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崇京市人民医院。
病房内。
季林揽着掩面哭泣的妻子,低声安慰:“没事儿,朵朵肯定会没事儿的…”
“都是我不对。”徐舒捂着半边脸,颤抖的哭腔顺着她的眼泪溢了出来:“我这个当妈的失败…我对不起她…”
“是我错了…都是我不对…”
“就该早点儿告诉她……怎么能让她成这个样子……”
季之恒走过去,抚着继母的后背,眉头紧着安抚道:“妈,您别太着急了,没准儿云朵就是被那个女的掐的,暂时缺氧。”
“都这样了。”徐舒也崩溃了,女儿一昏厥入院,她整个人瞬间憔悴了好几岁。
她忍不住声音大了些,嚎啕道:“她们还要缠着我的女儿不放过!还要怎么样…”
“徐舒,小点声儿,朵朵需要静养。”季林赶紧提醒她,把她搂在怀里,叹了口气。
骆杭始终坐在病床边,紧握在一起的手背迭起克制的青筋,双眸猩红。
视线里,云迹鼻间戴着输氧管,颈间缠着白色的纱布,躺在那儿紧闭着双眼。
除了心电监护仪上不断弹跳的波纹显示着她的生命体征以外,她躺在那儿,面色如纸,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看不清。
他经历过至亲之人逝世,但他们的离开是毫无征兆的。
没有亲人的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看见至亲之人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虚弱的样子。
骆杭的胸口持续的翻涌着,大脑极度紧绷,几度咽下不适干呕的。
他偏眼,余光瞥见了无声哭泣,呕心沥血的徐舒阿姨。
他想,在那个时刻,她不仅知道了他明知她的过去却故意一直不告诉她,还知道了。
她的母亲,她的家人,硬生生的骗了她两次。
第一次,她发现自己高中三年并不在崇京,徐舒阿姨就只能坦白,告诉她因为她生父的苛待过得不开心,却没有细说。
徐舒阿姨告诉她的是,那三年她的生父并没有再婚,而是这两年才再婚的,一直不联系她,也是因为现在的老婆介意。
云迹不知道,她的母亲在这段经历最关键的地方,依旧选择了隐瞒。
她的生父几乎是在和她母亲离婚的同时就又再婚了。
他的生父不仅迅速再婚,而且还有一个只比她小一岁的继妹。
云迹的原生家庭,积累着诸多不和以后,最终破裂于丈夫的婚内出轨。
【你…】
【你…你知道…】
【你…你…一直…骗我…】
骆杭缓缓地垂下了头,湛黑的眼瞳摇撼着挫败。
她昏倒前那颤抖的,愤怒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耳边徘徊,久久不停。
等季之恒告诉她的家里人后,他想她的家人一定会选择把那些事都告诉她。
和他想选择的答案一样。
可是云美昕的出现,打乱了这一切安排。
最后他们所有人都错失了机会。
……
时间晚了,病房里不能留那么多人,季之恒和骆杭都没走,季林回家去收拾东西,徐舒在里面陪着。
夜里的住院楼,走廊里安静极了,光亮也很暗,灯光从护士台那边递减过来。
吊挂着的红光数字时钟一分一秒记录着当下的时间。
骆杭站在最角落的走廊尽头,低着头打电话,脖颈后的棘突鼓着,整个人的身板如劲竹一般挺拔,又那么单薄。
“想跟您请两天假,对不起老师,我这边有点儿急事。”骆杭听着手机那边,半晌,缓缓说:“亲人病了,在住院。”
为了保护医院走廊里的宁静,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可是就这会儿,住院部的抢救室一阵吵闹。
他望着窗外,一侧耳畔是老师说话的声音,另一侧是瘫倒在走廊里哭嚎的病人家属。
纷扰不断,嘈杂撕扯,割裂着他的听觉神经。
半晌。
骆杭得到准许,挂了电话。
那边的哭闹被护士们安抚住,他撑着胳膊支在走廊的窗边,单手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过了好一会儿,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一步步从走廊尽头走回云迹病房所在的位置,在冰冷的不锈钢长椅上坐下。
在医院里,时间这个东西变得十分扭曲。
它有时候很短暂很敏感,转瞬之间生命诞生或逝去。
它有时候又很漫长很难熬,每一秒都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恒久。
云迹昏迷的每一秒对他而言都是折磨,他生存的所有功能和意义仿佛尽数被剥离。
没有食欲,没有睡意,没有感知,没有情绪。
他全神贯注,祈祷着用所有能与之交换的东西,换她平安无虞。
冬日的夜最为邈长,有时感觉长到一眼望不到晨曦。
俯视着高楼窗外,外面的驶过的车灯划过一道光线,两路边的路灯闪烁着渺小的光点。
所有元素融合在人的视线画布之中,好像是冬天生在地面上的黑夜星辰。
骆杭就坐在外面等着,等着。
直到疲惫压断精神,神经性地浅睡了过去。
……
早上九点,骆杭推开秘密书店的玻璃门,里面刚刚上工的咖啡店员工正在泡茶备用,几个人忙碌着。
店里刚开门,就已经有了客人。
骆杭随着风铃的清响踏入书店,他抬头,看见店长竟然破天荒地坐在吧台边。
贺然正在看海外报纸,偏头,勾起一抹笑:“怎么这么憔悴?”
“没休息好。”骆杭拉开他身边的高椅坐下,跟同事点了一杯冰美式带走,对贺然说:“跟您请几天假,家里人住院了。”
“哦,家里人。”贺然知道他的家庭背景,这孩子至亲都去世了,哪来的什么家里人。
骆杭转念,想起这人知晓自己底细,无奈,只能说实话:“她生病了,在医院。”
贺然恍然,这下不就明白了,他继续看报纸,笑道:“去吧,先照顾好小妹妹。”
“谢谢店长。”骆杭鲜少对他这么尊敬。
等待咖啡的时间,他偏头,看向店里角落的那面留言墙,还有那已经落了灰的秘密交换箱。
从前这些即便被摆在角落,也已经会有很多人驻足或是留下东西。
随着现在社会节奏越来越快,都不说关心他人的秘密,大部分连自己的秘密和心事都持着淡然置之的态度。
骆杭忽然就想起自己一两年前第一次来到这个书店时的场景。
这家店虽然开在偏僻街角,但却距离学校很近,他看见招工告示就进去了。
和贺然聊得还算愉快,骆杭走之前想买一杯咖啡回去,在打开自己钱包付钱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的贺然惊讶了一声。
“哎,这个不是…”
他指着骆杭钱包里夹着的那张模糊的截图照片。
骆杭心头一耸,十分惊愕地看向他:“你认识她?”
“虽然有些模糊,不过我想我应该没记错。”贺然摸着下巴,打量着照片上胖女孩模糊的脸庞,“她来过。”
之后,贺然带他来到了秘密交换处,告诉他,她曾来到过这个地方,但是当时能看出心情并不愉快。
最后留了东西在这儿,人走了。
骆杭站在半身高的透明箱子前,几乎用着一种恳求的,深沉阴鸷的眼神瞪着贺然。
“真不能说?”
他问的是她留什么东西在箱子里面了。
他想拿走她放在这儿的东西。
贺然靠在一边,摇摇头,坚持原则不动摇,无奈地笑着告诉他。
“小伙,带着目的性伸进那箱子的话,会破坏秘密交换处的灵气哦。”
贺然看着那箱子里的诸多物件和无数藏着秘密的纸条,语重心长地说:“它会等到有缘人。”
那个时候,骆杭听完没有再纠缠下去,他尊重别人的原则。
但是他也没有走。
“让我在你这儿打工,给多少钱都干。”
“需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学。”
他选择留下,在这家咖啡书店打工。
因为他想着,万一,万一。
她会在某天再回来呢。
所以即便之后的一两年里,他有更好的兼职机会,即便跟着导师去研究所的学习繁忙疲惫,他两头往返地奔波,也坚持在秘密书店打工。
就是为了,等那个有可能永远不会再来的人。
……
骆杭买了咖啡提神,路上就喝完了,然后带着买的东西回到医院。
刚上了云迹所在的楼层,走到病房附近,就听见那间屋子隔着门传出吓人的动静。
很吵闹,伴随着砸东西的巨响。
骆杭眸光一凛,抬起腿快步跑向那间病房。
他推门闯进去,刺耳的喊叫声刺痛耳蜗。
“我说了别过来!!”
“别过来!”
病房地面上散落着各种被摔到地上的水果,杯子,器材,凌乱不堪。
季林和季之恒都退到墙边了。
季之恒脸色非常差,看他来了,实在是没办法了,红着眼睛无助道:“骆杭…她,醒了。”
骆杭倏地走上前,看到了那副场景。
徐舒双眼含泪,几欲崩溃。
她对着站在床上,举着输液杆子一副自卫的云迹。
“妈妈,我是妈妈啊朵!”
“朵朵,你...不记得妈妈了吗?”
云迹眼中含着不断颤抖的陌生,眼角红了,缩着肩膀,抓紧了杆子指着他们,一脸警惕什么都听不进去。
仿佛被惊吓的,没有丝毫安全感的小动物。
“骆杭。”季之恒的嗓音抖了,他忍住哭腔,告诉他:“她把我们所有人都忘了。”
人醒了以后,看到他们这些家人就害怕地尖叫,不准他们接近,嚷嚷着不认识他们,那副脆弱又敏感的模样俨然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骆杭听了,耳畔轰地一声。
喉口瞬间上涌出一抹铁锈味。
陈容医生所说的,最差的情况。
是不是就是这样?
一夜之间,她忘记了所有人和事。
就在医护人员拿着镇定剂赶过来的时候。
云迹站在床上,握着杆子的手忽然松动了,她懵懂含泪的视线穿过众人,最后落在了他身上。
病房里一度十分寂静。
云迹怔松了眉眼,扯着沙哑的嗓子,小声嗫喏:“骆...”
所有人都震惊地望向骆杭。
骆杭缓慢的眨了下眼睛,难以置信。
“骆...杭。”云迹试着念出记忆里的那个名字,对上他的视线后,两行泪刷得掉了下来。
骆杭放下手里的东西,试着一步步走向她。
他走到床边,稍仰着头望她,将她悲伤又无助的眼神容纳进去。
骆杭向她伸出手,扯动唇角,极度温柔:“嗯,我在。”
云迹扔了杆子,踩着床面,双手圈在他的颈部,亲昵的毫无设防地依靠他。
骆杭单手搂住她的腰,把人从床上抱了下来,给她穿好鞋。
一直在看着的那一家三口面面相觑。
谁也不敢相信。
云迹忘记了所有人,唯独记得骆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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