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三合一
夏至, 绿意葱茏,烈日灼灼。
裴知行身着绯色朝服,手持朝笏,举至眉间, 神色平静, 走在群臣后面。
许是太热, 汗水沿着裴知行白皙的脸颊,汇聚在下颌处滑落, 一滴又一滴。
祭天大典礼数严苛,一举一动皆有定数,万不能随意动作, 因此哪怕诸位大臣汗水雨下,也无人敢去擦拭。
从圣坛拾阶而上, 缓缓步入绿荫之下。奉天圣坛建在山顶, 台阶两侧俱是苍天古木, 树干虬结如苍龙盘踞, 树叶繁茂隐有遮天蔽日之像。
进入树荫之下,有了些许凉意,众人心中皆松了口气。
初始台阶平缓, 越往上爬,台阶越发陡峭。走到半途,有大臣体力不支,脸色一白,竟然直直的栽了下去。身边相邻的大臣一惊,连忙将人扶住,以免人滚落台阶。
“又倒了一个,这都第六个了, 唉。”见到有人晕倒,群臣低着脑袋,窃窃私语着。每年祭天大典都会有人病倒,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天太热了,怕是中暑了吧。不少大臣上了年纪,身体怕是受不住这暑气。”
“往年不是有太医在下面等着吗?”
“今年也有,就在山脚下衙署公所,太医院一半人都来了。”
“有太医院那还好,想来没有大事。”
见有大臣晕了过去,守在两侧的金吾卫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将人扶了出去。带到圣坛脚下的衙署公所,那里有太医时刻待命,就是为了应付这种突发情况。
全程安静快速,晕倒的大臣如水滴一般,被人悄无声息的擦去,没有引起任何的骚乱。祭天大典仍旧庄严肃穆的举行。
许是知道今年天气炎热,到了台阶后半段,礼赞官高声道:“陛下隆恩——”
“祀典虔诚,感格上苍!圣心仁厚,体恤臣工!谕:暂歇片刻!诸官原地整憩,毋得喧哗。”
礼赞官的声音雄浑,传遍队伍。皇帝体恤臣心,让大家休整片刻。众人松了口气,一直举至眉心的朝笏被暂时放下。
裴知行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脚,整理被汗打湿的衣冠。他虽然也热,但面色依然平静,不见烦躁之态。
谭祁的品阶跟裴知行一样,因此站在裴知行不远处。众人休整时,裴知行就听见谭祁低着头在那里小声嘀咕:“还不如让我晕过去算了,真是热的人眼前发黑。”
可惜谭祁正是年轻力壮的年纪,若是此时晕过去,那才滑天下之大稽。
没有休息很久,队伍又开始往圣坛行进。往最前方看去,听到前方有礼部的官员,还有皇帝身边的内侍在说话。
凝神细听,原来是他们在劝皇上坐御辇上圣坛。
“陛下本就龙体抱恙,若是步行至圣坛之上,恐使病情加重。不若坐御辇上山,庶免筋骸之劳。”
“陛下,祭天祈福虽重要,但陛下亦得保重龙体,万不可有任何闪失!”
往年祭天,圣坛的九百九十九个台阶,哪怕是皇帝也得步行而上,以示对天地的敬重。但是今年,皇帝年迈又病重,若真一路走上去,怕是有心无力。
皇帝最后没再步行,而是由金吾卫抬着御辇,将皇帝抬上去。
奉天圣坛建在山顶,一侧是繁茂植被,另一侧则是悬崖峭壁。
只见两侧尽是刀劈斧凿般的万丈悬崖,森然欲坠。脚下江水如怒龙咆哮,奔腾不息。而在那悬崖之巅,一座古老的圣坛静静地矗立在最高处的磐石上,见证岁月沧桑。
这便是大梁的奉天圣坛,从大梁开国之初,便屹立在此地。
文武百官井然有序,依次散开,站在了圣坛的广场之上。山顶没了树荫遮盖,阳光便直直落在所有人身上。阳光虽炽热,但因为山谷里有风吹过,又将燥热压了下去。
接下来便是祭天大典,礼乐奏响。
裴知行自入朝以后,参加过几次祭天大典,对流程已然熟知。
礼乐铮鸣,江河怒号,二者相辅相成,宛若天籁之音,竟有直上云霄之感。
迎帝神,奠玉帛,行初献礼,读祝文,最后一项,望燎。将祝版、制帛等所有祭品送入燔柴炉焚烧,烟气上达天庭。
“望燎,乐奏《太平之章》,跪——”
礼官唱贺,礼乐声变得更加高昂,文武百官整齐划一的跪下。双手向前触地,额头轻叩于手背前的地面,屏息凝神,不得四处张望。
待皇帝走至望燎位,肃然站立,凝视不断升腾的烟火。直至祭品焚烧殆尽,百官才统一起身。
祭天大典结束
祭天结束后,方才还炽热的太阳,竟然被云层遮住了,四周阴了下来。
圣坛上,烟雾缭绕,焚烧祭品的香气与未散尽的庄严肃穆气氛交织。
众人皆面色疲惫,皇帝在几位内侍的簇拥下上了御辇,起驾回宫。文武百官按品级列队,开始有序地退场。
冗长繁缛的礼仪榨干了众人最后一丝气力,方才的庄严肃穆此刻化作沉甸甸的疲惫,压在众人肩上。再加上高温暴汗,所有人能站立往前走,全凭自身的意志力。
文武百官皆面无表情的往山下走,沉默的氛围弥漫在群臣之间。
长期的跪拜,让裴知行感到一丝倦怠,他缓慢走在后面。谭祁在他旁边,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嘟囔道:“总算结束了,每次祭天大典都如同脱层皮。”
“回去我得告假休息一日,真没办法上值。三更天就起了,比鸡起得都早,一路上就没歇过,累得不行。”
“话说,今天这么多大臣都晕倒了,礼部应该会向圣上谏言休沐一日吧,毕竟人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
谭祁在一旁絮絮叨叨,他就是属于那种精力特别好的人。就算人累得不行,嘴皮子都不带停的。
“裴兄,裴兄,要不明日你我去游湖泛舟,湖心微风习习,定然凉爽舒适。”谭祁拉着裴知行要说话。
裴知行头都没抬,拒绝道:“不去。”
“”谭祁的话被堵住了,良久道,“真是冷淡。”
圣坛建在山顶,台阶两处都是绿荫围绕。往绿色林中看去,颜色会变得很深,成为沉重的深绿色。不知是哪片云遮住了太阳,光线霎时变得昏暗,繁茂的树林幽深莫测。
这山野间没有交谈,没有私语,连喘息都刻意放轻了,只剩下官靴踏在石阶上虚浮的脚步声。
衬得四周更加寂静,连蝉鸣声似乎也消失了。
静得得有些异常。
裴知行心中觉得怪异,抬眼向林中看去,越看越觉得这密林里似乎太过于寂静。
骤然间,异变突生!
一支箭从密林中射出,冷冽寒光闪过,箭矢直直插入皇帝身边一内侍的喉咙里。内侍双目错愕,茫然的摸着脖颈,随后愣愣的看着自己手中的血迹。
内侍身边的人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缀在后面的大臣更是什么都不知情,还在松松散散的走着。
作为金吾卫首领的李明琅,十分机敏,立刻察觉不对劲。她大吼道:“有刺客!护驾!护驾!”
金吾卫迅速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将皇帝的御辇团团围住,握着手中的刀,警惕的盯着四周,护着皇帝往下面走。
“刺客!哪里有刺客?”谭祁迅速往四周看了看。
“快走!”裴知行面色一凛,心知不对,拽着谭祁就快步往山下跑去。
下一瞬,尖锐的破空声传来,密林中就射出上百支羽箭。密密麻麻,直逼众人面门而来。
谭祁猛地张大嘴:“我天,完蛋了。”
密林里突然窜出几百个黑衣人,提着刀,竟然直直向皇帝和前面的大臣冲过去。寒光阴冷,划过金吾卫的喉咙,鲜血喷溅而出。
大臣如鸟作兽散,四处奔逃,瞬间这奉天圣坛乱做一团。
圣坛脚下的金吾卫,听见山中的吼声,面色瞬间紧绷,惊疑不定。他们拔刀向山顶冲去,谁料前方已然有一个黑影,身形敏捷,快如鬼魅。
转瞬间就消失在山道之间。
“那人是谁?她从哪里窜出来的!”金吾卫副统领大惊,竟然有人从他眼皮子底下掠过,无一人察觉。
“属属下不知。”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何时有个人突破了他们的防锁往山顶而去。
奚九眼底闪过冷光,快速往山顶而去。她的速度快得不像常人,足尖一点,猛地腾空,身影迅疾如风。
这群黑衣人,明显是冲着皇帝和前面的重臣去的。其他的臣子皆是被波及,死了只能说是倒霉。
所有的黑衣人前仆后继的冲了过去,跟不怕死一样,如潮水般将金吾卫和皇帝淹没。
群臣已经被吓懵了,慌乱的往山下跑去,冲散了裴知行和谭祁。
裴知行神情冷肃,紧紧握住手中的腕弩。这个腕弩十分精巧细小,平日里裴知行将其绑在小臂内侧,用宽大袖袍完美遮盖。
这个腕弩是奚九送给他的
将裴知行接回靖安侯府半年后,老侯爷裴铮才发现了奚九身上过人的武学天赋。
老侯爷本对奚九这人没有任何印象,只因为裴知行执意要带上奚九,才顺便将她接到侯府,本想着就让她在裴知行身边当个下人。
有一晚侯府进了刺客,这刺客是为杀裴铮而来的,没曾想裴铮不在府内,这刺客恰好抓到了裴知行。
侯府瞬间戒严,侍卫里三层外三层的将人堵住。裴铮听到消息急匆匆的从外面赶回来,与人谈条件,周旋道:“把人放了。”
哪想这人是个死士,知道今夜自己逃不掉,抱着宁死也得带走一条性命的想法,二话不说就往裴知行的脖颈割去,根本没给任何人反应时间。
众人大骇!
裴知行一直很安静,哪怕被挟持,他也没有任何的慌乱恐惧,他静静的看着站在檐下的那个人。
深夜,侯府檐下的灯笼散发着朦胧的光晕。奚九站在檐下不起眼的地方,黑暗几乎将她的半个身形隐去,让人忽视了她的存在。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视,瞬息间便交换了千言万语。
裴知行快速而轻微的眨了眨眼。
刺客刚开始发动,一枚短矢破空而出。这短矢速度极快,力度极大,直直射入这刺客的眼眶,刺客眼珠瞬间爆裂,又穿出头骨而出,最后短矢没入身后的墙中。
猝不及防的剧痛加失明,让刺客卸了丝力气,裴知行立即矮身躲开。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奚九硬生生的将裴知行从刺客手中救了下来,还将刺客反杀
从那晚之后,裴铮便注意到裴知行身边这个不显山露水的下人。裴铮有意培养奚九,便将人送进了侯府的暗卫营,让人系统性教她。
结果亦没有让裴铮失望,奚九确实是一个可塑之才。
而当时奚九手中使用的腕弩,便是裴知行现在手中这个。
奚九进暗卫营之前,裴知行舍不得她走。他们才刚进王府一段时间,一直都是形影不离,现在奚九被老侯爷带走,裴知行自然不能接受。
“不会一直在里面的,我过段时间就会回来。”临行前,奚九对着裴知行耐心的解释。
“那我跟你一起去。”裴知行抓着奚九的衣角道。
奚九微微勾唇,道:“你是世子,那里是暗卫营,刀光剑影的,你去不合适。”
“我可以不当世子,去当暗卫。”裴知行抿唇,有些倔强。
他现在明显就是因为不想让奚九走,在胡说八道,说话没有一点章法,话说出来让人想笑。
那时候裴知行对奚九的情感远不如现在复杂。他还处在懵懂的时期,没开窍,十分纯粹,只是凭着本能去依赖奚九。
因此两人关系十分和谐,不像现在,有些剑拔弩张。
奚九看了裴知行半晌,觉得他这人脾气实在可爱。
奚九虽面不改色,眼底却盈着一丝笑意,她一本正经道:“你筋骨疏松,不适合学武,当不了暗卫。就算把你带过去,也会被人送回来。”
裴知行还想说什么,手心却被放入一个冰凉的物什,裴知行微怔,低头看去。
此物不过一掌之长,有冷冽的青铜打造,触手微凉。弓弦是由坚韧的牛筋制成,细如发丝,却蕴含着惊人的张力。
“这是我爹给我做的腕弩,交由你保管了。”奚九将腕弩放进了裴知行的手心。
奚九的父亲是军械师,母亲是镖局老板,奚九完美的遗传了二人的优点,武力值出众,还会些机关暗器。
“以后遇到危险,我又不在你的身边,你便用此物保护自己,明白吗?”奚九看着裴知行,温声道。
裴知行忙将腕弩还给奚九,摇头道:“你爹留给你的东西,我不能要。”
“我在暗卫营用不到这个。”奚九道。
“东西都是给人用的,若是无人使用,关节生锈老化,也是浪费了。”
自此,这个腕弩便一直留在了裴知行的手里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有刺客,救驾!”不断有官员从圣坛上跑下来,身上带着血迹,面容惊惧,慌不择路。
奚九逆着人群,快速往上走。
有官员好心,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提醒道:“你是哪个府里的奴才,真是衷心。但我劝你别上去送死,上面有刺客杀人,金吾卫都顶不住。”
奚九没说话,挣了下自己的手。
那官员着急道:“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上面有刺客,你上去也救不回你的主子,何苦搭上你自己的性命。”
“放手。”奚九面容冷峻。
官员生气,一把松开奚九的手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若要去便去吧!”
奚九没有任何犹豫,快步往圣坛而去。
那官员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奚九步伐坚定,背影挺直,那气场比上面的黑衣人还吓人,简直像阎罗王去索命。
还没到达圣坛,奚九就看见了台阶上躺着的尸体,有官员,有金吾卫,也有黑衣人。鲜血沿着台阶汩汩流下,很快就变成褐红色,凝固着不再流动。
空气中满是血腥气,让人作呕。
可见此处战况惨烈。
金吾卫已经退到圣坛之上,圣坛之上有一个殿宇,所有人都退了进去。他们仍在负隅顽抗,皇帝的御辇被紧紧的护在中间,里面还有好些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
奚九快速扫视了一遍圣坛四周,没有裴知行的身影,便准备离开。
“这儿竟然还有一个不怕死的漏网之鱼。”
身后一黑衣人早已杀红了眼,见到奚九,便将其认为是朝廷众人,或者是不知情混入的百姓。总之,在杀红眼的黑衣人眼中,奚九只是一只蝼蚁,一条即将死在他刀下的战绩,他提刀向她砍了过去。
与这个黑衣人站在一处的,还有另外一个黑衣人。
他们皆是黑巾覆面,但能明显感觉他们有区别,尤其是在说话的腔调上,另一个黑衣人说大梁话则十分别扭,明显不是大梁人。
另一人见到奚九,神情瞬间一变,忙抬手要阻止:“慢着,她是”
这人话还没说完,那黑衣人早已等不了。他高举屠刀,向奚九砍了过来,只见奚九微微侧身,翩然躲过。
那黑衣人更是生气:“看来你是真不怕死,那今日我就送你上黄泉路!”
奚九的眼神冷漠,漆黑的眸子没有半点波澜,她平静道:“上黄泉的应该是你。”
“死到临头了还在嘴硬,有什么话下去跟阎王爷说吧。”那黑衣人嘲讽一笑。
他举着刀,向奚九冲过来,这次他用了十成的力道,就是为了要将奚九一击毙命,身首异处。
另一个黑衣人见状,已经不想再劝,他闭了闭眼,叹息一声。
只见,一阵疾风掠过,奚九已然到了那黑衣人身前,速度之快,让黑衣人瞪大双眼。奚九微微勾唇,眼中却没有笑意,一阵寒芒划过,空气仿佛被割裂。
下一瞬,奚九的刀尖上,一滴血滴落在地。离她半米处的身后,一颗头颅“砰”一声,沉闷落在地上,在地上滚了两圈,随后停止。
奚九面无表情的收回自己的刀,嗤了一声:“蠢货。”
另一个黑衣人神情恭敬,走到奚九面前,道:“参见护法大人。”
奚九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语气如寒冰:“最好让你的主子,亲自来给我解释这场闹剧的原因。”
黑衣人的头愈发低垂,道:“是。”
下面的金吾卫早已动身,马上就会上来支援。奚九并没有继续停留在圣坛,她还没找到裴知行,心中总有些不安定。
裴知行不会武功,平日里五指不沾阳春水,走路都是乘坐的马车,就是一个矜贵的小少爷。若真遇到了刺客,怕是凶多吉少,奚九的心沉了下去。
圣坛没有裴知行的踪影,奚九只能在圣坛周边寻找。
方才还艳阳高照,毒辣的太阳炙烤大地。现下乌云便把太阳遮住,厚重乌云覆盖半边天际,黑沉沉的压下来,天地之间变得昏暗。
没有太阳,温度却一点没降,反而变得越发闷热,仿佛把人放在蒸笼里,难以呼吸。
隐有闪电在乌云中穿梭,天际闷雷声阵阵。
是要下大暴雨的征兆。
奉天圣坛除了一侧是悬崖峭壁外,其余各处皆被树木所覆盖。要想在这崇山峻岭中找到一个人,实在困难至极。
奚九只能根据路上草木的践踏脚印,分辨哪里是有人经过。
躲入丛林中的人不在少数,他们皆是方才慌乱逃命的大臣,但都不是奚九要找的人。
奚九拨开洞口的树枝,看到一双瞪大的,充满恐惧的双眼。
“别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那些大臣见到蒙面奚九,被吓得魂飞魄散,两股战战。
无他,皆因为奚九穿着一袭黑衣,一双冷漠的眼睛与人对视。与方才暗杀皇上的刺客,穿着打扮实在过于相像。
完全就是前来追杀的刺客。
奚九看了眼躲在山洞里的官员,他还颇为聪明的用树木遮挡洞口,但在奚九眼中早已原形毕露,原因是这树叶子已经有些枯萎,与四周的新叶形成鲜明对比。
只差没把“我在这儿”四个大字写在地上了。
有眼睛的都会看出来区别吧。
眼见这刺客煞神似的站在洞口,官员心中已然百转千回,凄凄惨惨。料想今日他命将绝,奈何壮志未酬,竟这般横死山林,实在是可悲可叹!
可悲可叹啊!
奚九与这官员对视两秒,见他面上情绪变化,内心戏甚多。奚九直起身,面无表情将那截树枝扔回洞口,丢下一句:“劝你换个地方躲。”
随后转身离开。
官员呆滞一瞬,还没想明白刺客什么意思。他听话的爬了出来,却早已没有奚九的身影。
这速度也太快了!
始终找不到裴知行,奚九心中已经有些焦灼。许多地方奚九都找了,就只剩下几个偏远的地方奚九没有去过,还有就是悬崖。
万丈悬崖,若人真是掉了下去,那绝无生还的机会,奚九的面色变得更为冰冷
裴知行逃到了密林深处,这里离奉天圣坛已经很远。
浓密得化不开的绿,层层叠叠地压了下来。参天古木的枝叶交错盘结,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将世界笼罩在一片幽深、潮湿的绿意里。
裴知行紧紧捏住手中的腕弩,快速向前奔走。
身后是追杀他的刺客。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从裴知行的耳边掠过,铁质的箭镞已然没入木质深处,只剩下箭杆还在空气中颤动,发出嗡鸣声。
可见这一箭力度之大。
“裴世子,奉劝您还是别逃了。否则下一箭就不是从您耳边擦过,而是从您的心脏擦过了。”身后的刺客音调沉沉,语气中带着威胁。
裴知行身后跟着八个刺客,为首之人便是方才射箭的刺客。
裴知行原本已经远离了奉天圣坛,身后也没有任何刺客追上来,按理来说他应该安然无恙,逃出生天才对。
毕竟这些刺客的主要目标是皇帝和几个重臣,否则这些刺客不会跟金吾卫火拼,双方死伤惨重。像裴知行这样的五品官,本来不在他们的动手范围。
只是有些官员倒霉碰上这些刺客,顺手一刀,便成为了他们的刀下亡魂。
因此裴知行确信,这八个刺客是专门来杀他的,甚至不惜翻山越岭的找到他,只为了取他性命。
裴知行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读书人,竟然费心让八个刺客来杀他,可见这人是有多恨裴知行,恨不能将他赶尽杀绝。
正如身后的刺客所说,裴知行逃不掉的。他根本不可能敌得过几个会武的刺客。
裴知行渐渐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直面这几个刺客。他紧握着手中的腕弩,衣袍垂下,外人看不见分毫。
“今日参与暗杀的刺客大部分是大梁人,也有少部分如你们这般口音别扭的异域之人。你们明明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群体,却结合在一起,着实奇怪。”
因为逃命裴知行已然变得十分狼狈,衣服脏乱,还被树枝刮破了。但他却身形挺直如青竹,目光沉静如幽潭,没有半分的窘迫,颇有世家之姿。
他又开口,声线平稳而清晰:“因此,是大梁中有人勾结外敌,蓄意制造了这场暗杀。”
裴知行是正元二十四年的状元,是被皇帝在殿堂中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人,他向来聪慧敏锐。这么多的刺客凭空出现在奉天圣坛,还不全是大梁之人。
这其中定然有大问题。
为首的刺客笑了笑,道:“裴世子确实观察得细致入微,护法大人说得没错,您这样聪慧之人不能多留。”
刺客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口音,说话一字一顿,就像是把字拼成的一句话。
“护法大人?”裴知行捕捉到这几个字,反问道,“你们是一个组织?”
“那与之前,朝廷抓到的细作也有联系吗?”
因为宋闻被牵连出来的细作,他们都有一个标记,便是脚踩祥云,仰天嘶鸣的玄鸟,这说明这些细作皆来自一个组织的人。
为首的刺客不再回答,只笑笑,道:“裴世子何必关心这么多呢,您如今死期将至,也做不了什么,不如难得糊涂过完一生。”
“可我还不想死。”裴知行也笑,慢条斯理道。
刺客举起手中的弓箭,箭镞直指裴知行的脑袋,眯眼瞄准道:“很抱歉裴世子,是生是死可由不得您决定呢。”
“是吗?”裴知行微微勾唇,竟往刺客面前走了几步,裴知行与他们的距离越发近。
“当然。”刺客持着的弓箭,也因为裴知行的动作所变化,唯一不变的是箭镞一直瞄准着裴知行的脑袋。
刺客不再多说什么,他将弓箭拉满,行成一个极致饱满,近乎崩断的圆弧,形如满月。
裴知行依旧站立在原地,不动如山。
可刺客的箭簇还没射出,破空声却响在他的耳边,是什么东西?
刺客往身旁之人看去,却发现身旁之人的喉咙里插着一根钢针,刺客大惊。同时他也发现对方同样用这样惊惧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喉咙。
直到这时刺客才感觉到喉咙中有剧痛传来。
“这个腕弩小巧,只能当做暗器使用,趁其不备给敌人致命一击。但它有个缺点,便是射程太短。若要攻击敌人,只能在五步远的距离。”
演习场里,奚九耐心的教裴知行如何运用这个腕弩,并且认真的进行演示。奚九教的认真,裴知行学的也认真。
奚九演示完一遍,就将腕弩交给了裴知行:“世子来试试。”
裴知行接过腕弩,根据奚九方才教的动作,瞄准箭靶。腕弩虽然发射简单,只需要按压机关触发,但是准头却不高,裴知行三根钢针就只有一针中靶,还在特别偏的靶环。
裴知行要强,无法接受自己竟然得到这么低的成绩,倔强着还想继续试。
奚九却一把按住裴知行的手腕,道:“腕弩一次只能装三根钢针,若是世子三根钢针都用完,无论有没有击中敌人,世子都要”
“都要什么?”裴知行问道。
“跑!”
奚九过往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响在裴知行的耳边。
裴知行已经不是从前,腕弩都射不准的人。他以百发百中的准头,射杀了最前方的三个刺客。他没有一秒犹豫,撒腿就往山下跑去。
刺客一共有八人,最前方的三个人明显是这几人中地位较高的人。现在八个人,一下就死了三个,刺客都有点懵,没反应过来。
“追上他!”待刺客们看到裴知行已经跑出去几步远,才想起来追上去。
远处,低沉的闷雷声滚过天际,像是巨兽在云层深处发出的压抑咆哮,一声接着一声,并不响亮,却震得人心头发慌。
这山里起风了,狂风吹得树枝左摇右摆,哗哗声响彻整个山林,树木就像成了精的山怪,在山野间群魔乱舞。
雨,一滴一滴的坠落在土壤之中,空气中散发这泥土特有的土腥味。
身后五个刺客在裴知行身后穷追不舍。
裴知行穿着朝服,本来就笨重,还老是被身边的树枝绊倒。身后剑风袭来,带着恐怖的杀意,裴知行几乎是拼尽了全力,侧身狼狈的躲开。
他猛地摔倒在灌木从中。
“裴世子倒是有点身手,不过好运气只有一次。”见一击未中,那刺客又提刀向裴知行砍来。
这是一颗巨大的灌木丛,裴知行倒在里面竟然起不来身。眼看避无可避,裴知行仍想着要躲开致命的部位。
天际一声闷雷炸响,携有雷霆之势,地动山摇,恐怖如斯。
剑刃冷光落在裴知行的脸上,下一瞬,利剑就会砍掉他的头颅。
一道迅疾如风的身影从裴知行侧后方掠来,“铛”的一声脆响,一柄长刀精准地格开了那致命的一击,火星四溅!
奚九一把挑开刺客的剑,她力气之大,震得对方虎口发麻,剑差点脱手。
裴知行怔怔的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高挑身影,方才还能理智冷静,盘算着要避开要害之人,霎时就红了眼眶。
就像是不小心走丢的猫,走街串巷的流浪。四处被欺负,只能龇牙咧嘴的反抗,仍旧要被除掉,濒死之际,主人却突然出现在巷口,找到了它。
“奚九”裴知行呐呐道。
奚九只身挡在裴知行身前,沉默的凝视着面前的五个刺客。
见奚九拦着,刺客面上有些为难。但想到右护法下的死命令,刺客还是如实告知:“裴知行必须得死,谁拦着也没用。”
奚九将大刀直指对面的五个刺客道,平静道:“要杀他,你们问问我手中的刀答不答应。”
五个刺客见奚九态度坚定,垂首沉声道:“那就得罪了。”
暴雨如注,有倾盆之势,所有人都站立在雨幕中,对峙着。奚九在暴雨中的身姿越发笔挺,整个人如一把利刃,锋芒毕露。
战斗几乎在瞬间呈现一边倒的态势,其他几个刺客齐上,奚九气息都未曾紊乱,她持刀而立的身影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
五具尸体倒在她的脚边。
山中暴雨难以停歇,将地上血迹冲刷,仿若方才的厮杀只是一场幻境。
奚九在雨中静立片刻,她微微动了动左肩,刚才厮杀时被划伤了。奚九转身,看向身后没说话,十分沉默的裴知行。
“世子可有受伤?”奚九上下扫视裴知行,见他身上虽然脏乱,但没有血迹渗出。
裴知行愣愣的看着奚九,眼眶红得要命,但不知道有没有流泪,毕竟大雨和眼泪根本分不清。他就这样看着奚九,然后扑过来,抱住她。
裴知行抱着奚九,哽咽着,带着哭腔的唤她:“奚九,奚九。”
奚九被裴知行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呆怔在原地,好半晌才抬起手,刚准备安慰他,手却顿住。她神情冰冷,看不远处站立着的黑色人影。
不是方才的几个人,而是黑压压的一片。
奚九轻轻推开怀中的人,随后握紧手中的刀。
“抓住他们。”几十个黑衣人蜂拥而上。
奚九正准备迎敌,却听见脚下巨响。刚动一步,奚九和裴知行所站之地猛地塌陷下去,两人面色惊愕,伴随着碎石尘土,一同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跳下去十个人,去探探底。”为首的黑衣男人沉声道。
“是。”为首的十个黑衣人,二话不说的跳进了塌陷的洞穴之中。
第23章 第 23 章 不是没开窍
原以为地面塌陷, 掉下去后会落到一个土坑里,亦或者地下溶洞,没想到竟然是一条密道。
一条阴暗潮湿,又十分破败的废弃密道。
从地上掉下来, 足有两层楼高。奚九摔下去的时候, 下意识将裴知行抱在怀里, 左肩重重撞在地上,沉闷一声, 痛得奚九眉头紧皱。
裴知行也摔得七荤八素,额头撞在了砖石上,红了一片。
奚九缓了一秒, 立刻起身,将裴知行扶起来, 问道:“摔到哪里没?”
裴知行额头撞在了石头上, 火辣辣的疼。但他只是摇摇头, 握着奚九的手站起来, 抿唇道:“没事。”
两人站在昏暗的密道之中,除了上方塌陷的大洞透了些光进来,其他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往深处看, 越发觉得诡异,让人毛骨悚然。
还没等两人缓过神来,坠落的洞口上方就传来沉沉的男声:“跳下去十个人,去探探底。”
“是。”
奚九的神情一凛,他们现在还没有脱险,她看了眼黑黢黢的,一眼看不到头的密道。
进入密道或许不知生死,但若是跟外面黑压压的黑衣刺客硬碰硬, 奚九还能逃过一劫,带着裴知行必然是死路一条。
奚九几乎没有犹豫,她一把拽着裴知行的手腕,厉声道:“快跑!”
“嗯。”裴知行也迅速反应过来,紧握着奚九的手。
两人双手交握,掌心相贴,仿若是天生就该如此契合。
密道幽深,石壁沁着寒意,奚九一手握着夜明珠,一手牵着裴知行。夜明珠微弱的光照亮方寸之间,将奚九和裴知行奔跑的影子映在石壁上。
四周的所有都是模糊的,阴冷的,唯有两道奔跑的身影是鲜活的。
黑衣刺客纷纷跳了下来,但他们晚了一步,奚九和裴知行早已消失在黑暗里,不知所踪。
“给我追,别让他们跑了!”为首的黑衣刺客冷声道。
“是!”黑衣刺客齐声道。
这些黑衣刺客如鬣狗般,成群结队,对猎物围追堵截。他们死死咬在奚九和裴知行身后,不肯松口。
但密道的分叉口太多,走半刻钟就遇到一个分叉路,如迷宫一般,走错一条密道,都会与奚九和裴知行失之交臂。
很快黑衣刺客就跟丢了人,为首的黑衣刺客猛的停下脚步,立刻改变策略。
“两两成对,分开寻找,务必要抓住裴知行!”为首的黑衣刺客迅速下令。
“是。”
这一路,奚九和裴知行走得十分艰难,这密道年久失修,到处都是塌方,很多地方都被滚轮的碎石堵住,几乎要摸索着往前走。
在黑暗的环境里久呆,人会模糊掉时间。到了后面,奚九已经不知道现在是几时,外面是天黑天亮,更不知道要该如何出去。
密道内潮湿昏暗,因为不通风,散发着腐朽难闻的气味,裴知行脸色都苍白下来。
“世子,用这个捂住口鼻。”奚九没有回头,将自己的手帕递给身后的裴知行。
裴知行抬手接过,闷声道:“谢谢。”
其实奚九的情况也很不好,她的左肩在打斗时被刀划伤,方才摔下来又撞到了左肩,现在左肩已经有些麻木,感受不到痛。
但她没有吭声,她只是安静,沉稳的带着裴知行在密道中穿梭。裴知行后面都没再说话,紧紧的抓住奚九的手,依偎着,跟在她的身后。
这很像他们幼时的相处模式。
奚九大步走在前面,裴知行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那会儿,奚九会嫌弃裴知行走路太慢。她走几步就会停下来,等后面的裴知行跟上来。又往前走,又停下等他。
后来有一次奚九实在忍不住了,看着后面老远的裴知行,道:“步子能迈大一点吗?你这样走,天黑了咱俩都走不到下一个地方。”
裴知行抿着唇不讲话。
奚九总觉得是裴知行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因此才会走了几步就累了,慢吞吞的跟在后面。
但裴知行走不快只是因为他年龄比奚九小,身高还没长,也没奚九高,因此步子迈的没奚九大,也很正常。
而且他还饿着肚子,走了一路。
奚九实在见不得裴知行这样垂着个眼,可可怜怜的样子。她走回去,站到裴知行面前,问道:“有这么累吗?”
裴知行“嗯”了一声。
他抬眼看着奚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奚九心虚。
奚九一噎,没想到裴知行这么直接。
她好脾气解释道:“我们要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下一个城池。不然城门关闭,我们就只能住在郊外的树林里。很危险的,所以必须得走快一点。”
“可是我很饿,走不动。”裴知行的声音很低,很软,无端的委屈。
饿。
奚九这才想起,从昨晚到现在,裴知行没吃一点东西。
奚九挨饿习惯了,流浪以后,饥不果腹,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她这人耐力极强,完全忘记了还没吃东西。
“哦。”奚九一拍脑袋,讪讪道,“忘记把昨天布施的馒头给你了。”
昨天城里米行掌柜布施,奚九和裴知行都得到了馒头。奚九害怕裴知行的馒头被其他流浪的难民抢了,便帮裴知行放着。
说第二天给他当早饭吃。
第二天就是今天,两个人已经从清晨走到了晌午,馒头的影也没见着。裴知行还不爱说话,奚九便把这事儿给忘了。
等裴知行吃过东西,奚九拉起裴知行的手腕,道:“我牵着你走,能快一点。”
自那以后,奚九和裴知行赶路,基本上都是奚九牵着裴知行,裴知行安静的跟在她的后面。
……
尽管长大以后,两人的相处模式改变了许多,但两人独处时,依稀能看见幼时的影子。
奚九牵着裴知行,直到身后彻底听不见脚步声,奚九心中才松了一口气,勉强逃过一劫,这些刺客没追上他们。
她回头看向身后过分沉默的裴知行,意识到他状态有些不对,奚九停下来问道:“世子累吗,可以停下来休息片刻。”
裴知行已经有些头晕目眩,眼前模糊一片,可是他不愿拖累奚九:“没事,我不累。”
两人沉默的走在这废弃的密道内。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这密道跟走不到尽头一般,仿佛永远在里面中打转。
终于。
等奚九和裴知行再次进入一个分岔路口以后,密道不再狭窄,变得开阔宽敞。密道修得也更牢实,没有任何坍塌。
再往里走,便能看到一座巨大的石门,挡住了奚九和裴知行的路。
这座石门庞然矗立,几乎填满了整个密道。门体由整块罕见的黑色巨岩凿成,散发着亘古不变的冷凝气息。
奚九和裴知行站在石门面前,显得十分渺小。
“我先过去看看,世子在此处稍等片刻。”
害怕有危险,奚九让裴知行站在原地别动,拿着夜明珠独自上前。
夜明珠微弱的光芒照亮石门粗粝冰冷的表面,隐约可见上面一些纹路,奚九将夜明珠表面贴近石门,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见奚九没有说话,裴知行心中担忧,也走上前去。
夜明珠下的铭文散发着厚重的古朴感,裴知行凝神看着,渐渐蹙起了眉头,道:“这是前朝写祝文时所用的文字。”
“前朝的祝文?”奚九道。
大梁建国几百年,前朝的事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中,只有极少的故事流传于世。
“嗯。”裴知行颔首道,“祝文所用的文字与百姓日常所用的文字不同,只在前朝贵族之间传播,代表着崇高的身份,因此史上记载极少。”
裴知行虽然身体病弱,总是生病。但人却极为聪慧,遍阅古籍,侯府的大半书籍都是他看过的。
奚九道:“所以这条密道是前朝所建。”
这就说得通,为什么会有一条这么长的密道,却无人发觉。为何密道年久失修,无人维护。如果是前朝所建,无人知晓也是正常。
两人正在商量如何把石门打开。
突然,一阵冷硬剑锋自裴知行身后袭来,奚九箭步冲过来,猛地将裴知行扯到身后,剑砍在了裴知行方才所站的地上,碎石飞溅。
要是再晚一瞬,那剑就能削掉裴知行半个肩膀。
“二位怎么不跑了?”黑衣刺客嗤笑一声,道,“原来是没路了,跑不掉。”
奚九冷眼出现的两个黑衣刺客,她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真是阴魂不散。”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无澜,却让人不自觉打冷颤。
“世子在后面等我,免得误伤。”奚九将裴知行推到一边。
没等裴知行回答,奚九提着刀直直向黑衣人冲了过去,速度快的让人眼花。
“上!杀了她,活捉裴知行。”黑衣刺客语气阴沉。他们不是无影阁之人,否则绝不敢这样对奚九说话。
身影碰撞在一起,一时间刀剑相接,火星四溅。刀光剑影围绕在奚九的周围。
其实到了现在,奚九已然力竭,她本就受了伤,又一直在与刺客厮杀。但奚九此人,身体越是到了极限,人就越是疯狂,触底反弹。
她下手越发狠辣,只想速战速决。刺客被她骇人的架势吓住,不敢跟她硬破硬。
两个刺客对视一眼,迅速交换眼色,旋即齐齐向裴知行攻过去。奚九一柄长刀格挡过去,拦在裴知行面前,冷嗤:“又搞偷袭,当真是无耻之徒。”
一击不成,那些刺客又来一击,这次直接砍在裴知行身后的石门上。
“咔。”
机括转动的异响让所有人动作一滞。
奚九瞳孔猛缩,齿轮转动的声音她太熟悉了,奚九幼时见识过父亲所制的无数机关暗器。
“小心!”奚九猛地推开裴知行。
裴知行猝不及防的摔在地上,他忙转过头去,惊道:“奚九!”
下一瞬,破空声炸响。
无数银针从石门细孔中射出,奚九眼疾手快,侧身避开。淬蓝银针从她的左肩划过,最后没入对面刺客的额头。
两个刺客连惨叫都未发出就变成了筛子。
空气突然变得十分寂静,鸦雀无声,以至于两个黑衣刺客“砰”一声,沉闷的倒在地上,在密道里都形成了回音。
裴知行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慌张的跑到奚九面前。他人都被吓清醒了,紧握着奚九的手臂,问:“奚九,你受伤了吗?”
奚九微微蹙眉,感受到左肩被银针擦过的地方,有些微的痒意,隐藏在伤口的疼痛之下,让人十分容易忽略。
但看到裴知行着急的样子,奚九安慰道:“别担心,没受伤。”
黑衣刺客气绝身亡,身形扭曲倒在地上,身上插着无数根淬蓝银针,死状凄惨。只是密道里太黑,他们又穿着黑衣,所以奚九和裴知行都没发现,他们渗出来的血液变成了黑色。
这银针上有毒。
石门轰然洞开,石破天惊的一声,奚九和裴知行立刻转头过去,只见石门之后又是一条密道,黑暗向四面八方涌来。
这条密道有没有尽头?又是通向何方?
这一切都是未知,但奚九和裴知行已经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二人踏进了巨大的石门,石门又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身后的一切也彻底被隔绝。宛如一道切割世界的入口,进入石门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奚九,我们真的能走出去吗?”
黑暗的密道,只有夜明珠的微光在密道中幽幽浮动,勉强照亮脚下的路。但只能看清前方几步之遥,光线之外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没有了刺客,没有了惊心动魄的追杀,这密道变得无比沉寂,空荡,悠长,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裴知行在密道中的声音很轻,甚至没有惊扰到这寂静。
“我一定会带世子出去的。”奚九语气平静,又透着坚定。
奚九抬眼看着前方,夜明珠的微光落在她的脸上,柔和了她锐利的眉眼,显得人愈加温和无害。
“世子害怕?”奚九又问道。
裴知行动了动被奚九握着的手,使两人的掌心更加贴合,裴知行摇头道:“不怕。”
奚九手心总是很凉,但裴知行却很温暖,他们如此契合。
“奚九,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有时候裴知行想,或许他的灵魂是不够完整的,是缺了一块的。否则他怎么会如此离不开奚九,只有在她的身边才能获得片刻安心。
奚九沉默着,没有答话。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知晓裴知行的心意,也客气的拒绝过几次。但裴知行的爱是溢出来的,哪怕奚九再如何对他冷言冷语,他也没办法控制对奚九的情感。
因为奚九的沉默,这密道内又变得静悄悄的。
“你当真不喜欢我的相貌?”昏暗的密道里,裴知行突然问道。
两人还牵着手,连墙壁上的影子都亲密的叠在一起,裴知行问出来的话就显得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像是暧昧,又像是嗔问。
“世子相貌极好,世无其二。”奚九回答。
裴知行的好相貌,在中京人人称道。
“那你就是不喜欢我的脾气,你觉得我太骄纵了。”裴知行又道。
他直白得让奚九都沉默了半响,良久奚九才开口,道:“脾气很好,不骄纵。”
这话说出来就有点昧着良心了,有时候裴知行脾气执拗起来,奚九都没辙。
“撒谎。”裴知行哼了一声。
“我如果什么都好,你怎么会不喜欢我。”
裴知行对自己还是很了解的,他在奚九面前确实控制不住脾气,乖顺的时候很乖顺,生气起来裴知行自己都觉得不像自己。
奚九又不说话,一讲到感情上的事,她就很闷。要么沉默寡言,要么直接拒绝。
两种裴知行都不喜欢。
虽然密道暗无天日,但裴知行的心却格外安定,他在奚九面前话变得很多,絮絮叨叨,全然不似在外展现出来的高冷世子姿态。
“谭祁说你这是没开窍,所以你才不喜欢我,是吗?”裴知行问道。
“不是。”奚九回答。
裴知行追问:“不是没开窍,还是,不是不喜欢我?”
奚九沉默,不说话。
见奚九又要躲避这个问题,裴知行端起世子的架子,有点横:“我要你现在回答我。”
奚九捏了捏裴知行的指尖,转移话题:“世子省点力气,我们还没出密道。”
裴知行被气到了——
作者有话说:很开窍,也很喜欢[狗头叼玫瑰]
第24章 第 24 章 我怕你撑不到明天
这条密道与上一条, 有着很明显的区别。
前面的密道,空气是凝滞的,不流通的,因此里面充斥着腐朽陈败的味道, 十分沉闷。但是, 这条密道不同, 走到后面能感觉到空气在流动。
这说明,这条密道有出口, 并且是畅通的出口,因此才会有空气灌进来。
奚九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她身为裴知行的暗卫,理应确保主子毫发无损, 安全无虞。这是暗卫的职责与使命,与任何主观情感因素无关。
若裴知行受了伤, 这是奚九的失职。
两人的步伐逐渐加快, 走到后面空气越发充盈, 不再像之前那般, 使人胸中憋闷,呼吸不畅。甚至到了后半段,能听到密道内有“滴答”水声回响。
这说明密道附近有水?
越往出口走去, 水声越发大。这已经不是沁入密道石壁中滴答落下的微弱水声,而是宛若咆哮的、震耳欲聋的水声。
甚至两人还没有走到出口,就已经感觉到空气中湿润的水汽。
唯一让人觉得有些奇怪的是,哪怕出口已经近在眼前,可是密道里仍旧是黑漆漆一片,没有光线透进来。
“难道尽头是地下暗河?那我们等会儿岂不是得凫水才能出去。”裴知行皱眉道。
裴知行会游泳,水性尚可,但地下暗河深不可测, 里面有激流漩涡,危险因素太多,并不是水性尚可就能安全通过的。
奚九心中已经有了猜想,道:“不一定是地下暗河。”
“走吧世子,出口到了。”奚九将裴知行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好。”裴知行道。
出口越来越近,水汽越来越重,已经有了扑面之感,当二人踏出最后一步。
抬头,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
是豁然洞开的天地。
皓月悬于墨蓝的天幕,清辉泼洒下来,将对面那道巨大的瀑布照得如同坠落的银河。万顷之水从绝壁轰鸣着砸落,腾起漫天朦胧的水雾。
水汽瞬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和发丝,贴上皮肤。
两人站在悬崖之上,月的清辉洒落在他们身上。后面是废弃失修的密道,前面是壮阔磅礴的瀑布。
如此割裂,又如此梦幻,仿若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
“原来密道的尽头是瀑布,我们出来了。”裴知行怔怔道。
裴知行在密道里呆了太久,脑袋都有些发懵。他又转头看向奚九,难掩激动:“奚九我们真的出来了!”
月光下,裴知行眼眸微转,如有碎光流动。
奚九“嗯”了一声。
“终于出来了。”她反而很平静,声音很轻。
夜风携带者水汽微微吹拂在奚九的脸上,奚九的面色有些苍白,连唇色也淡的与肤色融为一体。
但夜色太暗,连月光也是幽淡的,夜里根本看不清楚她的脸色。
奚九手心有些麻,她悄然松开了裴知行的手,微微活动了一下。
这种麻,不是如蚂蚁爬噬般抓心挠肝的痒意。而是麻木,觉得指尖无力,这个感觉实在轻微,甚至让奚九错觉是因为身体疲惫所导致的。
感受到手心一空,裴知行微怔,问道:“奚九,怎么了?”
奚九没有回答,只是环视四周道:“世子,这悬崖风太大,水汽又重,我们需得找个避风干燥的地方休息一晚,明日再走。”
尤其是暴雨早已将他们全身打湿,湿冷的衣物贴在身上,这样和衣睡一晚,必定得生病。
其实奚九的神情并没有太多变化,但敏感如裴知行,一下子就发现了奚九情绪不高,裴知行问道:“奚九,你是累了吗?”
奚九愣了一下,又温声回答道:“没有,世子别担心。”
这里虽然是一处悬崖,但却不是那种光滑笔直的峭壁。洞口甚至隐约有一条小路,可以往山底而去,只是被草木覆盖,不易让人发现。
两人沿着山路往下面走,奚九在前面开路,裴知行跟在后面。
月光如水,倾泻在她挺直的脊背上,勾勒出奚九高挑且清晰的轮廓。奚九总是沉默,又十分可靠,仿佛只要有她在,一切困难都会化险为夷。
可裴知行心中仍旧觉得有些不安,他又问了一次:“奚九,你真的不需要休息吗?”
奚九头也没回,道:“不用休息。”
刚开始的路还有些陡峭,但到了山底,路就变得平坦。奚九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背风的地方,将火升了起来。
明亮的火焰在沉沉夜色重跳跃,暖意驱散了夜间寒湿的雾气,带来一种干燥而安全的慰藉。这样温暖的画面恍若隔世。
奚九终于将裴知行安全带了出来。
直到此时,奚九才觉得身体被压制的疲惫,排山倒海涌了上来,让她觉得眼皮沉重,眼前模糊成一片。
奚九安静的坐在火堆面前,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鲜血一滴一滴的坠入泥土中。
“奚九!”
裴知行的声音惊慌,带着颤抖,进入了奚九的脑海中,将她朦胧的睡意被打断。
“世子,怎么了?”奚九抬头看他,轻声问道。
其实奚九很困,但如果裴知行有任何事找她,她都会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裴知行脸色刷一下就白了,他几乎是慌张的向奚九跑过来,颤抖着将奚九唇边的鲜血擦掉。
“奚九,你奚九你受伤了,你哪里受伤了?”
奚九这才发现,自己的唇角正在不断的溢出鲜血。喉中泛起痒意,奚九用手捂着唇咳嗽了一声,殷红的血沿着指缝往下滴落。
靠近火光,裴知行看到了奚九左肩隐匿在湿衣下的伤口,那伤口并没有因为碰了水泛白,而是变成青紫色,这明显是中毒的征兆。
奚九受了伤,却一点也没吭声。
裴知行呼吸一滞,连呼吸都变轻了:“我这就带你回中京,让太医给你医治。”
“对,回中京。”裴知行语气突然变得无比冷静,握住奚九的手却在不停的颤,“太医一定有办法医治你,不会有事的。”
奚九看着手中的鲜血,皱眉,这毒倒是有点烈性,竟能逼得奚九这样百毒不侵的身体都有了反应。
无影阁左护法大人,是除阁主外,身份最高的人。
奚九不是一进入无影阁就当上的左护法。
她是经过无数次的厮杀,无数次的死里逃生,以及无数人的鲜血,才把她送到了这个高位。
这毒确实厉害,但这毒能强过南疆的万毒窟?
不尽然。
那个万毒窟,进去了三十个人,最后只有无相君奚九和右护法影刹君从里面活了下来,才坐上了现在的位置。
因此奚九的身体早已淬炼,变得百毒不侵。
奚九心中并不慌乱,她甚至还有心情安慰裴知行:“世子别担心,我不会死的。”
在裴知行看来,奚九似乎完全没将自己的生死看做大事。
明明早就受了伤,明明早就不舒服!但她根本不当回事!她难道不知道,人若是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裴知行的情绪有些绷不住,眼眶一下就红了。
奚九一愣。
他死死咬着牙,下颚绷得紧紧的,咬牙切齿的说:“奚九,你若是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你今晚死了”狠话放到一半,喉咙却像是被什么酸涩的东西死死堵住,让裴知行几乎喘不上气。
四周寂静,或许是夜太深,竟然连虫鸣都没有。深夜,只有木柴燃烧时,偶尔的“噼啪”声,以及裴知行无法抑制的哽咽声。
裴知行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抬手粗暴地抹去眼中溢出的湿意,动作又快又重:“你若是今晚死了,明天我就去给你殉情!”
奚九被裴知行的话震住,嘴张了又合上,连安慰的话都忘记的一干二净。
“殉情”这个词的分量太重,又太过于决绝,以毁灭自我的方式来获得永不分离的圆满。生死纠缠。这样浓烈的情感,实在让人为之触动。
“走,我现在就带你回去。”裴知行扶起奚九,背着她就要走。
现在到处都是黑漆漆的,路都看不清。再加上他们连身处何地都不清楚,这荒郊野岭的怎么可能回的去。
奚九一下子反应过来,拉住裴知行的手,连忙解释道:“世子别担心,我真的没事。”
“你还想哄骗我到什么时候?你都这样了”裴知行越说越伤心,他心里又慌又难过。
奚九这下彻底清醒过来,完全没了睡意:“只是流了一点血,不会死的。”
见裴知行不信,奚九又道:“你看现在已经不流了。”
方才奚九唇角溢出的鲜血,现在确实已经停止,就像是毒性被抑制住了。
裴知行抿着唇,不说话,显然是不肯相信的。他眼睛和鼻尖都憋的红红的,人又白白净净,看着特别可怜,特别委屈。
虽然受伤的是奚九,但她现在真急的想在裴知行面前打一套拳,来证明自己身体健康,真的不会死。
“明天早上行吗?要走也得天明才能走。”奚九妥协道。
“可是奚九,我害怕。”裴知行眼中蓄着湿意,鼻子堵住了,导致他说话闷闷的,“我害怕你撑不到明天早上。”
此话一出,空气凝滞一瞬。
奚九沉默半晌,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什么叫撑不到明天早上,咒她呢?
“属下感觉身体良好能撑得住。”奚九默默开口。
奚九将裴知行拉回火堆旁坐着。
他身上的衣服还湿润着,裴知行就穿着单薄的中衣。火焰温暖的热意,让裴知行的身体轻轻的颤抖,他的脸色都透着苍白。
“世子冷吗?”奚九问道。
裴知行似乎还对奚九中毒之事心有余悸,愣愣的不说话。奚九只得将挂在一旁烘干的绯红官袍取下来,裹在裴知行的身上。
奚九给他裹得严实,厚重的绯红官袍中露出一张白净的脸。如冷玉一般,不见血色,透着清冷的润泽。
其实裴知行的身体早已经到了极限。他三更天起,在烈日下祭天,又被追杀,在密道中奔逃,到方才奚九受伤中毒。
裴知行大脑里的那根弦一直是紧绷的,情绪又起伏动荡,他应该是极累的。但裴知行就直直的睁着眼睛,盯着火焰,不肯休息。
“世子睡一会儿吧,属下守着您。”奚九劝道。
裴知行摇头:“我不困。”
奚九见他眼下都泛着青黑,整个人都怏怏的,又道:“明日我们还得赶路,若今晚休息不好,会耽误明日的行程。”
裴知行转头看向奚九,静静的看了她半晌,最后目光落在了她的唇角,那里还带着没擦净的血迹,裴知行垂下眼,执拗道:“我不困,也不会耽误明日的行程。”
奚九直到症结所在,她轻叹一声,道:“我不会有事的。”
“我向你保证。”
裴知行最后还是靠着奚九,沉沉的睡着了。他睡着以后坐不稳,奚九便将人揽在怀里,靠着树,闭上了眼。
裴知行睡的其实并不好,半夜被噩梦吓醒过一次,以为奚九死了,摸着她的脸眼泪无意识的直流。奚九从梦中惊醒,将人搂得更紧些,轻轻拍他的背。
“没事的只是梦。”
奚九的声音很轻,吐字很慢,那是一种近乎气声的絮语,带着睡眠被打扰后的微哑,丝丝缕缕的钻进裴知行的耳朵里。
“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
后半夜的山谷,陷入了一种深邃的宁静。火堆已燃至最温存的的状态,不再噼啪作响,只偶尔一星半点的火星子跳出来。
昏黄的光晕,落在奚九和裴知行身上。他们相互依偎着,头靠着头,肩并着肩
当天边的第一缕阳光落下的时候,火堆早已变成了灰白的余烬。
奚九睁开双眼,感受到紧贴着的,裴知行的体温和心跳。他的呼吸拂过奚九的颈侧,有些烫。
有些烫?
奚九心中一沉,她忙低头看去,只见裴知行双眼紧闭,嘴唇干涩,脸都烧红了。奚九忙抬手去摸他的额头,烫得惊人。
正当这时,有两个拿着锄头的农人,站在远处看着他们。
“噫!这里怎么进了两个外人。”——
作者有话说:接下来开启桃花源记副本了,去没人认识的地方谈恋爱,哎[狗头叼玫瑰]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一时兴起给大家背个书,打住)
申明这本书男女都是正常生理结构,也是正常的架空古代背景。gb只是体位,望周知。
第25章 第 25 章 只有一间房
晨光初破晓, 山谷中还带着雾气,缠绵在林梢间。谷中树木葱茏,新绿与苍翠层层叠染。雾气渐薄时,远方便显出一片稻田, 稻穗尚青, 沐浴在浅淡金光之下,
两个农人穿着粗麻短打,一人背着背篓, 一人扛着锄头,踏着初升的朝阳,去山林中挖鲜嫩野菜。
隔得远远的, 便看见山林中有两人依偎着,面前是燃尽的火堆。农人没有靠近, 而是站的远远的观察奚九和裴知行, 脸上带了一些警惕的神情, 还有些许好奇。
他们悄声交谈着。
“哎我怎么瞧着这两人不像是谷里的人啊。”
“陌生得很。”扛着锄头的农人低声和身边说。
另一个背着篓的农人看了一眼奚九和裴知行这边, 也低声道:“哪能是我们谷里的人,你没瞧见那男人身上穿的料子,泛着光嘞!真是好看, 谷里哪有人穿这种面料。”
“那他们应是外乡人?都多少年没见!。”扛锄头的农人惊讶道。
“对啊,我反正是第一次见外面的人。”
这山里有三四十户人家,皆是数百年前为避战祸,随着大族迁入此地的家仆和部分亲兵。他们世代繁衍,形成村落,几乎不与外界通人烟。
“不过他俩是咋进来的?”一人好奇道。
另一人摇头:“我哪知道,是不是顺着瀑布冲下来的?”
“那哪行啊!那瀑布陡峭的很,这么高冲下来, 人都没了。”
其中一人突然想到,神色怪异,低声道:“难不成是悬崖上的那个密道?”
“不是说那个石门打不开吗?这么多年没见人打开过。”
“那我不知道了。”
“要不你上去问问他们从哪儿来的。”一人怂恿道。
“哎!你怎么不上去问?”
“我可不敢,你没看见吗,那女人手里有刀,看着是个狠角色。”那人压低声音道。
两人推搡着,都不敢靠近奚九和裴知行,只在远处站着。
他们两人的悄声交谈,窸窸窣窣的声音早就传到奚九的耳边,但是奚九现在根本顾不上那些。她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手心摸着他的额头。
裴知行人都烧的昏迷过去,他双眼紧闭,脸颊泛着嫣红,唇却惨白。
裴知行自小就体弱,圣坛暗杀之事惊心动魄,他的身体定然是受不住的。但奚九昨日大脑一直紧绷,完全忽略了这件事。
奚九几乎没有过多犹豫,利落的将裴知行背起来,径直往两农人方向而去,气势骇人。给那两个农人吓得后退一步,生怕她做出什么伤人举动。
但这光天化日之下,难道还能无缘无故杀人?
农人又稳住脚步,站在原地没动了。
此时,奚九根本不知道她和裴知行误打误撞进了一个隐居避世的山谷,也不知道这里的村民没见过外人。奚九只以为这就是普通村落。
她径直上前,问道:“敢问两位老伯,这附近可有郎中?”
两农人看着奚九,他们目光闪烁,支吾着,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村里倒是有个郎中,能治些伤风凉寒,只是不知道他在家没。”
奚九立即道:“烦请老伯带个路,事后必有谢礼。”
两农人对视一眼没说话,毕竟将陌生人带进村落,实在有些冒险。但他们见奚九态度好,背着的人也确实生了病。
农人最后还是好心道:“谢礼就算了,一点小事,你跟着我们吧。”
一人又道:“只不过那郎中的家离这儿远,走路得走上一刻钟。”
“不碍事。”奚九道。
这片山谷里,平坦的地方都是稻田,如今正是稻花抽穗的季节,还不到收成的时候,因此这田间没太多人,只偶尔看见一两人在田埂上除草。
大多数农人还是在地里劳作,育苗种菜之类的。
沿着路再走了会儿,便能看见人烟,只见山谷中屋舍排列整齐,家家户户在院落处都围着竹篱,晨炊烟气自烟囱升起,袅袅然与朝霭交融。
俨然一幅悠然的田园山水图。
越靠近屋舍,路上的人多了起来。他们皆一幅好奇的模样看向奚九和裴知行。但他们没有靠近,时不时偷瞥二人一眼,随即于身旁的人窃窃私语。
有人胆大,竟然上前直白问道:“李大伯,你们不是去山上摘蕨菜?怎滴蕨菜没摘,倒还捡了两个人回来。”
那人不敢直视他们,只装作与农人搭话的样子,偷偷的瞟了一眼奚九和昏迷的裴知行。
裴知行看不出什么,他被奚九保护的很好,只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脸,闭着眼睛。但是跟在李大伯后面的这个女人绝对不是善茬。
奚九虽然平静,但细看她的眉眼,能看出她眼底的锐利。这说明,不止是他们对这两个闯入的外乡人有警惕,奚九对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同样警惕着。
“哎,你这娃子瞎说,哪里是捡回来的人,我们这是带这位姑娘和她的”那扛着锄头的李大伯话哽住,他们还不知这两外乡人是什么关系。
不过这不是顶重要的事,李大伯摆摆手道:“我们如今要去找陈郎中,给这位小郎君看病,没空和你话家常了。”
言罢,他们又往那陈郎中的住所而去。
路上遇到的行人都在低声谈论着奚九和裴知行。多少年了,这里没有外人进来。如今来了两个人,竟然是把山谷里全部的人家都惊动了
陈郎中院落外围着竹篱,四周栽了些竹子,院门紧闭着。李大伯敲了敲他院落的门,扯开嗓子道:“陈郎中,你在家没哎,有人来看病!”
这一声中气十足,惊得院落里面响起一声犬吠,然后就是有狗冲到门后“汪汪”直叫。只是隔着门,这狗冲不出来。
“黄金,安静点!”屋内传来苍老的声音。
没过一会儿,一老者打开门来。只见此人头发花白,身形佝偻,明显上了年纪。不过这陈郎中人虽年迈,却精神矍铄,身体看着十分硬朗。
院门刚一打开,一条大黄狗就往外欢腾的扑了出来,它原是朝着奚九的方向。
可奚九身上的压迫感太强,她冷冷的瞥了一眼那狗,那条狗立刻“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躲在了主人身后。
“噫!陈郎中,你家这狗还挺有眼色的嘛。”
“就是,平时谁经过你家门口,它都要扑人。今儿个倒是消停了,不敢扑人。”
两个农人啼笑皆非。那狗不是撕咬,而是与人玩闹的扑人,围着人摇尾巴。
陈郎中瞪了一眼躲在自己身后的狗,骂道:“黄金就是欺软怕硬。”
言罢,陈郎中才看向陈大伯身后的奚九和裴知行。见到是陌生面孔,陈郎中眼眸微微眯起,冷声问道:“他们是外乡人?”
陈郎中是这山谷里最年迈的人,加上他一身医术,颇受人敬重。
两个农人点点头道:“就在山头那边的瀑布附近碰到的。”
“外乡人,不救。”陈郎中转身就要走。
在场的两个农人错愕不已,不知为何向来好说话的陈郎中,这次怎么就这么冷心。
此时,奚九开口:“先生妙手仁心,若是肯施以援手,必将重金酬谢。”
她顿了一下,抬眼,漆黑的眼眸看着面前的老者,道:“若您不愿治,在下只能用点别的法子。”
她语气平平静静的,没明说,但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出她言下的意思。奚九别在腰间的刀,刀刃锋利,闪着寒光。
陈郎中笑了一声,有了兴趣。他转身,眼神锐利:“你这小女娃还威胁人嘞,但是我活了这把岁数,可不是被吓大的。”
“先生误解了,在下并无此意。”奚九垂下眼。
陈郎中嗤了一声:“你们外乡人,惯是虚伪狡诈。”
一句话不仅骂了奚九和裴知行,更是把山谷外面所有的人都骂了,气氛有些凝滞。
奚九没接话。
陈郎中终于看了眼闭着双眼的裴知行,只一眼便知道症结所在,问道:“人受了惊吓,又感染风寒?”
奚九颔首道:“是的。”
见这郎中一眼便能看出病因,奚九就知道他医术精湛,但她悬着的心并没有就此放下,反而更加担心。
陈郎中又看了看裴知行,冷哼道:“再来晚点人得烧成个傻子,年轻人真是胡闹,不把身体当回事儿。”
奚九眉心微蹙,透过衣物,她能感受到裴知行滚烫的体温,确实烧的厉害。
“进来吧。”陈郎中丢下一句,就往屋内走去,那条叫黄金的大黄狗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再不敢往奚九前面凑。
“姑娘快进去吧,陈郎中医术好得很嘞!”李大伯道。
奚九担心裴知行,直接将人带了进去,等想起给这两位大伯谢礼时,人早都走了
这陈郎中的院落虽大,但是房间却只有寥寥三间,还颇为简陋。房间空荡荡的,就一张床摆在靠着窗的地方。
“将人放到床上去。”陈郎中指了指窗边的榻。
奚九走过去,轻轻的将裴知行放下,她小心的拖着他的脑袋,放在枕头上。奚九将裴知行皱巴巴的绯红官袍放在一边,又将一旁的薄被扯过来给他盖着。
陈郎中在旁边看了半晌,开口道:“你倒是对他尽心尽力,你们什么关系?”
“先生,这与治病无关。”奚九给裴知行掖了掖被角,随后站起身。
如果奚九不想,没人能从她的口里套出话。
陈郎中看了一眼奚九,没再问了。他坐在一旁,手指放到裴知行的脉搏处,凝神号脉。渐渐的,陈郎中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这几日是怎么过的?”陈郎中语气凝重。
“脉象浮数无序,乃是惊悸之象。再加上这脉细弱游丝,微弱难寻,分明是元气大耗。”
“且他生来体弱,惊则气乱,疲则气衰,本就应该好好养着的,哪能这般折腾。”
陈郎中最是见不得人糟蹋身子,因此语气都严厉了许多。
奚九垂眼裴知行苍白的脸,抿了抿唇,道:“是我照顾不周。”
陈郎中不知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仅从医者的视角来看:“这岂是照顾不周,这简直是胡闹。”
奚九没为自己解释。
陈郎中将药匣子中的银针取出,在裴知行的穴位上扎了几根银针,这是为了平息他经脉中游走的气。
“人很快就能醒,你在这儿守着,我去给他煎服药,醒了你就喂给他喝,先把高热退了。”
这院里就只有陈郎中和一只大黄狗,没个药童什么的,因此煎药这些事都得陈郎中一个人做。而且奚九也不放心让昏迷的裴知行一个人在这里,只有时时刻刻将人放在眼皮底下,她才能安心。
“多谢先生。”奚九道。
陈郎中出去后,这屋内就只剩下了奚九以及昏迷着的裴知行。窗户开着,清风拂过窗外的青竹,但闻竹叶簌簌,其声清冷。
奚九敛着眼睫,看着床上躺着的人。裴知行生得好,哪怕人昏迷着,也赏心悦目。
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肌肤,如白瓷一般。而那失去血色,干涩的唇瓣,则像褪了色的花瓣,微张着,吐出微弱而灼热的气息。
奚九抬手,将裴知行凌乱的额发拨到耳后,露出他光洁的额头。
奚九少有这样心绪烦乱的时候,良久,奚九缓缓呼出一口气,将各种复杂心绪压下。
日光和煦,微风恰好。阳光透过窗落在屋内的地板上,随着时间流逝,光影也在不断的变化。
快到午时,这院外来了三四个人。
为首之人正是这个村落的村长,他是听到村里人说,这山谷里来了外乡人,于是急匆匆的赶到了陈郎中这里。
他们一群人,还有陈郎中在院落外面商讨了许久。
商讨的内容奚九都能大概猜到,无非就是讨论她和裴知行从哪里来的,会不会伤人,他们二人在这里怎么住,又怎么将他们送走。
等他们终于讨论出个结果,陈郎中进了屋将奚九叫出去。裴知行还昏迷着,他们自然不能在屋内说事,打扰到病患。
奚九看了眼裴知行,起身,出门后将门缓缓合上。她没有去很远的地方,就在门口几步远,只要屋内出了什么事,奚九立刻就能察觉到。
村长看向奚九,笑问道:“敢问姑娘贵姓?”
“奚九。”
村长坦率,开门见山道:“是这样的奚九姑娘,我们想请问您二位是怎么进来的这山谷里,这谷里已经几十年没有外乡人进来。”
早在陈郎中和李大伯对话时,奚九已经意识到这个地方的不对劲。难怪一路上这么多人好奇的看着她和裴知行,原来他们是外乡人。
而这里是一个隐居避世的山谷。
“悬崖上有一条密道,通过石门,能够通往此处。”奚九并没有任何隐瞒。
村长颔首道:“原是如此。”
他们并没有太惊讶,那道石门自他们迁居到此处便已经存在,村里的人早已知晓,但那道门极难打开,因此这么多年只有寥寥无几的人从石门通过。
村长亦会叫人去那石门处探查。
随后村长又笑道:“来者是客,既然你们二人来到此处,便是缘分,我们自会招待二位。”
“只是住处一事,有些困难。”村长皱眉道,“村内屋舍不多,家家户户都住满了人,没有空的屋子供二位居住。”
“唯有陈郎中家里还有间空的房,勉强能够居住。我听说你们二位是夫妇,想来睡在一处也无甚大碍。”
他们二人都是年轻人,相貌又好。再加上听那李大伯说,山头碰到他们的时候,两人就极为亲密,所以村里的人下意识的认为他们是夫妇。
“就你背后这件屋子。”陈郎中道。
这屋里空得很,就一张床,两个人勉强能挤在一起。但奚九晚上本就要守着裴知行的,她可以打地铺。
于是奚九没有多加解释她和裴知行的关系,这只会徒增口舌。
奚九温声道:“劳烦各位如此费心。”
“原是要为二位接风洗尘的,但是郎君如今身子不适,那便过几日再备此事。”村长道。
“实在破费。”奚九道。
众人又在外面客气了几句,才将村长一行人送走。
奚九推开房门,走到床边坐下。裴知行依旧闭着眼,但眼睫轻颤。奚九看着那纤长的睫毛,半晌问道:“世子何时醒的?”
裴知行缓缓睁开眼,与奚九双目对视,下一瞬又挪开视线,欲盖弥彰道:“就他们说只有一间房的时候。”
其实还有别的,比如外人说他们是夫妇,比如奚九并没有否认——
作者有话说:高举恋爱大旗[狗头叼玫瑰]
第26章 第 26 章 反正你也不喜欢我
见裴知行醒了, 奚九将他轻轻扶了起来,又用枕头垫在他的身后,让他可以靠着。
“我们这是在哪里?”因为发热,裴知行的嗓音低哑虚弱, 轻飘飘的, 没什么力道。
他环顾四周, 发现此地陌生,而且方才他迷迷糊糊的听见这里人说话, 不像是中京的口音,所以他们还没回去。
裴知行最后的记忆便是那夜晚火堆里跳动的火星子,以及身边奚九令人心安的气息。
听见裴知行嗓音有些哑, 奚九给裴知行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才开口:“我们到了一个隐世的村落里, 这里的村民好心收留了我们。”
“原来是这样。”裴知行低低道。
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迷茫, 实际上, 只要能跟奚九在一起,天涯海角去流浪,对于裴知行而言也无所谓。
“那我们能出这个村子吗?”裴知行问道。
他浅啜杯中的水, 抬头看向奚九。因为发热,他的嘴唇变得有些干涩,清水缓缓渡入口中,裴知行的唇瓣变得莹润,泛出一种极淡的粉。
奚九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一瞬,又挪开,面不改色道:“可以离开。”
“待世子身体好些,他们会用船送我们出去。”
这个村落沿着河修建的, 从瀑布汇聚水流形成一条蜿蜒的小河,往下游而去。村子里的人几乎不会去外面,如果需要外面的物品。每隔两月,村落里会有特定的人乘船出去采买。
“好。”裴知行点点头。
喝了水,裴知行懵懵的脑子才变得有些清醒。
这屋内没有别人,只有奚九和裴知行,有些寂静。夏日午后,微风习习,自窗口徐徐涌入。风势极轻,只堪堪拂动奚九的耳发。
裴知行仔细的看着奚九,她还穿着昨日的衣服,有些脏乱狼狈。但因为奚九的神情实在过于平静,让人忽略了她其实和裴知行经历了同样的惊心动魄。
甚至她承受的更多。
“奚九,你休息过吗?”裴知行突然问道。
奚九微微一愣,不知道裴知行是何意,但她诚实的回答:“昨晚睡了觉。”
昨晚两人就着火堆,在荒山野岭,囫囵的睡了一夜。
裴知行又看向奚九的左肩。
“你过来。”他拉着奚九的手腕,让她坐在床边。奚九顺着他的力道,缓缓坐下。
裴知行撑着身子,想要去看奚九的左肩。两人离得太近,甚至都要贴在一起。奚九抵住裴知行,稍微退了退,空出安全距离。
奚九问道:“世子,怎么了?”
裴知行又问:“你身上的伤处理了吗?”
自然是没有的。
裴知行昏迷过去,奚九带着他找郎中,又给他喂药,一直守在他的床边,她都完全忘记自己受了伤。
见奚九不说话,裴知行便知道她根本没管自己身上的伤,她总是这样!
裴知行恼怒,当即掀开被子,想要下床:“你先在这儿歇着,我去叫郎中帮你看看伤。”
奚九按住裴知行的肩,道:“世子身体还未痊愈,需得静养。”
两人气氛有些不对,陈郎中此时进来了,他是来看裴知行的情况。
“干什么?不是说不能让他下床吗?”陈郎中看着奚九,皱眉道,“他人才刚刚醒,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奚九还没开口,裴知行便看向陈郎中,率先道:“她也受了伤,麻烦您看一看。”
陈郎中略有些诧异的看向奚九,问道:“你也受伤了?!”
不怪陈郎中看不出来,实在是奚九真的一点也没表现出来,安顿好裴知行以后,就守在他的床边,一声都没吭。
“哪里受伤了?”陈郎中问道。
“左肩。”裴知行立即回答。
见两人都看向她,奚九终于“嗯”了一声。
“你倒是挺能忍的,只顾着他了,对自己反而漠不关心。”陈郎中奚落了一句。
他是见不得年轻人为了爱做出惊天动地的蠢事 。
奚九沉默。
陈郎中要给奚九处理伤口,没有当着裴知行的面,毕竟是血肉模糊的,让人心悸,裴知行自己都是个病人。
奚九只是左肩受了伤,将那处的衣物裁剪下来,便能看到伤口。
是被刀划伤的伤口,伤口皮肉翻卷,周围有些红肿。但全然不似昨晚那青紫的皮肤,看着与正常的伤口没什么区别。
甚至比正常的伤口好的更快。
柳叶刀,铁针,羊肠线,烈酒,火焰。
这是需要缝合的工具。
陈郎中看着奚九的伤口,没看出任何的异样,也没看出这曾经有中毒的迹象。
他只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道:“你这伤口好的还挺快,这才没两天吧,伤口都在收缩了,体质不错。”
奚九身上的伤,虽然不似立即结痂就好,但总体来说,要比普通人好的快些。但因为伤口太深,哪怕好的快,仍旧需要进行缝合。
陈郎中将铁针在火上炙烤,又用烈酒消毒,随后对奚九道:“我这儿没有麻药,你忍着点。”
山村里,物资确实不比山外,很多东西缺乏。
“无事。”奚九平静道。
见奚九神色未动,陈郎中便没说什么,他是郎中,见到的病人太多,自然不可能手软,准备给她进行缝合。
正准备缝合,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裴知行踏进了屋内,往奚九而来。
陈郎中皱眉道:“你来干什么?出去。”
陈郎中语气虽凶,但他其实是怕裴知行看到这血淋淋的场面,到时候惊悸的毛病又加重了。他才退了烧,自己都还病歪歪的,走路脚步虚浮。
“奚九,我陪着你。”裴知行没回答陈郎中的问题,只走到奚九身边,眼眶红红的看着她。
奚九的眼神落在裴知行泛红的眼尾,沉默了许久,开口道:“你不怕?”
裴知行立刻摇头,道:“我不怕!”
其实裴知行远比奚九想的要坚强很多,是奚九对他有幼年的滤镜。她总是觉得裴知行娇气,跟朵花似的,需要很好的保护才能活下来。
而奚九作为裴知行的暗卫,理应承担起守护他的职责。
未来会如何,不知道,但至少现在应当如此。
“奚九,我想陪着你。”
最后奚九没让裴知行走,陈郎中真实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拿着铁针,看着面前的两人,道:“哎,我老了,真看不懂你们年轻人,现在都这样腻歪?”
“有情饮水饱。”
见赶不走裴知行,陈郎中只能照旧缝合了。
当针线从皮肤穿过,奚九眉头都没皱一下,她垂着眼,面无表情的盯着地面。唯有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轻微动了一下,代表着她并非全无感觉。
奚九很能忍,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沉默的人,在多年的岁月中。
一只温热的手握住奚九,那白皙修长的指尖不讲道理的滑进奚九的指缝,与她紧紧的十指相扣。
奚九垂眼凝视着这只手。
白玉似的手,五指修长匀称,骨肉匀停,处处的线条都透着清贵与养尊处优。与奚九带着茧子和伤疤的手全然不同,放在一起,甚至有些突兀。
陈郎中抽空瞥了他们一眼,加快了手中的进度,快速的缝合着:“再忍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缝合伤口的时间并不长,陈郎中手法熟练,人虽年迈,手却不抖,接近半刻钟的时间就将奚九的伤口完美的缝合。
到最后奚九没露出什么痛苦的表情,反而是裴知行在一旁红了眼眶。
陈郎中在旁边丢下一句:“你俩感情真好,要是世人皆如你们二人这般,那这世道就好了。”
因为奚九的衣服已经被裁开了,不能再穿,陈郎中给奚九找了件衣服,递给她道:“我女儿的,身形跟你差不多,你拿去换吧。”
陈郎中有女儿,这是奚九和裴知行不知道的,都以为陈郎中是独身一人。
但奚九没有多问,接过衣服,道:“多谢。”
下午吃过饭后,奚九和裴知行都擦了擦身子,换了干净衣服。奚九有陈郎中女儿的旧衣,裴知行则是陈郎中找了村里与他身形相仿的男子,借了几件衣物。
裴知行又开始咳嗽,有点低烧。他本来病就没好,只是强撑着而已,后面就晕晕乎乎的睡了过去。
日头终于敛去了它全部的酷烈,沉入西山,夜幕很快降临。
裴知行一直没醒,奚九也没唤他,让他睡个好觉。奚九独自去找了陈郎中。
“你另外要一套被褥?”
陈郎中跟大黄狗在院子里乘凉,山谷里的夏日比中京凉快许多,到了晚上,凉风习习,所有白日的炎热都被夜风涤荡干净,只余下宁静和安然。
“是的,劳烦您了。”奚九颔首道。
陈郎中有些诧异的看向奚九,劝道:“你和那小郎君不是夫妇嘛,挨着睡就行了,床是小了点,但是挤一挤两个人还是睡得下,哪里需要打地铺。”
奚九当然不会说出她和裴知行的真实关系,睡在一张床上不妥当,她只是解释道:“他生着病,我想让他睡得好些,便将床让给他。”
陈郎中:“哦。”
陈郎中道:“那你还真是为他着想。”
年轻人怎么又开始秀了。
“也就是夏日热,打地铺也没啥,若是冬日,那是断然不行的。不然村里人瞧见,还以为我虐待你们俩,连床都不让人睡。”陈郎中对任何恋爱脑都没好语气。
他也只是嘴巴有点损,但依旧满足了奚九的要求,道:“行吧,你跟我来。”
奚九抱了被子和凉席回来。地上打扫干净以后,便将凉席扑在地上,就地躺下了。
因为裴知行没醒,所以奚九并没有点灯,动作也是轻手轻脚的,害怕把他吵醒。
躺下以后,奚九感受到了久违的困意。这几天都没睡好,奚九再是优越的身体素质,也有点倦了。
皎洁月光透过窗撒在床上,清辉洒落,勾勒出裴知行清瘦的身形。他侧着身子,对着奚九,半边脸埋在枕头里,呼吸均匀绵长。
少有的,奚九觉得内心很宁静。
或许是这里没人认识她,没了那些繁杂纷扰的事情。奚九的大脑不用时刻处于紧绷,应对着各种各样发生的,或者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这里只有山谷、村落、稻田、月光、还有裴知行。
这里只有他们。
很快奚九便有了睡意,她缓缓闭上眼睛。
好眠
夜半的时候,裴知行悠悠转醒,迷蒙着双眼,他下意识的摸了摸旁边被褥,又摸了摸,一片冰凉。
裴知行心中一紧,猛地睁开双眼。
“奚九!”
房间里黑黢黢的,一片空荡,四周静得离谱,全世界都陷入了寂静之中。这房间里好像有妖魔鬼怪,或者这个隐世的村落根本只是妖怪编织的一个幻象。
奚九呢?
裴知行怀疑,白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是否真的发生,或者他从始至终都不在奚九身边。
裴知行仍旧没有从那些惊心动魄的追杀里出来,再加上生着病,本就心绪不稳。
他几乎是翻身就要下床,神情慌张,裴知行赤脚踩在地上,脚踝线条修长,他甚至慌得连鞋都忘记穿。
夜太黑,裴知行的心又太乱,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躺着的奚九,就这样径直的从她身边走过,随后感受到一只冰凉的手握着他的手腕。
裴知行汗毛竖起。
“世子去哪里?”
夜里,奚九的声音冷清,带着刚睡醒的微哑。
裴知行僵硬的转过身来,看到坐起身的奚九。他看不清奚九的脸,只能就着月光,看到她的轮廓。
是奚九,裴知行感觉到自己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他一下子扑过去,跪在凉席上,上半身紧紧的贴着她,抱着她。
“奚九,我以为你不在这里。”裴知行的声音很闷,他的头埋在奚九的肩上,脸蹭着她的颈窝,是一个极其依赖的姿势。
奚九感受到怀中人温热的体温,以及盈在鼻尖的清淡的冷香。奚九微怔,良久,才抬手轻抚裴知行的背。
“别怕,我会一直守着世子的。”
半夜,屋内燃起了油灯,豆大的火光,将空荡的室内的黑暗驱散。
裴知行坐回了床上,视线紧紧的盯着奚九,直到昏黄的光将整个房间笼罩,而奚九的身影彻底清晰,裴知行揪着的心才逐渐放下。
现在已经到了四更天,夜已经很深,整个山谷,整个村落都陷入了深眠之中,连月亮也被云笼罩着。
“世子睡吧,我守着你。”奚九站在一旁道。
昏暗的光映在奚九的脸上,半明半暗,让她看着平静又淡然。
裴知行抓着手下的薄被,话哽在喉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半晌,他才开口,欲盖弥彰道:“睡在地上太冷了,你到床上来睡吧。”
其实现在是夏夜,根本不冷,但裴知行找不到更好的借口了。
“不用,世子先睡吧。”奚九拒绝道。
“但地上很硬,就一张凉席,你睡不好的,奚九。”裴知行又道。
“不碍事。”奚九仍旧拒绝。
“地上不干净,你伤口还没好,睡在地上可能会被感染。”
“有凉席。”
裴知行紧抿着唇,不说话了。
其实裴知行是一个极保守的人,他没成婚,身边也没有别的女人,就只有奚九一个人,他甚至初吻都是给了奚九。裴知行家世好,家风严谨,到了靖安侯府学的都是正统的四书五经。
书上可从来不会教如何去跟喜欢的人相处。
裴知行只是仗着从小到大的情谊,仗着自己梦臆不清醒,仗着自己醉酒,可以没道理的缠着奚九。但若真的是清醒过来,如万花楼的那些陪侍那般,搔首弄姿,去讨要一点亲密。
裴知行做不来。
裴知行本就是矜贵的,高高在上的世子。
奚九的连番拒绝,让裴知行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他静静的看着奚九,冷不丁道:“哦,忘了,你本来就不喜欢我。”
“不愿跟我挤在一起也正常,是我冒昧了。”
裴知行开始说些气话,冷言冷语。奚九还没开口,裴知行就抱起床上的薄被,铺到了地上的凉席上。
“世子做什么?”奚九握着裴知行的手腕。
裴知行挣开奚九的手,冷声道:“你受了伤,不适合睡在地上,我来睡。”
“我不会跟你挤在一起,你放心好了。”
裴知行跟奚九对峙着,奚九知道,裴知行生气了。因为他生气的时候眼睛总是亮晶晶的,眼里跟燃着两簇小火苗似的。
“夜里地上凉。”奚九沉默道。
“你能睡我就不能睡?”裴知行反驳道。
“世子身体还没好。”奚九又道
“你用不着管我,睡不死就成,反正你也不喜欢我,跟我挤在一起委屈你了,不好意思。”
奚九有时候不得不承认,闹气脾气来的裴知行很难招架。打不得骂不得,说重话还会哭,你跟他讲道理,你讲一句,他能给你顶回来三四句。
偏偏奚九话少,很不擅长吵架。
当然,裴知行不闹脾气的时候很乖顺,很好说话,除了有点黏人。
奚九定定的看了裴知行半晌,突然觉得没必要跟他讲着么多,反正他也不听。
奚九径直抓住裴知行的手腕,将人拉到床上,她用了力气,裴知行根本挣扎不开。奚九用薄被将裴知行拢住,让他整个人都陷在被子里。
随后一把吹灭油灯,屋内瞬时陷入黑暗之中。
“奚九,你敢这样对我?!”裴知行更生气了,开始端起世子的姿态。
屋内有两床薄被,裴知行一条,奚九一条。裴知行整个都被奚九裹住,跟蝉蛹似的,动弹不得。奚九走到凉席处,拿起自己的被子,丢到床上。
随后躺在裴知行的旁边。
她自顾自的闭上眼,沉静道:“气多伤身,睡觉。”
奚九的气息猝不及防的出现在裴知行身侧,裴知行刚准备斥责奚九竟敢以下犯上的话,猛地哽住。
屋内一下子就变得安静下来,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消散。
裴知行慢吞吞的侧头,在迷蒙的夜色中,他能看见奚九轻闭的双眼,以及高挺的鼻梁。床很小,因此两人不可避免的肩碰着肩,而被子又太薄,根本不能阻止体温的传递,
裴知行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很快,很快。
夜深人静,朦胧的情意流转——
作者有话说:这脾气
第27章 第 27 章 他是谁?
早上醒的时候, 破天荒的,裴知行没有缠在奚九身上。
裴知行睡在里侧,几乎挤在了墙边。本来就很小的一张床,跟奚九中间居然还留出了一条距离。要知道, 在他们幼时, 裴知行睡觉就很喜欢扒着人。
他是睡觉的时候规规矩矩, 睡着以后恨不得整个人挤在你的怀里。但奚九睡觉很板正,睡着以后不会乱动。
刚开始的时候, 奚九特别不习惯。
父母还在的时候,奚九和妹妹是一间屋子里有两张床,她和妹妹分开睡。奚九从来都是一个人睡, 所以流浪的时候,某一天早上起来, 发现自己怀里有个人, 特别懵。
那时候她和裴知行都很小, 裴知行还比奚九小一岁。他们睡在破庙的稻草堆上, 虽然庙里漏风,但好歹是个住的地儿。再加上稻草堆晒干以后其实挺暖和的,生了火堆, 温暖又有安全感。
裴知行小时候不太爱说话,总是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奚九。他那会儿脾气没现在骄纵,可能是跟奚九不熟,害怕被她丢下。
但是很倔倒是跟现在如出一辙。
他知道奚九不是特别想带着他,很多时候不会主动往奚九跟前凑,都是默默的跟着,没什么存在感,睡觉亦是如此。
“今晚就这样睡吧, 你一边,我一边。”奚九看着燃起来的火堆,又看向铺的柔软舒适的稻草,甚是满意。
“好。”裴知行乖乖点头。
裴知行睡在离奚九一臂远的距离,背对着奚九,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一人睡在一边,谁也不招惹谁。
但睡着以后,裴知行整个人会不自觉的往热源靠近。先是用额头抵着奚九的肩,渐渐的整个人就钻进了奚九的怀里,头埋在她的颈侧,温热的呼吸轻轻洒在她的肌肤上。
这样的姿势睡觉,会让裴知行很有安全感。
奚九小时候睡眠质量很好,睡觉很沉,几乎不会半夜醒来,因此完全察觉不到夜里怀中有个人。还是早上醒来感觉到怀中的温热。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裴知行。
睡得跟小猫一样,脸粉粉白白的,睫毛浓密纤长,怎么看怎么乖巧。
奚九有妹妹,因此对待比自己年纪小的人,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带上裴知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他长得好看,也有一部分原因。
没有人会不喜欢好看的孩子,奚九也不例外。
后面他们长大了,就很少睡在一起,除非裴知行梦癔,晚上会游荡着来找她。长大以后裴知行也很缠人,喜欢挤在奚九怀里睡觉,奚九也纵容,毕竟裴知行不清醒。
奚九总是为自己没有推开裴知行,找适当的理由。
……
但今天早上,裴知行没在奚九怀中睡觉,而是一个人挨着墙,看着挺可怜的。
奚九先醒来,她看了一眼裴知行,发现人蹙着眉头,明显睡得不好。奚九一动,裴知行就醒了,他睁开双眼,忙转头去看奚九。
“我昨晚压着你左肩的伤口没?”裴知行问道。
裴知行害怕自己睡觉不老实,碰到奚九的肩,晚上的时候迷迷糊糊醒过来好几次。
其实他昨晚说要一个人去打地铺,不全是气话。就像裴知行说的,奚九受了伤,所以他才想着把床让给奚九睡。
当然,能和奚九睡在一起更好。
“没有。”奚九摇头道。
“哦。”裴知行有些困倦,“那就好。”
奚九抬手,摸了一下裴知行的额头,凉凉的,没发低烧了。
外面天色微明,天光犹未破晓。村野卧在青灰色的薄明中,静得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头。四野里浮动着乳白的雾,模糊了远山,只将些个黑瓦屋顶浮在上面,恍若舟船。
“现下还早,世子再睡一会儿。”奚九轻声道。
奚九很自律,几乎不会贪睡,人醒了就会起床。她起身,将外衣穿好,站在床边看着裴知行。
裴知行翻了个身,终于不再靠着墙。他的半张脸埋在奚九睡过的地方,闭着眼睛,懒懒道:“好。”
随后又想到什么似的,猛的睁眼,看向奚九,道:“你去哪里?”
奚九回答:“我就去外面探探路。”
随后奚九又加了句:“不会太远,世子别怕。”
“我才不怕。”裴知行低声嘟囔一句。
他将被子扯起来遮住脸,闷声闷气的说:“你去吧。”
裴知行不清醒的时候,行为处事总像在撒娇。
奚九看了他半晌,见裴知行还用被子蒙着脸。于是弯腰,将被子给他拉下来,露出口鼻,让他能呼吸更顺畅。
奚九耐心道:“等世子醒了我就会回来。”
“哦。”裴知行声音低低的。
奚九出去以后,轻声将房门关好。裴知行整个人已经不再靠着墙,而是睡在了奚九这边,全身都萦绕着奚九的气息,淡淡的。
好像奚九还在身边。
外面薄雾弥漫,奚九洗漱完便出了院门,正巧碰到了带着大黄狗从外头散步回来的陈郎中。
老人家觉少,醒的很早。天不亮,鸡还没打鸣的时候就醒了。
陈郎中看到奚九出门,调侃道:“你这年轻人还起挺早的,你那小郎君醒了吗?”
“他昨晚没睡好,还没醒。”奚九回答。
陈郎中了然道:“他才退了烧,身体虚弱,确实睡不好,需要好好休养。”
随即陈郎中又问道:“那你这是去哪里?”
奚九回答:“我想在这四周逛一逛。”
这是奚九作为暗卫的习惯,她在做任务之前,都会尽力去考察地形,这样不仅在行动时更迅速,在后退时生存的几率更大。
刚到这里的时候裴知行生着病,奚九走不开,必须守着。现在人好些了,奚九便想着把这个村落探查一番。
“你随便逛,这村子不大,几步就走完了。”陈郎中摆摆手道。
奚九颔首。
陈郎中牵着大黄狗,准备回去了。大黄狗还是特别怕奚九,夹着尾巴跟在陈郎中另一侧,不敢靠近奚九。
“哎,还有一事。”走了几步路,陈郎中停了下来,他转身道:“过两日村长说要为你们接风洗尘,让我带你们过去,你记得跟你那小郎君说一声。”
奚九点点头,道:“好,多谢。”
“没什么好谢的,来者是客。”陈郎中道。
薄雾不是铺天盖地而来的,乃是从田垄间,草叶尖,河面上丝丝缕缕生出,又悄悄汇作一片,淹没了路径,淹没了村庄。
奚九走着走着,便到了河边。
犹记得村长说过,到时候有人会带着他们坐船离开。
隔着雾,隐约能看见河边有几个人,他们正在河边捕鱼。现在稻谷还没成熟,不算是农忙时期,村里的农人便会去山上或者河里,找些吃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他们是一群年轻人,有男有女,一手拿着鱼篓,一手持着铁叉,在河边走动着。
奚九在下游,他们在上游。隔得老远,他们就看到了奚九。
有人撞了撞身边的同伴,低声道:“你昨天不是问嘛,这不今天就碰到了。”
“她就是外乡人。”
被撞的男人看向奚九,他身形高大健壮,皮肤黝黑,很有性张力的身材。但他的眼睛却是微微垂下的狗狗眼,有着虎牙,看着阳光开朗。
沈亭向奚九颔首,当做打个招呼,奚九同样回礼。
他们和奚九不熟,奚九也不会主动去跟别人交谈,于是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奚九站在河边观察四周,他们一群人则在河边叉鱼。
夏至天热,哪怕是早上,水也不凉。那一群人便挽着裤腿,下到河里叉鱼。有人眼疾手快,很快就能抓到鱼,河边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沈亭,你好厉害!”
“咋那鱼就往你身边游,我们这里愣是一条没有,连鱼影子也没有,不然定与你比个高低。”
有人揶揄道:“赵四,你抓不到就抓不到呗,找什么借口,输给沈亭不丢人的。”
沈亭年轻力壮,孔武有力,无论是抓鱼,还是干农活都是一把好手。
奚九自觉与他们无法融入,在河边呆了半晌便准备离开。
河里有人的鱼篓不小心被水冲走了,水流湍急,那人没抓住鱼篓,很快便冲到了下游,恰巧奚九就在下游。她足尖一点,腾空跃起,捞起河面的鱼篓,随后掠过水面,回到岸边。
宛如一只翩然的鸟,没有引起任何的波澜。
“我天。”
“这世上真有人会轻功啊?”
在场的几个年轻人都惊呆了,他们都是普通人,又没出过村里,从未接触过会武功的人。尤其是那位叫沈亭的,这本是他的鱼篓,他方才一直在追逐,后来看到奚九帮忙,整个人都愣在原地。
“你的?”奚九提着鱼篓问道。
“啊,对,是的,是的。”沈亭一下子回过神,忙跑过来接过奚九手中的鱼篓。
他甚至有些不敢看奚九,全程都垂着眼,连声道:“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没事。”奚九回答。
本就是举手之劳,这恩情在奚九看来远不如这个村庄的人收留了她和裴知行。
要论谢意,也得是奚九感谢才是。
奚九把鱼篓递还给主人后便准备回去了,她估计裴知行应该是快醒了。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辽远的金光洒落在大地上,让万物更显生机勃勃。那光落在奚九的脸上,让她的眼眸在晨光之下不再是沉沉的漆黑,而是变得剔透,像墨玉。
“姑娘留步。”
奚九已经转身,走了几步,身后的人叫住了她。
沈亭又走上前来,他似乎还没从方才追逐鱼篓中的缓过神来,因此呼吸有些重。
奚九问道:“何事?”
沈亭开朗一笑,道:“这个送给姑娘,权当姑娘帮我捡回了鱼篓。”
奚九垂眼看去,是两尾肥美的草鱼。鱼很新鲜,活蹦乱跳的。
“这样姑娘不方便拿。”沈亭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羞怯,“先等我片刻。”
沈亭从河边扯了两根香蒲叶,搓成条,穿过鱼嘴鱼鳃打个结,方便奚九提起来:“给。”
“不用。”奚九道。
她并不想接,毕竟她其实没帮什么大忙,而这个谢礼太贵重。本质上,奚九更遵守等价交换的原则,这样无需牵扯太多人情。
但是这原则,在裴知行身上不适用。
如果奚九敢这样客气疏离的对待裴知行,他会大发雷霆,裴知行必须要在奚九身上感受到绝对的偏爱和纵容。
这跟是不是爱情没有关系,就算现在奚九说不喜欢裴知行,在奚九的生命中裴知行也必须是第一位才可以。
非常霸道。
“鱼在河里有很多,不值钱的。”沈亭忙解释道。
“对啊,你就收下嘛,若是没有鱼篓,沈亭可带不回去这么多鱼,还得谢谢你嘞!”
“不必跟沈亭客气的,重新做个鱼篓可比抓两条鱼麻烦多了。还得去砍竹子,削竹篾,再编起来,可麻烦了。”
“就当是交个朋友。”
沈亭的几个同伴都帮他说话。
他们都是村里人,十分真诚热情,身上带着从未被世俗沾染的质朴和纯粹,让人很难拒绝。
奚九没再推拒,接过沈亭的鱼,道:“多谢。”
“没事没事。”沈亭忙摆手道,他爽朗一笑,露出两侧的虎牙
奚九提着鱼推开院落门的时候,裴知行已经醒了,正好也推开了房门。
他早已穿戴整齐,想来是醒了有一会儿了。
奚九没有上前,鱼有鱼腥味,裴知行不太喜欢。因此奚九站在远远的地方问道:“世子何时醒的?”
“你没回来的时候。”裴知行直言道。
奚九离开的时候说,裴知行醒了她就会回来。但奚九被刚才沈亭的事绊住了手脚,因此回来的晚了一会儿。
裴知行也没到一点小事都要闹脾气的程度,很多时候他的脾气挺稳定的。尤其是对待外人,有礼有节,端正雅致,挑不出一点错处。只是在奚九面前,脾气多了一点,鲜活了许多。
裴知行看向奚九手中的鱼问道:“你哪来的鱼?”
“村里人送的。”奚九回答。
奚九又解释了一句:“帮别人捡鱼篓,所以耽搁了一会儿,他送了我两条鱼。”
这是在向裴知行说明晚回的原因。
“哦。”裴知行轻哼了一声,脸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没让你跟我解释。”
随后人转身就去洗漱了。
奚九看着他修长的背影,没说什么,将鱼提到了厨房,去收拾。
奚九和裴知行虽说是客人,但也不能白吃白喝人家的,因此这饭还是得自己做。陈郎中的厨房是在院落里简易的搭了个棚子,旁边有一口水井,看着挺简陋的,但是该有的都有。
裴知行洗漱好以后,便来寻奚九。
奚九处理鱼的手法很熟练,她给鱼开肠破肚,刮鱼鳞,又把鱼尾刺多的地方砍下来。
“以前我父母煮鱼的时候,会把鱼尾另留下来,让我和妹妹贴在厨房的门上。”奚九轻描淡写的说着她的过往。
奚九极少说她自己的事情,尤其是长大以后,她变得沉默,不再让自己流光溢彩。
裴知行坐在烧灶火的地方,那里有个木凳,做饭烧火时人可以坐着。裴知行不喜欢鱼腥味,所以不碰这些,但是他又想要黏在奚九身边,就坐的远远的陪着。
“为什么?”裴知行适时问道。
奚九微微勾唇,道:“我母亲说,留下一点鱼尾,便是年年有余的意思。”
“世子喝鱼汤吗?”奚九将鱼收拾好,转头问裴知行,“我会做这个。”
裴知行点点头,道,“那我给你烧火。”
裴知行没烧过火,在静观寺的时候,他就是捡捡柴,厨房的事轮不到他插手。被接回靖安侯府后,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吃喝住行都有人安排。
但裴知行不是傻子,在灶台面前捣鼓几下,火就升了起来。
奚九和裴知行,一人煮着汤,一人烧着火,分外和谐,陈郎中从院子里经过,真是啧啧称奇,暗叹这一对实在恩爱。
汤在锅里咕噜咕噜的煮沸着,奚九抽空看了眼裴知行,发现他专心致志的看着灶火,眼睛在火光映照下亮晶晶的。
似有所感,裴知行抬头看向奚九,问道:“怎么了?”
突然盯着他,裴知行有点不好意思。
奚九弯了弯眉,给裴知行指了指脸上的地方:“世子这里,脏了。”
裴知行脸上不知何时蹭上了黑灰,他生的白皙,因此脸上脏了,就格外显眼。
裴知行倏然低下头,用手在脸上抹了抹。他挺注重在自己在奚九面前的形象的,因此耳尖很快就红了。
但这里没镜子,裴知行根本没抹对地方。奚九洗了洗自己手,才上前,将裴知行脸上的灰擦掉:“在这里。”
那气氛是粘稠的,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这其实并不算什么逾矩的动作,毕竟更亲密的行为他们都做过,连昨天晚上都是睡在一起的。
但这好像不一样,就仿佛有万千丝线,于二人目光交缠处,无声的牵连。
裴知行觉得自己心跳都有些快了,他猛地偏开头,慌乱道:“鱼,鱼汤快好了。”
厨房内,汤沸腾着,咕噜咕噜的声音格外清晰。
奚九突然意识道自己做了什么,她一下子变得清醒,收回自己的手,道:“属下冒犯。”
裴知行太害羞了,所以没感受道奚九的情绪抽离,他只低头道:“没事。”
最后这鱼汤做的很成功,奚九和裴知行邀请了陈郎中一起用了餐
两天后,村长家布置了接风洗尘宴。
说是为奚九和裴知行接风洗尘,但全村的人几乎都来了。就是来不了的人家,也让家里来一两个人,代表家庭出席。这俨然成为了一场宴席,村长家的院子甚至都坐不下,席面都摆到了外面去。
村里几十年没有外乡人进来,热闹一下好像是应该的。
奚九和裴知行作为主人公,定然是要出席的。吃席,两人没带什么谢礼,裴知行将自己的玉佩取了下来,递给了村长。
裴知行祭天的时候,穿的朝服都是有规矩的,能戴什么不能戴什么已经写在礼制中,因此逃跑时他身上就只有一个荷包,一块玉佩。
荷包里的银子给了陈郎中还有之前给他们带路的两个大伯。
剩下的也只有这块玉佩值些钱。
“这我不能收,本来就是为你们接风洗尘的,哪里能收这么贵重的礼。”
村长虽然多年没见过外面的东西了,但这块玉佩莹润,透着光晕,一瞧便价值不菲,这点眼力见村长还是有的。
“不能收,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村长不收。
“您拿着,这玉只是身外之物,若不是村里收留我们,我们或许还住在荒山野岭,性命堪忧。”
裴知行坚持,最后村长还是收了下来,热情的把他们迎了进去:“里面请,里面请。”
村里许多人人没见过这两个外乡人,自奚九和裴知行到了,目光便一直放在二人身上。
“就是他们两个?”
“哎哟,长得真高真俊俏,般配的很。”
“人家在外面是夫妇,本来就是一对,可不得般配嘛。”
众人目光如炬,裴知行面不改色,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外面这样看向他的人很多。甚至他们的眼神更复杂,不单单只是好奇,还有艳羡,恭维,或者是嫉恨。
人多的地方,奚九便会站在裴知行侧后方半步,时刻将人放在视线中。
两人还没落座,从村长屋里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皮肤黝黑,笑容灿烂。
他笑眯眯的走到奚九身边,跟她打招呼:“好巧,又遇见你了。”
裴知行脚步顿住,神情莫测,缓缓的打量面前的这个男人。
裴知行以近乎平静的语气问道:“奚九,他是谁?”
第28章 第 28 章 能有别人吗?
在外人眼中, 裴知行这句话问得并不突兀。
在场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句普通的询问,毕竟他前两天因为生病,一直都在陈郎中家里,没出过门, 不认识村里的人也正常。
他只是面上带着笑意, 一双清冷的眸子, 一眨不眨的看着奚九,似乎在等奚九的回答。
奚九对裴知行没有任何隐瞒, 她回答道:“前两天拿回来的鱼,是这位公子送的。”
那天奚九和沈亭没有交换名字,因此奚九不知道如何称呼沈亭, 只客气称他为公子。
沈亭在旁边替奚九打圆场,他爽朗笑道:“两日前的清晨, 我们在河边捕鱼, 是这位姑娘帮我捡回了鱼篓, 所以送了她两条草鱼。”
沈亭说的, 与奚九之前所说没有任何出入,这似乎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相遇。
裴知行嘴角勾唇,笑容很淡:“原来是公子送的鱼, 奚九做了鱼汤,味道十分鲜美。”
沈亭挠了挠头,立即道:“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你们喜欢就好。”
“敢问公子大名?”裴知行又问道。
“叫我沈亭就行。”
“沈公子。”裴知行颔首。
他微微一笑,向沈亭介绍自己:“沈公子,我是奚九的夫君,我叫裴知行。”
裴知行话说的自然,脸上的笑意不变。随即他看向奚九, 眼眸微弯,眼底充满着柔情蜜意,看着十分恩爱。
奚九默默与他对视,觉得冷飕飕的,没说话。
村里人都知道新来的外乡人是夫妇,因此沈亭面上没有一点惊讶之色。他似乎没听懂裴知行话中的深意,依旧笑呵呵的:“裴郎君,幸会。”
裴知行道:“幸会。”
奚九全程安静的站在一旁,听着二人你来我往。
沈亭跟裴知行客气了几句,又转头看向奚九。眯眼笑着,看着十分热情。方才裴知行宣示主权的话,对沈亭没有任何的影响。
沈亭恍然道:“原来你叫奚九啊,那天忘记问你的名字了。”
“没事。”奚九道。
沈亭笑了笑,道:“确实没什么,毕竟村子就那么大,以后总能遇见,这次不就好运气的碰到了嘛。”
他郑重的向奚九介绍自己:“我叫沈亭。”
“奚九。”
沈亭表现的实在坦荡大方,看不出有任何暧昧的迹象,让人挑不出毛病。
他们三人没有交谈很久,很快就落了座。因为是客人,被奉为上座,与主家坐在一起,所以奚九和裴知行跟村长一家人坐在一桌。
座位很快就坐满了人。
让人没想到的是,沈亭竟然也坐在这桌。
村长向奚九和裴知行介绍沈亭,道:“这是我的外甥,名叫沈亭。”
沈亭跟着母亲姓,或者说,这个村里所有的人都是随母姓,与母亲的家族生活在一起。这里没有嫁娶观念,若是男女看对眼了,男方只需要夜间前往意中人的“花楼”居住。
因此,男女皆不受婚姻束缚,这与外界有很大不同。
仔细看,沈亭与村长确实长得有几分相似,高大健壮,剑眉星目。沈亭笑了笑,对村长说:“舅舅,我和奚九姑娘,还有她身边的裴郎君都认识的,用不着介绍。”
“你们认识?”村长诧异问道。
沈亭又将那日清晨与奚九的相遇说了一遍,村长抚掌道:“原来如此,甚好。”
“既然二位与沈亭相熟,我就不多加赘述。等过了织云节,便让沈亭送二位出山谷。”村长道。
村里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划船出山谷采买,这出山谷之人便是沈亭,后面也是由他送奚九和裴知行出去。
“多谢。”奚九、裴知行道
村里的席,和中京那些达官贵族举办的席面全然不同。
在中京,举办宴席无不精巧细致,任何一道菜肴,任何一个举动,都暗合了沿袭数代的规矩,总之繁文缛节一大堆。
但是在村里就全然没有这些规矩,四方桌,一桌坐八个人,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坐一桌。桌上的菜大多都是时令鲜蔬,从山上来,从河里来,虽不那么精致,但却十分新鲜。
连每桌喝的酒,都是村民自带的甜米酒。
村长给奚九和裴知行敬酒。
他声音洪亮,嗓门粗,笑着向奚九和裴知行举杯:“山深路远,难得二位能来到此处,这便是山水安排的缘分!今日这接风宴,聊表心意,这都是我们自家酿的米酒,先干为敬!”
言罢,村长便仰头痛快饮尽,亮出杯底。
奚九和裴知行也饮下杯中的米酒。
酒过三巡,桌上的人便谈天侃地,欢声笑语,他们本就是一家人,聊起家里的趣事儿,你一言我一语,跟说相声似的,挺有意思。
席间有人看向沈亭,揶揄道:“说起沈亭,就想到他小时候做的糊涂事儿。”
“可不是嘛!哎,你说这么小一个娃,从哪里学会的离家出走哦。”席间有人起哄,用手比了比当时沈亭的身高,才到大人的腰部,可小一孩子。
沈亭脸红,但他脸黝黑看不出来。他瞟了一眼奚九,见奚九面不改色,沈亭忙摆手道:“各位姨母莫要打趣我了,有客人在嘞!要笑话我了。”
“哎哟,我的亭哥,你还害怕被人笑啊!”
席间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沈亭小时候不知道在那里看到的话本,说外面的世界广阔无垠。外面的男女结为夫妻后,皆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与山谷里全然不同,就是两个世界。
话本里将爱情故事描写的忠贞不渝,凄美动人。
沈亭想出去见识一下,竟然夜里偷偷划了家里的船出山谷。他虽然年纪小,胆子却奇大无比,向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点不带害怕。
后来还真让这小子出去了。
但是沈亭忠贞不渝的爱情没见到,却差点被人牙子骗去卖了。还是家里人发现孩子不见了,吓得要命,赶紧出来找,才从人贩子里把人抢回来。
后来沈亭跪在院子里,被他母亲和舅舅,男女混合双打。
“沈亭,现在可不想要去找外面找真爱了吧。”席间众人开玩笑的打趣道。
沈亭忙摆手,认怂道:“那是小时候不懂事嘛,哪里懂这些。”
席间沈家人说着家里趣事,奚九和裴知行是外人插不上话。
沈亭看向奚九,似乎被家里人打趣,有些羞赧。他忙转移话题,将面前的鱼端到奚九面前,道:“奚九姑娘吃鱼,这是今天早上才从河里抓的,你尝一口,可新鲜了,要趁热吃。”
“多谢。”奚九礼貌回答。
奚九没有动筷,她看向裴知行,见裴知行垂着眼,百无聊赖的样子。他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偶尔挑一点来吃,没什么胃口。
主人家没下桌,当客人的哪有下桌的理,裴知行向来最懂这些礼数,因此他现在是在磨时间。
奚九看了一眼桌上的菜,了然。她先是夹了一块鱼肉,放到裴知行碟子里,道:“尝尝这个鱼,不辣。”
山谷里的人无辣不欢,这一桌辣菜裴知行都不太能吃。
裴知行从小就吃不了辣,每次一吃脸就通红,直冒汗。有一次辣椒呛到嗓子眼里,裴知行咳得惊天动地,嗓子哑了好几天。后面靖安侯府的膳房,就极少做辣菜,都很清淡。
沈亭坐在一旁,看着奚九的动作亲昵自然。他笑容一僵,又很快恢复自然,依旧笑的开朗。
裴知行看着碟子里的鱼肉,没动筷,嗓音轻淡,道:“有刺。”
他抬眼看着奚九,安安静静的眼神,没有任何的嫌恶,只是单纯的说出一个客观事实。
但是在旁人看来,就娇气的不行。
就几根刺,不能自己挑了吗?
“行。”奚九没说什么,抬手将裴知行碟子里的鱼肉夹走。
她又重新选了一块鱼腮边的肉,这块肉嫩,且没有刺,不会卡到喉咙。奚九将鱼肉放到裴知行的碟子里。
“这块没刺,尝尝。”奚九自然道。
“好。”裴知行这才缓缓将鱼肉吃了。
两人之间的氛围太亲密,关系好到令在座的人都赞叹。村里人虽与外界的嫁娶观念不同,但是遇到真心在一起的年轻人,仍旧是祝福的。
有好几个人都在好奇的询问他们怎么认识的。
“在大街上撞到了他家的马车,他下车,见他长得好看,就认识了。”奚九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
随后便是一系列的,类似于七大姑八大婆的盘问,奚九都一一作答。奚九是那种不苟言笑的人,她的眉眼疏淡,眼睛黑白分明,瞳仁极黑,看着就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们平时都这样相处,他脾气挺好的。”
“他比我小一岁。”
“我们半年前成的亲。”
“随遇而安,现在还不想要孩子,父母不催。”
等等。
裴知行在旁边撑着个下巴,眉眼弯弯的听着奚九回答。奚九说什么他都附和着点头,完全不反驳,一副妇唱夫随的样子。
席间的话题已经全部转移到了奚九和裴知行这两个外乡人身上。
有一道目光始终看向这边,裴知行不经意的侧目,是沈亭。二人双目对视,沈亭一愣,原本沉默的眼眸开始微微勾起,对着裴知行笑了一下。
裴知行也礼貌的微笑,随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似有暗流涌动
酒足饭饱,便开始散席,渐渐的大家都离开了。
村长喝的酩酊大醉,只得让沈亭送一送奚九和裴知行。
沈亭在席间竟然没怎么喝酒,有些心事重重。反而是裴知行心情愉悦,喝了一点甜米酒。
不过别看这酒喝起来甜滋滋的,后劲儿大的很。裴知行喝了两三杯,现在走路,已经感觉脑袋有点晕了。
见他走路打飘,奚九在一旁默默抓住裴知行的手臂,害怕人走路摔倒。
沈亭清醒得很,原本以为他就客气一下,把奚九和裴知行送到村长家的院子门口。没想到他送老远了,再走一截路,都能到陈郎中家里。
要知道,陈郎中家的院子,在村尾,可远了。
“就送到这儿吧,实在麻烦你了。”奚九牵着裴知行的手,对沈亭道,“你忙你的去,我们自己回去就行。”
沈亭垂眼,看向奚九和裴知行交握的手,眼底神色难辨。他抬眼,看向奚九,突然笑道:“你们二位感情真是感情深厚,实在让人艳羡。”
“谢谢。”奚九淡淡道。
沈亭笑的爽朗,小虎牙露了出来:“奚九姑娘,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奚九道:“但问无妨。”
沈亭犹豫了两秒,还是问了出来:“你们外乡人只能一夫一妻?”
“能有别人吗?”
沈亭直直的看着奚九,他的语气是那样的坦荡,神情是那样的求知若渴,仿佛在探讨一件极为严肃的事情。
他是山谷里的人,对于婚嫁的约束,远不如外界的人强。在沈亭看来,奚九就算成婚了,也是独立的个体,自己仍旧可以追求她。
气氛有些奇怪,说不上来,奚九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在大梁,一夫一妻并不代表只能和一个人在一起。很多达官贵人,女人有正夫,也有男宠;男人有正妻,亦有妾侍。
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奚九还没有回答,牵着的人仿佛站不稳一样,栽倒在她的怀里,奚九忙一把搂住人的腰。裴知行醉醺醺的,脸上泛着薄红,连呼吸都带着米酒的清甜。
他的唇蹭了蹭奚九的下巴,嘟囔道:“热。”
现在是下午,正是日头最晒的时候,他们在外面站了有一会儿,裴知行额头上都是细细的薄汗。
奚九扶着裴知行的腰,让人站直。她看向沈亭,语气难得的认真,存了劝诫的心思:“在我这里是不能的,认定了一个人便不再更改。”
她没等沈亭回答,继续道:“我得带他先回去了,再见。”
沈亭怅然若失,体面的没有说更多。见奚九要走,沈亭急忙道:“过几天织云节,奚九姑娘也来参加吗?在祠堂那边,可热闹了。”
织云节是山谷里的传统节日,一年只有一次,其实这个节日与外界的乞巧节相似,但是又不太相似。
村里家家户户都会将面点、美酒,带到村祠堂去,供众人食用。祠堂会举行焚香拜月,燃起篝火,村民会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
男男女女还会手持信物,女人是芍药,男人则是红豆,若是看上了谁,就把自己手中的信物交给对方,代表心意。
若对方与之心意相通,则会交换手中信物。若心意不通,便将信物退还。
“到时再看。”奚九颔首道
是夜,白日的喧嚣早已沉寂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宁静。
清冷的一弯月爬过高高的山梁,将银纱般的清辉洒向村落。月光下的黑瓦屋顶泛着幽光,石板小路也变得清晰可见,整个村子仿佛一幅墨迹未干的水墨画。
屋里的油灯早就灭了,只有朦胧月光透过窗,泄进来一丝。奚九闭着双眼,开始酝酿睡意。
而身边的人却翻来覆去,焦灼不安,心绪不宁。
奚九幽幽睁眼,看着漆黑的屋顶,半晌无奈问道:“世子,是有何事吗?”
裴知行方突然就不动了,变得极为安静。
他的呼吸变得轻缓,心跳却并不平静,似乎压抑着很多情绪。裴知行不说,奚九不会多问,她作为下属,不会去打探主人的事情。
奚九又闭上双眼,夜已经很深了,整个山谷的人都陷入了睡眠。
“他喜欢你。”
黑暗的房间里,裴知行的声音低低的,清冽如玉石撞击。
裴知行翻了个身,侧着身子面对着奚九。在黑暗中他睁着双眼,就着朦胧月光,裴知行可以看到奚九的轮廓。
裴知行又重复了一句:“他喜欢你,我看的出来。”
裴知行下午是有点醉,但是没到完全失去意识的状态。他听见那个男人问奚九,能有别人吗?
能有别人吗?这已经是很直白的邀约了。
那一瞬间,裴知行的心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有些说不上来的慌张。
他不愿再听到多的,于是装醉打断了他们说话。
夜里,奚九没有睁眼,只平静道:“我拒绝他了。”
“可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假的,你根本没有成婚。”裴知行的语气有些僵硬,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焦灼。
“这不影响我拒绝他。”奚九终于睁开了眼。
“我对他无意。”
她不太理解裴知行为何会为这样一件小事彻夜难眠,因为在奚九看来,这里的一切都是短暂的,他们总会离开。
但奚九还是承诺了一句:“我会平安无虞的带世子离开,这里的一切都不会绊住我们的脚步,包括沈亭。”
裴知行喉咙干涩:“不是因为这个。”
他从没有怀疑过奚九的能力与决心,他知道奚九总能出色的完成每一次任务,包括保护他。
“那是什么?”奚九问道。
“你说你认定了一个人便不会再更改,我是你认定的人吗?”裴知行仓皇问道。
他们这段时间在这个村落里,隔绝了俗世,外界纷扰全部消失,甚至裴知行和奚九变成了夫妇。
这样世外桃源的生活,让裴知行完全沉溺了。
他就像真把自己代入到了那个位置,光明正大的和奚九在一起,接受奚九的体贴,接受众人艳羡的目光。
这差点让裴知行忘了,这段关系是假的。
假的。
那就总有结束的一天。
今天的沈亭不得奚九的喜欢,那以后呢?以后那些张亭,李亭,那么多人会出现在奚九身边,如果真有一个奚九喜欢的,认定的人。
那他怎么办呢?要站得远远的看着她幸福吗?
裴知行无法接受,也绝不会看到这种情况出现——
作者有话说:没事,奚九会对你负责的[狗头叼玫瑰]
第29章 第29章 扶我
那晚的问题最后不了了之, 两人都默契的没再多说。
没过两天就到了一年一度的织云节,家家户户都准备着吃食,喜气洋洋。
山谷里的村民,因为长期居住在此处, 已经形成了他们特定的传统服饰。女子上身穿着黑色右衽短衣, 下着蓝色褶裙, 中间系着彩色腰带。男子则上穿右衽大襟长衫,下着宽松长裤, 脚蹬高筒皮靴。
平日干活,无人这样穿,村民只会在重要的节日时穿上这身传统服饰。
奚九和裴知行是外乡人, 本来是没有这样的衣服穿的,没想到那天下午, 村长让人送来了两套新的服饰, 说是送他们的离别礼。
因为他们会在织云节的第二天坐船离开山谷。
再见便是遥遥无期。
“给你们的, 你和你那小郎君, 一人一套。”陈郎中将手中的衣服递给奚九。
奚九看着陈郎中递来的衣服。针脚细密,一看便是花费了了许多功夫,才能做好的新衣。
奚九心中有些动容, 半晌才接过,道:“多谢。”
陈郎中摆摆手,道:“没什么好谢的,快去换上,祠堂那边已经有人过去了。”
奚九进了屋里,将衣服递给裴知行,道:“世子先换吧,我在外面守着。”
两人虽睡在一张床上, 但始终很规矩,几乎没有越界。除了早上裴知行睡觉姿势有点黏人,其他没有任何逾矩的地方。
裴知行接过奚九衣服,“嗯”了一声,清清冷冷的,抿着唇,没多说一句话。
“那我出去了。”奚九面不改色,似乎感受不到裴知行的冷淡。她转身出门,随后将门合上。
两人始终因为那晚的事情,有了一点隔阂。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就像梗着东西似的。
裴知行看着奚九的背影,眼中滑过一丝苦涩。
织云节要晚上才正式开始,现在是申时,太阳还高高的挂在天上,离天黑还早。
奚九站在外面守着,陈郎中在院里收晒好的药草,他担心晚上回来的时候,夜里的露水将药草浸湿,于是想着早点将这些药草收到屋里放好。
药草分门别类的放在簸箕里,搭着梯子放在屋顶的青瓦上,这样能最大限度的晒到阳光。
陈郎中见奚九站在外面,道:“年轻人,过来帮忙搭把手。”
陈郎中年迈,身形有些佝偻,踩着梯子爬上爬下着实危险,奚九上前,道:“我来收吧。”
“行。”陈郎中没有推辞,道,“我在下面帮你接着。”
奚九身姿轻盈,踩在木梯上,将簸箕端下来。她站在梯子上弯腰,将簸箕递给陈郎中,陈郎中接过放到一旁。
两人配合倒是挺默契的。
奚九站在高处,逆光勾勒出她的身影。陈郎中目光有些恍惚,他看着奚九,但又不像在看她,而是透过奚九看向另一个人。
陈郎中突然道:“我也有一个女儿,以前总是帮我收药草,如你这般。”
“她搬出去住了?”奚九动作都没停,收着上面的簸箕,随口问道。
“没,”陈郎中没什么情绪,道:“她死了,死在了外面。”
奚九的手一顿,又恢复正常,继续收着东西,道:“节哀。”
“她那是自愿,我没什么哀伤的。只是今天看到你爬上去收药草,突然又想起了她。”陈郎中语气轻松,听着没什么悲伤的感觉。
奚九没说话,陈郎中也缄默不语,气氛有些压抑。
“接着。”奚九将簸箕递下去,陈郎中抬手接过。
青瓦房上面的簸箕已经全部取了下来。现在是要把地上的药草全部都端回屋里,这样才能不被外面的露水浸湿。
现在轻松了很多,奚九帮着陈郎中将药草端回屋里。
陈郎中又道:“你知道她为什么离开吗?”
“不知道。”
“不过。”奚九语气平直,转头看向陈郎中,认真道,“先生若是心里难过,可以不用说。”
陈郎中怔住,饱经风霜的眼中隐有泪光闪烁。良久,他笑了笑,道:“你这女娃娃倒是心善的很。”
“心善之人,好,也不好,跟我那乖女一样。”陈郎中叹息一声,里面有说不出的悲凉。
陈郎中的女儿离开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她原是村里最为能干的女子,精通水性,还继承了陈郎中的一身医术,那时候负责出山谷采买的人便是她。
原本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出谷。
却没等到女儿回来,待陈郎中出去寻找时,才发现女儿早已殒命。她是这样的似水年华,为了救落水的孩子,竟然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的女儿死了,别人的孩子活了。
陈郎中不知道女儿救的人是谁,因为那个孩子以及他的家人害怕摊上事,早早的就隐匿在人群中离开了。独留他女儿孤零零的躺在岸边,无人收尸。
这让陈郎中怎能不恨!
所以陈郎中刚开始不愿救奚九和裴知行,他觉得山外人向来虚伪冷漠。但当时的奚九和裴知行实在狼狈糟糕,陈郎中又是真的仁心。
最后还是收留了他们。
陈郎中最后也没将女儿的事情讲出来,就像这么多年,他极少在村里说女儿的事。他不愿将自己女儿的死亡说出来,成为别人的谈资
药草收完,陈郎中先行去了祠堂,他说:“我先过去,你在这儿等你那小郎君吧。”
“好。”奚九点点头。
奚九安静的站在外面,与许多时候一样。她极少说话,只需要像影子一样沉默的守在裴知行的身后,时刻保护着他,这就是她的使命。
因为到了下午,太阳渐渐西斜,落日余晖洒落在小院内的地上,金灿灿的一片。
身后的门被拉开,发出“吱呀”一声。
奚九转过头看去,是裴知行换好衣服出来了。
裴知行白皙,总显得有几分文弱。别人穿上这身传统服饰,可能会野性粗犷,但裴知行穿上却清冷如隐世的祭祀,疏离淡漠。
裴知行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这屋里也没有镜子,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所以在奚九面前有些不自在。
奚九虽然神色平静,但那目光总是让裴知行觉得脸红心跳。他转头瞪她一眼,嗔道:“看什么看,眼睛不准放在我身上。”
“是。”奚九听话的垂下眼去。
裴知行骄横,但所幸奚九对他根本没脾气。
等奚九换好衣服,两人便往祠堂而去。
夕阳挂在群山之巅,金黄的余晖笼罩着整个山谷。霞光蒸腾,先是绛紫,继而玫红,最后是熔金般的橙,一层层洇染过来,如打翻的颜料。
祠堂里早就热闹非凡。
家家户户搬来桌子,摆起了长龙,将桌子围成一个大圈,上面放满了瓜果糕点。中间是一块空地,木头垒的高高的,这是晚上要烧的篝火,但现在还没到正式点火的时候。
祠堂前方正对着河流,村民们身着色彩艳丽的传统服饰,三三两两的围在一起说着话。年轻一些的则聚在一起比赛打水漂。
河边时不时传来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打水漂一般都是比赛谁打出去的石头在水面掠过的次数多,或者谁的石头能够打得更远。
沈亭被围在人群中央,他向来是玩这些的佼佼者。但他却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往远方看去,想要看奚九来没来。
直到看见远处走来的两个身影,沈亭神情微动,但他这次没有上前,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
沈亭的朋友见他情绪落了下来,有些苦闷。撞撞他的肩,瞥了远处一眼,道:“你怎么不过去,那外乡人来了。”
“人家不喜欢我,我还是别上去讨嫌了。”沈亭丢下石头,挤出人群,完全没了继续玩的心情。
他的朋友也跟着挤了出来,跟在沈亭身后,八卦道:“她拒绝你了?”
“差不多是拒绝的意思。”沈亭沿着河道,准备回到祠堂,“她已经成婚了。”
“成婚怎么了!你不是早就知道她成婚了嘛,但是我们这里又没有这些观念,你照样可以追求她啊。”好友拍拍沈亭的肩,为他加油鼓气。
“人家说了,只会认定一个人。”沈亭拂开朋友的手,神情郁郁。
“哦。”沈亭的朋友也知道没戏了。
朋友又转头,看向奚九和裴知行,两个人在落日下的身影格外般配。朋友也叹息一声道:“那只能算了,不过没关系,他们不是明日就离开了嘛,见不到就不难受了。”
朋友的安慰没起到任何效果,沈亭的心情更加郁闷了。
对啊,明天奚九姑娘就要离开了。
太阳很快落了山,霞光渐散,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祠堂的篝火烧了起来,里面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由村长还有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站在祠堂的大门口,他们面前是盛满的美酒,还有柳枝和山谷最前方的瀑布水。
每个村民手中拿着信物,女持芍药,男拿红豆,依次走到祠堂门口。站在最前方的村长会用柳枝碰一碰瀑布的水,随后洒在来者的头上。
这是寓意着净化和神圣的祝福。因为祖先之所以会搬来这里,就是看中了那个巨大的瀑布,唯有水源才能滋养万物。
向后面走,便有人送上美酒,一口饮下这米酒便可进入祠堂。
祠堂里面热火朝天,一进去直面的便是熊熊燃烧的篝火,烈焰升腾,向上猛蹿,令人兴奋不已。
拿着鲜花的众人,走进祠堂,坐在相应的位置上,直到人齐以后,这个织云节才算真正的开始。
……
村民载歌载舞,欢声笑语。
开始有人将手中的信物送出去,奚九身旁的女子,便收到了一枝红豆。
红艳艳的豆子,颗颗饱满,格外好看。那个男人脸羞红,身旁是撺掇他的好友。男人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我能邀请你一起跳舞吗?”
男人的眼中全是期盼和紧张,众人也看向这里,屏住呼吸,目光灼灼。这样的氛围,实在是让人不自觉的心跳加速。
半晌,女人递上自己的芍药,笑道:“可以。”
男人一把拉住女人的手,两个年轻的身影围着篝火,大方的跳起舞来。女人的裙摆如花一般散开,看起来赏心悦目。
“哇!!”
场面一下子沸腾起来,欢呼声响了起来,连吹奏的音乐都更来劲儿了,大家起哄,还有年轻人扯着嗓子尖叫着!
连奚九都不自觉的勾了勾唇。
而坐在一旁的裴知行却十分安静,只低头看着手中的红豆。
他用指尖扯下枝上的一颗红豆,豆子朱红,衬得他的手指更加白皙,竟然隐隐带着艳丽。其实一颗红豆,没什么好看的,但裴知行就是垂着眼,一眨不眨的看着。
祠堂里人声鼎沸,裴知行整个人却静的出奇。
身旁有人来给他敬酒。
村里人知道他们明日就要离开了,便有不少人来向他们敬酒道别。
“好啊。”裴知行欣然同意,他丢下手中的红豆枝,那红豆熟透了,因为这一扔还掉下来几颗,滚到桌下,找不见了。
裴知行顿了一下,却没有去捡起红豆。他直直的盯着,良久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点涩意。
火光映在他的眼底,碎光跳跃,漂亮极了。裴知行实在生的好看,平日里清冷得很,但现在一笑,冰雪初融般,真是让人晃了眼。
“聊表心意。”裴知行举起手中的酒杯,一口饮尽里面的酒,十分爽快。
众人见他原来这么好说话,以前不敢跟他搭话的人都过来给他敬酒,说些不舍祝福的话。裴知行皆来者不拒,笑着喝下敬来的酒。
裴知行如此豪爽,连奚九都侧目看了过来,觉得有些不对。
奚九按住裴知行的手腕,提醒道:“你醉了。”
裴知行拂开奚九的手,淡淡道:“我没醉,不用你管我。”
奚九还想说什么,有人叫住了她。
“奚九姑娘,能借一步说话吗?”
沈亭站在不远处,火光勾勒出他高大健壮的身影。他紧紧捏着手中的红豆,整个人都非常紧张,绷的很紧。
“就几句话,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的。”沈亭声音弱弱的,有些委屈。
奚九起身,走了过去。
裴知行背对着奚九,垂着的眼睫颤了颤,抿着唇没说话。
“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奚九并没有走太远,就几步路,正好能看到裴知行的位置,但这里要比祠堂里面清净很多。
火光远远的映在奚九的脸上,她的面上是没有太多情绪的,很平静。
两人之间也静悄悄的。
沈亭呼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情绪,道:“其实我不应该再来打扰你,但我知道你们明天便会离开,我还是想把心意都告诉你。”
“你知道吗,我很羡慕裴郎君。他只要站在那里,你的眼睛就会落在他身上,时刻关注着他,再也看不到别人。”
沈亭苦涩一笑,有些难堪,道:“这让我产生了妄想,若是奚九姑娘喜欢的人是我,那你是否也会用同样的目光看向我。”
奚九抬眼看向沈亭,眼神清浅无波,直白道:“我对你无意。”
“我知道!”沈亭忙道。
他似乎怕奚九误会,一把将自己手中红豆塞到奚九的手里,羞怯道:“我不是为了让奚九姑娘接受我的,我只是害怕再不说就没了机会。”
今天朋友的话彻底点醒了沈亭,继续难过伤心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奚九姑娘明天就要走了。
“这个红豆你……你收着,事后丢了都可以,随你怎么处置,这只代表我的心意。”
“再见!”
沈亭说完,人就一溜烟跑了,徒留奚九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一丛红豆。
奚九也没有真的扔掉沈亭的红豆,这样实在太不尊重人了。
等奚九再回去的时候,裴知行身边已经围满了人。他一直都很受欢迎,在中京也是如此。只是他身份太尊贵,许多人在他面前都恭敬着,不敢造次。
奚九皱了皱眉头,走回座位上,将红豆放到桌上。
透过人群,会发现裴知行散落在桌上的红豆枝,不知何时已经全部不见了,只剩了光秃秃的桌面。
但奚九此时并没有关注到这个。
她始终游离在这个村庄之外,因为奚九知道,她总会离开这里。所以连这个节日,她的内心也没有太多触动。
奚九拨开人群,见中间的裴知行已然喝的酩酊大醉,他的脸上泛着红晕,眼神迷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喝着别人敬来的酒。
“他人醉了,这杯我替他喝。”奚九夺过裴知行手中的被子,站在裴知行身侧,跟众人举了举杯,随后一口饮尽杯中酒液。
“哎哟!好酒量!”大家都有些醉了,于是情绪高涨,“再来一杯!”
又有人给奚九的杯中满上。
裴知行仰头,愣愣的看着奚九,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他的嘴角落了下去,垂着眼,手指蜷缩着,捏紧那一颗小小的红豆。
奚九虽然性格沉默,却也明白人情世故,这个村里的人对他们有恩,今天又是佳节,所以她也不扫大家的兴致。
基本上敬来的酒,她都喝了。
到最后,这祠堂里喝倒了一大片,奚九还眼神清明。
“走了,回去睡觉。”奚九拿起桌上的的红豆,握着裴知行的手腕,把人牵起来。
裴知行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了,安静的跟在奚九的身后。
奚九一手牵着他,一手握着红豆。裴知行低头,死死的盯着那束红豆,恨不得一把夺过那红豆,扔在地上踩个稀巴烂。
“世子怎么了?”听见身后传来吸鼻子的声音,奚九转头看去,才发现月光下,裴知行眼尾绯红,漫着晶莹湿意。
奚九沉默。
其实她也有些醉了,毕竟喝了很多酒,后劲儿上来,情绪被放大了很多。她盯着裴知行眼尾那的泪意,心中微微有些堵。
她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是很遗憾,奚九不能回应裴知行的感情。
奚九总是克制自己。
裴知行眼睛一眨,晶莹的泪便落了下来。裴知行猛的偏过头,紧抿着唇,抬手抹掉眼中的泪意:“没事。”
“好。”奚九又转过头,牵着裴知行往家里走。
裴知行声音闷闷的,他低声说:“我等会儿要洗澡。”
裴知行讲究,他喝了酒,坐在篝火旁又出了汗,不洗干净,他根本不会睡觉。
“好,属下回去给世子烧水。”奚九道。
两人都将方才波动的情绪按下,当做无事发生。
月光清冷,寂静,如薄纱般笼罩着山谷万物。皎洁清辉洒落在二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
“世子洗吧,属下在外面守着。”奚九放下手中的热水。
陈郎中的院子简陋,不似靖安侯府有浴房。在这里,洗澡只能在屋里。奚九自然不能在屋内,只能守在院子里。
夜已深,万籁俱寂,唯有屋內一豆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温暖而朦胧的光晕。那光并不明亮,却足以勾勒出裴知行清瘦修长的身影。
他缓缓脱下外衣。
奚九蓦然转过身,定定的看着脚下的土砾。没过一会儿,撩动的水声响起,在夜里格外清晰。奚九闭了闭眼,又走远几步。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两炷香的时间,奚九也不知道。她感觉自己脑子因为喝了酒,变得很迟钝,不该出现的画面,总是无法抹去。
她沉默的立在院内,如木头一般。
“砰——”一声,屋内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随后是一声痛呼。
这声音瞬间将奚九的思绪拉回,她神情一凛,快步走到房门口。
“世子,可是出了何事?”奚九厉声道。
“世子?”里面没人说话。
奚九的面色彻底沉了下来,那些刀光剑影瞬间涌入她的脑海,是她最近的生活太安逸,所以懈怠了,竟然忽略了她和裴知行正在被人追杀。
奚九一把推开房门,屋内氤氲的,湿润的水汽,裹着淡淡冷香扑面而来。
地面一滩的水,裴知行摔在地上。
薄薄的素白亵衣,松松垮垮的穿在他的身上,从肩头滑落。因为摔倒,素白亵衣被水浸湿,湿湿的贴在裴知行的肌肤上,隐约透出粉色的两点红梅。
一头青丝散落在裴知行的肩头,媚态横生,仿佛那山林中会吸食人灵魂的精怪。
意识到看到了什么,奚九酒一下子就醒了。她猛的垂下自己的眼,垂在身侧的手捏紧,涩声道:“属下冒犯。”
她立刻便想退出去,关门,走得远远的。
裴知行抬眼看着她,哪里能让她就这么跑了。裴知行态度强硬道:“你给我站住。”
奚九的脚步停了下来,但她仍旧垂着眼,不敢去看裴知行。
裴知行的声音又低下了来,软绵绵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的暧昧:“奚九,我好疼,你来扶我。”——
作者有话说:姐太回避了,必须给她上点手段。[狗头叼玫瑰]
第30章 第 30 章 好喜欢你
裴知行对奚九的感情是极为霸道的。
准确来说, 他的占有欲很强。他可以允许奚九不喜欢自己,但他不能允许奚九身边有别人,他必须保证自己在奚九的心目中,分量是最重的人。
任何人都不能越过他去。
所以奚九那句:“在我这里是不能的, 认定一个人便不会再更改。”给了裴知行极大的打击, 让他产生了很浓的危机感。
他有些焦灼。
如果那个该死的人突然出现了, 奚九喜欢上了他,那裴知行怎么办?
裴知行没有办法去思考这个可能性, 只要一想想,他就好像将内心放在火上炙烤一样,感到焦躁不安, 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
他靠在浴桶里,昏黄灯光落在他白皙清瘦的肩颈, 裴知行的目光凝视着漂浮在水面的青丝, 陷入了沉思。
他想, 他不能再等了。
坐以待毙只会被别人抢占先机, 哪怕只是一个还未出现的,莫须有的人,也必须要将其扼杀
奚九第一次觉得有些难办, 尤其是屋内的水汽氤氲在她的鼻尖,带着清淡的,独属于裴知行的冷香。
她垂着眼,死死的盯着自己的脚尖,可是映入眼中的画面,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消散。而且极其霸道的,蛮横不讲理的往她脑子里钻。
“奚九,我好疼, 你来扶我。”
夜里,裴知行的声音又轻又软,低低的,跟妖精趴在奚九的耳边说话一样。
奚九喝了酒,越发觉得自己脑子昏沉,思绪迟钝。她难耐的闭了闭眼,连呼吸都很努力的克制,让其变得平缓。
“是。”奚九哑声道。
她走进了氤氲的水汽中,越靠近裴知行,那冷香越是往她鼻子里钻,缠缠绵绵的将她束缚,裹紧,最后沉溺在这满室的水汽中。
其实裴知行不是在骗人,他是真的磕到了腿。
他是准备勾引奚九,但他其实没什么经验,他在屋里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干脆今晚趁着奚九睡意朦胧的时候偷亲她
就很保守。
但这对裴知行来说已经很大胆了,毕竟矜贵的世子也只接吻过一次,而且过程还非常糟糕。
他想的太入迷,出浴桶的时候滑倒,小腿结结实实的撞在旁边的凳子上,把水桶里的温水也打翻了,非常狼狈。
给裴知行人都痛懵了。
“世子摔到哪里没?”奚九将裴知行从地上扶起来,她的手放在裴知行腰侧,皮肤的温度透过湿润的衣服,传递到奚九的掌心。
奚九就像被烫到一样,不着痕迹的松开手。
裴知行“嘶”了一声,有点委屈道:“磕到了腿。”
奚九将人扶到床上坐着,裴知行其实穿的挺妥当的,亵衣亵裤都穿的很整齐,只是被水打湿了,有些透的贴在肌肤上。
奚九很注意的让自己的目光避开那些让人遐想的地方。
“属下看看世子的伤。”
奚九半跪在裴知行面前,她将素白的亵裤挽上去,露出裴知行的小腿。
裴知行的小腿纤直,线条匀称。他皮肤薄,因此撞到的红痕就格外明显,而且还撞得不轻,已经有些红肿。
如果不处理,明天早上肯定有淤青。
“世子怎么伤到的?”奚九低声问道。
“地上湿的,踩滑了撞在一旁的凳子上。”裴知行回答。
“是属下疏忽,没将凳子拿开。”奚九主动认错。
裴知行低声嘟囔道:“我自己伤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奚九没回答,她垂眼看着裴知行的伤处,红肿了一大片,有些骇人。奚九起身道:“属下去找陈郎中要些药来,世子稍等片刻。”
陈郎中知道裴知行摔了,在药匣里给他找药,一边问道:“伤的严重吗?”
“小腿上红肿了一大片。”奚九回答。
“哎哟,那挺严重的,明早估计有淤青。”陈郎中将一个粗瓷瓶递给奚九,嘱咐道,
“这药酒是活血化瘀的,你给他擦药的时候,记得给他揉揉小腿,将他腿上的淤血揉散,不然明早痛的路都走不了。”
奚九接过药,点头道:“好。”
回去的时候,裴知行仍旧坐在床上。夏日本就热,再加上有夜风,裴知行湿润的亵衣亵裤已经有些干了,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湿湿的贴在裴知行的身上。
他安静的坐在昏黄的室内,穿着一身素白,干净又纯洁。
听见门口的声音,裴知行转过头来。因为刚沐浴完,他脸上透出一种淡淡的红,像白玉里晕开的一抹胭脂。
“奚九。”裴知行低低的唤她。
奚九没应,走到裴知行面前,她又半跪着,抓住裴知行的脚踝,把他的脚放在自己腿上。
裴知行哪里都白,连脚也生的白皙修长。奚九又穿着一袭黑衣,这浓重的黑衬得裴知行的皮肤愈加瓷白如雪。
裴知行的脸蹭的一下就红了,急忙收回自己的脚,磕绊道:“你干什么,不不用这样。”
“别动。”奚九抓住裴知行秀气的脚踝,道,“需要擦药。”
“我自己来。”裴知行立即道。
这个姿势实在太过暧昧旖旎,带着难以言喻的涩.情,裴知行羞得耳朵都红了,感觉整个人都快烧了起来。
奚九仍旧没有放开他,她将药酒倒在自己掌心中搓热,随后将掌心贴在裴知行的小腿上,用了点力度,将药酒揉开。
裴知行轻哼了一声,痛的缩了缩腿。
“疼?”奚九问道。
“轻点,力度太大了。”裴知行蹙眉道。
奚九的力气没变,面不改色道:“要把淤血揉开,不然明天更疼。”
裴知行蹙着眉,忍着疼痛,手指攥住床上的薄被。他现在也挣脱不开奚九的束缚,只能等到奚九松开他。
月亮挂在天穹,洒下清辉。屋子里没人都没说话,静得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裴知行垂眼看着奚九,她敛着眼睫,眉眼线条清晰利落,鼻梁高而挺直,唇色较淡,整个人沉静如秋日静水。
但她紧贴着小腿的掌心是温热的,渗透进裴知行的皮肤中。
因为习武,奚九的掌心有些薄茧,擦过裴知行的肌肤,会给他一种粗粝的触感,激的裴知行身体一颤。
奚九抬眼,看向裴知行,似乎想问他怎么了。裴知行的心跳猝不及防的跳动起来,逐渐加快,仿佛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
深夜中,在昏黄的灯光下,两人的目光交缠着。空气中,有什么似乎变了,裴知行也不知道,他只觉得,他想离奚九近一点。
再近一点。
“奚九。”裴知行又唤了她一声,声音低且缓。
“奚九。”
奚九没有应,她半跪着,抬眼看着高高在上的世子。
她漆黑的眼眸直直的盯着裴知行,带着难以言说的侵略性,好像裴知行只是被她盯上的猎物,时刻准备将他拆吃入腹。
但是再仔细看,又会疑惑,因为她的眼睛平静无波,如深不见底的幽潭。
可裴知行是甘愿的,他甘愿献上自己的吻,献上自己的身体,献上自己的所有,只为得到奚九的喜欢,矢志不移的喜欢。
裴知行低头,他的吻轻轻落在奚九有些干涩的唇上,像一片羽毛落下。随后便是柔软的舌尖,舔舐着奚九的唇,跟小猫一样。
自从上次糟糕的接吻体验以后,裴知行私下去了解了很多,没有那么笨。
可是奚九始终没有启唇,无论裴知行如何讨好,也不得而入。奚九睁着眼,定定的看着近在咫尺的裴知行。他紧闭着双眼,害羞得眼睫轻颤。
奚九的心在缓慢的跳动着,一声接着一声。
或许是夜太深,情绪被不断的放大,也或许是喝了酒,思绪变得迟钝。奚九似乎想不起来太多东西,那些枷锁,那些束缚。
奚九都想不起来了。
她只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心在跳动。
因为裴知行的亲吻而跳动。
奚九闭了闭眼,她克制了又克制,脑中的那根弦还是崩断了。
她轻声低语:“世子别后悔。”
“嗯?”裴知行蒙蒙睁眼,眼中尽是迷离。
奚九欺身上前,抵住裴知行的肩,直接将人按在床上。奚九逆着灯光站在他身前,压迫性极强。
奚九垂眼看着现在薄被里的人,裴知行一头青丝铺在床上,他肤如瓷白,明眸皓齿。奚九轻声叹道:“世子真好看,哪里都美。”
脸好看,腿也是。
裴知行脸上泛着羞意,他抬手扯住奚九的衣角,将人拽下来,骄矜道:“那你还不亲我?”
奚九顺着裴知行的力度弯腰,看清楚了裴知行眼眸中的羞涩。奚九微微勾唇,低声道:“好。”
炽热的吻落了下来,奚九撬开裴知行的牙关,探入他的口腔,纠缠着他的舌。她可不像裴知行那样软绵绵的亲吻,奚九强势的掠夺裴知行的呼吸,几乎要让裴知行喘不过气来。
裴知行抬手勾住奚九的后颈,把她整个人都拉下来。奚九趁势覆在裴知行的身上,眼看着越吻越凶,裴知行脸憋得通红,推了推奚九的肩。
奚九低笑一声,道:“世子怎么不会换气。”
裴知行急促的呼吸着,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奚九的吻往下,亲吻着裴知行的白皙的颈,裴知行扬起头,难耐的哼一声。奚九的手抚摸着裴知行的腰,探入进去,掌下是细腻的皮肉。
这实在是太刺激了,裴知行从没经历过这么多。他喘息着,手颤抖的制止奚九的作乱:“奚九奚九,别。”
这一声,让奚九的动作顿住,理智瞬间回笼。她的唇还停留裴知行的颈侧的肌肤上,奚九难受的喘了口气。
他们的第一次,决不能在这里。
裴知行整个人都乱糟糟的,衣服被扯得松松垮垮,皮肤白里透红。他脑子乱的要命,整个人都很蒙,这已经超出了世子所能承受的范围。
“属下出去洗把脸。”奚九哑声道,她克制的抽身站了起来,转头就往外面走。
裴知行还躺在床上,他抬手,轻颤着将自己的衣服拢好,但也遮不住脖颈的红印。似乎感应到什么,裴知行往身下看去,那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
裴知行一把扯过被子盖住,整个人都羞耻的冒烟。
等收拾好一切,躺在床上的时候,意乱情迷早已消散,屋内变得有些诡异的寂静,连空气的流速似乎都变得缓慢下来。
裴知行很乖的躺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盖住,拉到下巴处,只露出来一张嫩生生的脸。
奚九沉默的看了他一眼,问道:“世子,现在可要熄灯?”
“嗯。”裴知行忙不迭的点头,根本不敢看奚九。
奚九熄了油灯,躺在裴知行身侧。她抬眼看着黑暗,觉得自己实在是放纵,竟然如此沉溺,犹不满足。
身旁的人呼吸很轻,控制着,裴知行也没睡着。
半晌,悉悉索索的响声,裴知行靠了过来,奚九的手中被塞入一颗冰冰凉凉的小东西,质地坚硬。
“红豆。”裴知行的嗓音有点哑,在黑夜中有些勾人。
“你不能接别人的红豆,只能接我的红豆。”
裴知行没忘今天沈亭在祠堂找奚九,随后奚九回来,手中就拿了一束红豆。红豆代表了什么,所有人都知道。
沈亭知道,奚九也知道。
裴知行当时就有些憋不住自己的眼泪,觉得心里又酸又涩。他几乎是赌气的将自己的红豆全部都扔掉了,一点也不想送给奚九。
反正有的是人喜欢她,有的是人要将心意送给她。
可是真要扔了,裴知行又舍不得,最后还是偷偷的留下了一颗。
“你必须把那个男人给你的红豆扔掉,等回了中京,你把我送给你的这颗红豆穿起来,时刻戴在身上。”
“我会检查的。”裴知行的话霸道骄横,但是语气又软软的,像在撒娇。
奚九捏着指间的这颗豆子,沉默半晌,道:“好。”
听到奚九答应了,裴知行勾了勾唇。他凑上来,轻轻的贴了贴奚九的唇,害羞道:“好喜欢你。”
“你喜欢我吗?奚九。”
“喜欢世子。”
第二日天刚亮的时候,奚九和裴知行就要起床,今日是他们在山谷的最后一天,要离开了。
天色微明的时候,奚九就醒了,裴知行还在睡。他依偎着她,侧脸贴在她的肩上,呼吸轻洒在颈侧肌肤上。
奚九睁眼看着屋顶,心绪算不上平静。
她的脑子似乎现在才稍微清醒一些,而不是如昨晚一般混沌,眼里只有裴知行泛红的肌肤。她轻轻的呼了一口气,纾解心中郁气。
和裴知行的关系,已经超出了奚九的预想,完全过了界,一发不可收拾。
她想,裴知行总有一天会后悔,会恨她的。
她就是一个骗子。
时间悄然而逝,天际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金色晨光穿透窗纸,落在床上,落在裴知行的脸上。裴知行的眼睫轻颤,眉头蹙起,有些烦扰。
奚九抬手,裴知行的眉眼处落下一块阴影,阳光被遮住了。
裴知行的眉心又松开,陷入安眠。
他没睡很久,因为已经天光大亮,他们要在早上的时候坐船离开。
“世子醒了?”奚九问道。
裴知行轻轻的“嗯”了一声,闭着双眼,脸在奚九的颈窝蹭了蹭,随后轻轻碰了碰奚九的唇,道:“早上好。”
“世子早上好。”奚九回答。
见裴知行醒了,奚九就率先起身,道:“世子醒了,就起身收拾衣物,今天我们要出去了。”
“好。”裴知行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哑意。
陈郎中将奚九和裴知行送到了河边,一艘船停在了河边。晨光洒在河面上,驱散了河面上漂浮的稀薄雾气,不时有鱼跃出水面,又潜入水底,只留下河面荡漾的涟漪。
沈亭早就在船上等着了。
陈郎中站在河边,颇有些不舍,道:“走吧走吧,回自己家里去。”
奚九和裴知行向陈郎中行礼道:“这段时间劳烦您了,实在感激不尽。”
陈郎中摆手,无所谓道:“哎!都给了银子,还说什么谢不谢的,没必要。”
陈郎中拍了拍奚九的肩,中气十足道:“小女娃,和你那小郎君要好好活着,不枉费老夫花了这么多精力救你们。”
奚九眼眸微动,动容道:“好。”
临别的话总是叙不尽,但再多的叮嘱,也无法阻碍离去的脚步。陈郎中知道人生多有别离,只叹了一声,赶人道:“走吧走吧!再不走,赶不到午时到岸边了。”
一艘船迎着清晨曙光,沿着山谷蜿蜒的河流,往前,直至变成一个黑点,再不可见——
作者有话说:嘿嘿,好久没亲了[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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