在军营里能做什么坏事!”秦曜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狗,汪地一声开始反驳, “难道有谁向姐告状,让我来背黑锅了吗?”
“告状倒是没人告状,但你现在的反应很不对。”秦静月盯着他,声音凉凉的, “你最好老实交代,别被我查出来。”
“真的没干坏事!”秦曜腮帮子吃得鼓鼓囊囊,“我还有事!姐我先走一步!”
留下明显牙印的筷子被扔在桌上弹了几弹,秦曜攥着半个包子夺门而出,只留下满脸迷惑的秦静月与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朝食。
秦静月:“?”
她疑惑地看向门的方向,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去找她爹还有几个叔叔伯伯问问。
她只是随口一问,但这臭小子这么大反应———不会真干什么坏事吧?
夺门而出的秦曜在没人的地方尴尬地塞完了剩下的半个包子,被冷风一吹,理智回笼。
他懊恼地啧了一声,捂住自己的脸,有点想找处墙撞撞。
他总不能和自己姐姐说他早上去给小军师送朝食,看见人的那一刻,想起昨晚那个不可描述的梦了吧?
依稀残留的记忆里,那低低的喘/息与眼前小军师说话的声音重合起来,秦曜看着小军师的脸,脑海里晃过媚意横生的眼眸,看着他起身拿东西,想到那纤瘦的腰肢与真实的触感秦曜坐立难安,没几个呼吸便被燥得落荒而逃————
“我姐找我有点事,小宴我先走了!”
宴明从柜子里拿了腌菜准备佐粥,还没转身就听到秦曜的喊声,他一偏头,就只见着秦曜仿佛被狗撵般火急火燎的背影。
[咋咋呼呼的,真有活力。]宴明拿着小巧的腌菜罐儿走向桌边,一边走一边在意识里和20863感慨,[换算到我那个时代,秦曜应该才高三毕业吧。]
20863冷不丁地说出一句:【钻石男高。】
电流声有点大,宴明没太听清:[什么?]
看完秦曜生理状态监测面板的20863本来准备委婉地提醒宿主一句,刚开口不仅喜获警告套餐,面板权限还被封了一个星期。
20863变成了扁扁银色小饼干:【没什么。】
[。]
宴明并没有太在意这个小插曲,20863偶尔会发出一些无意义的感慨,他已经习惯了。
昨天他被秦曜一通揉搓,虽然有些狼狈,但效果立竿见影,他今天满血复活且能干更多的工作了。
一碗佐着腌菜的粥下肚,宴明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唉,朴实无华的牛马生活啊。
*
宴明觉得他最近的任务目标有些奇怪,具体表现为秦曜似乎在躲着他。
这个想法咋一看似乎没什么根据,因为隔三差五的中军议事两人碰面了,秦曜会如常地向他打招呼,不闪躲也不避退,但只要散了场,他溜得比兔子还快,除了议事,宴明再没在其他地方见到过他。
20863:【你确定这不是你的错觉?】
[当然———]宴明从文书大帐里出来,隔老远便看见熟悉的背影跟狗撵似的蹿过拐角,不由冷笑,[不是错觉。]
他起先以为是他做了什么错事导致秦曜突然变得不待见他,于是抱着想和解的真诚心思去找秦曜谈话,结果秦曜远远地看见他后扭头就走,因着秦曜对这片军营的熟悉,宴明即使开了实时地图也逮不住人,一来二去小一周都这样,宴明逮人都快逮出火气来了。
“还躲我是吧”他磨了磨牙,转身就走,“我就不信了!”
“明宴军师!”他走到秦曜的帐前,秦曜守在门口的亲兵热情地向他打招呼,“您来找小将军吗?他出去了,现在不在!”
“我知道。”宴明回了他一个和煦的笑容,“我进去等他。”
掀开帘子的时候他转头嘱咐:“别和秦曜说我在里面。”
两个亲兵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疑惑地问:“不告诉小将军不太妥当吧?”
宴明理直气壮地回复:“他前两日让我不高兴了,我吓一下他。”
军师去岁冬日来了雁鸣关,悬霜军的生活肉眼可见地得到了改善,他们俩作为秦曜的亲兵,比任何人都明白小将军对这位军师的特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得了点什么好东西都要屁颠屁颠地去给军师献宝,那粘糊劲儿看得他们都牙疼。
“这”亲兵犹豫着,有些不敢答应下来,对面的另一个人对他使了个眼色,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小军师的手。
他恍然大悟。
虽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对他们小将军一个夸张的形容词,但军师这柔柔弱弱的模样,就算发狠锤小将军几下,估计也只有自己手痛的份,他们可遭不住军师的毒舌,还是留个小将军自己享用吧。
等小将军回来的时候他们会记得暗示的,相信凭借这些年的默契,小将军应该能看懂吧?
*
秦曜这几天一看到军师,脑子里就开始想一些不正常的东西,越是见面越是心虚,越是心虚就越是心乱,他感觉脑子像浆糊,乱糟糟的,干脆就选择了逃避。
在远远看见小军师的影子时,秦曜就脚底抹油开溜了———去新兵营里指导新兵训练,带着人马参与巡逻,溜达着去抽查各营帐的纪律总之不管简单熟练还是琐碎耗时,秦曜都一一去做了,就是不肯回自己住的那一片营帐中。
等皓月当空,秦曜才踏着夜色回来了,营中除了火堆中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外,就只有巡逻的脚步声。
呼————
秦曜长舒一口气,又躲过一天。
就算他精力旺盛,一天奔波下来也免不得疲倦,他打了个哈欠,完全无视营帐门口守着的两个亲兵的挤眉弄眼,直接掀帘子进去了。
无论何时,秦曜都没少过警惕心,脚步一踏进去,他就感觉他住的地方来过人。
重要的军情都会由专人看守,除非特殊情况,否则将领们都不会将作战计划一类的带回自己住的地方,秦曜也一样。
他所住的营帐中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但依然不妨碍他在自己的私人领域被入侵后感到由衷的不爽。
秦曜的营帐内陈设简单,家具的摆放一览无余,他脸上带着点怒意绕过外侧的遮挡,想看看有没有更多的地方被动过。
但一绕过屏风,他伸进去的脚便向后一旋————
“站住。”
熟悉的声音从他桌边的椅子旁传来,平静冷淡,“今天你要是走出这个营帐,我们就一拍两散。”
已经转过身的秦曜又默默旋了回来,他低垂着脑袋,支支吾吾的:“小宴”
“当不得小将军这么亲密的称呼。”秦曜听到军师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不高兴,“您还打算躲我多久?”
“如果瞧不上我为悬霜军出谋划策,大可直言,不必这样躲躲闪闪。”秦曜听到向他走过来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张纸被塞到他怀里,“我并不是什么死皮赖脸的人。”
刚刚还说着秦曜要是走出去就一拍两散的人与他擦肩而过,空气中浮现着幽幽的冷梅香,秦曜却没有一点心猿意马,因为他余光只是扫了一点那张纸上的字便被吓了一跳———竟然是一封请辞书!
他再顾不得许多,一把拉住要离开的人:“别走!”
他听到一声冷笑。
随后纤长的手指搭在他的手上,一点点拽出自己的衣袖:“松开。”
好听的声音里带了三分怒气:“我说松开!”
“我不!”秦曜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这段时间没由来的躲避将人彻底惹恼了,想想也是,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被他避如蛇蝎,是个人都要生气,“小宴我知道错了!”
他鼓足勇气与人对视,这才看清了他的表情,盛怒的神色含在眉梢眼角,如果说军师平时是朵馥郁漂亮的花,此时花儿就带了刺。
“你听我解释!”
袖子被他死死拽着抽不出来,军师怒极反笑:“行,洗耳恭听。”
秦曜张了张嘴,却哑了声。
他要怎么说?
说他和小军师是朋友,但他馋朋友身子?说他一看到小军师就满脑子不正经的东西?说他想去掐小军师的腰,听他喘/息?
———这怎么可能说的出口!
偏偏此时他这副哑口无言的模样落在军师眼里不亚于火上浇油:“呵,秦小将军连随便编个理由敷衍我都不愿意?”
“我真的知道错了!小宴我、我———”秦曜一连我了几声也没能想出什么靠谱理由,最后急得揽住人的腰直接将人扛起来,走进里面搁在柔软的床铺上,“你先冷静一点!”
他双手按着人的肩膀,生怕人跑了,脸上急得直冒汗。
20863:【秦曜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有难言之隐也不是他这样干的理由。]宴明在意识里冷笑,[这次不把他给吓住了,以后有问题都这么逃避,我任务还做不做了?]
[问题可以说出来一起解决,有不想说的秘密也可以直接拒绝谈论,而不是躲着我。]
秦曜弯着腰,双手按在他的肩上,两个人的脸隔得极近,几乎能感觉到双方呼出的气流,宴明抬眼看他:“解释。”
秦曜脸上冒的汗更多了,急得脸通红:“我、我我不是有意躲着你的!”
到底是自己的任务目标,宴明也不想和秦曜的关系弄僵,他还是维持着那副生气的神色,话中却给了个台阶:“原因不方便说?”
秦曜点头如捣蒜。
宴明掰掉他的手:“没有下次。”
“我发誓绝对没有下次!”秦曜蹲下/身来,还是很大一只,他仰头看着宴明,可怜巴巴的模样,“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做了!真的!”
烛火倒映在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看着像做错事的温驯大狗在小心翼翼地求饶,如果身后有条尾巴,现在大概已经摇出了满天飞舞的蒲公英。
宴明心软了,他本来还准备再吓一吓秦曜,来报这段时间被莫名其妙冷暴力的仇的。
“嗯。”问题解决,宴明便打算走了,“我回去了。”
“那这个?”秦曜悄悄举起宴明塞到他怀里的请辞书,心虚气短。
“烧了吧。”宴明忽然觉得和秦曜的这样实心眼的笨蛋生气的自己很幼稚,“老将军都没盖印。”
若只是普通幕僚,大可自行请辞而去,像宴明这种有了正式职位领了薪俸的,哪能那么草率就离开?
秦曜蹿起来就去灯旁把这封请辞书烧了。
烧完这张让他胆颤心惊的纸,秦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见宴明已经起身快要走过屏风,他立刻追过去:“等等———小宴!”
“还有什么事?”
灯下回眸,那一点怒气消退后,便只剩让人心里兔子乱窜的心动,秦曜脱口而出:“现在太迟了,回去不安全!”
宴明:“?”
他有时真想掰开秦曜的脑壳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悬霜军军营最中心,巡逻最密集的地方不安全?
那整个雁鸣关大概是没什么安全的地方了。
“来回跑太折腾了。”秦曜说,“你就在我这休息吧!”
经过请辞书这件事,秦曜心里有了极浓重的危机感,小宴可以在悬霜军里做军师,自然也可以在其他地方大展拳脚,谁都不会拒绝一个像小宴这样的聪明人来帮助自己,他要是和小宴关系再好一点,小宴肯定就不会考虑弃他而去,而是一直留在悬霜军了!
“我们可以抵足而眠。”秦曜兴致勃勃地建议,“我睡相很好的,保证不会妨碍到你!”
他们军中关系好的同袍都这样,男人嘛,躺在床上一起唠唠嗑吹吹牛,关系自然而然就好起来了。
他可真是个有招的天才!
虽然冷暴力这事翻篇了,但宴明经此一事才发现,他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了解秦曜,他们俩平时都忙得很,交谈也大多是公事,像睡前聊天这种事还没发生过。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了能更快取得秦曜的全部信任,帮助他避开命中注定的死结,宴明纠结了片刻,同意了秦曜的提议。
“那你睡里面,我睡外面!”秦曜立刻划分好了双方床位,“这样我晨练就不会吵到你了!”
两个时辰后,宴明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生无可恋地掀开被子———
秦曜躺在旁边像个大火炉,热死了。
第97章 第 97 章 情愫暗生(五)
因为这一次抵足而眠, 秦曜与宴明的关系突飞猛进,具体可以表现为军中某个司空见惯的现象———想要逮住闲暇时的小将军指导指导你的功夫,无需去往他处, 直接去军师的帐篷寻人, 十有八/九不会落空。
秦曜好不容易得了空闲,被逮得多了也烦,两三下就能被揍翻的菜鸡源源不绝地凑上来,很耽误他和军师相处。
于是秦曜开始“打包”军师, 不是今天拉着人去自己的帐子里唠嗑,就是带着人去秦静月那里工作,又或是在安排亲兵把守的议事帐里双双研究舆图总之这样一轮轮地“游击”下来,秦曜耳根边终于清净了不少。
“你就非得带着小军师一起折腾?”
秦静月将自己的长枪插在武器架上,回头一看两人已经熟门熟路地在她帐中的软榻上窝下了,秦曜甚至极其主动地从她放吃食的小柜子里拿了沙果与绵白糕, 装满后殷勤地往小军师身边推, 简直没眼看。
秦曜理直气壮:“我本来休息时间就不多, 他们愣是见缝插针地逮我, 就是老黄牛也要被累死了吧!”
“别扯犊子, 回答我的问题。”秦静月走过来揪了颗沙果准备往嘴里丢,想到什么又丢回去,“这沙果买来没洗, 曜宝去洗洗。”
“咱就不能糙一点活吗”秦曜一边嘀咕着,一边麻溜地起身去角落水缸里舀水洗果子, “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
秦静月斜着眼睛倪他,凉凉道:“不干不净小军师容易生病。”
秦曜哑了声。
听着角落里愤愤地洗果子的水声,秦静月在软榻的另一边坐下来,冷不丁的, 一盘堆着绵白糕的陶碟被推到她的视线里,碟子边搭着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指,手指的主人见了她,眉眼弯弯地露出一个笑。
秦静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漂亮可爱,聪明乖巧,她小时候想要的弟弟就是这款!
她余光瞄了一眼在角落里一边洗一边还一边偷吃一两颗的人,算了没眼看!
“秦曜这段时间拉着你东躲西藏折腾得很,有没有打扰到你?”秦静月问,“你要是不好意思说他,我来说。”
“就当锻炼身体了。”对面的人笑着摇了摇头,“小将军————”
“小宴———”角落里传来拉长的音调,“不是前段时间说好了不要叫我小将军了吗?”
“你管天管地还管上军师怎么称呼你?”秦静月柳眉倒竖,“越界了啊!”
“我和小宴说好的。”秦曜委委屈屈地端着一碟洗好的沙果过来,“是他忘了。”
“是我的错。”秦静月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人立刻道歉,那脸上的笑意瞬间淡去,“我还没习惯。”
“明宴你不能这样惯着他!”秦静月站起身来就去拧秦曜的耳朵,吓得秦曜大惊失色端着盘沙果就躲,“再惯着臭小子就要蹬鼻子上脸了!”
在议事帐里军师喷起那些用得不对的计策与错漏百出的安排时不是嘴皮子很毒吗?怎么到了秦曜这个臭小子面前退让成这样?
秦静月狐疑:“你是不是故意抓了明宴的什么把柄?”
“请苍天,辨忠奸啊!”秦曜觉得自己巨冤,“姐你怎么总觉得是我在欺负小宴!”
秦静月的背后,刚刚还笑意收敛的人此刻眯着眼睛笑得像只狐狸,他用轻轻的声音火上浇油:“静月姐,秦曜没有欺负我。”
秦曜一见便知小宴是故意的了———在报复他这段时间因为秦曜而被频繁打扰的仇。
他无奈地笑了笑,这笑容落在他姐眼里,一下就成了被定实的证据,秦静月拧到了他的耳朵,秦曜“嗷”地一声跳起脚来。
“疼疼疼疼!姐你不讲道理!!”
“你姐我就是最大的道理!”
收拾完了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弟弟,秦静月去洗了手,回来就看见一大只秦曜非得和小军师挤在同一处,位置不大,两个人必须腿挨着腿紧紧贴着,秦曜还在可怜巴巴地展示他根本看不出来红了的耳朵:“小宴”
委屈撒娇音调里还带点夹,听着秦静月起鸡皮疙瘩。
“我耳朵疼,我姐下手也忒狠了!”
“真有这么疼?”军师倒是没嫌弃秦曜这出恶心作态,反而目露担心,“你别动,我看看。”
“好像是有点红”秦静月看到小军师凑近了,秦曜小麦色的脸腾地一下红起来,呼吸都屏住了的模样,“疼得厉害吗?我去给你找个帕子敷敷?”
“不用管他。”秦静月过去一把将丢脸的弟弟扯起来,偏着头小声警告秦曜,“收收你那矫情劲儿。”
秦曜极会看眼色地适可而止,但意犹未尽。
秦静月:“”
她刚刚就不该手下留情。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看自家弟弟总往军师那儿贴她不仅刺得眼睛疼还莫名觉得腻得慌,但秉承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秦静月收拾收拾掀帘子走了,被迫反主为客。
“小宴你好记仇。”秦曜坐到之前秦静月的位置小声抱怨,抱怨的同时还不忘将手中护得好好的沙果放在软榻之间的小桌上,“你就这么想看我姐收拾我?”
“谁叫你成日拉着我东躲西藏?”对面的人笑眯眯地回答他,“小将军指导人都不乐意,还乐意做什么啊?”
“说了别小将军小将军地叫我,听起来好生疏。”秦曜丢了颗沙果嚼嚼,“嗯?姐这儿的比我那儿好吃,小宴你尝尝———”
“嗯,姐姐会选。”宴明拣了颗红色的咬了一口,“确实比你挑得甜。”
秦曜理不直气也壮:“那我们以后多来,我知道我姐的吃食都放哪儿。”
春转夏,夏转秋,秋日大丰收。
这个时节是犬戎劫掠最频繁的时候,悬霜军的人马调动了一批又一批,秦曜几乎已经不怎么回军营了,伤兵营地里,开始传出日夜不间断的呻/吟。
宴明从悬霜军的账上拨出了一笔银两去采购烈酒,这个时代的玻璃煅烧技术着实落后,烧不出合格的蒸馏提纯器皿,只能买了烈酒凑合着用。
为了能减少伤亡,宴明几乎是卡着白蛇套装技能的冷却时间不间断使用,高强度的套装技能对精神状况有极大的负担,反映在外表上就是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和越来越容易疲乏的身体。
军营里的人这些时日也不好过,小将军带着粮草和人马出关与犬戎打游击,被留下来的小军师脸上慢慢没了个笑影儿,在小军师眼前行动不出错倒也罢了,若是出了错,小军师那张淬了毒的嘴能不带脏字地将你喷得体无完肤怀疑人生,偏偏他又说得有理有据,让你挑不出半个能反驳的词儿。
———识字少的那批将领格外想念秦曜之前还在军中的那段时间。
军师这嘴毒的小暴脾气,也只有秦曜那臭小子受得了还成天笑嘻嘻的了!
在大家的盼星星盼月亮下,秦曜终于带着人回来了,上报小捷的消息后,秦曜都还没来得及洗漱,就被他两个浑不吝的伯伯架着,直接送到了军师的帐门前。
“胡伯伯钱伯伯你们俩干啥呢!”秦曜在他们手中扭得像个节节虫,“我还没洗澡呢浑身上下臭死了!你别把我往小宴这儿送啊!”
“你先去见见小军师吧!”被秦曜称为钱伯伯的长须汉子将秦曜往地上一杵,“小军师天天板着个脸笑都不笑,唉———那张嘴,唉顶不住了啊!”
“小军师的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这段时间怎么给他补,人都累得眼见着消瘦。”姓胡的将领倒是委婉了不少,“但人太累就会心情不好,总之秦小子你快去哄哄!”
秦曜:“?”
“我不在家你们到底怎么压榨他了?”秦曜纳闷,“小宴平时脾气很好的啊?”
架着秦曜的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双方眼里的震惊———他们怀疑秦曜这个臭小子脑袋里天生缺根弦。
可以可以,这种粗神经的性格很配小军师。
将秦曜弄过来后他们俩就走了,独留秦曜一个人站在帐前迷茫。
“有事赶紧进来说!”熟悉的声音带着暴躁,被厚重的门帘隔得有些模糊,“杵着自己和自己拜把子呢!”
秦曜难得听到小宴这样不耐烦的语气,手比脑子快,推门进去了,一眼进去没看到人,只看到堆得高高的竹简、文书以及乱七八糟的纸团与账册,还有一些不知是样品还是残次品的兵器堆在一边,将勉强算得上宽敞的帐子里堵得只有一小块地方。
“是伤兵营那边烈酒不够用了还是纱布出问题了?是有人没扛过感染走了还是又新添了伤员?”秦曜透过两堆账册之间的空隙,看到熟悉的人左手噼里啪啦拨着算盘,右手在纸上写着一项项支出,“别告诉我是文书又倒了一个,能用的就三个,再倒一个我真要忙不过来了!就不知道多培养几个能识文断字的吗!一锅有点变质的菜将人都放倒得差不多了,什么身体素质?!”
“小宴”秦曜轻轻地叫了一声。
“喊喊喊别喊了,有事快说别和叫魂似的!”秦曜听到几乎没怎么间断的连珠炮,“我说话是听不清吗?再不说是什么事等你老了没了我刻你碑上———秦曜?”
或许是终于意识到军中除了秦曜再不会有人叫他“小宴”,几乎快被工作淹没的人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几乎累得没了肉,也失了血色,“回来了?”
或许是暴躁版的小宴震撼到了秦曜,秦曜呆呆地点点头:“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秦曜看到小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点极淡的笑影,转瞬又淹没在无尽的疲惫中,“赶紧去洗个澡,洗完过来干活!”
“去我帐子里,你的东西我都没送回去,都是现成的。”刚刚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的人又低下头,继续投入明显超负荷的工作中,“速度快一点儿。”
他脖子后的骨头因为低头的动作而极其突出,像是要刺破皮肉,衣裳如同挂在身上,有种空荡荡的不合时宜。
秦曜眨了眨眼,心中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疼痛。
小宴因为雁鸣关的百姓、因为悬霜军、因为他,才会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像一朵由于水土太差而被迫走向凋零的花。
“我很快就回来!”秦曜说。
他的小宴,好可怜。
第98章 第 98 章 情愫暗生(六)
熬过了每年最危险也最累的时间段, 雁鸣关再次进入漫长的冬季,每年冬日,悬霜军的大小将领都会轮班休假, 回家与家人团圆。
“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军营中多没意思。”秦曜在知道宴明打算不休假后将人肩一揽, 大大咧咧道,“走!和我回家过年去!”
“年节后我再登门拜访吧。”宴明窝在软榻上翻过一页书,“大过年的,不方便。”
“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秦曜说, “我要是能把你带回去,我爹娘不知道多高兴呢!”
他将手盖在宴明的书上,理直气壮道:“我们俩关系好,还有必要分这么清?”
宴明抬头看了他一眼:“过年和平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怎么不知道?”秦曜耍无赖,“反正你得和我一起回家过年,你不回去我就把你抢回去!”
“我”
“我什么我!净说些我不爱听的话!”秦曜一把捏住人的嘴皮子, 换得自己腰间的软肉被转了一圈, “嗷嗷嗷小宴你谋杀亲———亲友啊!!!”
秦曜疼得龇牙咧嘴, 满脸控诉。
“我没用力。”宴明无奈地看了一眼故作夸张的人, “你少演。”
“反正就这么说定了!”秦曜凑过来, 带点嬉皮笑脸的神色,“不许反悔嗷!”
雁鸣关今年的雪也落得格外早,很快大地便一片白雪茫茫, 城墙阻隔着的关内,有了些新年的模样。
大小将领们都轮班休假回家团圆, 秦曜他们作为主将自然排在了最后一批,等排到他们时,年味儿的氛围已经很浓了。
秦曜老早就起来收拾好了行李,天才刚蒙蒙亮就带着一身寒气冲到宴明帐中———
“收拾好了吗小宴!我们要回家了!”
受了白蛇套影响并不怎么想冬季出门的宴明:“”
秦曜像一只精力旺盛的哈士奇, 只是这只哈士奇不拆家,做起家务还有模有样,三下五除二就帮宴明打包好行李,有些东西放在哪里,他比宴明本人记得还要清楚。
“回家了回家了!”秦曜高声吆喝着,顺便安抚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爽的赛龙雀———好好一匹千里宝驹,今年做了拉车的马。
宴明摸了摸赛龙雀的头,赛龙雀咬着他的袖子,“咴咴”地告状。
“今年委屈你了。”宴明拿了梳子给赛龙雀梳鬃毛,“回去给你加餐,好不好?”
赛龙雀打了个响鼻,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瞪了秦曜一眼,傲娇又不爽地走到车厢边,等着秦曜给它换身上的装备。
秦曜已经习惯了自家马的偏心———马随主人,这不是挺正常一件事吗?
定城的秦府已经挂上了新年的红灯笼,大门敞着,知道他们今天要回来。
秦曜赶着马车才刚到家门口,声音便已传了进去:“我回来啦!”
他从车上蹦下来,回身就去接在车里冻得缩手缩脚的小宴:“小宴快下来,家里有地龙,暖和!”
他将人接下来的功夫,在门附近的暖房里等着的人听到他的大嗓门已经出来了,秦曜拉着人,得意道:“爹!娘!”
即使坐在车厢里,也被从缝隙里侵进来的冷风吹得脑子浑浑噩噩的宴明差点跟着秦曜一起喊爹娘。
他顿了顿,才把错误的称呼咽下去:“伯父,伯母。”
秦曜的母亲是个眉目凌厉的妇人,笑起来却有种温柔包容的意味,她主动走过来,拉着宴明的手:“明宴一路过来辛苦了,咱们别杵在这里了,冷!”
“曜宝把马车从偏门那里赶进去,记得把明宴的行李给他搬到房间里。”秦夫人说,“你隔壁那间,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自己家我还能不认识?”秦曜催促,“娘你快把小宴带进去,他手都冻冰了!”
秦夫人挑眉,作为母亲的直觉让她感觉到了一点不对———秦曜一向大大咧咧粗糙无比,什么时候对人这么上过心?
她转过头认真打量着被她拉着的人,黑发雪肤,眉目如画,一双沉静的眼睛看过来,像是寂寥雪山上的寒湖。
是个既漂亮又有气质的年轻孩子。
因为察觉到一些不同,秦夫人在吃饭的时候便多留意了几分,刻意留意便更察觉不对。
秦曜是个什么性格,作为他的娘亲,秦夫人简直再清楚不过,什么时候她家这个糙孩子也学会细心地照顾人了?
夹菜挑刺,时刻关心,眼睛恨不得粘在人身上不离开———便是新婚情正浓的小夫妻,也不见得能做到这个地步。
等晚上的家宴散了场,秦夫人把秦静月找来侧敲旁击,秦静月也是个有些大大咧咧的性格,完全没察觉到她娘的忧心忡忡,在秦夫人问起秦曜和军师的相处情况时,她忍不住不淑女地翻了个白眼:“他们俩一直这样!”
接着她和秦夫人撒娇式的抱怨他们俩躲在她的帐子里吃了她多少零嘴,秦曜又如何如何爱粘小军师。
秦夫人越听心越凉,在和秦静月聊完后,她微微闭了闭眼睛,心死了。
军营清苦,许多士卒都是单身汉,和同袍在一起出生入死久了,有了感情的事时常发生,但秦夫人万万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
虽然这样的事见多了不至于歧视厌恶,但秦夫人总归还是希望秦曜能走上与世俗相同的那条路,离经叛道的人,往往要遭受更多的白眼与指摘。
心里念头烦躁,她实在睡不着,于是披衣起身想去找秦曜聊聊。
秦曜的门窗紧闭,估计是睡熟了,但秦曜隔壁的那一间窗扇大开,冬日的寒风直往里灌,秦夫人皱了皱眉,打算过去关上窗户,被寒风这样吹一夜,怕是要生病的。
她走过去,却发现房间里的人没有睡,而是坐在窗前的小榻上,呆呆地凝望着月亮。
秦夫人并不在军营中,但她总能从家里其他人的口中,听到这位新来的小军师的消息———
说他的妙语连珠,说他的直指要害,说他的日渐消瘦,说他累到一点就炸的脾气在家里其他人的描述里,这位小军师是活泼的,带着文人的气质与年轻人的朝气,是悬霜军的宝贝,但现在,秦夫人觉得,他像是一捧没有生气的雪。
“明宴。”她在窗边说,“早些休息吧。”
秦夫人看到一双疲倦哀伤的眼睛注视着她,好像一个旅人跋山涉水许久,却始终找不到归途。
但也只有一刹,很快便恢复成温和的,像戴着面具似的笑颜:“多谢伯母关心。”
无形的距离与疏离。
秦夫人忽然觉得有些不忍。
她承认,在知道秦曜喜欢这个人的时候,她是有些提防与排斥的,可现在,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孩子比秦曜大不了多少,但他心里好像有化不开的忧郁与难过,沉沉地坠在眉眼间。
年节是亲人团圆的日子,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大家总想着排除千难万险回家过年,家里人都对小军师的来历讳莫如深,秦夫人不知道其间有什么因由。
她无意追问,可她也隐约明白,就算他们对这个年轻孩子再好再体贴,对他而言他们始终是秦曜的亲人,不是他的,秦府也不是他的家。
“把窗户关了吧?”她想抱一抱这个孩子,就像秦曜小时候受了委屈会向像阵小旋风似的刮进来,把头砸在她肩膀上告状一样,她莫名觉得这个孩子需要一个拥抱,一个来自于亲人的拥抱,但最终,她只是拍了拍他放在窗台上的、比冰还冷的手,“天太冷了。”
秦曜与军师轮休的时间排在了一处,都是五天,这五天里,秦夫人总在不着痕迹地观察,观察到后面,她得出一个让她无奈的结论————这两个孩子虽然天天粘糊在一起,但双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动了心。
她家那个傻孩子喜欢都快从眼里溢出来了,自己还无知无觉,成日小宴长小宴短的,将人挂在嘴边,她看着看着,倒是有种见到了年轻小情侣粘糊样的牙酸。
她知道在那位感情有些迟钝的小军师面前点穿秦曜的心思,这段感情大概率会告结,可她看着秦曜拉着静月和小军师一起在庭院中快乐地打雪仗时,她又狠不下心肠。
这世间能遇上心爱之人的可能少之又少,有人终其一生也只是与人相敬如宾,甚至相敬如宾都算得上一个好结局。
她站在廊下远远地看着,看见静月对着小军师砸过去一个雪球,她的傻儿子想都没想就把人拉到怀里躲了过去,又从地上捏个雪球反击,自始至终都小心翼翼地护着人———他的心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喜欢,身体却早已诚实地做出了反应。
她看到庭院里三个孩子笑闹成一团,每个人的身上都沾着白雪,她听到静月在嚷嚷着他们二打一不讲武德,听到他们爽朗开心的笑声她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算了。她想。
何必干涉呢?
在雁鸣关这样的地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因为一场战役而死去,每一日都该不留遗憾才是。
以后会发展成什么模样,随他们去吧。
第99章 第 99 章 情愫暗生(完)
第一年将小宴拐回家过年, 秦曜还需要拿出强硬的态度,第二年便理直气壮,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
两人已经越来越熟悉了, 秦曜总是会捏着小宴瘦得骨节突出的手腕自顾自地挫败:“怎么就是养不胖呢?”
他也没少投喂啊!
觉得自己养得不好, 于是年节前秦曜便向自家阿娘求助,他娘只优雅地瞪他一眼:“怎么长不胖?还不是天天在军营里累的!”
悬霜军的情况她也清楚,明宴那个孩子身板本就单薄,还天天操心这操心那的, 那工作量多的———她光是听听就觉得头痛。
在秦曜可怜巴巴的眼神里,他娘大发慈悲:“今年早点带回来,我给明宴做好吃的补补。”
秦曜和他姐都是吃他娘做的饭长大的,长得高大又壮实,以至于姐弟俩都对自家娘的厨艺有滤镜———没有他娘养不好的孩子!
于是今年年节,秦曜老早换了班, 乐颠颠地带着他的小宴回来了。
今年不比去年, 大家都相当熟悉, 秦府中本就规矩少, 如今更加没有拘束, 秦老将军兴致来了,还在团圆的年夜饭上拿出了自己的珍藏,给小辈们一人倒了一杯———极高度数的烈酒, 除了秦曜以外,剩下的都被一杯放倒。
秦夫人搀着醉晕晕的秦静月, 宴明便理所应当地交给了秦曜,也就是在这一晚,半夜担心小宴会醉酒难受的秦曜抱着自己的枕头进了隔壁,猝不及防地见到了小宴雪白漂亮的蛇尾巴。
很难形容秦曜那时的心情, 他的脑海里空白了好几秒,才恍恍惚惚地冒出一个念头———他闲暇打发时间的话本子里的妖,竟然真的存在!
秦曜没有一丝害怕,或者说他只顾得上好奇了,他放下自己的枕头,凑过去毫不见外地捏了捏那雪白的尾巴尖,那尾巴尖从他掌心里溜出来,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比起警告更像在撒娇。
小宴竟然是条蛇妖。
秦曜拉开小宴的被子,看到衣服下延伸出一条珠光粼粼的蛇尾,可能是因为他的动作感觉到冷了,蛇尾巴灵活地卷走被子,将自己团成个了茧。
秦曜盯着瞧,只觉得那尾巴的动作特别可爱,他不知怎的傻笑起来,将枕头放在小宴旁边,轻手轻脚地扯出被子,自己也钻进去,那条漂亮的尾巴怕冷,秦曜一进到被子里,尾巴就寻着热源过来和他贴贴。
他就这样心大地睡着了。
一觉幽幽转醒,他看到小宴坐在他的旁边盯着他瞧,那表情严肃得很:“你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秦曜想起自己晚上好奇地捏尾巴尖摸鳞片的事,有点心虚,“漂亮尾巴吗?”
“你不害怕?”小宴的表情有点冷,“我可是妖,蛇妖。”
人们天生就会对毛茸茸的动物更有好感,像蛇蜘蛛爬虫一类的东西只会面露厌恶,敬而远之。
白蛇套的技能[谋略]十分实用,但宴明并没有打算在秦耀面前露出自己半人半蛇模样,如果不是那一杯烈酒加剧了他精神疲惫后的失控,无意识地放松后忘记提醒自己加以控制,双腿也不会变成蛇尾。
“为什么要害怕?那尾巴挺漂亮的啊!”秦曜不假思索地回复,“就是妖的身份确实有点敏感。小宴你以后可不能在外面喝酒了。”
宴明盯着他:“还有呢?”
秦曜茫然地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相顾两无言。
宴明形容不出来自己现在的心情,五味杂陈地强调:“我是妖,妖怪!”
“我知道啊,小宴你不用强调这么多遍。”秦曜突然明白了他在害怕什么,他俯身抱住人,一个很紧很紧的拥抱,“我不害怕你,也不讨厌你的蛇尾。”
他说:“你要是不信,可以把尾巴放出来。”
宴明半信半疑地放出了尾巴。
那条尾巴在夜晚的灯光下流光溢彩,白日也蒙着一层淡淡的光,一片片鳞片像是昂贵的玉石依序排列,秦曜伸手摸了摸,没有滑腻的感觉,只有温凉的触感。
“小宴是蛇妖,那现在这个状态是更偏向于蛇还是更偏向于人?”秦曜蠢蠢欲动,有点想研究研究,然后被尾巴尖抽了一下手背。
他伸手捏住那灵活的尾巴尖儿放在手里,好奇地又揉又捏,白色的尾巴尖便泛上了淡淡的粉,像是桃树春日枝头的第一朵花。
“放手!”小宴的声音有些颤抖,秦曜抬头看,才发现小宴满脸通红,“不许乱捏!”
小宴变成蛇之后,尾巴尖竟然这么敏感吗?
他放开手,那条尾巴“咻”地一下卷回去,藏在被子里不给碰了。
“小宴是妖”这件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又平平淡淡地揭了过去。
或许是在他面前挑明了身份,秦曜发现小宴在他们俩独处的时候越来越喜欢变成半人半蛇的模样,那尾巴尖从榻上垂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
“这本来就是我最舒服的状态。”小宴告诉他,“变成腿才需要刻意去控制。”
秦曜不压抑小宴变尾巴的习惯,却也害怕他的身份被他人察觉,于是他们俩抵足而眠的夜晚越来越多,秦曜有一小半的时间都在宴明帐中留宿。
但从宴明有一次和他半夜讨论紧急军情突然吐血不止开始,秦曜便将自己的大半东西都搬了过来,算是正式在宴明的营帐中扎了根。
秦静月对秦曜住到小军师的帐子里这事一直持以反对态度,直到一年冬日,秦曜忽然着急忙慌地过来找她要了活血化瘀的药膏———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似乎撞破了自己弟弟和小军师的秘密。
她还以为她那个傻弟弟只是暗恋着怂到没敢表白,谁知道都已经负距离接触,还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秦曜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亲姐误会了,他只是懵懵懂懂地觉得日常见面与抵足而眠已经不能满足他,他还想要更进一步,可他和小宴已经是很好的知己了,还能怎么再进一步?难不成要拜个把子?结个干亲?
秦曜想不通。
他将自己的疑惑委婉地掩盖了一下,向当时和他一起值守塞外的赵叔请教,结果赵叔莫名其妙变了脸,换防回来的路上杀气腾腾地撵着他赶,等他好不容易逃窜回军营,还被提着枪追了三圈。
可也就是在这一件事过去后没多久,秦曜忽然在某一个晴天里,意识到自己心悦小宴。
情窦初开的青年乐陶陶地盘算着要怎么对心上人好,要怎么让小宴也能喜欢上自己,他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怪不得他姐他爹还有那些叔叔伯伯都觉得他们相处模式粘糊———
原来他很久之前,就喜欢小宴。
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之前许多平常的相处都让人脸红心跳,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亲密得如同寻常夫妻。
秦曜设想着未来,每一个未来里都有小宴的存在,他以为哪怕是在这样残酷的战场上,他也能和小宴永远在一起。
直到最后一场大战前。
那一场大战,小宴拟订了自己作为诱饵,在出征的前几天,忽然拎着酒壶找到他。
秦曜知道小宴的酒量不好,偶尔馋酒的时候也只是小酌一点杯底,微醺但不醉,可这一次,小宴满上了他们俩的酒杯。
“陪我喝一杯吧。”
那是巡逻的人几乎不怎么经过的一个山坡,树木稀少,月光将草地照得亮堂。
边塞的月亮总有一股浩大的悲怆感,孤寂地照着地上的离合悲欢,小宴躺在地上看月亮,那一瞬间,秦曜忽然觉得,小宴离他好远好远。
他们俩分了那一壶酒,秦曜喝出来,那是他爹宝贝着珍藏之一。
爹对小宴可真舍得迷迷糊糊地,秦曜这样想。
“秦曜”睡意让人半梦半醒,秦曜听到小宴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点平静的笑意,“你的愿望,就快要实现了”
他的愿望?
被酒精麻痹的脑袋转得很慢很慢。
是说打退犬戎之后,小宴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吗?
可他记得、可他记得他好像并没有说出来
秦曜翻了个身,从草地上支起自己:“小宴、怎么会知道?”
“你说过的,我一直都记得。”
秦曜觉得小宴好像醉了,又好像比他还清醒,但月光笼罩之下,小宴好似一尊破碎的琉璃像,悲伤与难过从每一条缝隙里流泻出来。
“为什么哭?”他伸手摸了摸小宴的眼角,湿漉漉的,“是我惹你生气了吗?”
“没有。”小宴在月色下看着他,他在笑,可眼睛却在哭,“我很开心。”
“我们的愿望都要实现了。”他说,“这是好事。”
“你不开心”秦曜的脑子像一团浆糊,“为什么不开心”
他不喜欢看见小宴哭,小宴哭的时候,他觉得心像是被人揪起来了,特别特别痛。
“秦曜。”他看到小宴眼角又滑落一滴泪,没入到鬓发中,小宴忽然起身揽住他的脖子,“低头。”
那是在月色下的一个亲吻,带着眼泪的、咸涩的一个吻。
被人这样热烈执着的爱着,就算铁树也该捂出了花,宴明怎么可能真的无知无觉?
他只是没有办法回应。
这是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
秦曜已经彻底醉倒了,枕在他的肩上,宴明用指腹勾勒他的脸颊轮廓,然后对秦曜用了一个技能———他会以为今晚的这场亲吻,只是醉酒后的梦境。
月色下,20863突如其来的小黑屋结束了,银色小球纳闷地问:【发生什么了?】
[我亲了他。]宴明平静地说,[就这样。]
【你真的对秦曜动感情了!】20863大惊失色,【你要为了他留下来吗?你不回家了?】
[我的想法从来没有改变过。]他说,[这不是属于我的世界,我只是个过客。]
[我研究过系统的任务者条例,里面有一条【情绪封印】,使用后可以让任务者遗忘任务里的细节,淡化任务中的情感,使人无限接近于做任务时的初始状态。]宴明说,[只要系统同意使用。]
20863:【[情绪封印]启动后,封印记忆细节的同时也会带走大半的情感,使得任务记忆犹如旁观一场沉浸式电影———你舍得吗?】
[我本质上自私自利。]宴明不再看秦曜,而是看着天穹上高悬着的那轮月亮,和他的世界里的月亮好像,[我舍得。]
【启动了可就没有反悔的权利了。】20863强调,【这个功能只能用一次。】
虽然很多系统界的老前辈都强调让他们系统不要同意宿主使用这个功能,但20863看着痛苦的宿主,还是心软了,隐瞒掉了这个功能对系统也有伤害的事实。
———封印掉宿主任务细节与记忆情感的同时,为了不让拥有同样记忆的系统刺激宿主再次想起,也会将系统的相关经历一并封印。
通俗易懂地说,封印生效后,系统和宿主都被洗成半萌新。
[不反悔。]它的宿主在月色下眨了下眼睛,流干了最后一滴泪,[设定一下时间,等我带人打完这一仗,就正式生效。]
宴明从漫长的记忆梦境里醒来,秦曜和他额头抵着额头。
从那天在郊外遇到濒死的文安王起,他的状态就在解封,越是久远的经历解封得越早,一直到今天,情绪封印彻底失效,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重新刻在了他心上。
20863当时信誓旦旦地说他和秦曜一定亲了,他嗤之以鼻。
原来,这确实是一个他主动的亲吻。
一个以为永远都不会见面的告别吻。
第100章 第 100 章 成功登出
秦曜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向旁边一探, 只摸到空荡荡的冰冷———应该睡在他旁边的人不见了。
他吓得从床上弹起来冲出门去,被改造成小型练武场的庭院里,小宴靠在梅花桩上, 正仰头看月亮, 月光照出影子,孤零零一条。
“小宴?”秦曜试探着喊了他一声。
月色下的人转过头来,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种明显的倦怠, 他看见秦曜后似乎是想笑一下的,但嘴角向上动了动,没笑出来。
秦曜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试探着摸了摸他的脸颊,冷冰冰的, 呼吸却灼烫。
秦曜没有像以往一样咋咋呼呼地恨不得将人打包进屋内裹得左三圈右三圈, 哪怕他知道小宴现在在生病。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试探性地让人靠在自己怀里, 他常年练武, 气血充盈,适合当个暖和的靠垫。
小宴的头靠在他的颈侧,秦曜听到他的呼吸开始变得不平稳, 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莫名的, 秦曜抬起手,摸了摸他的眼角。
干燥的,没有水痕,但他的心脏却一阵闷痛。
他没有说话, 小宴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在月色下依偎在一起,月光将两道影子团成一团。
秦曜的手放在了他背上,轻轻地拍打着,像是很久之前他受了委屈,家里人也会这样对他一样。
寂静的月色里,他听到一点带着鼻音的、压抑的吐息。
秦曜装作没听见。
小宴有时会因为一些事情而娇气地掉眼泪,但他真正难过的时候却会忍,哪怕难过到发抖,却依然无声无息。
他感觉小宴的脑袋在他的颈窝处拱了拱,忽然很用力地抱住了他,他的力道大得出奇,甚至勒得秦曜有了几分痛意。
秦曜给他拍背的手停了,同样环抱住他,他想叹气,却最终忍住了,只是觉得月光有些刺得眼睛痛。
就着这个有些别扭的姿势,秦曜将人抱起来,小宴的手顺势圈到他的脖子上,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秦曜抱着人回了房间,没有第一时间将人放在床上,他只是去关紧了窗,又熄了灯,窗帘上方特制的帷布放下来后,房间里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秦曜做不到在全然的黑暗里视物,但得益于对房间布局的熟悉,他仍旧稳稳当当地抱着人来到了床边。
拍去身上的浮尘,他将人连带自己一起塞到被子里,小宴勒在他脖子上的手臂收紧了,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落在他唇上。
小宴在亲吻他。
在黑暗里,小宴凶极了,近乎蛮横地撬开他的齿关,唇舌在黑暗里磕磕碰碰,蔓延开一点血腥味———这是一个极没有章法的吻。
他开始扒秦曜的衣服,急切地、粗鲁的,在这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里,似乎要发生一件连月亮都要羞到躲入云层里的事,但秦曜抓住了那双在他身上作乱的手。
“不可以。”秦曜说出了他今晚的第二句话,他的声音很轻,很坚决,“不可以这样,小宴。”
由怜生爱,由爱生欲。
秦曜不可能对他的小宴一点想法都没有,可他觉得,不能是现在,不能是在小宴情绪崩溃,对他心怀愧疚的时候,趁机心安理得地默认一切发生。
“我知道的”好像开口之后,话就没有那么难说,“我知道你想回家。”
他将那双还在挣扎的手禁锢在胸口:“你不用对我感到愧疚,心悦你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我其实很高兴。”在黑暗里,秦曜被月亮刺痛的眼睛悄悄落下泪来,“小宴应该也有几分喜欢我吧?”
他尽力平稳的声音里带出笑意:“只要这样想一想,我就、就很高兴了”
“回家很好啊”他好像是在自顾自地唱着只有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小宴离开家很久很久了,早就该回家了。”
“是我要向你道歉。”在黑暗里,他轻轻地回吻,不带欲念,只有怜爱的吻,带着咸涩发苦的滋味。
“我束缚你太久了”黑暗里,他笑得像在哭,“我的小宴,回家去吧。”
【检测到任务目标秦曜“执”已下降到安全范围内。】
【任务已完成,返回通道正在开启】
【请玩家前往系统定位处,登出世界。】
“睡一会儿吧。”黑暗里,秦曜用故作轻松的声音说,“不养好精神怎么回家?”
伏在他胸口的人发出一点细微的气音,似乎是答应了,但在心知肚明且即将到来的离别面前 ,谁都没有睡着。
秦曜第一次觉得黑暗是这样的短暂,短暂到好像几个呼吸,天就蒙蒙亮起来,他看到细微的光亮从缝隙里涌进来,渐渐将屋子里的一切都勾勒出轮廓。
他忽然生出懦弱的胆怯,甚至想要荒唐地装睡来留住这一时片刻。
但最终,他只是拍了拍怀里人的背:“小宴,该起床了。”
洗漱吃饭都好像似游魂在进行,两个人都浑浑噩噩食不下咽,秦曜去牵赛龙雀的时候,解了好几次才解开缰绳。
“我要把你送到哪儿去?”他问。
他的小宴呆呆愣愣的,最后只拽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禅心寺”,顿了顿后又写“后山”。
两个人骑着赛龙雀出了城。
出城的路上,秦曜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每每到了嘴边,却又被梗在喉咙口。
他想问小宴以后还会回来吗?却又觉得这个问题傻得可笑。
赛龙雀在郊外走得极慢,从晨光微熹走到艳阳高照,但再长的路,总有尽头。
在山脚下,秦曜抬头仰望着那长长的石阶,他和小宴在此处重逢,如今又要在此处分别,好像某种冥冥之中的注定。
他们第一次并肩走在这条石阶上,在能看到禅心寺那棵巨大的树时,秦曜停下了脚步。
“我就送到这儿吧。”他笑了笑,眼睛红红的,细看眼皮还有点肿,“小宴,剩下的路我就不陪你了。”
他最后一次认真看自己的心上人,苍白纤瘦,没有血色,只有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
他的小宴,吃了好多苦。
小宴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能从口型辨认出,是在叫他的名字。
秦曜往后退了几步,他挥了挥手,努力露出一个笑,然后潇洒地转过身去,向着来时路越走越快,他不敢停下来,他怕停下来私心就要压过理智。
“秦曜。”
远远地,风送来小宴的声音,轻轻的,一吹就散了。
秦曜咬着牙,这是他唯一一次没有回应。
风越来越大,在后山上刮起来,吹得禅心寺那棵巨树上密密麻麻的木牌哗啦作响,发出如同骤雨似的声音,那雨水地落在脸上,秦曜用力抹了一把,怎么也抹不干净。
木牌裹挟着红绸,拍打着树下背南朝北的观音像,如同无穷无尽的烦恼丝。
问菩萨为何倒坐?
叹世人不肯回头
嘈杂。
久违的、属于现代的嘈杂。
耳鸣声悠长尖锐,似乎有谁在他的耳边说话,似乎又有谁抓住了他的胳膊。
漆黑一片的视线里开始浮现点点颜色,黑白渐渐有了色彩,他看到一辆货车撞在路边的绿化带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剧烈声响,惊动了周围的路人。
“小伙子是不是低血糖啊?”剧烈的爆炸声里,他听到一道热心的声音,“哎呦!出车祸了!”
视线聚焦,宴明看到一只苍老的手抓着他的胳膊,好心的大妈正仰着头张望,像只跃跃欲试的大鹅。
“吃颗糖就好了哈!”他的手里被塞了一颗硬糖,好心大妈脑袋都没回,就凑过去看热闹了。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在拍照,有人在报警,有人在叫救护车宴明置身于车祸现场之外,满脸都是恍惚。
他已经回来了吗?真的回来了吗?
他记得那辆撞在绿化带上的车从他身上碾了过去,很痛很痛,痛到他还没到医院就已经抢救无效,在他咽气的刹那,20863绑定了他,于是他签订契约前往异界做任务,十三年有余。
他以为他会复活在车祸现场,能抢救成功吊着一条命,之后再慢慢恢复健康———没想到他回来后竟然直接避开了这场车祸。
宴明下意识地隔着衣服按了按自己的肋骨,完好的,没有任何破损,胸腔里的心脏也在平稳地、有规律地跳动。
他还活着。
他正在活着。
他呆呆地盯着人群恍惚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掏出手机,十几年没用过智能产品,他连自己的锁屏密码都忘了,最后笨拙地用指纹解开。
绿泡泡的消息铺天盖地地弹出来,久远的记忆里,他现在应该在去上班的路上。
他没有去管那些消息,只是打开购票的APP,买了一张回家的票,然后绕过这个路口打了一辆车。
在车上,他循着备注找到了人事请假,人事公事公办地回复他会扣工资,领导没一会儿找过来,说他没有一点集体意识,就算天塌下来也该把工作处理好,让他赶紧取消请假滚回来上班。
宴明没理他。
坐在出租车的后排,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倒映在他的眼瞳里,没有流离失所,没有易子而食,没有战乱,繁荣又平和。
这是他的时代。
他心心念念的时代。
进站、安检、候车———这些以往轻车熟路的东西,如今都变得熟悉又陌生。
他踏上了回家的路。
他一路都恍惚而沉默,只有眼睛贪婪地透过车窗,看很久之前司空见惯的景色。
出租车将他从车站载到了小区门口。
宴明扫码付了车费,下了车。
进到小区后,他走路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飞快地跑起来。
电梯一直停在高层,似乎一直有人在不断进出,他没有再等,而是转身拉开了安全通道的门,冲上了楼梯。
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凝视着那有些陈旧的门牌号,他竟然生出了点近乡情怯,钥匙对准锁眼,用力了好几次才怼进去。
熟悉的、轻微的凝滞感后,是“咔嗒”一声响,拉开的大门里传出熟悉的菜香。
厨房是开放式的,熟悉的背影在抽油烟机下炒着菜,开门的动静被听到了,于是那个熟悉的人扯着嗓子问:“老宴———让你下班后在超市里带的胡萝卜带了吗?”
没人应声。
“老宴?”她又问了一遍。
或许是奇怪于熟悉的人开了门后为什么没有像以往一样回复,她转过头,脸上的疑惑变成了惊讶:“明明?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顺手关了天燃气灶,身上还穿着围裙,在抽油烟机轰隆隆的嘈杂声响里,她看清了她的孩子,然后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眶———
“明明?小宝?”
她的孩子就站在门口,捏着钥匙呆呆地看着她,他上个月才刚回来过,前两天晚上才视过频,那个时候都还是活力满满的模样,可现在,她的孩子好像经历了一场她并不知道的漫长风霜,满身伤痕,满眼凄惶。
他就这样站在门口,远远地,怯怯地看着她:“妈”
她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她的孩子一定受了特别大的委屈,她跑到门口,踮起脚给了他一个拥抱。
一个带着饭菜香味的、来自于家人的拥抱。
“哎!”她哽咽道,“妈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