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意外(一)


    空气中弥漫着石尘与焚香混合的庄严气息,这座玛门城的圣殿在焚毁后重建,圣殿的穹顶高耸入云,彩色玻璃窗将午后的阳光切割,投射在地面。


    原本在耀灵城的冒险者哈罗德,走入玛门的圣殿,他那双标志性的灰眼睛扫向殿堂中央,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痕迹,显得旧的他来到新的城仍然是那么冷硬不屑、格格不入。


    殿堂中央是一位十几岁的少年,身着一身白底绿纹的圣袍,这身袍子对他尚显稚嫩的骨架来说有些太过宽大,他有着亚麻色的卷发,碧绿的眼眸,长相漂亮,他显得既平静又高傲,他是玛门城的现任圣主,伊莱,他视上任圣主茱蒂丝为亲人。


    现任圣主并无太多实权,却是个有钱人。


    哈罗德在御座前停下,向他行礼。


    “圣主殿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你知道我找你来所谓何事,”伊莱直白地说:“有眉目了么。”


    哈罗德:“确实有些进展。”


    年过四十的哈罗德曾用他的能力与名声为各种有钱的雇主奔波,这些年,他辗转于各城的冒险者协会或者圣殿之间,并不是谋划着什么巨大的阴谋,仅仅是为了得到任务的赏金,只要有钱他什么都能做,在几年前,他从伊莱那里接了一个任务,弄清前任圣主茱蒂丝在被骑士长安德烈杀死以前,他们之间的那场谈话。


    圣主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绿眼睛里充满了憎恨:“所以,在我的姐姐被那个亵渎的疯子杀死之前,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什么。”


    “知道又会改变什么呢,”哈罗德凝视着他:


    “殿下,恕我冒昧。这个任务已经持续了几年,耗费不菲,对于一个无论如何您都会杀死的人来说,他们之间对话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人人都说他疯了,多么简单的解释,甚至还有肮脏的贱民是追捧、追随他的,多么令人感到恶心,”伊莱的声音压抑着恨意:“一个疯字就想抹杀掉他的所有罪孽吗?不,我不相信!他一定有着丑恶不堪的目的!我要将那些原原本本公之于众。”


    哈罗德嘴角微妙下撇,隐藏着一丝不屑与讥诮,他接着用他沙哑的嗓音说:“他们死前的谈话,与那些无关。”


    他迎着伊莱那充满憎恨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殿下,前任殿下茱蒂丝的所作所为,您并非毫无察觉吧?还需要什么理解呢,而安德烈杀死她,也并非出于您认为的那些原因。”


    伊莱的身体立刻被绷紧了,他像一只被激怒的猫:“你什么意思?你在为那个叛徒辩解?”


    “我只陈述我查到的事实,”哈罗德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在他们最后的对话里,茱蒂丝殿下似乎看出了安德烈的某种特质,告诉了安德烈一个秘密,一个关于世界存续的秘密。她告诉安德烈,他是被选中的人,是预言中唯一能终结魔王的那个人。”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而终结那一切,能使他回到故土。”


    伊莱冷笑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姐姐在临死前,亲自为杀死自己的凶手,加冕成了一个‘救世主’?这简直是我听过最荒唐的故事!”


    “或许吧,”哈罗德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平静,他既不辩解,也不强调:“但这是我花了几年的时间,为您寻找到的答案。”


    伊莱死死地盯着哈罗德,仿佛想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圣殿内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终伊莱缓缓地开口:““我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找到他。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但你不一样,哈罗德,我知道你的能力的。我要你帮我把他找出来,“无论他现在是在扮演‘救世主’,还是在哪个酒馆里醉生梦死。我要知道他在哪,他在做什么,他在想什么。”


    “至于赏金……你开个价。只要你能把他带到我面前,整个玛门城的金库,都可以为你打开。”


    哈罗德走出了玛门城的圣殿,走到冒险者协会的公告栏面前,若有所思。


    *


    至于安德烈的冒险小队,还在玛门翡翠湖底下的房子里住着。


    当欧文睡了一觉中午醒来的时候,窗外还是冰冷透彻的湖水,还有一条吐泡泡的黄色大傻鱼,欧文表情困倦地伸出手指去戳了戳玻璃,那只黄色的大傻鱼立刻试图游动着逃离欧文,却因为身体太过于笨重一时间失去了平衡。


    “哇,好白痴的鱼。”欧文懒洋洋地感叹道。


    室内温度适宜,即使这栋房子是在水下,室内也并不感到让人感到窒息压迫,欧文顶着鸡窝脑袋走出了卧房,原本打算去客厅,却因为不太熟悉这栋房子而走错了路,走到了别的走廊,这条走廊在他之前的印象里,是那个昨天他感到印象深刻的书房,他记得里面有个很让人无语的魔法装置,很快,他听到了熟悉的魔法音效。


    欧文:“……”


    欧文走过去,发现是漆黑正骑在书房里的那个巧克力小马的装饰上,这个巧克力小马对昨天骑它的安德烈来说太小了,对漆黑来说又太大太高了,小马快乐地摇动,音乐煽情地响着,等小马摇完,墙上的小洞再次在他眼前飞出一本书,“啪”地打到漆黑的脑袋上。


    “唔姆,”漆黑从小马上下来,捂着小脑袋蹲下愤怒地说:“这个装置想攻击我!!”


    欧文:“……”


    欧文沧桑地说:“啊哈哈,感觉是因为你和房主本人的身高有差距所以落在你头上了嘛。”


    下午,安德烈和漆黑在搜寻了一些日记本的线索之后,漆黑对玛门城一家店面的月桂苹果派感兴趣,漆黑从来没吃过玛门城的月桂苹果派,在安德烈的梦境里也没有,小偷知道这家店面在哪,她强烈希望小偷带他去买,疯狂晃悠着小偷的胳膊。


    安德烈撩眼看她,答应了。


    他们离开了翡翠湖,进入了玛门城中心的地段。


    与耀灵城的金碧辉煌相比,玛门城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个被意外闯入的、巨大的、湿热的植物温室。空气中永远飘荡着泥土的芬芳、花朵的甜腻以及雨后青苔的潮湿气息,很有热带雨林的感觉。


    可以看到许多巨大的植物,五彩斑斓地交织着。粗壮的藤蔓像在路的边缘延伸,道路两旁,没有路灯,取而代之的是一株株会发光的、如同蒲公英般的植物,它们在白天吸收阳光,到了傍晚就会散发出柔和的荧光。


    曾最让欧文感到头皮发麻的是,这里还有巨大的虫子坐骑。


    安德烈对这一切倒是习以为常,他穿过一片由巨大捕蝇草组成的装饰,走向了和美食相关的街区。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那家店。


    那是一家据称有百年历史的老店,店门口的招牌都褪色了,飘出的香味却霸道地占据了整条街。漆黑几乎是挂在安德烈胳膊上,一路吸着鼻子被“钓”过来的,整个人魂都快要丢了,都没办法正常地走路,她感叹道:“唔姆!!”


    然而,店门紧闭,门口挂着一个“今日歇业”的木牌。


    看到歇业的牌子,漆黑的耳朵瞬间下垂,表情也变成苦涩的苦瓜脸,安德烈正要安慰她,却看到店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戴着厨师帽的芙拉族,正慢悠悠地对门口其他失望的客人解释着,它的脑袋是花朵脑袋,有点像是地球的兜兰,有着斑斑点点,走路像是在飘。


    安德烈微笑着走上前,漆黑也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


    “……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店主老头是个普通人类,唉声叹气,对众人摆着手:“城里来了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来历,出手简直……吓人!他把城里所有手艺好的工匠、跑得最快的信使、画得最像的画师,全都高价雇走了。”


    他一拍大腿,满脸肉痛:“你们是不知道,就我那个只会做派的傻儿子,只是因为小时候腿脚快,都被他的人找上门,给了100金币价钱,让他去满城搜集所有关于‘传奇骑士安德烈’的最新传闻!唉,你们知道的,就是那个弑主的叛徒。现在市面上关于他的故事书比面包还多,真真假假的谁分得清?那位大人也不知道想干嘛,好像任何一丁点‘可能’是安德烈出现过的蛛丝马迹,他都要。我这店里少个人,哪里还做得出派啊?”


    客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感叹着对方财大气粗。


    漆黑则若有所思。


    安德烈没有说话。


    他的微笑还挂在嘴角,但那双伪装过的紫色瞳孔里,属于“纪尔亚伦”的温和与彬彬有礼,像是被一块冰冷的幕布猛地拉上,荡然无存。


    周围嘈杂的议论声、街道上马车的行驶声……所有声音仿佛都在一瞬间离他远去。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老头那几句关键的话在反复回响。


    漆黑也注意到他的表情,微微晃动耳朵,结合她听到的消息,她表现出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唔姆。”


    安德烈深吸一口气,再转过头时,脸上又重新挂上了“纪尔亚伦”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和微笑。


    他平静地说:“前辈,我还知道另一家。”


    他拽着漆黑,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


    “哦哦哦哦!你说忽然有人打听队长原来的身份?”


    作为血鬼贵族,艾达拉倒是也知道玛门城现任圣主的一些事,他对漆黑说:“会不会是现任圣主又出手了?!他终于找到厉害的人了!他要找到那个杀死他亲若姐姐的前任圣主,在狂热的复仇中与传奇骑士安德烈迎来终结!就像是故事中说得那样!他为了复仇拼尽一切,最终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艾达拉攥紧双拳表现得十分狂热。


    “100金币,”欧文幽幽地自言自语:“这破小孩是不是有钱疯了,你们玛门城的圣主怎么这么有钱?”


    鲍里斯忧郁地说:“可是圣主如果真的找到队长我们就要散伙了诶。”


    冒险者小队从来在自说自话这件事上有一手。


    “不过也说不准,”艾达拉:“队长隐瞒了这么久也没有暴露,就算是再大张旗鼓地寻找,也应该没有什么结果。”


    安德烈想要弄明白,到底是谁忽然大张旗鼓地寻找他。


    第172章 意外(二)


    在结束了翡翠湖下的休息时光之后,众人回到了旅店,继续原先的日常,小队的成员其实不太把有人在寻找安德烈的消息太当回事。安德烈却有些在意,想要弄清到底是谁正在大张旗鼓地寻找他。


    弄清楚这件事情并不难,他就这样直接出门了,等到深夜才回来。


    他带着满身的寒意,依然是那副英俊的模样,但像是浑身都竖起了刺的刺猬,冷冰冰地回到走廊上,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玛门旅店的走廊上也充满绿意,净是些藤蔓与花草,却意外地不怎么招虫子。


    他踩在柔软的地面上,闻到泥土的味道,身后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是有人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转头,安德烈发现漆黑正叼着一个红红的面包一摇一摆地回房间,看见了安德烈,她停了下来,把面包一口吞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唔?小头(偷)?你鬼鬼祟祟地在者(这)里干森(什)么呢?!”


    “前辈,我没有鬼鬼祟祟,”安德烈下意识扬起微笑说完了这一句,垂头看了看漆黑的面包,顿了顿:“嗯,长得有点像今天艾达拉丢的那块面包,他抱怨说排队排了好久才买到的。”


    “绝对不是那块!小偷!你这是纯污蔑!”


    “抱歉。”


    即使是夜晚的室内,也有些不少荧光的植物给室内带来幽冷的绝佳光线,漆黑感觉就像是面前有一堵移动的墙,沉甸甸的,落在她身上的影子黑沉沉的。


    漆黑:“你挡住我路的了。”


    在她面前站了半天,安德烈沉默地凝视着她,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她能听见他的沉重的呼吸声,然后缓慢而压迫地移开。


    漆黑正准备冲入房间,就忽然听见安德烈说了一句:“前辈。”


    “什么?”


    幽暗的光线中,看不清安德烈的神色,但能一直向下看见他那双修长的手上的薄茧:“我一直都没有问你,前辈寻找魔典到底是为了什么?寻找到之后又要做什么呢?”


    就在漆黑抬头看了看他,泛粉的耳朵晃了晃,然后下垂。


    “前辈觉得这个问题扫兴,并且正在心虚,思考对策。”


    “……”


    漆黑的耳朵顿时向上翘起来了。


    “前辈假装自己不是很心虚。”


    “……”


    漆黑的耳朵摇晃起来了!


    对面人的笑意变得更加真实了:“前辈开始觉得自己做的事情理直气壮,但就是就是不想告诉我。”


    “……”


    天然的直觉让漆黑隐约觉得,安德烈作为现任冒险者对魔王的态度,从来有些含糊不清,甚至是让她觉得有些危险的。


    她决定含糊地应对一下小偷,开口吟诵道:“复仇,在我心中,是复仇的火焰在燃烧!”


    从走廊窗口飘进来一阵冷风,安德烈知道,漆黑的这句话出于《王子复仇故事》里的被复仇火焰燃烧的王子。


    安德烈若有所思:“我明白了,前辈有想报复的人。”


    漆黑疯狂点了点头,又疯狂摇了摇头。


    面前像一堵墙一样的安德烈移开了,就当安德烈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漆黑一下子就用双手抓住了安德烈的手臂。


    安德烈诧异低头看漆黑的脑袋。


    “那你呢,小偷,你成为勇者讨伐魔王又是为了什么呢?”漆黑的话语透露着一些困惑:“真的杀死魔王后,你又打算干什么呢?”


    漆黑当然不可能让小偷讨伐成功,她只是想知道,小偷是为了什么,他想起梦境里年轻的小偷对他说想回家。


    安德烈沉默了片刻,覆盖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很小,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指尖的温度。他没有抽回手,反而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荧光植物的幽光下投下淡淡的影子。


    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寒风浸透的疲惫感,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倾诉:


    “……杀死魔王之后做什么?”他轻声重复了一遍,然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笑,那笑声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点点自嘲和茫然。


    “我不知道,前辈。”


    他抬起头,夜色中那双漂亮的眼睛笔直地看着漆黑,眼神不再是白日里的平静温和,而是一种罕见的、卸下防备般的坦诚——当然,这“坦诚”也许本身就是高级的伪装。


    “或许,就像前辈一样吧,”他缓缓说道:“为了一些必须完成的事,为了一些……想要‘报复’的人。”


    但漆黑的内心的直觉却在尖锐的发出爆鸣,他只是在用一些似是而非虚伪的话语含糊过去。


    她陡然升起一股剧烈的愤怒,这股愤怒来得突然,来得异常,她却不知道为何而愤怒,漆黑想起在安德烈梦境里年轻安德烈的倾诉,他明明就很想回家。


    当时的安德烈明明就能够坦然地说出,怎么现在的安德烈就无法再说出了?


    “骗子!”


    安德烈一怔。


    “你根本就没说实话!骗子!骗子!骗子!”


    她忽然张开嘴,狠狠地、毫不犹豫地一口咬在了安德烈抓住她的那只手臂上。


    牙齿隔着衣料陷入皮肉,带来了清晰的痛感。安德烈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挣脱,但他低头看到的,是漆黑紧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眼睛里泛起起了水雾,整个人像一只被惹怒的、拼命护食的幼兽。她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压抑的低吼声,既像是在生气,又像是在伤心。


    这一瞬间,安德烈所有的想法,都被这不讲任何道理的一口给咬得粉碎。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好几秒,漆黑才松开嘴。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那个清晰的牙印。


    “不好吃,”她闷闷地、颠三倒四地评价道:“假的,都是假的,你的话是假的,你的味道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说完一瞬间漆黑就跑走了。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那个还带着口水湿痕的牙印。荧光植物的幽光洒下来,让那个印记显得格外清晰。


    手臂微微的疼痛感,空气里温度与湿度,漆黑眼睛里的眼泪,都让记忆变得深刻。


    还有味道,安德烈嗅了嗅,闻出来了,是焦糖熔岩蛋黄包。


    *


    在继城中有人寻找安德烈的踪迹之后,同伴们还发现,漆黑和安德烈似乎闹起了别扭。


    同时,他们发现安德烈比过去更加频繁的出门,不仅看书锻炼搜寻线索,还偶尔打扮得更加可疑再出门去。


    公众休息室内,欧文一看到即将出门的安德烈就下了一跳:“唔呃!你这什么花里胡哨的样子。”


    安德烈当然是伪装成了纪尔的模样,只不过,现在,他居然都有些自己的小巧思了,以前他只会戴一两个戒指意思一下,今天他的手指上全是宝石戒指指环。


    原本的金发也似乎被打理得卷翘,露出光洁白色的额头和漂亮的紫色眼睛,总之,极其巧妙的掩藏了他五官锋利的那一面,变得更加风流花哨,外套也是一身贵族的纯白色打扮——安德烈本人其实不太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安德烈也显得有些头疼:“是艾达拉说这样很不错,我是弄不懂现在年轻人的流行了。


    欧文深有同感:“是啊,等等,你感慨什么啊?!你不也还在年轻的行列吗?你最近在干嘛,怎么神出鬼没的。”


    “你别管。”


    “哦,那好吧。”


    “另外,我得告诉你,”安德烈说:“哈罗德如今也在这个城市里。”


    欧文的面容僵住了:“他在这里干嘛?”


    “这就要问他了,”安德烈试探性地问道:“他以前除了做冒险者,还干别的么?”


    “私底下也会接很多私活啊,这对我们来说还蛮正常的,有钱的话,他是什么都做,清除魔物,解决纷争,虽然我在队的时候他有时候对我蛮暴躁的,在雇主那边倒是挺细心的……嗯,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去找艾达拉的麻烦。”


    安德烈心想:他不是来找艾达拉的麻烦,他是来找我的麻烦。


    安德烈很快就离开了玛门的旅店,进入了汹涌的人潮之中。


    *


    很快,漆黑也来到了公众休息室,看上去有些萎靡不振,不过她还是从书柜里抽出她写的纸,平放在桌面上,继续研究玛门城内部的环境构造,细分各种线索,认真寻找日记本的下落。


    “找出什么线索了么,东南面搜了,翡翠湖附近应该是没有的。”


    漆黑指着西北方向靠近芙洛拉之庭那边食人花之森:“我买了食人花之森的地图!说起来,那边的线索很少的样子。”


    “唔,因为那边很危险,普通民众进去了也很难传出线索吧,好像队长说他计划后天大家一起去那里,”欧文叹了口气:“这里真的好多植物。”


    “唔姆,”漆黑说:“那我明天就自己去!!”


    “食人花森林很大的,”欧文幽幽地说:“一个人探索很累的,不一起去了吗?你最近生安德烈的气了?”


    第173章 意外(三)


    漆黑看着欧文,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欧文:“你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漆黑:“你想跟我一起去?”


    欧文:“我是说大家一起!唔,你非要说只有我话,也不是不行——我理解你想跟我单独建立深刻情谊的心,毕竟我也是那么惹人怜爱。”


    “不行,你不能跟我一起去食人花之森,那里太危险了,”漆黑恐吓起欧文:“只有我一个人在你身边,万一你主动地滑进了食人花的嘴,我都没空救你,到时候你被食人花悬在空中咀嚼来咀嚼去,最后身体会在食人花的身体里融化,然后只剩下白白的骨头被它排出来!!!”


    欧文:“……”


    欧文幽幽地说:“哇,你说的对,好吓人啊,我真的不想去了,那再带上艾达拉和鲍里斯怎么样?我们来一起偷偷摸摸地排挤队长。”


    漆黑:“加在一起太吵了!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欧文:“所以你明天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呢?”


    *


    漆黑和安德烈吵架后,她就连在安德烈那里的那本假日记都不怎么跟安德烈联系了,安德烈一把自己卧室里的盒子打开,假的日记本就猛地打一下他的脑袋,再“啪”地一声自己把盒子关上,显得非常凶的样子,即使小偷在那里可怜兮兮地说话。


    “前辈。”


    “前辈?”


    “前辈真的不打算理我了么?”


    “前辈,我跟你道歉,是我说错话了,我下意识就那样说了,其实我想说的是——”


    总之漆黑就是心硬如铁,不理小偷,到后面甚至把书本的感官屏蔽了,她才不在乎小偷会说什么呢。


    她讨厌小偷的狡猾多疑,他们做了这么久的同伴,她听到他实话实话的时候还是那么少。


    等到晚上忙碌了一天的安德烈,带着冷冰冰的、吓人的疲惫表情回到走廊的,恰巧碰上一个蹲守他的身影。


    安德烈:“欧文”


    欧文:“哇啊!你怎么这么一副不高兴的鬼表情?!”


    安德烈看了他半晌,平静的话语中暗藏杀意:“因为我今天没找到机会下手,他真的很聪明。”


    “……”欧文安详地闭上眼:“我就不问你对谁下手了。”


    安德烈继续看着欧文,耐心等待欧文说出他在这里蹲守了他这么久的理由。


    “唔,我觉得你跟在多罗的时候比,人还是变了很多,可能是我们队伍的每个人都随着时间在变化吧,只是最近,感觉你一直在试图把真正的自己藏起来,不过这都不是重点,你最近跟卢娜吵架了吗,”欧文幽幽地说:“卢娜打算明天提前去食人花之森。”


    室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其实你也变了很多,”安德烈说:“谢谢你,欧文。”


    *


    等到漆黑穿着黑色披衣戴上黑色兜帽,背上近日在玛门城里精心选购的小花背包,往里面放了小匕首和小刀,还有几颗洗得干干净净的月桂苹果,一张食人花之森的地图,她就准备出发了!她抚摸了披风上因为有纹路而显得整体有些漂亮的纽扣,这颗纽扣还是闲暇的时候小偷帮她缝上去的。


    她只是摸了一会儿纽扣,湿漉漉的眼神就变得坚毅无比了,她已经很少一个人出门了,明明在过去,她一直都是一个人。


    她出门的时候,还没发现,等到走了一段距离,便发现身后跟了一个很可疑的身影。


    漆黑狐疑地转头,身影就瞬间消失,漆黑继续前行,身影就鬼鬼祟祟地跟在她身后。


    漆黑怀疑地朝身后喊了句:“欧文?”


    虽然欧文的闪躲人时的身手确实很灵活,但这种身手,她总觉得不是欧文。


    漆黑一直往前走,猛地回了几次头,都没看到那个身影暴露。


    等到走到食人花之森,她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窜到跟踪她的那人面前,差点撞上一堵墙的时候,才发现这堵墙是没有闪躲的小偷。


    “……”


    “……”


    漆黑抬头看他。安德烈也低看他。


    鉴于漆黑还在单方面跟小偷冷战,漆黑抱起双臂呈防御姿态冷眼看着他,试图以不说话的姿态逼退他,安德烈也不说话。


    一直这样不说话也不是个办法,漆黑所幸继续往前走,安德烈就跟在她后面,漆黑往哪里走,他就往哪里走。


    食人花之森很广阔,这里的食人花不同于芙罗拉之庭每年培育的会看家护院会移动的食人花,是真正的野生花朵,富有野性,它的身躯巨大无比,遮天蔽日,嘴也很大。


    这两人都提前使用过了防护魔法,因而在食人花眼中,他们身上巨丑无比,除非攻击性异常强烈的食人花,基本上没有食人花会去招惹他们,吞噬他们。


    小偷看上有些狼狈,眼睛下面挂着淡淡的黑眼圈,一看就是没休息好的样子,紧紧跟在她后面。


    漆黑冷着一张脸,紧紧抿着嘴,忍不住加快脚步,最后攥起小拳头跑起来。


    小偷跟在她的后面,从慢悠悠地走路变成快走。


    该死的小偷!腿长就是便利!漆黑恨恨地想。


    到后面,她甚至窜上了食人花的脑袋,借助食人花的藤叶轻巧地越过一处又一处,而小偷因为身体没有她灵巧而吃了亏,被藤蔓缠住了一只手臂,被迫迎战食人花。


    漆黑一连跃了很久,再跳到地上,狂奔了很久,觉得终于要甩掉烦人的小偷了,于是从小花背包里拿出一颗圆溜溜的、擦得发亮的小苹果,庆祝她的阶段性胜利,她用清洁魔法再清洁了一遍苹果,“咔嚓咔嚓”咬在嘴里,甜滋滋的口味沁人心脾,吃苹果的同时,拿出她带的地图。


    岂料漆黑庆祝早了,就在她停在原地吃小苹果的时候,小偷又单手拿着一把长刀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长刀寒光凛凛。


    漆黑:“……”


    漆黑的脸变成了皱巴巴的苦瓜,她当面训斥道小偷:“你觉不觉得你变得烦人了。”


    “对不起,前辈,我确实变得有点烦人了,”安德烈说:“但是前辈,你买的地图很可能是假的,你这样走出去,很可能还没走出食人花之森就率先遇到食人花王了。”


    “怎么可能?!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买到的!”


    漆黑不满地盯着这张手绘地图上她认真标注的点。


    安德烈主动走过去,将漆黑拿倒了的地图摆正了。


    漆黑:“……”


    漆黑的耳朵红了,她似乎有点难为情,侧过头不看他,低头看自己的小花背包。


    “前辈还不确定这里能不能找到你的日记本吧,”安德烈说:“但我最近确定了,这里有,我带你去。”


    漆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安德烈也耐心地看着漆黑。


    漆黑决定跟着小偷走,她严肃地说:“那你不要跟我说话!保持安静。”


    “我知道了,前辈。”


    他们在食人花之森朝着另一个方向走着,一路上,两人一言不发,遇到主动攻击的食人花,漆黑跳起一拳打懵食人花,安德烈则提着长刀砍下食人花的脑袋,一路上,花脑袋掉了很多,咕噜咕噜滚在地上,露出口嘴里的利牙与发酸的涎水。


    两人继续往前走,明明安德烈已经走得很慢了,漆黑还是会因为腿短的缘故,要努力跟上他脚步,她有点生气地说:“你为什么要长这么长的腿?”


    “……”安德烈幽幽地说:“前辈,这也怨我,是不是多少有点强词夺理了,总不能叫我把腿锯掉几截下来吧?”


    “……”


    前面是不容易遇到食人花袭击的地方。


    安德烈在她面前蹲下来,眼神暗示她可以抓着他的脖子坐在他的肩膀上。


    漆黑犹豫了片刻,还是坐到了他的肩膀上,两条白白嫩嫩的腿在他肩膀的两边,两只手放在他的脑袋上,很好,小偷昨天洗了头。她看到了他伪装后的金色发旋,头发摸起来薄厚相当。


    继续往前行,即使小偷会剧烈的晃动,漆黑也掌握了最佳的平衡技巧,差点趴在他的脑袋上睡着。


    她听见小偷轻轻地说:“明明前辈也对我说谎了,明明前辈也没有对我完全说实话。”


    漆黑仔细回想了一下上次的谈话,她确实只说了复仇,却没说自己想毁灭世界,也没说自己是魔王,她刚要开口,就听见小偷说:


    “曾经,我在杀死茱蒂丝的时候,从她的嘴里得到过一些非常莫名其妙的话。”


    “她宣称我是被选中的人,是预言中唯一能终结一切,终结魔王的人。”


    “我当然不相信她的这种鬼话,她从来没有展示过预言的能力,又是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话?再说,她根本不关心这个世界终不终结,从她在位期间做的事情来看,我唯一笃信的一件事是,她只在乎她自己,但这无可厚非,人人都只在乎自己。”


    “她吟诵的诗句,我却不得不在意。”


    漆黑静静地看着安德烈,等着小偷说出茱蒂丝的吟诵。


    “星辰非此间星辰,


    日月非故乡日月。


    谎言缔结了真实的预言,


    祂在他耳边欺骗。


    斩落祂的冠冕,


    撕碎那邪恶的诗篇。


    他越过时间的界限,


    回到旅途的起点。


    终结那一切,他终将回到故土。”


    安德烈低声说:“她认为,谶语诗里的‘他’是我,而‘祂’便是曾经毁灭世界的魔王。”


    第174章 意外(四)


    安德烈继续说:“我因此有些在意,才在离开玛门后成为了冒险者。”


    漆黑一边坐在小偷的肩膀上听小偷说话。


    虽然漆黑平日里没什么文采,写日记也常常是平铺直叙的小学生作文,但她动物般的直觉,告诉她,谶语诗中所述的导向确实对她而言不太妙。


    如果真按照茱蒂丝所说,谶语诗里所讲的“祂在他耳边”的那句中,欺骗小偷的家伙,岂不是她。


    虽然她确实很喜欢小偷,也想让他成为她的信徒,但是她是绝对不能让小偷破坏他毁灭世界的大计的!


    “所以你确实想要杀死我主?”漆黑精灵耳警惕地耸动着,她仍然在假装自己是魔王的信徒。


    安德烈一言不发。


    两人来到了食人花之森深处比较迷离梦幻的地方,这里的食人花比其他的地方要更鲜艳一些,颜色饱和度也很高,就像蘑菇释放孢子,这里的食人花也会释放一种的花粉粉末,会使过路人因为吸入花粉而产生幻觉,不过他们两个人因为有防护魔法,并不受影响。


    他们路过这里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产生幻觉的路人。


    一位香蕉脑袋的芙拉族弓箭冒险者躺在地上喃喃自语:“啊——好热,是我最喜欢的日照!来得更猛烈些吧!”


    一位珊瑚玫瑰脑袋的法师冒险者芙拉族在地上像蛆虫一样扭来扭去:“水、水、我要被渴死了,到底是哪个天杀的把我扔沙漠啊啊啊啊。”


    一位剑士冒险者、脑袋是有着红色鸡冠、眼神凶狠的咕咕鸡的种族手持重剑狞笑着对着空气说:“被你发现我杀人的秘密了!你还跟我要这么多小米做封口费?你知不知道你完蛋了,谁都不会发现你的死亡,哇哈哈哈哈哈!!去死吧!!”


    漆黑:“……”


    安德烈:“……”


    两人在原地欣赏了这些人的自言自语很久。


    漆黑:“嗯,这些人给人感觉也有点眼熟。”


    安德烈挑了挑眉:“它们之前有参加过冒险者协会的勇者选拔赛。”


    在两人救助了那两位芙拉族之后,这两位芙拉族逐渐回归现实,变得清醒无比。


    它们非常感激漆黑和安德烈在食人花之森救了他们,它们是在森林里出任务的时候一不小心中招的,如果不是漆黑和安德烈,等其他冒险者发现它们的时候,它们早就凉了,变成了腐烂的香蕉脑袋和干瘪的珊瑚玫瑰。


    “只是,”香蕉脑袋困惑地指着咕咕鸡脑袋的剑士说道:“它也是我们的同伴,为什么不解除它的幻觉呢?”


    就在此时,仍然陷入幻觉的咕咕鸡脑袋正在用重剑砸向空无一人的地面:“哇哈哈哈哈!香蕉脑袋!!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现在变成香蕉泥了吧!!”


    香蕉脑袋:“……”


    但陷入幻觉的咕咕鸡脑袋好像杀疯了,继续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说:“啊,你来了,你问我,那个香蕉脑袋哪里去了?当然是死了,你也下去陪它吧!!”


    等咕咕鸡重重砸了几下地面后,眼神凶狠毫无悔意,鸟喙晃了晃,说:“嗯,珊瑚玫瑰的脑袋确实比香蕉要难砸碎一点。”


    珊瑚脑袋:“……”


    这两位芙拉族再次感谢了漆黑和安德烈两人,然后把咕咕鸡脑袋的家伙捆起来押走了。


    漆黑:“这真是一个值得警醒的故事。”


    安德烈安详地闭上眼:“确实。”


    漆黑顿了顿,坐在安德烈肩膀上问:“刚刚我们说到哪里了?”


    “说到‘杀死魔王’。”


    “所以小偷,你当时为什么要撒谎?”


    “我只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下意识那样说了,”安德烈垂眼,他平静地说:“我想像谶语诗说的那样——‘回到故土’,即使那只是个谎言。”


    漆黑从安德烈的肩膀上跳下来,蹲在地上,在食人花面前试图将她自己脑袋伸入食人花的脑袋,食人花一有动作她就一拳揍向食人花,砸到食人花再也不敢动弹。


    “前辈,你在干什么?”


    “唔姆!我在收集致幻的花粉粉末,回去偷偷撒到欧文的食物里!肯定是他暴露我行踪的!”


    “……”


    安德烈假装自己从没有看见过漆黑采集花粉,默默为欧文哀悼了一下。


    这种花粉粉末除了会产生半天的幻觉没什么副作用。


    漆黑的半边身体都探入食人花,搞得张大嘴巴的食人花一颤一颤的,食人花应该是很是不情愿的。


    “……前辈,你这样有点不礼貌,就算非要收集花粉,也不必钻到食人花的嘴里去吧,它身体的其他部位也是能刮下致幻粉末的。”


    就是身体外面部位刮下来的致幻粉末效果没有嘴里刮下来的粉末的好。


    “唔姆,唔姆,我马上就出来。”


    漆黑嘴上应和着,行为仍然很叛逆,她继续往食人花的嘴里探,在食人花的身体里面自如地穿梭,收集花粉。


    她的后半截身体还露在外面,因为身体的大幅度动作,露出一截白白嫩嫩细得要命的腰,和细细短短的腿,同安德烈相比显得非常小的脚时不时地抬起来,差点踹到他的脸。


    “……”


    安德烈一把攥住她纤细的脚腕,因为伪装而显得白皙的大手上有着明显的青筋在跳动。


    “唔姆!对对对!小偷,你就这样抓着我的脚不要动!就是这个方向和角度!”


    “……”


    “前辈,你到什么时候好?”


    “快了快了!不要催!”


    安德烈盯着漆黑的腰和脚腕看了一阵子,手上的青筋更明显了,他沉默着。


    终于,食人花终于坚持不住了,它忍不住闭合住它巨大的嘴部,一下子就盖住了漆黑的脑袋,漆黑的视线变得更黑了,她在外面的身体部分示意小偷捞捞她。


    安德烈只好叹了一口气,他烫人的大手一把攥住漆黑的腰,将她从食人花的嘴里拔出来,漆黑应该是收集好致幻粉末了,她把一个小玻璃罐塞进鼓鼓囊囊的小花背包里,然后窜上安德烈的肩膀,一只手放在他的脑袋上光明正大地指使着:“继续出发!小偷!”


    两人继续往食人花之森的深处前进。


    “小偷,我们还要走多久?”


    “还有一段距离。”


    时不时有藤蔓拦路,小偷的长刀一挥,那些拦路的藤蔓就被斩成两半。


    漆黑倒是很悠闲地从小花背包里又拿出一颗月桂苹果,吃得“咔嚓咔嚓”响。


    “是不是因为最近有人在玛门城里大张旗鼓地寻找你,让你当时觉得不舒服了,才下意识那么说。”


    “是。”


    安德烈又砍掉一朵粉紫色食人花的脑袋,花脑袋咕噜咕噜向前滚。


    吃完那颗苹果,漆黑觉得,安德烈最近做的坏事好像在她的心里翻篇了。


    狡诈、虚伪、有点冷漠、还有点多疑的小偷。


    “以后不准骗我,”漆黑说:“我会察觉到的!察觉到我就会很生气!生气我就很可怕!你承受不了我的怒火。”


    在安德烈肩膀上的漆黑一边说着一边还张开双臂摇晃起来,她做了大幅度动作,安德烈叹了口气,说:“知道了,前辈,我再也不骗你了。”


    然后,安德烈反问漆黑:“那前辈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什么?”


    “前辈真的是因为复仇么?”


    漆黑因此感到心虚,精灵耳疯狂地晃动,但因为她在安德烈的肩膀上,安德烈看不到她心虚地表情:“唔姆!(你怎么敢反驳我?!)”


    “前辈听起来有些心虚。”


    “没有!”


    漆黑想了想,然后认真地跟安德烈说:“我真的是为了复仇!从前,我也有一个队伍,我有四个最要好的同伴,我们是这个世界最幸福的队伍!”


    “最幸福的队伍,”安德烈若有所思:“前辈的同伴们叫什么名字呢?”


    安德烈还想问,他们是否也是穿越者呢?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所顾忌,最终没有说出那句话。


    漆黑掰着指头数起来:“叫小绿,小白,小紫,小黑。”


    “……好敷衍的名字。”


    “这、这不重要!总之你知道有那么四个人就行了!我们曾经一起冒险,一起走过这世界上的所有地方——”漆黑在自己模糊的记忆碎片中努力拼凑着故事的原貌:“直到某一天,有个很坏很讨人厌的家伙夺走了我的同伴,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同伴。”


    “那时候,我很害怕,我很懦弱,我原本也会是当中一样去死的一员,但是小黑——”


    漆黑陷入了很久地沉默,她说:“我不记得小黑做了什么了,总之我逃掉了。”


    “后来,我又回去了复仇了,我和那个家伙同归于尽了,我的确杀死了那个家伙,但很奇怪的是,那家伙又活蹦乱跳地复苏了。”


    “我很生气,我要收集日记本的力量,杀死这个家伙,我就能安安心心地长眠了。”


    “我也许曾经跟你一样,是‘同类’。”


    漆黑继续说:“但我的记忆变得越发模糊,不记得穿越前发生的事情,我既不想回家,也回不了家了。”


    她就像泽菲罗斯写的《王子复仇记》故事当中复仇成功的王子一样,留恋的不再是穿越前的世界,而是她故去的同伴,她能想到最快乐的结局,就是成功地死在这个世界,和同伴们在一起,在世界的分崩离析中,缓慢分解。


    她想起《王子复仇记》里的片段:


    【只是比起抚摸王冠上华美的珠宝,他似乎更愿意抚摸银杏树粗糙的枝干,那会让他更容易想起年幼时和亲人走过的那棵银杏树,和当时吹来的动人晚风。】


    她想和同伴们一起沉眠。


    第175章 意外(五)


    说完这些小偷好像沉默了一会儿,他一直往前走,一直不说话。


    漆黑就坐在他的肩膀上,也不说话,抽出布把自己的小花背包擦得亮亮的,擦小花背包上的花芯和花瓣,因此发出声音。


    “噶叽噶叽。”


    “嘎叽嘎叽。”


    小花背包就放在安德烈的脑袋上。


    “……”


    “前辈,能不能不要把我的脑袋当桌子。”


    “哦。”


    “……”


    一直往前走,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那味道像是一百个塞满烂肉的垃圾桶被同时打翻,又混杂着某种植物过度发酵的酸味,浓烈到几乎要凝成实质,熏得人阵阵作呕。


    空气变得异常安静,连一声鸟叫或虫鸣都听不见了。这片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心悸,似乎所有的生物都远远避开了某个恐怖的存在。


    很快,一堵巨大的、紫色的墙挡住了前方的去路,两人走近了发现,那墙的表面布满了脉络,还在微微地、有节奏地起伏着,像某种生物在呼吸。


    那些垂挂下来的藤蔓上,沾染的污渍不仅仅是泥土,细看之下,还能分辨出一些动物未被消化完的皮毛和碎骨,随着藤蔓的摆动,散发出令人绝望的腐败气息。


    是一朵巨大的野生食人花,它蠕动着,身体是紫色的,花瓣也是紫色的,带着白色的斑斑点点,它的嘴比他们见过的所以食人花都要大。


    当它张开嘴打嗝的时候,一股浓缩了千百倍的恶臭瞬间爆发出来,那气味仿佛有了重量,狠狠地砸在他们脸上,让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连思考的能力都暂时失去了。


    这两人的身体明显震了震,灵魂也感受到了那股恶心的味道。


    “唔姆!”漆黑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她瞪大眼睛地问他:“你不是说按照你的路线来走,不会遇见食人花王吗?”


    “……”安德烈的笑容也有些僵硬:“也可能会有意外。”他绝口不提自己也对这附近的路线也不太熟。


    安德烈缓慢向后退。


    食人花王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开始蠕动过来,漆黑直接从安德烈跳下来,这个小个子一开始是漫步往回走,再就是开始没良心地狂奔。


    安德烈顿了顿,他也跟着漆黑往回跑,一边跟在她后面还一边幽怨地问:“前辈,你往回跑什么?要跑哪里去?”


    “我不跑难道还站在原地吗?!”


    “给它一拳啊,或者魔法之类的,总能干些什么的吧?!”


    “它太臭了!!靠近它我都做不到!!小偷!你怎么不先给它一刀?”


    “太脏了。”安德烈看了食人花一眼,有着轻微洁癖的他坚决不想让他的长刀碰食人花王一下。


    好在食人花王移动的速度也不快,两人可以在食人花之森里和它绕圈圈。


    “小偷,我把耍帅的机会让给你!”


    “要不然前辈先对它下手吧,一直以来,我真的非常尊敬前辈。”


    “不用太尊敬我!你来。”


    “我不来。”


    “来!”


    “不来。”


    “……”


    “你怎么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风声呼啸中,安德烈冷酷地说:“我就是没有。”


    两人一路狂奔,食人花王在后面穷追猛赶,一路拖曳出肮脏的、垃圾似的黑色污泥,给食人花之森带来源源不断污染。


    “唔姆!(史莱姆骂人的脏话)它平时都不洗澡的么?!”说这话的是闻着臭味有些崩溃的漆黑。


    安德烈叹了口气:“这也许是它的生存策略,就是因为这样,冒险者根本就不想攻击它,才会活这么多年头。”


    两人隐藏气息藏在一棵树上,这棵树上的枝干长得像鹿角,看着食人花王掠过,又折返。


    终于,实在是不能拖下去了,安德烈在森林里找到了前人遗落下来的生锈的手斧,朝着食人花掷了过去,同时,狂暴的电魔法也落在食人花王的身上,它巨大犹如山一样的身躯,终于倒了。


    两人远远凝望着食人花王的尸体,生出了一点感慨。


    漆黑抱着手臂半倚着树痛斥小偷:“小偷,你的话总是说得很好听,实际上口蜜腹剑,汲汲营营!”


    安德烈叹了口气:“这些词是这么用的吗?好吧,我明明也有经常说些很难听的话吧。”


    漆黑:“你都不愿意主动攻击食人花王!”


    安德烈看着食人花王尸体嵌入植物体内的生锈手斧,睫毛微眨,看着他微笑:“我只是需要一些心理建设,另外,前辈的魔法依然这么厉害。”


    “我就是很厉害。”


    说起来,食人花王的尸体上,也有很多很有用的材料,可惜两人都不想碰,屏住呼吸就走掉了。


    两人继续往中心地带前进,眼看着路途才过半,天就黑了,今天是回不去了,好歹东西是齐全的,漆黑从鼓鼓的小花背包里抽出薄薄的帐篷用魔法固定,安德烈也在她旁边固定了一个帐篷,远看,一大一小两个帐篷依偎在一起。


    两人升起了篝火,然后大眼瞪小眼,开始愁今天吃什么。他们原本以为不会在这里过夜的,另外,他们现在做的饭,能不能吃实在是不好说。


    安德烈翻了翻背包,忽然,他从背包里翻出了两颗巨大的果实,他递给漆黑一颗果实,对漆黑说:“要不然今天就凑合吃这个吧。”


    等到漆黑把果实掰打开,热腾腾的蛋包饭带着浓厚的香气出现在漆黑面前。


    “唔,”漆黑陶醉地嗅了嗅,然后很严肃地问安德烈:“怎么你背包里会有这种东西?果实居然有能吃的蛋包饭?看上去好好吃。”


    “……”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我还以为就是普通水果,忘了什么时候塞进去的了,好像是艾达拉跟我强烈推荐旅行速食食品的时候,往包里塞的,他太热情了,我都没来得及拒绝他。”


    “不愧是艾达拉!”


    漆黑从背包里掏出两个圆圆的小勺子,她将其中一个勺子递给了安德烈。


    安德烈:“前辈又哪里来的勺子。”


    漆黑:“反正我就是有带勺子。”


    两人一起吃掉了热腾腾的蛋包饭,吃完后,安德烈继续翻包,今天他为了跟上漆黑,走得有些匆忙,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包里好像被欧文塞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


    他拿出了一瓶粉色的酒,这瓶酒被叫做“爱神之泪”,外包装有水晶的质感,在夜里折射出漂亮的光彩,赢得了漆黑的欢心。


    “唔姆!好漂亮的酒!”漆黑冲过去抱住了这瓶酒,准备喝。


    安德烈看到这瓶名贵的酒,眼皮一跳,他觉得以欧文的抠门程度,不会放这种东西,很可能是艾达拉的主意,他继续翻包。


    他翻出了一小盒名叫“星光奇迹”的魔法香薰蜡烛,一条柔软的双人毛毯,一本情诗集,一小袋粉红色爱心糖果。


    漆黑对这些玩意倒是很感兴趣,把魔法香薰蜡烛围着营地点了一堆,她激动地看着一堆星星围着营地晃来晃去,精灵耳摇晃着都快扇出火星子了,她把毛毯盖在自己脑袋上,趴在帐篷里,一边喝酒,一边把糖果塞进自己嘴里,咀嚼起来。


    同时,她开始阅读那本情诗集。


    在安德烈发现自己的背包被塞了一堆没有用的东西后,他非常沉默,他继续翻,手指在触碰到一个冰凉光滑的水晶瓶时,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缩了回去。


    他不需要看清标签,那独特的磨砂手感和瓶中那抹近乎透明的幽光,就让他瞬间辨认出了这是什么——“水精的薄纱”。一个在冒险者和骑士圈子里心照不宣,甚至带点颜色笑话意味的物品。


    安德烈用近乎粗暴地动作把水晶瓶塞回了背包,他听到了漆黑正在投入地念那本情诗集:


    “哦,我心爱的星光鲟,你逆流而上的身姿,多么矫健!你身上的每一片鳞,都比银币更闪耀。当洄游的季节来临,我愿化作你途中的激流,只为感受你为爱奋不顾身的心跳……”


    安德烈听得眼角直抽。


    他走进了漆黑的帐篷,帐篷内的空间很小,安德烈一坐进来,几乎占据了所有的剩余空隙,光线都淡了几分,肩还得挨着肩膀,漆黑都觉得有些拥挤了,他在她旁边,瞥见了漆黑手上书的另一页的标题——《致我那唇如吸盘的清道夫》,脸色变得铁青。


    安德烈拿过来翻了几下,下一页的诗是:“啊,爱情,就是我们交换彼此的鱼卵,在温暖的沙床上,等待一窝新生的希望。”


    他发现句子辞藻倒是华丽,可惜这些句子全离不开赞颂鱼类。


    他继续往前翻,看到了书本拥有者写下的名字,鲍里斯,安德烈终于安详地闭上了眼,发誓回去一定要把那三个人都暴打一顿。


    漆黑继续兴致勃勃地看着这本情诗集,看得投入,毯子落在一旁,她的尖耳朵粉粉的,两只白嫩腿晃来晃去,晃动的弧度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天真的诱惑。安德烈沉默地捡起毛毯,动作有些僵硬地松手让毯子笼住她。


    “唔姆!小偷!我都没有光线了!”漆黑掀起毯子。


    “睡觉。”小偷看起来脸黑黑的,他非常冷酷地说道。


    第176章 意外(六)


    食人花之森的虫蛇很多,一方面,给这里的野生食人花带来的充足的食物来源,另一方面,也给旅行者和冒险者们带来了一些困扰。


    不过安德烈不困扰,他在施加了各种魔法之后,还严谨地画上了驱赶虫蛇的白色魔纹图案,图案刚好将两个帐篷完美地至于魔纹之内,不偏不倚,他终于呼出一口气。


    食人花之森里的野生食人花比人为培养的食人花凶悍,却没有它们那么活泼好动,吵吵闹闹,它们晚上随便找个地把自己埋土里了就很少再移动,也很少发出声音。


    直到漆黑从帐篷里出来,马上就要踩在他刚刚画好的魔纹上,安德烈的心跳得非常快,他非常紧张,害怕漆黑蹭掉他刚画的、还没干的白线,漆黑蹭掉了他还要重画。


    漆黑看着他,她的脚随着他表情的变化向魔纹伸过去、收回来、伸过去、收回来,灵活无比,安德烈发誓这比他任何一场冒险都要感到惊心动魄。


    安德烈:“……”


    安德烈:“收手吧。”


    安德烈的帐篷更大一些,漆黑冲进他的帐篷,赤着脚走了走,然后躺下来滚过来滚过去,然后她被安德烈拎起来,用毯子卷成卷,只露出了脸,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魔法,固定了一下毯子卷,再把毯子卷固定在他的帐篷里。漆黑感到犯困,她嗅到帐篷里有一股白茶和薄荷混合的淡香,缩在毯子里做和瞌睡的斗争。


    火光中,透过深黑色的影子,她看的安德烈正在外面擦拭长刀,影子能显示他此时的动作,却没什么声音。


    “小偷,半夜你擦什么刀?”


    “明天上路还要用上的,”安德烈说:“前辈困了就睡吧。”


    “我不困,我真的不困!”漆黑一边这样说一边打了个哈欠,灰蓝色的眼睛也变得湿漉漉的,粉嫩的精灵耳晃了晃,她用被毯子卷着的身躯蠕动着回到自己的帐篷,防潮魔法使两人的帐篷里干燥温暖,她因而感到安全。


    等安德烈擦完刀,看了一下地图,再把蜡烛收起来,就窸窸窣窣地进入了自己的帐篷,盖上了也不知道漆黑从哪里找出来的小花毯子,反正只能盖住他身体的上半身。


    他用了一个很正的平躺的睡姿,双手放在胸前,如死人一样安详,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翻身了。


    刚翻身没多久,他就发现漆黑又从她自己的帐篷门那边,卷着毯子蠕动过来了,她慢吞吞地攀上他的宽阔的脊背,就像是在攀越一座高峰,让人感觉酥酥麻麻的。


    “……前辈,你到底睡哪个帐篷?”


    “唔姆!你这是什么话?!两个都是我的领地!我哪里不能去?”


    “失策了,按照前辈的道理来说,确实很可能是这样。”


    “我的道理?我的道理是什么?”


    “前辈不讲道理。”


    “……”


    总之,安德烈现在感觉很像是背上有只蠕动的巨型毛毛虫,痒痒的,麻麻的,这只毛毛虫在他的耳边吹气,有肌肉的脊背紧贴着柔软的热源,热得让人感觉到有点恼人,连带脖子也变得有点僵硬。


    很快,背上的巨型毛毛虫发话了:“小偷,你困么?”


    安德烈冷酷地说:“我困。”


    “不,你不困。”


    “我确实很困。”


    “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困了!”


    安德烈就知道,前辈绝对还要折腾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说:“早点睡不好么?”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我居然没有见过星光鲟逆流而上,星光鲟逆流而上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也不知道,他又没见过。闭着眼睛的安德烈心想。


    他脑袋里开始慢慢浮现他幻想中的星光鲟正在进行洄游之旅,它们会逆流而上,穿越湍急的河道与瀑布。星光鲟有着强健的体魄,跳起来的时候尾巴是七彩的,和书中说得一模一样,它们会奋力跃起,闪烁着星光的身体在水花中会划出壮丽的弧线,非常震撼。


    漆黑在他背上安静了一会儿,就在安德烈脑袋里的星光鲟已经在他的幻想规划中老老实实地产下卵结束洄游之旅的时候,他已经满意地快要睡着了,漆黑又出声了,她说了句:“睡醒后能不能在食人花之森看到日出呢?”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精准地劈中了安德烈即将沉入梦乡的意识。原本老老实实准备离去的星光鲟忽然从他大脑中跳起来,狠狠地用它湿润的七彩尾巴重重地甩了他一巴掌,让他从幻想中醒来。


    对啊,前辈还挺爱看日出的,这件事他没规划过。


    他一瞬间就清醒了。


    睡意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安德烈原本放松的肌肉重新绷紧,大脑开始以一种高强度的模式飞速运转起来。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之快,让趴在他背上的漆黑被甩出去了,和毯子一起“咕噜咕噜”滚到一边。


    “唔姆?!”漆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有点懵,连精灵耳都可怜地收缩下垂了。


    安德烈却完全没注意到她的抗议,他点亮了一支魔法蜡烛,只留给漆黑一个冷酷无情的背影。


    “不能,”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从背包里抽出那张原本在漆黑手里的地图,现在已经被他画了不少新的痕迹:“我们的当前位置在森林的中西部,坐标大约是……”


    他用手指在地图上比划的样子,和醉心研究的伊文斯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海拔高度不足三百米,属于盆地地形。东侧有一片地势更高的山脊,初步估算,那里的食人花平均高度超过十五米,它们的巨大花冠会形成一道天然的植被高墙。”


    “日出的方位角在东偏北约15度。根据我们现在的位置,太阳的升起轨迹会被那道山脊和其上的巨型花冠完全遮挡。我们最多只能在太阳升起后大约四十分钟,才能看到光线从那些花瓣的缝隙中投射下来,那不叫看日出,那叫观察天亮。”


    他叹了口气,那张俊脸一转,露出伪装下的柔软金发,显得他既精致又冷淡,他不解风情地向漆黑表示:“所以,在当前位置,我们不可能看到日出。”


    “如果想看日出,”他继续说道:“我们必须改变位置。最佳观测点应该是——”


    漆黑终于忍不住,用毯子卷成的身体蠕动过去,用她的脑袋重重地撞在他的腰上。


    安德烈顿了顿。


    漆黑:“不看了!”


    安德烈紧绷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重新回到睡的地方,带着某种计划被打断的不甘。


    他想起自己不是正在带着小队冒险的路上,没有带着那么多麻烦的家伙,不用这么严谨,他平躺着,将准备离开他帐篷的漆黑卷轻而易举地抓住塞到怀里,用下巴抵着她的脑袋,默默地对设想里的最佳观测点耿耿于怀。


    等彻底放弃对最佳观察点的思考后,他开始思考漆黑卷的手感。


    漆黑卷真的给人感觉很柔软,也很温暖,用手臂用力抱住,手拍一拍就会发出“唔姆唔姆”的声音,不过这种声音更像是助眠声,都把他听困了,挣扎的时候也给人感觉是微乎其微的……挣扎?


    他这才发现他的怀里抱着漆黑,漆黑的耳朵红红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嘴红扑扑的,感觉已经进化成了小蒸汽机,耳朵前后拍打的频率相当高,他松开了漆黑卷。


    漆黑不再是漆黑卷的状态,她从毯子里挣脱了,反而将毯子抱在怀里,横躺在安德烈旁边说:“你太冒犯了!”


    安德烈斜斜躺着着他,好像不是很有歉意:“抱歉,前辈,是我太冒犯了。”


    两人维持着躺姿,安德烈盯着漆黑看了半天。


    漆黑问他:“你在看什么?”


    安德烈回答她:“这里。”


    安德烈伸出一根手指,指腹带着常年握剑而生的薄茧,轻轻地按在了漆黑柔软的下唇上。


    他的指腹开始缓缓地、带着碾磨般的意味,擦过她的下唇。一遍不够,他又用指腹从唇角到唇中央,重新描摹了一遍她唇瓣的轮廓。那动作不像是单纯的擦拭,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温柔,他微微笑起来,发出低沉的笑声。


    漆黑浑身都僵住了,被他碰触的地方像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焰,热度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的脸更红了,万幸地是,一部分脸被她深色卷长的头发藏了一部分。


    “咦?”


    “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以为前辈的嘴上有魔法口红,结果越擦越红。”


    漆黑感觉自己的嘴火辣辣的,都快被擦肿了。


    提到口红,漆黑就把刚刚奇怪的感觉甩到一边了,她振奋地开口:“我有在艾达拉里顺到一只紫色的魔法口红!”


    “他真是什么都有,吃掉某些果实嘴唇也具有同样的效果吧。”


    “我回去涂给你看!”


    “完全无法昧着良心说出‘我非常期待’。”


    安德烈背包里没有派上用场的水晶瓶,显得非常忧郁。


    第177章 意外(七)


    等两人睡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彼此甚至不知道用什么睡姿睡着的。


    漆黑闭眼刚刚好趴在安德烈的胸口,很小只地一起一伏,耳朵也一晃一晃的,应该是梦见了什么很美好的梦境,张嘴的时候差点咬到安德烈的胸,最后她是没有咬的,只是不满地砸了咂嘴,把手放在他的腰上。


    有着雄健身体的安德烈则用一只手臂轻挨着她的背,睡梦中的他却感觉自己僵硬、沉重,动弹不得。他英俊的脸庞在昏暗中失去了平日的冷静,眉头紧紧蹙起,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冷汗从他的额头微微渗出,浸湿了他部分柔软的金色发根。


    他像是被一座山沉甸甸地压着,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维持着这个姿势到第二天天亮的漆黑,一醒来就神清气爽地伸了伸懒腰,一大早就蹦蹦跳跳的,非常有活力地在打拳。


    过了一会儿,安德烈才醒来,面色铁青地摸着自己胸口深呼吸。


    “小偷,睡得好么?”


    “我睡得不好,”安德烈脸色很差地说:“昨天我梦见原本在小房子里玩耍的、小小的前辈忽然变得很大很大,像山一样大巨大,大大的鼻孔朝着我,前辈对我发出了邪恶的怪笑,想用手指碾死我,最后,前辈用身体重重地将我坐住了,我在梦里努力试图挣脱那座雄伟的山巅,却怎么都挣不脱,最后,喘息沉重,奄奄一息,差点就死掉了。”


    “……”


    漆黑对此表示沉默,她很可能是睡觉的时候压到了小偷的胸,她心虚地不说。


    他们继续出发,很快,他们找到了食人花之森深处的一处。


    那是在一棵巨大如华盖的古树树洞里,被藤蔓和发光的苔藓半掩着。安德烈用长刀拨开缠绕的植物,露出了一个被魔法封存的小木匣。木匣的表面已经有些腐朽,但上面铭刻的封印魔纹依然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漆黑伸出手指,在魔纹上轻轻一点,封印应声而解。


    木匣里静静地躺着一本厚实的、用某种柔韧皮革包裹的日记本,上面写着《███的日记V》,是漆黑那本罗马数字为五的日记,经过了这么多年岁,也不知道被什么人放在这里。


    想也想得出来,当时的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写出和过去同伴们在一起的各种小事。


    那时候她的苦恼,放在未来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显得有些无病呻吟了。


    她曾经是那么百般心绪地书写着和同伴们的日日夜夜,仿佛在一座有着充足日照、繁华永恒的花园,误以为那就是永远。


    漆黑抱着日记本,心是如此平静,就像是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内心还是不愿意让小偷看见那些文字的,好在《███的日记V》上面的内容仍然是无法辨识的黑色印迹。


    她将日记本缩小成指头大小,再塞进小花包包里,两人就要折返回去了,根据既定的行程,他们晚上十二点前就能回到玛门的旅店。


    一路上两人时不时说几句话。


    漆黑问安德烈:“小偷,你赶不赶时间?”


    “前辈,为什么这么问?”


    “我可以带你从影子里游过去。”


    “影子里?”


    安德烈很有兴趣地思考了一下:“这似乎是一种来自于旧史从魔王那里遗留下来的很古老的术法,我从没见过有谁真正地使用,前辈不愧是祂的眷属,要怎么做呢?”


    安德烈确实有些琐事,尤其是和哈罗德相关的琐事需要处理,这个老家伙滑不溜手,现在总是和更加棘手的家伙一起出现,偏偏他还绝不落单,更是升级了追踪魔法,虽然一时半会威胁不到他,烦都要烦死。


    安德烈很期待漆黑的展示。


    阳光很大,就见矮小的漆黑仍然穿戴整齐,她慢慢吞吞地站在树底下深黑色的影子面前,停顿了几秒之后,她默默地跳了进去,然后缓慢地在深黑色的影子里游来游去,姿势很像是在河里游泳。


    “等等,前辈,不用念什么咒语吗?”安德烈的表情僵住了。


    漆黑在影子里抬头,她像是看白痴一样看安德烈:“不用的小偷,你就稍微感应一下影子的能量流动,然后下来啊。”


    “稍微感应一下影子的能量流动?”


    “是的,稍微。”


    “……”


    “真有这么简单么。”安德烈低语。


    安德烈闭上眼,先像漆黑说的那样,尝试稍微感应一下影子的流动,然后他什么都没感应到。


    “……”


    安德烈真的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直接不管不顾地往前一跳。


    预想中的坚硬地面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坠落感。他的身体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凉而柔韧的薄膜,随即被一种比水更浓稠、比糖浆更顺滑的物质温柔地包裹住。


    他猛地睁开眼,却发现周围是一片纯粹的、没有尽头的黑暗。这里没有光,却又能“看”清一切——所有事物都以一种灰阶的、轮廓线的形式存在,包括他自己,也包括在他不远处、像条小鱼一样自由摆动身体的漆黑。


    他尝试着动了动四肢,感觉就像在粘稠的暖油中划水。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巨大的、无声的阻力,那股力量绵密而坚韧,将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空气的概念在这里消失了,他不需要呼吸,胸腔里也没有窒息的压迫感,只有一种奇特的、被剥夺了所有感官的宁静,他不知道漆黑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漆黑当着他的面,从一处的影子窜到另一处的影子。


    安德烈能“感觉”到周围的能量流动,那些是现实世界中树木、岩石投下的影子,在他们这个层面,则是一条条或深或浅、或湍急或平缓的“暗流”。漆黑正轻松地顺着一条由巨大树冠形成的暗流向前“游”去,身体舒展,就是游泳方式很像现代游泳馆路人的小狗刨,很快,她沉入影子里,又从影子里浮出,或是横躺着漂浮,或是像自由泳那样自然地舒展身子,方式千奇百怪,但真的很像游泳。


    “……”


    安德烈定了定神,模仿着她的动作,开始尝试划动自己的手臂。那感觉很奇特,就像一个习惯了在陆地行走的生物,第一次被迫在深海中游泳。他每一下推动,身体都会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一小段距离,周围粘稠的“影子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滑过,带来一种酥酥麻麻的、类似微弱电流穿过的感觉。这里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只有纯粹的黑暗、阻力和无尽的流动。


    他顺着漆黑的方向游动,然后就因为游动到漆黑面前而不小心被漆黑踹了一脚,虽然是很轻的,他带了一点委屈地看向她。


    “……前辈。”


    漆黑一不小心踹到他后也有点心虚。


    她从深黑的影子里探出小小的脑袋和湿润的眼睛,精灵耳朵也在灵活地晃啊晃,漆黑第一次看见小偷用这样的声音跟她讲话,带点撒娇的意味,她的虚荣心顿时很膨胀,她表示很受用,直接游过去拽住他的一只热热的大手,拉着他以非常快地速度往游起来。


    安德烈难以形容这种感觉,但他周围的景象确实好像在飞速倒退,等漆黑拉着他从食人花之森入口的树影里出来的时候,他都有点不敢相信他这么早就回到食人花之森的入口了。


    “很快。”安德烈说道。


    “唔姆,不过也会有不能用的时候,影子就像是河湖一样,也会存在湍急的时季,”漆黑现在虚荣心可膨胀了,她的精灵耳都摇晃得有声音了:“小偷,你要学的东西可多着呢。”


    安德烈表示虚心受教,他确实有很多东西要向前辈学习。


    “好了!小偷!你快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漆黑揣着手手,似乎打算闲逸地回旅店吃晚饭了。


    “前辈,”安德烈顿了顿,微笑道:“既然我们回来得这么早,当然是一起先回旅店吃饭啊,我也是得吃晚饭的。”


    漆黑大为吃惊地看着他:“唔姆!你这么忙,为什么不随便吃个小面包或者饭团应付一下?”


    “………………”


    安德烈微笑道:“前辈,有没有可能,你太不把我当人了呢。”


    漆黑的头心虚地往旁边看:“我只是觉得你最近太松懈了!”


    安德烈给气笑了。


    等两人快回到玛门的旅店,离旅店还有一段距离,安德烈就感觉有人在注视他,他冷冷地抬头,就看见旅店楼上的某个窗户前的三个人正在慌忙地躲避他的视线。


    安德烈:“……”


    他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点,还好,不是哈罗德,而是——那三个白痴队友。


    细细想来,他竟然不知道哪个更能让他感觉好一点,非要选的话,还是那三个白痴队友吧。


    漆黑一回到旅店就先回房间了,他则直奔楼上属于他们的公众休息室打算对他们三个人严加审讯。


    他一进门艾达拉就吓了一跳:“哇啊?!我还以为你不会先回到这里呢!”


    第178章 意外(八)


    等漆黑从自己在旅店房间下来来到公众休息室的时候,艾达拉和欧文还有鲍里斯三人很有玛门特色地被藤蔓倒吊成一排,这三人完全没有抵抗甚至乐在其中,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着,摇摇晃晃。


    “你们在干什么?”漆黑抬头看着这三个被藤蔓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倒吊的家伙说:“有好玩的甚至不带我!”


    “哈哈哈,嫉妒我们吧,卢娜!这是很有弹力也很漂亮的藤蔓,”艾达拉天真地说:“这就是玛门人特色的游玩活动吗?队长人真好。”


    欧文:“这是你被小心眼的队长报复了,笨蛋!”


    鲍里斯:“感觉我现在就像一条被吊着的死鱼。”


    欧文:“……”


    鲍里斯吓了一跳:“不好笑吗?!抱歉。”


    欧文开始拿艾达拉的匕首切割藤蔓了:“知道什么叫不合时宜的笑话吗你,你等着,我马上就下来揍你。”


    漆黑:“所以你们为什么被队长报复了?对了,要到饭点了,你们快下来吧。”


    艾达拉:“唉,欢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我大概知道原因,这是因为唔——”


    欧文切断藤蔓率先滚下来然后捂住艾达拉的嘴。


    鲍里斯扯断了藤蔓在那里扯艾达拉的藤蔓,轻轻扯了几下就扯下来了。


    今天晚餐里有龙息卤味,很辣,这道菜不算是玛门特色美食,大部分地域都有。


    说是龙息卤味,实际上与龙息完全不相干,是以某种魔鸟脖、鹰身女妖的翅尖、野猪肘子和巨型陆行鸟的爪子组成的美味,据说要用卤汁熬煮很久,加入了碾碎的火山黑盐、浆果和熔岩巨人的熔岩精华,城市一般是有卖卖龙息卤味的地方的,商店招牌一般写着:“品尝远古的力量,感受龙息在舌尖的咆哮!”


    安德烈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明明说要来吃饭,现在还没来。


    于是同伴们不等他了,给他留了一大份龙息卤味,就在旁边吃起了龙息卤味。艾达拉熟练地用刀切割碾碎肘子与翅尖,再用叉送入口中,做得很是利索。这样酱汁基本上不会碰到他。鲍里斯取下包裹着手的那部分铁质外壳,轻轻捏碎卤味后送入口中,酱汁沾了满手,当然,他感觉手麻麻的,辣辣的。


    漆黑第一次吃这种东西,看了看艾达拉,又看了鲍里斯,最后将目光看向欧文


    平日习惯了用手抓卤味的他,今天心血来潮地用了刀叉,结果切魔鸟脖切了半天没切开。他默默地拿出了干净而尖锐的箭尖,把魔鸟脖熟练地剖开:平时他就是这么在冒险小队结束战斗清理魔物尸体时这么剖开尸体的,当然这么做还是把酱汁糊到他的一只手上了,辣辣的感觉席卷着他的手。


    看众人怎么做后,漆黑默默拿出了磨砂手感的水晶瓶,这就是之前在安德烈背包里的那一小瓶“水精的薄纱”!


    看到这个小瓶子,正在吃卤味的众人们顿了顿。


    “呃,这个东西怎么在你手上,难道说你唔——”艾达拉被欧文充满酱汁的手捂住了嘴,艾拉达感觉脸上的皮肤火辣辣的辣,他气晕了,他要对欧文小发雷霆了,酱汁都到他脸上了!搞得他又脏又辣!


    漆黑:“我从小偷包里顺走的!他非常小气地不肯给我看他包包最里面有什么。”


    鲍里斯:“嗯,从队长的包里能顺走东西这点真的非常厉害。”


    “水精的薄纱”,又名“水妖之吻”。


    这是一种存放在小瓶魔药中的、近乎透明的凝胶状物质。


    这是纯净的水元素凝结而成。使用时涂抹在身体部位,它会瞬间延展成一层极薄、几乎没有感觉、坚韧且带有凉意的魔法薄膜,完美贴合皮肤。虽然商家是以情色意义来推销的,它当然也还有别的用途,不然也不会得到冒险者和骑士的推崇。


    漆黑面不改色地将凝胶状物质涂抹到手上,在她手上形成魔法薄膜,这种薄膜使用感极佳,几乎无感,甚至带有清凉的舒适感。一段时间后自动分解消失,非常方便,然后,她双手拿起了卤味!!隔绝了所有酱汁!!完美地吃起了卤味。


    旁边三人瞪大眼睛,脸被辣麻了的艾达拉在脸上涂了点“水精的薄纱”,他感觉自己好多了!然后鲍里斯和欧文也默默地过来涂抹了点“水精的薄纱”在手上,形成薄膜冰冰凉凉的感觉弥漫到手上,他们再拿手去抓卤味一点感觉都没有。


    艾达拉:“天哪!卢娜!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也太方便了!”


    正在吃卤味快要被辣晕的漆黑只是含糊的发出一些声音。


    另外三人的辣劲也上来了,鲍里斯干脆拿来了巨大的木质圣杯——这是他在小精灵部落食人鱼公主那里得到的,他吃一口卤味就把脑袋埋在圣杯的水里冷静一下。


    漆黑正被辣得双眼含泪、脸通红,一边“嘶哈嘶哈”地吐舌头,一边还不肯停下往嘴里塞卤味的动作。就在这时,房子的门被推开了。


    安德烈回来了。


    他似乎是在外面处理了些事情才回来,身上带着一丝夜晚的凉气。当他走进餐厅时,一眼就看到了桌上这幅奇景:


    艾达拉的半边脸上覆着一层水光潋滟的薄膜,正心满意足地啃着一个巨大的野猪肘子;鲍里斯和欧文则像两个找到了新玩具的孩子,手上同样覆着那层魔法薄膜,毫无顾忌地抓着油腻辛辣的卤味大快朵颐;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漆黑,正抱着一个比她脸还大的鹰身女妖翅尖,吃得满嘴油光,看到他回来,还含糊不清地朝他挥了挥“手套”。


    安德烈的目光在他们那闪着微光的手上停顿了一秒,随即落在了桌子中央那个熟悉的、磨砂质感的水晶小瓶上。


    他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前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你们在用‘水精的薄纱’……当一次性手套?”


    “小偷,你回来了?!快来吃饭!”


    “队长你来的正是时候。”


    “唔唔唔。”鲍里斯附和着艾达拉的话,鱼嘴有点肿。


    欧文还在奋斗。


    安德烈拉开椅子坐下,默默地拿起留给他的那份卤味,决定像艾达拉最初那样,用刀叉慢条斯理地切割。


    “嘶好辣,队长,你刚刚去哪了?”欧文一边喝水一边问。


    “出去散步。”安德烈言简意赅地回答。


    “嘶好吧,你说是散步就是散步吧,我信了。”欧文幽幽地说。


    “……”


    吃完饭,众人瘫在椅子上回味着那股后劲十足的辣意。安德烈却站起身,从自己的房间里拿出了一本书。


    那是一本看起来相当古老的典籍,黑色的硬质封皮上没有任何文字,只用银线勾勒着一个盘绕的、吐信的蛇形图案。他回到座位上,将书随意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那声音不大,却莫名地让周围嘈杂的消化声安静了下来。


    他修长的手指翻开书页,昏黄的灯光下,书页上满是复杂的魔纹和更小众的语言写成的、艰涩的注释。他看得极其专注,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冷硬而分明,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危险而迷人的学术氛围里。


    “……”欧文盯着那本书的封面,感觉有点头皮发麻:“这是什么玩意,《安娜魔女诅咒合集:武器与诅咒》你不觉得你学得越来越偏门了吗?你是剑士的对吧?”


    “别管。”


    “……”


    深夜,玛门城圣殿的最高层,一间被圣光笼罩的静室内。


    哈罗德躺在床上,脸色灰败如死人。他引以为傲的强健体魄,此刻却像一块被酸液腐蚀的朽木。他的左臂和肩膀被厚厚的绷带缠绕着,依然有暗紫色的血迹不断渗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草味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类似焦炭的诅咒气息。


    伊莱在一旁焦躁地踱步,对治疗师们大吼大叫,抱怨他们救治不力。


    临近傍晚的时候,哈罗德和临时的同伴在玛门内遇到了一个带着黑色兜帽的可疑目标,由于屏蔽魔法,根本无法看清对方的长相,出于战斗的第一直觉,他知道对方一定是冲着他来的,哈罗德直接发起攻击。


    那人只是做了一个极其简洁的侧身动作,就以毫厘之差躲过了他致命的偷袭。紧接着,一道快到极致的、冰冷的刀光闪过。


    哈罗德只来得及凭借战斗本能将身体偏转一寸,那把长刀就已经切开了他的护甲,深深地斩入了他的左肩。刀锋上附着的、凝练到近乎实质的阴暗魔力瞬间爆发,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体内。


    哈罗德想开口,但对方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一记干净利落的手刀砍在他的脖颈,他便失去了意识。对方没有杀他,只是暂时废掉了他的战斗力,然后离去。


    对方是在警告他。


    这是一种近乎傲慢的自信。


    “安德烈——”


    当时,哈罗德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了一个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混杂着剧痛与恍然大悟的气音,随即又因为失血过多而陷入了昏迷。


    “哈,哈,哈……”在圣殿结束回想后的哈罗德低沉地笑着,每笑一声都牵动着伤口,但他毫不在意,“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


    第179章 意外(九)


    玛门城除了那些拔地而起的巨型植物,还有南面穿梭于大街小巷的活体交通工具——巨型甲虫坐骑。


    它们并非多数人想象中那种肮脏、黏滑的昆虫,恰恰相反,这些被称为“翡翠行者”或“宝石甲壳虫”的生物,是大自然与魔法共同雕琢的艺术品。


    一只成年的翡翠行者,体型堪比一辆华丽的马车。它们的身躯呈流线型,覆盖着一层厚重而光滑的几丁质甲壳。这层甲壳在玛门城终年湿润的阳光下,会折射出如同顶级祖母绿或蓝宝石般的深邃光泽,上面还天然生成着如同电路板般复杂的金色或银色魔力纹路。当它们休憩时,这些纹路会缓缓明灭,仿佛在进行着某种神秘的呼吸。


    它们拥有六条粗壮而有力的节肢,关节处包裹着更为坚韧的甲片。这些腿的末端并非尖锐的爪子,而是演化成了宽大、扁平、带有吸盘的肉垫。这使得它们在玛门城那些由藤蔓和树根交织而成的路面上行走时,既能保持惊人的稳定性,又不会损伤脚下的植物分毫,走起路来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哒哒声。


    “好吧,”坐在坐骑上的欧文说:“以前在安德烈梦境里看别人骑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我会亲自骑这玩意,我觉得有点荒诞,飘乎乎的,感觉在做梦。”


    每当虫子摇晃它的节肢的时候,欧文都会轻轻颤动一下。


    漆黑就不一样了,她戴着兜帽,没什么畏惧地感受着虫子外壳的颤动。


    欧文:“你就不怕虫子吗?”


    漆黑的话带着些许狂野和张扬:“唔姆!你这是什么话!不怕!”


    大家骑着虫子前往目的地,路过的地方能看到一些高高的、巨型花朵一样的房子,还有密集的、竖起来的巨型草,遮挡了一部分视线,这几年玛门城南面的变化越来越大,感觉上他们在城市的南面就像是小人误入了巨大的草丛与虫子王国,实际上,他们都还是正常人的大小。


    等大家从翡翠行者上下来,一些另类的虫子从街边一个不起眼的、被巨大蕨类植物叶片遮蔽的排水口里悄无声息地滑出来的。


    一段黑亮的、如同上了油的甲壳,在湿润的石板路上反射着微光。紧接着,更多节肢从阴影中涌出,当它的全貌暴露在众人眼前时,欧文感觉自己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那是一只体型堪比猎犬的巨型多足虫,外形像是蜈蚣和马陆最扭曲的结合体。它黑色的身体一节一节,如同火车车厢般连接着,最令人作呕的,是它身体两侧那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的、纤细如针的橙黄色长腿。


    这些腿并非同步移动,而是像水波一样,从头到尾依次起伏、划动,形成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流动的视觉效果。它就这么用那上百对节足,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地“流淌”而过,仿佛一条由无数蠕动肢体构成的活体地毯,看起来湿漉漉的。


    跟在它身后的主人是一位慢悠悠的芙拉族,脑袋是坑坑洼洼、甚至已经出几个芽的土豆,看上去非常木讷,把手揣兜里,很明显是在遛这些家伙——它显然是把它当宠物养的。


    欧文表情复杂:“好呆的脑袋,好强的反差。”


    漆黑脸上的表情则凝固了。


    也不知道她不到底唤起了什么样的记忆,一下子就变成了小小的漆黑。


    安德烈听见一声短促的、带着哭腔的:“叽!”


    然后,安德烈只感觉身侧一阵微风拂过,随即,他腰间的外套口袋猛地一沉,多了一团温热柔软、正在剧烈发抖的小东西。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低下头。只见小小的、只有巴掌大的漆黑,正像只仓鼠一样,拼命地往他最贴身的口袋深处钻,用兜帽死死地蒙住自己的脑袋,


    只有一对缩成一团的粉耳尖露在外面,还在瑟瑟发抖。


    安德烈:“……”


    其实前辈看其他虫子,都不会有什么反应,她现在看到这玩意,也不是恐惧,而是像蜈蚣和马陆这样的家伙变大后生理上让人感到极为不适,尽管看了很多次,安德烈看到这些家伙的时候也会头皮发麻,有些人就是对这些有着无法克服的不适感。


    他抬起手,用宽大的手掌,轻轻地覆在了那个正在他口袋里发抖的小小身体上,隔着衣料,传递去一丝安抚的温度。同时,他用一种极其自然的姿态,侧过身,用自己的身体,彻底挡住了漆黑看向那两条恶心虫子的视线。


    漆黑:“叽!叽!叽!叽!叽!”


    欧文沧桑地说:“你不是说不怕虫子吗?”


    “你这是什么话,”等虫子走过去之后小小的漆黑从口袋里探头,露出她湿漉漉的眼睛和湿润的嘴:“那玩意不能叫虫子,它已经丑到生理不适了!太丑了!我的身体都是麻的!我今天晚上的时候肯定都吃不下饭了!它就是罪魁祸首。”


    “哦,”欧文沧桑地说:“你最好说的是真的,晚上别跟我抢吃的。”


    “……”


    一整天大家都在外面寻找日记本的线索,安德烈则时刻注意着一些细微的动向。


    等回到旅店后,大家都累得要命,安德烈正在公众休息室专注地擦拭他的武器,神情平静。


    正常人形的漆黑刚进入公众休息室,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小个头的她嚷嚷起来:“什么时候吃饭?”


    欧文:“不,你吃不下饭。”


    艾达拉正在认真投入地写着啥,都完全感受不到伙伴们在干嘛。


    鲍里斯拿出一盘他烘烤的小饼干,递给漆黑:“快开饭了。”


    漆黑认真道谢后拿起几个饼干,咀嚼完饼干后,她抱着本子径直向小偷走了过去。


    她直接挤进了安德烈身旁与沙发扶手之间那片狭窄的空隙里,旁若无人地坐下,身体很自然地向后一靠,一条手臂随意地搭在了沙发背上,另一条腿则微微蜷起。


    变小的漆黑经常和小偷过度亲密地贴贴,正常大小的她也习惯了这样。


    这个动作,让她整个人的后背都严丝合缝地贴在了安德烈的身体一侧,虽然还是很小一只。


    安德烈擦拭长刀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属于漆黑的、与他自己截然不同的温软与馨香,正透过薄薄的衣料,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她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几乎要将他笼罩。他甚至能闻到她发丝间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月桂苹果甜香与她自身淡淡体温的味道,那味道像无形的藤蔓,蛮横地钻入他的呼吸。


    他没有转头,视线依然死死地盯着手中的刀刃,但手臂的肌肉却不自觉地绷紧了。他能感觉到她每一次细微的呼吸所带来的、胸膛轻微的起伏,那节奏与他自己沉稳的心跳形成了鲜明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对比。


    漆黑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个姿态有多么冒犯。她甚至还舒服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脑袋向后仰,有一缕调皮的黑色卷发,就这么轻轻扫过了安德烈的脖颈,带来一阵微痒的、如同电流窜过的触感。


    “……”


    安德烈握着擦刀布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没有推开她,只是继续着手中擦拭的动作,但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极其缓慢、刻意而僵硬,仿佛那柄长刀,忽然变得有千斤重。他所有的心神,都被身后这个温软的、正毫无防备地侵占着他所有个人空间的热源给牢牢占据了。


    漆黑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个姿态有多么冒犯。


    她甚至勇敢地窜到安德烈的正侧面去了!


    她把怀里的笔记本摊开,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另一只手从兜里摸出一支羽毛笔,然后……她很自然地把安德烈的大腿当成了支撑笔记本的第二个支点。


    笔记本坚硬的边角,就这么隔着两层布料,压在了安德烈紧绷的大腿肌肉上。


    安德烈:“……”


    他擦拭刀刃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他能感觉到,随着漆黑的书写,那支羽毛笔的笔尖在纸上划过时,会带起一阵阵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而这股震动,正通过那本硬壳笔记,一下一下地、清晰无比地传递到他的腿上。


    每一次“沙沙”声,都像是在他的神经末梢上轻轻搔刮。


    漆黑写得很投入。她时而蹙眉思索,羽毛笔的尾羽会轻轻扫过安德烈的胳膊;时而又因为想到什么有趣的事而嘴角上扬,身体会微微晃动,让两人紧贴的身体侧面产生一阵更紧密的摩擦。


    安德烈的肌肉变得僵硬而紧绷,他试图用全身的肌肉去抵抗这种侵扰的,他努力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长刀上,去研究上面每一丝细微的纹路,去感受金属冰冷的触感。这似乎显得有些徒劳无功。


    就在他近乎麻木地要完成长刀擦拭的时候,这家伙终于不再贴着他的身体,她冲出休息室第一个跑去吃饭了!紧跟其后的就是欧文!然后是奔跑的艾达拉!再然后就是看了眼安德烈、再慢吞吞往餐厅走的鲍里斯。


    安德烈:“……”


    安德烈松了口气。


    第180章 意外(十)


    很快,安德烈和哈罗德的冲突加剧了。


    虽然安德烈之前警告了他的行为,但他的行为也无异于告诉哈罗德,安德烈一直在离哈罗德很近的地方一直关注他,这出乎了哈罗德的意料,也给了他的新启发,很快,他就在玛门露天的果汁店,遇到了正在修整的勇者小队。


    这家果汁店本身就是一株巨大的、活着的植物。它有着粗壮如同古树般的根茎,深深扎入湿润的泥土,根茎之上则撑开了一张巨大无比、形如华盖的深绿色叶片,为下面的顾客投下一片阴凉。叶片边缘垂下许多细长的、如同柳条般的气根,上面挂着用掏空的发光蘑菇做成的小灯笼。


    店主是一位脑袋像成熟、黄澄澄的芒果芙拉族,它正用一把特制的、长柄的钻头,费力地在一颗比人还高的、外壳如同宝石般斑斓的巨型水果上钻孔。每当钻出一个孔洞,它就会熟练地插入一根长长的、由空心藤蔓制成的吸管,然后将这杯“纯天然巨无霸混合果汁”递给客人。


    勇者小队就围坐在一张由巨大树桩打磨成的桌子旁。


    欧文和艾达拉正因为小事争论不休。


    欧文:“我觉得菠萝墩的菠萝榨汁肯定也很好喝,就点那个!他都说了是纯天然菠萝墩的菠萝榨汁的!”


    艾达拉:“白痴!他说纯天然你就信吗?!肯定不是去菠萝墩巢穴里找到的菠萝啊!”


    欧文:“我才不听,等等,鲍里斯,你喝的是什么?”


    鲍里斯沉默地喝着一杯颜色诡异的绿色汁液,他沉默了半晌,说:“芹菜汁,我觉得有点难喝。”


    “……”


    顿时两人对他肃然起敬。


    欧文:“难喝你为什么要点啊。”


    漆黑抱着一颗大椰子,她用力喝着,吸管发出声音。


    “吸溜。”


    “吸溜。”


    “吸溜。”


    远远的,哈罗德环顾了一下这个队伍——欧文曾经在他的队伍里,艾达拉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鬼曾经挑战过他,他当然有印象,其他队员则是他第一次见,哈罗德也看过这些人的资料。


    戴着黑色兜帽体型较小但很能打的卢娜。


    玛门城前任圣主茱蒂丝手下的鲍里斯,过去曾经是失落骑士团的一员,因为他的身份,恰好让这个队伍给哈罗德的感觉更微妙了。


    哈罗德的目光扫过这些吵闹的家伙,最终,落在了那个金发紫瞳、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他在资料上看到过的来自不寐城的金发贵族,纪尔亚伦。


    哈罗德曾经看过资料上的纪尔亚伦,知道他是个风流轻佻的贵族,不过是又一个靠着家族荫蔽、在女人堆里打滚的绣花枕头罢了,这种人他见得多了。


    他静静地坐在一个靠边的位置,身姿挺拔,却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松弛感。


    他没有参与同伴们关于果汁的争论,只是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了一小团彩色的绒线和两根细长的金属针。


    哈罗德的眼神凝固了一瞬。那是……针织?


    一个体格堪比骑士的男人,正旁若无人地做着针线活。这幅景象本身就充满了强烈的违和感。哈罗德不免觉得这家伙的癖好有些荒谬了。


    纪尔亚伦的手指修长而稳定,绒线在他的指间灵活地穿梭,一个复杂的针法被他轻巧地完成,一个新的线圈出现在针上,他似乎在做一件非常小的漂亮衣服。


    他的动作熟练得不可思议,仿佛这件事他已经做过千百遍。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金灿灿的头发为他漂亮的外貌添缀风采——带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仿佛他正在做的不是与他外形格格不入的针织,而是某种高雅的艺术创作。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骚动传来。店主在给另一桌客人钻取果汁时,或许是用力过猛,一颗巨大的、如同宝石般斑斓的水果猛地裂开,酸甜的汁液“噗”地一下喷溅开来。


    大部分汁液都被巨大的叶片挡住了,但仍有几滴,精准地、不偏不倚地溅到了纪尔亚伦正在编织的绒线上,留下几个深色的污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欧文和艾达拉的争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看向了纪尔亚伦和他手上那团被弄脏的绒线。


    纪尔亚伦的动作停顿了。


    连戴着兜帽卢娜探头都差点忍不住用正常的人型发出一声:“叽!”(因为这是给她织的小衣服。)


    他慢慢地放下手中的金属针,举起那团绒线,低头审视着上面的污渍。他没有生气,甚至连脸上的微笑都没有丝毫改变。


    他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钟。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哈罗德都感到意外的举动。


    他没有去擦拭,也没有试图补救,而是平静地、干脆地,将那团即将成形的、花费了不少心血的编织物,连同整团绒线一起,毫不留恋地扔进了桌子底下那个用来装果皮残渣的深坑里。


    仿佛那不是一件凝聚了心血的作品,而是一件随手可弃的垃圾。


    做完这一切,他又从包里拿出了一团全新的、颜色不同的绒线和一套新的针,重新开始,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哈罗德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的脑海里,飞速地闪过资料上关于纪尔亚伦的描述。


    “……生性风流,热衷于宴会与沙龙,对华美的衣饰与短暂的恋情乐此不疲……性格软弱,缺乏毅力,遇事容易退缩,所学的东西都是半途而废……”


    哈罗德一向对这种靠着家世混日子的纨绔子弟不屑一顾。


    但是,眼前这个男人。


    一个会因为一点污渍就毫不犹豫地舍弃心血之作的人,他的内心必然有着钢铁般的偏执和对自己行为准则近乎苛刻的坚守。这与“缺乏毅力”“容易退缩”的评价,简直是南辕北辙。


    一个真正轻浮散漫的人,绝不会有如此稳定而灵巧的双手,更不会对一件枯燥的手工活抱有这般近乎仪式感的专注。


    哈罗德抿了一口烈酒,辛辣的液体在他口腔中炸开。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从他看到这支队伍开始,那个被资料描述为“风流轻佻”的纪尔亚伦,就从未正眼看过周围任何一位路过的漂亮女性。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只集中在自己手头那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和他的同伴身上。


    他的礼貌中透着无法逾越的疏离,他的微笑就像一副精致的面具,完美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唯有专注于那件小衣服和偶尔嫌弃地瞥向同伴们时,确实偶尔流露出了一些真实的喜悦。


    这根本不是一个“风流”的贵族该有的姿态。


    哈罗德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资料是会骗人的,谁说安德烈不能悄无声息地替代了谁的身份呢?


    一个人的眼神和下意识的习惯,是很难伪装的。


    眼前这个男人,他那平静外表下所隐藏的、对秩序和完美的病态追求,以及刚才那一瞬间流露出的微妙感……这一切,都和资料上那个“软弱无能的绣花枕头”形象,产生了巨大的、无法解释的断裂。


    哈罗德缓缓地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之后的一段时间,各种有的没有的小麻烦出现了,安德烈很明显地意识到他被哈罗德盯上了,这个时候他再去伪装身份警告哈罗德,就是明摆着将自己在玛门作为纪尔亚伦的身份暴露出来,因而安德烈显得有些暴躁。


    “唔,”艾达拉:“最近那个哈罗德,有跑过来警告我不要和效忠于前任圣主茱蒂丝的失落骑士团的前成员鲍里斯走得太近,他什么意思啊?怎么对鲍里斯有这么大的意见啊?”


    “字面上的意思,”鲍里斯老实地说:“我以前负责负责销毁过不少畸形魔物,看守过比我高出很多个头的实验体,我的同伴死的死,疯的疯不少人。大家工作的心理压力稍微有些大,名声也不太好。”


    失落骑士团在各地都是个远近闻名的疯子骑士团,但只要深处其中的人就会对其祛魅,认为这不过也只是一份工作。


    欧文:“……这话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没什么信服度。”


    伪装成金发的安德烈面无表情地说:“心理压力,还好吧,我不才是分摊最多工作的那个么?”


    “对,”鲍里斯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所以你是最变态的那个。”


    “……”


    欧文和艾达拉为鲍里斯这话笑疯了,漆黑继续详细地追问他变态在哪。


    鲍里斯还真举例出了不少。


    “嗯,我以前真的决定你挺变态的,尤其是你有时作风又很狂野,就给人感觉很,嗯,很分裂,”鲍里斯一边离安德烈远远的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男性低沉磁性的嗓音说:


    “还记得吗?处理血腥的现场时,如果血迹溅射得不对称,你会用敌人的血在另一边补上几道,直到墙面或地板上的图案达到一种诡异的、对称的美感,再擦掉。”


    “……”


    “我忘记之前处决谁之前,你会一丝不苟地帮对方整理好衣领和头发,甚至擦去脸上的灰尘,确保对方体面地上路,杀人还要那样,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有点可怕了。”


    “我记得有具死掉的实验体长了三只翅膀,看起来怎么都不对称,你当时脸色非常不好看,颤抖着修正掉那只多余的翅膀,才把它处理掉的。”


    “……”


    安德烈并没有生气,他只是有些头疼地转过脑袋说:“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些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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