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三合一 大爷节哀,明姑娘去了!
明滢眼前天地倒转。
不知是被疼晕的还是被这句话砸晕的。
甚至流出的血都是冰冷的, 淌在地上,凝固成刺目的红。
“当真下了这个令?”大夫医者仁心,看着榻上瘦弱的女子, 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千真万确!”丫鬟催促, “快点吧, 只管把孩子保下来,大爷回来重重有赏。”
那丫鬟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锋利的针,狠狠扎在明滢心上,敲骨吸髓。
她攥紧拳,指甲嵌入血肉,满手都是血。
直到这一刻, 她如梦初醒,那双水润漂亮的眸子因遍历折磨与伤痛翻涌起一片猩红。
原来……
原来他留下这个孩子, 把她困在身边, 等的就是今日啊。
他疼惜县主不能生育,要把她的孩子给县主养,而她的生死, 所有人都不屑一顾。
或许他本来就打算,等她生下孩子便将她处理干净,如今倒无需他亲自动手了。
她疼到浑身僵麻,发出“嗬嗬”的惨笑,像是反抗,像是求助。
可她如刀爼上的鱼肉,无法反抗,亦无人可求,唯一为她着想的凌霜也不在了。
想到凌霜,她醍醐灌顶。
原来他下令赶走与她相熟的丫鬟, 活生生打死凌霜,就是要让她孤立无援,好被生生害死在产房。
她的喉咙里不断扯出沙哑之声,刮人耳膜,痛彻心扉,几分凄惶,几分怨恨。
裴霄雲,你为何要这么无情?
我曾经,是那么一心一意对你。
你为何不顾我的性命,要硬生生地夺走我的孩子。
为何不肯给我一条生路,为何不肯让我活?
强烈的恨意燃起涣散的心神,一丝光亮劈入眼,她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几道话语清晰灌入耳中。
“阿滢,你快跟哥哥走,你们好好活下去!”
“阿娘!阿娘!”
夤夜,她在冷风中狂奔,只听到阿娘对她说:“好好活着。”
她被人追赶,失足滚入河中,有一双冰冷的手缠住她的双足,不断拖她往水里沉。
她张开双臂,哪怕力气微小,仍憋着一口气一寸寸往上游,直到挣脱那双手,窥见一丝天光。
“生了!生了!”稳婆抱着孩子,“是个小千金!”
直到听到婴儿洪亮的哭声,明滢才流出温热的泪,她又一次活了下来。
窗外的光影打在她苍白的脸庞上,她恍然发现,好像很久没有看过这么好的阳光。
产房内涌进来许多下人,明滢意识恍惚,看不清她们的脸,只伸出颤抖的指尖,想触碰婴儿温软的脸颊。
“还不赶紧抱出去!”方才传话的丫鬟呵斥稳婆。
稳婆不敢违抗,赶紧抱着孩子出去。
明滢看着孩子被抱走,激动得撑起身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们让我看一眼她……”
她拼命生下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眼睛、鼻子、嘴巴,便被这样抱走了。
丫鬟虽在安慰她,言语却格外犀利:“姑娘,孩子是早产,抱去给奶嬷嬷养了,用不着您操心。将来县主是不会亏待您的孩子的,有你这种身份的母亲,反倒令孩子蒙羞。”
明滢看着她离去的身影,一人坐在满是狼藉的榻上发怔。
蒙羞吗?可那就是她的孩子,与她血脉相融!
鬼门关走一趟,她发丝淋漓,面色惨白,若不是嘴里还能呼出一口气,实在不像个活人的样子。
去母保子。
她命大没死成,裴霄雲是不会放过她的。
说不定马上就要给她灌一碗毒药,或是像凌霜那样活活被打死。
她不能坐以待毙,哪怕提着半口气,也要争一线生机。
孩子毕竟是他的骨肉,他既然要这个孩子,碍于名声,想必不会苛待她,留在国公府吃穿不愁,比待在她身边强多了。
她翻出给孩子缝的肚兜,温柔地摩挲布料,就像在触摸孩子的脸,轻声在诉说。
“别怪阿娘狠心,你也在这府上好好地活。”
—
月色高悬,虫声穿透窗纱。
蓝氏吩咐下人打了珠帘,刚要阖眼睡下,外头便传来急躁的脚步声。
“夫人,大爷房中的那个明滢说要见您,人就在外头。”
蓝氏尤为疑惑,蹙着眉:“田嬷嬷,你是老糊涂了?什么腌臜贱婢都往我院子里领。”
听下人说母女平安,她方才还道竟是个命大的,好端端的来找她做什么?
“轰出去,别脏了我的地方。”
田嬷嬷面露难色,掐了掐帕子,凑过去悄声跟蓝氏说了几句什么。
蓝氏愀然色变,眸中闪着暗波:“让她进来。”
明滢披了件带血的外衫,在外头跪了许久。
刚生产完,哪怕是炎炎夏日,她的身子也耐不得一丝风,手脚冰凉如铁。
又过了半个时辰,田嬷嬷出来领了她进去。
她跟在身后,进了屋,屋里不见一个丫鬟,只见蓝氏独自坐在上首,面色不善。
“你好大的胆子!”蓝氏狠狠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的骨头都拆了。
早知如此,生产时就该给她灌一剂猛药。
“夫人恕罪。”
明滢声色缓慢,连说一句话都要喘气,“您与二老爷的事,我本想烂在肚子里的,可我如今走投无路,只能求夫人大发慈悲,肯予我一条生路。”
她说完,跪下砰砰磕了几个头。
左右她给人磕头也磕习惯了。
她深知自己的处境,生下了孩子,她随时都有可能性命不保。
在生下孩子的那一刻,她才真正地发觉,活着真好,可她都没见过几日外头的晴空与艳阳,高山与流水。
她没想到,许久之前,她看到的一件事,竟成了她如今唯一的希望。
“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蓝氏居高临下睨着她。
明滢微微抬首,从只能窥见一双嵌着珍珠的鞋面,到渐渐直起身子,对蓝氏对视:“不需要夫人做什么,只要夫人放我走。此事对我来说难如登天,对夫人而言却不过动动手指。我走了,夫人的那件事,便不会有人知道。”
“若是我不依呢。”蓝氏悠悠道,“只有死人才最会保守秘密。”
明滢面色浅浅一变,随即转为平淡:“大爷宠我这许久,我多少也有些人脉,我若死了,夫人的秘密恐怕会在府上人尽皆知。我的本意并非为难夫人,我只求一条生路,夫人就像赶猫狗一样,把我赶走就行。”
她在袖间捏紧冰冷的指尖,左右就是这一搏。
夫人若答应,她便有生路,若不答应,大发雷霆要杀了她,那与等着被裴霄雲的人处死也并无区别。
两双眼睛无声对视,剑拔弩张,不肯退让。
最终,蓝氏哂笑:“好,我答应你。”
至少不能让她死在府上。
若真抖出去一两句……
明滢眼眶一酸,几滴泪落在手背。
“不过,你今晚就得走。”蓝氏道。
“多谢夫人!”明滢掌心缭绕热意,再次跪下磕了几个头。
人走后,蓝氏发疯般砸着房中物件,她想起明滢那张脸,恨不得即刻掐死她。
“敢威胁我?”动静止息,她露出一抹狠厉的笑,朝田嬷嬷使了个眼色。
田嬷嬷立即领命。
明滢回到兰清濯院,拿走了孕期绣的一箩香囊,再去了凌霜房中拿了她托付给她的包袱。
出来后,看见横放在房外的琵琶。
是那日她们强行要她搬挪屋子,把她的东西连带着这把琵琶也全扔了出来。
琵琶一直放在门外,她也没心思收进来,如今看了,更是由心底涌上一股恨意,抱着琴轴往地下一砸。
琴轴粉身碎骨,琴弦分崩离析,过往如齑粉,灰飞烟灭。
蓝氏怕她有动作,派了田嬷嬷过来盯着她,不断催促:“快走吧,角门开了,夫人只给你一刻钟。”
哪怕是压低了声,却也惊动了院里的丫鬟,有人提着灯出来看,头刚探出来,便被田嬷嬷一瞪:“贱婢,看什么!”
那人即刻缩回头去。
明滢也不敢耽搁,与蓝氏谈判无异刀尖上舔血,好不容易搏来一条路,她匆忙背起包袱,跟着田嬷嬷从角门出去。
出了府,夜静得可怕。
照路的风灯被风吹熄,四下俱暗,涌上陌生脚步声。
明滢汗毛倒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等她回头,后脑便遭一击,昏了过去。
……
子夜,一辆平车行驶在城郊山上,车轱辘碾上石块,车身剧烈颠簸。
明滢被颠醒了,骨头都要散架,后脑传来剧烈的疼痛。
她陷入混沌,正当要翻身时,听到几个男人的声音。
“这黢黑一片,真是见了鬼了,咱们直接把人弄死,丢在这路边不行吗?”
另一人附和:“不成,夫人说了,要活埋!还不能叫人瞧见尸体,惹出麻烦。”
明滢瞳孔骤缩,捂着口鼻不敢出声。
意识渐渐回笼,她记起自己刚出府便被人打晕了,原来夫人是想杀她灭口。
她不敢大声呼吸。
好不容易出来了。
她想活。
平车被拉到山顶的一棵树下,那几个男人拿了铁锹去树下挖坑,丝毫没注意车上躺着的人。
“快点,铆足劲,怪瘆人的!”
明滢趁他们不备,侧身一翻,滚到了深长的灌木丛里,她身子轻盈,并未弄出多大动响。
山顶没有路了,她撑着虚弱的躯体,摸黑往山下跑。
树叶沙沙,惊得乌鸦拍翅而飞。
身后是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男人的谩骂。
是他们追来了。
明滢全凭意识吊着一股劲,跑得太快,被石块绊了一跤,哪怕磕得头破血流,也得咬牙爬起来。
再坚持一下,不能停下来。
她用尽了力气才跑出来,不能就这么死在这。
她不甘心!
最前方无路,是一道斜坡,她猛然止住脚步,踢出几颗飞溅的乱石。
夜里太暗,看不清这道坡有多高多深,掉下去会不会粉身碎骨。
预感身后的人逐渐逼近,她的呼吸杂乱无章,仿佛要窒息溺死。
反正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在生与死之间搏。
万一能活呢?一线生机总比被活埋好。
她闭上眼,向前滚了下去。
随后,那几个男人追到此处,有人欲穷追不舍,却被制止:“你疯了?那下面是乱坟堆!”
“可夫人说了……”
空谷传来几声狼叫,那凶狠凄厉的呜嚎听的人浑身发冷。
“下面都是狼,你以为那小娘们还能活?明早就被狼啃成骨架了。”
几人争执一阵,鸣金收兵,回去复命。
明滢摔了一记闷痛,好在垫在一团软物上,并未摔断腿脚。
她挣扎着爬起,虽看不见,却好似摸到了人的五官,冰冷黏腻,散发阵阵恶臭。
她额头沁出冷汗,才发觉这是乱葬岗。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她还活着。
她在死人堆里爬了许久,才爬出乱葬岗,又沿路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东方既白,终于到了山脚。
此刻朝阳升空,第一缕和煦的光打在她身上,她才真正活了过来。
早晨的街市烟火弥漫,车马粼粼。
她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一堆绣品走进了一家绣坊:“老板,您看我这些东西您这收吗?”
男人瞅了一眼,见她衣裙脏污,浑身的穷酸样,绣法倒还能看,随手拿了一百个铜板给她:“一百文,要就把东西留下。”
“我要。”明滢喜出望外,放下东西,拿了那一百个铜板。
这一百文,能救她的命。
她实在是太饿太累了,拿着钱去吃了顿饱饭,在一间简陋的小客栈提心吊胆地歇了两日。
恢复了一些精力后,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若是国公府的人发现她没死……
她要出京。
可没有足够的银子、没有路引,不论是陆路水路都离不开京城。
圆月高悬,六月十五,她犹记,今日是凌霜的生辰。
她怎么也没想到,最终出府的会是她。
只有她一人。
哪怕走投无路,她还是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了一沓纸钱。擦亮火柴,将那沓纸一张一张烧了,眼泪滴在火焰中,瞬间被橘黄滚覆吞噬。
火烧的旺,将她脸上的泪烤得干涸。
她郑重跪下,朝着那堆灰烬,给凌霜重重磕了个头。
起身时,碰到桌上的褐色包袱。
这是凌霜的包袱,她还准备去了苏州,再将凌霜的东西托付给她的表哥。
包袱落到地上,系紧的结散开,一封路引重重砸在她的鞋面上,跟着滚落出来的,还有一吊钱与两粒碎银。
她泪水再次模糊视线,拿着凌霜的路引与钱,替她去苏州看一看。
次日清晨,红日从江面升起,渡口人来人往。
一只去苏州的客船载满行客,勘验完路引,明滢如愿上了船,踏上甲板的那一刻,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下。
梢公抛开船锚,兜满了风的船帆高高鼓起,船身离岸,缓缓向江面游移。
明滢坐在舱边,打开窗,浩荡江风吹开衣襟,将她的发丝吹得凌乱舞动。
这一刻,她只听得见江流的奔腾。
……
七月末。
裴霄雲尚在济南府处理侵吞赈灾银一案。
此案盘更错节,他在济南延宕了一月有余。
京中传来皇帝驾崩,太子遇刺的消息,接踵而至的便是翊王起兵造反,控制皇室。
翊王的反心昭然若揭,起兵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本想与翊王府结亲,先反了萧琅,在反过来啃翊王这块难啃的骨头。
可没想到,老皇帝竟提前死了,京中的局势跟着风云变幻。
济南离京城近,信件传过来只需三日,这便说明谋反一事最多不超过五日,翊王埋伏在西北的兵力尚未来得及动作。
将这股强劲的后援给斩了,翊王便难成气候。
“拿我的令,去都指挥使司寻梁将军过来。”如今在地方上,他无人可用,只能孤注一掷了。
梁非同为人赤胆忠心,果不其然,听闻翊王预谋篡位,当即便愿领兵与他去西北擒贼。
日夜兼程,赶到陕西,好在裴霄雲手上有林霰一早给他画的西北地貌图,顺着此图摸清了那批兵马可能藏身的位置。
西北三府的都指挥使司皆派兵上山,裴霄雲封了出山的路,连夜部署兵力从两翼围剿。
敌方被打得措手不及,裴霄雲身披甲胄,“翊王谋反,已被擒获,太子殿下派本官清剿反贼同党,尔等若不再负隅反抗,可留一条性命。”
敌方群龙无首,只得扔下兵器投降。
此战准备充分,前后不到一月,便剿了数两万兵马,其中一个小小的陕西府都指挥使守备横空出世,杀敌数百,当居首功。
裴霄雲有几分敬佩此人,欲请人来见,却听说人已经走了,问及身份,才知道是浙江总督沈家的义子。
他不做多想,此战告捷,该回京处理烂摊子了。
—
京城,黑云压城。
自太子血溅宫门后,翊王早早封锁城门,掌控禁军以控制皇室。
他怕最近的湖广有兵打过来,故而一月前便发密信调派西北的兵力火速入京,可如今连个马蹄印都没见到。
“王爷!!”副将慌慌张张来报。
翊王双眼一睁:“可是西北的兵到了?!”
“西北的兵被安国公带人给端了!他、他正带了兵来入京勤王了!”
安国公正是裴霄雲,袭爵后便改了封号为安。
翊王两眼发黑,咳出一口血来,这才恍然大悟:“我这是被那竖子给耍了!”
勤王之兵撞开城门,一路势如破竹,当夜便擒了翊王。
覆盖皇城长达数月的乌云终于散开。
料理了一夜后事,裴霄雲疲惫不堪,看到宫阶上一抹抹流淌的深红就头疼欲裂,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浑身像被虫蚁啃咬。
他意识到这是毒发了,出宫便要回府。
想起了明滢,许久都没见她了。
算了算,孩子出生都有三个月了。
马车上,他被疼痛折磨得坐立难安,像有一只手在不断翻搅他的神思。
他迫切想见到明滢。
等着她为他寻来解药,用绵软的手轻轻替他按额头,这般想着,似乎都能闻到她身上的甜香,心绪稳下来不少。
马车遇到阻拦,停了下来。
一位蓬头垢面,衣裙脏污的女子在车前拦路,侍卫以为是哪里涌上来的乞丐,一脚将她踹开。
“阿雲哥哥!”女子从泥水中爬起,拍打着车壁,喊得歇斯底里。
谁还认得出这是昔日高高在上的嘉宁县主萧扶楹。
如今已经不是金尊玉贵的县主了,一夜之间,已沦为罪臣之女。
空青朝车内道:“大爷,是嘉宁县主。”
裴霄雲不耐烦摆手:“赶走。”
萧扶楹听到他淡漠的语气,心头一坠,扯着车帘大喊:“阿雲哥哥,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吗?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成亲……”
听到她的吵闹,裴霄雲愈发心烦意乱,想到萧扶楹昔日对他的威逼,他眼底泛起猩红的血丝。
他说过,不会让这些人好过。
“空青,别让她再说话。”
—
回了府,直奔兰清濯院,他步履虚浮,被那毒搅得天翻地覆。
满院的下人见他回来了,排成一排行礼。
裴霄雲看也不看,先去了自己房中,不见明滢的人影,心头有几分前所未有的空虚。
又想到他离去时她还在怄气,难不成他离开这么久还没消气?
他快步去了她房中,喊着:“绵儿,绵儿?”
推开房门,里面什么也没有,陈设被搬得一干二净,只有一张空床。
他手腕颤抖,狠厉的目光扫向那排下人。
“大爷节哀!”
丫鬟们跪的跪,哭的哭:“明姑娘福薄,难产……去了!”
裴霄雲脑中像轰开一道雷,劈得他四肢发凉,他只见那些丫鬟嘴唇快速开合,却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空荡荡的屋子灰暗阴冷,像即刻要坍塌下来,那些冷气钻入他骨缝,与痛意相融,他额头冒出汗珠,弯腰吐出一口黑血来。
“大爷!大爷!”
裴霄雲醒来时,窗外夜如墨,雨如缕。
晕过去时服了药,毒已经褪了,神思仍是云里雾里,他抓住一团挥散,总算清明几分。
耳边蓦然回荡晕倒时那些人的话。
可他如何能信,呛出一声哂笑:“去把明滢给我叫过来,她若是再敢生气,我就把她送回扬州,送回眠月楼。”
她不就是跟他置气吗?
胆子越发大了,竟敢躲着他。
空青抿了抿唇,硬着头皮道:“大爷,您节哀吧,他们都说了,您启程没几天,明姑娘就早产了,只留下了孩子,尸骨都已下葬了!”
裴霄雲听着空青的话,低头看着满地晃荡的影子,复杂的眼波随之晃了晃,心口发虚,不知为何,有几分慌乱。
怎么可能?
他每回办差,她都会在家中等他归来,笑吟吟地来迎他,问他渴不渴,累不累。
她怎么会死了!
怎么可能呢?
“难产”两个字刺在他心头,像爪子在挠,一下一下挠破皮肉。
他想到她身子一贯不好,一场风寒都要躺两三日,还喝过落胎药,虽救治及时,可脸色也比从前更憔悴。
他不畏寒,却真切感到一股寒意缠绕心头。
院里三两个知道内情的丫鬟婆子,都被蓝氏死死攥住了全家性命,一个字也不敢往外吐。
裴霄雲叫了这些人进来,一个个跪下死死磕头,皆道人就是难产死了。
他坐了一夜,睁眼看到天亮。
他本来想着,太子那些人逼他逼得紧,待他回来,就把明滢送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伪造个假死先稳住他们。
左右他与那些人周旋不了多久,等局势已定,就把她接回来。
一切他都想好了。
可一切又都与他想的不同。
那些事提前发生了,她也……
他头脑依旧发胀,总感觉房中、院子里,处处是她的身影。
她端着一盏木樨清露上来,脚步款款,风中带香,甜甜地笑着,问他:“公子,这是奴婢新泡的茶,火候正好,还加了点蜂蜜。”
他神使鬼差伸出手,抚上那盏温热的茶,视线顺着那只手,缓缓向上看,她的五官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陌生女子的脸。
“大爷,用盏茶吧。”
碧荷仗着有几分姿色,所有人看裴霄雲伤神,都不敢凑到他跟前,唯独她觉得是个机会。
裴霄雲心中那丝残存的绮梦被她搅乱,抓了茶盏摔到地上,眸中迸发出一丝狠光。
碧荷扑通跪下,哭得梨花带雨,便听见一道冰凉的话音悬在头顶。
“谁让你们把她的东西收走了?”
她的房中,不见一丝她的影子,仿佛就走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就像,没有这个人一样。
碧荷自然不敢应,连忙推卸责任:“大爷明鉴,我们不敢!是县主身边的嬷嬷来了一趟,说明姑娘的那间屋子将来要给县主的陪嫁丫鬟住,逼着奴婢们把东西收走了。”
裴霄雲气得冷笑,阴恻恻盯着她:“吃里扒外的东西,你们是谁的人?听谁的话?”
他的院子,何时轮到旁人做主了。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裴霄雲眼前天旋地转,闭上眼,满目都是明滢的身影,却又不得不被这一声声聒噪拉回现实。
他狠狠罚了这些办事不利的人。
碧荷被打瘸了一条腿,当即昏倒被拖下去,其中几个人当场就没了气,院里满地都是血。
他吩咐人将那间房重新布置回原来的样貌,院中刺目的红绸也被一一复原、扯落。
下人抱了孩子进来给他看,襁褓中的孩子正闭眼熟睡,小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他仔细看了几眼女儿。
不知是否抱来的时候被阳光晒到了,皮肤上还透着一层淡粉,小小的嘴巴和鼻子,那双眼睛纵使闭着,他也能想象得出睁开后应是又大又圆。
像她,全像她。
她不是最在意这个孩子吗?她怎么放心抛下孩子死了?
她从前说愿意一辈子跟在他身边报答他的恩情,就是这样报答的?
“大爷,您给小姐取个名字吧。”
“先抱下去吧,好生养着。”
裴霄雲此时哪里有心思,他沉浸在明滢的死讯中,时而冷笑,时而沉默,摸着她给他打的那条络子,神出天际。
空青进来:“大爷,内阁的几位老大人来邀您议事。”
裴霄雲不语,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才缓缓开口。
“她葬在哪?”
他兀自耸肩冷笑。
离开时还是一个会说话、会跟他置气的大活人,一回来,就成了一抔黄土?
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葬在,城郊清濛山。”
—
城郊的清濛山,是处不错的坟地。
葬的多是些权贵人家尚未入族谱的妾室。
明滢葬在此处,还算是抬了她的身份的。
裴霄雲下了马车,湖蓝色衣摆荡出一阵冷风,眼前是一堆黄土与一块空荡荡的墓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说到底,她只是个陪了他许多年,有些情分的下人。
可他第一次感到,心口会有这种如何也塞不满的缥缈空虚之感。
她就葬在这,冰冷地躺在那堆黄土里?
如果不逼她喝那碗落胎药……
但很快,他便掐断了这丝想法。
她死得毫无征兆,自从来了京城,她胆子便越发大,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与林霰一唱一和,还敢生他的气,他如何确定这次是不是骗他的?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亲眼看到她那张脸。
雨丝垂落,纷纷扬扬落在裴霄雲身上,他一步步走过去,声色平淡:“来人,把坟挖开。”
空青本以为他是去悼念明姑娘,乍一听要挖坟,吓了一跳。
“大爷,人死不能复生,使不得啊!”
“我说,把坟挖开。”裴霄雲再次道。
大雨滂沱,山林幽静,几把铁锹深入泥土中,不断铲出黄泥,平整的黄土渐渐塌陷。
每塌一分,裴霄雲的眸色便暗一分。
他竟有些害怕,真的是她那张脸。
终于,一抹粉色裙角先被挖出,泥土中还带出了一根红珊瑚发簪。
那是他送她的衣裳,他赏她的发簪。
他目眦欲裂,这些东西像尖锐的刺,深深刺入他眼底,那双眸猩红翻涌,额头又在突突地痛起来。
他的毒发,竟这么频繁了。
那衣裙被泥土染得脏污,像一朵枯萎的花,在他眼前越绽越大。
他仿佛看见了她穿着这身衣裳,戴着那根簪子,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有几分明媚,几分赧然。
空青实在看不下去,别过头:“大爷,明姑娘也是个可怜之人,她是没这个福气跟着您,您就让她安息吧。”
裴霄雲头晕目眩,扶着马车缓缓喘息,心血从胸膛涌上喉头,似乎再多看一眼,又要像昨日那样吐出血来。
“住手,住手!”他喊道。
黄土被掩埋回去,好像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他想,她怕冷,若是他早回来些日子,还能给她备一副棺椁,如今尸骨怕是都已腐烂,再移棺,总归是惊扰了她。
“将这四周清理干净,建个陵吧。”
此后的两个月,裴霄雲为了不想起明滢,一头扎进成堆的政事里。
他平反有功,许多人以他马首是瞻。太子死了,名正言顺继位的便只有尚且五岁的皇太孙。
裴霄雲以帝师之名辅佐幼帝理事,杀鸡儆猴,恩威并施,先以雷霆手段铲除了一批世家,重整科举,收拢民心。
朝中再无人敢有微词,甚至大批官员纷纷示好,送上金银珠宝,貌美姬妾。
财物与女人,他一个也没收,并且记下了这些溜须拍马之人的名字,留以严查。
劳碌了一日,终于回了府。
兰清濯院一派死寂。
自从明滢死后,他就不爱回府。每次回来,都像被一双手扼住喉咙,呼吸不畅。
总算得闲,去了房中看了看女儿,此时夜已深,摇篮中的小人不知是醒了还是没睡。
见他进来,就那样睁着大眼直勾勾看着他,不哭不闹,格外乖巧。
裴霄雲只是看着,便觉得心头一阵落寞。
这孩子与她有八分的像。
想到孩子还没有名字,他快步走向桌案,铺纸执笔,龙飞凤舞写下两个字。
寓安。
乳名就喊安安。
—
苏州。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暮春时节,杏花巷最后一户人家的院墙上摆满了盆栽,开得最好的当属那几盆白山茶。
这户人家姓沈,长辈病故,只有沈家女儿一人居住,不久前,沈家来了位远房亲戚,叫沈滢。
至此,便是沈家两个女子结伴同住。
“阿滢,自从你来了,我家的铺子都盘活了。”沈瑶看着桌上的两盘肉,两眼放光,“如今日子也是好起来了。”
明滢半梳起发髻,气色红润,人也比前几个月爽朗了不少,数了几吊钱给她:“这是这月香料铺的盈利,都给你。”
距她刚来苏州,已快过去半年了。
那日到了苏州,她昏倒在了渡口,是沈瑶救了她。
她因生产后未得到及时安养,身子不堪重负,积劳成疾。在沈家养病的几个月,一直都是沈瑶花钱给她抓药。
沈瑶父母双亡,是个孤女,有意留她在家中作伴,她怕节外生枝,故而也改成了姓沈。
养好身子后,她与沈瑶提议将家中空置的铺子改成一间香料铺。
她从前学过制香,加之铺子开在当地最大的乐楼百里轻对面,每日来买香的女子络绎不绝,生意也愈发红火。
将盈利都给沈瑶,也是为了还她的人情。
“能吃上这么多好东西,都是你的功劳,你没来时,我家的铺子都快被亲戚夺去了。”沈瑶并未全拿,推了一半回去,“这些是你的,你收着吧。”
阿滢这么厉害,带她吃香喝辣,再也不用看人脸色,她已是万分感激,这份情谊又岂是金钱能够衡量的。
明滢耐不住她的推却,把钱留了下来,“那好吧,我多给你做几顿肉吃。”
碗碟碰撞声清脆悦耳,穿堂风掀帘而过,带来一阵清幽的花香。
她回首望向小院子里种的山茶花,在国公府时总是种不好,在这里,却开得那样好。
从生下孩子到死里逃生,她就像是死过一回的人。
如今回想,犹如一场梦。
好在都过去了。
从前再不堪回首,再颠沛流离,如今也有一个家了。
“阿滢,今夜有新乐师来百里轻谱曲,谁能弹他的曲子夺魁,往后可就是百里轻的红人了。”沈瑶对今夜的比赛跃跃欲试。
沈瑶的母亲生前就是百里轻的琴师,故而她也钟爱各种琴,知晓明滢也会弹琵琶后,二人意趣相投。
香料铺夜间是不开门的,明滢和沈瑶晚上会去百里轻弹琵琶,偶尔遇到新曲子要伴舞,也会去跳,每一场都能现结工钱。
晚上闲来无事,还能多赚一笔。
明滢问:“是上回那个徐乐师吗?”
沈瑶摇头:“听说这人可比徐乐师厉害多了,我也不认识,等会去瞧瞧就知道了。”
用了膳,两人便去了百里轻。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自古便是风雅事,都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的翰墨曲艺当称一流,
因此,苏州的百里轻能与京城的扶光楼媲美。
今日有乐师谱新曲,百里轻的人比寻常多了一倍,一楼男女老少座无虚席。
明滢与沈瑶换了衣裳,拿了琵琶,便收到了一纸新曲。
曲子是乐师现作的,只给每人一刻钟的时间,抽签上台弹奏,由座下看客选出最佳者,此人便能成为百里轻的乐师。
明滢看了一遍曲子,神态自若。
虽复杂,但却是一首极好的曲,亦能看出谱曲者技艺高超深厚。
今晚参赛共有五人,皆是通过层层遴选上来的。
沈瑶抽了签,率先弹奏,一时紧张漏了一拍,她察觉出了错,弹完后红着脸匆匆下台。
“挺好的,你上弦弹得真好。”明滢耐心安慰她,而后也轮到她。
她认为这首曲子该是慢曲,纤手缓缓拨动,弦音像是一股潺潺清流,舒缓悦耳,又如玉石相击,清泠明净。
快慢得当,无一丝卡壳与慌乱,曲毕,优雅躬身。
接着,台下掌声如雷,如浪潮不断。
二楼雅间,也有一双温润的眼在注视她。
沈瑶拍胸脯打包票,说今晚魁首非她莫属。
明滢不语,她也不是想争什么,就算输了也没关系。
她只是觉得这样一首佳作,她该用心弹出来给客人们听,不负他们的来意。
后四人演奏毕,台下看客以竹枝充当票数,推选魁首。
明滢静静等着侍者清数竹枝。
票数清算出来,胜者是画桡。
“怎么是她啊,她都弹错了好几怕,他们听不出来吗?”沈瑶早就听说画桡为了夺得魁首,暗中请了好些人来,都是只为她助威的,“这些人真是牛嚼牡丹,山猪吃不来细糠!”
明滢长睫轻扫,有片刻静默,而后,按捺下替她鸣不平的沈瑶:“客人们爱听的才是好曲子。”
“他们那是爱听吗,他们那分明就是……”
“我认为这场票数有失偏颇。”
二楼传来一道清越男声,打断了沈瑶的话,亦喊停了掌声。
明滢随着众道目光循声望去,见一位神清骨秀、眉眼俊逸的白衣男子负手走来。
她瞳孔放大,心跳犹落半拍。
对面之人的五官越走近越清晰,她认出林霰,满心惊讶。
林先生,也算是曾经的故人了。
原来,这首曲子是他作的,怪不得呢。
林霰与她对视,朝她微微颔首,她出于礼节,点头示意,可随即,她又像是想到什么,一阵不自在绞缠心头,匆忙垂首。
台下有人发问:“林先生何出此言?”
“林某不才,方才那首曲子正是出自在下之手,此曲的灵感来自我游清溪山时,见到诸多山间风物,心中尤感怡然悠闲。画桡姑娘的曲子急躁奔放,虽韵律明晰,却与我原本的曲意背道而驰。”
林霰看向明滢:“而这位姑娘,曲调舒缓优美,如春风化雨般柔和,我一听之,好似清溪山的景致又赫然在目。故而我以为,这位姑娘担得魁首之名。”
台下众人窃窃私语,点头道是。
画桡瞪着明滢,又羞又愤,咬碎了一口银牙。
明滢脸上烧得厉害,根本不敢抬眸看林霰。
她手指绞着衣裙,陷入莫大的窘迫,那是从前给予她的阴影。
她以为她与林先生只是萍水相逢,往后再也不会相见,可没想到,还会在此种场景之下重逢。
林霰走到她身边,把象征魁首的花笺给她:“今夜的魁首,应当是你。”
从今夜在百里轻见到她,他便深感震惊。
裴霄雲是什么人,他是清楚的,他也看得出,裴霄雲待她很不好。
分明是一株向阳而生的花,他却折了她的枝叶,把她碾进泥土。
刚离京的那段日子,他脑海里偶尔会一闪而过她的身影,有哀叹,也有惋惜。
如今再次相见,惊讶过后,觉得她脱胎换骨,与从前那个瘦弱胆怯的女子截然不同。
半年很长,半年也很短。
他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庆幸,能看见这样的她。
最终,明滢缓缓抬头,看着他,也看向台下众人,接过那支花笺。
“多谢林先生。”
花笺被她牢牢紧握,这就是属于她的。
都过去了,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
新帝继位一年,重设科举,从寒门中选拔人才,拢权的士族一连倒了好几个。
年仅六岁的幼帝还在跟着太傅认《政要》上的字,那些雷霆手段自然是出自安国公裴霄雲之手。
这一年间,他独揽决策,说一不二。
到了摄政的地步就必有人指他为乱臣贼子,行刺他的人如过江之鲫。
可帝王庸碌,朝堂百废待兴,没有一个人能杀得了他,
皇室宗亲枝叶凋零,下面不乏野心勃勃的臣子,人人都想挟天子令诸侯,可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本事。
自明滢死后,裴霄雲毒发间隔得越来越短,比往常愈加痛苦煎熬,常常夜不能寐,闭上眼都是她的影子。
这日清晨,他从浅梦中醒来,额头胀痛未消,没睡半个时辰,窗外天光大亮。
他恍然忆起,十一月初九,是明滢的生辰。
空青在叩门,送来一份他要的东西:“大爷,刑部的徐大人送来行舟司一年前记录的从京城去往苏州的登船名册。”
“放到书房去,我下晌回来看。”裴霄雲揉着额头,眼前终于清晰几分。
他想先抽空去趟白马寺。
她频频入他的梦,搅得他不得安眠,难道还是在怪他逼她喝了那碗药?
他勾起一抹无奈的冷笑,换了身衣裳,朝那座古刹启程。
白马寺香火绵延,不远万里从南边、西北过来祭奠故人的百姓比比皆是。
这个地方他以往是从不来的,他不信神佛。
既然她生前虔诚信奉,那他便为她点一盏灯,希望她能看到。
他想告诉她,他从未想过要杀她,就算逼她落胎,那也是权宜之计,是为了她好。
别再怨恨他,让他不得一刻安生。
“施主可是要为故人点灯?”身披袈裟的老僧看他衣着不凡,多问了几句,“不知施主是祭奠哪位故人?”
裴霄雲不答,望着那一盏盏明亮的灯,声音有些涩:“点一盏吧。”
小沙弥拿出一盏新灯,贴上开了光的佛印,倒上蜡油点亮。
“灯为何人所点,还请施主落款。”
裴霄雲执笔蘸墨,迟迟未在灯面上下笔,最终,手腕一沉,果断落下四个字:
爱妾明滢。
—
回了府,裴霄雲去书房处理政事。
早上刑部送来的登船名册放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
如今江山不算稳,前朝的空蝉教便愈发猖狂起来,这批人蜿蜒各地,甚至与各地许多官员有牵连,搜刮民财,煽动民心,密谋反事。
他带人查了数月,发现早在一年前,空蝉教的头目便隐姓埋名潜入过京城,且置办了假路引,从京城渡口上了去苏州的船。
可此人中途亦有可能在其他州府下船,排查起来犹如大海捞针。
所幸无论是客船商船,只要是近三年从各省渡口发出的船,都能在行舟司查到登船名册。
只消顺着名册找出此人,查到他是在何地下的船,便能基本确定此人的轨迹。
一年前这只去苏州的船,共有三十一人。
他翻开名册,一个个名字映入眼帘。
那人曾用假路引躲过了一桩案件的排查,据说姓胡。
他循着一个个字望下去,名册中果然有位胡姓之人。
他叫了空青进来,指了指那个可疑的名字,叫他递到刑部去查。
空青记下,欲带上门出去。
“等等。”
裴霄雲倏然叫住他,一双深邃的眼在另一个名字上停留,若有所思。
这个名字有些眼熟,出现在此处倒有些不同寻常了。
“大爷还有何吩咐?”
“你过来。”裴霄雲挥手,执笔圈起那三个字,“这个名字,拿到府上去寻采买奴仆的冯管家,从前院里那个叫凌霜的丫鬟,你去问问这可是她的本名?”
也不知为何,总有什么在牵扯着他的心,令他无比难安,他不自觉想顺着这个点深挖。
一个时辰后,空青回来了。
“大爷,冯管家对了采买名册,的确是凌霜的本名,与这路引上所记相同,祖籍与年岁皆对得上。”
裴霄雲神思一瞬间凝结,重重坐回圈椅中,仿佛要将那个名字盯出一个洞来。
凌霜背叛了他,他早下令不能留她。
一个早就死了的人,路引为何会出现在去苏州的船上?
而明滢又是整日和她混在一块的……
他不断生出更加荒诞的想法,引得他对一桩事有所怀疑。
“你去把明滢生产时在院里伺候的丫鬟都找过来。”
他要好好地问、细细地问,她究竟是怎么死的,若是真死了,他要听到她从胎儿发动到咽气的过程。
从前的丫鬟被他打死了一批,只剩两个婆子,这一问,她们竟真把难产的过程说得明明白白。
裴霄雲的疑心就像一根引芯,哪怕熄灭火焰,却仍闪着几丝火星子。
“就没旁人了吗?”
空青:“还有个碧荷,瘸了一条腿,在库房做杂役。”
裴霄雲忽地想起了这个人:“把她给我带过来。”
—
蓝氏抱着一只狸奴逗弄,那雪白的狸奴突然伸出利爪,在她手腕上划出一道红痕。
“嘶,死畜生!”她将那只狸奴甩到地上,正要吩咐人料理了,田嬷嬷声色慌张地来了,险些摔了一跤。
“夫人,大事不好,大爷又在盘问起从前那个通房的事了!”
蓝氏抓紧帕子,心头闪过几丝慌乱,猛然看向她:“你事办得怎么样?”
那些都是裴霄雲院子里的下人,若是那时全部打死,反倒令他疑心。
她也只能牢牢抓住那些人的把柄,本以为风头过去了,可没想到他又查起来了,当真是对一个贱婢用情至深啊!
“那两个婆子倒是有儿有女,万不会说什么。”田嬷嬷有几分焦灼,“还有个叫碧荷的丫鬟,她府外唯一的妹妹,不久前病死了。”
“不能留了,你快去办。”蓝氏连忙吩咐。
夜凉如水。
碧荷一瘸一拐从门房回来,独坐在阶前,眼底滑过浓烈恨意。
她外头还有个病重的妹妹,夫人答应了她,只要她把那件事咽回肚里,便替她妹妹治病。
可门房的桂子给她传信了,说她妹妹因没钱抓药,病死在家中半个月都无人知晓。
她还白白瘸了一条腿,若是那时说了,她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值房的门被人踹开,她见田嬷嬷带着两个婆子,气势汹汹地闯进去。
她惊慌躲到廊下的柱子后,侧耳听着房里的动静。
“碧荷呢?”
同房的下人答:“方才还在呢,许是出恭去了。”
田嬷嬷焦急吩咐:“快去找。”
碧荷心头一坠,掌心冒出冷汗,极力走出院子,边走边冷笑,她妹妹死了,夫人也要杀她灭口了。
她提着一盏灯,艰难往兰清濯院走。
若坦白,大爷许还会留她一条性命。
她迎面撞上裴霄雲派来寻她的人,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喊道:“我要见大爷,我有话要对大爷说!”
裴霄雲坐在圈椅中,敞着双腿,闭目假寐,那一团团荒唐离奇的想法不断往他脑海里钻。
他神思不宁,蓦然睁眼,听到一声沉响。
“大爷,人来了。”
碧荷跪在院中,没等他开口,便笃笃磕头:“大爷,奴婢有罪,奴婢隐瞒了您。”
“明姑娘她根本就没死!那夜奴婢亲眼所见,她背着包袱,跟着夫人身边的田嬷嬷从角门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入v啦!![星星眼][星星眼]
第22章 婚期 要与他谈婚论嫁
这句话犹如巨石投入湖中。
裴霄雲本就微澜涌动的眼波瞬时乍起惊涛骇浪。
他死死地盯住碧荷, 眼底烧起猩红浓烈的火,满是对另一个人的恨与怒,像要把那人丢入烈焰, 烧灼、折磨, 连一丝影都不剩。
夜风袭来, 他坐在阴影中,垂首低低笑着。
笑声短促沉闷,外人听在耳中,不寒而栗,似在被一把钝刀撕扯皮肉。
碧荷背脊发凉,浑身发抖, 觉得下一刻便要被扒皮抽骨。
裴霄雲提着一把剑,形单影只来到正院, 通身散发着一股阴寒气息。
院外的丫鬟声色发颤:“大爷, 夫人、夫人睡下了。”
裴霄雲面色狠戾,一脚踹开那人,那丫鬟滚到阶下, 吐出一口腥甜的血来,其余下人们见他提着剑,哪里还敢阻拦,一个个脸色煞白,接连跪地磕头。
蓝氏被院外的动静惊扰,披衣起来察看,刚走到花几处,便见一道剑光劈开珠帘。
她吓得跌坐在地,挪着身子后退,眼见裴霄雲步步上前。
“你、你要做什么?你这个逆子!”
裴霄雲手腕一转, 剑抵着她的胸口,话音沙哑,处处弥漫着危险之意:“她去哪了?”
蓝氏脸色青红交替,还是被他发现了,既如此,倒也不用瞒着了。
她披头散发,发疯般笑着,还不忘狠戳他的心:“你现在来充什么情深?你弑父杀弟,如今剑指生母,你这样冷血的疯子,你当真以为她愿意跟你?”
她听下人来报,说他去清濛山祭奠一抔黄土,还可笑地去白马寺点灯,瞧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她都不知道有多快活!
裴霄雲遒劲的手骨要把那剑柄捏碎。
“她那日来求我,可是把头都磕破了。”蓝氏看着他逐渐痴狂的眼神,有一股大仇得报的喜悦,不紧不慢道,“她说她不愿意跟你,跪在门外,求我放她一条生路。”
字字入耳,裴霄雲感到一口气血翻涌到喉头,举剑斩碎蓝氏身后的古董架。
蓝氏捂着耳尖叫一声,眼底却是压不下的亮光,伸长脖子,扬起腔调:“我的人说她掉进了乱葬岗,被狼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哈哈哈哈!”
蓝氏的嘴一张一合,还在说着什么。
裴霄雲眼前却一片黑暗,浑身又起了噬骨般的痛意,大喊一声:“来人!”
他踉踉跄跄出门下阶,指着身后道:“对外报她得了疯病,时日无多,即刻送去庄子上。”
服了药,裴霄雲还是觉得头痛欲裂,闭上眼,脑海浮现的是她伴他夜读,红袖添香的情景。
他起身将桌上的笔墨纸砚通通掀翻在地,眼中布满蜿蜒的红血丝。
好,很好。
她竟敢如此戏耍他,让他这一年来可笑地悼念她的死,荒唐得夜不能寐。
被狼吃了?
他冷笑出声,他倒是希望她被狼啃死了,可明明该死了的人,又如何能出现在去苏州的船上?
真是好一手计策,骗过了这么多人。
不愿跟他?忘恩负义的东西!若不是他,她早就死了,或是在眠月楼为娼为妓,成为人人把玩的扬州瘦马。
他只要一想到她从前待在他身边时乖顺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人躺在他枕边,心里在谋划逃跑,他便恨不得伸手掐死她。
“来人!”
“大爷。”空青也听说了明滢居然没死,生怕被气头上的裴霄雲迁怒。
“派人去苏州掘地三尺地给我找,若是找到了,便打断她的腿绑回来。”
他生平第一次被人这般愚弄。
他发誓,等找到她,势必不会放过她,他要让她尝尝他这一年间的滋味,千倍万倍地还给她。
她走得悄无声息,果决毅然,他派去的人只能先顺着她用的那张路引查起。
可那张路引,明滢早就不用了。
—
苏州。
天色渐暗,官府下衙了,明滢才被放出来。
她下了阶,见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位身形相熟的男子。
认出是林霰,她不自觉地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灰,朝他走去。
“林先生怎么来了?”
她这次被官府的人带去问话,是因为她没有牙牌也没有路引,官府称她这样的人为黑户,怀疑她是哪里来的逃犯。
她本就是奴籍,没有良人才有的牙牌,用了一回凌霜的路引登船后,怕生出事端,便再也没用过,也早已找到了她的表哥,将她的东西尽数归还。
这一年,她住在沈瑶家中,街坊邻里也都信了她是沈家的远房亲戚。
可上个月朝廷突然颁发新律,要重编各州府人口的户籍,官府的差役挨家挨户地上门,她躲了几日,终究被查到,在牢狱里关了三天。
不知为何,竟又客客气气放她出来了。
林霰转身,目光在她身前逡巡了几遍,才道:“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明滢摇摇头,手心泛起一丝温热:“没有。”
她如今是百里轻的乐师,林霰也常驻百里轻,她几乎是与他成日打照面,他对她如此关怀,她心中不胜感激。
“这个你拿着。”林霰拿出两样东西给她,“这是以你沈滢的身份替你新置办的牙牌和路引,若再有人盘查,有了这些,便不会为难你。”
他的声音在凛冽的夜风中显得疏朗轻柔。
明滢掌间的热意蔓延心口,瞬间明了,在牢里没有人动她是他一早就打点好了,他替她办路引,还专程来接她。
这一年,他对她照顾有加,那个谢字对他说了太多次,再次说出口,都变得有些苍白无力。
“上车吧,外头风大。”林霰先道。
明滢跟随他上车,逼仄的空间内能清晰听到两道呼吸声。
他送过很多次她回家,起初,她婉言相拒,也不敢明晃晃接受他的照顾。
林霰也不知她是因何疏远,跟她说他虽与裴家是远亲,可早已不往来了,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叫她无需避着他。
说得多了,做得多了,渐渐地,明滢也不再会有那丝不安之感。
她闻到车内蔓延开一丝清竹香,与那浓烈逼人的旃檀香不同,淡雅的竹香能令她心神安稳,倍感舒畅。
她握紧手中的那两样东西,低低垂着头。
马车在一处巷间停了下来,掀开车帘便能闻到一阵清幽的花香。
明滢如今已不与沈瑶同住了,沈瑶有了心上人,那男子常常会来找她,再与她住总归是不方便的,便搬了出去。
“你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林霰看向她。
明滢下了车,垂眸淡淡笑着:“很习惯,这里宽敞洁净,我能种很多花草,离铺子和百里轻都很近。”
她刚搬出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房屋,如今住的这间房还是林霰托人帮她问的。
她为表感激,给他送了东西,他不肯收,只收了她亲手做的香包。
她也不止一次猜过他的心思,但很快又被她拂去。
可想到这种种,她又难以否决,心里总是缠着一股轻飘飘的愁,连带着还有一丝不自在。
林霰送了她回去,叮嘱了几句,欲转身离去。
明滢感受到手中之物烤着她的掌心,突然开口喊他:“林先生留步,我请你吃饭吧。”
—
春去秋来,又是两载一晃而过。
这年冬,西北边境兴起的乌桓一族多次举兵进犯西北六部,裴霄雲带兵出征,击退外族,暂保边境安稳。
此次出征途中,救下了两个人。
一个是中了乌桓人的蛊毒,丧失七情六欲的女杀手,此女武艺高强,裴霄雲留以身边充当暗卫。
而另一人,则是一位名叫贺帘青的年轻游医,此人医术高超,能研制出有效压制他毒发的丸药。
自从明滢“死”了,他体内的毒便隐隐有难控的趋势,从前那些药只能是饮鸩止渴,唯有贺帘青手中的丸药有效。
裴霄雲脱去甲胄,刚回到府上,派去苏州寻人的密探便回来报。
密探摇头,又是没找到。
“继续找。”
裴霄雲望着炭盆里橘红的炭火,那亮光映入他眼中,倒映出一抹厉色。
不知为何,哪怕知道她没死了,这两年,她还是频频入他的梦。
他不止派人去了苏州找,扬州、杭州,江南各地,甚至连北边都派人去找了,可皆没有一丝消息。
每一年寒冷的冬日,他就会想她该不会是死在哪处了吧?
死了也好,她最好是死了。
她扔下孩子,叛主出逃,难不成还想躲在哪处安心地过日子吗,亦或是找了夫婿……
她若是真敢,他就亲手掐死她。
次日上朝,苏州府递的一道折子来了御前。
奏疏上所言,自两年前铲除了那位空蝉教头目,上个月,春风吹又生,又有大批空蝉教教徒在当地流窜,甚至潜入苏州通判的府邸,杀其家眷,极其猖狂。
裴霄雲原本是派刑部的人和几个监察御史前去苏州缉查空蝉教教徒,可那些人临近出发,又被他给叫了回来。
他默念着苏州两个字,深思许久,道:“此趟由我亲自前去。”
苏州。
夜晚的百里轻凤箫声动,歌舞升平。
明滢一曲毕,座下掌声如潮,欢呼声犹要掀翻那红绸。
这是林霰特意为她作的曲子,也是送给她的生辰礼,她凭着这首曲曲惊四座,名声大噪,许多钟爱琴艺的女子慕名而来,进入百里轻跟她学琴。
“沈教头,你先教我吧,我等了三日了。”
“明明是我先来的,你讲不讲,后面去!”
明滢笑了笑:“你们本身技巧就不错,这首我一起教吧,不过再过一个时辰我可就要走了。”
今日是她的生辰,林霰在天香斋订了雅间,要邀她去吃饭,她今晚都是抽空来百里轻的。
来学琴的红衣女子打趣她:“沈教头是赶着与林先生去吃饭吧?”
如今谁人不知这两年沈教头与林先生越发郎情妾意,怕是要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哎呀我不舒服,赶着回去睡觉还不行吗。”明滢红着脸嗔她们,又嘱咐道,“我晚上不在,你们可以去找画桡。”
“我才不找她,她弹得一点都不好,她每场的票数都是她那些相好的给她投的。”红衣女子嘟囔着。
画桡独自从后头走过,听着这话,死死盯着明滢的背影,手上的扇柄被啪嗒折断。
明滢正了色,摇摇头:“没有亲眼所见的事,不许乱说。”
给那二人纠正了指法,她便离开百里轻,去了天香斋。
林霰已在里头等候多时了,为她倒了一杯热茶:“阿滢,怎么这么晚才来,我都想去接你了。”
明滢看着一桌子她爱吃的好菜,绽出一个笑:“你给我写的曲子太好了,客人不肯走,要听第二遍,所以就迟了些。”
“我还为你写了三首。”林霰给她夹菜,目光落在她身上。
明滢的脸被烛光照得越发绯红,埋着头吃他夹过来的菜。
吃到一半,他温润的声音洒在她头顶:“阿滢,婚期就在下月如何?”
明滢猛地被呛了一下,耳尖都红了:“随、随你。”
确实是到了这个地步了。
林霰说要娶她时,她还觉得不可思议。
两年前,她还尚未完全走出阴霾,拒绝过他,不敢接受他,他就一直默默陪在她身边。
三年,纵使铁石心肠,也该被感化了,更何况,她不是,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她已不会再回想从前了,顶多夜深人静时,偶尔想到那个都没仔细看过一眼的孩子。
但那些都已经与她无关了,人都该往前走,她也要有自己的新生活。
日子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她与林霰约好就在苏州成婚,距婚期也不远了。
这日夜里,她刚从百里轻回家,沈瑶就病蔫蔫地敲开了她的门。
“你怎么了?”明滢看着她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有些不放心,迎了她进来。
沈瑶面色不大好,开门见山:“阿滢,我突然染了风寒,浑身无力,是强撑着来找你的,怕是一两日好不了了,明晚那支舞你能否帮我顶一下?”
明滢有段日子没跳舞了,怕自己技艺不佳连累旁人,不敢轻易揽这事,“可我近来忙着教琴,不曾练过舞,若是跳不好怎么办?你就告假一日,少你一人应当也无事的。”
“不成,一个人都不能少的!”
沈瑶摇着她的手,她是真病得重,说话都有气无力:“刘总管说,明夜有个京里来的大官,这舞是跳给他看的,万不能怠慢。你放心,你上去随便跳跳都能把一群人给比下去了。”
明滢耐不住她缠磨,点点头:“那好,我试试,你快回去歇着养病吧。”——
作者有话说:本文是强取豪夺再追妻火葬场[狗头]
第23章 相见 抓到了狐狸尾巴
官船到了苏州渡口, 已是夜色茫茫。
裴霄雲一身玄色金丝边锦袍,肩宽腿长,衣袂猎猎, 贵气逼人。
上了岸, 只有苏州同知和几位推官来迎, 苏州知府尚在处理空蝉教袭击官员家眷的案子,未能及时赶到。
如今谁人不知裴霄雲虽是一介臣子,却有摄政之名,权势滔天,说一不二,苏州的各官员早就在百里轻乐楼备了酒菜为他接风洗尘。
溜须拍马之人纷纷上前:“裴大人, 请。”
裴霄雲屑于迎这些人的奉承,抿唇不语, 上了马车, 身影融于夜色中,尤为凛冽。
他来这一趟并非全为了查案,也是想亲自前来探一探她的消息, 这么些年杳无信讯,看看究竟是不是死在了苏州。
近来苏州各地有空蝉教教徒流窜,各处街巷异常清冷,唯有百里轻依旧暖风游人,高朋满座。
“裴大人舟车劳顿,下官等点了一首上好的琵琶舞曲,为大人您驱散忧愁,消除疲乏。”
裴霄雲在珠帘后落座,被那股带着脂粉气的暖风熏得额头微微胀痛,听到是琵琶舞曲, 眸色更是深沉了几分。
明滢点好妆,换上了衣裙,此舞需以面纱覆面,突出独特的朦胧美感。
她身形婀娜,如出水芙蓉般动人,衬的身旁六位舞者黯然失色,其中便有一向视她为眼中钉的画桡。
画桡幽幽攥着拳,心里早就打好了算盘,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随着帘后响起三下掌声,七位舞者迈着轻盈的步伐,井然有序登场。
裴霄雲透过摇曳珠帘,看到那七位女子的身形,觉得索然无趣,反倒一阵心烦意乱,本想招手叫她们退下,抬手的瞬间,琵琶音响起。
清脆弦音叩入他耳中,眼前的女子翩翩起舞,他像是得到弦音指引一般,视线不由自主落到最前排的女子身上。
她雪白的脚腕上戴着一串玉石铃铛,随着曼妙的舞姿,带出清泠响动,如石缝间泄出的清泉。
他眸色一沉,身子不自觉向前倾,目光从那只脚腕缓缓游移,到不堪一握的腰肢,细嫩的皓腕,面纱之上是一双水凌凌的眼。
他心底升起莫名的异样,浅浅蹙起眉。
乐音渐渐急躁,明滢加快摆动身姿,隐约见珠帘后坐着位男子,相貌看不真切,只能看见一道身形轮廓。
她顶替的是沈瑶的位置,乐曲中间,需上前一步在众人的簇拥下做一个立身射燕。
她调整站姿,缓缓上前,在接近珠帘的位置站定,抬眸一扫,这一眼,却吓得她动作僵硬,冷汗涔涔。
男人鹰隼般的锐目高深犀利,眉峰冷冽弯起,五官充斥着阴翳,匆匆一眼,她便发觉他在看她。
她连忙避开那骇人的目光,如热锅上的蚂蚁,又如被猫追赶的老鼠,慌张地不知所措。
她看得很清楚,是裴霄雲。
三年未见,他的眉眼越发深冷危险,仿佛装着腾腾杀气。
尘封了三年的往事流水般浮上心头,她僵硬地用足尖点地,双手舞花。
不知是预感,还是回忆,她觉得他那像毒蛇一样森冷的目光要将她缠绕致死。
此时,沸腾跳动的不是鼓点,而是她的心。
见他依旧坐定不动,明滢强行压下心中的慌乱,安慰自己:隔着帘子,她又蒙着面,或许他没认出来她。
她都“死”了三年了,他娶妻生子,兴许早就忘了她,怎么可能还会认出她。
既然他来了苏州,等跳完这支舞,她就和林霰先离开避风头。
没事的。
一曲毕,她保持双手舞花站定不动,神态怡然了几分。
蓦地,后腰不知被谁一推,她失去平衡,撞倒了一旁的花几,连覆面的轻纱也落下一半。
她心头一窒,及时伸手盖上,迅速调整身姿,欲随着众人退场。
裴霄雲眼波攒动,方才瞧见了她那半张脸,可惜被珠帘阻隔,不曾看清。
不知为何,他心底逐渐烧起一把火焰。
“等等。”
他欲抬手叫那女子上前来,电光火石见,一支利箭破空袭来,穿透窗纱直逼他的胸膛,他眼疾手快徒手接箭,眉宇沉得能滴出水。
“快!楼下有刺客!抓刺客!”
随行的官员大喊。
舞姬乐师听到有刺客,尖叫大喊,作鸟兽散。
明滢连衣裳都来不及换,赤着脚跑出百里轻,往林霰的住处奔。
林霰听到急躁的敲门声,开门便见明滢狼狈地站在门外,“阿滢,怎么了?”
明滢话音都在颤抖,冰冷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子鸣,我们不能在苏州待了,我们快走吧。”
—
整整几日,裴霄雲都在抓那个胆大包天的刺客。
查出此人是空蝉教教徒,行刺不成,还当街杀了好几名百姓泄愤。
苏州的官员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一个个抖若筛糠,缩着脖子跟鹌鹑似的。
“苏州地界,并非是初次出现空蝉教杀害百姓了。”裴霄雲侧目,阒黑的眼珠盯着他们。
刺杀他的那只箭沾了毒,虽只划破了手掌,却也是致命的,若非贺帘青的药,只怕是凶多吉少。
他招手令给他包扎的丫鬟下去,目露狠光,发号施令:“三日之内,若是查不清此人的下落,你们头上这顶乌纱帽便别戴了。”
“下官等一定竭力。”
人走后,裴霄雲躺在圈椅中假寐,云里雾里想起了一个人——在百里轻跳舞的女子。
那转瞬即逝的一半面庞,总能扯动他的心,像在他心里拨弦,震耳欲聋,天旋地转。
许是箭毒与他体内的毒相克,导致他频频毒发,又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黑血来。
空青叫了贺帘青进来。
贺帘青早已清楚他的身体了,叫他吃了一粒药,看着他道:“你又想女人了?”
“你在说什么?”裴霄雲平息呼吸。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想女人就会毒发,不想还好。”
贺帘青合上药箱,又多拿了几粒药给空青。
他听空青说了,他们大爷从前跑了一个通房,人走后就一直在找,可惜无果,身体也越来越垮。
“你的药里有一味雪莲草,那雪莲草一年才结几株,有钱都买不到,等你把雪莲草用完了,我可就救不了你了。”
贺帘青无奈摇头:“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招招手不就来了?非想那一个。”
“滚出去!”裴霄雲大喝。
“好好好,我走。”贺帘青落荒而逃。
静夜,裴霄雲辗转反侧。
贺帘青的话在耳边反复回荡。
想女人。
他冷笑,他在想等找到了她,要如何杀了她。
想到明滢,百里轻的那半张脸总在脑海盘旋,挥之不去,那明晰的琵琶声如在房中回响,时而快,时而慢。
琵琶,舞曲,百里轻。
他闭上眼,满是明滢的脸,她在哭,在笑,在他怀里与他说话。
最终,他披衣起身,喊来了人。
“去把那日在百里轻跳舞的七名女子都给我带过来。”
他要亲眼看到那张脸,确认一件事。
直到清晨,那六名女子才被人带来府上,听说是京城来的大官要见她们,有人特意梳了妆,满心欢喜,有人不明所以,瑟瑟发抖。
六人去了面纱,以真面目示人。
裴霄雲坐在上首,淡淡扫了几眼,皆不是,一个都不像。
“还有一人呢?”他问。
有一女子答:“大人是说沈滢?她不在家,我们想找她学琵琶都找不到人。”
裴霄雲乍一听,那个“滢”字闯入耳,他在口齿间反复默念咀嚼,当真就有这么巧吗?七人不见了一人,他要寻她,她却不知所踪。
他回想那女子轻盈熟悉的身姿,浑身上下,哪怕是不着寸缕他都能想象出样子。
那团火在他心中愈烧愈烈,有什么东西渐渐浮出水面,甚至能看见清晰的轮廓。
他派人去她的住址查,只带来了她的家人沈瑶。
“她去哪了?”裴霄雲这句话是笑着问的,笑意却不达眼底,瞳孔黑如点漆,如潜伏在暗夜里的捕猎者。
他几乎可以确定,他终于抓到了狐狸的尾巴,引得她自乱阵脚,自投罗网。
沈瑶敛着呼吸,在瑟瑟发抖。
阿滢与林乐师去杭州时,怕她担心,是告诉了她的。
她默默打量眼前的男子,他虽衣着奢华贵气,器宇不凡,可一对上他的眼,便总感觉一股阴冷缠绕。
面对这样的人,她怎会轻易透露阿滢的行踪呢。
“我不知道,她没跟我说。”
“你不知道?”裴霄雲盯着她,话语森寒。
沈瑶不敢看他:“我真的不知道,我跟她闹掰了,她都搬出我家了。”
此时,那六位女子其中一人站了出来。
“大人,我知道她去了哪!”
说话的正是画桡。
因明滢在百里轻处处跟她作对,好几次令她下不来台。她便派人暗中盯着她的动向,有什么新舞曲要排,好先她一步抢占先机。
看面前这男子,不像个善茬,定是那沈滢水性杨花,勾搭了太多男人,眼前这个是来找她寻仇的。
“画桡,你闭嘴!”沈瑶怒瞪着她。
画桡无视沈瑶,有恃无恐道:“她七日前就跟她的情郎连夜去了杭州。”
裴霄雲双眸泛起猩红,一团气息在胸膛乱窜。
七日前,那不就是跳完舞的那晚吗,认出他来就匆匆走了?
他在心底暗暗道了几个“好”字,啪嗒一声捏碎茶盏,字字切齿,几乎要嚼碎每个字:“她的情郎是谁?”
“还能有谁?”
画桡绘声绘色:“林霰林乐师呗,他俩早就勾搭上了。那样不干不净的女人,林乐师是被她迷昏了头了,竟还要娶她!”——
作者有话说:由于明天上夹子,字数多了会影响排名,今天少更一点,明天补长章,但更新时间在晚上23:00,请悉知[亲亲]后续会恢复正常更新时间[哈哈大笑]
第24章 抢婚(强取豪夺开始) 表嫂都替我生过……
听到是林霰, 裴霄雲怒容愈甚,似要把那破裂的瓷片捏成齑粉。
他忘不了三年前明滢跟林霰的往事,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 他们就没断过!
早就背着他商议假死逃离, 合起伙来愚弄他, 他在怀念她,她却在和林霰郎情妾意,谈婚论嫁。
他胸膛中的怒火犹如飓风裹浪般反扑,要将某个人狠狠吞噬。
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莫大的耻辱。
四年,他冷笑, 他对她那么好,吃穿不愁, 有求必应, 居然养了一只白眼狼在身边,既如此,还留她做什么, 不如掐死了事。
他还要杀了林霰,让她亲眼看着,这就是背叛他、愚弄他的代价。
正当此时,苏州知府来报案情,进门看到满地狼藉,吓了一下。
“查到了?”裴霄雲眼底凝满怒涛。
苏州知府背脊爬满冷汗,“回大人,查、查到了,那名空蝉教教徒逃去了杭州,下官已派人过去追查了。”
裴霄雲眸中亮起一抹幽色, 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我亲自前去。”
他要亲自前去,将这新仇旧账好生翻出来算算,一个都跑不了。
他让人传出去消息,他已回了京。
连夜,一只官船却秘密下了杭州。
—
杭州林府。
夤夜,萧瑟冷风吹得木窗板吱呀作响。
睡梦中,明滢双手绞紧被子,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一张凛冽的脸不断朝她欺近,如一座山倾倒。
她瞬间惊醒,坐起身喘息,却打翻了床头柜上的豆蔻水。
门外的男子听到房中有瓷片乍开的声响,敲了敲房门询问:“阿滢,你还好吗?”
明滢渐渐平复心神,梦中的那张脸逐渐堙灭,她抹了一把脸,才知晓又是一个梦。
自从在苏州见到了裴霄雲,她便接连几日做梦,梦到的都是从前他欺压她、强迫她时的场景,像被一双手掐住脖子,呼吸不畅。
她还是怕他认出她来。
她非但没死,还骗了他,以他的性子,是不会放过她的。
“阿滢?”林霰见她这几日心神不宁,担心她出事,几乎是整夜守着她。
明滢的脸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朝外道:“我没事子鸣,你进来吧。”
林霰端着烛台,打开门进去,便见她发丝淋漓地靠在床头。
点了灯芯,满室亮堂。
他见她这副样子,心中晦涩,坐在她床头,握着她冰凉的手:“阿滢,他回京去了,你别害怕。”
明滢追问:“回京了?”
林霰点头。
再次得到肯定的答复,明滢重重缓了一口气,将这几日的担惊受怕,恐惧不安一一吐出,紧紧握着他伸来的手。
他回京了,太好了。
是她胡思乱想,那一眼,他根本就没认出来她。
她还是沈滢,她会和林霰成婚,回百里轻当她的琴师,还可以继续过她的日子。
林霰握紧她的手,再宽慰了她几句:“都过去了,你放心,你嫁我,我定不负你。”
明滢扯了一个笑,颔首算是回应。
她相信他,因此无需多言。
“让我看看你脖子上的伤,今日上过药了吗?”她摸上了林霰的领口,看到了那道并不算浅的伤口。
他们趁夜急急忙忙赶回杭州,在船上遇到几个船匪。
林霰为了护着她,跟他们搏斗时不慎受了伤,刀划过侧颈,所幸只是割破了皮肉,伤口却不小,若不及时处理,日后恐会留下疤痕。
林霰温声:“上过药了,无需担忧。”
明滢听到此话,才放心点头。
婚事在杭州林府举办,距婚期还有两日,林府张灯结彩,处处都是喜绸。
明滢坐在房中,看着下人布置府邸,心头一阵感慨。
曾几何时,她也见过这样鲜艳的喜绸,这样喜庆的灯笼,可那时,她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仰望者。
她没想到,她也可以成为一场婚宴的主角,成为一个人明媒正娶的妻子。
这一切,还是过得太快了,快得就像一场梦。
林父林母都是商人,为人豪爽,不拘小节,丝毫没有大户人家的架子,待她也和善亲热。因膝下独子常年离家,如今好不容易要娶妻成家,他们自然乐见其成。
明滢抬头,见喜鹊衔枝,闹得正欢,绿叶在窗下荡开一片阴影,她开始由衷地相信,苦难不会一直降临在一个人身上。
她往后,会一直顺遂平安的。
两日后的清晨,喜娘一大早便来催妆,明滢被一众丫鬟簇拥,换上了华丽金丝绣的火红嫁衣。
那落地喜烛上映着两只交颈相依的鸳鸯,她看了,不由得添了几分笑意。
由于她家住苏州,不能大老远从杭州跑去接亲,她自己也不欲张扬,便舍了出嫁这一步。
能有一场婚宴,她已经很满足了。
府上的鞭炮声就没停过,从清晨响到晌午。
林家生意做得大,来道贺喝喜酒的宾客挤破了门槛。
明滢本就生得貌美,无需添过多妆粉,浅浅描眉,染了朱红的口脂,镜中人便肤如凝脂,沉鱼落雁。
戴上一顶沉重的珍珠凤冠,丫鬟便扶着她起身,“姑娘起身吧,该出去拜堂了。”
明滢执起一把团扇,掩着面容,在丫鬟的搀扶下出去。
不知为何,大喜之日,总觉得心口坠坠难安。
宾客皆是生人,其中不乏有人吃醉了酒起哄的。
明滢鲜少见这种场面,难免有几分羞怯,林霰及时出现,呵斥了几个醉鬼,搀着她的手,“没事,你跟着我。”
明滢总算安稳,牵起他的手,一步步走向正堂。
锣鼓声震耳欲聋,拜堂礼行完,依照当地习俗,新娘需先却扇,跟着夫君一同给众宾客敬酒。
林霰知道她不习惯同生人打交道,一直牵着她的手,安抚她的心神:“阿滢,你就跟在我身后,无需敬酒,待走完前面两桌嫡亲,你就先回房歇息。”
明滢却摇头,习俗不易更改,这大喜的日子,不好闹得难堪,故而,她坚持要与他一同敬酒。
面对如此温婉贤淑,善解人意的妻子,林霰笑意愈发深了,牵紧了她的手。
一对新人接过下人手中的酒盏,倒上清冽酒水,先给一桌嫡亲敬酒。
率先起身的蓝衣男子是林霰的叔父,长相憨厚,看着是由衷地高兴,举起酒杯大笑:“敬贤侄与侄媳妇一杯,百年好合,早生贵……”
话还没说完,一只利箭破风袭来,竟直接射穿了他手中的酒杯,稳稳插在桌面上。
林叔父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众宾客慌乱尖叫,不知所措。
明滢面色顷刻转为雪白,是脂粉都遮不住的难看,盏中的酒水摇摇晃晃泼在鞋面上,若非被林霰扶住,便要一个踉跄站不稳。
林霰脸色亦是铁青,朝着客源中央大喊:“今日林某大婚,何人躲在暗处装神弄鬼,扰我婚宴!”
一位肩宽腿长的紫衣男子缓缓走进,所到之处,周遭空气冷得凝成冰霜,他身后跟着几个黑衣护卫,显然来者不善。
众多目光向他望去,明滢看到那张面容,一颗心跳到嗓子眼,浑身血液凝固,手中的酒盏终于失力坠地。
裴霄雲眉眼藏锋,死死盯着她,露出一丝幽冷且危险的笑,像是猫捉到老鼠后胸有成竹的示威。
他眼底的千钧怒意能点燃府上这些碍眼的红绸,烧得一干二净。
他赶路三日,来到杭州,听到的就是杭州林府的大公子成婚的消息。
那一刻,他甚至想将这些人碎尸万段。
她躲着他,跑到杭州,又这般急切地办婚礼,背着他成了别人的妻,他们想好过?不可能!
时隔三年,明滢终于与他仔细对视,他的一双黑瞳藏着风起云涌,与她噩梦中的那双眼不断重合,带着一股要将她扯碎的狠劲。
她失态地张口,大声喘息,恐惧一下一下拖着她下坠。
“是你?”林霰牢牢护住明滢,不惧他的逼近。
林父闻声赶来,远远望着裴霄雲,大喝一声:“你是什么人!竟敢寻衅闹事,来人!”
“姨夫姨母不记得我了?”裴霄雲立在庭中央,气势逼人,慵懒的话语绵里藏刀,“路过杭州办差,听闻府上有喜事,特地上门讨杯薄酒喝,顺便,见见我这表嫂。”
“表嫂”二字钉入明滢耳中,明滢心乱如麻,眼前一片黑。
林霰稳稳扶着明滢,冷眼看向裴霄雲:“你不请自来,究竟意欲何为?”
庭院一片寂静,鸦雀无声,两双冰冷的眼对视,气氛剑拔弩张。
林母认出裴霄雲来,紧绷着心神上前,笑着打圆场:“原来是二郎,我一时竟没认出来,本也想给国公府发帖子的,只是怕你不肯赏脸,既这般巧遇上了,那快快入座。”
她显然不知儿子儿媳与裴霄雲的牵扯,只知眼前这樽大佛不好惹,欲轻轻揭过,赶紧送走他。
裴霄雲不语,只撩袍入座,时不时看向明滢。
那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惊恐,她的容貌非但分毫未变,还在那嫁衣与妆容的衬托下愈发明艳动容人。
他突然攫住她,像盯紧一只逃无可逃的猎物,只等她走过来,乖乖走过来……
林母既这样说了,宾客只得赏脸,假装若无其事,继续低头吃酒,仿若方才那位不速之客不复存在。
喧闹入耳,粉饰太平,也成了明滢心中的一剂安神药。
她重新端了只酒杯,细细思量。
林家乃杭州巨贾,算得上有头有脸,今日来的客人亦是身份贵重,其中不乏与官府有交情之人,亲眼见证她与林霰成婚。
她如今成了林家妇,不再是孤身一人,裴霄雲就算再权势滔天,也不敢轻举妄动做出什么事。
她端着酒杯,迈着碎步走到他身旁,林霰突然拽住她的胳膊。
她摇摇头,示意无碍。
她明白裴霄雲今日是冲她来的,该她来化解,她实在不想毁了这场精心策划的婚礼。
裴霄雲看着他们二人互相拉扯,眼底的火焰亟待吞噬明滢。
明滢走到他身旁,举着酒杯,强装镇定,温婉笑道:“我与二郎初次见面,难免生疏,这杯酒该我来敬。”
这句话,是明晃晃说给众人听的。
她与他划清界限,他便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裴霄雲看着她走过来,勾起不明意味的笑,突然伸手摸了一下她雪白的面颊。
如主人在逗走失归来的宠物。
“你……”明滢不可思议,后退一大步,酒水泼了满裙,腰身被一道狠力缠上,跌入他怀中,即刻被男人灼热危险的气息裹挟。
完了,全完了。
这一刻,她心如死灰。
裴霄雲眸子泛起诡异的亮,视线如刀,一寸一寸划过她白腻胜雪的肌肤,慢悠悠落下一声:“初次见面?表嫂都替我生过孩子了,还说跟我不熟?”
这番惊人之举引得在场宾客目瞪口呆,议论纷纷,场面乱成一锅粥。
林霰攥紧拳,拔出桌上那只箭便要朝裴霄雲刺去,却被身后的护卫扣住手腕,双膝遭受狠踹,狼狈地单膝跪地。
紧接着,大批佩刀官兵踹开府门,涌入府上,将一齐人团团包围。
众人惊慌失措,起身乱窜,便听见一声呵斥:“林家家主林正恩私通空蝉教,奉命捉拿,谁再呼喊,格杀勿论!”
霎时,院中雅雀无声。
“岂有此理!”林霰欲起身反抗,却被身后的刀柄击中背部,呛出一口血来。
“你别伤他!”
明滢见林霰受伤,眼眶一热,不知不觉掉出眼泪,对裴霄雲喊:“这与他无关,你有什么就冲我来!”
裴霄雲看着这二人你侬我侬,情深意切,磨碎了牙根,不禁冷笑连连,“冲你来?”
就好比他是恶人,活生生拆散了一对苦命鸳鸯。
他这三年间反反复复熄灭又燃起的火窜到头顶,到了顶峰,押起明滢,将她抵在桌上,失控的手掐上她的脖子,一字一句犹如恶鬼低诉:“你想死吗?”
他是真想杀了她,她背叛他、欺骗他,还敢背着他与别的男人成婚。
让他的三年先是陷入思念,又是陷入怨恨,他辗转反侧之时,她在和野男人谈情说爱。
但很快,他又放开了她。
杀她做什么,死了一了百了,还便宜了她。
他要让她付出愚弄他的代价。
他的手腕渐渐松散,明滢却以为真要死在他手下,求生的本能令她狠咬了一口他的虎口,在他的肌肤上留下一串带血的牙印。
裴霄雲似乎察觉不到痛,怒却在积攒。
为了林霰,要和他拼命?
他就让她看看,三番五次惹怒他的下场,让她知道,她的身旁只能有谁,不该有谁。
暮色四合,四下俱暗了下来。
满院的红绸随风翻覆,晃得他头脑胀痛。
身下的明滢还在拼命反抗,他怒火中烧,一把捞起她便往屋里走,转身看了眼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林霰,吩咐属下:“将其他人全部驱散,把他留下,绑在那棵树下。”
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
本该属于新人的良夜,却被女子的哭喊声划破。
裴霄雲将明滢扔到床上,那鲜红的喜帐格外刺目。
他除去她头上碍人的凤冠,扒了她的婚服,露出一身单薄的里衣。
明滢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想往前爬走却被他拉着脚踝带回,挣扎无用,只能哀求:“你为何不肯放过我,我们结束了,你就当我死了不行吗?”
他当年要置她于死地,是她侥幸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为何还不肯放过她,就是要她死吗?
“当你死了?可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裴霄雲粗粝的指腹在她布满泪痕的脸上剐蹭,仿佛找到了当年把玩乖顺猫狗时的兴致,阴冷呛出一句话,“你就算是死,也得死在我手下。”
“那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就把他们放了,他们是无辜的,是我欺骗了你,是我的错。”
明滢闭上眼,等待着那道力扼住她脖颈。
听了她这话,裴霄雲瞳仁暗成一滩死水。
他就是听不得她为林霰求情,她每求一句,他就想在林霰身上多捅几个洞。
“想死?没那么容易。”
他狠狠摩挲她的唇,那朱红的口脂染在她白皙的脸上,也沾在他修长的指间。
他不会杀她,他要她做回绵儿,乖乖服侍他、讨好他,为自己赎罪。
“你如此迫不及待与他成婚,我也不好砸了你们的婚礼,这洞房花烛夜……”他寸寸抚摸她的脸,“岂能独守空房?”
明滢一阵瑟缩,咬牙怒瞪着他:“无耻。”
她倒希望他杀了她,给她个痛快,不要这般羞辱她,更不要牵连旁人。
裴霄雲看着她那雪白的牙上下开合,吐出两个带着刺的字,就像被猫咬了一口,泛起麻麻的痛意。
真是长了本事,也长了胆子。
他眼神一沉,扯落了她胸前的布料。
明滢胸口一凉,莫大的耻辱令她耳边嗡鸣,双手死死护住胸口。
“放开我!”
裴霄雲拉过帐上的一根红绸,不由分说捆住她的双手,反系在床头的雕花木栏上。
除却束缚,她胸前的雪白一览无余。
他细细地看着,发觉当年在她胸口亲手刻的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山茶花。
因为林霰,他最讨厌这种花。
他贴在她耳畔低语,戏谑且低沉:“这是林霰给你画的?”
明滢不得动弹,只能侧脸躲过他的亲热,骂他:“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龌龊吗?”
她最讨厌胸前的字,也讨厌戴耳坠。
她的首饰盒里从来都没有耳坠,胸前的字也是她找一位女刺青师画了一朵山茶花遮盖起来。
裴霄雲点头,连连道了几个“好”字。
他欺.身而上,咬破了她的唇,带着铁锈腥气的血液在二人唇齿间蔓延。
她的气息,令他这三年日日夜夜的空虚都被补足,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同时也感到腹中空空,欲.念作祟。
吻得她快要窒息,他才放开她,沉腰时,望着她紧蹙的秀眉,故意道:“知道你念着林霰,我就让人把他绑在窗外的树下,省得你不放心,总惦记他。”
明滢听到这话,浑身颤.栗,她几乎要无地自容,羞愤欲死。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是我错了,你杀了我吧。”
是她异想天开,惹上了他,她就甩不掉,永远别想安生过日子。
可惜就差一步,她就差一步了!
裴霄雲不理会她的求饶、哭诉,她嘴里吐出的任何一个字,都是能引得他发狠的药,他要让她、让林霰看着,什么是痴心妄想!
明滢难以承受劈裂般的痛楚,如一只被折磨到奄奄一息的弱兽,咬破了唇也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她不要让子鸣听到这样耻辱的声音。
“林霰他碰过你吗?”裴霄雲想到此事,愈加发狠掠夺,林霰若是碰了她一根手指,他即刻就出去杀了他。
他的东西,岂能让旁人染指。
明滢哭声抽噎,不理会他的话。
“说话。”裴霄雲居高临下望着她的眼,手拧着脆弱的花,“是你告诉我,还是我去问他?”
“没、没有。”明滢怕他那样做,紧紧闭眼,哆哆嗦嗦答他,身躯如被架在火上烤,极大的羞耻令她窒息欲死。
这分明该是她的新婚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的夫君被人折辱,她被人强迫,在他们的婚房……
裴霄雲满意一笑,重重咬上她的耳垂,低沉之音打在她耳畔:“这是对你的惩罚,还不够。”
床帐如狂风卷浪般发出沉响,那粗.喘与低泣,辗转与沉浮,一丝不剩尽数传入窗外之人的耳中。
林霰眸中猩红,儒雅的五官因愤怒变得扭曲,颤抖着攥紧拳,低下头。
本是新婚之夜,却被毁于一旦,他懦弱,无能,他的妻子,被人当着他的面欺辱。
他咬着牙关,低下头,有什么东西渐渐滴落。
此仇不报,非君子。
—
清晨,又是那只喜鹊衔枝而来。
短短一日,一切都变了。
明滢抬着空洞的眼,望着喜鹊飞走,好像有什么东西再不属于她,消失得悄无声息。
她发了高烧,裴霄雲见她烧得满脸通红,说话也不理,就像是痴了一般,心里有几分慌乱,让人去叫贺帘青来。
贺帘青没睡醒,听说是给他刚找回的那个通房看病,在门外就道:“我是大夫,不是你的下人。”
裴霄雲淡淡答:“你去看看她得了什么病,顺便看看她的身子如何。”
贺帘青来到房中,见了明滢的脸,先是震惊了一下。
明滢静如死水的眸子在见到他的那刻亦是突然攒动。
二人对视,认出是多年前的故人,可皆是聪明人,见着裴霄雲在身旁,什么也没说。
“怎么样了?”裴霄雲催促。
贺帘青收回脉枕,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说“是你干的好事”。
可顾忌明滢在场,省了这一句,只道:“风寒严重,神思大起大落,不可再劳累了。她本来身子就弱,从前月子里还没养好,落下了病根。”
明滢靠在床头,轻飘飘眨眼,一字不语。
裴霄雲盯着她看了许久,还是有股郁气在胸膛乱窜,对她道:“活该。”
谁让她不知死活,非要离开国公府,还弄出个难产来诓骗他,没死在半路,算是命大了。
明滢听了这句活,泛起一丝苦笑。
她就是活该,死了也是活该。
贺帘青走后,下人熬来了药,明滢不肯喝,裴霄雲挥手赶人下去,将药碗重重搁在床头,调侃道:“我让林霰来见见你?”
明滢终于神色大动,五官缠满愁绪,幽幽地望着他,他昨晚故意弄出那么大动静,就是要让林霰听到,让她难堪。
她这个样子,还有什么脸再见林霰呢。
她干涸的唇动了动:“你把他怎么样了?”
“林家勾结空蝉教,是朝廷乱党,你说呢?”
裴霄雲嗤笑,她跟他在一起就像条死鱼,一提到林霰她就有动静了。
“他是无辜的。”明滢忽然激动,她深知林霰的品性,他不可能与什么空蝉教有牵连,“你这是徇私。”
“徇私又如何?”
“我说过,这是对你的惩罚。”裴霄雲脸色瞬冷,眼底寒意凌人,“你再为他求情,我就杀了他。”
他端着药碗塞给她,话语不容商榷:“把药喝了,我日后还要带你回京呢。”
这句话像是触了明滢最脆弱的心神,她眼中毅然,张口拒绝:“我不回去。”
她不要再回那里去过那种为奴为婢,暗无天日的日子。
为什么呢,他如今风光无限,权势、妻室什么都有了,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
裴霄雲阔步离去,留下一句:“由不得你。”——
作者有话说:推荐亲友的连载文《江有乔木》作者:姜不是生的
伪骨科/狗血/恨海情天
以下是文案:
江乔幼时,常听兄长提起过往,巍峨宫墙,华美衣裳,白玉为堂珠映夜,身为皇子皇女,他们本有万千宠爱。
后来,大周被灭了国,他们也被贬做了布衣,一间破庙,两身素衣,身无分文,四处乞讨。
可江乔不在意,只要能与兄长在一处,她便欢心。
乞讨,骂架……哪怕被京中贵女污蔑偷窃,为了兄长的前途,她也忍了下去。
她只想和兄长一辈子在一起。
直到那一日,丞相幼女被指婚为太子妃。
她望着兄长在书房待了整夜,出来,只说了一句话,由她替嫁。
一人红脸争吵,一人无声静默。
江乔才明白,自己与那些金银书画并无区别,都是兄长手中复国的工具,仅此而已。
*
江白自成人以来,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大事——兴复周室。
为此,他可以向仇人乞怜摇尾,也会利用无辜之人。
反正他本是丧家之犬,更无所谓什么良心、道义。
可唯独一人,他不可不顾,与他相伴多年的“妹妹”——江乔。
为此,他筹谋许久,冒着前功尽弃的危险,也要将江乔送上太子妃的宝座。
只有如此,无论功成或事败,她都能保住一条性命。
但那日,他亲自送嫁,伸出的手,落了空,一身绯衣的少女头也不回地走了。
痛如刀割。
江白知错。
*
多年后,帝王驾崩,王朝更迭又在朝夕之间。
外有大国虎视眈眈,内朝群臣各自为营,可太子体弱,早已起不了身。
江白第一次被请到东宫时,已贵为丞相,居万人之上。
这日,距他上次见江乔,过去了整整一年。
贵气逼人的妇人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抬起头望着他,清澈眉眼,一如当初。
却说:“想好了吗?做我孩子的太傅,三年后,他称帝,你封诸侯王。”
“这是,本宫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上次,二人缠绵许久后的不欢而散,也是同样对话。
江白沉默许久,只道二字:“抱歉。”
为着当初的她。
第25章 奴籍 我不叫绵儿!
裴霄雲说的回京自然还有一段时日。
不把流窜在江南的几个空蝉教头目一锅端了, 他便无法安心回京。
他早上离去办事时便吩咐人把明滢接到他在杭州的私宅去。
夜里归来,那栋私宅空无一人。
“主子,那位姑娘她不肯过来, 您说要顾及她的身子, 我们也不敢用强。”
裴霄雲听罢, 眉宇阴沉,甩手而去,吩咐人备了马车去林府。
他念她身子弱,还吩咐那些下人要有些分寸。
真是给她脸了,她有什么资格对他说不?
明滢服了药后,退了烧, 身上也好受了些。
她问服侍她的下人林家人的状况,可她们都是裴霄雲的人, 像是得了令一般, 一个个闭口不谈,只劝她:“姑娘,您就跟我们走吧, 这林府是罪宅,不吉利。”
明滢躺在床上翻了个身,一股苦涩蔓延到喉头。
昨日还宾客如云,锣鼓喧天,怎么会不吉利呢,还不是拜裴霄雲所赐,若不是他的出现,她本可以有新生活。
一夜之间,天差地别。
她从一个挺直胸膛的人,又要成为他的奴、他的婢。
那些丫鬟还在苦口婆心地劝, 说什么“情深义重”“既往不咎”“荣华富贵”
她听到这些尤为讽刺的话,偏过头缄默不语,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在她看来,早已贱如草芥。
裴霄雲来到林府,阔步进屋,见明滢平躺在婚床上,手指在不断摩挲一只香囊。
她只穿了一件淡白色薄衣,玉.体横陈,镂月为骨,身下的大红色鸳鸯绣褥格外刺目。
见此情景,他莫名燃起躁怒。
虽然昨夜与她在这张榻上云雨的是他,可一想到这是她与林霰的婚房,他便生出一股强烈的占有欲。
她手中的香囊,他昨日在林霰身上见到过类似的,香囊上的两只红蓝鸳鸯,合在一起可不就是一对吗。
他不禁想到从前,她会欢喜地坐在廊下煮着茶等他归来,为他打漂亮的络子,什么香包荷包,她都给他做了不知道多少个。
想到那双巧手殷勤地给别的男人绣花缝衣,他牙关一动,二话不说,伸手夺过她手里的香囊,扔进了床前的炭盆里。
明滢猛然坐起,溢出惊呼,眼睁睁地看着火苗烧灼线面,吞噬那只鸳鸯,心中传来阵阵锐痛。
裴霄雲看着她灰白懊恼的面色,哂笑:“你去捡啊。”
明滢不想与他说话,睁着眸怒视他一阵,又想扯过被子侧躺下去。
裴霄雲被她这副软硬不吃的样子惹得十分不悦,忍耐到极致,掀开那碍人的大红喜被,扣起她的手腕,按在枕上。
“我救你出眠月楼,把你养在身边三年,你却忘恩负义,瞒着我出逃,跟林霰勾勾搭搭。我不杀你,已是天大的恩情,你乖乖认个错,我就勉为其难待你如初。”
明滢的手腕被他捏得吃痛,直勾勾望着他:“你救我一时,我当牛做马三年,早已还清你了,我不欠你什么,也没有什么错要向你认。”
她唯一错了便是错在爱慕他。
唯一后悔的便是痴傻了那三年,没有早点离开。
“还得清吗?”裴霄雲欺身压住她,掰过她的下颌,宽大的身躯抵得她动弹不得,“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活着,你就得在我身边伺候,我死了,也要带你一起走。这是你曾经说过的,不是吗?”
那年冬日,扬州漫天飞雪。
十四岁的她衣衫单薄,一双眼清澈纯洁,跪在他脚下磕头,说会报答他的大恩大德,永远追随他。
他当时嗤之以鼻,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眼前这个愚昧低微的女子,竟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他利用她,她竟真为他赴汤蹈火,送信挡箭,不顾自己的性命。后来他信了,也曾竭力为她谋过名分,想过生路,给她安身之所。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走,会说出不想跟他这种话。
他要让她知道,她说过的话,就必须做到。
提及过往,明滢感到恍如隔世,心中隐隐而出的是涩也有痛。
早在三年前就破碎了的东西,再也拼不起来,往昔也只是自欺欺人。
“起来,跟我回府,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裴霄雲在她脸上捕捉到了一瞬间的错愕,他觉得那是懊悔,是动容,是以缓着腔调与她商议。
“我哪也不去,这就是我家。”
“你家?”裴霄雲冷笑。
是他看错了,那是倔强,是死性不改。
明滢无力跟他多扯,只问:“你把林霰怎么样了?”
裴霄雲直截了当:“我说了,林家家主私通空蝉教,只要是林家人,都脱不了干系。”
“那你把我也抓起来吧,我也是林家人。”明滢心灰意冷,引颈受戮。
裴霄雲眸底结了一层冰棱,粗暴拖过她的脚踝,不费吹灰之力拦腰抱起她,“你不是林家人,你只是我的奴婢,我想杀你,只是一句话的事,但我暂且不想让你死,你还没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你放开我,我不跟你走,放开我!”
明滢胡乱拍打他,男人的身躯犹如一张硕.大细密的网,团团笼罩她,她的挣扎只是蜉蝣撼树。
裴霄雲掐上她的腰,黑瞳闪着一丝幽光:“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杭州的私宅奢华贵气,虽比不上京城国公府气派,却也算得上玉阶彤庭。
“下车。”
裴霄雲先行下车,催促了几声,见明滢靠在车壁上无动于衷,浑身写满了抗拒。
他被磨尽了耐心,伸手捞她下来,拽起她的手腕。
明滢如一具提线木偶,不得已跟随他的脚步。
穿过道道朱门,走过曲径游廊,一位衣着靓丽的妙龄女子迎了上来,对着裴霄雲款款行礼:“大人回来了,妾身恭候多时了。”
裴霄雲先是一愣,而后像是明白了什么,淡淡答:“不用候着了,下去吧。”
紫衣女子眉目含情,姿容动人,得他吩咐后,悠悠退下。
明滢自然没心思察觉裴霄雲的语气,望着那紫衣女子远去的身影,以为是他的美妾,不做多想。
心中却添了几分不平,他既妻妾成群,身边不缺女人,更不缺丫鬟,为何就是不肯放过她?
裴霄雲强硬将明滢安置好后,怕她不安分,派了五六个丫鬟守着她,不准她出院子一步。
回京之前,他要她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再真心实意地来跟他磕头认错,说她再也不敢了。
夤夜来风,裴霄雲在书房处理公务。
身着黑衣,眉眼凌冽的女子进来,拱手道:“主子,浙江总督白日趁您不在,送了个女人过来。”
裴霄雲修长的指尖执笔,在纸上写了一行龙飞凤舞的字,稍抬眼皮:“知道了。”
“主子,此女子来路不明,定是细作,可要属下将她杀了。”黑衣女子身侧的剑亟待出鞘。
“行微。”裴霄雲不置可否,“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半年前,他在与乌桓国一战中救下她,她记忆尽失,武艺却高强,他便留她在身边当个暗卫,没曾想竟是一把衷心的好刀。
行微似在努力回忆,表情略微痛苦,略微迷茫,终是摇头:“属下只知,自己与乌桓人不共戴天,是主子您救了我,属下愿誓死效忠您。”
“我知你衷心,可有时太过衷心,便是自作主张了。”裴霄雲很满意她这回答,而后将手中的信叠好给她。
“那女子暂且不要动。”
那是浙江总督沈纯派来的眼线,杀了那个女人,他还会派别的人来,与其对付暗处的人,还是这明面上的更好应付。
“你将这封生辰贺表送去总督府。”裴霄雲的侧脸在橘黄的烛光下晦暗不明,“他送我姬妾,礼尚往来,我也该给他道声贺才是。”
“是。”行微接过东西,领命退下。
—
夜风拍打窗棂,几丝轻寒趁机叩入。
明滢看着丫鬟们送上来的菜肴,一丝胃口也没有。
裴霄雲说暂时不会杀她,想必是真的,眼下她对林霰的处境更为关心。
他是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可这四周铜墙铁壁,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裴霄雲明摆着是想关死她,她打听不到半分外界的消息。
“姑娘吃一些吧,别熬坏了身子。”这是位新来的丫鬟,梳着高高的髻,布起菜来行云流水,一看便做事老道。
明滢知晓做丫鬟的难处,也不为难她们,只淡淡看了一眼:“我过会儿再吃。”
“姑娘,过会儿大爷来了就该怪罪了。”
明滢听她唤裴霄雲大爷,蓦然抬眸:“你是国公府的人吗?”
“奴婢月蝉,本是国公府的人,后被大爷派到杭州私宅来了。”
裴霄雲权势滔天,在各地办差都有私宅,可朝中不乏有如沈纯此类不服他的人,会想方设法在他身边安插眼线,他便派了许多自己的人在各地私宅留守。
明滢眼底黯淡,像是想到什么事,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流水般铺陈回心头:“月蝉,府上的小姐你见过吗?”
终归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裴霄雲若在,她是不会问的,如今知道月蝉曾是府上的人,她不受控制地想问一句。
月蝉知道些隐情,知道她便是小姐的生母,点点头:“见过几次,姑娘放心,小姐过得好。”
“国公夫人,待她也好吗?”明滢忍不住问。
裴霄雲这样恨她,知道她没死,会不会迁怒孩子?连他都不待见,那他的妻子怎么可能……
过得好,是不是和当初她那样,有几口冷饭吃,几件薄衣裳穿,生病了也没有大夫来看,只要还剩一口气就行了。
月蝉道:“姑娘,大爷尚未娶妻,偶尔空闲时会亲自教小姐认字。”
尚未娶妻?
明滢垂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
她也听说翊王谋逆,全家下狱,裴霄雲许是不曾与翊王之女完婚。可三年了,他也应该娶了旁的高门贵女了,怎还会尚未婚配。
片刻后,她不再去想。
他做什么都与她无关,他这样的身份,就算未娶妻,也是不缺美眷的,只要听到他善待那个孩子,她便安了几分心。
她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虚度,每日透着窗子看着一小片天,竟像回到了怀着身孕在国公府时的光景。
红衰翠减,水流花谢,渐渐枯萎。
夜里,听到一阵低沉的脚步声,她无动于衷地坐着。
裴霄雲忙碌一日,立在门口,房中一片黑暗,没有通明的烛光,没有炉子里沸腾的清茶,也不见她笑吟吟地贴上来替他更衣。
明滢就坐在窗前,也不瞧他,垂头盯着衣裳上的穗子发呆。
裴霄雲唇线紧绷,顿感一阵心躁。
好吃好喝地养她这几日,是让她反省错误,继续做回绵儿,不是供着个祖宗,撂脸子给他看。
看来,她还不知错,不知悔改。
他眉心紧蹙,耐着性子,张开双臂等着她过来:“绵儿,过来替我更衣。”
明滢置若罔闻,像是没看见他这个人。
裴霄雲眸深近墨,透着寒光,朝她走去,宽厚的胸肩遮挡住窗外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你聋了?说话。”
明滢终于抬头看他,那双圆眸里闪过一丝倔强:“我不叫绵儿,你在和谁说话。”
她不喜欢这个名字,从前都是忍着,一旦有什么东西消磨了,忍不了了,她便觉得这个名字恶心。
他说她性子绵软,可以供他欺负,所以才替她取了这个名字,不论是对里对外,都是这样叫她。
裴霄雲胸膛跳动着着一团火,渐渐在他五脏六腑游走,直窜心头。
她否认这个名字,就是在否认过去和他的一切,想和他划清干系,干干净净地和林霰重新开始。
能干净得了吗?
他像在打量一件秀色可餐的物品,冷漠揶揄:“你都服侍过我多少回了?林霰不嫌弃你是残花败柳?不嫌弃你在百里轻给男人跳舞,以色侍人?”
明滢眼波终于生光,手都在抖。
她的过去,是无法改变。
可这三年,她在堂堂正正地生活。
她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养活自己,他却说她以色侍人,在他心里,她永远卑贱,永远低到尘埃,不配直起腰杆。
“龌龊。”
她冷冷吐出的两个字彻底若怒了裴霄雲。
他将她压在小榻上,茶盏接连打碎,狠狠咬上她的唇,将那刚愈合的伤口又咬出血来,腥浓的血气就像一味药,引得他不知疲倦索取。
他不知退,只肆无忌惮地进,仿佛在一根根拔下她身上的刺,磨平她的性子,让她做回任人采撷的漂亮尤物。
这一番云雨,像是一场酷刑,明滢只觉全身骨架被他拆碎又拼凑,反反复复,倒不如死了痛快。
……
清晨,枕边人早已离去。
明滢望着外侧床榻凹陷的痕迹,心如一抔死灰,轻微一动身子,便传来敲骨般的痛。
月蝉奉命给她送来一样东西,“姑娘,这是大爷吩咐奴婢送来的,说是给您过目。”
明滢伸出满是旖旎红痕的手,接过那封文书,翻开一看,豆大的泪水浸湿枕巾。
他为她改的奴籍文书,把她的名字改成了绵儿。
他果然说到做到,亲手把她打回了深渊,还要添上一道道耻辱痕迹,压得她再也翻不过身。
看了这封文书后,她又烧得厉害,一句话也不说,双眼空洞无神。
她被月蝉扶着起身梳洗,坐在镜前像个木偶般任人摆弄,喝了几口粥水,又翻江倒海般吐了出来。
月蝉被她这副样子吓的不轻,裴霄雲不在府上,只好去请了贺帘青来。
明滢坐在榻上发愣,听见月蝉道:“姑娘,贺大夫来替您看病了。”——
作者有话说:[摆手][摆手][摆手][摆手]打,可以一人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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