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你们也没有那么不可战胜……
海岛轰然震动。
欧德几乎分不清是地面在捶打他的脚底, 还是鼓噪的血液在冲击他的身体。
他背在身后的右手指尖不着痕迹地勾过霰.弹枪的保险,确认其处于随时能够射击的状态,才悄然放下手, 神态自然地在无数双悬浮在夜色中、灯泡似的绿眼睛注视下一路向前:
“我不懂得您的语言,父神。”欧德以一种恭谦的语气说着完全不恭谦的话,“但我, 我难道不是献给强大者最完美的祭礼吗?”
“父神是我们的先祖!!我们的庇护者!你一个人类胡乱喊什么?!”跪拜的深潜者中有愤怒的声音响起,但完全被欧德忽略了。
他漫不经心地倚靠上祭台前腐朽潮湿的木栏,两条又直又长的腿从西装下摆露出来, 随意交叠,在黑暗潮湿的环境中白得简直晃眼:
“或者……是我理解错了。您并不在‘强大者’之列?”
“什么?!你怎么敢——不不……父神!请听我的解释!”面试官打起哆嗦来,连滑了几下才从队列中爬站起来, “他的确不是献给您的祭品, 但、但那和强大无关!我挑中他的时候,只觉得他是最适合克希拉大人的新郎, 他将会和克希拉大人一起孕育出最完美的胚——”
“您不想要我吗?”欧德故意压哑了嗓音,微微挑起视线, 那妖冶的眸光从浓密的眼睫下勾出去, 周围的所有嘈杂顿时变得不再重要。
“你……”巨物的声音像殷雷般轰隆作响,祂在海雾中缓缓俯身, 掀得夜雾像浪潮般翻涌。
欧德闻到一股深海般腐朽压抑的气息,那两盏比他整个人还大的黄绿色幽灯降至面前时, 将水波般粼粼的微光投映在他身上,可那光并不温暖, 反而吸走了他周身的全部温度。
欧德几乎产生一种下一秒就会昏厥过去的眩晕感,但他并没有。他只是异常冷静地调整身体姿势和状态,确保自己随时能暴起而攻:“您……不想占有我吗?”
“……”四野一片死寂。
下一秒, 欧德骤然反手扯下背后长枪!
“嘭嘭嘭……”子弹射.入巨硕的眼球中,发出一种闷闷的、像是射进水中的声响。
欧德在大衮因眼球骤然破裂而做出反应前,一把抓住一从附着在大衮眼框上的管虫,借力荡进涌出浊液的破裂眼球中。
顾不上挑剔周遭的黏液是否恶臭,他顶着阻力再次抬枪指向眼球内上方、大概是大脑的位置——
“Ahh ahor ymg……”大衮发出了一声擂鼓似的低吼。
祂的行动速度远比欧德设想得更快,欧德的手指尚未扣下扳机,祂竟用一根手指活生生抠下了自己破损的眼珠!
“乓!”
欧德在满是粘液的眼珠中被晃得天旋地转,但子弹仍是脱膛而出,无比霸道地在大衮手掌中央撕开一道豁口,为他辟开了一条脱身的通路。
欧德在翻腾间拼命划拨手臂,用力扒住裂口,在大衮狠狠捏碎眼球前猛然将自己从眼球中拔.出,踩住一颗西瓜大的藤壶借力,跳出手掌上的豁口。
坠落之际,他端着枪匆匆回头,抬眼便看见大衮那个黑洞洞的眼眶中,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度生出了一颗崭新的眼珠!
“你怎么敢——”地面下,一直跪伏着的深潜者们终于愤怒而起,纷纷拿起武器。
欧德踉跄了一下站稳,并没有花时间多看他们。
他的思维空前清醒集中,在确认已经将所有攻击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后,他径直向着石屋的方向疾冲而去,仗着自愈能力翻身压着碎玻璃滚进屋后,动作迅速地往面露意外的见证者身后一滚!
“轰……”
大衮粗如大厦的前爪洞穿了坚固的缟玛瑙石屋。
被欧德牢牢攥住,抵在身前的卡文迪许半是恍然地轻轻叹息了一声:“难怪你一直想确认我会留下……你想引导我们两败俱伤。”
时间像被放缓了,卡文迪许垂下霜色的眼睫,看着大衮尖锐的利爪渐渐捅向他的胸膛。
但在一切血腥的画面绽开前,他忽地闪了一下,紧攥着卡文迪许手臂的欧德只来得及眨了一次眼,就发觉自己正身处于深坑据点的最高层。
卡文迪许单臂半揽着他的腰,语气夹杂着浓到无法自我调解的遗憾:“我无法看见你,所以我想尽可能站得近一些。但看起来,站得近就会变成你的棋子……”
欧德的回复是抵上卡文迪许小腹的冰冷枪口:“去·死·吧。”
“乓!”
霰.弹枪的枪口喷出火光。
欧德扣下扳机时没有丝毫犹豫。
卡文迪许不是怪物就是邪.教,撕破脸后继续留着他太危险了。
如果无法引导卡文迪许和大衮对抗,那他就必须亲手将对方杀死。
然而,可惜的是,有些祸害就是遗千年。
在射击的火光炸开前,卡文迪许就已经如同空气一样消散在欧德面前,仅余一枚雪亮的子弹划破夜色,轰然炸穿正对面平台的木质结构。
“轰……”碎裂的木板纷纷坠落。
而在夜色中,也有东西——有无数东西在升腾,那是自深海中爬出的怪物,是彻底被激怒的深潜者,还有他们的父神大衮。
“草……”欧德看着那些夜空中升起的幽光,完全抛下了惯常的礼仪克制。在几乎可见的死亡面前,这些讲究已经不再有意义。
他直白地对最好的期盼落空表达遗憾,但紧跟着,他就再次架起了枪。
血液冲刷得耳膜轰轰作响,但他的思路无比清晰:
无法利用卡文迪许引走敌人注意力,那他就必须亲自上阵。
继续抓住所有敌人的注意,给人质逃离创造时间和机会!
“轰……”
第二枚子弹撕裂夜色,射入一只想将惊恐逃窜的人类祭品抓回来的深潜者脑中。
他的手爪还插在祭品的肩膀中,肩膀上却已空空如也,忽然减轻的头部体重让他缓缓向前倒去,烂泥一样贴着祭品的后背一寸寸滑落。
“啊……啊!!!!!”被糊了一身血污黏液的祭品出离惊恐地抱住自己的头颅,指甲抠挠得脸上一片血痕,“啊!!啊!!!!”
“?”欧德一把拽住一只飞扑向他的深潜者的背鳍,踩上这丑东西的后背向下看,刚好借着这只临时坐骑的飞跃躲过大衮碾压来的手爪。
不出意料的,出乎意料的意外还发生了:
那些倒霉肉票们好像彻底被大衮的出现摧毁了心智,现在要么又哭又笑地躺在地上滚来滚去,要么崩溃地尖叫着试图把自己的眼睛抠烂。
所有人中,居然只有刚刚才被动静惊醒的萝拉是清醒的,但这小姑娘虚弱地抬眼一看,正对上黑夜中的群魔乱舞:“——”
欧德眼看着小姑娘的瞳孔扩散,不正常的癫狂在那双蓝色的眼底染上色彩:“——萝拉!!听着!”
他从没有这样大声地喊过,如果祖父在这儿,是否会责怪他失态呢:“这些都是你的噩梦!!都是假的!我告诉你梦外有什么——1980年!!在那儿,女孩也能上任何想学的课程!”
“你不想坐进教室里学习医学了吗?!你不想亲自拿起解剖刀,去实践你在书本上看到的知识,而不是只能三更半夜躲在图书馆里,学习你一辈子、到死、死进土里腐烂掉,都没机会施展的学识吗?!”
“……!”萝拉猛地浑身一个激灵,从癫狂中挣脱。
与此同时,天边阴云中积蓄已久的暴雨倾盆而下。
“……”欧德剧烈喘息着,深褐红色的头发已经被彻底打湿了,黏在他的额头和面颊上。
他的嗓子痛得像有硬物顶在喉管里,他的心跳从没这么快过——
看哪。
唯一的道路已经向他示现了。
他想利用卡文迪许纠缠住怪物,带人质逃走,但卡文迪许离开了棋盘。
他想纠缠住怪物,让人质有逃跑的机会,但人质因为大衮的降临而步入疯狂。
现在,他只剩下唯一一条路——死亡站在尽头向他展现的这条路——
将所有深潜者,还有他们敬爱的父神大衮,一同剿灭在这里。
再也没有需要顾及的事了。
礼仪、承诺、死亡。
他不用再想继续吞噬怪物是否会让他变得不再是人,因为他注定将走向死亡。
冰冷的雨水中,萝拉打着颤抬头。她本该本能地去恐惧那些夜色中浮动的丑陋怪物的,她本该仓皇躲藏的,但在弥天的海雾中,有一抹瘦削身影完全夺走了她的视线——
欧德在大笑。
发了疯似的大笑。歇斯底里的大笑。好像那些从祖父离世那天起就积蓄在心头的情绪终于冲破沉闷的、名为克制的壳宣泄了出来。
他单手撕掉了身上只会碍事的破衬衫,丢进下方无尽的黑暗中。
有三只深潜者同时扑向他,一只被他直接抬起抵住胸膛,“嘭”地一声炸成肉块;另两只刚将利爪贯穿欧德的胸腹,就在惊惧中见到这疯狂的人类单手抓起那个死去同伴的头颅,紧盯着他们,用力咬碎了那颗头颅的颅顶。
腥臭的血液和脑浆一同涌出,欧德舌尖的每一个味蕾、身体的每一粒细胞却只叫嚣着欢愉。
他在短短两秒内将那颗头颅吸食一空,就随手掷向下方,紧接着抬手抓住面前那个捅穿了他胸膛的深潜者的手臂,舌头慢慢舔过沾着血污的苍白嘴唇,绿眼睛中亮着幽幽的、贪婪的光:“轮到你了。”
“……?……!”深潜者的凸眼睛瞪得更圆乎了,简直在风里打颤,“不……不!!怪物!Nghftdrn(怪物)!你不是人类!!”
“咔嚓!”
欧德在深潜者血肉的加持下硬生生徒手折断了敌方的手臂,右手抬枪一击击碎深潜者的头颅,下一秒像野兽一样叼衔着深潜者的断臂,猫头鹰一样转过头,冲着后方神色惊恐的深潜者露出森森一笑。
“……Yog nnn!Yog nnn!(小心)”
慌乱的叫喊声开始在深潜者中响起,好像他们才是被闯入民宅的无辜者,欧德是那个残忍地摧毁他们安居地的怪物。
越来越多的血肉被欧德粗暴地塞入口中,强大的力量如同潮水般从身体中涌起,令他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正在变成某种可怕的怪物。
——也相距不远了。
欧德踩着脚下失去头颅的深潜者尸体飞跃而起,单凭小腿的力量足足跃上将近10米。他的动作不再狼狈沉重,短短三秒的时间就足以让他清空分散在百米过道中的十余名敌人。
“不……不!!”
“救——”
“疯子……那是个疯子!攻击他的头!不是要害他根本不躲!”
“……”萝拉在深潜者的尸堆里翻找到一半,恰好看见欧德从她面前道路的左边掠食到右边,满身是血的红发青年在月光中的确不像个好人,更像个几千年没喝上血,饿疯了出来捕食的吸血鬼。
她止不住地浑身发抖,手里抱着的碎缟玛瑙几乎要脱手而出。但下一秒——
夹带着血腥的风重重扑上她的面颊,又轻轻止住。
满嘴都是血腥的青年在她面前半跪半蹲下身,单手抓住她手中的碎缟玛瑙,五指收紧,一块近似于手术刀的利石片在他手中成型,又丢回她手里,沙哑的声音简洁有力:
“雨天不好生火。去洞穴里点燃了再出来。”
“……”萝拉噗嗵嗵狂跳的心脏骤止了一瞬,怔愣地目送青年远去。
他猜到了……?他猜到她是想找东西割下深潜者身上的脂肪层用以生火求援,所以过来帮她的?
那道在雨水中像饿兽般疯狂猎食的身影忽然少了几分兽性带来的恐惧,她突然意识到,那个人也受了好重的伤啊,他一直在受伤。
萝拉赶忙蹲了回去,竭力克制手上的颤抖,以自己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切割怪物身上的脂肪层。偶尔抬头时,能看见的不是欧德又吸干了某只怪物的血肉,就是欧德又被怪物捅穿了几个洞。
……她几乎不忍心再看了。
这是一场漫长的拉力,期间大衮虽然没少攻击,但欧德总能险而又险地赶上时机,从小喽啰身上蹿到大Boss身上。大衮大概也是要面子的,并不愿意和欧德玩这种一不小心就会自己打自己脸的游戏,几次被戏耍后勃然大怒,直接抬起比五六层楼还长的手臂,狠狠砸上下方地面。
“轰……”
整座岛屿剧烈震颤,竟开始向缓缓向侧倾斜。
据点中的木质结构像干燥的树皮一样剥离坠落,石质的旋转过道也裂开数寸深的口子,碎石坠入中央深渊。
站在据点最高层的欧德步伐不由自主地停了半秒,望向下方已经完成脂肪层的剥离,开始撕扯布料做烛芯的萝拉。
冥冥之中,小姑娘好像感知到了他的视线,忽地抬起头,隔着大雨和他相望。
大衮再次高高举起手臂,将要落下。
欧德张了张嘴,最开始没能出声,但很快他就神色如常地抬手,用两指虚点了一下小姑娘,像19世纪的英国绅士出门前对着街坊邻居轻松愉悦地吆喝那样:“我跟死神打了个赌!赌我能救下你们!别让我输!”
——下一秒,他向后倒去,牵引着所有怪物的仇恨,坠入大海。
“…………”萝拉瞳孔骤缩,几乎能在滂沱的雨声中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她的手不可抑止地颤抖,但被她死死咬着嘴唇控制住了。
她迅速完成剩余的工作——拧出烛芯,再带上一块脂肪层冲进最近的洞穴里。
用脂肪浸润烛芯,用据点内的打火装置点燃烛火,再一手护着火,一手拖着皮毛地毯裹上足量的脂肪层,从欧德之前故意牵引大衮击打出的豁口,直奔海滩。
此时,国际公认的求救信号是三堆等距排列的火源、萝拉尽全力快速安置好脂肪堆,一边在心里颠三倒四地感激自己这些年为了偷听课爬树、爬墙、爬窗什么都做练出的一身蛮力,一边挨个点燃烛芯。
“快点……快点啊!”萝拉感觉自己眼泪都要出来了,也可能是已经出来了,混在了雨里。她嘴里咸腥一片,是之前为了迫使自己镇静下来咬出的血,“快点……那个人,那个疯子!什么跟死神打赌……他根本没想活!我得找人救他,找人……”
烛芯被暴雨打湿,即使浸润了脂肪油也难着。
萝拉试了一次、两次,几乎在心里痛骂自己为什么不把三根烛芯都在洞穴里准备好再出来,但紧跟着理智就严厉地呵斥她不要情绪上头,她就这么两只手,根本没法带三处点燃的火源出来。
第五次、第六次……过度紧张中,萝拉几乎已经丧失了身体的感知,只麻木地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
直到第十三次。
这是个魔鬼的数字。但火焰却忽然从最后一根烛芯上猛蹿起来,嗤嗤燃烧着,涌动着滚烫的力量。
“……”萝拉一下捂住嘴,瘫坐在地。
会有人看见吗?会有的吧,一定有的。港口那里有守夜人,每天晚上都会看着海上的船只进出——
隔岸,忽地亮起了灯光。
最开始是一盏小小的提灯,而后很快汇成了一支队伍。
萝拉看见港口有船动起来了,扬起船帆,那支提着灯的队伍迅速流上船只,响起船只出航前的鸣笛声。
大约是为了让求援的人安心,救援船只的汽笛是宏亮的,荡开了笼罩在海港的雾气,一路荡进海水下方。
“咕隆……”
欧德在不断下坠中竭力躲闪开大衮的攻击——这明显比在岸上困难很多,入水后,大衮的行动速度拔升明显,他却受阻力的影响行动迟滞。
但这并不影响他捕捉到这声鸣笛,也不影响他在缠斗间浮出水面时看清岸边的灯火。
“哈……哈哈!”欧德只笑出来这么几声,就被大衮碾断了右腿,狠狠拖下海中。
但在黑得几乎不透光的海水中,欧德依旧猖狂地大笑着,好像右腿的疼痛没有在碾着他的神经,好像他根本不在乎灌入的海水封堵他的肺腔。
没人能看见,也没人能听见,但欧德仍在海水中无声掀动嘴唇:
‘看吧,死亡,我从你手中夺走了你的猎物!’
下一秒,他倏然屈起右膝,将自己反拽向靠近大衮的方向,贴近浑浊海水中大衮那只散发着幽光的巨大眼睛。
他再次抬起□□,对准敌人,口型清晰地落入大衮视线中:‘狗屎的怪物,你们也没有那么不可战胜。’
第16章 第 章(重写版) 这个理由,够……
坠至海底最深处时, 欧德几乎感到海中是有光的。
那些长相奇特的生物冷漠地游过他,一部分被他胸腹部蓬出的血雾吸引,更多的则像受到召唤一样, 头也不回地奋力游向更上方。
那里有一道庞大的阴影,正和欧德一样无力地坠落,蔓延出更浓郁的血雾。直至臃肿的腹部砸上海床, 震荡起大片的浑浊。
“……”欧德轻飘飘的身体因这震荡被掀起了一瞬,又像秋叶一样无力地下沉。
但这不算坏。他在意识逐渐分崩离析之际这么想。萝拉他救成功了,大衮也与他两败俱伤。即使他再活十年、二十年, 大概也拼不到比这更辉煌的成就了吧?
那就够了。
——知道吗?他还蛮幸运的。
他在死前仍保有作为人的理智,而不是彻底沦为怪物……他在今天之前还以为自己的结局只有前往GORCC自首,求浮士德他们在自己彻底变成怪物前杀死自己这一种呢。
欧德撞到了海床, 柔软的珊瑚虫从硬壳中探出纤细的触须接住了他, 让他感到又回到了自己还在祖宅时的大床上。
……距离,上一次躺在祖宅的卧室里, 过去多久了?两天?不,不对……
他在5月23号被银行赶出家门, 5月24号去了捕梦小镇。然后丢失记忆……6月2日跌撞着逃出小镇……赶回伦敦……去借贷, 被抓捕,被回溯到5月24日, 被深潜者卧底袭击,被卡文迪许袭击, 清剿星之彩,潜入深潜者据点, 清剿深潜者,和大衮同归于尽……
好多事啊。欧德缓缓闭上眼,心里埋怨着对已经听不见他抱怨的祖父说。算上他没有记忆的七天, 也就才过去九天而已。他怎么就这么累了呢?
他还是太软弱了。一点点短暂的磨难而已,他就产生活着好累这种念头。但是……
稍稍软弱一下也没事的吧?他的确没有力气了。
反正……这世上最后一个能指责他的人,在他被赶出家门那一天,就已经离他远去了。祖父的遗体……也许会和他的一同腐烂。
但应该没什么,他们再相见时,如果祖父因此指责他,他就像幼年时那样蛮不讲理地说:这得怪你,祖父。谁让你先扔下我走的?看!这下咱俩的遗体都没人收了。
无光的深海中,欧德只剩下半边血肉的右手轻轻松开扳机,从霰.弹枪上滑落。
与此同时,海面之上。
暴雨将黑漆漆的海面搅得波涛诡谲。摇摆的救援船上,萝拉衣发透湿,拼命挣扎,试图从拉住她劝说的巡警手中挣开,尖细带着哭强和愤怒的声音在暴风中摇曳:“不!!你不明白!我们不能返航!!那个人——那个救了我们的人还在海里,他没法对付那怪物的!他会死!”
同样被雨淋得透湿的巡警只能紧紧拽着小姑娘,免得萝拉真跳下海去:“好好想一想!你这孩子……即使我们都跳进海里又能怎么样?!你觉得我们谁能在水里闭气超过一分钟?如果你说的那个人真有和几十米高的怪物搏斗的能力,他会自己回来的!”
“他不会!”萝拉几乎是哭喊着吼出这么一句,脱力地跪倒在甲板上,再也有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明白,自己的愤怒是源于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憎恨,“他想要去死!你不明白吗?他不想活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但那个疯子,那个怪人,他没有任何求生的意志……”
萝拉的目光带着绝望和无助,落在波涛翻涌的海面上。
她几乎开始痛恨自己了,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快点长大,为什么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小姑娘。
那么多次啊,她跪坐在书架间,捧着解剖学书,自以为是地感觉自己好像捧着上帝的圣灵之书,好像只要拿起手术刀,就能救下任何人的性命。但事实上呢?她攥着手中的缟玛瑙片,只能目送来救她的人去死。
“孩子,孩子……”警长抓住甲板的扶手,在颠簸中从人群后挤了过来,给了她一个用力而温暖的拥抱,“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你已经做的够好了……没有几个孩子能在你这个年纪救下这么多成年人,这本该是成年人的工作——”
“他还会回来吗?”萝拉听见自己麻木地问,“我还能看到他从海浪里回来吗?”
不会了吧。她怎么敢期待一个心存死志的人不去拥抱期待已久的死亡,反而从海浪中,折返回对他而言已经没有牵挂的人间呢?
*
“嘿!欧德。”
欧德在做梦。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梦见自己正穿着一身裁剪讲究的西装,坐在滚烫的沙漠秃石上,太装的代价就是他浑身冒汗,感觉自己正坐在蒸笼里,秃石烫得他感觉自己的屁股快焦了。
但这是个大晴天,太阳霸道而热烈地洒在他身上,因此他擦枪擦到一半,忽然丢开手.枪,带着几分正常人没法理解的享受向后一仰,双手撑住秃石,承接这热烈的日光:
“安静,艾尔。让我享受会活着的感觉。”
“还‘活着的感觉’呢?”一道高壮的身影凑过来,没有丝毫边界感地将胳膊肘搭在他肩膀上,艾尔的英语有着明显的埃及口音,“你们英国佬就是爱装。”
“我告诉你,新兵蛋子——比起实战训练只要活着就算你成绩及格,你的文化课如果挂科那才叫完蛋。今早的课你记得多少?我问问你最基础的——你还记得宇宙存在理论吗?”
梦中的他礼貌而不失嫌弃地排开埃及佬的胳膊肘:“那很难记吗?”
“‘整个宇宙都是由阿撒托斯的梦境构成的。[注]’”
“‘祂沉睡,梦境存在,宇宙存在。’”
“’祂醒来,梦境破裂,宇宙崩塌。’”
“三柱神呢?”埃及佬非得往他身边挤。
梦中的他从秃石边站起来,优雅地拍拍西装衣摆:
“森之黑山羊——莎布·尼古拉斯,祂孕育一切生命。”
“混沌之信使——奈亚拉托提普,祂确保阿撒托斯始终沉浸于梦境,不会轻易醒来。”
“万物归一者——犹格·索托斯,祂是一切时间、空间的支配者,无所不知。”
“你不觉得他们的名字很难记吗?”埃及佬仿佛感觉不到他委婉的嫌弃,嬉皮笑脸地继续往他身边挨,浓黑的眉眼在阳光下缀着汗珠,展露出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嘿!别觉得我在危言耸听。你这才记了四个神名,所以清清楚楚。但等到后面?”
“近千种旧日支配者、独立种族、仆从,还有旧神的名号……你的脑子会记爆炸的!更别提每天你还得接受高强度的体能训练。”
埃及佬亲热地用手肘揽住他的脖子,往近了一带:“我这人啊,熟了你就知道了。最喜欢和人做交易。”
“咱们做个交易怎么样?我可以提前给你一份去年的文化课考卷,你照着背答案,保管你的文化课考试完美达标。至于报酬嘛……”
埃及佬看着他,黑色的眼睛在烈日下闪闪发亮。他笑嘻嘻地说:“我确定,你们英国对同性恋爱不反对吧?实不相瞒,新兵入伍那天,我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你了,那西装穿的,真带劲!”
“轰……”
毒辣的烈火夹带着滚滚黑烟,瞬间将面前阳光灿烂的画面吞没。
欧德发觉自己正跪坐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那堆东西的最顶端,是前一秒还在冲他不要脸皮地笑着自荐枕席的埃及佬。
对方的下半截身体已经没有了,森白的脊椎骨从血肉中拖出来,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涣散着,滚烫的手只剩下一点微凉的余温。
但艾尔那样紧的攥着他的手,用力得好像把这辈子剩下的力气都用在了这一握上:“我说过……什么来着?我最喜欢……和人做交易。”
“我记得……我记得。”不成调的声音从梦中自己的喉腔里挤出来,“你还说,新兵入伍那天,你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我了。”
艾尔笑起来,黑血一股股从他口中涌出:“哦……对,对……我还记得……那天,你穿着一身汤姆福特的西装……那窄腰,真带劲!”
“……你是为了我而死……受伤的。你想交易什么?”梦中的自己强行控制住了声音中的颤抖,只是声线依旧显而易见的干涩,固执地逃避着同伴必将走向的那个结局。
“我想要……我想要你……”艾尔的瞳孔开始涣散了,但他的手攥得却越来越紧,“我要你,赢。”
“我想要你赢,欧德。你必须!”
“轰……”
烈火裹挟着浓郁的黑烟,终于将眼前的所有场景吞噬。
欧德在同一时间,骤然听见无数人的惨叫声、哭嚎声。炮火轰鸣,世界崩坍,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膝盖下压着的是什么了——那是人的尸体。
他在意识到这点后仓皇地从地上跳起来,却又因为脚下的着力点太软而踉跄跌倒。
他听见难听、嘈杂的哭嚎声从四野奔涌而来,那声音尖锐极了,像疯子的濒死哀嚎,像受尽折磨之时难以忍受的尖叫:
“醒来……你必须醒来!”
“不……不!你不可以。你没有权利沉眠。”
“睁开你的眼睛!欧德·道格拉斯!!”
——不。
不。
为什么?
他只是想好好睡一觉。
这世界那么想送他去死,可为什么当他做好准备,迎接死亡时,又要有这么多痛苦尖锐的声音来阻拦他,那么多责任压上他的肩膀,那么多承诺要他兑现?
他做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究竟要做到哪一步,他才能拥抱沉眠呢?
“咚……”
海底的微光中,那具本应沉寂的躯体猛地一颤,倏然睁开双眼。
——那是被过往的呼唤唤醒,疲惫不堪的求死之人吗?
不。那是因安眠被惊扰而震怒,被从地狱拽回人间的野兽。
河床上,大衮终于从昏迷中逐渐苏醒。祂在袭来的剧痛中回想起前因后果,不由地发出一声惊愤交加的咆哮,拼命挣扎着在海床上扭动身体,调转方向,想除掉那个差点让祂死亡的人类。
但祂刚回头,就在漆黑的海水中,对上一双冰冷亮起的绿眼睛。
我能动吗?欧德的眼睛紧紧锁定着面前巨大的活物,挣动了一下身体无果。
我能撕咬吗?欧德张开嘴,却发现自己的下颌已经在之前的拼死一搏中断裂了。
此时此刻,他浑身上下大概只有肩膀以上的骨头还保持基本的完整。但那就只能放弃嘴边的猎物吗?
幽深的海水中,大衮心头莫名产生一种发自本能的危机感。祂的逻辑思维还在和这一点也没道理的逃离欲望打架,下一刻,就见眼前不过丁点大的人类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后骤然鲸吸!
五百立方的海水眨眼被鲸吸入腹,源源不止。
一个急速旋转的海底漩涡瞬间形成,以海啸般的速度,将海床上的泥沙、珊瑚,周围的所有鱼虾疯狂扯向中心。
大衮原本卧在海床上,猝不及防间竟是被漩涡生生向欧德的方向扯了将近十米。
再反应过来时,什么报仇、攫除隐患的念头,统统都没了,祂在惊骇之中堪称狼狈地竭力伸长前爪,连抠地带摆尾地疯狂向远离欧德的方向逃窜,整整挣扎了两三分钟,才从那可怕的漩涡中挣脱,头也不敢回地直冲着巢穴逃去。
欧德停下鲸吸,带着对猎物的执着和不甘放弃,硬是拿下巴抵着地面,向前匍匐了几米,才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
再扭头时,你几乎无法从他那双燃烧着疯狂和兽性的眼睛里,找到任何一丝人类社会留下的影子。
某个倒霉蛋就是在这种时刻找上门的。
祂最初还还想赶紧倒竹篓子似的传完话,立即拍拍屁股溜回安全区域,嘴一张:“欧德,欧——哇!!”
像一条海底匍匐已久的沙蛇骤然而起,暴起而攻的欧德差点活生生将这只不比牙仙子大的梦境新神咬成两半,吞进腹里。
然而扬起的沙尘仅仅宣告着狩猎的再次开启,海床上的绿眸野兽喉底滚出亢奋的低吼,下一刻,再次攻击!
“什——不!不!听我说!!”梦境新神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被恐惧攥紧心脏是什么滋味,“我是来帮你的!!”
“我是说——虽然我没法帮你太多,即使是雅威冕下,也只能在捕梦小镇外勉强和犹格索托斯僵持,但雅威冕下派了我来给你传话!”
“嘿!听着——你这野蛮的家伙!我没法在这儿呆太久!犹格索托斯的注意力不可能被雅威冕下转移走太久!拿上这把钥匙!它会带你传送到小镇的圣公会教堂,那里的时钟有回溯时间的力量,扭转它,你就能回到过——”
“呼啦……”
海水涌动。
欧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梦境新神,像根离弦的弓箭一样猛然弹向祂。
但当梦境新神心神俱裂地尖叫着闭上眼睛,以为死亡就要降临时,祂只是像一颗没有存在感的小石子一样,被欧德带起的水流狠狠冲撞到一边。
再睁眼,就见欧德口中叼衔着一张老旧的牛皮纸,正像无骨的蛇一样蜿蜒在海底,睁着那双似乎很久没眨过的绿眼睛,幽幽地四下寻找着下一个蕴含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值得他捕猎的猎物。
“……那是,和克希拉的婚契吗?”梦境新神打着哆嗦,大脑基本空白地看着欧德一点一点、面无表情地咀嚼起那张蕴含着力量的婚契。
如果欧德还清醒着,他一定会半是警惕,半是试探地和梦境新神搭话,解释这张婚契是大衮屁滚尿流地逃走时留下的。
但他此时只是瞥了眼会动但是没营养的梦境新神,就不感兴趣地挪开视线。嘴里还啃着克希拉的婚契,脑袋就像柔软的蛇一样垂向胸前,往衣襟里叼了几下,才叼出之前那张经历了几番死斗,甚至连湿都没被打湿的纸张,和婚契一道咬进嘴里。
这倒是没偏离清醒时欧德想好的计划,他一直留着这张写有犹格索托斯名讳的纸条,为的就是这一刻。
不管这东西原本是干什么用的,对他而言唯一重要的,是这东西上承载着足以对抗星之彩的力量。在危急时刻,它就是他应急的底牌。
坚韧的纸张在欧德的牙齿咬合下逐渐破损,干涩的碎屑卡在喉咙中,又被他合着血水强行咽下。
“你……”梦境新神简直快抖出残影了,“你怎么什么都吃!你知道刚刚那是什么东西吗?!那是能召请犹格索托斯的契约!我从没见过这种契约……像犹格索托斯这样的神明根本不可能回应任何召唤,为什么你手上会有……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从没见过有生命吞食这种东西,如果有什么后果——”
梦境新神的絮叨在直面上欧德那双毫无人性的绿眼睛时戛然而止。
“咕咚。”欧德没什么表情地将最后一口契约强行咽下,这次顺利地用双手撑起了身。
那两份契约如他所预想的那样,在他的胃袋里以极快的速度转化成了力量,涌向全身。
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处血肉都在发出欢愉舒适的声音,那些丑陋的伤口与扭曲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抹平了。
……但在更深处。在灵魂的深处。
即使思维停摆,欧德依旧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凝聚。
凝聚成某种,并不需要任何理性辅助,只要诞生,就能自然而然地知晓的东西:
一枚婚契。
但契约的另一方不是大衮。
“……”静谧的海水中,欧德缓缓抬头,微微一偏,像注意到令人迷惑的事物的兽类。
下一刻,他倏然抬手,五指狠狠凿向才刚刚长好的小腹!
“啊啊啊啊主啊……”梦境新神瞬间惨叫出声,叫到最后崩溃地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祂心中充满了接下这个传话任务的悔恨,无比想从这头疯狂的野兽身边逃开,但他不能:“停下!停下!!这里没有食物可供你进食了,你会死的!!”
欧德根本不带理他的,野兽如果会听蚊子叫嚷那就不叫野兽了。
他只是垂着头,凶狠地、烦躁地,一下接一下凿着自己的腹部,活像那不是自己的躯体,而是某种叫他深恶痛绝,宁可血肉模糊,也要从骨血中挖出来的东西。
血雾再次在海水中一蓬蓬地绽开,蔓延,直至某一刻。
光自海水上方奔涌而来。
它翻涌着,浩浩汤汤。聚合又裂散着,像有亿万颗超新星同时诞生,又步向无可逃避的熄灭。
海水因这辐射的力量沸腾了,升起大片气泡,又被压力挤碎。
沉闷、连续、撕裂布帛般的巨响声中,白色激流折射着光辉,像无数升起的璀璨碎钻。
那亿万光辉便裹挟在这璀璨的闪光带中袭向欧德,一下将他扑倒在地,死死箍住他那双沾着自己血肉的手,扣在海床上。
“犹格……”梦境新神仅来得及喃喃了不到半个名讳,就被那爆裂的闪光带粗暴地荡开,直接扔出小镇之外。
下一刻,海水中的欧德喉咙里滚出低低地咆哮,右臂骤然发劲,带着身体向侧上方一腾,森利的牙就瞬间咬向禁锢住他手腕的那股无形之力。
裹挟在破碎气泡中的光辉倏然一散,再动手时,接连五道光带探伸而出,分别固定住野兽的脖颈和四肢关节。
欧德在自由受限下越发被激怒,用力排出胸膛中的氧气后故技重施,对准敌人再度鲸吸——
才安静下来不久的海底,再度混乱起来了。
没有任何生灵能从浑浊而暴虐的乱流中看清战况,也没有任何生灵敢于靠近这片死亡之地。
有那么几回,缠斗双方像炮弹一样轰然砸上海底的火山口,那烟囱似的石柱就缓慢坠倒。
砸落在地时,双方同时撞上海床面,巨大的震颤生生扯裂了一道深壑,海床下封存已久的岩浆霎时喷涌而出!
——如果欧德还清醒,他一定会发现很多蹊跷之处。
比如克希拉的婚契和犹格索托斯的召唤契约就算合并,也没道理从低等神的婚契提档成高等神的婚契。
比如为什么犹格索托斯要阻拦他这个婚契对象自尽?
他袭向犹格索托斯的攻击总是落空这不难理解,为什么犹格索托斯的攻击同样也挨不着他?这种奇怪的模式是不是有点似曾相识?
但此时的他只有安眠被惊扰后,被激怒的兽性,因此只是遵循本能进行所有的攻击和防御,直到某一刻,那裹挟着他的光辉骤然卷着他冲出海面,一下砸落在某座孤岛碎石嶙峋的岸边。
“吼……”他发自胸膛深处的咆哮终于能发出声音了,刚想借着重新亢奋起来的凶劲从敌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那光猛地一压他的后颈,令他的额头重重嗑在海岸边搁浅的一艘旧船上。
“嗬……”他兀自凶猛地挣扎着,直至眼前的湿发滑开,一片浅淡的刻印映入他的眼帘。
那刻印很简陋,一半的线条笨拙,另一半的线条古朴圆滑。
笨拙的那一边深深浅浅地刻着一个抱着西瓜的线条小人,小人下刻着一个名字“玛尔”。
圆滑的那一边刻着一个比线条小人粗壮了一圈的饼干人,小人下刻着一个名字“鲁伊”。
两个小人甜甜蜜蜜地牵着手,西瓜里也刻着一个名字:
【欧德】
“……”挣扎中的欧德愣了一瞬。
而后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轻声问:“这个理由,够不够让你活过来?”——
作者有话说:[注]:阿撒托斯、莎布尼古拉斯、奈亚拉托提普、犹格索托斯均来自于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
值得一提的是,三柱神并非洛老原著设定,更多的是后世作家的二次创作,其起源应当是一封洛老写给友人的信中所画的克系谱系图。
第17章 你在乎吗?
“……”狂怒中的野兽似乎安静了下来。
一秒, 两秒……压着野兽后颈的力量估摸着这下应该是没事了,缓缓松开桎梏……
下一刻,欧德倏然回首, 凶恶地从身后不断裂聚的光河中生生撕咬下一团光雾!
“!?……”没人能猜到此刻犹格索托斯作出这一系列行动的目的,但如果祂也拥有情绪,祂内心此时的心情应该是无语。
祂反应极快地在欧德一咕咚将光雾吞下喉咙前, 一顶欧德的喉结,生理性的条件反射让欧德张口反呕,那团塞得他腮帮子鼓鼓的光雾霎时流溢出来, 在空间中消弭于无形。
恼火的欧德登时一脚踩上木船,借力转身,刚准备将不安定因素从自己新确定的地盘驱逐走——指以能填饱肚子的那种方式——眼前蓦然一空。
“噜……?”低低的疑惑声从欧德嗓子里滚出来。
他警惕地围着石岛巡逻了几圈, 确认每一个犄角旮旯, 哪怕是石头下压着的草根里都不可能藏着之前那个讨厌的玩意儿,才重新回到木船边端庄坐下, 拿手轻轻摸了摸那片雕刻画。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远远超过了欧德平日里上床入睡的时间。
接连死斗了数场的野兽终于感到困倦了,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绿眼睛最后一次警惕地环视过空无一人的石岛,终于紧贴着雕刻画垂下头, 缓缓闭上双眼。
·
欧德是在烤鱼的咸香中醒来的。
他的眼皮还没睁开,口水先被孜然柠檬的香气勾出来, 惺忪地睁开眼时,只觉浑身舒畅轻松, 活像昨晚才对着沙袋痛快宣泄完一通情……绪……
睡前的记忆逐渐回笼,从鲸吸海水,到撞醒火山。欧德不由地摸向自己还瘪地咕噜叫唤的肚子, 却冷不丁地摸到骆马绒布料特有的昂贵触感:“……?”
他下意识地低头,就见自己原本应该光秃秃的身上,这会儿正整齐地裹着一套骆马绒西装。比羊毛更加昂贵且易坏的布料原本只该出现在室内宴会中,但现在它却沾满碎石滩上的湿沙。真是让欧德……让欧德……
“卡文迪许。”欧德头都不用回,就能猜到后方在烤鱼的人是谁。
他像穿着一身瓷器似的从地面上小心且僵硬地爬起来,有点咬着牙说:“如果你有很多钱,就把它们花在做有意义的事上。”
“这对我来说就是有意义的事。”卡文迪许坐在海滩边,膝盖上平坦着一本书,鬼知道他屁股底下的红丝绒靠椅是打哪儿来的。
他十分文雅地冲着欧德点点下巴:“合身吗?经典的萨维尔街公爵式剪裁,有轻微的收腰,很能展现你的身材——”
“说得好像你就能看到一样。”欧德刻薄地说着,几下拍掉布料上的沙砾,走到卡文迪许身后低头一看书,又是一轮心梗,“你怎么还在看《小王子》??我说了你们之间不合适,你就不能放过彼此吗?”
“哪里不合适?”卡文迪许发出不赞同的声音,“近来重读这篇故事,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能和其中的角色感同身受。”
“……”欧德说,“真的吗。谁?”
“当然是飞行员。”卡文迪许讶然说,“之前在深潜者据点我就背过一段给你听,你没印象了?但那时候我的感触还没有现在这么深……看看这段。”
卡文迪许居然真的清清嗓子,摸着纸页上的墨字念道:“‘小王子沉默了一会又说:[你的毒液管用吗?你保证不会使我长时间地痛苦吗?]
我焦虑地赶上前去,但我仍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现在你去吧,我要下来了!]小王子说。
于是,我也朝墙脚下看去,我吓了一跳。就在那里,一条黄蛇直起身子冲着小王子。这种黄蛇半分钟就能结果你的性命。’”
“……”欧德就拿眼睛面无表情地瞅着卡文迪许,看他能吐出什么象牙。
卡文迪许抬起头:“你不觉得故事里的小王子很叫人恼火吗?任何有常识的人,怎么会去和毒蛇说话?任何有理智的人,怎么会为了一朵必然够不到的玫瑰花,放弃自己的生命,说什么‘我要去的地方太远,带着身体不行,所以我得死了灵魂才能找到它’?”
“卡文迪许。”欧德语含警告,“接下来的话你最好在心里好好想几遍再说。我不希望什么正事都没说,先跟你打起来。”
然而卡文迪许也有他自己的执着:“我认为故事里的小王子就是典型的浪漫主义者,因为不切实际的目标,放弃真正实际的生命。这很愚——”
“咚!”
三分钟后。
卡文迪许拿手帕捂着青了一块的额角,姿态看起来居然依旧优雅:“我很同情飞行员。他必须面对一个一心求死的小王子,道理说不通,劝说也不听。所有人都怜悯小王子为爱而死,然而谁来考虑不得不承受这一切的飞行员的心情?”
“……”欧德心想,谁来考虑他这个不得不听牛嚼牡丹、还发表挑剔感言的爱花者的心情?
他将最后一口烤鱼咽下肚,拿巾帕斯文地擦了一下嘴,承认卡文迪许令人惊讶的烹饪水平,但主打一个拿人不手短,吃人不嘴软。张嘴就是一句:“你究竟是谁,卡文迪许?”
欧德微微前倾身体,逼近卡文迪许:“我有个自己都不敢置信的推论——”
卡文迪许用礼貌的语气不礼貌地打断:“那么你也许就不该相信这个推论——”
欧德置若罔闻:“我认为你是犹格索托斯。”
海滩边安静了几秒,只有海鸥在清晨的雾霭中鸣飞。
卡文迪许缓缓开口:“所以……你认为犹格索托斯会为你做烤鱼,替你穿衣服,在你的威胁下乖乖顺从——”
“你管夜袭碾没了三间房、故意在潜伏的时候冒头不走叫顺从?那我还真想知道在你心里不顺从是什么样。”欧德冷嘲热讽,“而且,如果不是这样,你要怎么解释犹格索托斯的行为?”
“我想凿出婚契,但祂阻止我自残。我坠入疯狂,祂特地把我拖上这个岛,让我看父母的遗迹——”
卡文迪许随意地耸耸肩:“也许只是你说的‘婚契’让祂和你休戚与共,所以他阻止你去死——”
“那么我保持疯狂,祂也会和我一样变成疯子吗?”欧德看着卡文迪许,单手撑住卡文迪许肩后的靠背,缓缓附身,随后将挺拔微凉的鼻尖以一种相当无礼且冒犯的方式埋进卡文迪许的肩窝深嗅了一下,“而且,为什么祂身上有和你一样的香水味?皇室之水[注],对吗?这款香水的名字。”
“这可不是一位英国绅士该有的礼仪。”卡文迪许彬彬有礼地用不容抗拒的力量握住欧德的肩膀,将人礼貌地带开,“但我可以告知你真相——我是一名魔法师,一名犹格索托斯的信徒。”
欧德用你看我信吗的神情注视他。
反正也看不见,卡文迪许泰然自若:“也许是因为我是所有信徒中最具有天分的那一个,我能时常觐见神祇,尤其是在捕梦小镇的这段时间。我想香水味就是那时候染上的。”
“……”欧德说,“我坐你身上都未必能染上你那香水味吧,你是跟你信仰的神明一起泡了个香水澡吗?”
卡文迪许淡淡的神情颇有种你能奈我何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感:“也许是这样。”
欧德:“…………”
人——神——这家伙怎么能不要脸到这份上?!?
卡文迪许神态自若:“但我同样好奇,除了你说的这些,还有什么信息让你产生了这样的疑虑?”
太多了。可疑的点太多了。对方好像根本没有在隐瞒身份这件事上太上心,被不被揭露都随意。
事实上,欧德回想这段时间的经历,甚至会产生一种感觉,似乎对方是有些期待他发现真相的,哪怕一开始对方的目的很明确是想杀死他。
“……”欧德直起身,并没有顺着卡文迪许的问题接下去,“让我说个故事吧。作为这套西装的报酬。我确信这个故事如果卖给……和你一样的信徒,能够获得一笔足以买下它的酬金。”
他重新坐回木船边,手掌在刻画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你已经知道这个故事的前提条件了——这应当是我第二次经历这一切。”
“假设,所有的这些危机,我都在第一轮面对过一回,你觉得婚契的结成也囊括在内吗?”
完全否定就太愚蠢了,卡文迪许霜色的眼睫眨了一下,那种古怪的期待感又从那张一看就不怎么在乎人命死活的脸上流溢出来,并不明显,但因丝毫未加掩饰,也很难忽略:
“也许是的。”
欧德盯着卡文迪许:“你认为,骤然被一个渺小卑微的人类绑着结婚,犹格索托斯会感到高兴吗?”
他抬手止住卡文迪许想发表的不赞同言论:“接下来的故事,只要建立在你就是犹格索托斯这个前提上,就会变得非常流畅——”
“犹格索托斯想要摧毁婚契,于是寻找我。但就像你根本无法伤害我一样,祂也无法对我下手。那么摆在祂面前,能够摧毁婚契的路就只剩一条——”
回溯时间,将一切倒转回婚契尚未缔结前。
这就是欧德在GORCC的基地里呆得好好的,突然经历时间逆转的原因。
也是卡文迪许这个本该跟他素昧平生的人,大晚上找上门要杀他的原因。
欧德眯起眼睛:“我猜吞食犹格契约和克希拉婚契这件事,不在你的预期之内吧?当我吞食它们时,有个牙仙子跑到我耳边说什么祂是‘趁着犹格索托斯的注意被雅威转移走,抓紧时间来传话的’……”
“我猜,星之彩攻击我时,你突然离席,回来后又说是‘遇到了一点还没解决的麻烦’……这个麻烦,指的就是雅威找上门吧?”
卡文迪许的关注点一向清奇:“你不在意那个‘牙仙子’是什么?也不在意‘雅威’这个名字?我以为任何人在听闻雅威这个名字后,都会惊讶这不是上帝的名讳吗?这个雅威和上帝是什么关——”
欧德猛地起身,俯身撑住座椅靠背,另一手拽起卡文迪许整理得没有一丝歪斜的领带。他的鼻尖几乎抵着卡文迪许的,压着声音磨牙道:“我不在乎什么上帝。我从没踏进过任何一家教堂。我现在说的是你——”
“我得承认,你讲述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但你不觉得你的故事里有很多矛盾的地方吗?”卡文迪许顺着欧德的力道微微挺着胸,仰着头,看起来很从容,“比如——为什么你确定犹格索托斯是无法伤害你,不是另有目的?”
“就像你说的,假如祂无法伤害你的原因是碍于婚契,那么时间倒转,婚契不复存在,祂应当随时能够取走你的性命——我应当随时能够取走你的性命,但事实是我不能。”
“……”欧德卡住了几秒,“这其中一定藏有合理的解释,只是我还没弄明白。”
卡文迪许微笑着将变得皱巴巴的领带从欧德手中拯救出来:“也许你弄不明白的原因,是基础假设是错的。你该考虑推翻重建。”
“另外,”他理好领带,抬起头,顶着欧德恼火的眼神很诚恳地说,“假使我真是犹格索托斯,你不认为当面挑开身份的行为有点……太冒险了?——行行好,小王子,别总想着与蛇共舞。飞行员会伤心的。”
“…………”欧德连掉了三层鸡皮疙瘩,愣是没能把“谁家飞行员整天想着弄死小王子,你到底是飞行员还是蛇”说出口。
卡文迪许倒是若无其事:“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研究那条木船上的刻画?”
“……不。”欧德盯着卡文迪许看了一会,压下那点不甘心站直身体,走到木船边蹲下,掰下那片巴掌大、已经摇摇欲坠的木板塞进怀里,“所有事都可以等,只有一件事,必须现在就做。”
“?”卡文迪许饶有兴致地扬眉,“什么事?”
欧德笑起来,半蹲着转过头看向卡文迪许,屈指敲了敲船板:“过来。”
“……”卡文迪许一动不动片刻,终于还是起身,顺着声源迈步,“我不喜欢这种叫人的方式。”
“我喜欢。”欧德欣赏着讲究先生乖顺走来的画面,伸手将人一下拉蹲下来。
因为猝不及防——也可能是为了演戏,卡文迪许没能蹲稳,顺着惯性向侧倒去,双手撑地止住势头时,恰好将欧德整个困在身下。
欧德抬手摸上卡文迪许结实劲瘦的侧腰,手隔着西装,能感受到布料下绷紧的肌肉。
“……”卡文迪许维持着这个姿势片刻,在欧德掀起他的西装下摆时,像受到引诱一样缓缓垂下头,“这就是必须现在就做的事?继续缟玛瑙浴室里的……”
“找到了。”欧德从卡文迪许腰后拔.出之前夜晚敲门,威胁他用的手枪,干脆利落地开保险、上膛,紧跟着抬起包裹在西裤中的长腿,膝盖抵在卡文迪许的胸口,将人不紧不慢地抵开,“既然你是犹格索托斯的信徒,你知道大衮的巢穴在哪吗?”
斩草不除根,等着来年春天长出一茬新隐患吗?还是不了。
他这人道德水准不是很高,记仇,疑心重,能杀死的敌人一般不会留过夜。
两分钟后。小镇附近的某处海沟中。
“Vulgtmor……Y gotha vulgtmorr! l bug shugnah……Oruhenah shuggothh!”伤口愈合了大半,但仍有一部分豁口汩汩涌着血的大衮虚弱而暴怒地窝在海床上,冲着周围幸存的深潜者们发出低沉的咆哮。
欧德藏在海沟上方一簇十几米长的海草丛中,嘶嘶抽着气,在新摸来的手枪上画完最后一笔,随后用手指戳了戳卡文迪许的腰眼:‘祂在喊什么?’
卡文迪许无声叹了口气,似乎对自己当下这种被差遣来使唤去的现况已经认命了:‘它说祭品,我需要祭品,去岸上,抓人类下来。’
欧德满脸写着“就猜到是这样”点点头,从旁边牵了一簇海草来,往卡文迪许手腕上系了几道:‘乖乖在这儿等着。别乱跑。’
卡文迪许:“……”
欧德看也不看卡文迪许无言的样子,划动水流,直接游进下方的海沟。
与此同时,巢穴之外。
几名守门的深潜者十分敏锐地发觉了入侵者的影子,当即举起手中的武器:“Ahf……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露面就让深潜者们惊恐尖啸的欧德眼睛眨也不眨地举枪瞄准,子弹在海水中撕裂出一条条真空带,发出爆破似的沉闷响声,仿佛一点没意识到自己的不受欢迎——或者说他知道,也许他还有点享受这走哪哪恐慌的待遇。
巢穴中的大衮听见了响动,暴躁地抬头:“Ahf——啊啊啊啊啊啊啊!!!”
——事实证明,虽然不同生物之间语言不通,但是尖叫声还是大致类似的。
欧德倾泻而出的子弹几乎将整片海沟撕扯成无水的干燥地带。等到枪声终于停止,被阻隔在外的海水从百米高空猝然砸落,将本来就伤上加伤的大衮砸得短暂休克。
欧德举着枪一路游到大衮身边,再次因对方满是藤壶和管虫的丑陋样貌面露嫌恶。
但瞅瞅那些隐约有愈合趋势的血洞,原本还指望可以不吃怪东西的欧德不由地深深叹了口气,拍拍自己的脸,强行让自己做好心理建设,随后,猛然鲸吸!
殷雷般的巨响在海中荡开,巨大的海底旋涡令整条海沟逐渐崩坍。
欧德在头顶的石架砸下来前迅捷地游出海沟,摸摸吞了不知道多少吨海水的肚子,终于有了种吃得太多,食物抵到嗓子眼的撑涨感。
卡文迪许真的还乖乖待在原处等着他,此时伸手去解手腕上的海草:‘接下来呢?’
‘去教堂。’欧德一把拽住卡文迪许的手腕,将剩下的海草直接粗暴地扯断,带着人远离这片臭不可闻的海域。
卡文迪许头直摇,看口型像是又骂了一次野蛮。但下一刻,他结实有力的臂膀像钢铁一样箍住欧德的腰,光芒骤现。
欧德条件反射地闭眼避开这不可直视的光,再睁眼时,就见他们已身处于一间狭窄昏暗的告解室中,只有头顶墙壁上的基督彩窗投映下一片并不大的彩色光斑。
“西装。”欧德微微喘着气,“毁了。我说过这材质中看不中用——”
“可以买新的。”卡文迪许一点都没有推开他身后的门出去的打算,反倒向前又进了半步,高大坚实的身躯将欧德挤在木墙上,低声说,“要我帮你弄干衣服吗?这么去见神父似乎不大得体。”
“谁说我要见神父了?”欧德匀过气就伸手去推卡文迪许,手掌按在对方隔着西装都能感受到饱满肌肉的胸膛上,有那么一瞬心头划过几分嫉妒。
他从小就吃不壮,以前三餐正常,甚至几顿甜点时,他的体型都没达到过“健康匀称”那一档,始终在“单薄”的区间晃荡。
但卡文迪许这次却没有退开,反而低下头,用鼻尖寻找了下欧德,微凉的皮肤划过欧德的脸颊:“我以为你在因为又吞食了一头怪物感到害怕,害怕自己也变成同样的怪物,所以来教堂忏悔,寻求告解。”
被揭穿了一半心绪的欧德面不改色,嗤笑了一声:“不忏悔。忏什么悔?变不变怪物,死不死都是我自己的事,没人能管。神也不——唔。”
卡文迪许的唇忽然挤压了过来,将他没说完的话堵回嗓子眼。对方的动作里带着和他这个人、乃至背后的存在都不契合的热切,攫取着欧德口中的每一点空气和潮湿。
欧德的手抬了几秒,最终还是压上卡文迪许的后背。
初次分开时,卡文迪许追着唇舌间尚未牵断的银丝又吻过来,被欧德抬手捏住下巴止住了。
“干什么呢。不得体。”欧德轻声责怪,“我现在可是你侍奉的神明结了婚契的伴侣。”
“你在乎吗?”卡文迪许反问,“你真的在乎那东西吗?”——
作者有话说:[注]:原型为1980年为安德鲁王子定制的香水Creed Royal Water
第18章 要做我的敌人吗?还是我……
卡文迪许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在空气中不断搜寻着, 似乎比任何一刻都想能看到欧德的神情。
但告解室陷入短暂的沉静后,欧德只是噙着很淡的笑,看着他轻轻说:“对。我不在意。”
野兽注定不会被枷锁禁锢。婚契之于欧德来说, 跟一块有点难洗的刺青没什么区别,无非是死斗时留下的又一道伤疤,难道还指望他真把这婚姻当回事, 为契约的另一方着想考虑吗?
“你又为什么激动呢,”欧德的语气始终是平淡的,他总爱用这样平淡的语气将一些互相心知肚明的遮羞布揭开, 像无情锐利的手术刀,“我来教堂,你激动什么呢?”
“你把我抵在这里, 问我是不是在为又吞食了一头怪物感到害怕, 为自己可能变成怪物感到害怕,你在期待什么呢?”
“……”卡文迪许攥着欧德肩膀的手微微收紧, “飞行员问小王子会不会害怕毒蛇,除了希望小王子能害怕死亡, 学会惜命, 还能有别的理由吗?”
“那艘船上的雕刻,明明白白证明你的父母也曾来过这座小镇, 你难道半点也不在意?你不想知道他们的雕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的过去还埋藏着什么秘密?你……”
卡文迪许大概真的很少有激烈的情绪起伏, 甚至连发怒都生疏,酝酿半天只挤出一句威力稀松平常的斥骂:“你简直是被毒蛇蛊惑得找不到头脑了!”
欧德却只是一哂:“这么在意做什么?反正他们都已经死了, 等到再见面的时候直接去问他们,这不是刚刚好——唔。”
吻又封了过来,也不知道卡文迪许这会儿共情的是怎么劝都劝不通小王子的飞行员, 还是吵不过架、只能恼火地把不中听的话都堵在唇舌间的人类情侣。
欧德慢慢将手指揉进卡文迪许冰冷丝滑的银发里,在再度分开时尚显轻松无谓地继续调侃:“而且,你要是想跟我发展一些你信奉的神明不会乐见的关系,那还是不要自比飞行员比较好。”
“照你的视角看,飞行员可没等到一个好结局——他只是小王子漫长旅途中偶然路到的一名旅伴,暂时的,也不特别,和那些孤独的国王、忙碌的会计没有多少差别。他不是小王子所爱的人,所以当小王子决定奔爱而去时,他只能看着小王子为另一个人离——嗯……”
卡文迪许用唇研磨那些叫他不快乐的话语,把那些讨厌的语言碾碎成断续的急喘。这是第二回,欧德在卡文迪许的声音里听出咬牙切齿,并且比第一回鲜明太多:“你能少说话吗?”
欧德却从卡文迪许的不快乐中汲取到了快乐:“我叫你闭嘴的时候,你也没听过我话啊。”
他轻佻地拍了拍卡文迪许绷紧的侧脸:“再说了,你跟飞行员还不一样呢。好歹飞行员能理解小王子对玫瑰的爱,你懂吗?不,你不是飞行员。你只是那个寂寞小星球上的国王,终于看到身边有个人来,就拼命想留下——”
“咚!”
木板围成的告解室骤然晃荡了一下,紧跟着又传来一串四肢抵撞在四壁上的挣扎扭打声,最后收敛于看似安静的唇舌交缠。
卡文迪许紧紧攥着欧德的手腕,好像这样就能将小王子扣在安全的地方,别一天到晚地想见毒蛇。
欧德被迫拧着脖子和卡文迪许接吻,多少有点上不来气,正准备哂笑一声再说几句不中听的话火上浇油,忽然听见教堂外传来一阵骚乱声:
“啊!!!!怪物,吃人的怪物!”
“警局呢?!快去找救援啊!”
“警局早被吃空了!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从港口逃来这里?!去教堂!快去教堂!那怪物一定不敢进主的地盘的!!”
“轰!”
欧德变了脸色,一把推开卡文迪许时,教堂的大门被轰然撞开,惊恐尖叫着的人群涌入最后的庇护所,完全没人在意神父们脸上的恐惧是否比他们少。
“怪物在哪?吃了多少——”欧德大步踏出告解室,右脚刚跨出门槛,手腕就被卡文迪许再次拉住,“——放手。”
“别去。”卡文迪许没松手,“你现在太瘦弱了,赢不了的。何必为和自己无关的人拼命?”
“当——”
正午的钟声在这时在教堂中荡开,恢弘悠长。
“当——”
欧德在这一瞬再次陷入一段清醒的梦,也或许,那就是他残失的记忆:
“走!走!欧德!你他妈的敢回头试试,滚!!”夹带着虹彩的子弹追在欧德的脚跟后,迫使他一路向前逃亡,不敢回头。
“操……教官一早就说我早晚得死在色字上,没想到真让他算准了……那个半吊子瞎算命的。——还看我干嘛?头一次见埃及人?带上伊娃滚啊!妈的,傻逼英国佬,滚!快滚!”
“欧德,听我说……别相信任何人,你不能……呃……答应我,如果你见到我的丈夫……给他一个痛快的,他怕痛……我本该自己完成这个承诺的,但我……欧德,欧德……如果你……你能赢,把我和他……埋在一起,你……”
纷乱的画面逐渐清晰,骤然定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这黑暗中唯一可见的,是一张俄裔女人的脸,而他的手正举着一把亮着金纹的手枪,枪口抵着名为伊娃的金发女人的眉心。
他看不见伊娃的身躯,对方的身躯藏没在黑暗中。他只能看见伊娃那双冷漠的眼睛泛着红,以强压着情绪的冷静声音说:“开枪。在我彻底失去理智前。”
“乓!”
第一声枪声响起,火光后倒下的是眉心间多了一个黑洞的伊娃。
“乓!”
第二声枪声响起,火光后倒下的是半张脸流淌着灰色浆液的埃及佬。
“乓!乓!乓!”
枪声越来越快,倒在他面前的身影不断切换,有他见过的,有他没见过的,有狰狞的怪物,有向他闭上双眼引颈就戮的军人。
尸体在他膝盖前堆积成山,将他高高托起,他甚至在其中辨认出几具残缺的尸体属于萝拉——还穿着校服的萝拉,长大后穿着白大褂的萝拉……
而后某一瞬,这些叫他想像被烫到了一样丢开枪的尸体骤然不见。
他出现在GORCC上方那座教堂中,只是教堂已经被夷为平地,浓黑的焦烟滚滚冲天,浮士德就坐在那废墟中,仰头看着远方云层中透下的晨曦:
“你知道一直以来我都把所有的精力、金钱砸在研究时间上,我尝试达成一种效果——使用炼金术,再加上自愿的献祭,也许在某一瞬,人类可以从神明手中夺走时间的控制权,哪怕只有一瞬。”
“不过这辈子看起来我是没机会试用这个了。给你吧。”
浮士德随手将一张卷轴丢向欧德,看向越来越明亮的晨曦喃喃:“天知道这会儿多适合抽一根雪茄啊……你小子。”
浮士德转过头,懒洋洋地冲着欧德点了点,“给老子赢。听见没有?然后给老子坟上堆一座一辈子都抽不完的雪茄山。要蒙特克里斯托的,我只抽蒙特克里斯托的……”
阳光落在浮士德身上,他化作一捧飞尘,纷纷扬扬地消散在废墟之上了。
欧德和梦中的自己一同颤抖起来,梦中自己内心流淌的痛苦、愤怒、憎恶、不甘……好像跨越了时间与记忆的屏障,一路烫进他的心脏。
他几乎和梦中的自己一同哆嗦着手,粗暴又轻柔地扯开卷轴上的系带,以想要将符文烙进灵魂的力度瞪视着面前的纸张。
“当……”
最后一声钟声响起,骤然将欧德从过往拽回现实。
现实也是一片兵荒马乱,尖叫与生命在他眼前一并流逝,血泊在教堂的地面上蔓延。卡文迪许仍丝毫不退让地牢牢抓住他的手腕,挡在他面前。
欧德却忽然不那么急躁了,他已经想好了接下来他要做什么——爬上教堂的钟楼,利用那个小牙仙说的时钟回溯时间。
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会死,他膝盖下的尸山不会再升高。因此再逗留一会也没有关系:
“那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第一次见面就想杀死我的卡文迪许先生?如果真想不通,那就当做是我见不得人在我面前死吧。”
“……”卡文迪许的唇掀动了一下,想说你这样,还总是自称自己道德水平有限?但他顿了一下,又将这句除了情绪没有功能价值的话咽了回去:“你自己难道不包括在‘人’当中?”
“你知道吗,你和小王子也不一样。小王子只有一朵玫瑰,你却有成千上万朵玫瑰值得你去拼命,哪怕是那些路边偶然遇到的,素昧平生的。你愿意为那么多玫瑰做这么多,却不愿为自己着想哪怕一点?”
“……”欧德挂起了微笑,反向卡文迪许逼近了一步。
这家伙的确够惹他上火的,恰好适合他倒出所有因回忆而生出的恶毒:“你知道吗?如果你想把独占欲伪装成关心来阻拦我,那你就错了。”
他的唇几乎贴着卡文迪许的侧脸,一字一字地轻声说:“会阻拦我的爱我不要,我要的是……哪怕我浑身的骨头都碎了、含着血、掺在呼吸里;哪怕我自己都软弱了,但那个人知道清醒的我想要什么,依然会把我送上我要走的道路。”
欧德微微后退,看着卡文迪许那双没有焦距、似乎只是静静倒映着一切的双眼:“我要的不是飞行员,是毒蛇。所以不管你粉饰成什么,别挡在我的路上。”
“……”卡文迪许垂下视线,看向抵住他小腹的冰冷枪口,“这是我的枪。”
“那你正好可以选择了。”欧德轻柔地说,“要做我的敌人吗?还是我的毒蛇呢?”
“……”
抓住欧德的手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又是几秒的沉默。而后某刻,卡文迪许忽地微微加重手上的力道:“那你会保护你的毒蛇吗?”
卡文迪许没管抵在小腹的枪口,主动将距离重新拉近,低声说:“这绝不是神明希望看到的。也许还会有其他神明想将我从你身边赶走。如果有人想像飞行员那样赶走围绕在小王子身边的毒蛇,你会保护它吗?”
欧德盯着卡文迪许看了须臾:“会的。我会。”
半分钟后,教堂钟楼。
欧德以最快的速度确认完需要赶到的时间地点,就直接赶向钟塔顶层:“一共有两个怪物,波及平民的战斗是从港口晾鱼场那儿开始的。你看见沙滩上那个会计的手表了吗?停在九点整,我们那会儿应该还在海底——”
“——恰好从大衮的巢穴里出来。好消息,你不用再打一遍大衮了。”
卡文迪许步履稳健地跟在欧德身后踏上最后一层台阶,随后侧过脸听了一会,也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满意地微微颔首,才“啪”地一下轻拍开欧德在时钟边扒拉的手:“这不是猫罐头。你要把里面的结晶拽断了。”
“……”欧德的舌头抵了一下腮帮,忍耐地说,“你能快点吗?”
“我可以。但……”卡文迪许在某位小王子准备暴起虐蛇前及时结束大喘气,“我以为你一开始想赶来教堂,就是为了查看这个时钟的使用记录?”
卡文迪许轻扣了两下钟表底板,一行血字立即在时钟顶部浮现:“我——”
卡文迪许的声音忽然卡住了,脸色差得像在扮演青蛇。
相比之下,欧德只是抬头扫了一眼从三米高的钟表顶部,一路写到底部的自己的名字,就继续催促:“快点,这没什么好看的。逆转了很多次,能猜到。”
他最近没少做梦,看着那些千姿百态的尸体,就能肯定这时钟在过去应当和他结下过很深的不解之缘。
卡文迪许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好在手上的动作没耽搁,不然欧德非得一脚把他踹下塔楼不可:“我能问问……这位小王子为什么这么能死吗?看起来他根本不需要毒蛇的帮助——”就能死出很多花样。
“也许你更应该问问这宇宙的生物多样性怎么这么丰富。”欧德晃悠到时钟边新漆的石墙边,皱着眉摸了摸一尘不染的新漆层,“这里是不是有刻z——”
时间飞逝。
欧德后半个没说出口的字被拉成一线,直到他骤然撞进3个小时前,他刚从海沟里游出来的身体:‘……字。’
‘什么?’卡文迪许解开系在自己手腕上的海草,向前盲摸了一下,‘你在哪?’
欧德在心里骂了一百遍该快的时候不快,该慢的时候不慢的毒蛇先生,伸手不是很温柔地抓住卡文迪许:‘去晾鱼场。快!’
·
9:00a.m,晾鱼场边的流浪者安置所门口。
“行了!你们这一家三口的……小孩儿在这儿赖着不走也就算了,喊大人来,大人也跟着赖算什么?这安置所是给流浪者准备的,又不是给你们准备的。”
洗完澡,换了一套干净衣服的警长哈欠连天,推着萝拉一家往外赶:“赶紧回家吧!啊。我们忙着呢——密林大火的原因还没查明白,学校紧跟着又塌方了。幸好不严重,学生没事——诶,还有啊,最近别往教堂跑,那边……你们在听吗?!”
萝拉一家三口互相搀扶着,都红着眼睛,神色发木。
跨出门槛时,在安置所里一直闷声不吭了十来个小时的萝拉终于压抑不住,嘶哑地喊了一声,一下抱住父母大哭出声:“我想长大!!为什么我这么弱小?!我想有力量……我想学医,我想救下那个疯子!但我一件想做的事都做不到!!我——”
母亲紧紧抱住萝拉,将萝拉因无能为力而撕心裂肺的哭喊闷在怀里:“你会去学医的。我会想办法……办法总是比想得多,我保证。”
“听着,”萝拉母亲看向丈夫,“我记得瑞德医生和你关系不错?为什么不能请他在闲余的时间来我们的农庄做家庭教师?我确定我们能支付给他一份让他满意的薪酬。”
萝拉父亲张了张嘴,但终究没能把那句“我们不等那位欧德先生了吗”说出口,成年人和孩童最大的区别是有时得分辨得清徒劳的幻想和残酷现实:“……没错。我们回去,我马上就联系——”
“轰!”
海面的方向突然传来重物砸落水面的巨响。
萝拉一家不约而同地眼中一亮,心头涌起无限的希望。他们猛然回头,看清海面上的事物时,那点期待霎时和血色一道褪去了:“怪……怪物!快!回招待所去!!”
“轰——”
海面上,一只庞大如山的黑色泥怪扑入水中,臃肿的身体掀起滔天巨浪,上涌的海水眨眼将大半个晾鱼场的晾架摧折。
被黑泥怪追逐的是一道瘦小的影子,祂像个干瘪的婴儿,树枝似的前爪始终僵直地前伸着,好像想抓够什么东西,后腿像是被什么东西绑住了似的紧闭着向前拖曳着移动,速度居然不慢。
黑泥怪咆哮着伸出肥胖的手,想攥住眼前乱窜的美食,然而那干瘪婴儿实在太快了,一眨眼就窜到了海岸上。停顿了一瞬,就向着躲闪不及的萝拉一家猛然扑去!
“不……”警长全凭下意识地蹿出来挡在镇民面前,恐惧晚了半秒才后知后觉地涌上他的脸,“救——”
欧德和卡文迪许,就是在这一刻赶到海滩上的。
脚下尚未站稳,欧德就凭着敏锐的动态视觉将战场局面扫了一遍,旋即果断拔.枪,一枚子弹逼退了冲向萝拉一家的干瘪婴儿。
没给自己留任何喘息的时间,他紧跟着绷紧肌肉,横冲入进黑泥怪的追击路线,抬起在钟塔上等待卡文迪许磨蹭时,画好了新学的炼金术阵的右手,迎向山峦一样倾轧而来的怪物!
“?”卡文迪许站在海滩边若有所觉,循迹望来。
山峦凝滞,时间在这一刻于海风中静止。
第19章 晚安,不要再见。……
百米高的怪物带起的风仍随着惯性扑上沙滩。
萝拉在发丝飞扬间, 呆呆地仰头看着面前的背影,过了数秒,因生死一瞬而提起的心脏才渐渐恢复搏动……而后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直至血液冲刷耳膜,心跳声躁如擂鼓!
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力量感从前方逆光的背影上辐射而出,如此汹涌地冲刷着她, 让她在大起大落导致的脱力间,又生出一种着了魔似的心驰神往:
她多么想能拿起武器,和面前这个人一起共赴战场啊……那么死亡也必将是热烈而喧嚣的!
“咕……”
被静止的庞然巨物忽地转动了一下眼珠, 晶状体裹在黏液中,发出粘稠的声音。
“……”欧德瞳孔微缩,在看清黑泥眼中倒映着的、从背后飞扑向他的干瘪身影的瞬间, 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婴尸会在急于逃脱时, 将目标从萝拉改换成他,说明在对方眼中, 他和萝拉一样好对付。
而处于猎捕中的黑泥怪将视线转向他,则说明比起抓到美味的猎物, 他的时间炼金阵让黑泥怪感到了更大的威胁。
按照这些迹象推论排序, 他们三者的实力应该是黑泥怪强于婴尸,婴尸强于他。
他本该先配合黑泥怪一起解决婴尸, 然后再反水……然而他却在情急之下做出了最糟的选择,致使黑泥怪和婴尸一同将注意对准了他!
更糟糕的是, 时间炼金阵所讨要的代价远超他的预期。只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甚至不够背后的婴尸沾上他, 他就已经感到浑身的力气和温度都在被虹吸而走,腿下一软。
“嘶……沙!”裹挟着死亡气息的尘沙像淬了毒的箭一样飞射向他。
欧德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当机立断切断炼金阵, 横枪一挡,借着尘中的婴尸冲向他的力量飞摔出去,用胳臂腿勉强支撑了一下,连滚数遭才在卡文迪许身侧止住惯性。
“我说过你打不过他们的。需要帮助吗?”卡文迪许轻飘飘的声音从头顶砸落,一只不论何时似乎都稳如磐石的手搭上欧德的肩膀,状似体贴地搀扶。
然而欧德的脑海中全是刚刚与婴尸正对上时的那一眼——
敌人是惊惶的、濒临绝境的。那股想要活下来的绝望情绪和沙砾一道抚上他的面庞,而如果欧德对这具婴尸的身份没有猜错,尘沙都已经贴上皮肤了还没将他变成一捧灰,这无疑证明了这个藏身于尘齑中、多半就是夸切乌陶斯的“神祇”正处于虚弱状态。
想想吧!想想被夸切乌陶斯莫名其妙召来捕梦小镇的沙尘之子们,想想他们不顾危险、日复一日蹲在密林边究竟在做什么?
会是为了救自己的神明逃出捕梦小镇吗?夸切乌陶斯为什么会如此虚弱?究竟是谁建起的这片笼罩在小镇边缘的屏障,目的是什么?
这一切,会和犹格索托斯……和卡文迪许有关吗?
搭在肩膀上的手掌在恍然间仿佛忽然变成了毒蛇,冲着他嘶嘶吐信。欧德出了一身的冷汗,面上仍旧如常地掸开卡文迪许的手,撑着膝盖自己站起身:“谁需要帮忙?呆在这儿,好好看着。”
卡文迪许说:“我看不见。”
欧德却灵活地转了一圈手中镀银的手枪,哂笑道:“那不是恰好能看得更清楚吗?”
下一秒,黑色的泥山轰然压顶。
欧德丝毫不留体面地一脚踹开还杵在原地的卡文迪许,反手一枪彻底拉稳了黑泥怪的仇恨,带着一大一小两尊死神疾驰向远离人群的海面。
“快!趁着这会儿快走!往内陆去!”警长连滚带爬地冲上因海水冲刷变得泥泞难走的沙滩,使劲将一个栽倒在地的晾鱼婆架起来,另一只胳膊又去扶被海浪拍倒在地的镇政府会计,“去农田!别去教堂!!快!!”
几个跟他一起来的青壮年警员迅速上前,接过他手上的人,警长又赶紧去敦促周围还在傻眼的人逃命:“别看了……别看了!想死啊你!!萝拉,萝——”
警长还以为萝拉一家会是最难劝走的,指不定这三个憨货非得杵在这儿守到战斗结束,没想到他人还没跌撞到萝拉面前,小姑娘就已经头也不回地转身往海滩的反方向冲:“呃,诶!你去哪儿啊!你爸妈还没跟上呢!!”
“她去找瑞德医生了。”萝拉母亲一把将左脚陷进沙泥坑的警长拔.出来,“警局里还有多少把闲置的枪?”
“什么?”警长实在跟不上这家人跳脱的思路,“你想做什么?枪支在我们局里是严格管辖物品,哪有闲置的——而且,难道你想拿警局配发的枪打这些怪物吗?!这枪都未必有你们家里的猎枪好使!”
萝拉母亲攥着警长,冷静而迅速地说:“去救萝拉前,欧德先生问我们借过枪,他需要枪作为武器。你看他现在手上的枪,不是我们家的那把,那意味着——”
“他自己有枪?”警长还在提心吊胆地看着沙滩上正在努力撤退的人群。
萝拉母亲:“——不。如果他自己有枪何必问我们再借?那意味着枪对于他来说是消耗品!我们没法跟他并肩作战,至少能保障他手头上武器够用吧?”
警长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回头时就见萝拉父亲已经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聚居区的方向跑了,看来是想向镇民借到更好的私人用枪。
与此同时,浅滩区。
欧德因沙滩冷不丁的震动,脚下一错,身体向前倒去。
他反应很快地当场拧转腰身,一只手还撑着地,身体没完全翻过来,另一只手就先举起枪向头顶盲射:“乓!乓乓乓乓!”
不确定子弹是否能对巍峨如山的黑泥怪造成伤害,欧德直接下狠劲扣动扳机,子弹霎时喷涌出去。
直追而下的黑山中央瞬间被撕开一道垂直向上的甬道,虽然没能贯穿怪物,但好歹让欧德避开了被压成肉饼的倒霉命运。
怪物吃痛,霎时发出哀嚎。
欧德趁机从向后翻滚的怪物身体里钻出来,正用力向下一甩,想甩开堵在枪口、蠕动着的灰色泥浆,脚下湿润泥泞的沙坑中倏然翻出气泡。
一缕干燥的沙尘从水下泥坑中疾射而出,如同尖锥一般霎时将枪从枪口捅穿到枪尾!
“?!”欧德骤然松手,在沙尘彻底将手枪削成塑料花前向侧闪开。正想着情况有点棘手,就听远滩传来一声呼喝:“先生——”
欧德眉心一跳,不禁皱眉侧头,本想着怎么还有人不撤离,就见三个撸起衣袖的年轻巡警抬着一架沉重粗长,前端并着6根枪管的大家伙,吭哧瘪肚地挪上沙滩。
“…………”欧德眼睛都差点盯直了。如果不是濒死一回,已经排遣完了他大部分的暴躁情绪,他高低得看着1888年版的加特林喃喃一句粗口。
然而背后的两个死神已经阴魂不散地撵上了他,更重要的是:“你们怎么会觉得我能举得动它啊!!”
就因为这一秒的震惊,晚几步闪躲的欧德差点没被身后的泥山碾成一块饼。
然而即使抱着头躲得很狼狈,对加特林的渴望还是让他在缠斗中,忍不住往加特林的方向连续瞟了三眼。
第四眼后。
欧德:“……啊管他呢!”
对重火力的渴望压倒了种种理智分析,他手脚并用地扑到沉重的机关炮后,一边低声啐骂自己“贪吧你就,真死在这儿就搞笑了”,一边用力一摇侧面的曲柄:
“嗵嗵嗵嗵……”
炮火骤然绽放出纯粹暴力的美学。
被当头射中的夸切乌陶斯硬是被阻隔了几秒,这几秒恰好够舒爽了一把的欧德抬手狠狠咬破手指,炼金术阵在粗重的炮膛上一呵而就:“没你们的事了,快走!”
几个青年人居然一点畏惧都感觉不到似的硬杵在欧德身后,其中两个甚至掏出了自己的配枪,目光凶狠地看向海面:“不!我们和你一起!那个穿西装的家伙不也没离开吗?”
“……”欧德被梗地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没空回头挨个踹人,只能用力一转曲轴,在炮火声中低吼,“那是我养的蛇!!命说不准比海上那两个东西加起来还要长,你们跟他比什么?!”
他不是人,你们也不是人吗??——欧德还有后半句没说,主要是没空。
但站在海岸边的卡文迪许一定是听见他说出口的那几句了,脸上流露出意外的神情,品味几秒后,忽然对着欧德像要点单的客人似的抬了抬手。
欧德看见了,但回复是“滚”。
卡文迪许表示这不公平:“你用石子、口哨、敲船板叫了我很多次,我认为我选择的方式很礼貌。”
欧德回了一声加重的“滚”。
卡文迪许:“我可以帮你削减加特林的重量。”
欧德侍应生在三秒后丝滑地滑到卡文迪许身边:“乐意为您服务,先生。——但您最好搞快点。”
卡文迪许微微挑眉,手上不停:“听起来你提供的是那种最好不要搞快点的服务。”
“说得好像你能享受得到似的。”欧德将重量从水泥袋减轻到正常手持枪的加特林架上肩头,向着战场迈进一步。
——如果卡文迪许能看到欧德,就会发现欧德的状态远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游刃有余。
他的脸色已经彻底白了,像所有血色都被吸走。虚弱的冷汗占满额头,将眉宇打湿。
炼金术阵此前并未显现出的副作用,在这此时终于彻底地展现出来。
先前的时间炼金术阵已经汲取走了欧德的大部分生命力,加特林的火力对他的情况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我听见你的呼吸声在颤抖。”卡文迪许忽地微微侧脸,“你的脚步在迟疑。你在畏惧吗?”
“我在思考。”欧德说。
他额头上的冷汗越发多了,但依旧在用毫无喘息的火力压制怪物的袭击,同时集中所有精力思考接下来的战术:
生命力耗损成这样,即使再不愿意吃任何一口怪物肉,他也得这么做了。
但不能当着那些还在远处围观的人群吃。必须将怪物们引入海底,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惊慌。
必须逐个击破,先从容易的下手……
他必须想一个办法,让黑泥山暂时不能干扰战场。
最终的计划渐渐成型,欧德缓缓呼出一口气。
在这一口实则不超过半秒的气息中,他压下了所有不该有的——或者说该有,但没意义的畏惧,拖沓犹豫的脚步重新变得敏捷利索,踏着脚下的泥沙猝然向深水区冲去。
他的肩膀在这一瞬和卡文迪许的肩膀擦过,带起的风让卡文迪许循着望去,莫名在视野空茫中产生一种错觉,好像飞行员正目睹小王子头也不回地投入死亡的怀抱,从此抛下他独自在地球上做一个孤独等候的过客。
卡文迪许垂在身边的手微微收了一下,脚步立即向前迈了一步。
但在他做出任何干预之前,一连串子弹骤然炮火似的炸在他脚尖前,像无声又轰鸣的警告。
‘不要上前。’枪声是这么说的。
‘看着我。’记忆中的欧德是这么说的。
“哗——”
欧德在先,夸切乌陶斯和黑山紧随其后,将海面砸出滔天巨浪。
海浪即将拍向卡文迪许,却被无形之力阻止,像有某种肉眼看不见里的空气墙分隔开数百米高的海浪,又以不容抗拒的力道向侧推开。原本海啸浪涌的海面霎时变得无比平静,连一丝微小的波澜也没有。
卡文迪许就站在海岸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追随着他能看见的夸切乌陶斯和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劣质品,用这些飓风刮过时被掀起的余澜,企图去追寻飓风的身影,去构画那头风暴般的美丽野兽的形容……
就像那晚,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翻阅着枯燥无味的书籍,却在意外间见证了一场充斥着美丽悖论的死斗,然而无法目睹风暴本身,只能追逐着被飓风撕裂的深潜者时一样。
他指尖下的枯燥文字忽然就有了温度,心脏一般搏动着叩击他的指腹:
“‘这是力量的冲击。一种原始的元气,一种基本的力量,一种在这些事物中运动、并使其像巨浪般涌动、如风暴般撞击、如火山般喷发的事物的能力。’
‘这□□所容纳的力量,冲击着我的意识,如同一阵活生生的风暴;它注入其中,使之充满活力,并使其在力量的洪流中扩张。’[注]”
卡文迪许至今仍旧觉得《海狼》是最契合欧德的书,就像书中说的:
“‘他自己就是一场风暴,是那席卷而来的狂怒风暴的核心与精髓。’[注]”
深水区中,欧德骤然止住了游弋的速度,滚烫的加特林枪膛在海水中灼红又变暗。
他因骤然停止的生命抽取中微微舒出一口气,尚未把这口气舒踏实,一股尖锐的疼痛便如他所料的那般,从尾椎骨处骤然刺入,紧跟着沿着脊椎一路向上炸裂。
他在迅速的虚弱中颤抖地抬起左手看了眼,确认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急剧地干瘪骤缩,就像深潜者据点里那些被夸切乌陶斯附身,干缩成木乃伊的沙尘之子一样,便在几乎让眼前发黑的痛楚中堪称畅快得意地咧嘴一笑,硬顶着夸切乌陶斯试图控制他身躯的企图,冲着面前抬起加特林:
“嘭。”
炮火在海水中骤然炸开,将欧德反推向后方如同深渊一般逼近的黑泥怪。
‘?!’夸切乌陶斯的惊骇几乎隔着灵魂刺进欧德的胸膛,然而他们已经向后翻滚着落进黑泥怪张开的巨大裂口中。
电光石火间,夸切乌陶斯急切地从欧德的脊背剖肉而出,然而下一秒,祂就被欧德的手死死攥住了干枯瘦削的前肢。
欧德就这么微微侧仰着头冲祂笑,笑得像个艳鬼:‘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嗡……”
黑泥怪骤然鲸吸,彻底将欧德和夸切乌陶斯一齐拖入漆黑的深渊。
急速的涡旋卷得他们在黑泥怪的食道中东嗑西撞,直到他们坠入黑泥怪厚软的胃袋。
周围是一片死寂的黑,但下一瞬,金色的纹路重新在加特林的枪膛上亮起。
欧德的面容因附身而苍老不堪,红发褪尽颜色。但他的眼睛依旧亮得像有鎏金在碧潭中流淌,在黑暗中仿佛散发着灼烫的温度。
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老朽、伤痛、生死,只对着夸切乌陶斯柔和地笑着,动了动口型:
‘晚安,不要再见。’——
作者有话说:[注]均摘自杰克·伦敦所著的《海狼》
第20章 看起来查号台比你信仰的……
死亡是什么颜色的?对于欧德来说, 那是火焰的颜色。
他跌撞在火场里,想跋涉到尸海的尽头,然而总有一双双手攥住他的足踝、小腿, 总有一道道往昔的人影指向他的来处:
“回去啊。”
“你胜利了吗?欧德?没有的话,为什么向着那边走?”
“没事的……夸切乌陶斯而已。即使祂将腐朽死亡的力量加注在你身上,你经历过的死亡难道还少吗?你还不是每次都会重返人间?我们会一直在这里……唤醒你, 送回你,死亡是你最不需要惧怕的东西了。”
死亡是什么颜色的?
对于夸切乌陶斯来说,那是欧德的颜色。
祂在心神俱裂的惊骇中看见那个明明虚弱不值一提的人类, 再次在裹挟着腐朽之力的尘沙中重新睁开双眼。
那双绿得谲丽的眼眸中充斥着纯粹的癫狂与兽性,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在加特林的反推动力下闪现般出现在祂眼前。
森白的、咬合向祂的牙, 是祂最后的记忆。
“嗡——”
胃里穿洞不止的黑山发出痛苦的哀嚎, 声音沉闷地隔着身躯脏壁传入欧德耳中。
下一刻,“哗啦——”
痛苦与暴怒之下, 黑泥怪竟像之前的欧德一样,选择高高抬起手爪, 狠狠捅入自己的腹腔, 将里面令它痛苦的东西与脏器一并扯出。
四下飞溅的灰色黏液中,黑山冷不丁撞上一双萤萤发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口中叼衔着一截黑色干枯的肢体,视线隔着海水中翻涌的血污, 一动不动地锁定着他,正如同饥肠辘辘的野兽, 口中还咀嚼着战利品,目光却已经锁定了下一个猎物。
流逝的力量和温度随着食物下肚逐渐回归,欧德没有去看自己正在迅速恢复饱满光滑的皮肤, 在黑山惊怒咆哮着扑来的同时,抬起手中的加特林。
“嘭嘭嘭……”
炮火声在水下显得沉闷短促,生命凝练成的子弹射.入黑山蠕动着的、像有自己的意识的血肉,眨眼将灰色粘液状的躯体撕开一道贯穿伤。
然而下一秒,那些黏液就探出细长的触须,飞快和对面的触须交缠、相融,那点贯穿伤在眨眼间便消退了。
——子弹不行。欧德眼睛眨也不眨,在瞬间做出判断。那吞食可以吗?
他的心脏怯懦地颤抖起来,仿佛在低低地哀求,不要再吃那东西了。即使再死一次,他也希望自己作为人类,而不是畸变的怪物死去。
但欧德身体的行动没有受到任何来自感性的阻拦。他毫不犹豫地利用加特林,直接扎入舞动着的灰色黏液中,对着这些叫人作呕的东西张嘴便咬。
“嗡……”
黑山愤怒的咆哮声中,灰色黏液里骤然激射出数十根触须,毫不留情地将欧德的胸腹捅穿。
然而这样的疼痛只让精神高度集中的欧德停顿了一瞬,思维便立即重新奔跑起来:
不行。啃食后,怪物照样会愈合。
更糟糕的是,大约是受到接二连三受创的刺激,黑泥怪彻底发起狂来,将近百米的裂口遽然张开,向着上方发出人耳无法捕捉的咆哮,紧跟着原本圆肥如球的臃肿身体骤然向下一滩,灰色黏液亢奋地扭动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向四周蔓延。
——鲸吸可以吗?
不,不行。他一秒内最多吸入五百立方的水量,连大衮都能挣扎着逃离,更别说趴伏下来简直覆盖了整个海床的黑泥怪。
那就没办法了吗?
……不,还是有的。
欧德抬手扯断捅入胸腔的触手时,忽然注意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明明刚下肚的夸切乌陶斯已经愈合了清除完异物的伤口。
他感到四肢发冷——但不是因为身体上的原因,而是因为他在畏惧。
他畏惧着再次走向死亡……真可笑啊,明明就在半小时前,他还如此渴望着解脱,因安眠被惊扰而暴怒,现在他竟开始舍不得抛下活着的世界了?
‘向卡文迪许求助吧。’内心有个细小的声音怯懦地恳求,‘这不是简单、最快捷的方式吗?为什么非要倔着拒绝呢?他看起来那么在意你,一定会帮助你的……’
‘死亡不痛苦吗?身体洞穿、骨肉烂碎……凭什么只有你要承受这些?!你难道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倒霉鬼吗?错过工作……亲人离世……无家可归……你连自己都救不了呢,祖父的遗体都取不回,还想着救别人?!’
——是的。
欧德轻闭上眼睛想。我如此无能为力,连自己都救不了。
所以当能决定人生死的按钮就在面前,他完全有能力重重拍下时,他怎么可能放弃?他凭什么要放弃?
他凭什么向神明求助?他凭什么要低头?!
凭什么把命运交到神明手中乞怜,只能低伏着身躯,抬头希冀神明的施舍?!
深海之下,欧德猝然抬起刻画着炼金术阵的右手,冲着铺满整片海床的黑泥怪再次发动时,从胸膛中发出一声低喝。
时间骤止,刚因夸切乌陶斯而恢复的生命力霎时汹涌地流出身体,然而欧德却在脱力中将加特林半甩半扛上肩膀,对准海床毫不犹豫地狠狠摇下曲轴。
热烈而暴怒的生命眨眼倾泻向覆盖着海床的黑泥怪,将原本沉浸的深海吞没于一片烈日般炽灼的喧嚣中。
海岸上,卡文迪许雾蒙蒙的眸底骤然倒映进了一片璀璨的白芒,仿佛有恒星在生命的尽头耗尽燃料,坠落于海底,静默的急剧坍缩后,以浩荡的声势遽然爆炸!
他的瞳孔因意想不到的光景而骤缩,紧跟着猛然反应过来:等等。欧德做了什么?!
静候是候不了一点了,卡文迪许有些粗暴地扯开领带,将西装外套抛开,直接潜入深海。
十几分钟前他还跟欧德说什么毒蛇小王子呢!这下好了,毒蛇还没……好吧,他确实是提供了加特林的简易运用方式,但他并不是想让欧德扛着它去送死的啊!
这一刻,卡文迪许忽然就明白过来时钟上那一长列死亡名单是怎么弄出来的了——这家伙的自毁情结怎么这么严重?!真是见鬼了!
海水深处。
欧德的身体因失去力气而缓缓坠落,下方的海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灰色泥浆残留。
脊背撞上光秃秃的石板时,欧德的喉咙在迷迷糊糊间滚出一声不满意的咕哝:上一次他躺海床上时还有柔软的珊瑚当垫子呢,怎么这会儿这么梆硬?还能不能好好对待刚从战场辛苦拼搏完回来的战士了?
眼前是一片模糊旋转的光斑,最终他听见“啪”地一声轻响,画面定格在正对着他的手术灯上。
“别扭了行不行?”萝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不过更成熟些,带着点隐含着忧虑的不耐烦,“又不是割你的肾卖了……什么?手术台太硬?忍着!这还能给你整张席梦思吗?”
手术刀具反射出的银光在他右手边闪过,是手术人员正在进行最后的检查。
装满麻醉的针扎入身体,萝拉成熟了少说五六岁的脑袋晃到他面前,挡住了手术灯刺眼的光芒:“最后重申一遍这次手术的目的——我是指,如果成功的话能达成的目的:”
“以夸切乌陶斯的组织为主要材料,其余旧日支配者、外神和……不记名种族的组织为辅助材料,我们将会取出并重塑你的脊椎。”
“你可以把这次手术当成削片——”萝拉似乎觉得口述不是很好解释,遂伸出手掌在欧德眼前转了几下,“你看,手术之前,在我们眼中,你是一个立体人。任何人在任何角度都能看见你。”
“但在经过这次削片后,你的存在对于某些……外神来说,会被削得只剩下一个切片,”萝拉将手掌侧面正对向欧德,“就像这样,但肯定薄很多。”
“这能让你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对祂来说无法看见的特殊存在。”
“你知道的,那些外神观测事物的方式跟我们人类的视觉不一样,我站在你面前,你只能看见我此时正对着你的部分,但他们却能同时看到我们的所有侧面,甚至包括过去和未来。”
“等等,”手术台上的他自己说,“即便照这个说法——应该也只有站在我正对面的外神才会看不见我吧?换个角度不就——”
“的确如此。”一道陌生中又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欧德反应了一会才记起来,这不是之前在深潜者据点里提醒过他的恢弘声音吗,“但很幸运的是,我们唯一需要你避开的外神只有犹格索托斯一个——”
“祂掌控着时间与空间,知晓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即使是我们这些旧神的诞生与死亡。祂是唯一一个我们必须要提前防备的威胁,一个全知全能的敌人是无法对抗的。”
有着恢弘声音的存在走到了手术台边,手术台上的他自己透过受麻醉影响的模糊视线扫过去,只能看见一个裹着白袍、蒙在一层白紫色光芒的高大身影:
“所以,我们只需要保证你能在犹格索托斯面前保持‘无法观测’就够了。这一点会由我和我的同伴在手术中负责实现。”
“……那我们现在的对话,祂难道不知道吗?”手术台上的他疑心很重地追问。
自称旧神的白袍身影摇摇头:“你以为像这样的手术在你身上实施前,我们会不先进行实验吗?——我们现在所处的空间,就是用这个方式开辟出的独立区域,不过因为实验用料有限,很快就会崩塌。”
“其实不需要解释得太复杂,你可以这么理解——接受手术后,你对于犹格索托斯来说,就处于一个祂无法观测、无法触及的空间中……而且这手术还有另一个好处——”
“它是为了针对犹格索托斯而创造的,所以它的效果也会跟随你去到任何时间、空间。”
“犹格索托斯不会再是我们计划的威胁,反而是你——你会变成一把利刃,一把针对犹格索托斯而存在的利刃。”
裹在白袍中,蒙着一层白紫色光芒的高大身影轻拍了一下萝拉的肩膀:“称赞这个小姑娘吧,如果不是她,这台手术不可能被成功创造出来。她和伊娃的智慧可堪与神明并肩。”
白袍身影点点头,很快便体贴地让开了,给明显还有话想说的萝拉留出私人空间。
“欧德。”萝拉伏在欧德胸前,像安躺在父母怀中的孩子,她低声说,“这场手术……也许会比你经受过的任何伤害都更痛苦。我甚至无法保证你能活着从这张硬邦邦的手术台上走下去。所以……”
“你不会现在这时候劝我跳下床跑路吧?”手术台上的他自己调侃着说。
“……你绝对想象不到我有多希望你这么做,但我知道你不会。所以。”萝拉微微抬起头,手术灯在她凌乱的发丝后,像一轮冰冷又热烈的太阳,“我想对你说的是,谢谢。”
“谢谢你在捕梦小镇救了我的命。谢谢你把我带来1980……”
眼前的灯光骤然花了,像冬日覆盖上冰霜的窗玻璃。
欧德听见萝拉的声音低低地回响;
“谢谢……你带我来到未来。”
“欧德,欧德……醒醒。你不能在这时候闭上眼睛。”
“欧德……请求你,带我去1980年吧。”
“——嗬!”欧德像溺水的人骤然醒转,呕出混着血块的海水后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却有一条坚实的臂膀将他的腰牢牢箍住了。
他抬起头,就看见卡文迪许蹙着眉宇,苍白的面庞上含着隐怒,他正靠躺在对方怀中。
卡文迪许抬着手臂,手腕处割开了一道口子,金色含光的血液缓缓从裂隙中渗出,正被卡文迪许送到他唇边。
“……”欧德偏了下头躲开了,紧跟着抬手握住卡文迪许的手腕哂笑,“没死呢,怎么就急着给我喂毒液了?”
卡文迪许的神情绝对算不上友善,但欧德并没有畏惧的感觉,大概是一轮又一轮的死亡已经模糊了他对于死该有的、最原始的敬畏。
他只觉得想笑,因为方才那段手术台上的记忆填上了他猜测中最后一个逻辑断链,清清楚楚地将卡文迪许的身份钉死在“犹格索托斯”上。那现在再回味之前互相拉扯时的种种……
“你笑什么。”卡文迪许又在暗暗咬牙了。
欧德捏着卡文迪许的手腕拿开——之前发疯也就算了,现在他可不敢随便吃犹格索托斯的血肉,那能跟吃重伤虚弱的夸切乌陶斯、到现在他还没记起身份的黑泥怪是一回事吗?吃完还不得当场不做人了:“没呢,”他半哄半敷衍地说,“就看你脑袋后面的太阳特别圆。你往后让让,别挡我看天。”
欧德的手按在卡文迪许的胸膛上,将人推得往后仰了仰,让炽热得让人骨子里发痒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
天空茵蓝而晴朗……直到某刻,蔚蓝一片的天空“咔嚓”一声轻响,裂开一道口子。
下一刻,属于1980年的暴风骤雨从裂口处灌进来,以不可阻挡之势,冲进停滞在1888年太久的捕梦小镇,将欧德身上的血污一点点冲刷干净。
欧德在熟悉的雨中舒适地闭上双眼,片刻后忽地抬手,拽住了卡文迪许松散开的衬衫领口,将人扯得弯下腰来。
海蓝与浓绿的眼睛对上视线,雨珠顺着卡文迪许湿漉的银发坠落上脸颊。
欧德笑吟吟地问:“让你看着,你乖乖看着没?我好看吗?”
“……”卡文迪许的侧颌眼见得绷紧了一瞬。
他没有退开,反倒将身体又附低了几分,无视嘈杂着围聚来的人群:“好看。好看‘死’了。”他简直在磨牙,“好看得我想现在就要你,就在这里,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欧德不以为意地哼笑了一声,懒洋洋地松手躺回卡文迪许的怀里:“那你想着吧。”
“欧德!欧德!!”小姑娘因为焦急有些尖锐的声音从远及近地传来。
萝拉拽着瑞德医生费力地挤过人群,一冒头,冷不丁就瞅见经常凭借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姿态将欧德气得翻白眼的卡文迪许,被欧德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态度气得够呛,捏住欧德的下巴吻得粗暴而旁若无人。
“啊……这、这……”1888年的人们惊呆了,天知道这会儿英国对待同性恋人的态度还是送绞刑架呢!
“哎呀这雨下的好大啊……”
“对对……怎么突然就下雨了呢?”
淳朴的小镇居民们纷纷仰头看天,仔细琢磨这异常的天象是怎么回事。
只有小姑娘惊呆几秒,勃然大怒,尖叫着冲过去:“亲亲亲你个头啊!!血还流着呢!!”
欧德赶在卡文迪许有任何理由迁怒前抓住小丫头的手:“别忙活了,这点伤,线还没缝完呢伤口就没了。没什么好……唉,你别哭啊,哭什么?你看天上这雨……我之前说什么来着?梦外是1980。你能去上医学课啦!开不开心?”
“开心……不!不对!一点都不开心!!”小丫头哽咽着暴跳如雷,“你这个人!!为什么一点不珍惜自己的命?!我——嘶!”
萝拉只觉自己的侧颈像突然破了一个血包似的跳痛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抬手捂过去,却无比震悚的摸到了某种柔软、黏腻的东西,蠕动着在她的手心挠了一下。
“……?!”欧德瞬间收起笑闹的神情,撑着卡文迪许的大腿坐起来,“别捂着!我看看。”
萝拉急促喘息着,只感觉这短短一天,她已经经历完了这辈子所有能经历的大起大落。她浑身发着抖慢慢松开手,几乎不敢看从她颈侧长出的东西是什么样:“我……我变成怪物了吗?”
前一秒还在为危机似乎告一段落而松了口气的人群骤然一寂。
无数双包含着畏惧和依赖的眼睛注视下,欧德冷静肯定地说——即使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你不会。有专业的人会处理这个——怕什么,你跟怪物就接触了多久?这才哪到哪呢,我都没变。”
警长第一个反应过来:“警局!警局里有电话,你说的那个专业人士怎么联系?用电话能联系上吗?”
欧德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卡文迪许压在他腰间的手就慢慢向前滑动,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不紧不慢地说:“怕是不行。1888年的电话,怎么能拨得通1980年的手机?”
卡文迪许变戏法似的从衣袖中单手抽出一只手机,故意在欧德面前晃了晃:“但这个能。”
……怎么从这个1888年遇到的人身上掏出1980年的手机,一点都感觉不到意外呢。
欧德说:“……给我。”
“那不行。”卡文迪许的手轻巧地让开了,贴近他耳边,呼吸像蛇信一样一下下轻柔地扫在他的耳侧,“您养的蛇现在很不高兴。您得……嗯,让我想想……为它订购一份‘不需要太快’的服务。”
欧德迎着小姑娘清澈慌张的目光,顿时清咳了一声,用手肘将卡文迪许往后捣了捣:“订,随你——能给我了吗?”
“你知道号码?”卡文迪许忽然有了服务的热情,“我可以——请教我所信仰的神明,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欧德无语顿住了一阵,特意转过头,看着十分想订购加时服务的卡文迪许,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查号台的号码,在等候音过后礼貌从容地发问,“我想知道‘格劳瑞教堂’的联系方式……它位于伦敦。你这儿有登记吗?”
声音甜美的接线员很快给出答案,并祝福生活愉快。
挂断电话,欧德继续看着卡文迪许,一个键一个键按下新到手的GORCC地面伪装建筑的号码:“看起来查号台比你信仰的神明更慷慨。”
卡文迪许:“…………”——
作者有话说:和编编商定好,明天开始倒v啦,倒v章节是15-20,看过的宝注意不要买重复哦!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摊手]by闭关断网码字中的蠢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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