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郁白心知萧翎不愿,他语调平缓,将事实娓娓道来,“现如今,朝堂之上已然划分出势同水火的两大阵营。那些朝中大臣,认定未来的储君会在八皇子与皇长子两人中诞生。”
“但是在我看来,他们一个性情暴虐,戾气过甚;另一个则优柔寡断,不堪大任。无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登上皇位,对这个王朝都无利处。”
这番为国深忧的话从一个被标榜祸乱朝政的人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让人感觉奇特。
萧翎还想继续劝说,“可我既无身世背景,又无朝中拥护,根本不足以和他们对抗。”
江郁白自信道,“有我足矣。”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萧翎也反应过来,就如同江郁白刚才所说,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拒绝的机会。有的,只是自己倔强不肯受人摆布的心。
但他还是想多问一句,“督主是何时准备将我推到人前的?”
“谁知道呢,或许,是第一眼。”
这场谈话最终以萧翎的沉默结束。
他从江郁白书房出来,一路径直走向大门,这种被人从背后掌控,推波助澜的感觉实在令人不妙。
现如今的情形,还真是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他已经被江郁白划分到了自己人的领域,日后能多一些接触以及感化的机会。
江郁白,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难对付啊。
“大人!求您求您为我们做主啊!大人……”
一道沙哑年迈的声音不光打断了萧翎的思绪,也吸引了周边百姓的注意,顾忌着这是在江郁白府邸门外,百姓不敢多逗留,只是移动的速度明显减缓,眼神一个劲地往这边瞟。
萧翎并未看见那声音的主人,反倒在正门前看到一顶刚刚降下的轿子。轿帘被下人掀起,里面走出一个身着绯红官袍,胸前缀有象征四品官阶云雁图样的官员。
这位官员唇周附近蓄长的山羊胡子正被气得上下摆动,指着跟了自己一路的老人不耐烦地说,“我念你是位老人,不追究你污蔑朝堂命官,放你归家,已是对你多有纵容,你怎的还不知恩?你若再纠缠不休,休怪我将你押入大牢!”
那老人苍老的面容悲恸不已,脸上一道道的沟壑也快要装不下他的伤痛,他抱着怀中年幼的孙儿,悲戚哀嚎,“你们是大理寺的官爷,老百姓心中有冤,你们为何不能管!就因为他们姓江,我刘家一十二人,难道就这样白白惨死!”
说到最后,老人已是耗尽心力,气虚衰竭如同鬓角四散垂落的白发,不见生机。他双眼无神,绝望地看着官员,声音颤抖,“大理寺大理寺,人人都说你们不畏强权,判尽天下不公,为何到了我刘家,就无人能管,无人愿管。”
官员不耐烦到了极点,“你这老头,当真是油盐不进。来人,把他给我拖回大牢,严加看管!”
老人话中提到那凶犯姓江,闻言,路过的百姓也算是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世道,家中有权,方有说话的资格。
像他们这样无权无势的平头老百姓,遇上这些强权恶霸,只有打碎牙往肚里塞的命。
报官?
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天下乌鸦一般黑,一般黑……
“慢着!”
就在众人正要感慨散开之际,这巍峨的掌印府内突然传出一道响亮清朗之声,叫他们忍不住停下脚步,观望一二。
众人只见府中走出一位年轻的青衫男子,他如瀑墨发被束于脑后,虽然浑身上下都没有亮眼配饰,但他一走出来就有种浑然天成的贵气,让人移不开眼。更别提这位公子样貌生得极为英俊,年轻的小女子悄悄看上一眼,脸上就能羞得滚烫。
那名官员和大家一起看向来人,虽然记忆中没有这位公子的有关信息,但他瞥了一眼额上牌匾,还是露出一张笑脸,“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萧翎抱拳行了半礼,“在下不过无名之士,大人无需在意。”
“公子当真谦虚。”官员嘴上客气寒暄道,他又不是三岁小儿,能从这掌印府里出来的,还有身份简单的?
萧翎走下台阶,缓缓扶起地上的老人,他回头问道,“我方才听这老者称您是大理寺官员,看您胸前补子,应当是少卿一职。既是大理寺少卿,百姓怀有冤情,大人为何置之不理,还要反将他押入大牢?”
身居要职多年,猛地在人前被一个黄口小儿给拂了脸面,少卿背着手,脸色瞬间变得不太好看,“本官自有本官的道理。再说了,你又是以何身份来指责本官?”
“不知少卿大人认为我的身份是否够格呢?”
“谁来都不行!”少卿叉腰回过头,看清身后的江郁白后险些吓得被噎住,一句‘督主’在他口中流连许久,愣是没完整的说出来一次。
江郁白瞥了他一眼,叫停了少卿口吃般的重复。让人退到一边后,他同萧翎一样,走下台阶,站到那名老人面前,出声说道,“老人家,这位便是当今六皇子,您有何冤屈皆可向他诉说。无论凶犯背后是谁,我相信六皇子定能还您一个公道。”
老人听见这话,灰蒙的眼中徒然迸出一丝光亮,怀抱孙儿连忙下跪,“六皇子,求您为我做主啊!”
身后百姓听见‘六皇子’一词后,连忙跟着速速下跪。
萧翎看着眼前接连磕头的老人,以及面前无数的百姓,深感无力。
他们不知道,自己只是普通皇子,并无实权,根本没有断案判刑的资格。
江郁白是在借此逼他,主动走上一条自己不愿走的道路。
没有人会喜欢,被人设计,身在局中的感觉。
但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
一如江郁白所说,只要他心系天下百姓,便足够了。
萧翎心中苦笑,本以为,自己是改变江郁白的一个变数。没想到,他竟也演变成了江郁白的局中一环。
既然别无选择,那他便进这局中转上两圈,左右也不亏。
萧翎缓缓阖眼,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再睁眼,他亲手扶起老人,免众人礼后,他双手交拢郑重地向江郁白行了全礼,“还请督主从中协助。”
江郁白满意地露出笑意,微微颔首。
大理寺公堂之上,一场不合礼法的审讯正在进行。
身为大理寺首要官员的大理寺卿与少卿两人,竟然坐在陪审位上。而无权无职的皇子萧翎,却牢牢坐在主审位上。
荒谬吗?
当然荒谬。
但是谁敢说半分不对?
旁听席那江郁白身后群立的锦衣卫,以及他们手中的绣春刀,便是这混沌世道中唯一的礼法。
公堂外挤满了前来围观这场审讯的百姓,头一回见皇子断案,谁能不好奇。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声音络绎不绝,有人仗着自己身在人群,无人能发现,故意大声叫嚷起哄,“怎的还不开始,莫不是又要走个过场不成!”
叫嚷声音越发嘈杂,位于陪审席的两位大理卿有心要让萧翎出丑,因此并未帮忙处理。
眼看群众怨声渐多,堂上坐着的萧翎忽的猛拍惊堂木。
一声脆响,吓得众人连忙闭嘴。
萧翎神情冷峻,看向堂下跪立之人,朗声道,“堂下何人,有何冤情,速速道来。”
那老人跪在地上,磕完头后,才开口说道,“回大人的话,小人名叫刘德,是平溪村一家普通农户。我要状告的人正是当今掌印江郁白的两位兄长以及父母!”
闻言,全场咋舌,纷纷感叹这人简直是不要命了,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司礼监头头,人还就坐在堂内呢。
这老头啊,今天恐怕不死也得脱成皮咯。
萧翎也看向旁听席的江郁白,他有些担心,江郁白知道被告是谁后,是否还能借用自己判刑之力。
萧翎看向江郁白时,正好落入江郁白等待已久的凝视中。
他就像是只孤鹭,在天空翱翔许久,只是看了一眼海中平面,就被深不见底充满危机的海水席卷入腹。
萧翎的担忧被江郁白一记沉稳的眼神所消磨,他看见江郁白唇瓣轻动,缓缓说了两个字。
‘安、心’
萧翎跟着张嘴,学着唇形说出那两个字后,心中好似仙法入体,当真安下心来。他继续问道,“刘德,你既然要告司礼监掌印兄弟父母,那他们何罪之有,你且细细道来。”
刘德:“禀告大人,事情起初是在三月前,那时正是农忙时期,我们一家男丁皆在田中忙着播种,不知为何这江家老大江平突然从我们田地附近路过,当时我家老三正忙,一时没注意就撒了点泥在江平鞋上。”
“本也不是大事,可这江平不依不饶,非要让我们赔偿足足十两银子。我们都是穷苦人家,哪里拿得出来,本想一起去江家求情。谁知、谁知那江平竟然趁着我们一块出门时,去我们家对我那身怀有孕、即将临盆的儿媳,做出兽性之事!”
刘德说到这,堂外已经有人露出不忍的表情。
他越说越恨,“我那儿媳不堪受辱,等我们赶到时已经自尽而亡,一尸两命。我家老三气极之下,冲到江家想要个说法,谁知那江家竟然直接将我儿在门外活活打死!不仅如此,他们、他们还跑到我们村里四处宣扬,说是我家儿媳勾引败露,夫妻互殴至死,与他们无关。”
“短短一日,我们刘家一下没了两口人。我们跑到县衙去告,可那狗官竟然也和江家串通好了!不仅不肯惩治江家,反而将我们一家关进大牢。直到我们从牢里被放出,才得知,丧礼当天,江家带人去灵堂闹事,将灵堂拆得四分五裂。可怜我家老太婆,以及几个儿子儿媳全都不幸当场身亡!就连他们的身后事都是好心邻居帮忙置办的。大人,草民心中苦啊!”
“大人,求您一定要为草民做主啊!”
刘德语调越发哀恸,他眼睛周围的皮肤因为年迈松弛,堆积成好几层,和脸上层层的皱纹几乎没有差别。说到伤心处,刘德眼中一颗一颗不断奔涌而出的眼泪,好似巨石,压在萧翎心间,久久不能平复。
萧翎抑制不住情绪上涌,他猛然起身,对刘德说道,“你放心,若事实当真如此,大炎定会还你一个公道,让那江家血债血偿,付出应有的代价!”
由于平溪村路途遥远,提审被告以及查找证据需要时间,最终判决被定在七日后。
七日后,能否最终判决江平一家,直接关乎萧翎未来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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