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穷追 狼捕羊羔,猫追老鼠
沈纯心如擂鼓, 难以置信他竟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与他堂堂总督撕破脸。
所幸人不在他府上,不然他怕是难以轻易送走这樽大佛。
他往里比了个手势,镇定自若:“裴大人说沈某抢了你的人, 大可下马来府上一叙, 看看府上可有裴大人要找的人。”
“你的义子从我手底下抢走我的人, 此事你作何解释?”裴霄雲擦拭手中的剑,雪花飘坠,将他的声色染得冰凉。
这个沈明述,枉他见此人骁勇善战,赤胆忠心,觉得他与沈纯这个老狐狸不一样, 提拔他做了同知。
没想到他竟辜负了他的期望,与沈纯沆瀣一气, 掳了他的人去。
他绝不会放过他。
沈纯额头垂下一滴冷汗, 淡定抚掌擦去,转而笑道:“沈某早与那逆子恩断义绝,他做的事, 与沈某无关,裴大人若想算账,便去西北找他。就算是陛下亲临,也断没有以莫须有之罪,强围一品总督府的道理。”
裴霄雲神色微动,除了心有介怀,沈纯在讽他名不正言不顺之外,在听到西北这两个字时,不禁眉心一跳。
他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从齿缝隙挤出几个字:“他将人带去了西北?”
“怎么, 裴大人足智多谋,竟然还不知道?”
沈纯往前两步,见他面色难看,他便满心畅快,“林公子的夫人有个失散多年的兄长,正是沈明述,他们兄妹团聚,便急着与我总督府撇清干系,一家人往西北去了。”
裴霄雲咬着后槽牙,额叫突突直跳。
她从前跟他提过一两句,她与他哥哥失散了,他还记得。
从他被她一杯酒药倒,再到她跟着沈明述与林霰北上,这中间的一切事物,对他来说都十分陌生。
那该死的药效似乎还未完全散尽,他眼前时而朦胧时而虚浮。
都是她,她把他当傻子戏耍,他必定要活刮了她,想一家人去西北团圆,安居乐业,做梦!
“裴大人若不舍佳人,还是尽快北上去寻人吧!”沈纯并不认为他会强攻总督府,只是为了一个女人,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罢了。
他已派人飞鸽传书,联系了北地私兵,设下天罗地网,让他们一个个有去无回。
裴霄雲已是怒火滔天,恨不得这下就将沈纯的头砍下来,冷笑着拉开弓箭,缓缓对准他的头颅,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一个背叛我的贱婢,派人去杀了便是,也值得我亲自去寻回来再杀?”
“你大胆!我是朝廷的封疆大吏!”沈纯见他搭起弓箭,汗水浸湿了一层衣裳,装着胆子呵斥。
可裴霄雲雷厉风行,又哪里惧他?
电光火石,只见箭矢凌风而去,刺进人右臂,顷刻血肉横飞。
沈纯捂着手臂哀嚎,只见裴霄雲调转马头,撤了兵马,扬长而去。
城门,飘着鹅毛大雪,满地银装素裹。
裴霄雲抚摸着胯.下骏马的鬃毛,攥紧缰绳,等待着前方的探子来报。
“大人,前日深夜子时,果真有一队人马出城北上,马车上是两男一女,车后跟着五六位仆从,说是去京城谈生意。”
竟真的去西北了?
裴霄雲眼神冷得泛起灼热的红,似乎要隔着千山万水,将她活活吞入腹中。
“传信各处要塞,遇到这队人马,即刻截下,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探子抱拳领命,又被他叫住,“慢着,无论如何,留下那女子的性命,我要亲自去擒。”
他要亲自抓到她,将今日之辱从她身上讨回。
沈明述在西北的势力不容小觑,若真放他们去了西北,再抓她可就拿了。
他狠夹马腹,马蹄踏起飞扬尘土,一路出了城。
—
城郊,一处破旧茅庐不胜风雪,飘摇欲坠。
贺帘青揉着额头醒来,睡了五日,明亮的天光照入眼中,刺得他目眩神迷,他下意识伸手去遮,却发现双手被绑着。
他与行微被绑在一处,而她还未醒。
风携一丝酒气飘入茅庐中,紧接着,送来外头两个男人的肆意谈话声。
“这都几日了,怎么还没醒?不会真要按照公子的吩咐,守到他们醒了再放他们走吧?”
另一位男子搁下酒碗:“这大冷天的,老子可没那个耐心!那女子是暗卫,不是什么好人,不如将她给杀了,至于另一个,就扔在这,看他的命数了。”
“也好,动手吧。”
谈论尽入耳中,贺帘青呼吸一滞,不自觉看了看身旁陷入昏睡的女子。
其实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是个大夫,只想救人,不想害人,沈明述是个好人,已答应会留他与行微一命,他先她一步醒来,原本可以自己先跑,叫她再找不到他。
从此,他脱离裴霄雲,天涯海角,任他遨游。
可因为方才那两人的一句话,他竟有些微微动摇。
他们说要杀她。
他的视线落到她面庞上,平常总是因她的不近人情而不敢靠近,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样子。
昏迷时,五官褪去那层凌人的阴冷,恬静柔和,眉眼尽数舒缓下来,眼睑下有一颗不被察觉的淡褐色的小痣,就与他见到的许许多多女子一样,可又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同。
她是他见过最冷漠无情的女子。
他摊开掌心,有些许无奈。
她总是对他拔出长剑,说要杀了他,可如今她被他药倒,即将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了。
犹豫间,不知是想起了师父对他说的话,行医者,不能见死不救;还是他疯了,对她起了恻隐之心。
蓦然,一道重力袭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行微昏沉无意识,身形不稳,倒在他肩上。
他叹了声气,只能去尽力推搡她:“快醒醒。”
经他不断呼喊,行微忽然紧蹙眉心,有几分醒转的迹象,可又像是被梦魇住了,迟迟睁不开眼。
她额头挂满冷汗,神情极为痛苦,极为绝望,唇瓣断断续续呢喃。
“行姑娘,快醒醒。”
越来越清晰的呼喊传入行微耳中,她猛然睁眼,梦中的恐惧扼住她的心神,她张口喘息,全然没察觉,眼尾淌下了几滴泪。
贺帘青瞪大双目,凝视她不安的神色。
她到底是梦到什么了,她这样的人,竟也会哭?
就在她睁眼的一瞬间,门板开合,外头两个黑衣男人手执长刀,破门而入。
他们见贺帘青尚算清醒,那女子则混混沌沌,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也懒得废话,挥刀向那女子砍去。
长刀散发出的白影在贺帘青眼前逐渐放大,他赫然怔仲,别无他法,只得抬臂一挡,刀刃劈在他手肘,顿时鲜血淋漓。
浓烈的血腥气刺激得行微倏忽清醒,她清楚看见贺帘青挡在她身前,被人劈中,地上流着一滩血。
挥刀的男子亦是震惊不已,朝贺帘青道:“你行医救人,算个好人,有意留你一命,你既寻死,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你们趁人之危,也能下得去手?”贺帘青捂着伤口,面色泛白,有意与他们兜圈子。
他这一挡,无异又与行微绑在了一起,惹恼了他们,他们是断不可能会放他一个人走了。
行微不知为何,心头有一股莫名的不适,像被人强灌下去的水要倒流出来。
趁着贺帘青说话周旋的功夫,她艰难拾起一块碎瓦片,不动声色地割起绳结。
“你既心疼,就下去一起陪她吧!”
雪白的刀刃再度砍来,行微这时恰好割开了绳结,一掌劈在那人手上,一脚踹向另一人的腹部,打得他们溃退,拖拽起受伤的贺帘青出了茅庐。
“快走。”
那二人武功弱,本不是她的对手,可她此时心神不宁,加之药效未全散,四肢虚浮无力,没走几步就被追上。
贺帘青不会武,全靠她一人撑着。
可行微束手束脚,寡不敌众,打斗间,二人被逼到悬崖边,齐齐坠落,掉在了水涧里……
—
离开江南,越往北,寒风愈凛凛。
哪怕开了春,仍是朔雪漫天,风一过,还带起飞扬的尘土。
明滢在苏州生存三年,早已不大习惯北地的气候。
她身子虚弱,如一朵嫩花离了温室,突然难以适应。
“咳咳……”马车极速行驶,带起一片蒙蒙黄沙,她猝不及防吸入沙尘,被呛得剧烈咳嗽。
“来,阿滢,喝口水润润嗓子。”林霰轻轻拍抚她的背脊,替她倒了杯温水,因残缺了一根手指,他握持物件时有些不稳,茶杯摇晃,他任由那洒出去的水倾倒在自己身上。
明滢看在眼中,喝了他递来的水,嘴唇湿润通红,那双眼中也红起来,隐隐闪动着什么。
虽然劫后余生,终于团圆。
但她与林霰心照不宣,都不提过去的日子。
可每当看到他的手,她便止不住心头的波澜,脑海中总浮现那个男人无耻又卑鄙的神情,她恨不得拿一把刀,隔着天南海北都把他捅成筛子。
她顺势躺在林霰怀里,听着他沉静有力的心跳,什么话也没说。
林霰或许知道她在想什么,搂着她越发瘦弱的身躯,眼底是止不住的心疼,只能握着她的手,源源不断传达令人安心的温度。
隔着一层厚重车帘,沈明述听到了明滢的咳嗽声,担忧她身子不适,便道:“此处风沙大,我驶慢些,明日到相州也没事。”
“不能停!”明滢离开林霰的怀抱,因过度紧张,咬红了下唇,“哥哥,快走吧,最好今夜就到相州,我实在是怕。”
相州之后,还有关州、徐州。
相州离西北,还如隔着一道天堑。
一日不抵达,她便一日难安。
这几日奔波,路上做梦都是裴霄雲来抓她。
他为了惩罚她,一箭射穿她的大腿,或是一片一片,把她的指甲盖拔下来,朝她阴戾地笑着,问她还跑不跑,听不听话?
她常常尖叫惊醒,再难入睡。
沈明述听着她担惊受怕的声色,像有人在他心头挖了一方泉眼,源源不断冒出酸涩。
他手掌一用力,折断了马鞭。
忽然想起,总督府寿宴,他就见过阿滢。
可那日,裴霄雲是怎么对她的?把她当丫鬟使唤,指使她去搬重物。
就算阿滢有意不对他说那些事,他也能猜到,裴霄雲对她很差。
否则,她不会这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连一个好觉都不敢睡。
他一边痛恨自己的无能,没能及时认出她,一边恨不得将裴霄雲千刀万剐。
这笔账,他迟早要找他算。
如此赶了一日路,伏蜒千里的山脉变得灰蒙一片。
山路崎岖,夜间湿滑,为了安全起见,众人只好寄居在山间一户猎户家。
这户人家并不富裕,靠打猎为生,一家三口都是朴素厚道的好人,热情招待了他们,还寻了野草让他们喂马匹。
明滢感激在心,怕麻烦人家,主动去帮女主人摘菜洗菜。
主人家的女儿三岁了,用红头绳绑着两只小辫,也不怕生,非要钻到明滢怀里,奶声奶气撒娇:“姐姐,抱抱!”
明滢摘完菜,净了手,揉了揉小姑娘奶团子般的脸颊,抱着她坐在灶台边烤火,摇着摇着,小姑娘就在她怀里睡着了。
一灯如豆,烟火缭绕,温暖的炭火烤化她心中凝结的霜寒。
她望着外头纷纷扬扬的雪,听着锅里热油的烹炸声,四肢百骸都泛起热意。
此刻在这间木屋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来,姑娘,孩子给我吧。”女主人做好了饭菜,解下围裙,伸手去抱孩子,“一看姑娘年轻,就没生养过,我这孩子顽皮闹腾,累坏了吧?”
明滢怔愣抿唇,嘴角挂着淡淡笑意。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眸中荡开一缕混浊,可转而又被她压下:“不累,她很乖。”
妇人和蔼笑着:“菜好了,快去吃饭吧。”
用了晚饭,碍于房屋太少,只能勉强空出一间房给他们。
沈明述便与几个部下睡在柴房,把空房让给明滢与林霰。
明滢身上都是沙尘,肌肤泛起红疹子,夜间痒了起来,打了热水沐浴才好一些,换上女主人素净陈旧的衣衫,总算舒适不少。
她绞着头发进来,便见屋内燃着灯,林霰寻来了一张四角破损的牛皮纸,低头在画着什么。
“你怎的还不睡,烛火太暗了,当心眼睛。”她走到他身前提点。
林霰一抬头,对上她如被雨露濯洗过的明亮双眸,温声道:“我在画你,把你画下来,随时都能见到。”
如珍似宝,时刻珍藏,他再不想与她分开。
明滢面颊滚烫,满脸赧然:“你画我做什么,我不是在这吗?”
可这句话一说完,仿佛从远处伸来一只巨手,把她心头的憧憬一一抽离,又变得空洞不安起来。
她不再阻止,静静坐在他身旁,看到一旁的竹筐中有针线,欲为她重新绣一个荷包。
一直到深夜,风停了,雪也止了。
林霰放下笔,她也放下针线。
看着画上的自己,她莞尔一笑,他总是把她画得那么美。
“不早了,安歇吧,明早还要赶路。”
她起身时,不慎被桌角一绊,一个趔趄抵在他胸膛。
林霰闻到了她发间的馨香,微微燥热,喉结滚动,情不自禁贴近她。
“阿滢……”
明滢脑子里灌了云雾,眼前飘飘浮浮。
那灼热的气息令她整个人紧绷,耳边仿佛响起一声声的逼迫与威胁,她整个人像沉在水里,呼吸不过来。
两瓣唇越来越近,她紧紧闭上眼,伸手推开了他。
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愿意,可她真的控制不住去害怕。
“对不起,子鸣……”
林霰看到她在哭,心肠都被绞碎,拥着她呢喃安慰:“没事,阿滢,我在。”
两人一床被,平静地躺着,安稳睡了一夜。
清晨,风雪终于停了,送来一线天光。
一行人与这家人道别,离开时,沈明述为表感谢,偷偷塞了银子在柴房,留给他们。
马车蹚过道道水沟,一路北上。
—
裴霄雲寻到这家猎户时,已是三日后。
探子查到她在这里住过,他心头燃着沸意,翻身下马,亲自去敲门。
妇人将他请进屋,见此人衣着不凡,眼神却冷,不敢打诳语,“……很多人,领头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外加另一个男子,是在我这住过一夜。”
“夫妻俩就住在这间房。”妇人紧张不安地叠着明滢留下的一件衣裳,“他们走得急,那姑娘连衣裳都忘记拿了。”
那件淡紫色比甲袄衫叠在床头,如针一般刺在裴霄雲眼中,这是她的衣裳,他记得。
他胡乱拎起衣物,似乎嗅到了她的气息,那惑人又恼人的甜腻馨香,掌心触到柔和的棉布时,狠狠剐蹭揉搓,就像摩挲在她肌肤上,要刮出一个洞来。
他能想象到,她缓缓褪下衣物,再漏出雪白的身子……
若她敢、若她敢与林霰有了首尾,他就当着她的面杀了林霰,再送她去死。
追了几日,跑死了两匹马,他已是疲乏至极,全靠一腔怒火撑着,烦躁地将那件衣物扔进车内,循着痕迹继续追。
下晌落雨,冷风料峭,穿林打叶。
一行人在驿站稍作歇息,围着炉子烤火。
明滢捧着一杯热茶,一口一口抿着,热雾将她的脸浸得红润。
“明日便要到关州,离西北不远了。”沈明述在烤野兔肉,先将最肥美的兔腿给了她。
明滢握着干净的树枝,似乎是饿极了,低头就咬了一口,烤出的油花沾在嘴角,“哥哥,西北有草原和很多马吗,是不是很大?”
沈明述笑了笑:“是啊,一望无垠,到时候我教你骑马,带你烤羊肉吃,可比这兔子肉好吃多了。”
明滢只是听他说起,心底都会涌起灼热狂澜,这一路颠沛流离,行色匆匆,她与哥哥来不及叙旧,与夫君也来不及温存。
等捱过这段时日,到了西北,一切都会变好。
他们有了家,就再也不回来了。
她吃完了兔肉,用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支着颐,“我还会制香,只是不知,那里的女子,会不会喜欢我的香?”
“必定会喜欢的。”林霰知她畏寒,褪下自己的厚衣给她披上,“到时你开香铺,我开一间字画铺。”
明滢喝着热茶,感到一股暖流在胸口流动。
歇息了几刻,照常赶路。
前方是一座山谷,四面环山,乱鸦时鸣,山林遮天蔽日。
马车行了进去,一阵一阵阴风袭来,直教人尤为不安。
沈明述与他们解释:“此处鬼斧神工,自然地界就是如此,无论四季都十分阴凉。等过了这处山谷,就到关州了,关州修的是官道,我们便不必这般风餐露宿。”
听他如此一说,明滢才稍微安下心来。
到此时已是又赶了一下午的路,众人都饥肠辘辘,沈明述带了两个人去前方竹林打野兔摘野果,告诫他们留下的人在树下歇息。
林霰在明滢坐着的树下生起了火,望着她青白无神的脸蛋,想逗她开心:“等我们到了西北,我就以这一路的经历为灵感,作一首琵琶曲。”
明滢终于绽开了笑意:“好啊 ,那你林大乐师的名声又要响彻西北了。”
“没有伯乐,高山流水也会失了音的。”林霰道。
他作的曲子,只有她才能完美演绎。
就好比,他们天生就契合。
他见明滢红着脸,匆匆躲开他的视线,就像那夜一样。
他不禁又心酸又无奈。
没关系,他会去治愈弥补她,从前用了三年,这次就用余生。
他主动避开话题,拿起空荡荡的水壶:“渴了吧,前方有溪流,我去给你取水。”
“我们一起去吧。”哪怕身旁有人,明滢也还是担忧他。
林霰笑了笑,指了指前方的清澈的河流:“你就坐着歇息,就在前方,你能看到我的。这么多人,不会有事,放心。”
明滢点点头,目光随着他的身影游移,看见他蹲下、打开壶口、缓缓取水的样子。
蓦地,一只利箭划破长空,刺穿了空中飘荡的树叶,牢牢插在离她眉心仅一步之遥的树干上。
“有异动!戒备!”
沈明述留下的部下看到那只箭,齐齐警觉。
明滢神思滞了一瞬,僵硬地望向头顶那只箭矢,见箭尾挂着一只紫晶芙蓉耳坠。
哪怕是死物,却比鬼魅都可怖三分。
这一箭,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她浑身血液凝固,像被人踩了尾巴,好似一张口,心就会跳出来。
前方的骏马上,墨衣男子眸光锐利深邃,单手挽弓,像是对方才那一箭颇为满意。
捕捉到她慌乱的神情时,犹如狼群捕到羊羔,猫捉到老鼠,勾着唇,朝她森冷一笑——
作者有话说:这里没追到[狗头]
第37章 兵刃 绝不会跟你回去!
明滢慌乱惊起, 一道声音灌入耳。
“绵儿,自己走到我这来,我可以饶你一命。”
裴霄雲翻身下马, 无视她身旁那些不足挂齿的人, 眸如鹰隼, 寒芒四射。
对她,他势在必得。
他一路都在想,等抓到了她,定要杀了她,以解心头之恨。
可真的追上了,见她满脸狼狈, 一袭粗麻布衣,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他竟有些动容。
只要她乖乖跟他回去, 好声好气地向他认个错,他也不是不能大发慈悲饶了她。
“你做梦,我绝不会跟你回去!”明滢攥着拳头, 咬牙切齿,狠狠打碎他的幻想。
哪怕他一刀杀了他,她也绝不会跟他走。
“姑娘后退,公子未归,我们会护你周全的!”
剩下的四个部下利落持刀,将明滢围在身后,一副要血战到底的气势。
“就凭你们?”
裴霄雲阴恻一笑,目中的怒火焚毁明滢拒绝他的字眼,挥了挥手,让他们把人带上来。
一名护卫擒住林霰的双臂, 将人拖了过来。
林霰方才去取水时,便被裴霄雲的人盯上了。
他似乎受了伤,脸上有一道通红血痕,双眼猩红,大喊:“阿滢,快走,别管我!”
都是他一时大意,他绝不能再成为裴霄雲用来威胁她的筹码。
他的余光里是身前雪白锋利的刀刃。
若别无他法,他就自我了断,不能拖累她。
裴霄雲望着明滢逐渐发白的面色,止不住得意,闷闷一笑,可又忍不住泛起醋意,眼底升起扭曲的暗恨,突然剑指林霰。
“你说,我将他杀了,你是不是就不跑了?”
“你住手!”明滢的泪水洒落脸畔,一股强烈的情绪撑破心中厚土,亟待爆发,她受够了他的逼迫与威胁,咬牙切齿道,“裴霄雲,我恨你!”
她恨死他了。
他想逼死她,从不给她活路。
裴霄雲反复咀嚼着她吐出的这几个字,在齿缝一一碾成齑粉。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他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知晓她跑了,他还快马加鞭去追她。
一路上,杀意不知不觉就磨成了无限的容忍,他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听她一句恨他?
凭什么,她对其他人都好,就唯独对他这般吝啬,要费尽心思去算计他,冒死也要从他身边逃走。
都是因为林霰,等他杀了他,断了她的念想,给她打一副镣铐,牢牢锁在他身边,看她还怎么跑。
他捏紧刀柄,恨意奔涌。
忽而,一只利箭飞来,射穿擒住林霰的那名护卫的心脏,林霰被一道重力携带,滚到了那条溪涧中。
这一瞬间的失控令裴霄雲都微微恍惚。
他朝前方看去,便见沈明述扔了弓箭,拔出长刀,高大的身影挡在明滢身前。
林霰浑身湿透,呛了几口水,被沈明述的人给救了起来,方不至于被河水冲走。
“没事吧?”明滢扶起他,拍着他的背脊,替他把呛进去的水拍了出来。
林霰笑着摇头。
“古越。”沈明述喊过一名信得过的属下,“快带他们先走!”
明滢被人拽上马匹,满脸忧色,朝身后疾呼。
“哥哥小心!”
“想走?”裴霄雲对沈明述的出现并不意外,念着与他有些缘分,还大度一笑:“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给你个机会,滚回你的西北去,莫要再插手我的事。”
沈明述听罢,满眼阴冷,再见他,仿若见到仇人,他从前真是瞎了眼,还以礼相待,敬重有加。
今日就算杀不了他,也势必要剜下他一块肉,“你强占吾妹,还敢在此大言不惭。我正要找你算账,拿命来!”
两边正要交锋时,一队蒙面的黑衣人马踏竹而来,沙尘四起,顷刻激起浩荡阴风。
裴霄雲与沈明述皆是刹那愣怔。
明滢他们的马匹被黑衣人的利箭射中马腹,瞬间人仰马翻,那批杀手有几人朝他们而去。
裴霄雲瞳孔震缩,脸上再没方才的波澜不惊,立时下马朝她奔去,一剑刺穿前一人胸膛。
“阿滢!”沈明述亦是心头狂跳,大喊一声,带着人围过来,打得黑衣人连连后退。
他与裴霄雲看到那些人剑柄上的特有标志,皆认出这批兵器出自杭州总督府。
是沈纯的人,目的是来灭口的。
明滢被林霰抱着,虽翻滚到坡下,身躯重重抵在树干上,却没受什么伤,而林霰死死护着她,背上被歹人刺了一刀。
她摸到满手的血,呼吸都停了半拍,心绪大乱起来。
那群黑衣人似乎是得了死令,杀招频出,刀刀致命,不将他们一网斩尽不罢休。
可有裴霄雲与沈明述在,这些人根本不是对手,两队人马将明滢他们牢牢护死,不让对方有一丝可乘之机。
裴霄雲连斩数人,衣袍被鲜血染透,脸上都是飞溅的血渍。
他回头望了一眼,就见明滢在抱着林霰哭,他心头一阵烦躁,暗骂了声没出息,将这股怒意都发泄在歹人身上,一击毙命。
对方节节败退,见大势已去,非但没有鸣金收兵之势,反倒杀意更甚,掌心一挥,洒出数根毒针。
被毒针刺中的人,皮肉即刻腐烂,倒在地上翻滚哀嚎。
“这针上是乌桓人的蛊毒?!”沈明述触目惊心,倒吸数口凉气。
他戍守西北数年,常年与乌桓人打交道,认得他们引以为傲的几种害人蛊毒。
沈纯他非但与空蝉教勾结,还与乌桓人有牵扯?
“蠢货。”裴霄雲的骂声中夹杂着一股狠厉,他后悔没一箭射穿沈纯的脑袋,“我早就提醒了你,沈纯那个老狐狸不是什么好人。”
沈明述握紧拳头,对他的冷嘲热讽顿感不悦,还想说什么,便听他压低声,冷冷道:“我与我的人掩护,你悄悄带人绕到后方,杀了他们。”
他知道以沈明述的身手,杀他们绰绰有余。
沈明述也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们迟早会战力疲乏,而对方有毒针在手,有恃无恐,是以,必须尽快除掉他们。
他望了眼尚算安全的明滢,才放下心来,带人借着竹林的掩护,绕去了后方。
黑衣人终不抵前后夹击,节节败退,已是强弩之末,纷纷服毒自尽。
扫荡完了这批人,众人皆是精疲力尽。
因沈纯的插手,方才是不得已暂时合作,而裴霄雲从未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无论如何,他都要带走明滢,其他人是生是死,与他无关。
他见她竟扯碎了衣裙,慌乱地替林霰包扎伤口,手法笨拙又焦急,他当即便起了想将她强行拽上马带走的冲动。
“跟我回去。”
他冷冷吐出四个字,欲扯过她纤瘦的小臂。
倏然,一道沉风袭来,他猝不及防,被一剑砍中右臂,眉头狠皱,猩红的眼回头狠扫。
沈明述将那毒针化为己用,朝他袭来,他只得持剑抵挡,连连后退,鲜血流了满手。
敢偷袭他!
一团火在胸膛缭绕,直窜眼底,他几乎咬碎了牙。
沈明述不会对他心软,在看到他还妄想去动阿滢时,甚至想与他拼命。
趁裴霄雲捂着伤口喘息,他示意部下杀出一个口子,拉着明滢与林霰稳稳上马,欲自行断后拖住裴霄雲,让古越等人护着他们先走。
古越却以肉身击退两人,朝沈明述喊:“公子,快走——”
沈明述胸口激荡,喉头滚动,终是掩去眼中利芒,策马离去。
黄沙飞扬,前方已不见人影。
裴霄雲满手都是血,蜿蜒在地,淋漓可怖。
他生生将剑刃折断,被痴狂暴怒占据心神,连连冷笑,听得人心惊胆颤。
“住手。”他一声令下,阻止了身旁的厮杀。
跑了又如何,能跑到哪里去?
他一定会亲手把她抓回来,向她、向她的好哥哥,讨今日这笔债。
—
暮色袭来,残阳如血。
趁着城门落锁之前,一队寥落无几的人马终于抵达关州,在一处客栈落了脚。
此番交战,死伤惨重,沈明述的部下一个也不剩了。
明滢灰头土脸,手臂上也被擦出几条血口子,他看着大夫为趴在榻上的林霰处理背上的伤口,那道伤痕深红狰狞,如痛在她心。
滚落下马的瞬间,那批人持刀砍来,是林霰护着她,自己却中了一刀。
他一路都在流血,每流一滴,她心头就冷一分。
她拧了方帕,为他擦拭因疼痛而沁出的汗。
“阿滢,我没事……”
劫后余生,就像在做梦,林霰执起她的手,虚弱地对她笑,让大夫先去看她的伤。
方才实在太过惊险,明滢整副身躯还如在马上颠簸,手止不住发抖:“我不打紧,先看你的伤要紧。”
在裴霄雲找到她、威胁她时,她本以为她又要受他的钳制,被他抓回去;在那些黑衣人涌上来时,她以为或许要死在那了。
可万幸,她、林霰、还有哥哥,他们都还在一起。
正想着,去城中打探消息的沈明述回来了。
他买了些热吃食,先问了大夫他们的伤势,得知无大碍后,才安心坐下,面色不大好看,嗓音发涩:“裴霄雲也进关州城了。”
明滢捏着油纸袋的手指蓦然一松,烧饼滚在地上,沾满了灰,已是不能吃了……
她真的很想与家人过新生活,可他为何就一直阴魂不散,追着她不放。
如他所说,她就是个不知好歹的卑贱之人,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何非盯着她折磨。
“关州城这么大,他未必就找得到我们,且他也受了伤,必定心力不足,我们明早就出城去徐州。”沈明述宽慰她,再拿了一只干净的饼给她,拍了拍她瘦弱单薄的肩,“别担心,有哥哥在。”
明滢对上他柔和又沉稳的眸色,点点头,低头咬了一口烧饼。
她如今,不是一个人了。
有家人在身边,她便很安心。
抛却那些繁杂事,暂时睡了一个安稳觉。
第二日清晨,一行三人皆遮掩涂抹了面貌,等候排队出城。
怕裴霄雲可能派人来搜查,明滢故意用了褐黄色的妆粉把面容画皱,盘着高高发髻,揣着只包袱,背影看起来就像是饱经风霜的妇人。
沈明述与林霰也用灰粉抹得蓬头垢面。
三人错开而行,一前一后,就像是寻常百姓。
眼看便要出城,一队官兵策马而来,拿出关州知府的告示,以城中有人染瘟疫为由封锁城门,驱赶即将出城的百姓回城。
百姓别无他法,只能先回到客栈。
明滢一行人也不例外,被驱赶回城中。
回客栈的路上,明滢惴惴不安。
裴霄雲虽是个只会欺负人的混账东西,可她在他身边这么久,从未听说过他庸碌无为,行欺压百姓之事。
为了抓她一人,封锁城门,造成全城百姓不便,并不像他的作风。
关州为何会突然封城呢?
另一处不起眼的府邸内,下人战战兢兢端出一盆血水。
裴霄雲的刀口不算浅,沈明述那一刀是卯足了力的,这些年想杀他的人数不胜数,他躲过千百上千只刀剑,从未这般狼狈过。
这次,竟掉以轻心,中了沈明述一剑。
他自认自己性子警觉,若不是因一个女人乱了心志,又怎会中了暗算。
如是想着,他恨不得即刻就抓到那批人。
该杀的杀,该算账的算账。
“来人,传书给空青,去问问贺帘青到底死了没有,若没死,就把他给我带来关州。”
他固然恨毒了背叛他之人,可他身上的余毒未解,路上带的解药怕是撑不了多少时日。
令空青留在杭州,就是为了把贺帘青带回来。
一人领命出去,又有一人进来复命。
“主子,我们在几处城门都散布了人马,还是没找到人,他们许是乔装改扮了。”
裴霄雲眸如深潭,冷得可怕,不知是因痛意还是什么,面目扭曲凌人。
他只要一想到她说恨他,便想把她抓回来,好生问问她,她到底凭什么恨他?
“属下还有一事。”
“说。”他淡淡催促。
“关州知府今日一早,便以城中瘟疫为由,暂关城门。”
“瘟疫?”裴霄雲尤感震惊,兀自咀嚼这两个字,又觉着甚是有趣,指尖有节律地敲击桌沿。
他在杭州理政,各地大小事务与决策都送来他的案上让他过目,他怎么从未听说关州生了瘟疫,如今竟还敢擅自封城。
“主子,可要我们亮明身份,一查究竟?”
“不必。”裴霄雲抬手制止,嗓音森冷。
如此一来,岂不打草惊蛇?
他倒要看看,这小小的关州,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人,给我继续去找。”他吩咐。
这下,料她也插翅难逃。
—
已入夜,烛火影影绰绰。
孤鸿在关州城上空盘旋几圈,隐匿山林。
客栈挤满了外地而来,暂时出不去城的百姓。
明滢他们所住的客栈已被官府以排查染疫者为由带走了好几个人。
“差爷,我是昨日才从相州来的,我不可能染病的。”一名年轻男子不大情愿跟官府的差役走,不断解释自己的状况。
那官差显然不放在心上,只道:“这是知府大人的命令,排查也是为你好,你若没染疾,即刻就把你放回来。”
“爹,我害怕,你别走!”男子还带着个年仅四岁的女儿,小姑娘哭着上去抓父亲的衣角。
男子回头大喊:“你们把我带走了,我女儿怎么办啊!”
官差不耐烦地催促:“好了,别嚷嚷,会放你回来的。”
小姑娘哭着跑过去,却被门槛绊了一跤,明滢牵她起来,拧了方湿帕给她擦脸,耐心哄她:“别哭了,你爹马上就回来了。”
女孩在她的安慰下止了哭声,直勾勾望着前方父亲离去的身影。
自从封城,被遣散回城中,明滢便一刻难安,连稍稍呼出一口气都感心中不畅。
“哥哥。”她看着那小姑娘蓄在眼眶里的泪,心尖泛酸,强烈的不安感再次涌来,对沈明述道,“他们都是外地来的商人,并未和城中百姓接触过,是什么瘟疫,竟如此厉害?”
都能到了官府要带走百姓逐一排查的地步。
“我也觉着不安,从前闻所未闻。”许是兄妹心有灵犀,亦或是行军之人一向敏锐,沈明述也起了狐疑。
他看到林霰从店小二手里接了热菜上桌,嘱咐他:“子鸣,你看好阿滢,用完膳便回房中关好门窗,不要出来,我去去就回。”
他倒要看看,官府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二人于是千叮咛万嘱咐他要小心行事。
因封城,客栈百姓爆满,后厨供不出足够菜肴,明滢这桌只要到了半碟素菜与两块烧肉。
她先夹了一块肉给受伤的林霰补身子,剩下的一块留给哥哥回来吃,林霰起初不肯吃,非要与她推脱,被她气恼地瞪了一眼,才乖乖吃下。
关州已临近北地边关,夜间的朔风淬满刀子,削人皮肉。
等到深夜,街道只见轮廓,蜡烛也燃尽了两只,饭菜早已冷却,凝起一层油花,还是不见沈明述归来。
明滢心口发慌,因过度忧虑,嘴唇的血色褪了个一干二净。
她对关州不熟悉,哥哥也对此地不熟悉,城中是什么状况尚且不知,更何况,裴霄雲对他们怀恨在心,必定还在四处找他们。
实在坐不住了,她决定出去找人。
“天都黑了,我去找吧。”林霰说道。
明滢知道他伤还没好,果断摇头:“你有伤在身,我怎能让你一个人去。”
商议过后,两人决定一起去寻。
临走时,林霰还去房中拿了一把匕首,紧紧别在腰间——
作者有话说:[哈哈大笑]
第38章 逃生 活该,还跑吗?(一更)……
夜风低嚎, 落叶萧瑟。
更深露重,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雾,城中只见三两人影游荡。
林霰褪下外袍, 披在明滢身上, “你兄长他武功高强, 行事谨慎,不会有事的。”
明滢忧心忡忡,手上提着一盏小灯,雾色倒映眼中,是化不开的凝重:“哥哥必定是尾随那女孩的父亲去官府打探了。”
奇怪的是,那女孩的父亲没回来, 哥哥也不知所踪。
会不会是裴霄雲?
此人卑鄙无耻,手段狠毒, 一路追到关州, 会是他半路抓走了哥哥就为逼她就范吗?
数道可怖沉重的力如毒蛇般缠上她的身体,拖得她步伐沉重,由内到外感到深深的无力。
哥哥是为了带她走, 才跟裴霄雲结下了仇。
都是因为她。
她虽怨恨他的逼迫,可若是用她一个人,能换身边两个人的自由与安全,那她也只能再次走向牢笼。
或许与他的纠缠,永远也不会结束。
“子鸣。”她的脸被凌冽夜风吹得红润,肩上的披风下一瞬便要被风刮下,“若我不能与你们一起去西北……”
“不会的。”林霰打断她的话,小心翼翼替她系紧披风,望着她被雨露濯湿的睫毛,“阿滢, 我们会一起去的。”
若有一个人不能去,这个人就是他。
他如今孑然一身,家破人亡,什么都没了,唯独只有她了。
那些耻辱、仇恨、痛楚,通通都是拜裴霄雲所赐。
他暗暗握紧别在腰间的匕首,眼底如打翻了墨,深暗得可怕。
若有可能,他会选择与裴霄雲同归于尽。
明滢没说话,寒风呼啸打转,接连吹在她心头,心如擂鼓,跳得急躁失控。
许是城中疫病肆虐,这么晚了,府衙内灯火通明。
历经一番莫大的纠结,她终究还是伸手敲了衙门的门。
她已经想好了,若里面真是裴霄雲出来,她就用她自己,去换哥哥平安。
反正他想报仇、想折磨的,从头到尾也只是她一人。
“干什么的?”一位官差出来察看。
见是普通官差,明滢与林霰皆松了一口气。
“我们来找人。”林霰挡在她身前,对那人解释缘由,“我们外地而来,住在万福客栈,傍晚时分,我们的兄长以查病为由被带走,眼下也不见回来,便想来问询一番,究竟何时放人?”
他只好编了这套说辞,试探沈明述此刻在不在府衙内。
“哦。”那官差听说他们是外地人,摸了摸鼻子,“那些人还在里头等大夫例行检查,要宵禁了,你们进去等吧。”
明滢微微眨眼,察觉有些不对劲,扯了扯林霰的衣角,并未迈步。
林霰拍了拍她的手,似是明了她的意思,直言道:“不劳烦了,我们就在这等吧。”
气氛瞬间凝结,只闻萧瑟风声。
一声锃响,对面的人拔出佩刀,抵在他们脖子上,“少废话,给我进去!”
官衙内闻声冲出来几人,林霰毕竟不是习武之人,正要去抽匕首时,便被人强行擒住。
明滢也不例外,被人捂着口鼻,架着往里走。
—
天光大亮,车轱辘碾过坑洼不平的山路,明滢昏昏沉沉,是被巅醒的,撞在车壁上,骨缝都泛着酸痛。
她恍惚睁开眼,察觉双手不能动弹,被绳子绑得结结实实,嘴里还堵着一团东西。
举目四望,一并坐在车上的还有四位女子。
这些人个个神色惊恐,看装束打扮,都不像是关州本地人。
她还记得,她与林霰昨夜去官府寻人,被人强行带了进去,晕倒之后,后面发生了什么便一概不知。
林霰在哪,哥哥在哪,以及这辆马车要把她们带去何处?
一切都是未知。
“刀哥,车上那些娘们儿长得还真不错,尤其是昨晚抓的那个,前凸后翘,细皮嫩肉的,这荒郊野岭,交接的人也还没到,不如我们……”
车外,一个赘肉横飞的男人正搓掌淫.笑。
明滢听着这些话,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车内其他女子亦是缩着身子,惊恐不安。
“放你娘的屁!”另一个男人粗狂呵斥,“知府大人说了,这些人是送给乌恒那边练蛊的,半分差错也不能出,收起你那些心思!”
先前那人只好悻悻附和:“一批一批的,真是便宜那帮孙子了!”
听到“乌桓”与“练蛊”,有好几个女子已经吓的魂飞魄散,泪水连连。
中原百姓谁人不知,西北那边的乌桓国暴虐残忍,丧尽天良,真落到他们手上,那才是生不如死。
明滢心都冷了一圈,一口寒气堵在喉间,咽下去,冻僵了心肠。
纵使被马车巅得神思混沌,她也什么都明白了。
关州根本不是什么瘟疫,是当地知府与乌桓人以利勾结,以瘟疫为由封城,到处搜刮落单且难以查到身份的外地百姓,交给乌桓人。
他们昨夜掉以轻心,透露是自外地而来,便被抓了。
真是天不如人意。
他们刚到关州,就撞上这样的事,无异是脱离了狼窝,又入虎口罢了。
马车不知行驶了多久,才靠着树缓缓停下,那两个男人拿着刀,不耐烦地驱赶她们下车。
有位女子起身时身形不稳,头上的簪子哐当掉了下来,明滢跟在身后,眼疾手快弯腰拾起,指腹摩挲上那锋利的簪身,足以够她慢慢割断手中绳结。
恐惧萦绕心尖,饶是烈日高悬,都透着一股阴寒。
身后的一辆马车装着一车男子,同样被人驱赶下车。
明滢看到林霰时,心扑通跳了起来,才感到照在身上的阳光原来会发热。
不知往后如何,至少这一刻,他们还在一起。
林霰在车上时,通过赶车人的谈吐,也猜到了是什么状况,他们这下怕是不妙。
可与明滢一对视,方觉踏实不少。
无论如何,这一次,他定要护她无恙。
乌桓那边怕引起异动,只派了四个人过来接人,个个长刀利刃,面目狰狞,穷凶极恶。
在他们看来,这些中原人软弱无能,被绑了手脚便同鸡崽似的,应付他们绰绰有余。
男女两队,各是十个人。
起初有人不肯走,被一刀刺中手臂,挑断了手筋,算是杀鸡儆猴。
其他人见了沾着血的凛凛长刀,再不敢反抗,只得跟着他们走。
林霰多次回头,确认明滢的安全,方才在车上时,他已摸到了腰间的匕首,正刻意落在末尾,悄然割手中的绳结。
一位女子身怀有孕,挺着大肚,实在跟不上速度,用眼神与乌桓人示意走不动。
谁料乌桓人只是阴狠一笑,抄起刀柄便往那妇人的腹部砸了两下,操着一口极不流利的中原话:“这下累赘没了,走吧。”
妇人顿时凄厉地惨叫起来,将嘴里堵着的纱布都咬破了,腹中的孩子还没掉,身下却在流血。
方才那两下,更多是乌桓人的示警。
那喊声惊心动魄,惨绝人寰,飘荡在空旷山谷,又如刀子般刺入人耳中。
明滢别过头去,颤抖到窒息,不知不觉留下两行泪,加快力度割着手中的绳结。
顷刻间,前方一位男子神情激动,许是那妇人的丈夫,手还被绑着,冲过来就要和乌桓人拼命。
那几个乌桓人属实是没想到此人会脱离掌控,猝不及防被那男子撞到在地。
这时,林霰割断了绳结,握紧匕首往地上之人的腹部捅去。
霎时鲜血横飞,人群乱作一团,女子尖叫着乱跑。
明滢手头的绳结也松落,开始替其他人解绑,被解开绳结的男子以肉身与乌桓人搏斗。
乌桓人见被捅死一名同伴,神情暴怒,举刀连杀两人后开始去追逃跑的女子。
林霰死死拖住要追上去的一人,手中的匕首被打掉,就赤手空拳与此人搏斗。
边缘是一处悬崖,二人扭打至悬崖边,只见脚下深不见底,乱石横飞。
他没有丝毫惧意,多杀他们一个人,便能为其他人换逃跑的一线生机。
他拽着那名乌桓人,死死不松手,脚跟踏到悬崖边上,最后时刻,朝明滢大喊:“阿滢,快跑!”
嘹亮的声音回荡山空,余音久久未散,二人已滚落山崖,不见身影……
明滢亲眼看着林霰坠崖,触觉听觉,在一刹那静止,像被人用刀子捅碎心脏,呼吸一下,便如遭凌迟。
凉意冻结双腿,一步也迈不动,脑海空荡荡一片白,她不知道自己在哭,流出来的泪是那般灼人。
被她解开绳结的女子忍着悲愤,拉着她跑,“快走,快走吧!”
剩下的两名乌桓人受了伤,眼中燃着熊熊怒火。
他们知道,不能让这些人跑了,否则后患无穷,即刻抄刀去追。
明滢被她们拽着,随她们一路狂奔,跑着跑着,灌了满口的风,胸膛胀痛不已,只觉寒风在割她的肌肤,终于哭出了声音。
这一切,是在做梦吗?
她还以为,此刻牵着她的手的是林霰。
不知是谁找到了一间废弃木屋,荒郊野岭,一行人知道跑不过,便躲在里头不敢出声。
屋内凌乱的呼吸相互交织,编织成一张承载恐惧与惊慌的大网,死死罩住每一个人。
明滢被拽进去后,立即擦干眼泪,捂着口鼻,屏息凝神。
她先冷静拖来旧桌椅,堵着不堪重负的门,其他女子见状,纷纷拿屋里旧物来堵门。
方才那位遭到伤害的孕妇也被人架了进来,雪白的衣群被鲜血染红,许是受了惊要生了,不敢呻.吟,把唇都给咬烂了。直到实在疼的忍不住,才泄出一声低嚎。
哪怕被人飞速捂住嘴,这声轻微的呼叫也准确无误传入正在外头搜寻的乌桓人耳中。
乌桓人听到动静,眸子发散出危险的光亮。
他们本想往那片竹林去寻,没想到竟藏在这。
明滢透过门缝,看到他们要过来了,冰凉的掌心抵紧撬门的木棍,望见有一扇破木窗,指了指那名孕妇,压低声对其他女子道:“快带她先走。”
那孕妇要生了,被乌桓人抓到就是一尸两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若是能顶一时半刻,说不定有人能成功逃离,此处离山下不远了,跑到山下就有救了。
于是,两人架着那妇人,艰难先从窗口翻出去。
乌桓人胸有成竹,如猎人捕猎一般,狞笑着越走越近。
有位年仅十七八的姑娘留了下来,要和明滢一起顶着。
“你快走。”明滢推搡她,她们都从各地而来,不该受此无妄之灾,就这样白白葬送年华。
那姑娘摇头:“我不走,你一个人顶不住的。”
“哐”地一声,是外面在用刀柄撞门了,响声震耳欲聋,一下比一下激烈。
明滢背部遭一震,说话都在颤:“你快走,他们马上要进来了,快走!”
那姑娘年纪小,心中犹豫,透过门缝看到歹人扭曲恐怖的五官,终于狠下心,挥泪跳窗而跳。
撬门的木棍从中间被撞断,门板大力松动,明滢将桌椅推紧,死死顶着。
她已经没有什么害怕的了,比害怕更多的,是心死。
眼下只有一个念想缠绕心头。
她撑得越久,她们就能跑得更远。
肩骨被撞得生痛,五脏六腑仿佛都在位移,似乎低头就能咳出血沫来。
她脑海里闪过的一幕幕都是林霰叫她跑时的样子,想着,眼底爆发出巨大坚毅,转而化为一丝力量,加持在摇摇欲坠的门上。
终于,木门从中断开,无数天光泄进,随之而来的,是两张阴冷的脸。
明滢被倒下的门撞倒在地,门板压在她身上,她扑了满脸的灰,每喘息一口,都会带起胸部撕裂般的痛。
她一个人,顶了半刻钟,已是极限了,她们许是都跑远了。
进来的两人四处张望,见只有她一人,意识到中计了,恼羞成怒,亮出刀面便要凶狠劈下。
明滢眼底倒映着一束将要倾泄下来的白光,晃得她心脏大跳,双目刺痛……
蓦然,一阵阴风劈下,她的脸庞喷溅上温热的鲜血,耳边响起沉痛的哀嚎。
一只被利刃削落的手腕,沉甸甸滚到她眼前。
她抬眸,见一道墨黑衣襟随风摆动,衣袍上是熟悉的鹤纹金丝线,再往上,下颌凌冽,眉骨高深,是一双阴鸷锐利的黑眸。
看到裴霄雲时,她浑身紧绷着的弦终于大断,意识到自己还能张口喘气,一边拽着他的袍角,一边崩溃大哭,干呕不止。
裴霄雲见她这幅凄惨模样,虽心气不消,怨愤不已,心尖却缠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蹲下身看着她,语气冷漠幽怨:“活该,还跑吗?”——
作者有话说:今天有两章,等会十点还有一章,大家记得来看[狗头]
第39章 死讯 是你害死了林霰(二更)……
明滢被裴霄雲打横抱起。
她不肯上车, 死死抓住车框的门,手脚并用挣扎,指甲缝里都是木屑。
她要回去找林霰, 她一定要找到他。
她不能一个人走。
“你放开我, 我要找他……”
那细软的哭声打在裴霄雲耳边, 他原本起了一丝恻隐,可听到她口中在喊另一个人的名字,他耐心尽失,用了蛮力将人拽进,摔在柔软的褥垫上。
她背叛算计他,总算抓到了人, 他本该好好跟她算这笔账。
可见她满脸狼狈,蓬头垢面的样子, 他眸光渐沉, 扯过放在车里她的那件皱巴淡紫色衣裳,胡乱替她擦拭脸上的血。
下手有些重,擦到最后, 捂住她的口鼻,不准她再哭,准确来说,是不想听见她喊旁人的名字。
明滢不知哪里来的力,甩开他的手,欲爬起来:“我要找他,放开我……”
裴霄雲将她拖回来,抵在车壁上,一字一句,郑重告诉她:“他死了!”
“他没死!”明滢推开他, 一声尖叫带着驳斥,也带着不可置信,“我求求你,帮我去找找他,我不会和他在一起,再也不跑了,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裴霄雲没见过她这幅样子。
为了那个人,她变得像个疯子,昔日那张秀气的脸蛋上布满泪水,稍稍碰她一下,她便抱头哭喊。
没良心的女人,若不是他救她,她早被乌桓人砍成肉泥了!
“你现在像个疯妇!”他把她拎起来,压着她的双肩,迫使她端直坐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击碎她的幻想,“你没看到吗?他掉下悬崖,粉身碎骨,你以为还能活?”
死了也好。
也省得他动手。
他早察觉关州知府有异,清早便带人跟随运送百姓的车架出城,想将他们一网打尽。
看到林霰与乌桓人搏斗时,本可以派人出手相助,可他并没有。
他想亲眼看看,林霰一介儒生,究竟能为她做到何种地步,果然不出他所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也就只有拿命相搏了。
他巴不得他死,若是没死透,他说不定还要去崖下补上两刀,又怎会如她所愿,帮她去找人?
至于眼前这个不听话的女人。
他幽幽看了她一眼。
他就是想让她吓破了胆,长点记性,以后就会乖乖待在他身边,断了逃跑的念想。
“你倒是逞强?”他扬眉哂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就不应该救你,让你死在乌桓人的刀下。”
她一个弱女子,就敢舍命去救几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刚死里逃生,嘴上又在喊着要去找旁人。
他说了,她对谁都好,就只是会算计他而已。
明滢急红了眼,对着他又踢又踹,若不是被他捉住,怕是要从窗边跳下。
“再闹,我现在就杀了你!”裴霄雲额头跳着几股青筋。
明滢哪里会怕,从眼睁睁看到林霰坠崖,她便被抽离得如一具游魂,本就抱了必死的心,没想过活着。
“都是你,都是你!”
他一句句冰冷的话灌入她耳中,撕碎了她筑起的自欺欺人的屏障。
她不再激烈挣扎,只是心如死灰,睁大眼,狠狠瞪他。
裴霄雲如被人抚痛了逆鳞,掐着她湿润下颌,气得咬牙切齿:“又不是我杀的他,你还敢冲我撒气?”
他真是疯了,他明明想的是,把她抓回来,定要折磨得她生不如死,让她跪地求饶。
可他居然在向她解释林霰的死与他无关。
“都是你,若不是你,我们会在苏州生活得好好的,是你把我们逼上绝路。”
因两指过度扭曲的挤压,明滢吐字失了清晰,可字字句句,锋利如一根根针。
对啊。
若不是他的插足,她怎会来关州,又怎会遇上那样的事?
她会与林霰继续在百里轻,做着自由随心的事,他谱曲,她弹琴,鸾凤和鸣,白头偕老。
他们也会来杭州,会来他的家,早晚能在杭州遇上哥哥,一家人团圆,平安过日子。
可如今,如黄粱一梦,什么都没了。
前几日,她还在憧憬西北的生活,一转眼,亲人尽散,又要被关回牢笼。
都是他的穷追不舍,他逼得她走投无路,竟还堂而皇之地说与他无关。
“你休想!”裴霄雲嘴角轻挑,弯出一道冷弧,“除了我,你别痴心妄想与任何人在一起。如今这样,不都是你自找的吗?你不跑,他能死吗,都是你害死了他。”
明滢连连摇头,泪珠随着动作纷纷扬扬地坠,果真有一股自责,顺着他的话,爬上她心头。
她本能抗拒他冰冷淬刀的话语,张嘴朝他的手指咬下,尖利的牙咬破他的皮肉,冒出血珠。
裴霄雲怒火烧起,扣住她的后脑,狠狠抵上她的唇啃咬,所有的惩罚与折磨,都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吻中施展。
车内腥浓弥漫,两股血液在口齿中交融……
—
明滢被软禁在关州的私宅。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裴霄雲暂且没空理她,只吩咐下人给她送三餐的饭食进去,吃不吃随意,就由她又哭又闹。
眼下,关州城的事,还没完呢。
是夜,漆黑如墨,白雾朦胧。
沈明述昨夜一路尾随官差到府衙,果真发现不对劲。
百姓只进不出,且官差的举止,根本不像是例行检查病症,更像是押解犯人。
他一腔孤勇,打晕了一名官差,换上衣服潜进去,这才得知当地知府与乌桓人勾结,抓捕外地百姓给乌桓人制蛊。
可凭他一人,无法与官府作对。
他念及明滢他们还在客栈等他,好不容易寻到机会顺利脱身。
回到万福客栈,却不见明滢与林霰的身影,掌柜说他们自昨晚出去就没回来过。
他一时慌了神,他们定是担忧他,跑出来寻他了。
若是被裴霄雲的人发现了下落,亦或是,落到了乌桓人的手里……
他已经弄丢过阿滢一次了,若是这次再护不住她,他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也愧对爹娘的嘱托。
冷风打在他身上,透骨的寒凉奔涌,他满心懊悔,一拳挥向石壁,砸得拳头鲜血淋漓。
忽而,一道黑影走近,似乎是有目的朝他而来:“沈公子,我们主子想见你。”
沈明述警觉看向此人,顿时生出一股不安的情绪,“你们主子是裴霄雲?是不是他抓了我妹妹?!”
“沈公子跟我来便是,自会有你想见之人。”
沈明述面色冷峻,暗暗握拳,迈步跟此人走。
裴霄雲主动在一处茶室等他。
只因他几乎是孤身来关州,没带什么人,他的人从杭州赶来关州,也还要些时日。
沈明述此人倒算有勇有谋,若能得他相助,必会事半功倍。
茶室的门被生冷推开,沈明述自进来便沉着脸,开门见山:“你把我妹妹交出来。”
那日在相州的那一刀,还是下手轻了。
裴霄雲优哉游哉地抿了一口茶,中指上还留着一排整齐的牙印,搁下杯盏时被长袖遮住,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他对他已是极为宽厚了,换做是旁人敢伤他,早被他吊到城楼上放干了血。
沈明述眉峰蹙起,欲冲上去,四下的护卫拔出刀剑,齐齐对着他。
“跟着你,你能保护得好她吗?”裴霄雲锐目一抬,“她落到乌桓人手上,若不是我,她早死在他们刀下了。”
就这点伎俩,还妄图带着她远走高飞,真是不自量力。
沈明述自责愧疚的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心口猛颤动:“你把她怎么了?我要见她!”
“与我合力,除掉关州知府与城中的乌桓人,我就带你去见她。”
室内静了片刻,两道沉重的呼吸声互不相容。
最终,沈明述开口:“我答应你,希望你说到做到。”
不让乌桓人伤害百姓,本就是他在西北的职责,遇上了,他做不到不管。
是以,他那夜才会贸然行动。
“林霰呢?你把他怎么了?”他问。
裴霄雲脸上的淡笑完全隐没,顿感不畅。
为何一个两个都要在他面前挂念那个人?
沈明述把林霰当什么,他妹妹的好夫婿?
“他死了。”
“你杀了他?”
“我倒是想杀他。”裴霄雲声色凉薄,震得杯中的茶漾了漾,“可他提前死在乌桓人手里,也省得我动手。”
得知了来龙去脉,沈明述眼中洋溢着愤怒,点点火星逐渐吞噬暗影。
裴霄雲没有必要骗他,若真是他杀了林霰,以他的作风,想必会爽朗承认。
与他合作,杀了乌桓人,才能见到阿滢,为林霰报仇,还城中百姓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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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城中阴云蔽日。
沈明述因潜入过一次官府,轻车熟路,提议乔装改扮,再探府衙,再与裴霄雲里应外合。
关州知府许是接到乌桓人的消息,发觉事情已经打草惊蛇,欲连夜潜逃出城。
沈明述将消息放给裴霄雲,裴霄雲带人在城郊围堵,活捉叛贼。
再通过关州知府的口,得知了乌桓国二王子在关州城的藏身之地,连夜生擒了此人。
一番严刑逼供下,此人吐露,中原的空蝉教徒都已归顺他们乌桓国,流窜江南等地的都是些乌合之众,真正的头目,潜藏在离西北最近的徐州。
沈明述在抓捕乌桓国二王子时受了刀伤,连伤都来不及包扎,捂着血淋淋的伤口,便急着去找裴霄雲,催促要见明滢。
裴霄雲像是早已预料到,带他去了一处阁楼。
打开窗,私宅的一方院落一览无余。
院中的小窗下,明滢面容无神,痴痴地坐在榻前,眼神望着前方,缥缈无依,连一只灰雀跳在她手背上啁啾,她也无所察觉。
沈明述喉头滚动,吐出一团热息,若非是阁楼,他怕是即刻就要跳下去。
那夜,他们还围坐在一起烤火,她笑吟吟地啃咬着兔肉,说要在西北开一间香料铺子。
那时,她眼中倒映着火光,明亮澄澈,就像小时候一样。
短短几日,人似乎瘦了许多,绫罗绸缎包裹着一具纤瘦的骨架,眉眼间也无丝毫的精气神。
“我要带她走。”他握紧拳,语气坚毅。
裴霄雲犹如听到什么笑话,笑得胸膛微震:“我说过这种话?”
他让他见她一面已是仁至义尽。
要见,也只能偷偷的见。
她已经为了一个林霰,失魂落魄,变得不像个人了,这几日慢慢地还算安静了下来。
若再让她见到沈明述,他怕她又会生出逃跑的心思。
他就是要让她万念俱灰,乖乖留在他身边。
“我说了,你没有资格跟我提条件。”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合上窗,隔档尽最后一丝光影,“你为今能做的,只有照我说的做,我才能让你见她。”
“最近乌桓人蠢蠢欲动,西北定不太平,你的职责是镇守西北,不让他们闯入中原烧杀抢掠。”
他在沈明述的愣神中缓缓坐下,繁复的衣袍撩带起一阵风,“而我,会亲自带着她去徐州,待平了那边的事,还会让你们堂堂正正见上一面。”
“做什么事,记得想点后果。”
此话一落,沈明述垂在身侧的手止不住颤抖,怒火在全身游窜,要将眼前人的背影盯烧出一个洞。
他手中就有刀,大可以对准裴霄雲,利刃出鞘。
可若这样做了,他自己也死无葬身之地,往后也见不到阿滢。
裴霄雲感受到他无形的怒火朝他而发,可那又如何,一个空有拳脚的莽夫罢了。
他继续心如止水饮着茶,提点道:“你走吧,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她是我的人,我不会亏待她。”
沈明述咬着牙关,下颌锋利如刃,闭口不语,伤口流出的血在地上淌成一条血河。
他不记得他是怎么走出来的。
可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若放任自己的亲妹妹孤身在狼窝,他便不配做一个人。
沈明述走后,一名暗卫进来禀报,说了两句什么,令裴霄雲面色一变。
“人竟不见了?”
那暗卫颔首,如实答;“回主子,属下们去山崖下找了,四处都寻遍了,只找到了那具乌桓人的尸体,没找到林霰。”
裴霄雲骤然纳罕,眸底锐意浮动,衣摆一拂,那盏茶掀翻在地。
坠落悬崖,尸首却还能不见了?
林霰他不会没死吧?
此人就是个阴魂不散的祸害,明滢若知道他没死,想必又想着去找他,心心念念都是他,千方百计筹划逃跑。
纵使没死,他也要让她相信,人就是死了。
烛火跳跃了几下,忽明忽暗。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庞划过一丝幽暗,吩咐人:“去牢里提个死尸出来,年纪身形相貌都要大致相似的,做的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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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尸首 让她死心,回心转意爱上他
忙完了手上的事, 裴霄雲才有空回府去看明滢。
听被派去伺候她的丫鬟说,这几日渐渐地会吃点东西了,可仍是一个人坐在窗边, 也不知在看什么, 从白天看到黑夜, 谁叫也不理。
他听后,不禁冷笑,她还能想什么,不就是在想林霰吗?
屋里并未点灯,漆黑朦胧,只能看清几道桌椅轮廓。
掀开珠帘进去, “嘭”地一声巨响,一只花瓶砸到他脚下, 瓦片飞溅。
他暗暗咬牙, 怒火高涨,将那珠帘打散得胡乱摇曳,唤了丫鬟上来点灯, 才看清屋内一片狼藉,物件被砸了个精光,没有一样好东西了。
而她,脱了鞋,抱着双腿蜷缩在榻上的角落里,瞪着一双眼,幽怨地看着他。
“谁给你的胆子?”他喉结滚动,将她从榻上捉下来。
往常,她都不敢这样胡闹。
是因为林霰死了,她失去了顾虑, 打算破罐子破摔和他犟到底了?
明滢被摔在软垫上,虽摔出了闷响,可并也不疼,眼底噙着泪花。
这几日,她被软禁在此,听不到外头一丝消息,无数的担惊受怕像毒蛇一样缠在她心头。
她亲眼见他摔下山崖,也知晓人都是肉体凡胎,开始渐渐屈服现实,相信凶多吉少。
可不论怎样,可她就是想见他最后一面。
可裴霄雲不会的,他不会答应她,替她找人。
他把所有人都逼成这样,却还是不肯放过她。
裴霄雲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阵。
那双眼睛都肿的如一对熟透的桃,那些泪水是为谁而流,自然不必言明。
假如告诉她,林霰没死,她会怎样?立刻擦干眼泪,忍辱负重,为了和心爱之人在一起,继续与他虚与委蛇?
但他不喜欢强迫人。
也不愿留这样一个心不属于他的人在身边。
所以,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他要让她慢慢死心,慢慢忘记一个“死人”,心甘情愿跟他在一起。
“我可以替你去找他的尸首。”他强行压下心浮气躁,用稍微平缓的语气与她道,“但人死不能复生,你不准再为他哭。”
明滢呼吸微颤,听了这话,有些不可思议。
不知所措地擦干眼泪,对上他浓重漆黑的眸,期盼他说的是真的。
人死不能复生,但她不想让他孤独地躺在何处,她一定要找到他。
“我要、我要见我哥哥……”她拭了泪水,仍是止不住啜泣。
“他没事,我派他回西北戍守了。”裴霄雲拽起她的手腕,她指尖的血液凝成冰,凉得可怕,“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不伤害他,再过些日子,我就让你们兄妹团聚。”
又是这样的说辞。
明滢咬紧下唇,气得背脊发颤,一滴残泪落到软垫上,瞬间晕开成一团。
他只会用她身边的人来胁迫她,从前是子鸣,如今又是哥哥。
她厌恶极了这个卑劣无耻的小人。
可她被他困在这,什么也做不到。
往后的几日,明滢能做的,只能等他的消息。
她怕他反悔,面对他时,也不敢再反抗与不满,维持表面的强颜欢笑,他说什么,她也只是平静地点头摇头。
裴霄雲见她成日不说话,也无法子,总不能撬开她的嘴逼她说。
怕她闷出什么心病来,命人捉了那两只常常停驻在窗台上叽叽喳喳的灰雀来,关在笼子里让她养。
等到次日晚上回来时,笼子里空空如也。
“你把那两只鸟放了?”
明滢眼袋雅青,气色不好,见他进来也只是蹙了蹙眉:“关它们做什么呢,它们有翅膀,可以自由翱翔,关在笼子里,实在可怜。”
裴霄雲岂能听不出来,她是在含沙射影,说自己是笼子里可怜的鸟。
她哪里可怜了?
他给她吃穿,如今都是像主子一样供着了,要什么就满足什么,竟还说自己可怜。
他不与她客气,眉眼沉下来,冷哼一声:“你怕是忘了从前当丫鬟的日子了。”
做他的通房丫鬟时,成日风吹日晒,端茶倒水,也没见她有半句怨言。
真是不知好歹。
“从前是我傻。”明滢怕激怒他,不敢多言,只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
就像一个饥寒交迫的人,见到一件破烂的衣裳,一个脏污的馒头,会捧起来视如珍宝。
可她已经不是那个期待被关怀的人了,衣裳和馒头,她早已看不上了。
他却还要把那些破东西硬塞给她,说他对她好。
扬州那三年,是这辈子她最傻的时候。
她已经拥有过更多、更好的。
他的那丁点好,比草还轻贱,不值一提。
她话中有话,裴霄雲却听了个彻头彻尾,什么都听明白了。
她竟这般冷漠无情,将他们温情的过往一笔勾销,就仿佛,他捧在手中里的绵儿不复存在。
春风十里扬州路。
在她眼里,竟是可以忘得干干净净的。
如今在他眼前的,只是一块顽劣难磨的石头。
一定是林霰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找到他的尸首了。”他嘴角上扬,勾出一个诡谲的弧度,笑意不达眼底。
没关系,林霰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会来插足他们。
一切都能回到从前。
明滢指节猛然蜷曲,五官挤出一丝活气,眼前泛起层层叠叠的虚影,嗓音颤哑:“我要见他!”
裴霄雲爽快地带了她去县衙的停尸房。
寻的这具死囚犯的尸体他还反复查验过,身形与林霰有八九分相似,特意伪造成重伤,将面容剜得血肉模糊,她等闲看不出端倪。
明滢下了马车,双腿如灌了铅,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缓慢,几乎是被裴霄雲推着走。
越靠近,她越止不住,泪流满面。
想到他为了替她争取时间,与乌桓人搏斗,掉下山崖的种种场景,心再次如被剖开,痛的痉挛抽搐,每吸进一口凉风,都像是吸进成千上万只刀子。
她依旧不相信,她温润如玉的郎君,会静静躺在那处,不会说话,也不会动……
“不是你要送他最后一程的吗,还不快些走。”裴霄雲看她哭得伤心,不免心烦意乱。
来到停尸房,尸体以白布覆盖。
明滢见了,双腿发软,若不是裴霄雲拖住她的双臂,怕是要跌坐在地。
白布下垂着一只发青的手,那手掌上断了一根小指。
明滢捂着口鼻颤抖,泪水就如开了闸的泉源,无声奔涌。
是他?真的是他?
那双替她梳发披衣、作画谱曲的手。
她想到那夜,两人相对而坐,隔着一盏幽暗烛光,他身形如松,端正提笔作画。
耳边响起他温热的声音:“我在画你,把你画下来,随时都能见到。”
她想伸出手去触碰,可那些温情早化为泡影,烟消云散。
裴霄雲听着她哭,淡然漠视,挥手令人掀开白布,一张血流肉烂的脸映入眼帘。
“我派人找到他时,他摔在乱石上,早已气绝身亡,面目全非。”
明滢看到那张脸,虽五官不可辨,可轮廓与记忆中他的脸不断重合。
“子鸣,子鸣……”
强烈的悲恸感冲刷心头,她想冲过去,却被裴霄雲死死拉住。
若她凑近发现端倪,岂不又要闹着寻死觅活?
“好了,人死不能复生。”他贴在她耳边,似乎忍耐到了极限,“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厚葬他。”
见了一面,已是仁至义尽。
他拉着她往外走,明滢一步三回头,甩开他的手:“你放开我,我想再看看他……”
他们拜过堂,成了礼,她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要陪他最后一程,亲自为他送葬。
可她哪里抵得过裴霄雲的力气,毫无招架之力被他打横抱起,塞入车内,她还欲挣扎,被他宽大的身形紧紧压住。
“你别得寸进尺,他的后事我会叫人用心打理。”
裴霄雲想过她会伤心,却没想到她会哭成这幅样子,眼泪都快要熬干了,简直不像个人样。
他不禁想,他哪天若是死了,她也会为他这样吗?
很快,这股荒诞的想法被他扫却,他若是死了,也会带她一起走。
生生世世,她都别想离开他。
明滢反应激烈,手脚并用推开身上的重力,裴霄雲被她搞的恼火,直接拿绳子将她捆了起来,警告她:“我告诉你,我可以找到他,也可以把他挫骨扬灰。从现在起,你不准再为一个死人掉一滴泪,听到没有?”
他用指腹去擦她的眼眶,她的肌肤被泪水浸得红润,犹如一朵颓败的花,一碰就要碎。
明滢双眼无神,缩坐在角落,静静淌着泪。
她失去了所有念想,生不如死,几近慢慢枯萎。
到了府上,暮色四合。
裴霄雲给她松了绑,一番威逼利诱灌下去,她终于不再哭喊。
他令丫鬟上前给她洗脸,热巾一掩一擦,她满面通红,五官皱巴成团,像一只丧猫。
他神色微动,欲上前与她说些什么,却见她突然失力前仰,贴在他胸膛上……
贺帘青还没到关州,他只能去请了别的大夫来。
大夫看了后,说她是悲伤过度,急火攻心才昏迷。
他本想次日就启程去徐州,可念着她没醒,路上奔波,只好放下事务,等她醒转。
五日后,等来了贺帘青与行微,明滢也醒了。
裴霄雲正在书房与当地知县谈话,听闻人醒了,草草拂了这不轻不重的政务,直奔寝房。
走到门槛,见丫鬟端着碗一口未动的药出来。
丫鬟面露难色,摇摇头,意思是不肯喝。
裴霄雲冷冷道:“端进来。”
本以为大病一场,醒来性子会软一些。
没想到还是一块硬石头。
他一进去,明滢只穿了件单薄的寝衣,靠在床前,见了他进来,神色不惊,旁若无人。
裴霄雲一阵暗火翻覆,端过丫鬟手中的药,险些洒了些许出来,压着心气与她道:“你哥哥听说你病了,送来了信,自己给我把药喝了,我就念给你听。”
明滢蓦然抬眸,呼吸变得有节律,一张一翕。
唯一一丝希冀撑起她的心神,她如今只有哥哥了。
“我喝。”唇瓣嗫喏,她主动端起药,一饮而尽。
喝完药后,二人对视,缄默不语。
是久久的平静。
裴霄雲见她眼中的悲痛消减了几分,不由分说地将她的头强硬按到自己胸膛,“他已经死了,往后每年春天,我会让人去给他多烧两沓纸钱。都过去了,往后你老实跟着我,我不会薄待你。”
那个人死了,她这下也该死心了吧。
这天底下,她不跟他,还能跟谁?
明滢被迫贴在他胸膛,连连冷笑。
他以为她的夫君亡故了,她就会全心全意跟着他了吗?不可能!
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一清二楚,若不是他,每个人都会过得很好的。
待他话说完,她一把将他推开。
“别碰我。”
这一推,令裴霄雲猝不及防,他对她的反抗感到意外,她的持续冷漠,打碎他的憧憬。
不让他碰她?
难道她还想“替夫守节”不成?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一个死人,你还想着他吗?!”
明滢不允许他这样说,眸子里闪着坚毅,字字清晰有力:“不管他如何,他都是我的夫君,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改变。忍不了,那你就一刀杀了我,你不杀我,我们就这样过。”
她与裴霄雲,早就恩断义绝。
也只有仇,没有情了。
裴霄雲一手握拳,捏得手骨咯吱作响,脸上浮起阴鸷的笑:“好,你很好。”
说完,冷冷拂袖离去。
一眼也没再看她。
他的言行举止让明滢本能的害怕,她真以为他要出去拿刀来杀她,裹着被子往后缩了缩,攥着冰凉的指尖,引颈受戮,一点点等待死亡的降临。
可直到烛台被风吹熄,也再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疲乏无力如流水般裹上心头,瘫软了下去。
深夜,关州大狱。
血腥弥漫,处处都是死人。
贺帘青满脸菜色,看着一具具被抬出去的血淋淋的死囚犯尸体,胆汁都快吐了出来。
看着门口放着的混杂着带血毛发的饭菜,任凭腹中空空,半分胃口也无。
他与行微从悬崖下死里逃生,互相搀扶着回到杭州府上,即刻就被人带来了关州,一路上吃了满嘴的沙子不说,到了关州,就被扔进了大狱里。
他知道,是他触怒了裴霄雲,他在暗中提点他,再多管闲事,他就会成为那些死尸中的一个。
听说明滢照旧被抓了回去,林公子也不幸坠崖身亡了。
他蹲坐在墙角,抓了把干枯的稻草,看着碎屑从指缝倾泻。
不免感慨,白折腾这么一遭,到底是对还是错。
若那日他抛下行微,独自远去,如今应该在云游四方了。
做这么多徒劳的事,只为换心中一个踏实,也没什么值不值得。
至少他在这种地方,还能睡个好觉。
一声沉响,铁门开合,带进来的风瞬间冲淡了浓重的血腥气。
贺帘青以为是送饭的狱卒,连眼皮都未抬,有气无力道:“别送了,看到那些东西,我前天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真是难为裴霄雲了,每日都变着法子来恶心他,饭菜里不是碎肉就是手指。
可那动静却未止息,一只干净的食盒放到他身旁,传来女子不咸不淡的声音:“赶紧把东西吃了,主子等着你去配药。”
贺帘青霍然睁眼,有几日不见,行微换了行装,又是往常那身黑衣,高束着发,一副不近人情之样。
他难以联想到,那日他们掉落水涧,她身受重伤,舍命把他捞上来的样子。
只有他知道,她不是只有那一张冷肃的面皮。
可她似乎习惯用锋利坚硬的刺来装饰自己,他只见过一瞬她狼狈柔软的样子。
他缓缓打开食盒,饭菜虽然简陋,但胜在干净。
裴霄雲自然不会这般善待他,这些东西应该是她偷偷送的。
他用余光打量她,她的身形没有以往挺直,双手环胸,半靠在墙上,浅浅蹙着眉。
不必说,定是裴霄雲责她办事不利,让她去领了罚。
“多谢了。”他拖泥带水般收回视线,边拿出饭菜,边叹道,“若那日你听了我的话,也就不必受这一顿罚了。”
他们湿淋淋地从水涧爬上来后,他便提议,若是他们回府,裴霄雲定然会怪责,没什么好果子吃。
不如就此各朝一方,分道扬镳,去哪里都可以。
行微眉心一跳,忽而拔出剑,抵在他脖子上:“你救我,我救你,我们算是扯平了,你骗我的旧账,我还没跟你算。”
“我只是说说而已。”贺帘青无奈摊手,“我们这不是兜兜转转又回来了吗?”
她还是和往常一样,脾气爆,心肠硬,说了两句就要拔剑。
僵持几息,行微对上他的视线,脑海一片混沌。
不知为何,近来总会有这种感觉,像是有什么极为不好的记忆亟待破土而出,要填补她脑海的空白。
可那千丝万缕的乱麻找不到首尾,稍稍一牵动,身心便尤为痛苦。
走?可她该去哪。
记忆恍恍惚惚,她记不清家,也记不得家人。
她将剑收回剑鞘,淡淡开口:“我不知道要去何处,我只想跟着主子,找乌桓人报仇。”
至于报什么仇,她想不起来。
贺帘青还以为她油盐不进,没想到她竟会认真答他。
他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的师父与师姐,也死在乌桓人刀下,我也恨他们,可我想,他们应该希望我好好活着,你的亲人,想必也是如此。”
他说着,眼眶泛起红:“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们中原的铁骑会踏平乌桓国,让他们杀人偿命。”
行微紧握着剑柄,手腕在袖间颤动,听着他的话,心口止不住抽痛。
也不知是在因何而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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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滢几乎是彻夜无眠,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都是林霰面目全非的样子。
他为救她而死,可她却不能替他收尸,不能送他最后一程。
她愧对他,是以,她都不敢叫他入她的梦。
她静坐了一夜,直到眼尾再也流不出东西,眼前虚浮,像具失了精气神的游魂。
大清早,一缕光亮照进,她浅浅眨动眼皮,并没有什么能勾起她的神思。
丫鬟呈着衣物走进来,欲给她梳妆打扮:“姑娘,该起了,船已在渡口等了,大人要带您去徐州呢。”
明滢动了动手指,偏首道:“我不去。”
那丫鬟被呛了个无言,好说歹说劝了几句,见劝不动,只好作罢。
她是裴霄雲这几日新添置的丫鬟,根本不知明滢从前的身份,还当是大人在关州看上的女人。
大人有权有势又容貌出众,这位姑娘还不情不愿,当真是有福都不会享,不知好歹。
裴霄雲听说人不肯去,并无多大惊讶。
他就知道她不愿意,他早已失尽了耐心。
他阔步进屋,见她蓬头散发坐在帐内,哪里还有一丝精气神。
这副样子,再次激起他心中的怒火,他拽住她的脚踝,将她给拖出来,任凭她的膝盖撞在冰冷的木踏上,他也没有丝毫动容。
只居高临下望着她:“去是不去?”
“不—去—”明滢紧绷着下颌,不肯松口,双膝也即刻青紫了起来。
不去,难道还想留下给林霰“守寡”吗?
裴霄雲怒极反笑,“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只要我想,比你貌美,比你听话懂事的女人多的是。我去徐州,让你陪同伺候是你的福气,别给脸不要脸。”
明滢死死抓住衣角,似要将那团布扯出一个洞来,她从来都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分明是他这个疯子,处处逼她。
“那算我求你高抬贵手放我走,去找比我出身高贵,比我乖巧貌美的女人。”
裴霄雲头脑嗡地作响,浑身如被火烧灼,燎人的沸热直窜胸膛。
他唤人拿了根绳进来,不由分说像裹粽子一样把她绑的严严实实,打横抱起她,嘴上说着最过分的话:“你用起来比旁人顺手,我为何要换,连一件吐痰的痰盂用久了都舍不得扔,更何况是人?”
明滢像被千万根针扎穿肌肤,浑身在剧烈颤抖。
此刻比恨意更多的,是无穷无尽的屈辱。
他终于说出真话了,什么不薄待她,替她做主,果然是虚情假意。
她与他而言,从始至终,都是最下贱的物件。
他一直都没变过,披着君子皮囊,实则虚伪自私,无情无义,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下流小人。
她趴在他肩头,隔着衣裳,狠狠咬下去,恨不得咬下一块肉,看他痛苦哀嚎,她就痛快至极!
“嘶——”
裴霄雲像一只被惹怒了性子的毒蛇,睁着通红的眸子,脸上是可怖的愠色。
他手腕用力,是真想把她的下巴给卸下来,“你的这些牙,等我找个机会,一颗一颗给你敲碎。”——
作者有话说:我习惯写大纲,有追妻,会追妻,也会按着大纲走[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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