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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  ? 第 101 章


    ◎襄王神女◎


    沈遥凌在裙摆上蹭了蹭发痒的手心, 盯着宁澹的后背,看了很久,还是看不出来, 他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不在意被太子抢走都护的位置这件事。


    乌苏之战完全是宁澹一个人的功劳, 一道圣旨却突然将都护之位传给了太子。


    沈遥凌知道, 朝堂里朋党之争从未停歇过, 这位太子虽然已经年纪三十有余, 却并没有什么大的建树, 其余党羽时常拿此做文章,斥其中庸。


    宁澹此番几乎是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乌苏的七座城池,功绩赫赫, 而放在他这样年轻的年纪, 又太过显眼。


    无论皇帝是为了保护宁澹,还是为了给太子丰羽添翼, 他最后的决定都是“移花接木”,让太子担任都护,更是无形之中将这次胜利归功于太子,往后旁人口中、史书上提起这桩功绩,都只会出现太子,而不会再有宁澹的名字。


    宁澹从未对此表露过什么意见,仿佛他真的完全没有意见。


    走进王城殿中,那里已经备好了迎接的仪式和歌舞,太子一踏进门, 便开始敲鼓奏乐。


    沈遥凌站在厅堂斜角,很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她看到其余人的目光都纷纷投向了宁澹, 悄无声息地在宁澹与太子之间来回打量。


    或许所有人心中都有这个疑惑, 觉得太子的出现,实在是突如其来。


    宁澹仿佛察觉不到这些打量,执着一只酒杯,很端正地跽坐在绀紫色的软垫上,脊背笔挺,腿部紧绷,颈项微垂。


    乐声停,宁澹站起身,回过头来,看了沈遥凌一眼。


    沈遥凌一直看着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应,身边凑过来一个人。


    “请宣谕使移步。”


    西伊都护府初立,还有许多事情要商量。


    如何管辖西伊州,种种制式如何下达,都在等着都护来了安排。


    仪式结束,太子召集他们所有人,说是要集思广益。


    隔壁殿中,香烟袅袅,太子还带了东宫专用的龙涎香来。


    太子命令他们畅所欲言,这一挥袖间的气势,看起来倒真与陛下有几分相似。


    魏渔拱了拱手,道。


    “乌苏与大偃天高地远,只能遥管,因此微臣提议,乌苏七城仍由乌苏王具体统治,但必须接受西伊州的监管,除此之外,还需设立馆、驿、长行坊,并在头尾两座城池处设卡征收商税。”


    太子听了两句,已经皱起眉。


    “由乌苏王统治?那究竟是大偃的国土,还是乌苏的国土?”


    魏渔顿了顿,继而解释道:“这七城自古以来便是乌苏的一部分,其民众与乌苏其余的民众也不可分割,无论是语言、民俗、生活习惯,都与大偃大不相同,若要完全按照大偃的风俗来管理,恐怕有难处。乌苏虽主动依附于大偃,但也是友好的盟友,微臣认为,可采取羁縻之策。”


    太子摇头:“事情尚未做,就已经开始喊难,魏大人,你想问题,怎么这样肤浅。”


    沈遥凌眼皮一跳,抬眸看去。


    太子指着魏渔,对着一旁的近臣戏谑道:“语言不通,难道是生下来便不通吗?因为这种理由却步,真是小家子气。”


    近臣哄笑,点头附和。


    太子又道:“几十年后,土地上的人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谁还会记得眼下的民俗是什么。从现在开始教习他们大偃的语言便是,这里已是大偃的国土,怎能拱手让人!”


    近臣纷纷抚掌,夸赞太子雄才伟略。


    魏渔再无话说,行了一礼,回到自己的坐席坐下,冷着脸翻书,再也不发一言。


    太子蔑他一眼,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到宁澹身上,又变得笑语盈盈。


    “若渊,你有何想法?”


    宁澹起身,抱拳。


    “回禀殿下,飞火军已立,为保证军队供给和税粮,需要在边防屯田。这七座城池之中,褚瑟城的土地最为肥沃,可在此处屯田以兵,营田以民。”


    屯田采用军事编制,吸纳的屯垦戍卒强制耕种官地,所收得的粮食可用来供给军需,也可换取盐引,方便集中管理周遭的百姓,也便于日后选拔正式军队、修建大型工程。


    听见这个,太子没有异议,点头道:“好,不愧是若渊,这个提议倒是言之有物。”


    这话说得,仿佛在讽刺先前的魏渔言之无物。


    于是席间微妙的目光又在宁澹与魏渔之间游移,魏渔低头写字,只当不觉。


    太子又问了几个人,才道:“今日舟车劳顿,到这里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整。往后建设西伊州,还需要各位齐心协力,多有担待。”


    近臣赶紧道:“殿下一心牵挂政务,刚到地方便马不停蹄地处置公务,实在是辛苦。”


    不知情的人听起来,还以为太子是个多么谦逊勤恳的君主呢。


    沈遥凌全程一句话没说,起身退了出去。


    魏渔急匆匆地走在她前头。


    即便只从侧面看,也能看出他面色怫然,眼光也冷得很。


    魏渔原本就是个心气高傲的人,若不是意外进了官场,他绝不会沾边这些虚与委蛇之事。


    原先魏渔在鸿胪寺中当值,除了累些,似乎还没有显露太多的不适应,然而太子今日句句针锋相对,定是让魏渔难受不已。


    沈遥凌抿抿唇,快步跟上去。


    她一路跟着魏渔,进了他的书房,转身阖上了门。


    听见“吱呀”一声,魏渔才回头看见她,略微惊讶。


    “你怎么在我后面?”


    沈遥凌一边走近,一边肃然道:“我有事情要同老师说。”


    “说就说。”魏渔瞥了一眼门扉,“还关着门做什么。”


    沈遥凌眨眨眼,“以防隔墙有耳而已。以老师和我的关系,不必计较这些男女之防……若是老师介意,要不我去打开?”


    “不用。”魏渔又慢悠悠地收回眼神,看她,“说吧,什么事。”


    沈遥凌压低声音,提了一句方才殿上的事。


    “太子殿下说的那些话,请老师不要放在心上。”


    魏渔眼神翻动,淡淡道:“我没有放在心上。我放在纸上。”


    沈遥凌:“啊?”


    她反应过来,低头看魏渔桌上的簿子,翻开一看。


    密密麻麻写了三四页,全都是些骂人的话,恐怕是方才在殿上时,一边听太子讲话就在一边骂他。


    文人骂人从不带脏字,尤其是老师这样才高八斗之人,更不会写一句直白粗陋的话,只会用笔尖将人挫骨扬灰。


    沈遥凌忍笑,将那几页纸撕下来,叠起来塞进衣袖,打算等会儿去烧掉。


    又严肃警告道:“这种做法太危险,万一被人看到怎么办?老师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魏渔撇开脸,一脸不服。


    沈遥凌想了想,又道:“今日,那一位的言辞之间总是有意挑拨,似乎总想贬低老师,而抬高旁人。”


    魏渔哼道:“你大可以说的直白些,什么抬高旁人,抬高的就是他宁澹。”


    沈遥凌揉了揉额角,一阵头疼。


    太子从落轿开始便对宁澹格外亲切,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与宁澹关系亲近,他把宁澹当成心腹。


    可是这样做来,太子可以借着与宁澹的“亲近”顺理成章地拿走宁澹所有的成果。


    比如,太子虽为西伊都护,但对飞火军没有统领权,但现在这般,即便是太子说要亲自命令飞火军,飞火军看在宁澹与太子的“面子”上,也不会拒绝。


    而对于宁澹呢,则是百害无一利,太子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踩低捧高,好似是对宁澹很宠信,实则是把宁澹架在火尖上,使宁澹成为众矢之的。


    太子往后若是得罪了谁,旁人看太子身份尊贵或许不敢计较,但难免迁怒到宁澹头上。


    今日的魏渔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沈遥凌温声劝道:“老师,你、我、宁澹,我们三人一路结伴而行,就因为这样几句话与难得的挚友生分了,岂不是太亏?老师有没有想过,是有人在刻意挑拨。”


    魏渔心如琉璃,哪里不知太子所言所行是在有意打乱他们这几个人之间的联系。


    把人都拆散了,才更好掌控而已。


    只不过,魏渔本就不喜宁澹,就乐意往他头上撒气。


    魏渔把脸扭向另一边:“不认。谁跟他是挚友。”


    沈遥凌心中发笑,忍住了,拉拉魏渔的袖子:“好了好了,老师跟我是挚友,行吗?总之,未来不管发生什么变化,我们几个共同经历了那么多,才是彼此最值得信任之人。无论何时,都不能忘了这一点,不能对彼此心存猜忌。”


    魏渔轻轻睐她,懒洋洋道:“知道了。”


    他稍作停顿,又轻声问沈遥凌:“你当真已经,对他信任到了这个地步?”


    沈遥凌轻怔。


    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魏渔细细地看着她,目光像训诫,又像是督导。


    “在京城时,你明明并不喜欢他,这几天你们却很是亲近。你莫要因为眼下环境贫瘠,又只有他一个男子对你穷追不舍,你就因为寂寞动了心,非卿不嫁。”


    沈遥凌面色霎时臊红。怎么被老师发现了,而且,还被老师教训这种事。


    什么非卿不嫁,她没有,她不是。


    但她也说不清。


    在宁澹上战场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前世的丈夫,不自禁为他记挂。


    在宁澹跟她说,他会因为能够跟她去很多地方而开心时,她又好像看到了前世自己幻想中深深喜爱的那个人,忍不住靠近。


    当这两种形象同时融合在了宁澹身上,宁澹就好像变成了巫山神女,沈遥凌就如被冲昏头脑的楚襄王,一时猝不及防,难以招架。


    然而这种感情会持续多久呢?


    她心里也没数。


    沈遥凌只好对着魏渔道:“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现在……唉,更远的事情,我也还没想好,考虑那些,觉得好累啊。”


    魏渔默默看着她,半晌,收回了目光。


    不经意似的,视线扫过门扉。


    “嗯。只要你不犯糊涂就行。去吧,我要睡觉了。”


    沈遥凌点点头,支支吾吾地离开。


    带着心事拉开门,忽然瞥见门后阴影处,宁澹直直靠着廊柱站着,不知站了多久,眼睫低垂,半遮住黝黑的双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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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2  ? 第 102 章


    ◎陷阱◎


    沈遥凌一顿:“宁澹, 你怎么在这里。”


    宁澹抬眸看着她,黑眸很深,好像一口深潭, 当人望进去的时候, 有一点失重的心悸。


    宁澹说:“我看你跟着魏渔, 就也过来看看。”


    “哦。”沈遥凌摸了摸鼻尖。


    宁澹看了眼窗内, 难受道:“你有什么话, 就非要跟魏渔说吗?连你我之间的事也要老老实实告诉他。你知不知道, 他一向是个心眼子很多的人,方才也是,他分明知道我在门外, 所以故意问这些, 想引得你我吵架。”


    沈遥凌本来就正尴尬,被他这样质问, 更是有些挂不住,又听到宁澹这样猜忌魏渔,心中又急又恼。


    “我尊魏渔为师长,老师关怀我,有什么错,我与老师肝胆相照,又为何要有所隐瞒?你心里有气,也不要对他发,话是我说的, 你怎么不怪我?”


    她不再开口,走向院外。


    宁澹沉着脸咬紧牙关, 跟上她, 步步紧逼。


    沈遥凌感觉到他跟在身后的步伐, 虽然他未开口说一个字,却似乎有无尽的话藏在身周的空气里。


    沈遥凌实在有些受不住,左右无人,她停下步子,转身对宁澹说。


    “方才我跟老师说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我也不做什么解释,关于你我之间,我本来想的也就是如此。不过,还有一点,不论以后是分是合,都不要牵扯别的,不要生了仇怨。毕竟,眼下我们还要一同共事。”


    宁澹下颌紧绷。


    沈遥凌想给的,与他想要的,显然不是一回事。


    但是他哪里有立场去争取更多。


    仿佛许诺一般,一再用讨好的语气保证。


    “你能不能别想跟我分开的事,我会想方设法让你高兴,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找来给你。”


    沈遥凌淡笑:“我想要的,我自己去拿,不需要别人给我,别人也给不了。”


    宁澹眼底难免露出失望。


    是这样吗?可是,他想要的,只有她能给。


    “为什么,你会想到要分开?”宁澹深吸一口气,语气苦涩。


    沈遥凌出神地想了想:“这个,往后的事情我怎么说得定?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是想,如果时间久了,以后没那么喜欢了,就也不必留在一起互相折磨。”


    她是经历过一世的人,她很清楚,激情之下萌生的感情哪里能维持多久?


    即便是维持下来了,又怎么能保证不发生改变、一切如初呢?


    况且,要她和现在的宁澹谈情,她享受之余,其实也总是弥漫着一层尴尬,仿佛是她偷窃了自己上一世的际遇。


    说到底,在她心中她已有丈夫,而年少的这个宁澹,即便是真的下落凡尘了,也应该由年少时的沈遥凌来接住才对。


    因着这层缘由,她与宁澹之间总是隔着无解的难题,便更加不能保证以后。


    宁澹面色难看,瞧不出一点高兴的样子。


    沈遥凌打量了他一会儿,轻声道:“你是不是不能接受?你要是因此生气的话,我们便不要继续下去了,还是回到原来的样子比较好。”


    宁澹强行抬了抬嘴角:“没有,我没有生气。”


    他又补充道:“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一样喜欢我,我不敢做这样想,也不会这般要求你。不过,只要你还有一丁点喜欢我,就不算我们终结的时候,你想要我去做的事情,我都会去做的,你想去哪里我也会陪你去。”


    沈遥凌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收回目光,抚了抚自己的胳膊。


    她从来没见到过宁澹这种姿态,也不明白宁澹为什么突然变得会讲情话,但是她没有办法否认,这些话的确使她感到欢喜,只不过这种欢喜的情绪也不至于沸腾起来,反而是平缓的淡淡的,像烟雾一样,她可以接受它出现时的美丽,也可以接受它随时消散。


    或许她确确实实已经过了那个为了喜爱的人疯狂的年纪,感情成了桌上的一道酱料,蘸一下确实美味,不蘸也能吃饱。


    沈遥凌移开目光:“那今日的事情就到此为止。”


    宁澹点了点头。


    得到另一世的记忆之后,他已经明白自己身上有许多的错处,也就顺理成章地认为,他现在与沈遥凌之间的鸿沟是来源于他做得不好,只要改正就可以。想得那么轻松,结果他竭尽全力地去学着改变,却仍是前路茫茫。


    现在他虽然能够和沈遥凌亲近,但难受似乎并没有比先前减轻多少。


    或许这是因为糖与黄连一起吃,会衬得黄连更苦,也或许是因为他原先痴人说梦,想得太过简单,在他没预料的时候,他与沈遥凌之间积累了太多的矛盾,一时清理不完。


    可是宁澹又偶尔会感到奇怪,沈遥凌给他写了花笺,分明是喜欢过他的,哪怕是一夜之间决定不再喜欢他了,为什么又会生出这样多的艰难险阻?


    宁澹仔细回想,也想不到自己在十八岁以前到底还做过些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能让沈遥凌对他的失望如此之深。


    但沈遥凌对他的防备和警惕,又确实不是一日之间能够形成的。


    想到这些,宁澹便忍不住有些提心吊胆,总觉得还有什么自己未曾察觉之事,就如上了战场之后才闻到前方陷阱的气味,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深坑。


    沈遥凌和魏渔、宁澹二人分别谈话,总算是在表面上和好如初。


    宁澹仿佛丝毫也没有与太子争权夺势的想法,整日跟在沈遥凌身边,紧追不舍。


    沈遥凌也无心管他,她研究着商路。


    据乌尔所说,在大宛的更西边,还有一个千城之国大厦,那里军阀割据,商业和交通都极为便利。


    大厦之后再往西边行进,穿越一整片沙漠,还有一个强大的帝国,叫做罗马,大厦就是靠着与这个帝国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


    那个帝国古老而神秘,据说四季宜人,泉水淙淙,池子底部铺满黄金。


    不过,因为太过遥远,乌苏也从未有人去过那里,只有耳闻。


    但这个消息已经足够让沈遥凌确认,这条看似通向天堑的黄沙之路,一定能带来大额的财富。


    沈遥凌盘算着。


    “沙漠地处炎热,白天里离开河谷和绿洲基本上是寸步难行,即便是阴天时也燥热难耐。乌苏的服饰虽然轻薄,但也不够散热,不如我们大偃的丝织品,而且观赏性也不可同日而语。”


    沈遥凌捧着两块布细细对比,宁澹自觉替她抻直边边角角。


    听到她这样说,回忆道:“与叛军交战时,我们亮出大偃的丝织军旗,在日光下色彩浓丽鲜艳夺目。后来叛军节节败退,看到丝绸军旗便腿脚发软,看来是印象颇深。”


    沈遥凌眼睛一亮,唰唰提笔在信纸上写下丝绸,又道。


    “这几日我听说了一个事情,不是有个百夫长来报,说发现了一个逃兵么?”


    宁澹点点头,确有此事。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只觉得蹊跷,仗都打完了,眼下就是闲散的时候,哪里来的逃兵?


    可那百夫长言辞凿凿,说是已经连着三日没有见到那个士卒的身影,夜里睡觉也瞧不见人,定是逃之夭夭了,要向宁澹来领军令去追拿逃兵。


    最后是沈遥凌恰巧听闻,拜托乌尔去派人查了查,才发现那名不见的士卒,是对一名乌苏的女子动了情,打完胜仗后,军中闲散着看管不严,他就趁机溜出来跑去人家家里百般讨好,最终博得美人欢心,过起了郎情妾意的日子,乐不思蜀,忘了时日。


    找到他时,他都已经成了半个上门女婿,在人家家中又是捕猎又是挑水,还帮着人家掘井。


    也是直到那时,沈遥凌才意识到,乌苏的人不擅掘井,也不懂得印字,他们所有的文书全都是手抄或石刻,当他们看见大偃带来的卷宗时,还啧啧称奇。


    这些技术都是可以用来作为交换的东西,对西域的国家来说极有价值,往后都可以利用得上。


    沈遥凌又唰唰在信纸上写下“一百名工匠”,然后又添了一些别的东西。


    这些都是她为了日后通商做的准备,等到到了大厦,这张纸上所有东西都可以换成沉甸甸的黄金。


    沈遥凌将信纸塞进信封之中,交由差役寄回大偃去,想到日后要滚滚流入大偃的黄金,几乎要眉欢眼笑。


    宁澹在一旁看着,心中有些想笑,又有些好奇。


    沈遥凌家世颇丰,虽然其父官职并不算顶高,但一直是朝中隐形的富贵人家。


    陛下对于大多氏族的财产都会暗中看管,要是碰到一家独大就会想办法打压,就是谨防他们生有异心,而沈夫人家中明明有几座矿山,却并未引起皇帝多少警惕。


    这是由于沈大人独具慧眼,在朝中行事低调,职权上更是“不求上进”,主动屈居于侍郎之位,以此保全妻子家中的资产。


    因此,沈遥凌从小到大应当是十分优渥,从沈家两次为沈遥凌安排的出行物资也可以看出豪阔与对女儿的拳拳疼爱之心。


    沈遥凌待人接物也十分大方,从无吝啬之相,怎么每每提起通商的事,沈遥凌就变得像个小财迷。


    她这般模样,宁澹莫说这辈子,上辈子也是从未见过的。


    想到这里,忽地,宁澹心神一凛。


    不仅如此。


    他上辈子,似乎自从成婚之后,就再也未见过沈遥凌有如此生动的表情。


    再未见过她喜爱痴迷一件事,也再未见过她因什么事情欢呼雀跃,眉飞色舞。


    就连要去回忆她上辈子真心高兴的模样,也有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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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3  ? 第 103 章


    ◎分担◎


    乌苏与大宛历来交好, 听闻乌苏平定了内战,消除了叛军,大宛特地派使臣过来庆贺。


    所带的礼物虽不算贵重, 但也别有心意, 是几大筐新鲜的时令瓜果, 邀请乌波在书信中提及的大偃朋友前去品尝。


    这其中有向大偃主动投诚的意思, 太子欣然接见。


    宁澹负着剑, 陪同沈遥凌一道在外考察。


    古北道已归大偃所管辖, 按照魏渔的规划,这条官道将衍生出几条分支,还需要修筑三条障塞亭燧, 从而使其北面构成一条完整的防线, 这是防御北戎南侵、保护商路要道的屏障。


    宁澹屈起一条长腿坐在地上,手里拿着沈遥凌的小册子和竹笔, 沈遥凌在旁边一边想一边提要求,宁澹就根据她的要求规划要塞,画在纸上。


    那个小册子本就为了方便携带,裁得比一般的书本要小一些,平时沈遥凌用习惯了,也不觉得怎么,但现在放在宁澹的手掌中,看起来简直小得可怜。


    沈遥凌看着他写写画画,不自觉就出了神, 直到宁澹停下笔,她还在目光直直地发呆。


    宁澹回头, 就看见沈遥凌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


    她眼睛很大, 瞳仁很圆, 眸子里时常有一股藏不住的机灵劲和韧劲,所以当她发呆的时候也一眼就能看出来,非常明显。


    她哪里是在看画,分明是在看他,恐怕她自己还未察觉。


    宁澹目光更柔和了几分,伸出手去,轻轻地碰了一下沈遥凌的额发。


    沈遥凌被他一碰,好像一座泥塑突然有了神智,惊醒过来,问他:“你干嘛?”


    她警惕的样子,好像是宁澹故意捣乱,宁澹也不解释,只是看着她。


    他的视线莫名缠绵,好似眸中有春雨江南,杨柳堆烟,沈遥凌愣了一下,心想他又在发什么疯,便移开视线去拿他手里的册子。


    宁澹单手合上册子,不让她看。


    沈遥凌下意识去抢,脚下被轻轻绊了下,整个人栽倒在宁澹腿上。


    他们本来是顺着大路信马由缰,最后停在一处无人的草坡下。


    此时白色骏马在山坡上自顾自地吃草休憩,和风从那一头吹来,拂过他们的头顶,宁澹发梢微扬,间或夹着些许青黄色的草叶。


    沈遥凌胸腔跳得很缓,时而夹杂几声重重的心跳,她抬起手攀在宁澹肩上,借力坐起来,和宁澹视线齐平地对视。


    过了须臾,沈遥凌手上使力,按着宁澹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地,自己也趴在了他的胸膛上。


    耳侧能听到宁澹心口里的胸腔跳得很快,然而他的表情看上去,却还是那么淡然,仿佛悠然自得。


    沈遥凌挑了挑眉。


    草地里路过一只小黑蚁,沈遥凌伸手把它捉起来,放到了宁澹的额头上。


    宁澹眉心觉得痒,下意识地皱眉,想要拂掉,沈遥凌却按着他的手不让动,显然是有意要“报复”回来。


    宁澹便也不动了,甚至控制着自己连脑袋都不摇一下,免得把那只小虫晃了下来。


    小黑蚁晕头转向,顺着宁澹的额头爬到鼻梁,又从鼻梁爬到嘴唇,沈遥凌饶有兴趣地观看,她的目光随着丝丝麻麻的痒意一路爬向喉结,眼见着小黑蚁要爬进宁澹的衣襟里去,沈遥凌才好心地抬手挥了挥,帮他赶走了那只小虫。


    她的玩闹终于结束,宁澹似乎是得到“可以动了”的许可,倏地抬手,将沈遥凌更加拉向自己,捧着她的面颊,亲吻她的下颌。


    两人回程时已是黄昏,沈遥凌将宁澹绘制的防线规划图整理出来,重新画了一张,交给了太子近臣,打算明早去找太子详秉。


    然而翌日到了殿前,便听见太子训斥下人的声音。


    沈遥凌顿了顿,犹豫地停住脚步,站在了门外。


    眼下似乎时机不巧。


    沈遥凌正打算离开,太子却主动召见。


    “等很久了吧?”


    太子坐在高位上,又露出了那个与陛下肖似的和煦笑容,一点也瞧不出方才大发雷霆的样子。


    沈遥凌恭谨垂首,却有些跑神地想着。


    太子将陛下看作榜样,因此想事事与陛下相仿。


    然而他本性之中的敏感易怒比陛下更胜一筹,难以掩饰。


    殊不知马与驴虽然皆是四蹄一尾,在旁人眼中却差异极其分明。


    当太子自以为与陛下已经十分相似,却得不到旁人对陛下同等的敬畏时,自然会生出恼怒。


    “你昨日送来了一幅画卷?”


    沈遥凌点点头:“是要向殿下禀报筑路之事。”


    她将向太子禀报详细规划,包括所需要用的银钱,以及人力物力。


    从那日太子对老师的反馈来看,沈遥凌已经知道太子对于这条商路并无多大兴趣,因此,也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然而,太子却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找理由推拒。


    他的表情看起来,甚至都没有听得太仔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别的。


    沈遥凌放下手,思索着还有没有必要重新说一遍的时候。


    太子却忽然开口:“你知道宁若渊为何要跑到西域来?”


    沈遥凌一怔。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然而太子看起来确实是在等着她的答复,沈遥凌只好斟酌一会儿,老实答道:“陛下派遣宁副都护来协助乌苏。”


    太子笑了两声,笑声发沉,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


    他再开口,又是话锋一转,绝口不提先前的话。


    “孤这几日与乌苏王聊过了,协助乌苏之事你们几个都出了力,但受封赏的就只有宁澹一个,难道,你们不会觉得不满?”


    沈遥凌头埋得更低:“赏与不赏都是陛下的恩典,臣怎会有所不满。”


    太子摆摆手,似是懒得听这些话,从高位上走下来,一直到沈遥凌的近旁。


    “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孤不说你应该也懂。孤对你也有些了解,在太学时你对宁澹有意,但宁澹对你爱答不理。直到你与魏渔合作写了《西域论》,又去了一趟阿鲁国回来,宁澹忽然要求娶你为妻。”


    太子转头看她:“难道,你没有怀疑过他的用心?”


    沈遥凌不知道,这位储君怎么会有闲心关注这些私事。


    她没吭声,好似听不懂他的意图。


    太子接着循循善诱。


    “宁澹此人眼高于顶,原先看不上你,现在热心追求,无非是对你别有所图。你这样帮他悉心谋划边防之事,最终的功劳可都是算到他头顶上。不瞒你说,陛下对宁澹十分看重,若是他有功绩在身,日后封王封侯都有可能,到那个时候,你于他而言再无价值,他还会这般待你?”


    沈遥凌深吸一口气,沉默不语。


    太子笑笑,语气和蔼。


    “你尚且年轻,不懂得男子是需要调教的。孤赏识你的才华,也愿意帮你。你若是忠心辅佐孤,会替你想想办法,让他越不过你去,自然不敢对你有二心。”


    沈遥凌看着太子,过了半晌,也笑了笑。


    “殿下对臣真是百般关怀。”


    太子的每一句利诱,都是笃定她渴望名利甚于儿女情长,甚至已经很了解要强不服输的性情,不得不说,他确实该查的都查到了。


    在外人看来,她与宁澹之间确实也可以这样解读,而且,这样听起来很有说服性,只要太子试图游说的对象有一点不安,都有可能入网。


    沈遥凌道:“多谢殿下美意,殿下是国之储君,臣自然会竭尽全力辅佐殿下,臣之所愿,无非是能够造福于大偃百姓,就好比修筑边防一事,只要能够办好,是由西伊都护去办,还是由西伊副都护去办,于臣而言,并无什么分别。”


    太子面色微沉,听见最后一句微带不悦。


    沈遥凌却没有停下,继续道。


    “殿下又何必忌惮宁副都护?陛下已经将西伊州送到殿下的手中,难道殿下觉得比起您而言,陛下对宁副都护的爱重还能更甚?殿下同臣说上百句,不如对底下人吩咐一句,只要西伊州在殿下的管辖之下兴旺发达,陛下自然会看到殿下的才干。”


    沈遥凌说罢,深深一鞠躬。


    她言辞未有一句失礼,却将太子抢夺宁澹功劳、还不断挑拨作祟的事揭得明明白白,偏偏又仗着自己模样年轻,性情耿直,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太子气得脸色更黑,沈遥凌已直起身:“既然边防之事殿下还需考虑,那臣先告退。”


    她转身朝外走。


    她上一世也是后来才知道,宁澹曾经算是东宫幕僚,便更加想不通太子为何要事事针对宁澹,以至于宁澹虽然手握南海府军,但仍然受太子不少辖制,吃过不少暗亏,甚至好几次因此在战场上都格外凶险。


    到了这一世,沈遥凌亲眼见过了陛下和太子处事的风格,却似乎有些明白了。


    太子本就不是一个心胸宽广之人,但陛下又一力想将他培养成才。


    历朝历代的皇帝总会有偏爱的妃子,就更加会有偏爱的皇子,若这个被偏爱之人不是太子,便容易致使拉帮结派为了皇位打得你争我夺不可开交,就是因为皇恩不均,让其他的皇子抢去了嫡长子的风头,让储君的位置受到威胁。


    大偃如今的陛下却是个例外。


    他似乎恪守史书上的教训,定下储君之后便立下森严阶级,不允许其余皇子越界犯上,挑战储君的权威,免去了后宫之中的血腥斗争。


    然而,陛下神机妙算,又怎么会算得到他的嫡长子并不如他所期待的那般英勇神武,如今已年过三十,却仍然得不到陛下满意。


    储君无大错,陛下自然也不可能轻易放弃,只能一再将好处喂到储君嘴边,盼着他早日独当一面。


    想来,陛下也难免对这位储君颇有怨言。


    而太子在力有不逮的压力之下,心中日益累积的焦虑无处发泄,只能转嫁旁人。


    从前这些事她只听过皮毛,不知因由,都是宁澹一个人处理。


    这一世,既然她与宁澹并肩同行,自然也要替他分担一些。


    或许没什么用,但至少她能堵住太子的嘴,不让太子再在她面前编排宁澹的不是,免于受气。


    沈遥凌从太子那里出来,去找宁澹。


    一问才知,宁澹一大早被太子支使出去督工围量田亩,还要求今日内必须将七座城全部量完。


    顶着这黄沙里的大日头量田亩,这显然是件苦差事,故意折磨人去的。


    沈遥凌又问得更详细些,才知道原来昨日大宛的使臣到了这里之后,见到太子竟然对他口称宁将军。


    因为乌波当时给大宛寄信时,根本听也未曾听过太子的名号,所以大宛人只认宁将军。


    听到这里,沈遥凌便了悟,可想而知当时太子心中的暗火。


    她无声摇头,在城中等到日落。


    宁澹终于从道路尽头策马而来,大约是见路上无人,他身上的衣裳并未穿得齐整,裤带扎在腰间,上身褪得只剩里衣,浑身还是汗涔涔的,在毒辣日头下晒了整整一日,白皙的肌肤也多了几分小麦的光泽。


    马蹄奔腾,衣摆微微摇晃,块垒分明的腹肌一晃而过。


    接着,在某一瞬间勒马停住。


    宁澹倏地回头,看清站在石柱底下的沈遥凌。


    立刻翻身下马,朝着她大跨步走来,长臂一伸,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沈遥凌下意识抬手挡在身前,结果抵住他未系衣带的身子。


    他胸口潮湿滚烫,洒在脖颈里的呼吸也湿漉漉的。


    气息不稳,好似忍着兴奋和激动。


    “你来接我?是不是?”


    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汗,又弯腰贴着沈遥凌的脸颊蹭了蹭。


    “我有人接。走吧,我们回去。”


    作者有话说:


    啊~~立个flag吧明天写长长的,给自己上点压力或许写得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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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4  ? 第 104 章


    ◎止损◎


    宁澹把她抱得很紧, 呼吸之间都是他身上的气息,热腾腾的。


    沈遥凌伸手去推,都卸不下他的劲道, 无奈道:“你跑了一天, 还不累?使这么大劲做什么。”


    宁澹的手臂松了松, 低头道:“你今天怎么样, 累不累?”


    沈遥凌摇摇脑袋, 宁澹眼神很深, 轻声说:“太子其人阴险狡诈,反复无常,与他打交道, 本就是很累的事。”


    沈遥凌一愣。


    她特意来这里等他, 就是为了早些告诉他这件事情,好有应对, 结果他早就知道。


    宁澹抚了抚她的鬓发,“你以为我会放心让你一个人待在那里吗?我留了古印随时注意你那边的情况,我听说你在太子面前维护我,我很高兴。”


    他不善言辞,浓黑的眼眸灼灼闪亮,看起来比他说的“很高兴”,还要高兴许多许多。


    沈遥凌无言。


    遇到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先生气,有什么好高兴的。


    宁澹又更加弯下颈项来,看着她的眼睛说:“很显然, 你是在关心我,你不要又说你没有。”


    沈遥凌躲了躲他的视线, 撇开目光道:“这是关心吗?我只是看不惯有人任人欺凌罢了。”


    宁澹唇角轻轻地弯了下, 他当然不是“任人欺凌”, 不过,他也不再反驳,沈遥凌不愿意承认的样子也很漂亮。


    沈遥凌在他身上蹭了一手的汗,又热又滑不留丢的,便把手收回来,悄悄在他腰间的肌肉上擦了擦。


    宁澹忍着闷哼,捉住她的手,系好里衣,又取来外裳穿好。


    他把沈遥凌抱到马背上,一起往回走。


    “好在我们并未打算在乌苏久留,现在既然已经与太子生了嫌隙,恰好趁早离开。”


    沈遥凌点点头。


    说到这个,她才开始有些后怕,那毕竟是一国储君,她要是哪句话没拿捏住,被人抓住把柄,不知道增添多少麻烦。


    她仔细想了想,她之所以会这样胆大妄为,大约还是因为有上一世的经历。


    她知道二十年后太子仍然没有登基掌权,且愈发惹得陛下厌恶,甚至有传言称,陛下已在扶持最年幼的皇子,似乎有要另立储君的意图。


    因为从记忆里知道太子难成大器,所以沈遥凌潜意识里对他便并没有多少惧怕。


    但转念一想,自己的这种念头也是颇为小人,难道她是笃定太子不能得势才这样肆意的吗?


    沈遥凌摇摇头,在心中做了一下自我反省,又想到宁澹。


    就算她的任性是事出有因,那宁澹又不知道往后的事,现在他得罪了储君,会不会害怕?


    该不会他现在虽然看起来淡定自若,其实心里正害怕得不行吧。


    沈遥凌想着,便回头打量宁澹,像是要从他的神情里找到蛛丝马迹。


    “怎么了?”宁澹问她,在她偏过来的眉心上吻了一记,继续挥动马鞭,“很快就到中秋了,如无意外,我们的中秋日应该会在大宛度过。”


    沈遥凌“嗯”了一声,“到时候多给家里写几封信。”


    这么一想,她来到这个重生的世界已经快整整一年了。


    这期间发生了好多的变化,不只她,宁澹也是。


    沈遥凌忽然想到今日太子问她的那个问题。


    宁澹为何来西域?


    其实,她也想问这个很久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改变了宁澹的轨迹,让他没跟上一世一样去南海,而是来了西域。


    现在的沈遥凌是有些相信命数的,她有时甚至会担心,宁澹擅自改变了他自己的“命数”,会不会招致不好的后果。


    只是放在以往,沈遥凌没有理由去问——按道理讲,她不可能知道南海之事。


    现在,刚好借着太子的话问出口。


    听了她的话,宁澹果然一怔。


    手中缰绳登时收紧了些,着急解释道。


    “太子说的那些,你一个字都不要信,我从未那般想过。”


    “好好好,”沈遥凌安抚他,又道,“我只是也有些好奇。”


    “我自然是想和你待在一起。”


    沈遥凌有些不自在,说:“但是,这么大的决定怎可儿戏?难道你的意思是,你只是为了这个小小的原因就……”


    就改变自己一生。


    宁澹并不太能理解这句话。


    什么叫做小小的原因?永远和沈遥凌待在一起,分明已经是顶重要的事。


    沈遥凌说:“人的一生中会有很多人,很多事,应该坚持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事情才行。”


    宁澹坦然道:“我认为有价值的事,都与你有关。”


    沈遥凌吃惊,随即明白他是在说情话,摇摇头道:“两个人不可能永远感同身受,只有自己丰富了自己的生活,自己找到自己的意义,才能更加理解对方,也使对方更愉快。难道你每天早上醒来时,心中没有一个迫切的想要去实现的愿望吗?”


    “和你长相厮守。”宁澹打断她道,“这就是我每天的企盼。”


    “我是和你说认真的。”沈遥凌语气严肃起来,听上去有些像是生气了。


    “我也很认真。”宁澹垂眸看着她,眼神没有半分掺假。


    沈遥凌心底忽地一凛,紧接着便是升起一股寒意,席卷全身,让她不自觉颤了两下。


    让她畏惧的,不是宁澹始终不严肃对待这个话题,而是她从宁澹的眼神中看出来,宁澹说的确确实实是他心中所想。


    她含着不知哪里来的怒气,说:“那么,你的志向一点都不远大。”


    宁澹微垂眼帘:“我并不以此为耻。”


    沈遥凌呼吸艰涩。


    前方再不远处便是王城,留给他们谈话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沈遥凌抓过缰绳勒停马,转头对宁澹严肃地道。


    “你这样是不对的,你知道吗?喜欢一个人,如果将所有心力都倾注在他身上,换来的只会是失望。”


    宁澹微愕。


    他仔细地看着沈遥凌,似乎在斟酌着她的神色,开始变得有些小心。


    他犹豫地思考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不解:“不会的,我喜欢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沈遥凌闭了闭眼。


    “这与你喜欢的是谁没有关系。人应该有自己的幸福,感情只不过是陪衬,它是会变的,会消失的,你不能靠着它活下去。你明白吗?”


    宁澹怔怔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眼神里透出来一点伤心。


    “你是想说,你已经决定了,你会让这段感情消失?”


    沈遥凌也不知道该认为他的说法对还是不对。


    她相信所有感情都会消散,但这并不是一个“决定”,这与她的意志无关。


    她原本以为宁澹对她的喜欢只是由占有欲转化而来,她明白那种少年的悸动,越是得不到,便越是冲动。


    所以她才会纵容自己跟宁澹“将就试试”,满心想着,这爱恋的火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变成了灰烟。


    可是现在,她看着宁澹,好像看到了上一世的自己。


    她把所有有价值的渴盼都放到了宁澹的身上,最后她得到了什么?后悔,甚至不敢说自己对宁澹的感情始终如一。


    这份缺憾不是单独哪一个人的过错,而是人生的本质,短短的几十年,不能把自己的喜怒哀乐绑在另一个人身上,这是对另一个人的不公道,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既然如此,明知不可避免,为何还要创造出更多缺憾?


    她宁愿及时行乐,有一日的糖便吃上一日,而不去想以后。


    她不愿意去想,上一世她对宁澹的失望,如果在她身上重演怎么办,她不想再面对一次感情衰败的过程,不愿意看到宁澹的后悔。


    她想,若是宁澹如此草率地面对自己的人生,有朝一日他会像上一世的自己一样幡然醒悟,原来所谓感情一块用糖做外壳的布,天长日久,热情消散,糖吃光了,只剩下无法下咽的干涩。


    想到那些漫长的以后,沈遥凌是真的打心里害怕。


    “那你就当我是这个意思吧。”沈遥凌推开他的手臂跳下马背,自己往王城内走。


    “……”


    怀中空了,宁澹心里亦是,只剩了些伤心,还有茫然。


    当晚,沈遥凌搂着小白狐,宁澹听着乌苏王宫顶上的箫声,谁也没能入眠。


    有乌波引荐,大偃的使臣队伍五日后便出发去大宛。


    宁澹身为副都护,被太子留了下来,没能一起同行。


    乌尔与沈遥凌他们一同过去,是为了庆贺大宛王后的生辰,顺便帮他们解决交流难题。


    沈遥凌说:“其实不用,我已经学会了你们的语言。”


    “是吗?那说来听听。”


    沈遥凌就磕磕绊绊说了几句。


    乌尔用乌苏语嘲笑她:“你方才说的这一句里用错了三个词。”


    沈遥凌有些恼,她现在已经基本上都能听懂,但是说和写还有问题。


    乌尔介绍道,大宛的地貌与乌苏很不相同,有大片高原,气候偏高寒,多河流湖泊,适宜发展农耕,因此大多数人民都在地里劳作,甚至不太需要打猎,因为光凭种植,就已经足够养活自己。


    沈遥凌很感兴趣,这样的模式,与大偃的大部分地方都极为相似。


    乌尔说:“但是,大宛土地肥沃,常年遭到北戎觊觎,大宛人民又不善领兵作战,时常要向乌苏求助,这也是为何我们两个国家之间交好。好在大宛地势易守难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什么大的乱子。”


    “听起来像是个偏安一隅的世外桃源。”沈遥凌点点头。


    到了大宛,确实天朗气清,满目皆是莹莹青绿。


    吃了这么多日大漠之中的风沙,突然到了这样一个地方,一行人乍然耳目一新,总算是松了口气。


    大宛使臣很热情,拿出上好的果子招待,浓浓的异域风情,让沈遥凌目接不暇。


    她拿起一个又一个,兴奋地向当地侍者请教。


    乌尔信中已经替她阐明过来意,大宛侍者也是早有准备,一一向她详细介绍。


    沈遥凌拿着一种圆圆的紫色果子,薄皮汁多,喃喃跟着大宛侍者的发音念,念了几遍,在小册子上用发音相近的大偃话记录下来。


    “蒲桃,味甘平,生山谷,被称为焕生之水。”


    大宛侍者还拿出壁画,为她展示采摘蒲陶和酿酒的情景,沈遥凌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了进去。


    “还有另一种酿酒用的果子。”大宛侍者笑盈盈地端过来另一个盘子,里面摆着两半切开的果实,截面全是小果肉,晶莹剔透。


    沈遥凌吃惊:“红宝石?”


    她是用乌苏话说的,大宛侍者听懂了,笑道:“这个叫做‘涂林’,产于安石国,是一种榴果,据说,在安石国的宗教中,它被称为圣果。新娘出嫁的时候随身从娘家携带一个石榴,办完婚礼就把石榴砸在地上,根据里面蹦出来多少石榴籽,来占卜婚后能生育多少儿女。”


    沈遥凌看着那果实中满满当当的果肉,也明白,这是一种对子嗣的祝福。


    沈遥凌便在纸上记下,涂林,安石榴。


    沈遥凌光是研究这些瓜果便研究了好几日,忙得日夜兼修。


    若青看她跟从前在学塾里准备考校时几乎没两样,便劝道:“小姐,咱们是来做客的,又不是来做考卷的,难道谁会逼着您往前赶不成?您歇一歇呀。”


    沈遥凌摇头不语,她隔几日便写一封家书回去,但家中的回信传来得很慢,前两日才终于收到了第一封。


    信中除去关怀,还有母亲特地替堪舆馆同窗们带的话。


    说是水利工程已经差不多建起来了,而且修完之后,绵城终于下了一场雨,暂缓干旱之苦,简直是福星降临。


    但沈遥凌记得很清楚,这可不是什么福星。


    上一世时,大旱之后便是大涝,死伤民众数百,流离失所之人不计其数。


    因此同窗们临行之前,她一再叮嘱过一定要督修水利,不可另想办法取水偷懒,应该能派上用场。


    她远在西域,但却能想象得到,大偃这个时候,刚开始水深火热。


    等到明年,情形只会更差。


    旱涝之外还有气温失常,阴寒干冷,六月冰雹,都会逐渐变得常见。


    在这个时候,大多数人还会期盼着,熬过一两年就好了,但天地显然不会这样仁慈,严重程度只会逐年剧增。


    有人说,这是神罚,可是,沈遥凌并没见哪位天神降世人间,用法宝神器杀死谁,她看到的只有皲裂的土地、暴涨的洪水、缺粮而一整户一整户饿死的人民。


    所以,她只是要解决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并不是要对抗什么恐怖神秘的天神,当然会有办法的。


    她只是,要抢在灾难来临之前而已。


    老天不是也在帮她吗?她在大宛,发现了太多太多意料之外的好东西。


    沈遥凌给每一种果实画上图,记下耕种方法。


    很多细节大宛的侍女也不清楚,她只能挨个去问耕种的农户,而且有时候每个人的说法还不一样,再加上语言不通,沈遥凌处理这些信息和资料就要花上不少时间精力,这几天实在是很辛苦。


    沈遥凌趴在桌上,写着写着,自己也没察觉已经到了极限了,眼睛忽然自己闭上了,笔尖在手心一滑,摔落在纸上,她整个人也昏昏睡过去。


    若青“哎呀”一声,赶紧想要去扶她,结果刚碰到人,沈遥凌指尖又动了动,像是想挣扎着再起来写几笔。


    若青赶紧噤声,不敢再动她。


    没落锁的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人。


    若青转头看着来人,想要说话,但又不敢出声。


    宁澹径直走到长桌边,俯身揽住沈遥凌的肩膀,带到自己怀里。


    这样的一幕,若青也是见怪不怪了,而且她已经看到过自家小姐和这位宁公子亲嘴,所以现在也就没有阻止,还习惯性地走到外面,关上了门。


    宁澹把人揽到怀里,等了一会儿,见沈遥凌没被吵出什么别的反应,才轻轻继续下一个动作,将人整个端到自己怀里,放在腿上。


    沈遥凌靠着他胸口,睡得很沉,但宁澹一时之间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坐在椅子上停了一会儿,打算等人更睡熟些再把人放回床上去。


    坐着等待的时候,宁澹用另一只手帮她收拾了桌上的笔墨纸砚。


    他拿起墨痕未干的册子,看她悉心写下的一笔一划。


    沈遥凌除了陈述,还做了很多详解和备注。


    那些植物的名字旁边,还特地注明了,易成活,适宜种植于某某郡。


    又或者是,需细致灌溉,费人力费水,不适宜推广。


    抑或是,易生虫,需与另一类作物一同耕种。


    宁澹有些不解。


    怎么需要这么详细?仿佛是要赶着时间,急着将这些种子带回去,立刻种出成果一般。


    若是在他记忆中另一世的大偃,百姓们能够根据这份资料种出这些作物,或许能救下许多人。


    宁澹想着,忽然顿了顿,莫名有些神思不属。


    作者有话说:


    *修文,没有大改动,就是中间分开几天比较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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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5  ? 第 105 章


    ◎标记◎


    随着时间推移, 关于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宁澹记得的已经越来越多,几乎已经完全记了起来。


    但因为两个世界之间的差距太大, 以至于他无法轻易地将这两个世界看作前世和今生的关系, 而更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一直, 是当做佛家的三千世界来理解的。


    但不管是哪一个世界的沈遥凌, 对他而言, 都是同一个。


    区别只在于, 那个沈遥凌和他相爱到老,而这一个,已经不喜欢他了。


    正如他对沈遥凌所说的那样, 他并不会要求沈遥凌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像另外一个世界一样喜欢他, 虽然那一世他过得很美好,但这一世也不错。


    这一世, 他可以让沈遥凌走在前面,而不是像那一世一样永远地追逐他,他可以有机会把沈遥凌给过他的爱成倍地回馈给她,而不是像那一世一样,只懂得坐享其成,冷眼旁观。


    他们可以在这一世用一个新的相处方式重新开始。


    沈遥凌守候了他二十年,直到他记忆中的最后,沈遥凌存在的意义就等同于幸福,那么这次换他来主动, 他也要让沈遥凌有相同的感受。


    但是他尚未想过,如果这并非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也不是现在和预言, 而是——过去和现在。


    那他要怎么办。


    如果沈遥凌和他一样拥有上一世的记忆, 所以才会选择离开医塾,避开他,写下没人知道的离别信,撕碎花笺。


    那他要怎么办。


    宁澹不敢再想。


    他本能地合上了那本已风干墨迹的册子,将沈遥凌抱起来,脱去鞋履,解下发上的珠钗,用薄被盖住。


    他坐在床沿看她很久。


    直到烛火摇晃着将要熄灭,才悄声离开。


    沈遥凌一醒来发现自己合衣卷在被子里,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宁澹来了?


    她爬起来,坐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神。


    虽然这阵子她很忙,忙得没空想宁澹的事情。


    上一次她跟宁澹说了让他及时止损之后,就没再跟宁澹见过几面。


    自然也没说上几句话。


    沈遥凌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跟他说的那些,他到底想没想明白。


    沈遥凌起来把自己快速收拾了一番,走到前厅去。


    她今日已经决定,不在大宛的宫中吃午膳,而要去寻常农户家里吃。


    宫中的物事大多金贵,正好比大偃的宫廷之中有专门的“菜户”负责宫廷之中饮食材料的种植,这其中不乏高超的技巧和多年的培养。


    这样的种子即便带回大偃去,她也担心不能够让人完全地学会,她想要找到一种人人都能受益的东西。


    大宛的一位侍女听了她的意图,很高兴地要帮沈遥凌引路,去她当庄稼人的父亲家中招待,沈遥凌跟着她出门,侍女利落地收拾着橐驼,宁澹跟到了她的旁边,漆黑的眼睛像一口深潭。


    沈遥凌望着他,正打算开口,侍女探头看见多了一个人,立即说道:“啊,这位是您的丈夫吧。”


    沈遥凌一愣。


    侍女欢欣道:“欢迎欢迎,来,都请上车吧。”


    沈遥凌已经失去了解释的机会。


    宁澹听不懂,只是见沈遥凌面色有异,警惕地瞥了那侍女一眼。


    “她说什么?”


    “没什么。”沈遥凌回神,“叫你上车。”


    她已经默认宁澹跟上来,就是要一起去。


    侍女在前方牵引橐驼,沈遥凌和宁澹坐在后面,驼车简陋,两人对坐,相顾无言。


    上一回分开不过四五日,宁澹跑过来找她,着急地说很想她,这一回分开的时间也差不太多,两人坐在一起却好似没了什么话可以说。


    沈遥凌把脸偏向一边,也没有先开口。


    等到了地方,沈遥凌率先下车,将封了金银的礼物送给庄户,和他们道谢。


    沈遥凌已经可以自如地用当地语言同他们交谈,宁澹什么也听不明白。


    只知道跟在沈遥凌身后,从前他是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现在倒好像真的成了一个哑巴。


    庄户听了侍女的一番介绍,也把这两人当做了一对外邦来的身份尊贵的小夫妻,十分和善地与宁澹打了招呼。


    宁澹看着对方带着笑脸离开,又问坐在他旁边的沈遥凌:“他说什么?”


    对方说的是,你们看起来很登对。


    沈遥凌没答,反而问他:“你跑到大宛来,太子殿下没有意见?”


    “有。”宁澹道,“所以我将飞火军留在了乌苏。”


    沈遥凌心里一惊。


    她知道飞火军眼下的五千人都是宁澹手里的利器,他将军队留下只身前来,无异于孤身解甲。


    几日未见,原本看见他那一刹那的心软,此时消失无踪。


    沈遥凌扭头问他:“你真是越来越荒唐了。你就不怕发生什么意外?”


    宁澹没吭声,也没辩解,然而他注视着沈遥凌的目光里仿佛明明白白地写着,只要能守住她,他便没什么可怕的。


    沈遥凌深吸一口气,喃喃。


    “宁澹,你这样不值得。”


    宁澹仍未答话。


    他想了好几日,终于有些明白沈遥凌的意思。


    她不愿意他只围着她转,她似乎是觉得承受不起。


    然而,宁澹心中知道,他并非是为了让沈遥凌感到愧疚,或者为了让她感到必须要对他负责的压力,才这么做,而是他本心便希望能够依据沈遥凌来决定自己的道路。


    有些人需要信仰,所以有了那么多神佛。有些人能够从实现目标之中得到快乐,所以世上总不缺汲汲营营之人。


    而宁澹自幼在君主身侧长大,被训练得磨灭了自己的喜好和习惯,在独自一人时,他就是一个无处落脚的人,因为世界上没有属于他的标记。


    从前,他只负责听从,他的目标都是别人给的,神佛对他无用。


    后来,沈遥凌就是他的皈依,他的目光所向,他的标记,他在世上的容身之处。


    如果沈遥凌不愿意被他跟着,他不知道他还能去哪里。


    或许是他有些操之过急。


    沈遥凌现在只跟他相识三年,而他已经依恋沈遥凌两世,那种情感倾注到现在的沈遥凌身上,显然是让她感到了沉重。


    宁澹忽而想起自己先前冒出过的那个奇思。


    他有过一瞬怀疑,沈遥凌是否和他同样拥有另一世的记忆。


    虽然他当时很快打消了这种念头,但现在他甚至有那么一丝期盼,企盼沈遥凌确实跟他一样,能够想起来他们相伴相守的另一世,能够想起来他们曾经共度过的那些清晨黄昏,只要沈遥凌能够明白过来,她是他的妻子,就绝不会再想着把他丢弃。


    宁澹默默无言,垂眸沉思着,好像是一块天上的石头突然学会了思考那般认真。


    沈遥凌也无话可说,直到庄户端上来饭食。


    她特意嘱咐过侍女千万不要操办,就用平日里的吃食即可。


    她只想知道,在这样的地方,人们以什么为生。


    大宛地势很高,气温低,即便在这样的盛夏之末也很是清凉,从谷中吹来的风也很干燥,可以想见到了秋冬,河流断流之际,他们很可能要同时面对寒冷和干旱。


    大宛的历史记载也同样印证了这一点,北戎常常选在秋冬之时侵扰,这一点也与二十年后的大偃很是相似。


    端上来的碗的确朴实无华,满满的一碗食物,黄澄澄的,看着很是软糯,有些像芋头,有扑鼻的香气。


    宁澹先拿筷子挑了一些送进嘴里。


    沈遥凌也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与浓烈的香味不同,它吃起来没太多甜味,沈遥凌抬头问:“这是什么菜?”


    侍女站在一旁陪侍,笑道:“这不是‘菜’,而是我们的‘饭’。”


    “饭?”沈遥凌又愣了下。


    她走过这些地方,都是以米面为主食,第一回看见这种饭。


    侍女点点头,笑得很开朗:“我们叫它‘地豆’。小姐,您说想吃最普通的食物,就是它啦!”


    沈遥凌似懂非懂,就着一旁的甜酱,吃下去半碗。


    过了会儿,沈遥凌蹙眉,捂了捂肚子。


    很快她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可能会引起误会,立刻抓住宁澹已经抬起来的手,往下按了按:“没什么,我只是饱了。”


    这个地豆的口感虽然比不上米饭,但确实很容易饱腹。


    沈遥凌若有所思,站起来道:“能带我们看看怎么种它吗?”


    庄户将他们领去了不远处的一片土地。


    看上去并未被多么仔细地开垦过,却长出青叶蔓蔓,连成一大片。


    “这个时间正好种地豆。”庄户指了指,“我们年年种,熟得早,你来看。”


    他徒手挖出来一截,给沈遥凌指了指带着泥土的部分:“我们吃的就是它的根。”


    沈遥凌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用拇指搓破一点皮。


    皮很薄,根圆如鸡卵,肉白皮黄,方才就是直接蒸熟捣碎上了桌,口感虽不如煮过的山芋细腻,但也并不粗糙,还有股清香。


    沈遥凌又摸了一把土,土质干燥疏松,她往下挖了挖,又轻轻松松挖出好几个。


    沈遥凌惊道:“这么多。”


    “这不算多!”庄户满不在意地起身走开,随便找了另一株,一边扒拉一边道,“最普通的都能长出这么多,好的都有二三十个!”


    沈遥凌再度被震到。


    她愣了许久,问道:“方才我吃的那一碗里面,是几个?”


    庄户想了想:“两个不到。”


    沈遥凌怔怔不语。


    心中飞快地算着账。


    一个人吃一顿,通常是二两米饭。


    谷子亩产两百斤,而这个地豆,以她粗略估计,随便一条贫瘠的沟地,也能产出十数石。


    对比之下,是惊人的可观。


    如果大偃能多种上些地豆,能让多少人吃饱饭?


    作者有话说:


    查的资料说,在大寒气候时,历史上确实用过马铃薯这类的高产作物来代替主食,但是最终没有大面积种植,有说法是因为马铃薯当时引进是作为宫廷佳肴,由专门的人负责种植,没有把暑种和技艺推广,我猜测,也有可能是因为当时大家觉得这个不好吃(哈哈哈)。


    总之不管是通西域还是引进新物种,历史上都是经历了比较漫长的时间的,不会这么轻易,文里投机取巧,只顾逻辑基本通顺就好,也是比较无脑的,只能说是借用了一点历史资料,但已经魔改得面目全非了,最好不要代入哈哈哈,否则或许会觉得有点难受(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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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6  ? 第 106 章


    ◎失神◎


    沈遥凌把那些地豆宝贝似的揣了回去, 蹭了一手一脸的泥,呲着一口白牙傻乐。


    若青带着几个婢女去外头添茶叶,从回廊里经过, 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姑娘, 很有礼仪地移开目光, 没有多看。


    直到看到跟着走进回廊的宁澹, 若青脚步忽地一顿。


    接着猛然回头看向擦肩而过的那个姑娘, 惊声尖叫:“小姐!”


    顿时茶叶也不管了, 赶紧伙同另外几个婢女把小姐架住,送进浴桶里洗刷干净。


    沈遥凌挣扎着不肯放下那几个地豆,若青又哄又劝, 两炷香后, 沈遥凌和地豆们一起被送了出来,都洗得浑身亮晶晶, 滑溜溜,噌蹭反光。


    对于小姐出去一日就把自己混成一个泥人这件事情,若青实在是不敢深想,一想起来就要唉声叹气。


    出门之前夫人再三嘱咐过她,一定要照顾好小姐。结果……要是让夫人知道小姐在外面比在家里还皮,她该当何罪啊?


    不过说起来也怪,小姐之前再怎么不服管教,最多也就是做过拿弹弓打人的事情,现在怎么还玩上泥巴了呢?


    地里的东西有什么好的, 怎么抱着几个黄芋头像个宝贝似的。


    也不只是现在,丛小姐决定要去阿鲁国开始, 有好多地方, 若青都觉得, 似乎不太像从前的小姐了。


    但也说不出来具体的,就只是一种感觉。


    难道,该不会是中什么邪了。


    若青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拧干帕子,小声嘀咕:“小姐真是变化很大。”


    “什么变化?”


    身后忽地传来一个声音,鬼魅似的站着一个人。


    若青回头,紧紧地捂住嘴巴,硬是把差点飞出去的心给捂回了胸膛里,屈膝行礼:“副都护大人。”


    宁澹点点头,又问她:“你方才说,你家小姐有什么变化?”


    若青捂着嘴,连连摇头。


    她什么都没说,这可是事关小姐的话。


    若青求饶道:“大人,奴婢一时失言,还望大人恕罪。”


    宁澹沉默一会儿,说:“你去吧。”


    若青飞快地逃跑了。


    宁澹转头望向沈遥凌的方向,视线落在空中,轻得无声地叹了口气。


    沈遥凌从大宛学到了许多,连着之前在乌苏时发现的一些东西,写成了一本《乌苏大宛列传》。


    她把这本书寄回了大偃,附上果实和种子,还有给家人遥祝中秋的信。


    中秋夜到了。


    这是她第一个没有在大偃京城度过的中秋,很难忽略心中对家里的想念。


    但是正如她之前所说的那样。


    出发就必定离别,而出发是为了更好的回归。


    大宛自然是没有中秋这个节日的,但在知道了客人们的传统之后,还是为他们准备了丰厚的膳食。


    沈遥凌玩得很尽兴,蒲桃美酒醇香,喝不醉人,却让人神智欲飞,微醺陶然。


    大宛的国王向她请教“中秋”的含义,她绞尽脑汁,用自己所了解的词汇努力地解释。


    当听闻是因为此夜月亮最大最圆最亮,以寓圆满、吉庆之意时,大宛国王看了一眼空中黄澄澄的圆月,霎时了悟,连连惊叹:“你们大偃人真是浪漫。”


    沈遥凌哈哈大笑,高举一杯酒,遥敬自己的故乡。


    “那这一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


    沈遥凌欲言又止,眉间现出苦恼之色。


    乌尔适时地出现,坐到她的身旁,道:“你直接说,我帮你翻译。”


    沈遥凌展眉一笑,想了想,单指敲了敲自己手中的酒杯:“酒,我们也喝酒。”


    “不过,我们喝的是桂花酒。”


    “还有,祭月、赏月。一起吃月饼、看花灯、赏桂花……”


    沈遥凌面颊酡红,半眯地笑着的眼眸潋滟。


    “难以想象那种美景。”大宛国王神情艳羡,又好奇地问,“你们用来当做军旗的那个布叫做什么?还有你们的衣裳,也格外的美丽。”


    “叫做‘丝绸’。”沈遥凌愣了下,“怎么?”


    大宛国王笑道:“可能你还不知道,自从你们在乌苏打了一仗之后,你们的人所携带的这种美丽的布料,已经声名远扬,不只是我们,周边的好几个国家都已经在到处询问这种布料的来源。”


    丝绸看起来光滑柔软,光泽纤亮,轻飘飘地扬在空中,好似仙人的羽衣,第一眼见到,甚至有些惊心动魄之感。


    西域人对丝绸的兴趣,确实是让沈遥凌很意外。


    但仔细想想,似乎又没有那么惊奇。


    人就是在交流之中,才能够获得自己原本不知道的信息。


    “那是一种……用一种小虫子吐出来的丝织成的布料。”沈遥凌努力地解释道。


    “小虫子!”大宛国王吓了一跳,惊奇地问,“蜘蛛?”


    “不,不是那个。”沈遥凌又忍不住笑了,“好吧,你们这里没有那种动物,很难解释,我们不讨论它的来源,我给你介绍它的种类,纹样,还有绣花的方法。”


    什么菱纹,隐花星花纹,朱龙锦,还有十字绣,影刺绣,镂空板印花——


    沈遥凌如数家珍,说不上来时便向乌尔求助,看着大宛国王听得如痴如醉的神情,心中很难不感到骄傲。


    她的大偃,原本就是这样美丽,有这样多宝贵的财富,更应该一直如此繁盛昌隆下去。


    乌尔坐在一旁,时不时眉眼含笑地和她低语,又一起向大宛国王回话,后来还一起捧着一只大宛的手敲鼓,带着沈遥凌咚咚的拍起节奏。


    大宛侍女们展开袖袍,围绕着他们起舞,仿佛形成了一个圈,将其他人隔在圈外。


    宁澹远远地看过去,目光不受控制的落在两人交叠的衣摆上,从胸膛里生出来的酸苦蔓延到喉咙口,吞吐不得。


    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当他什么事也做不了的时候,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只能看着沈遥凌,假装不在意,假装大度,用理智说服自己,然而卑劣的情感一再拉扯。


    他可以跟自己说,没什么的,他们只是说很普通的事情,沈遥凌对旁人并没有别的心思。


    可是,另一种更大的声音也在心底质问他,为什么他不会说乌苏话,为什么他不能代替乌尔坐在那里,为什么他不能吸引沈遥凌全部的目光。


    她身边总有别的人,她总是一直有想做的事情,而他只是连跟随陪伴这件小事都做不好。


    宁澹并不是一个心思敏锐的人,却也轻易地落入这种自厌陷阱之中,心底情绪翻涌,如漩涡越卷越急时,忽然之间,脑海中又冒出沈遥凌同他说的那一句话。


    “只有失望。”


    她像是早早看透了一般。


    热闹的酒宴终于散去。


    一辆舒适的驼车缓缓驶进王城,下人凑到乌尔耳边,低语几句。


    沈遥凌站起来伸展了一下手臂,懒洋洋地打算回房。


    手却被乌尔拉住,拽了一下。


    月色下,乌尔的眸子映着篝火摇晃:“等一下。有人想要见你。”


    他语气神秘,还带着一点高兴。


    沈遥凌一愣:“谁?”


    乌尔想了想,笑了下:“你说的,今夜是团圆之夜,来的人,自然是跟我团圆的人。”


    沈遥凌眨眨眼,乌尔丢下一句“跟我来”,就快步往前走去,沈遥凌只好跟在他身后。


    宁澹额角一阵尖锐的疼痛,再压不住心中的妒火,飞身跟上。


    驼车停下,保暖的车帘周围悬着四只驼铃,叮当作响。


    乌尔掀开帘子,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就扑了上来,抱住他的脖颈,放肆地大声喊着“哥哥”。


    原来是乌尔的弟弟,乌里安。


    内战平定,太子坐镇西伊州,乌波已派遣使臣将说好的报酬全数奉还大偃,之前被留下的乌里安小王子自然也被送了回来。


    乌里安激动得恨不能围着乌尔的脖子到处乱爬,若不是坐了那么久的车太辛苦,消耗了精力,他恐怕能够窜上天去。


    兄弟相聚的场面确实温馨,沈遥凌含笑看着。


    宁澹面覆寒霜,落在她旁边,没什么善意地瞪着乌尔,和他怀中的小王子。


    一个弟弟,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


    有什么必要叫别人来看,和沈遥凌有什么关系吗?


    他尖酸刻薄地腹诽,只是当着孩子的面没开口而已。


    乌尔却好似听见了他心中所想,看过来的那一眼,带着些许挑衅。


    接着,乌尔抱起乌里安朝向沈遥凌。


    低头对弟弟说:“还记得吗?跟姐姐问好。”


    乌里安睁着碧色的大眼睛,看了沈遥凌一会儿。


    他记得这个阿姐,又被兄长鼓励两句,立即兴奋起来,身子弹起来,伸手要沈遥凌抱。


    他动作灵敏飞快,沈遥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乌里安扑到了身上,下意识地伸手抱住。


    小孩子并不轻,坐在臂弯里沉甸甸的一团,身躯却很柔软,活蹦乱跳地散发着热量,明明是能够骑着你的脖子为非作歹的生物,却又好像把生命中的所有都依赖在你身上,向你寻求着安慰、照顾和被保护。


    沈遥凌几乎没怎么接触过小孩子。


    之前是没机会,后来则是因为自己没有养育孩子的缘分,就有意无意地避开旁人家的孩子。


    小孩子也没什么好的。


    怀胎十月那么辛苦,生下来要养育,就更累了。


    说不定她养的小孩也很不听话。


    她觉得,她也并不想要。


    乌里安太小,看着他时,只觉得闹腾,但亲手抱在怀里,却有一种莫名的触动。


    沈遥凌在原地久久地发愣,眼睫细微地颤动,直到腰也开始发酸。


    宁澹忍无可忍,伸手将乌里安拎住放到了地上。


    什么猴子。


    用这种手段更是可耻。


    宁澹冷冷地蔑了乌尔一眼,眸光下意识落回沈遥凌脸上。


    捕捉到她神色中尚未散去的那抹失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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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7  ? 第 107 章


    ◎脆冰◎


    沈遥凌脸上的恍惚稍纵即逝, 很快又归于寻常。


    她又蹲下来和乌里安说了一会儿话。


    “我们是来接哥哥的。”乌里安抓着乌尔的手指,一会儿捏在一起,一会儿掰开。


    沈遥凌眨了眨眼:“对哦。”


    大宛王后的寿辰已过, 又一起过完了中秋, 乌尔也该回乌苏了。


    而他们, 也要继续西行, 去大厦。


    沈遥凌站起身, 和乌尔对视。


    乌尔眼窝很深, 唇边的笑容还是跟初见时一样漫不经心,面颊看上去却似乎要成熟了不少。


    “明早你就见不到我了。”乌尔耸耸肩。


    沈遥凌也笑了笑:“珍重,山水有相逢。”


    乌尔却挑了挑眉, 没有接话。


    顿了一会儿, 才慢吞吞地道。


    “在我们乌苏,道别时的礼仪可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么?”沈遥凌好奇。


    她确实还没了解过这个。


    “我知道, 我知道!”乌里安大声尖叫,被有眼色的侍人捂住嘴巴拖了下去,抱回驼车里。


    乌尔又看了沈遥凌一眼,折起一条腿单膝跪下,放在地面上的那条腿连脚背都压得笔直。


    他一手搭在竖起来的膝盖上,腰板挺得板正,忽然毫无征兆地伸出另一只手,握住沈遥凌的手背,迅速地在手背上啄吻了一下。


    一道疾风擦面而过, 乌尔后仰着避让,顺势站起, 朝着宁澹举起一双手心, 示意休战:“喂, 这是我们的吻手礼。”


    宁澹浑身紧绷,唇角抿得死紧,克制的双眸中闪着雷霆。


    乌尔反倒笑出了声,又走上前来,伸手绕到宁澹的背后,搂着他的肩膀拍了拍,压低声音。


    “祝你好运,小心眼的大偃男人。”


    说完乌尔松开手,又朝他们两个笑了笑,转身钻进了驼车。


    沈遥凌静静地站着看了会儿。


    直到宁澹强压耐心地扯着她的衣袖催促:“走了。”


    沈遥凌才摇摇头离开。


    “分开之后恐怕很难再见了。”乌尔不仅是他们的第一个异国朋友,更是战友,沈遥凌自然有些怅然。


    宁澹则是一点不舍也无,拉着沈遥凌拼命往前走,直走到一处小溪边才停下。


    溪水映着圆月,映着两人的身影,水波晃荡之中,宁澹脸色看得清晰,气得青一块红一块,也没人搭理。


    他拉着沈遥凌蹲下,掬起水不停地给她擦洗左手。


    沈遥凌回过神来,看他这样,简直好笑。


    “乌尔没有恶意,只是他们的礼节而已。”


    “你还说。”宁澹倏地回过头,玉面寒霜似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黑眸中燃着熊熊的怒火和委屈。


    沈遥凌服软,主动把手往前伸了伸:“我自己来。”


    她把手放进溪水里反复冲了冲又搓洗两遍,抬起来举在宁澹面前翻着正反给他看了看。


    宁澹漆黑的眼睛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长长的眼睫缓慢地往下一打,盯着溪水默然不语。


    沈遥凌心中叹息。


    她和宁澹毕竟相处了那么多年,宁澹又是个不爱说话的,她早就养成了迁就他的习惯,遇到这种小事,下意识地就退让。


    这一退,先头的争论和分别带来的隔阂,就似乎也一起泯灭消融了,又仿佛回到了之前的亲密。


    但她心中还是隐隐不安。


    毕竟,他们之间的问题,其实还是没有解决。


    夜已深了,宁澹守着沈遥凌回房歇息。她转身要进门之前,被宁澹拽住,捧着手抬起来,把中间几根手指的指尖塞进嘴里咬了一口。


    “嘶。”他咬得不重,沈遥凌心口却重重一跳,忙不迭地收回手,看着宁澹,宁澹仍然带着一脸不满意地默默盯了她一会儿,才转过回廊,去他自己的房间了。


    沈遥凌默然地掩上门。


    记仇的时间还挺长。


    她洗漱完躺在床上,却久久没能睡着。


    脑海里总是闪过乌里安亲近地黏着她的模样。


    其实她也没有多么喜欢小孩。


    但是成了一个妻子之后,仿佛自然而然地,她就被引导着时不时去想象成为一个母亲。


    只是,她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身子每个月都查,不仅是她,只要宁澹在府中,宁澹也会查,却反反复复查不出毛病。


    公主甚至还从宫中请来了太医帮他们查体,都说没问题。


    大夫安慰他们说,只是没有缘分。


    没有缘分。


    沈遥凌一直都知道,她跟宁澹之间,最缺的就是缘分。


    若是用缘法来解释,那就只能怪她自己。


    或许很多事情,都是她自己埋下的因果。


    她明白孝道和规矩,子嗣方面有损,便只能从别的地方补救,于是对公主请安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有一回,她都已经铺垫好,准备要同公主道歉。


    公主却提前拦住了她,反倒过来安慰,叫她放宽心,把日子过好就行。


    沈遥凌当时怔了许久,才梗着颈项点点头,将已经准备好的带刺荆条收了回去。


    她那回是想好了的。


    哪怕跪到废了双腿,她也绝不可能低头,让宁澹纳妾。


    一生一世一双人,爱情永如并蒂莲般忠贞,这是她嫁人之前最初的渴望。


    哪怕她与宁澹的感情,实际上或许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爱情,但这最初的底线她绝不会肯退让,哪怕再贪恋宁澹也不可能。


    若是王府非要纳妾,可以与她和离,她要捍卫的,是在这份感情里完整的自己,而非一个夫君。


    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


    公主就这般轻易地揭过不提,至于宁澹,从未见他着急过子嗣之事,仿佛,只有沈遥凌一个人在为此胆战心惊。


    沈遥凌不知宁王府为何能待她如此宽容。


    但后来,她索性也就不再想了。


    就这么平静地过着流水一般的日子。


    每月按时来了的大夫也叫人请回去,没什么可看的。


    她也在心底问过自己,明白自己对孩子没有执念。


    有的话,说不定很好。没有的话,好像并不会改变什么,她还是她自己。


    只有在很偶尔的场合,她才会为此感到心头发紧。


    这种场合,不是高门摆宴,人人身边环绕着几个孩子的时候。


    也不是其他王侯夫人,明里暗里打听她为何怀不上的时候。


    而是她某一次在湖边漫步,侍女在身后替她抬着裙边打着伞,风中卷着一阵喁喁细语,从湖边的草地上吹过来。


    她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轻柔又认真地教导,小鸭,大鹅,来,乖乖,看小鸭吃浮萍咯。


    隔着油纸伞,沈遥凌看不见那一对母子,她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倏地出现了一幅画面,仿佛她成了那位母亲,怀中抱着咿呀学语的幼童。


    落日余晖洒在纸面上,泛着一层柔光,沈遥凌伸手触摸倾斜的纸伞,霎时失神。


    侍女机警灵敏,要抬起伞让她瞧清楚,沈遥凌察觉到,忽地扯住,不让她挪开。


    不能看。


    看清了旁人之后,便知道那不是自己了。


    然而那对母子已经离开,她想象不出来更多怀抱孩子相处的画面,幻象终究无奈消散。


    转而浮出水面暴露在她眼前的,是她对旁人的艳羡。


    养育一个孩子,忽然在她脑海中具象化了。


    不是什么王府子嗣的传承,也不是什么女子应该担当的责任。


    而是,帮一个小小的人儿学说话,识字,一点点认清这个世界。


    这就是一件伟大的事。


    并不比她原先所期盼的行医救人要差。


    也完完全全,是她在内宅之中也可以做得到的事情。


    然而,她还没有来得及为此感到激动,却又清醒地想起来——她并没有这个机会。


    人生,总是给她很多很多失望。


    后来她便连旁人的孩子都瞧也不大瞧了。


    不是厌恶,也不是嫉恨,是害怕面对心里,对自己的失望。


    是,害怕吗?


    宁澹反复回想着今夜在沈遥凌脸上看到的那抹失神,试图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情绪。


    想来想去,竟然只想到害怕这个词,稍微贴切。


    他觉得沈遥凌的那个表情有些眼熟。


    他前不久才见过的。


    当沈遥凌批评他以与她长相厮守为志向时,她脸上也有与此相似的神情。


    仿佛看着一个陷阱,看着一场不可能得到的幻梦,看着一个人走进无法挣脱的泥淖。


    她在害怕。


    为何?


    宁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有什么可怕的,一个猴精似的孩子,又有什么可怕的。


    脑浆都快用尽的尽头,他脑海中却莫名闪出另一世的沈遥凌。


    她趴在他胸口,小声地局促问他,为什么他们没有孩子。


    现在他终于从回忆里看清楚了,那时候她的眼里,担忧之下,其实还藏着害怕。


    宁澹腾地翻身坐起。


    在寂夜里,胸口之中咚咚地一下跳得比一下重。


    响声几乎穿透耳膜,耳道之外,塞满棉花一般,闷闷地嗡隆作响。


    他脑海之中纷乱地堆叠出数个不同的画面,又擅自拼接在一起。


    沈遥凌没去的会仙桥。


    对他突然的冷落。


    太学院出现刺客那日,她事前不同寻常的紧张,以及事后看着他,了然又讶异的眼神。


    她对西域突如其来的好奇心,沈府的婢女说,小姐变了好多。


    还有,那一世,沈遥凌醉后,跟旁人说,“后悔……不知当初值不值当。”


    宁澹浑身灌进石膏一般僵硬,不住地轻颤,心口像块儿冷脆的薄冰。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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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8  ? 第 108 章


    ◎长久◎


    家书差不多要写到最后一行, 沈遥凌回头喊了声若青。


    “你也过来写两笔。”


    若青喜滋滋地跑过来。


    跟着小姐出门在外,家中的小姐妹她也是许久没有见过了,心里想念得紧, 嘴上不说, 小姐却能看得出来, 总会让她也随着家书上留下几句。


    不过, 鸿雁难至, 若青不敢占用太多, 只偶尔写了几次。


    一边落笔,若青一边下意识地往前瞟了一眼小姐写的内容。


    不知想到什么,愣了会儿神, 才将剩下的话写完。


    把信纸交还给小姐封口时, 若青小声问。


    “小姐,宁公子的事情不用跟家里提吗?”


    这些日子以来, 小姐看着像是已经与宁公子情笃不移,她却从未在小姐的家书中看到过任何一句有关于宁公子的话,似乎不值一提。


    沈遥凌手上动作稍顿。


    接着又继续把封口压了压实,不在意地道:“不用。”


    “噢。”若青小心地点点头。


    沈遥凌把信封盖上火漆印,交给若青拿去递。


    看着若青离开,无声地叹了口气。


    自重生到如今,也将近有一年的时间了,她仍然没有弄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机缘。


    有时候她会想, 这是不是其实只是她的一场梦。


    因为她在过去的遗憾里困了太久,所以给自己编织了一场幻梦?


    梦中她有了从前从未有过的伙伴, 找到了能让大偃百姓免于饥寒的食物, 还被宁澹穷追不舍。


    毕竟, 这一切若非都是她亲身经历,她听起来只觉得太荒谬。


    荒谬得,比起现实,更像是一场梦。


    若真是梦,便总有醒的那一日。


    她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一个世外之人,或许总有一日,会被发现异常,从而梦醒了,她也被迫离开这个世界。


    就像她只是喝醉酒之后,趁着气性说了一句心里的悄悄话,就真的来到了二十年前。


    或许,等到这个世界的大偃不再有天灾的威胁,她的执念消除的那日,她又会没有预兆地回到二十年后。


    在那里,没有在她面前百般乞怜的宁澹,没有沈氏三女这个最年轻的宣谕使,没有西域这一路壮丽的美景,只有王府深处百无一用的宁王妃。


    那才是她过了二十年的真实的生活。


    如果她真的还要回到那里的话,那么,她也就没有必要在这边太过认真。


    和宁澹修得正果?


    且不说这一世的宁澹该不该是属于她的。


    就算真能到了那个时候,她都不一定还在这个世上。


    所以无论如何,她和宁澹之间的事情,是眼下最遥远、最不应该考虑的事情。


    自然没有必要急着同家里人交代。


    又过两日,他们出发去大厦。


    这几日宁澹似乎也忙得很,没再和沈遥凌整天黏在一起,沈遥凌偶尔看见他时,似乎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某天夜里,宁澹突然到了沈遥凌的马车里来,宽袍广袖,身上也没有带剑。


    沈遥凌看着他的装束,习惯性问:“你准备休息了?”


    宁澹安静着,摇摇头。


    “那坐一会儿。”沈遥凌点亮一盏烛灯,隔着烛光看他。


    不知道是不是夜里的烛光昏昧不定,衬得宁澹眉眼愈发深沉,宁澹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开口报了几个地名。


    全是京城各个坊市的名字,沈遥凌没听懂,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以后可能要重建宁府,这几处似乎都还不错,你想住哪里?”宁澹说。


    沈遥凌呆了一下,有些接不上话。


    宁府要重建府邸?似乎也很正常。


    不过,她没想到,宁澹已经在这个计划中考虑她的意见。


    可是她连家书里都不知道该不该提宁澹的名字。


    “你想离沈府近些吗?”宁澹又问了一句。


    沈遥凌有些心神不定:“我……”


    她根本没想过。


    宁澹又凑过来一些,黑色的眼眸离得更近,他的眼神中有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似乎已经决定要依据她的答案来选择住址。


    沈遥凌忍不住稍稍地往后退了退,她看着宁澹的神情,有一丝心揪。


    她甚至生出一种冲动,想跟宁澹说,你不要对我憧憬那么多比较好,你并不知道你面前的其实是谁。


    可是宁澹越凑越近,鼻尖抵住了她的鼻尖,嘴唇也贴住了她的。


    沈遥凌的冲动又被这个吻给逼退,她感受着唇齿厮磨,宁澹从前是青涩的,后来变得冲动,再后来学着克制,今夜却似是抛掉了所有的禁锢,竭力吞噬,津液黏连。


    沈遥凌被吮得心都快跳出来,往后躲了躲,宁澹捉住她的腰,在她唇瓣上低语。


    “讨厌?”


    沈遥凌还没说话,宁澹又自顾自地否认。


    “不。若是讨厌我,就不会叫我陪你坐坐。”


    他又卷过来,沈遥凌在浮沉里勉强清醒,过了许久才被放开。


    “所以,不讨厌我,但是,也不想跟我长久?”宁澹再次低语。


    沈遥凌心里一跳。


    她是泄露出来什么想法了吗?


    唇瓣上还留着对方的濡湿,沈遥凌脸颊发烫,不由自主地否认道:“没有啊,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好奇怪。”


    “那你给宁府选个址。”宁澹咬着她的下巴。


    为何一定要坚持让她选。


    她又不是宁府的主人。


    这个姿势太熟悉,沈遥凌一阵心悸,怕他越咬越下,习惯性地捧住他的面颊阻止,自暴自弃地说:“开云坊,开云坊就很好。”


    宁府就在开云坊,上一世的宁王府就是在宁府的基础上改建,自然也在开云坊。


    宁澹仰头看着她,黑曜石一般沉凝的双眸之中映着两朵烛火,半晌松开来,留下一个齿印。


    “好。”


    沈遥凌松了一口气。


    莫名觉得自己好像是逃过了一劫。


    然而第二日醒来,沈遥凌看着镜中自己下巴上的红痕,又一阵发呆。


    这要怎么出去见人?


    她最后只能系上面纱,一旦有人看过来,便假装自然地咳嗽两声,暗示自己好像感染了风寒,所以要遮面。


    大厦被誉为千城之国,小城林立,城郭多而无大君长,基本由各城郭的军阀统治,从这一城到那一城,都可能需要通关文书。


    城中百姓多定居,与大宛同俗,沈遥凌同他们交流起来,几乎没有阻碍。


    这里的商贸果然极其发达,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水池,任何地方的涓涓细流汇集到了这里,都可以再从这里流向其它的任何地方去。


    沈遥凌在各个市集沉浸了整整五日,发现此地用的货币竟然多达三十余种,也就是他们至少能够在大厦与三十个国家通商。


    好在大部分的货币都还是以金银铜来称重,流通应该不成问题。


    魏渔则在使臣的陪同下四处考察。


    他去到一个被当地人称为“黄金之丘”的寨子,那里几乎家家户户穿戴黄金饰品,若是按照人头来算,多达两万余件。


    沈遥凌和魏渔将二人的探索结果放在一起合计,他们都明白,他们已经没有必要去更远的地方了。


    他们已经充分地看到了这里的财富,已经足够证明,他们确实可以实现通商的愿景。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这个制度完善起来,以便于在他们之后的各个使团年复一年地来到这里,巩固这条商路。


    “西伊州已经设立了关税口,但不同商品的税收应该不同,这一点还需再商榷。”


    “为了运送货物,修路也是件要紧事。这一路走来,许多地方我们都只能用驼车。若是要带上大宗商品,肯定更为艰难。”


    魏渔用笔杆敲着下颌,“还有,大厦并非交易中心的最理想之地,这里政权分散,不易掌控,也到处充满危险。”


    沈遥凌点点头:“没错,而且哪怕就在普通的市集上,我也已经看到好些波斯商人和粟特商人在抬价赚差价。大偃的商贸利益不可估量,若是我们也要依托这些市集,恐怕大部分的金银都要流落到这些商人口袋中。我们最好想办法,仿造大厦打造一个由大偃自己掌控的贸易中心出来。”


    “这又有一个问题。”魏渔拿出舆图,“大厦旁边有一个国家叫做霜贵,盛产黄金,是可选之地,但霜贵离北戎太近,而且,霜贵曾经还参与过北戎对大偃的侵略。”


    沈遥凌叹了口气。


    魏渔坦然道:“这也没什么。慢慢来,总会有办法的。”


    宁澹旁听着一切。


    忽而出声道:“既然北戎就是最大的问题,就只需要解决北戎。”


    沈遥凌一怔。


    上一世时到了后期北戎与大偃打得纠缠不休,像是悬在大偃颈项上的一把刀,这一世,她潜意识中,仍然觉得北戎是不可战胜之敌。


    沈遥凌看宁澹云淡风轻的面色,忽然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虽然宁澹看起来,像是随口一说的。


    但莫名的,她觉得宁澹更像是早有准备。


    她想了想,试探着问宁澹:“陛下有想要现在与北戎开战的想法吗?”


    宁澹摇摇头。


    沈遥凌反倒松了一口气。


    她也说不上来原因。


    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她一个人能改变的东西有限,这一世的大事,也不应该跟上一世偏离太远。


    否则,就一定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地方出了问题了。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


    下章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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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9  ? 第 109 章


    ◎变故◎


    魏渔还要想办法完善其余制度, 沈遥凌不便打扰他,和宁澹一起退了出来。


    走在回程路上,想着方才的谈话, 沈遥凌忍不住道:“北戎始终是个隐患。”


    她实则是想提醒宁澹, 未来要小心提防。


    然而战场上的事情, 她根本插不上手, 最多也就只能说到这里。


    她本来还担心宁澹会不以为意, 结果宁澹只是点点头:“北戎与大偃终有一战。”


    沈遥凌没意料到这个回答, 脚步稍顿,眨了眨眼。


    她还想说些什么,宁澹却忽然一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随着抬步朝远处的一棵树下走去, 冷声问道:“听够了吗?”


    沈遥凌仔细眯起眼, 才看清树下站着一个人,寻常士兵打扮, 脸生得很,并不是宁澹身边的近侍。


    那人似乎吓得哆哆嗦嗦,与宁澹又说了几句话后,慌忙逃窜,惊起一阵鸟雀拍翅,四下里再无旁人。


    宁澹折返身来,沈遥凌好奇张望:“那是谁?”


    宁澹道:“探子。”


    “什么?”沈遥凌一惊,紧张地问,“哪里来的探子?针对你的吗?”


    宁澹看着沈遥凌, 淡淡地摇头:“不必在意。”


    “这怎么可以不在意?”沈遥凌握住宁澹的手,护在手心里, 握得紧紧的, 又望着他追问, “你快告诉我呀。”


    “太子的人。”宁澹将沈遥凌拉进怀里,低头在她眉心上吻了吻,“拦不住的,随他去吧。”


    沈遥凌拉紧他腰间的衣衫,暗暗皱眉。


    听见太子的名号她就觉得没好事,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道:“要不你先回西伊州去,免得那位再使出什么别的手段,至少在西伊州,你手里有兵。”


    宁澹没说话,目光落在她面上,好似在仔细地分辨她脸上的担忧究竟有几分真假。


    沈遥凌叹息,摸摸他的眉毛:“难怪你最近好像怪怪的,疑心很重的样子,原来是身边跟着探子。”


    宁澹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再摸了,忽而开口道:“沈遥凌,什么时候跟我成婚。”


    沈遥凌又吓了一跳。


    她愕然看着宁澹,不知他为何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眼下的气氛,分明与风花雪月没有半分关系。


    宁澹看着她,眼神很用力:“我待你的心将永远如今日一般,你信我吗?”


    沈遥凌讪讪一笑,抽了抽自己的手,他按得不重,沈遥凌很容易就抽了出来,抵着宁澹的肩膀,避开眼神,移开话题。


    “怎么突然说这个?我们,我们继续说北戎的事。”


    宁澹低头和她对视,过了会儿,唇角微微弯起,很淡地笑了笑。


    他很少有笑容,笑容里更加很少有这样的自嘲之意,沈遥凌拿捏不准是不是自己看错,一时有些莫名心慌。


    “好。说北戎。”


    宁澹放开她,历数了一番北戎地势的优缺点,还包括北戎的作战习惯。


    沈遥凌一开始还听得入神,后来越听越糊涂。


    “等一下,你怎么会这么清楚?”


    “当然。”宁澹说,“我跟他们交过手。”


    “什……”沈遥凌有一刹那没反应过来。


    现在的宁澹怎么会和北戎打过仗?他明明——


    电光火石,沈遥凌的瞳仁霎时涣散轻震一瞬,看向宁澹,视线半清晰半模糊。


    宁澹仍然低头看着她,眸光平静之中,仿佛藏着跨越十数年的哀伤。


    沈遥凌喉咙发颤,张了数次口才吐出声来:“……若渊?”


    这个名字,她只有在成婚后才对宁澹喊过。


    宁澹眼眸中一层又一层的冰块霎时破碎了,轻而又轻地应了一声:“乖囡。”


    沈遥凌咬破了嘴唇。


    她茫然地后退两步,心中滋味纷杂。


    宁澹竟然也重生了。


    一对相处了二十年的夫妻,在此时相认,却唯有仓皇和尴尬。


    在宁澹深不见底的目光之中,沈遥凌强装着镇定,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宁澹打断。


    “你是何时到的这个世界?”


    沈遥凌抿了抿嘴,说:“从印南山下来不久。”


    宁澹闭了闭眼。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绪,从怀疑沈遥凌与他一样有着另一世的记忆开始,宁澹一直在观察着沈遥凌的举止。


    她对天灾和饥寒格外的关注,对北戎异乎寻常的警惕,都应证着他的猜测。


    确定了这个念头之后,宁澹感到短暂的惊怒,接着是在长达几日的观察中,回想着沈遥凌对自己地态度,化作了逐渐冷却的茫然和麻木。


    他将与沈遥凌的前世今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他以为他和沈遥凌相知相许,一生相伴,为此感到至上的餍足,然而,他们的一世夫妻,在沈遥凌那里全凝结成一个悔字。


    直到沈遥凌承认之前,他其实仍然不肯相信,沈遥凌会在那么早之前就决定要抛弃他。


    他心底里还留着一丝侥幸,心想或许沈遥凌并非从一开始就带着记忆重生,而是与他一样,慢慢记起前世之后,才发现阴差阳错之下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


    他宁愿相信沈遥凌是因为这些变故措手不及、顾不上他,所以才一直对他不冷不热。


    可沈遥凌亲口打碎了他最后的一点希望。


    夜里起了薄雾,宁澹的目光透过月色下的蒙昧定定地看着沈遥凌,寒意从头顶灌到脚心。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承受不了这样的场面。


    怪他。他为何非要戳破?


    原来他在沈遥凌心里,什么也不是。


    宁澹是一个不懂得退缩和恐惧的人,从少不经事时他的骨血之中就没有这两种情绪。


    在以为沈遥凌只是没有喜欢上他时,他用尽了一切办法,试图去讨得沈遥凌的欢心,即便这对于他来说,像是从一个富可敌国的人变成了一个乞儿,他也可以为了沈遥凌一点点的怜悯欢欣不已。


    可是当他发现沈遥凌其实是故意抛弃他的时候,宁澹所有的勇气全都碎了,只要一想到在他自以为幸福的那二十年中,沈遥凌其实一直在忍受痛苦,在忍受对他的憎恶,宁澹便恨不得拿出剑来,剖开自己的胸膛和肚腹,将绞得剧痛的心肺和肝肠全都拿出来扔掉。


    宁澹说话的声音像是抽气,断断续续:“所以,你这一世,其实根本不想看到我。”


    沈遥凌无法否认,点点头。


    她确实是做着这样的打算,然而后来却与宁澹越走越近,她也无法控制。


    宁澹口腔之中全是腥苦的味道。


    “结果,我不识相地死缠烂打,甚至不识相地也有了另一世的记忆。”


    宁澹撩开眼皮,黑眸中全是一片阴沉的死寂。


    “你没能丢掉我,也很懊恼吧。”


    沈遥凌心底顿了顿,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闷闷的。


    宁澹现在的状态很不对。


    “不是这个意思。”沈遥凌脑仁嗡嗡的疼,她尝试安抚宁澹,“事情很复杂。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宁澹很慢很安静地摇头。


    “我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他面无表情,像被风沙吹蚀后剥落了外壳的雕像,只剩下冷寂的斑驳,“你知道以后世上会有人受苦,所以你忙着拯救他们,对你而言,重要的事情有那么多,但是你从没想过要我。”


    宁澹注视着沈遥凌,喉结不断地上下滚动,用尽全身力气,克制将她捆起来束缚在自己身边的冲动。


    他冷凝而沉黑的双眼,已经将沈遥凌彻底看透了,不会再接受她糊弄的安慰。


    她一直以为他不是上一世的那个夫君,所以对他说不上讨厌。他缠得太狠,所以她也就半推半就,可是即便如此,她从始至终也只是想要和他玩玩,没打算和他长久,因为她铁了心地要丢开他,不要再和他做夫妻。


    宁澹心底血肉模糊,口腔连着鼻子的部位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酸楚,他仓皇地转过身,眼眶血红,字句低低地从齿间溢出。


    “对你来说,我只是碍事,恐怕不如死了更好。”


    他在说什么?!


    沈遥凌猛地扬起头,看到宁澹转身离开,大声道:“宁若渊!”


    宁澹背影消失得很快。


    沈遥凌胸口咚咚地捶着,脑中嗡嗡作响,被深深的茫然和无措席卷。


    西伊州,深夜。


    夜色中一道人影奔袭而来,守军看清样貌后,见怪不怪地打开城墙的一道侧门。


    守军认得那人,是太子派去监视副都护的心腹,每隔几日,他便会将在副都护身边探听到的消息传回来。


    然而骏马飞速冲进门之后,啪嗒一声,马背上掉下来一个人。


    守军惊得冲过去看,那人早没了声息,胸口贯穿着一支长箭,血染甲胄。


    “不好!”守军朝城墙上大喊,“有敌袭!关城门!放哨——”


    话音未落,又一支长箭飞来,刺穿他的咽喉,轰然倒地,露出的城门之外,是穿着蛮族短衫,亮着强壮臂膀,高扬马鞭叱咤嚎叫着追来的北戎骑兵。


    片刻之后,飞沙走石,火烧连营。


    作者有话说:


    抱歉呜呜,写到了这个时候TW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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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0  ? 第 110 章


    ◎心狠◎


    原来宁澹也重生了。


    沈遥凌脑袋里像装了一辆朽坏的水车, 被茫然阻塞着,好半天才缓慢转动。


    宁澹对她说的那些话又在耳际响起。


    仿佛,是她故意抛家弃夫了一般。


    沈遥凌呼出口气, 满是无奈。


    算了。


    这样也好。


    她本就有很多事情无法跟宁澹解释, 既然他也是重生而来, 她也省去了去想方设法说明的麻烦。


    这样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和宁澹之间的问题就明晃晃地摆在那里, 沈遥凌反倒轻松不少。


    想起宁澹的怒容, 沈遥凌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她第一回见到宁澹这样恼怒的模样,确实有些心虚。


    但是她能做什么呢?


    什么都做不了。


    宁澹对她的指责确确实实属实, 她无法反驳, 但也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她重生了一次,有选择自己新生活的权利, 她唯一错的,只是没有想到,宁澹会以一个苦主的姿态追到她面前来讨债。


    沈遥凌洗漱出来,隔窗看着天边的月亮,已经从震惊中平定不少。


    心底还莫名多了丝安宁。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这世上唯一的一个异乡人,反而安然了些。


    天亮后,沈遥凌照常去给魏渔打下手。


    他才思敏捷,一一将关税、货种等等事项条分理析, 沈遥凌只需帮他整理。


    她低头忙碌,直到肩颈都有些僵硬, 才直起腰敲一敲, 时而看到窗外掠过一道身影, 仿佛有人在探头看她。


    那影子很快,快得几乎一闪而过,如同只是一个幻觉,但又不够快,至少让沈遥凌看清楚了,那分明是宁澹的身形。


    沈遥凌跪坐在书桌前,一阵沉默。


    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当做没看到,移开目光,接着忙自己的事。


    此后接连几日,她从未见过宁澹正脸,却总感觉有个虚影在自己周围如影随形。


    她也搞不明白宁澹到底在想什么了。


    直到这天半夜里,沈遥凌睡着睡着忽然醒了过来,看见窗纸上,束成马尾的长发缠着发带,随风落下飘扬的影子。


    沈遥凌看着那抹影子发呆,直到天明。


    宁澹曾说,如果不愿意他缠得太紧,就叫人找他,说今日不想吃馄饨,那么,他那一日都不会在她面前出现。


    天亮后,她叫来若青,去跟宁府的人传话,说她想要吃馄饨了。


    宁澹应当能够意会。


    然而沈遥凌等了大半日,始终没有等到宁澹前来。


    她屈起一指抵在下颌上,怔然想了一会儿,忽然起身走向了给沈府厨子配的小厨房。


    厨房之中,果然未曾见到厨子的身影,只有宁澹在奋力揉面,脸上蹭了几块白灰。


    沈遥凌扶着门框:“……”


    她深吸一口气,喊他:“宁澹。”


    宁澹霍然抬头,眸中闪过一点惊慌。


    “别做了。”沈遥凌阻止他。


    宁澹呼吸滞了滞,脸色霎时变得冰冷。


    他低头看着自己乱糟糟的双手,腮帮紧咬。


    “又后悔了?”


    他嗓音冷沉,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最好想清楚,这一世你我虽然是没有夫妻名分,可也是你亲口说的对我很满意。从那时到现在,甚至没超过三个月,你就要反悔?做人要负责任的,你这样的行径,真的很坏。”


    宁澹一口气说着,沈遥凌也并未打断他。


    过了好一会儿,沈遥凌还是沉默,宁澹急促地抽气两下,双手垂落在身侧。


    “你怎么不说话。”


    他眸色很黑,正中有一点水珠一样的亮光,语气还是生硬,却好似有了一丝祈求的意味:“先别分开,不行吗。”


    沈遥凌的胸腔很重地跳了一下。


    她把抠到发痛的手心背到身后,顿了顿,听着宁澹急促地有些明显的呼吸声,轻声说:“我是说,叫你别做馄饨了。”


    “我说想吃馄饨,不是真的想吃,只是想找你说话而已。”


    宁澹沉默了较为漫长的一刻。


    “哦。”


    他有些僵硬地转身,洗干净双手,慢吞吞地将衣裳整理好。


    才走到沈遥凌身边,沉声说:“走吧。”


    沈遥凌领着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合上,宁澹坐在她对面,看起来跟以前似乎没有什么分别。


    冷若冰霜的一张脸,眼睫垂得很低,让人无法探知他的情绪,只是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倦。


    沈遥凌静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她先开口。


    “你这几日都没睡觉吗?”


    “你很关心?”宁澹嘴唇嗫嚅了一下,投过来的目光冷淡得几乎像是谴责,“难道你叫我来,就是想说这个。”


    沈遥凌张了张嘴,又闭上。


    当她知道,眼前的宁澹就是和她共处了多年的人之后,有那么一些瞬间,她会又在宁澹的气势下,有些退缩。


    但是,莫名其妙的,她又很快能够在这些瞬间之后,意识到宁澹的色厉内荏。


    她说:“我们确实该好好聊聊。”


    沈遥凌提了一口气,有些出神。


    缓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重生的事,我实在是没有预料,更预料不到,原来你也在这里。”


    “从重生的一开始,我就想要与上一世不一样的日子,所以,我改变了许多。”


    宁澹看着她,脸上全是紧张兮兮的防备,好像根本不想听她说这些,仿佛她的每一个字都让他刺痛,但是也没有起身离开。


    他明白沈遥凌的意思。


    其实不用沈遥凌说明,他自己长了眼睛。


    清清楚楚地看清这一世,沈遥凌的欢欣自在,再对比上一世她不现于人前的落寞,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也是他最难受之处。


    “也包括我?”宁澹嗓音艰涩,沉沉地压抑着,“在你想要改掉的东西里面。”


    沈遥凌感觉心口一阵酸楚。


    宁澹好似有些失神。


    “但我们是夫妻。如果当时,我和你一起重生,你不会这样做,是不是?”


    沈遥凌想了许久。


    “即便那时就知道你也是重生的……我可能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


    她崭新的人生规划里,本来是没有宁澹的姓名的。


    宁澹定定地看了她许久,直到眼眶血红,眼泪压抑不住地滚落。


    “沈遥凌,你真的很心狠。”


    沈遥凌紧紧地咬着嘴唇里侧。


    宁澹用力地擦了一把眼泪,嗓音无比地冷硬。


    “我会改,还不行吗。”


    沈遥凌目光颤了颤,有些诧异。


    “你对我失望,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宁澹似乎有些焦躁,“这辈子,你想要怎么做,我都跟着你,不满意的地方你说,我都会改。”


    沈遥凌仍然呆呆的,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宁澹站起身走过来,单膝落在地上,双手抓着沈遥凌的椅子扶手,把她困在里面。


    黑眼珠牢牢地盯着她,声音很沉,透着不安:“你已经丢了我一次了,坏了的桌子椅子尚且还能修修再用,你非要再扔掉我第二次吗。你总不能,从上一世连坐到这一世。”


    沈遥凌看着他,心口酸痛得厉害,她这个时候才发现,宁澹脸上还有两块面粉灰没有擦去。


    她下意识地抬手,好像忍不住想要帮宁澹擦掉,就在这个瞬间,宁澹忽地耳尖动了动,浑身紧绷起来,回首看向窗外。


    就在这一个瞬间,随即而来的破窗声猝不及防,千钧一发的时刻,宁澹只来得及扑在沈遥凌面前,挡下那支朝着沈遥凌面门而去的飞镖。


    血珠飞溅,沈遥凌不受控地眼睫眨了眨。


    宁澹再回身,利剑出鞘,水上飞花一般飞出窗外去,只留一道残影,再回到宁澹手中时,剑刃已经带血。


    不需他出声,几个护卫如同鹰隼霎时飞出檐外,捕住了那名刺客。


    宁澹紧紧护在沈遥凌身前,直到听到远处刺客伏倒的声音,才迈开一步。


    然而脚步刚挪动,忽然浑身失力,跪倒在地。


    沈遥凌惊得神魂都飞了一半,慌忙抱住他。


    “若渊!”


    她低头看那支飞镖,镖身泛绿,淬了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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