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本来毓朗的打算是自己入火器营, 就算谋不到翼长这样的官职,他也愿意平调或降职去从护军校做起。


    当时他的想法就是觉得火器营这个地方要紧关键,只要自己能进去站稳脚跟, 往后进退之间就能比现在有余地。


    毕竟要是真的只会花钱走关系拍马屁,这活儿不光自己会, 整个紫禁城能找出一堆儿这样的人来。越往后太子跟前人就越多,自己光靠姓赫舍里做不到真正的近水楼台先得月。


    现在想来还是自己太莽撞太嫩了些, 自己离太子不近却也不远,便是不借着太子的力进火器营, 名字一报上去恐怕就得摆到万岁爷案头上。


    太子如今轻易不出毓庆宫, 自己来毓庆宫当差这么久了更是压根没见他出宫过哪怕一次。


    就这么着才短短一个来月, 万岁爷那边就已经一会儿捧着太子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往毓庆宫送, 还提前告诉太子石家要进京的事。


    这可不是单纯的让太子爷去讨好老丈杆子,这是万岁爷希望太子主动去联络石家和跟石家有关系的势力。


    索额图不是一直把太子当成赫舍里家的太子吗?那就看看太子大婚以后有了太子妃和石家,到时候又是谁离太子更近。说句大不敬的话, 太子有朝一日登基继位,承恩公得是石文炳可不是他索额图。


    一会子又连乾清宫听政都不让太子去,不让去也就罢了, 还非让太子去上书房去管那些小阿哥。说得好听是兄友弟恭, 其实本质上还是敲打太子。


    你是元后所生, 朕爱重元后,所以你是太子。但是若当年朕不那么爱重元后, 亦或是没看中赫舍里家, 你这个太子就跟上书房里的所有皇子没有任何区别。


    雷霆雨露皆是圣恩这话没错, 但是也不能左边下雨右边打雷,完了脑袋顶上一片艳阳高照吧,还让不让人活了。


    太子都是这样的处境, 自己不过只是太子跟前的侍卫奴才,就该更加小心再小心,即便看着前程似锦也得走得如履薄冰。毕竟太子真出什么事,万岁爷一定不会杀儿子但一定会毫不留情杀了太子身边的人。


    如此一来,还是太子的谋算更周全。


    毓朗本就是镶黄旗下的佐领,苏合与玛尔泰最初都是毓朗合乎规矩从佐领下遴选出来入的护军营。毓朗离开护军营之后并没有带两人走,自己护军校一职也没让他们两人接替。


    当时毓朗多少觉得憋屈,没把自己的人安置妥当,现在看到反而歪打正着。在外人看来,苏合跟玛尔泰如今已经跟毓朗远了一步。


    等再过两年火器营完全组建好从上三旗挑人进营的时候,这两人身上属于自己的印记就更浅了,至少不会有人直接把两人和自己连接在一起。


    至于阿克墩,他是自己这一佐领下的骁骑校不错,但这种类似身份的人如前锋营等处的人太多了。


    要是在太子跟前当差或当过差的满洲上三旗佐领下的旗人,都不能入选或者都得被打上太子的戳,那上三旗还能不能选出一个火器营的精锐来都不好说。


    到时候真要这么干,遴选的范围就得从上三旗满洲旗开放到蒙古八旗和汉八旗,要是不愿意用蒙古人和汉人,就得往下五旗挑人。


    不管哪种情况,其一上三旗的都统们不一定乐意,其二他们乐意了更好,跟沈家沾亲带故能用的人更多,别的不说就光是自己媳妇儿那二堂哥,只要他能有这个机会就没有他进去的道理。


    人多了水就浑了,到时候再要从中挑选出来到底谁是万岁爷的亲信谁是太子爷的亲信,亦或是身后站着的到底是索额图还是明珠或是佟国维,谁又能说得清。


    毓朗像是最刻苦的读书人,人家吾日三省吾身,他则是把自己这段时间走过的路办过的事在心里来来回回琢磨再琢磨。最后得出结论:不够踏实但运气还不错。


    从继德堂出来,毓朗站在太阳底下缓缓呼出一口气。运气也是本事的一部分,这话是有一天夜里自家大奶奶跟自己说的,他从未听过这话,新鲜却又觉得有意思极了。


    自己问她这话是从哪儿看来的,她说她不记得了。她还说有运气不够,得更加有本事才能保得住这份运气。这话她说是她自己悟出来的,当时听得毓朗抱着妻子笑得快活,说咱们家得出一个女先生。


    那些话当时不过夫妻之间闲聊,不知为何就聊到那儿去了,之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又说到别的事情上头,这一茬自然也被二人抛诸脑后不再提及。


    现在重新想起来,毓小朗在心里狠狠握了握拳,恨不得脸冲着太阳给自己加油鼓劲儿。这个样子可惜没让沈婉晴看见,看见了非得让人画下来,原来毓朗这小子也有这么中二的时候。


    想通了理顺了,毓朗脚下的步履都比平时更轻快些,然后刚走回毓庆宫值房就碰上七阿哥跟前的哈哈珠子来找自己。


    因着飞身上马救阿哥这事,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毓朗都已经听了一箩筐夸赞他的话。人听了好话会飘这是本能,好在毓朗借太子提起火器营之事强行把自己又给压了下来,这会儿见着七阿哥跟前的人,毓朗已然看不出一丝得意或飘飘然。


    “这些金疮药和这枚玉佩都是七阿哥给的,还请毓大人收下。”


    “微臣谢过七阿哥赏赐。”


    哈哈珠子说的是给,到了毓朗这儿却是谢赏。胤祐跟前的哈哈珠子愣了一下,随即才低声继续道。


    “毓大人不必客气,阿哥没别的意思。昨天阿哥回去就说瞧见大人手上被缰绳勒伤了,本来昨儿就要来看看,回去就受惊发热就没能来。”


    皇阿哥身边的人这么平易近人毓朗还是第一次见,对此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点点头接过胤祐派人送来的药膏,“还请回禀七阿哥,奴才身为侍卫职责所在,阿哥无须多思。”


    说着又抬手露出掌心已经浅淡了大半的勒痕,“这点儿小伤再过两天就该看不出来了,惊了马也不是什么大事,这次从马上摔下来都没事,下回七阿哥再上马就该一路平川了。”


    “那就借毓大人吉言了。”哈哈珠子仔细看过毓朗手掌上的伤,确定真的没什么了才欢欢喜喜离开。


    半大的孩子最怕这种情况了,再小一点天不怕地不怕,摔了拍拍屁股爬起来又能往马上爬。再大一点心里再害怕也能硬着头皮上去,因为知道这会儿不上回头这事越琢磨越害怕,日后就更不乐意碰马了。


    其实要依着毓朗来看,七阿哥还是学骑马太晚。四五岁的时候找个谙达把他往马背上一扔,用不了几天自然就学会了。


    什么腿疾不腿疾的,自己佐领下好几个腿脚有毛病的,也没见谁因为这个就怕骑马的。所以在这件事上毓朗骨子里其实是赞同大阿哥昨天那个话的,怕什么怕!又摔不死!真摔死了也就不用怕了。


    不过这话毓朗不会说,七阿哥的事也轮不到他插嘴。万岁爷的儿子就留给万岁爷自己操心去,自己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就好了。


    自觉想通了并且运气还不错的毓大人在宫里当值最后这两日日子过得很好,直到下值出宫,在宫门口听常顺把家里的事情一说,才彻底炸了毛。


    “爷、爷,您千万别着急。今儿出门的时候大奶奶就嘱咐我这事先别跟您说,奴才我可是背着大奶奶跟您告的状,您不能把奴才卖了啊。”


    “啰嗦,你敢瞒着不说爷抽死你信不信。”


    毓朗阴着脸进门,吓得门房上几人都躲在屋子里没敢出来。跟着房良回来的伙计王顺还是第一次见这一家的大爷,为此还留下了很长时间的阴影,一直觉着府里大爷就是个活阎王。


    毓朗带着一身煞气往里闯,瞎子都看出来这是真来气了。有胆子大的远远跟着后头,想看看大爷这个脾气是冲着谁去的。直到亲眼看着毓朗进了大太太的院子,这才一拍大腿:大爷这是真把大奶奶放心尖尖上了啊。


    “太太,大爷来了。”


    “来了就来了你喊什么,怎么这个时辰来了。我正要礼佛,你去、你去拦一栏他 。就说我今儿没工夫,让他明儿……”


    这两天沈婉晴一直待在东小院没出来,连给正院请安都没去。一问就是那天累着了浑身没劲儿,想要再多躺几天。


    钮祜禄氏这个气啊,她是不知道沈婉晴是假晕倒,但她就觉着这事怎么越来越不对劲。


    她拿了管家权家里家外耀武扬威,弄得赫舍里家没了她就不行一样。转过头她自己累病了还全成了自己的不是,自己到底干什么了。


    自觉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错的钮祜禄氏满肚子怨气,觉得这个儿媳妇太拿乔,什么大不了的事歇了一天还不够,还得一直躺着,也不知道是真不舒服还是假不舒服。


    这些话钮祜禄氏一个字都说出口,但又都明明白白摆在脸上。她想让丫鬟拦住毓朗不让进,可毓朗浑起来谁拦得住,钮祜禄氏话还没说完脸上的神情更是来不及收敛,儿子就已经闯了进来。


    “额娘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谁又在你跟前嚼舌根子了。进宫这么久不回来一回来就往我跟前发脾气,你好大的威风。”


    “儿子是这个家的主子爷,大小事情不跟我说跟谁说,怎么就成了嚼舌根子了。”


    “我说的是沈氏的事,既然现在东院和正院的事都交给沈氏料理,以后额娘就不要过问,怎么做、好不好都由她说了算。”


    毓朗不愿意听自己额娘这些绕弯子的话,以前是西院管家的时候这种类似的话他早就听够了。


    每次来钮祜禄氏跟前请安,钮祜禄氏必定先是问毓朗身体如何,在外面当差如何,每一次毓朗的回答都是一切都好。


    因为要是毓朗回答不好,钮祜禄氏也想不出任何办法,只会一再追问为什么不好哪里不好,之后兜兜转转又一定会转回到‘你阿玛走得早,你弟弟妹妹还小都可怜,她自己心灰意懒连管家权都保不住,你身为长子一定要听话要懂事’这些没用的废话上来。


    毓朗从一开始觉得钮祜禄氏可怜,到觉得听这些话的自己可怜,再到他压根就不愿意多听一句这些话,如今已然可以很平静地拒绝再听她的这些絮叨。


    “老大!我才是你额娘。”


    前天婆婆才跟自己说别让儿子跟自己离心,自己当时还想着这怎么可能。谁知不过两天时间儿子就为了沈氏晕倒的事来跟自己发脾气,这可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汉人这话说得太对了。


    “没人说您不是我额娘,儿子每年该给额娘的奉养都给足了,我在外面的事也不曾让额娘跟着操心。


    如今儿子娶了妻子,妻子不光是家里的大奶奶,还是儿子的佐领夫人。所以从今往后儿子身边的事情不论内外都归沈氏说了算,您能明白儿子的意思吗。”


    毓朗最需要钮祜禄氏这个额娘帮他撑起一片天的时候,钮祜禄氏借着小儿子和守孝礼佛的名义,给自己找到了一条最体面最轻松最没人能置喙挑剔的路。


    那就怪不得毓朗自己找到了能与自己并肩扛起这个家的妻子,再由不得钮祜禄氏借着额娘和婆母的身份来插手自己的事。


    “这个沈氏到底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我说了多少次我什么都没干。我连话都没跟她半句她自己就倒了。这难道也能怪到我身上?”


    钮祜禄氏是真觉得自己冤枉,自己是想来着可自己没做什么啊,难道自己身为东院的大太太连想掌家想给儿媳妇立一立规矩都错了?


    “额娘,我是你亲儿子。”所以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


    沈氏那可是牛劲儿上来,在床上恨不得勒死自己都不求饶的主儿,能累得走不回东小院半路晕倒,那就说明她是真累狠了。


    “您啊千万什么都别做,您不做沈氏都累成这样了,您要真做点儿什么您儿媳妇儿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你这个混账,去了毓庆宫当差入了太子的眼就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这么跟你亲额娘说话,我要是去都统衙门告你个忤逆不……”


    “毓朗,回来了怎么不见你人啊。”


    毓朗往赫舍里院子里冲的时候,就有机灵的往东小院报信。沈婉晴过来有一小会儿了,她站在钮祜禄氏的院子里没往里走,这会儿婆媳两个真没必要见面,见了说不定就是火上浇油。


    “你出来,我身上没劲儿走不动了,你过来扶我一下。”


    直到听着钮祜禄氏越说越不像话,这才出言打断了她的话。历朝历代都是以孝治天下,要是毓朗真被钮祜禄氏骂成忤逆不孝,这可不是什么随口说说明天就能忘了的事。


    钮祜禄氏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被沈婉晴打断之后也不再说话,只恶狠狠地盯着毓朗,还想等着毓朗这个儿子主动跟自己服软。


    毓朗又怎么可能这个时候服软,现在要是跟钮祜禄氏低头,沈氏往后再想在家里说了算就难上加难了。


    所以即便心里憋着劲儿难受得很,毓朗也强撑住了,深深看了自家额娘一眼便从屋内转身出来。


    院子里除了沈婉晴还有芳仪也在,芳仪看着她哥好一会儿,才低声跟沈婉晴说:“嫂子你带着我哥回去吧,额娘这儿有我在出不了什么事。”


    第62章


    在钮祜禄氏跟前发了好一场脾气的毓大人狼狈极了, 跟个没人要的狗儿一样被沈婉晴牵着回到东小院,就一头扎进西厢小书房里不肯出来了。


    从宫里下值出宫本来就是傍晚,沈婉晴觉着他在宫里上五天班也累, 还专门让凝香做了蟹黄包子、红焖羊肉煲和板栗烧鸡,都是从冯嬷嬷那儿问来的他喜欢的口味。


    这一闹菜冷了得回锅再热不说, 菜热了这人也不肯出来吃。沈婉晴站在书房外隔着窗户问了一次吃不吃饭,里边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就知道这是真不想吃也吃不下,就没勉强。


    等沈婉晴自己吃了晚饭又找了本闲书看了小半本, 抬手拿过毓朗搁在家里不喜欢的戴的怀表看看时间, 一看都八点半快九点了, 这才又起身往书房去。


    “大爷, 今儿再不出来我可关门睡觉了啊,等会儿晚上书房里冷,冻病了别怪我。”


    “…………”


    “前两天太子派高来喜送了好些东西来, 狐皮已经收拾出来了,我打算让雪雁给你做一件皮袍子。”


    “…………”


    “你想做成什么样式的,常服袍还是斗篷, 在毓庆宫当值的时候让穿斗篷吗。要不你出来看看衣服料子, 颜色要是不喜欢就还用石青色的。”


    “太子爷宽和, 只要不是轮着那天守毓庆宫几张大门,在毓庆宫里都能穿。”


    书房里没点蜡烛, 毓朗回来以后就倒在书房的躺椅里懒得动弹, 心里想的都是阿玛去世以后的事。


    很多事不想的时候不觉得, 认真一想才发现感情自己记性这么好,这些年受过的委屈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得明明白白。


    好多次他回来想跟钮祜禄氏说说,可钮祜禄氏这个额娘不是忙着带菩萨保就是在佛堂里。


    起初毓朗还会耐心等钮祜禄氏从佛堂出来, 但即便她从佛堂出来了,也几乎没时间听长子说起外面弄不明白的事情。她还得照顾菩萨保和芳仪,他们更小更需要额娘。


    毓朗曾经在心里想过,为什么弟弟妹妹跟前明明有奶嬷嬷和丫鬟,额娘却还是一门心思扑在他们身上。自己在外面被佐领下的那些旗人当孩子糊弄的时候,为什么连找个人说一说拿个主意都找不着。


    毓朗不明白她怎么那么信佛菩萨,或者是她都那么信佛菩萨了,怎么自己还是有这么多难处,是佛菩萨管不了自己还是额娘压根没替自己在菩萨跟前求过只言片语,毓朗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就做件斗篷,太子送来的织金缎里有一匹驼色的,颜色花样都好,拿来给你做斗篷的面料肯定出彩。”


    本朝官吏尤其是武官和侍卫的氅衣皮袍和斗篷讲究实用,皮料外边的缎面多是石青或蓝色,为了冬天上马方便不累赘更是很少有别的配饰。


    可毓朗长得俊朗,眉目精致又不女气,沈婉晴就难免生了想要好好打扮他的心思。给自己的人精心搭配打扮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情,沈婉晴来回挑选才挑中那匹驼色的织金缎,要是不能用就太可惜了。


    “有多好看,好看得大奶奶非得这个时候来跟爷说这个。”


    沈婉晴语气了带着点点欢喜,听得书房里的毓大人再也坐不住,腾一下起身打开门,站在门口半是无奈半是嗔怪地看着沈婉晴,自己那点儿伤心难过的劲儿全被她给毁了。


    “大爷身段好,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这样的颜色穿在你身上不压个子也不显臃肿,到时候穿上走在人群里肯定一等一的打眼。”


    “什么脱衣有肉,这话也是能浑说的,当心让院里丫鬟听了去背地你笑话咱俩。”


    毓朗从来没听过这种浑话,赶紧拉着沈婉晴进了书房。把人拉进来了才想起来屋子里没点灯,除了月光从窗户纸照进来的朦胧光亮,两人之间此时此刻的气氛实在是说不出的暧昧。


    “大爷以为她们背地里不笑话啊。”沈婉晴没好气地朝毓朗翻了个白眼儿,两人在那档子事上莫名契合又较劲儿,每次都非要在那小小一张床上争个高低上下。


    好几次早上春纤进来收拾床铺的时候都欲言又止,要不是沈婉晴每次都真心餍足快活的样子,春纤早就要怀疑两人是不是背着她们打架了。


    “大奶奶怎么也不安慰安慰我,我都这样了。”


    “哪样了啊,我可只看见大爷的威风了。”


    沈婉晴手臂松垮垮地搭在毓朗腰间,手心却紧紧贴在衣料上细细在丈夫劲瘦挺拔的腰间摩挲。今儿毓朗的表现她很满意,这会儿才乐意过来哄狗崽子一样哄他高兴。


    “我威风过了,明儿这家里就该说你这个大奶奶不贤良淑德了。不说规劝我这个大爷孝顺额娘,还挑拨我这个大爷跟额娘犯浑。”


    当时回来那一下子毓朗是真气昏了头,现在一个人在书房待了这么久,理智回笼才觉得这事办得不好。


    自己在家里的时候少,沈婉晴在家里的时候多,当婆婆的与生俱来对媳妇儿就占尽了优势。要是自己不在的时候额娘真要难为霁云,毓朗除了事后生气跳脚又还能做什么。


    “说你笨你怎么还真不聪明了,我是当媳妇儿的难道额娘就不是当媳妇儿的了?家里有老太太压阵你怕什么。


    家里二太太还不知道跟不跟二老爷离京,便是不走往后家里的事也指望不上她。太太还要礼佛也不得闲,我这个大奶奶就是家里眼下唯一的老黄牛,老太太且得哄着我干活呢。”


    “没见过知道自己是老黄牛还这么高兴的,大奶奶说我笨,我看你也不咋聪明。”


    夫妻两个说的都是些没营养的话,沈婉晴说是来哄人也没提半个‘你不要难过了’这样的话。


    怎么会不难过呢,说出来反而令人生厌。倒不如就这么过去,今晚不想了今晚就不难过了,下次什么时候想起来再难过一下,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


    两个不聪明的人在黑漆麻乌的书房里又待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出来的时候院子里只有门房处坐了一个婆子一个小丫鬟,婆子在打瞌睡小丫鬟在吃果脯提神,看来今晚是她俩看门守夜。


    听见开门的动静,青霜从挨着捎间的角房出来,她还惦记着自家主子晚上没吃饭这事,想着去茶房生炉子热点吃的。


    “我不饿,你回屋去吧。”毓朗被沈婉晴状似无意弄得心里躁得慌,哪有功夫吃饭,随便糊弄两句就拉着沈婉晴进了屋。


    青霜看两人关了门,又站在门口等了一小会儿,听见捎间窸窸窣窣传出来一些不可言说的小动静,这才心满意足出门去厨房嘱咐灶上留热水,再回来去茶房把晚上特地给毓朗留的蟹黄包子和八宝粥给热上。


    自从大奶奶进门以后,东小院的几个丫鬟都已经很快适应了怎么伺候两个主子的节奏。她们都觉着现在的日子比以前东小院只有大爷一个主子的时候强,干起活儿来就自然比以前更殷勤周到。


    毓庆宫的赏前天送到赫舍里家,昨天毓朗从宫里回来,今儿就有媒人上门来。还是一大早就来了,来的时候沈婉晴还躺在被窝里没动弹。


    昨晚上办事办到一半外边就下起雨来,床帏里箭在弦上还没完事的两人谁也不肯认输,汗津津的两人贴在一起,从连呼吸都直冒热气一直到身上的汗都凉透了,毓朗才依依不舍抱着沈婉晴起身去洗漱。


    连着五天在宫里回不来,这事对毓朗来说影响可太大了,吃不着的时候想得慌,吃到了嘴里又怎么都吃不够。要不是在太子跟前当差得脸太要紧,他真是经不住这么来来回回的煎熬。


    沈婉晴不知道他这么些小心思,还以为他真就是非要跟自己较劲儿。那自己能惯着他?反正毓朗不喊停她就能扒着人死活不松手,有本事就一直不要停!


    就这么着做到尾巴上的时候冷了一小会儿,早上便觉着鼻子塞塞有些着凉了。


    “下午让他们把炕烧起来,等晚上把潮气湿气都散尽了我们睡次间炕上去。”


    “那这几天不出门了,我来熬梨膏。”


    从那天在花轿上醒来到今早,沈婉晴来到此方世界差不多正好一个月。不过三十来天,她已经有点儿不大记得以前天天这个工地那个项目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了。


    同样的,本来属于原主的记忆和习惯也渐渐跟在沈婉晴融为一体,之前必须得刻意才能记住的一些小姿势和癖好,现在好像生来就是自己的。这会儿一听毓朗说要烧炕,她就隐隐觉着腮帮子疼。


    “大奶奶这火气是有点重,梨膏是得多做些,到时候我伺候大奶奶吃。”


    “呸,大白天的说什么浑话呢,被人听去了今晚上你就自己睡书房去。”


    沈婉晴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脚来,踹在坐在床边毓朗的后腰上。沈婉晴没惜力,偏偏毓朗猜到了自家大奶奶的动作,早就暗自稳住下盘紧绷了背脊,沈婉晴非但没把人踢到床下去,脚还像踹在硬邦邦的铁板上一样,踹得自己脚指头都疼。


    “去去去,就知道在床上跟我耍无赖,有本事跟外边耍去。”


    沈婉晴已经把自己巡地巡田那几天的事都跟毓朗说了,以前以为二太太只是贪财,现在才知道她那个能干精明也只不过是样子货。


    庄子上的管事管不住,城里的铺子就为了画眉外家给的那点蝇头小利宁愿放在那里落灰。公中的庄子林场全被赫舍里家那些族人占着,佐领一家除了每年拿那点银子,就再没一点儿话语权。


    这也就是眼下康熙管八旗管得还算严,他们不敢挑衅毓朗作为佐领的身份和地位。要是自己运道再差一点晚来个三五十年,毓朗这个佐领一年到头还能从公中拿到多少银子可就更没准了。


    “你放心,大奶奶要是再晚两天去巡田,他们的态度必不是如此。”


    “可不是,要是大爷再早点得了太子爷的宠信,这大奶奶的位置恐怕也轮不到我了。”


    “啧,怎么就这么小气啊。”


    毓朗当然听出来沈婉晴的阴阳怪气,“不就是昨晚上多给大奶奶留给蟹黄包子,怎么记到现在啊。”


    “我晚上就吃了三个,给你留了一笼还多。轮到我说我要再吃一个,你瞧瞧你那小气样儿,我拢共也就吃了一个半。”


    半夜洗完澡两人饿得那叫一个狠,青霜端来的包子和八宝粥被两人一扫而光。沈婉晴跟毓朗说多给自己留一个包子,他嗯嗯半天没留下不说,还死皮赖脸把自己手里那半个也给叼走了。


    “我那是没听见,我都饿疯了你别说跟我说留包子,便是留金子都留不下来。”


    十七八的年纪本来就是能吃能睡,毓朗去年跟随大军出征时带着人当哨探,要提前侦查敌军动向出去了连明火都不能生,除了随身带的那些硬得能当石子的饼子什么都吃不了。


    之后回营能吃饭了,毓朗一个人吃了一锅面条。就站在锅边等,伙夫盛出一碗他吃一碗,眼睛就盯着锅里的面条,他碗里的吃完了锅里的都还没熟。


    为了个包子两人又在捎间里磨磨蹭蹭好半晌没出去,从正院来的丫鬟等了又等,只得硬着脸皮再问碧云大奶奶什么时候起身。


    碧云是不愿这个时候进去扫主子的兴,但昨儿才得罪了大太太,老太太这边说什么都不能再开罪了。再不情愿也还是转身进屋,站在捎间外头轻轻敲门:“大奶奶,老太太那边请您过去呢。”


    第63章


    “小姑姑的事我不想管。”


    “早看出来了。”


    毓朗让碧云进来, 自己起身去穿衣服洗漱,一听沈婉晴满不情愿嘀咕这话,当即就捂着热帕子按在脸上闷闷发笑。这事别说她, 就是自己也不想管啊。


    “小姑姑那人心里想的跟咱们不一样,你对她好她是记得, 可也就光记得。下次惹着她不高兴了要跟你翻脸照样翻脸。你对她不好她也这样,听说上次她还跟你向西院求情了?”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这事, 既知道了怎么也不问我一句,就不怕我真答应下来啊。”


    沈婉晴没有梳着发髻睡觉的习惯, 睡前都得解开发髻编成大辫子, 要不然第二天早上头发肯定得被毓朗压在身下, 烦死个人。


    本来就才十九岁的大姑娘, 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再配上沈婉晴看似小鹿一般湿漉漉亮晶晶,实则还没洗脸眼屎糊住所以才朦胧的眼睛, 毓大人简直猪油蒙了心怎么看怎么喜欢。


    伸手搂在沈大奶奶腰后也不说话,就这么站在小小一个捎间里,哼哼唧唧黏黏糊糊不肯松手, 弄得正在铺床的碧云实在是待不下去, 干脆转身躲出去。


    走到屋外廊下看着还眼巴巴等着的丫鬟, 心一横第一次故意跟主子呛声:“福珠姑娘你来得太早了,我们大爷正忙着呢。等会儿大爷忙完了, 大奶奶自然就过去了。”


    “碧云, 你喊什么喊。”


    听见碧云在外面说话毓朗这才发现本来在铺床的人已经不在屋里了, 他转身隔着窗户往外看,“福珠你别听碧云胡说,你回去告诉老太太, 就说我给你大奶奶描眉,等完事了就过来。”


    “瞎说什么呢!”碧云吃不下狗粮躲出去就够臊人的了,这人还非要再补一句,福珠想不想歪都难,“什么给我描眉,就你那爪子咋还给我化妆,我今儿别出门了才给你祸祸。”


    沈婉晴没好气地在毓朗胸口捶了两下,用了七八分的力道,毓朗纹丝不动沈婉晴手腕子震得生疼。打是打不过了,只得又抬脚在他鞋面上踩了一脚,这才转身在梳妆台前坐下,喊春纤进来给自己梳头。


    “很明显吗?”


    “自从小姑姑跟你说过让你帮她相看人家做媒,这都多久了你数数你有主动提起过这事吗。这要是还看不出来,我也太笨了。”


    沈婉晴没头没尾续上之前的话,毓朗也能严丝合缝的接上。沈婉晴透过梳妆镜看他还是会觉得真神奇,怎么会这么顺利就跟另外一个人产生了默契呢,真奇怪。


    “那……”


    “去还是得去,你这会儿不去老太太还得派人来催。”


    毓朗当然知道保媒拉纤多烦人,可没法子啊。这事要放在昨天之前沈婉晴要这么问,他肯定说不愿意那就不去。本来福璇是长辈是姑姑,这事就不该轮到自己和沈婉晴插手。


    可谁让昨儿自己刚在额娘跟前耍完浑,沈婉晴在这个家里总不能把人都得罪干净了。眼下讨好婆婆是没用了,那就得把老太太给哄得高兴了才行。


    “行吧,就知道你得这么说。”这个道理沈婉晴怎么能不明白,可就是想再问一句,现在问了心里就舒服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得把老太太哄高兴了才好。”


    “孝敬,这是孝敬。什么哄不哄的,到了老太太跟前可别说漏了嘴。”


    “你真当我傻啊,我到了老太太跟前什么样子你还不知道?别啰嗦这个。”


    盘好发髻换好衣裳,洗漱上妆都弄妥当早饭也都端上桌了。两人从捎间里出来一点儿异样都看不出来,倒是碧云脸上有点讪讪,忙前忙后格外殷勤。


    “你家大爷没跟你生气,别担心。”碧云是是个多思多虑多做的性子,二十来岁的姑娘比好些嬷嬷婆子办事更加周全。


    今儿打趣两人的要是是青霜或者春纤她们,说也就说了压根不会往心里去。


    但碧云不一样,她也是被福珠催着急了,偏偏里面这位爷又半点不知道抓紧着些,才脑子一热说了几句怪话。


    “大奶奶是个心胸宽厚的人,奴婢方才太放肆了,什么话不过脑子就往外秃噜。”


    “就你大奶奶宽厚,那我就是个小心眼子?”


    “爷是不是小心眼子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知道大奶奶待我好就行了。”


    有些人得拿规矩当尺子比着管着才能好好当差,有些人响鼓不在重锤,提点一两句她自然而然心里就有数,碧云就是这么个人,说上一两句就行了,多说反而没必要。


    沈婉晴一直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来了这么长时间别的都还好,就是这一大早吃东西让人头疼。不吃不行,吃也不怎么乐意,就只能陪着毓朗一边看他吃一边磨洋工。


    “平时随大奶奶的便,今儿赶紧的吃,别磨磨蹭蹭好不容易等你胃口来了,正院催你过去的人也来了。”


    “哪有那么快,你吃你的吧。”


    毓朗的嘴像是开了光,没等两人把早饭吃饭正院那边真就又来了个嬷嬷,一进门就冲沈婉晴笑得殷勤热络,说是老太太的话让她这会儿怎么都得先过去一趟。


    沈婉晴下意识扭头去看毓朗,毓朗闷头笑得差点儿被豆浆给呛死,见她盯着自己看还摆出一副无辜极了的表情冲沈婉晴挑眉,就说得来人催怎么还不信呢。


    毓朗上午得去找一趟阿克墩,昨晚上沈婉晴已经跟自己说了戴佳氏这几天陪着自己的事,两家的关系不止是佐领和骁骑校,入火器营的事得小心再小心,但是也不能谁都不告诉。


    阿克墩是自己佐领下的骁骑校,自己好他就能跟着好,这事毓朗只能先给他透露个风声,通过他去稳住苏合与玛尔泰。


    只要熬过这两年,等他们入了火器营自然不愁前程,若熬不过另投了高枝儿也不算坏事,他们有自己的选择自己也算是再一次把能放心托付的人再筛一遍。


    他用不着去正院躲过一劫,沈大奶奶真是一点儿脾气都没了,把碗里的半个蒸饺吃完,又把刚舀到碗里刚喝了一口的甜酒冲蛋递给毓朗,便认命起身带着春纤青霜往正院去。


    “额娘,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要念佛,老太太跟前的人都往我哥那儿去了好几趟了。”


    “去就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侍奉在佛祖跟前要专心要持之以恒,这话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从不往心里去。”


    昨天傍晚毓朗冲到钮祜禄氏跟前大发雷霆,过后不管是正院还是西院都没人过来哪怕问上一句半句。这个家里的人都是势利眼,见沈氏掌家毓朗在宫里得了太子的宠信,就生怕得罪了他们。


    只有自己不怕,他们越得意自己就越不能低这个头。当初自己向老太太要东院的管家权老太太不肯,这才几年时间舒穆禄氏不也说倒就倒了。


    沈氏再威风又如何,她能等得到舒穆禄氏倒霉就肯定能等到沈氏落魄,到时候这个家里到底谁说了算就不一定了。


    “你不要看着你大嫂现在威风,那是二太太倒了才被她捡了便宜。二太太落架是因为万岁爷查放印子钱,不是你大嫂自己的本事拉下来的。你是我的女儿,别眼皮子浅的看着她风光就凑上去,给我丢人现眼。”


    这话说得逻辑不是完全没有,要是芳仪再小个两岁三岁她说不定就觉得自己额娘的话有道理。


    但她年纪不小了,前几天才刚跟着沈婉晴出去巡田巡铺,沈婉晴干什么事都把芳仪带在身边,没跟她多说什么但芳仪自己长了眼睛长了心,他会看会默默记下来。


    “额娘,要是二婶真的是你说的那样,我大嫂又一点本事都没有。那为什么二婶倒台之后老太太还要把管家权给大嫂不给您,为什么这个便宜是大嫂占了不是您拿了。”


    “混账!”


    芳仪的本意是一半不明白一半憋不住心里话,落在钮祜禄氏眼里就成了一种赤裸裸的挑衅,脑子嗡嗡的几乎转不动,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抬手给了芳仪一巴掌。


    满人家的姑娘八九岁就算半个大人了,毕竟再过几年满了十三就该参加选秀。到时候不光是有可能被万岁爷挑选入后宫,还有很大可能被指婚给王爷贝勒等宗亲勋贵。


    都说满人家的姑奶奶金贵,当然不单单因为这些女子嫁人以后大多都是家中的管家娘子,还因为她们的婚姻天然就带有联姻和功利的属性。如此一来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跟未婚或再婚的女儿能维持好的关系当然比成仇要强。


    芳仪这么个大姑娘站在廊下,当着好几个丫鬟嬷嬷的面被钮祜禄氏打了一巴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旁的奶嬷嬷当即就冲上来把芳仪往自己身后捞,“太太这是做什么,姑娘有什么不是您教姑娘就是,教不好您还能告到老太太跟前去。姑娘的脸面多金贵,哪能这么着说打就打啊。”


    “我不是……”芳仪是自己亲生的,钮祜禄氏也是气蒙了才动的手,现在反应过来也后悔。但看着芳仪站在奶嬷嬷身后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那个样子,又觉得心寒得厉害。


    “你想去正院你就去,今儿我哪儿都不去。”钮祜禄氏那犟脾气上来谁来都不好使,她拍了拍氅衣上压根就没有的灰,重新挺直腰杆抬起头。


    “到了该礼佛的时辰,你们不要来佛前扰了我的修行。”说完便转身入了佛堂,也不管芳仪站在外头眼泪簌簌往下掉。


    沈婉晴还不知道钮祜禄氏那边又闹了幺蛾子,刚走到正院门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回头一看是脸上顶着一个巴掌印的芳仪。


    “怎么回事啊,这怎么弄的。”


    “嫂子,我看老太太派人去东小院找你,我又不知道是有什么事,就劝额娘也来正院看看,正好也能跟嫂子缓和缓和。额娘不肯来,这一巴掌是她打的。”


    ………………


    芳仪是个聪明姑娘,懂道理也有些小精明,知道劝她额娘识时务者为俊杰,也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跟谁搞好关系。


    唯一的不足就是年纪太小,做什么都太明显太刻意。此时此刻她会顶着这个巴掌印过来不是真的非要知道正院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想来告诉自己,她这个小姑子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老太太找我过来是有媒人来了,应该是来给小姑姑说媒的。”


    是心机但沈婉晴不觉得有多大不对,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人活着本来就都是为了自己。换做是自己有钮祜禄氏这么个额娘,也得早早给自己找出路。


    “脸上红成这样可别让老太太看见了,瞧见了得心疼死。到底什么情况我也还不知道,你先回去带上菩萨保去东小院玩儿,等我回去了再跟你说到底什么事好不好。”


    “好,我听嫂子的。”


    芳仪过来本也是为了沈婉晴,现在人追上了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也都表达了,进不进正院她无所谓。


    芳仪乖乖转身会东院,沈婉晴看她走远了这才迈腿入了正院。刚进正院没几步就瞧见老太太跟前的嬷嬷往自己这边走。


    沈婉晴看着她那急得脚下生风的样子是想笑又不敢笑,她都没明白这家人的态度怎么能变得这么快。


    自己到底是因为料理赫舍里的家事看着似模似样有条不紊,她们觉着自己就是天降紫微星,还是毓朗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太子跟前得脸,自己也跟着水涨船高,沈婉晴一时也分不清,或许也用不着分得那么清楚。


    “大奶奶,今儿媒人带了两家的信过来说媒,老太太一时拿不定主意,想要大奶奶用心给挑选挑选。”


    “我一个做晚辈的哪里能替小姑姑做这种决定,不行不行……”


    “老太太说了,只要大奶奶能在这件事上尽力,从今往后只要老太太在世一天,大太太就能安心在东院礼佛一日。”


    第64章


    成交!


    要不说赫舍里家指定有点说法呢, 家主两年里死了两个,剩下的不是自私得让人头疼的就是脑子不好使的。


    毓朗脑子还行,但他直到十五岁之后才勉强能当个大人看待, 今年跟自己成亲以后才转运。再往下的小的们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就这么个风雨飘摇的家还能支撑到现在, 还真就全靠佟佳氏这个老太太来回端水。


    刚过门那几天沈婉晴还觉着这老太太真糊涂, 怎么就那么偏心西院,现在想来老太太指定是早就知道钮祜禄氏是个什么人,不过面对没了丈夫的儿媳妇又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 只能矬子里面挑高个儿, 且这么维持着。


    现在水端到自己跟前来了,沈婉晴也免不了在心里觉得这老太太真不错。心情一好, 进屋的时候脸上就带着笑意。


    天气见凉佟佳氏屋里早几天就把炕给烧起来了, 沈婉晴站在次间门口把穿在外头的坎肩脱下来递给一旁的丫鬟,又住了住脚散去满身的凉意这才入了次间。


    佟佳氏一看沈婉晴脸上的笑意心就落下来大半, 她知道沈氏是愿意跟自己做这一笔交易的。


    自己年纪大了, 福璇的性子又不好,她只能或哄或骗让沈婉晴在女儿的亲事上从头到尾参与进来, 日后福璇在婆家有什么事才能找得上她。或者说得再难听些直白些, 能赖得上沈氏。


    屋子里除了佟佳氏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女人,其中一人旗人打扮看上去四十岁上下, 从身上的穿戴能看出来这一家的身份不低, 说不定家里做官的男人比赫舍里家的官职还要更高一点儿。


    另一个则是在旗汉人的打扮, 上着对襟长衫下着马面裙,颜色格外喜庆。头上还带着老大一朵绒花,再配上她那笑得喜气洋洋的样子,压根不用人介绍也不用她开口说话, 就知道这肯定是今天的主角:媒婆。


    “这是我们家大奶奶,朗哥儿的媳妇儿。”不过两人再怎么一脸欢喜,都不如佟佳氏笑得和蔼可亲。


    沈婉晴请安过后本想坐到自己惯常坐的椅子上去,谁知佟佳氏连连招手,硬是把她喊到自己跟前和她一起坐在暖榻上,以往只属于福璇的位置。


    “我这个孙媳妇处处都好,孝顺能干模样还出色,当初我家老二给朗哥儿定下这门亲事,算是让我家得了个天大的好处。”


    “自从她进门,这个家里的大事小情我这个老婆子就再没有操心过半点儿。这才进门多久,就已经把我们佐领下的旗地都巡了一遍,想当初我刚做媳妇儿头一年什么都不懂,这么一想这人比人啊真是没法比。”


    只要佟佳氏愿意夸人愿意给谁抬轿子,她真的就能字字句句都夸到人心坎上去。沈婉晴听着佟佳氏不要钱地夸自己,哪怕知道她是有所图,心里还是有些美滋滋的想:夸得真好,还能再夸两句就更好了。


    “那也是老太太有福气,才能得着这么好的大奶奶。往后您老人家就擎等着享福,什么事都不用操心了。”


    说话的是正黄旗里的官媒婆,平日里最多最大的业务就是给八旗里的人保媒拉纤,或是宫里放了宫女出来,替这些过了二十五年纪有些尴尬的宫女们说亲。


    现在的媒婆不是一锤子买卖,很多时候媒做成了还要帮着主家料理整个亲事,直到男女两家把这桩亲事所有流程全部走完,媒婆的差事才算办漂亮了。


    所以这些媒婆对于自己惯常往来交际的地方,哪家有适婚的男女,谁家是什么情况有什么动向都基本知道一些。汉军旗沈家的五姑娘高嫁进赫舍里家之后大杀四方最近可是件新鲜事儿,她哪能没听说过。


    明明是整个家都成了沈婉晴的囊中之物,到了媒婆嘴里就成老太太有福气以后就纯享福了,听得佟佳氏眼皮直跳差一点儿就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


    “老太太是个有福气的,我们今儿过来也是给老太太送福气的。不是我夸海口胡说,我这个侄儿实在处处都好,也正是因为处处都好我们一家子就都盼着他能找着个四角俱全的媳妇儿。”


    “你府上的千金那是出了名的宝贝疙瘩,我侄儿往后的前程肯定差不了,咱们两家当亲家那是再好不过了。”


    感情跟着媒婆一起来的是男方家的亲戚,态度倒是挺郑重的,就是这话说得有点奇怪。


    沈婉晴从佟佳氏手里接过写着男方家世的草贴,也不管人家媒人和亲戚的都在,就自顾自地打开来看。毕竟自己都是样样都好事事都能干的大奶奶了,没必要再装客气。


    拜托媒婆上门来说亲的是正红旗的一户人家,要娶妻的是他们家的二爷:乌拉那拉图麟。


    图麟眼下是正红旗内的参领,前些年一直跟着大军出征,去年征噶尔丹立了功刚升的参领。参领在八旗内算是中等武职,一个参领麾下一般能统辖五到六个佐领。


    不过佐领大多世袭,除了是官职更是一族一支的传承,只要这一家不绝嗣不闯大祸,佐领就基本是这一家的。参领则只是这一个人的官职,日后子孙后代想要出息,都得靠自己去谋划。


    这对于沈婉晴来说没什么,都已经是参领了还想怎么着,在沈婉晴看来这人已经很好了。三十来岁的旗人子弟能上战场建功立业,不管放在哪儿也称得上是英雄才俊。


    但她抬眼往佟佳氏脸上扫了一眼,只一眼就看出来她对于男方家没有世袭的爵位官职,还是有那么一点儿不满意。


    再有便是图麟这个年纪,都已经二十八了。之前的原配发妻四年前因病去世,家中现有一儿一女,儿子八岁女儿四岁,那这个四岁的女儿是原配留下的还是家里姨娘生的都还不一定。要是原配就是为了生这个女儿去世的,这情况就又更复杂了。


    八岁的男孩儿,再过几年都能定亲了。福璇要是这个时候嫁过去,若是能赶在这一两年先生个孩子出来还能好一点儿。


    要是这几年没生,到时候她还没孩子就得给继子张罗娶媳妇的事,光是这一点就足够抵消图麟别的大部分优点。


    “婶子,我年纪小不懂事,今儿就仗着这份不懂事多问两句,要是有什么话说得不对的地方,您多担待些。”


    “大奶奶尽管问,两家联姻做亲当然不能处处瞒着,便是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到时候人过门了再闹起来两家更不好看,我做了一辈子的媒人,这点名声还是要的。”


    专门给旗人家保媒拉纤的官媒婆确实比民间的私媒要靠谱些,毕竟她们也多是旗人家的女眷。一辈子就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过日子,真昧着良心胡搞瞎搞,一不小心就得把全家人都给牵连了。


    “我想问问这位参领大人的原配夫人是四年前去世的,为什么这四年都没再续娶。毕竟当时家里孩子都更小,少了能主持中馈的管家夫人,这几年又是谁在帮着料理后宅的事。”


    原配发妻去世,按道理丈夫要守孝一年。一年时间不长,但对于旗人家里内宅后院的事都得主母太太做主的家庭,有些人家甚至会过了百日把续弦的亲事说定,只等着一年之期一到就过门。


    爱情不爱情的沈婉晴从来不否认,但也没天真到觉得这个图麟会是因为爱情四年不续弦。或者说得再直白些,便是他跟原配之间是真爱那也不耽误他再找个妻子回去,给他当管家的奶奶。


    一个满洲八旗的参领,没个内宅夫人很麻烦的,他和同僚之间的往来交际就比别人要远一步,就更不要说家里家外这些奴才仆从和田产铺面的打理。


    这么一来,要么就是图麟这个人本身有问题,有什么问题还不好说。


    要么就是他现在身边就有一个可以代替妻子角色的人,至于这个人是姨娘还是嬷嬷还是什么别的人,只要福璇选了这家嫁过去,到时候都得硬碰硬斗上一回狠的,才能决出胜负。


    沈婉晴这哪是问得不对,分明就是问得太对了,听得佟佳氏脸上的笑意都浅淡下来。


    这个问题其实挺明显的,只不过是因为福璇的亲事成了家里的老大难,突然有图麟这么个官至参领的人家上门求娶,一下子就光想他的家世和前程去了,这下被沈氏说破才反应过来之前就觉着哪儿不对的事,到底是哪儿不对。


    “不瞒着大奶奶,之前的参领夫人病来得急,当时肚子里正怀着孩子,只有两个月就该生了。”


    病来得毫无征兆,当额娘的舍不得孩子就连大夫开的药都不敢吃,每次当着家里人的面都答应得好好的,回头就把药都给倒了。


    就这么熬了一个来月熬得油尽灯枯,孩子生下来人就不行了。或许是觉得愧对妻子,又或许是原配对孩子实在不放心,这位夫人留下的陪房和奶嬷嬷都没有离开乌拉那拉家,而是一直在两个孩子身边伺候照顾。


    乌拉那拉家对此都默许了,时间一长图麟院子里的事就大多都由前夫人跟前的嬷嬷和图麟自己的嬷嬷商量着办。


    一年孝期过后乌拉那拉家也想过给图麟再说一门亲事,可人家一问图麟院子里什么情况,听完就都摆手拒绝。做续弦本来就是个不落好的事,前头原配留下两个孩子也就算了,怎么还留下一屋子嬷嬷丫鬟。


    那些人不光是原配夫人留下来的人,还是人家留下来的一片赤诚之心。活人永远斗不过死人,因为死人不会再犯错了。


    这要是自己的姑娘嫁过去,别说怎么跟继子继女相处,怎么笼络丈夫的心,光是如何安置原配留下来的那么多奴才就够头疼的。


    一来二去的相不中谈不拢,就这么把娶续弦的事情给耽误下来。图麟又正好一心扑在自己的官途上,反正院子里不缺姨娘伺候,他也就不琢磨这事了。


    “参领大人情深义重,听得我这心里啊老不是滋味了。这么好的人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参领夫人要是在世还不知道得感动成什么样子。”


    妻子去世,妻子身边的仆从管事都留下来依旧以前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两个孩子从小到大即便是没有额娘,吃亏受罪的时候肯定也比同样情况的孩子要少得多。


    在对待原配和原配孩子这件事上,图麟做得足够厚道,但是这份厚道对于后来者说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毕竟后进门的女人又没受过图麟的好,偏偏这个局面对她来说就是个烂得不能再烂的烂摊子。


    至少要是换做是沈婉晴,她就宁愿被毓朗拉着当个太子党,也不愿穿越了一睁眼给这个图麟去做续弦。就自己这个脾气,到时候恐怕连一废太子都等不到,就得被气死累死窝囊死。


    所以客气来客气去,到最后沈婉晴和佟佳氏也没给媒婆和乌拉那拉家的姑太太一个准信儿。只说家里看福璇看得极重,要不然不会把姑娘留到现在都没嫁人,这事家里还得再商量商量,等过两天就给他们一个答复。


    送走媒人,还没等沈婉晴说话佟佳氏就又从袖袋里抽出一份小册子来,递给沈婉晴让她仔细看看。


    “今儿本是媒人自己过来,谁知乌拉那拉家的太太不放心,又临时托了自己大姑子跟过来。幸好这媒婆是个分得清主次的,一进门就先把要紧的事说了,省了尴尬。”


    册子是另一家的草贴,上面把包括但不限于说亲男子的名字生辰、祖籍官职、和祖上三代的官职情况都一一列举清楚了。


    按道理说这才第一次上门说媒,草贴上的东西不该写这么详细。毕竟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不光女方家里要矜持男方家这个时候也得端一端架子,反正当年原主就没见过毓大爷这么详细的草贴。


    “老太太,这一家是不是不在京城,托在京城的亲戚给他家孩子相看亲事。”


    “还是你聪慧,一看就猜到是怎么回事。这一家在荆州驻防,起码三五年肯定回不来。”


    三五年?驻防的八旗在驻地一守就是十几二十年的可不是少数,就连石文炳这样的大将军,也是出了京城之后便从江南到福州来回换防,十年没调回京城。


    这帖子上写的董鄂家很早就去了荆州,从上一辈儿开始担任佐领,就等于说他家这一支并没有高等爵位或官职,这样的情况想三五年回京,那还真有些异想天开了。


    不过他家对比起乌拉那拉家还是有一个至少沈婉晴没法一口回绝的优势,那就是董鄂家的这位少爷还未成过亲。


    两年前董鄂家的家主去世,当时十六岁的董鄂德成正好在定亲前夕,两家还没说定阿玛就死了。


    那边姑娘本来就也有十六岁了,两次选秀都没选上,这才彻底歇了心思准备嫁人,偏偏事到临头又出了这么个岔子,婚事便又起了波折。


    人家姑娘一来不想再等三年,二来也觉着董鄂德成家里没了顶梁柱,以后的日子好过不好过都说不定,死活让家里给她退婚。


    离定亲就差一步了,董鄂德成要是硬咬着牙不肯退婚,女方那一家也没法子只能等。董鄂德成没那么干而是干脆利索把这个婚给退了,光凭这一点沈婉晴就觉得他至少是个挺有骨气的人。


    不过人再好,也架不住董鄂家远在荆州这件事,佟佳氏再过两年就该做六十大寿了。


    人到七十古来稀,现在就是活到七十都算稀罕事的年代,快六十的老太太可不像后世那样许多都看不出年纪。


    福璇真要是远嫁到荆州去,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佟佳氏就谁都说不定了,光是这一件事摆在这里,就足够佟佳氏犹豫再犹豫的。


    沈婉晴把两家的草贴并排放在一起,又重新把把两家的优势和劣势全都总结梳理了一遍。


    “老太太,您让嬷嬷给我带话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也答应了。但是这两家摆在一起的确是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短板,我想先听听您怎么想的再说我的看法,要不然说不到您的心坎上我怕您对我生意见。”


    佟佳氏也知道非要在这两家里挑出一家来很难,挑出来了日后福璇嫁过去过得不好,到时候落埋怨的可能太大,沈婉晴现在不肯说也是情理之中。


    但也恰恰就是她这个态度,佟佳氏就已经猜出来她觉得哪家最好。本想问问她为什么更中意董鄂家,就听见外头丫鬟掩不住声音里的讶异喊了声二太太。


    沈婉晴听着动静起身往门口走,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没想到还真是舒穆禄氏脸色苍白站在门口。沈婉晴忍不住回头看佟佳氏,佟佳氏也一脸茫然看向沈婉晴,两人脸上都明明白白写着同一个意思:她怎么来了。


    第65章


    “二婶怎么起身了, 大夫不是叮嘱您千万要卧床休养。”


    “我听说有媒人上门来给你小姑姑说亲,本来是要让画眉过来仔细问问,又怕那丫头问不明白再听岔了, 就干脆自己过来一趟。”


    沈婉晴有日子没见着舒穆禄氏了,应该说自从西院出事她和毓朗去过西院那趟以后就没再见过。


    平日里舒穆禄氏不出门更加不用来正院请安, 沈婉晴头几次做样子, 从正院出来就绕道去西院,但每次过去都是画眉出来说她们太太精神不好不见人。


    一而再再而三,去了两次没见着人以后沈婉晴就再也没去过了。反正样子摆足了就行, 自己再天天过去岂不是扰着她养胎保胎了。


    “这事有朗哥儿媳妇料理, 用不着你来操心。”


    “瞧额娘说的,难道我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图南过完年就十四了, 媳妇嫁过来的时候二妹妹才多大, 说我这个当二嫂的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这话总没错吧。现在要给她相看人家,我问都不问一句太不合适了。”


    舒穆禄氏的脸色还是不好看, 才九月的天就已经把兔皮斗篷给穿上了。斗篷带有兜帽, 兜帽把她大半张脸都遮住了,直到进了次间要坐下才把斗篷给脱下来。


    “你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婆媳, 吵也吵过闹也闹过, 我对你不满的地方有,你觉得我这个老太婆不好的地方也有。可说到底咱们还是一家子, 这个家里上上下下还是盼着你好。


    你不要觉得我现在说这个话是不搭理你, 你眼下最要紧的是你自己的身子。你才多大的岁数就这么不会保养, 以后老了是要吃大亏的。”


    斗篷脱下来了,众人才发现舒穆禄氏的脸色没有那么难看。是气血不足苍白得厉害,但整个人的状态是往上走的,尤其一双眼睛里泛着精光, 并不像之前沈婉晴去看她的时候那么死气沉沉,一副天都塌了的样子。


    “额娘这话我信,这段时间西院的吃穿用度都和以前一样,我没有精力打理,那就只能是朗哥儿媳妇在操持。她比我这个二太太操持得好,这份情我得记下。”


    沈婉晴大可以趁着这个时候对西院落井下石,但她没有。家里上下对西院的态度固然冷落下来,但该给的都给了,自己每天要吃的药和请大夫的银子都是公中出的,画眉说她拿着药方去账房支取银子的时候没被刁难过。


    舒穆禄氏明白这不是沈氏在弄什么以德报怨,她压根就不是那种蠢人,或者说即便她真的这么干了自己也不会领情。


    现在沈氏没刁难,只是在给自己和西院传达一个意思,她没打算痛打落水狗赶尽杀绝。既然别人都没想自己死那自己又凭什么寻死觅活,广源行的那些老板家的女眷都没死,且还轮不到自己来要死要活。


    “二婶,二叔都已经往我爹那儿去了不止一趟了,往后二叔跟沈家打交道的时候还多得很,这些客气话实在不必再说。”


    沈婉晴摆摆手不欲在这上面来回拉扯,事情已经这样了,自己拿到了自己想要的,西院倒霉却也不算那么倒霉,愿赌服输如此而已。


    “我和老太太惊讶您过来,是因为彭大夫明白交代要二婶您卧床保胎,您这突然过来就怕您不舒服,要不我让人再请彭大夫过来看一看吧。”


    沈婉晴活了两辈子都还没生过孩子,对孩子这玩意儿的态度一直都是玩玩可以带孩子不行。


    以前单位上的女同事也有腾不开手把小孩儿带去单位的时候,沈婉晴永远是那个初初一见孩子就夹着嗓子说好可爱好可爱,然后扭头回办公室做自己的事情去。


    几个财务上的姐姐都背地里笑沈婉晴,说沈总还以为自己和蔼可亲,其实几个见过她的小孩子最怕的就是她。


    她一从办公室里出来本来还吵得很的小朋友立马就老实,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沈婉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其实小朋友早就感知到了。


    跟小孩子都不打交道,她自然看不出舒穆禄氏身上的不对头到底是什么。还是一旁的佟佳氏突然脸色一沉:“老二家的,你把孩子给落了?”


    “额娘,这孩子留不住。与其让我怀着他在床上躺大半年,还不如现在一碗药下去落了胎更好。”


    舒穆禄氏没打算瞒着也压根瞒不住,她今天从西院过来也就是要顺道把这事说清楚的。


    不过说这件事之前她还是要先把福璇的事定下来再说,她得让老太太和沈氏看明白自己这个西院的二太太还有用,别真把自己当可有可无的人撂在一旁,连这种嫁姑娘的大事都不叫上自己了。


    所以不等佟佳氏继续责难追问,就先侧过身子看向沈婉晴。从沈婉晴手上把两家的草贴要过去,仔细看过之后先开口问她,压根不给两人开口的机会。


    “朗哥儿媳妇,这两家要是你来选你会选哪家。”


    沈婉晴对此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暗自感慨怪不得自己没来之前是舒穆禄氏死死压着钮祜禄氏,这人的生命力可真顽强。


    只要她不死,她就能硬着头皮重新站起来,无所谓好与坏,反正她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哪怕这会儿丢了管家权还要跟自己这个侄儿媳妇示弱求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乌拉那拉图麟人在京城,这个年纪就已经是参领了。以后万岁爷一定会要再打噶尔丹,到时候图麟建功立业的机会还很多。但即便如此,要是是我我一定不会选乌拉那拉家。”


    “他们家就是个大泥潭,为了给自己生孩子而去世的原配,为了生自己而搭上性命的额娘,小小年纪就亲眼看着自己的额娘为了生妹妹去世的孩子,要跟这样三个人相处,我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代替那个人在他们心里的位置。”


    “代替不了就必定会有比较,嘴上说得再好听也没用,我有时候吃同一道菜色都偶尔会在心里想,这一次的没有上一次的好吃,更何况是人。”


    “小姑姑若是真的嫁到乌拉那拉家去,光是和丈夫和两个孩子的相处,就能让她精疲力尽。


    况且嫁人真不只是穿衣吃饭,我也说不好小姑姑嫁去荆州就一定能跟以后的姑父琴瑟和鸣。但光看乌拉那拉家这个做派和图麟四年任由他院子里的奴才这般行事,老太太觉得小姑姑嫁过去能好吗。”


    眼下这个世道女子嫁人无非两条路,要么攥紧正妻掌家的权利,做一个高级行政老总,努力跟丈夫二分天下,他去外面奔前程自己在家里称王称霸。


    要么攥紧男人,别管什么办法反正得降服得住这个人才行。或爱或敬或怕,哪怕就是看在你是他孩子的额娘都行。但很明显福璇要是真嫁给图麟,她不觉得福璇能有这个本事。


    要不说三角形才是最稳定的结构呢,方才只有自己和佟佳氏的时候,这话就不好说。


    现在多了个舒穆禄氏在就等于多了一个缓冲带,沈婉晴说的话不好听佟佳氏不喜欢,她在一旁还能帮着圆回来,反正她今儿过来就是干这个活儿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选。”


    舒穆禄氏拿视线在沈婉晴身上上下扫了一眼,她知道沈氏对福璇一向都是敬而远之,这次难得有机会能让福璇出京,她肯定会想法子把这事给促成。


    什么姑奶奶不姑奶奶的,真出了事的时候同床共枕的丈夫都不可信,一个嫁出去的姑奶奶又能帮多少。


    再说就福璇那个性子,嫁了人能改一改自己的毛病说不定还能安生几年,要是还跟在家里这样到时候有得头疼。嫁远一点还好,反正头疼的是她丈夫公婆,这要是就嫁在京城里沈婉晴还真就该被赖上了。


    “本来要我说我是舍不得二妹妹嫁去荆州那么远,就嫁在京城多好啊,有什么事咱们也能搭把手。便是图麟真不是个好的,到时候咱们也能把人接回来啊。”


    “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个意思。荆州从南到北山长水远,这一去还回不回得来都不好说,她要是在外面受了委屈谁给她撑腰啊。”


    沈婉晴说得句句有理,佟佳氏脸色再难看也不能反驳什么。但她又怎么舍得女儿,脸上的表情就显得格外纠结。现在一听舒穆禄氏这么讲,当即就连连点头。


    乌拉那拉家再不好这不还有娘家在,沈婉晴是个有本事的,往后只要她愿意搭把手帮衬女儿,外边又有毓朗在太子爷跟前这么得脸,想必乌拉那拉家也不敢对福璇太过分。


    “可是朗哥儿媳妇有一句话说得对,嫁人过日子便是不说那些话本子里的情情爱爱,但起码这人心里得有二妹妹,要是一点儿都没有,这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滋味。老太太,一辈子长得很,哪有那么容易熬得完啊。”


    这话从舒穆禄氏嘴里说出来,满屋子人都安静下来,谁都觉得二太太这话是意有所指,谁都知道二老爷这次干的事不厚道,哪有把明媒正娶的妻子逼成这样的。


    说到底这不就是大奶奶说的那个意思一样,二老爷不管为着什么原因,压根就没把二太太往心里放吗。


    可是二太太好歹是原配,还生了图南和惠中两个儿子。两人闹得再狠,二太太现在也还能说出夫妻做到这份上没滋味的话。要是换做是福璇嫁去乌拉那拉家,她怕是连说这个话的底气都没有。


    “要我说这两家都算不上十全十美的人家,实在相不中就都退了信再寻摸寻摸。反正二妹妹也有这么大了,再等等也无妨。”


    舒穆禄氏真贼,这么一说佟佳氏本来还犹豫的神情一下子彻底垮下来。


    这次能有两家一起上门来说亲,那还是因为毓朗最近出了些风头人家想要押宝,毕竟太子跟前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凑上去的。


    那么用一桩不那么要紧的亲事来退而求其次,也不失为一桩很划算的买卖,就算毓朗以后没什么出息他们占不着光不还捞着个媳妇儿吗,那也不算太亏。


    这两家的心思大差不差,但对于佟佳氏来说这两家错过了,后面还会不会有跟这两家差不多的人家可以挑选都说不定了。


    什么十全十美,便是福璇十五六的时候她都找不着,现在眼看翻过年就二十一的老姑娘,还说什么十全十美的亲事,说这话都是寒碜人。


    “这不是小事,等我想想明儿再说。”佟佳氏心里有了个大概,但到底怎么办这是她还得跟福璇去说。这会儿也不再说这个,而是转过头来问舒穆禄氏孩子的事。


    “你把孩子落了这事老二知不知道,你这么干是想到时候跟着老二一起去任上?”


    “这事赫奕知道,我躺不下去了,天天躺在那张床上连走路都走不了几步,睁眼闭眼都只能透过那点儿窗户格子往外面看,躺得久了我都分不清我是躺在床上还是棺材里。”


    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听舒穆禄氏这么说沈婉晴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以前单位里每次有女同事生了孩子,她提着果篮鲜花去看都不敢多停留。那么个活生生的小崽子要孕育出来得吃多少苦啊,太吓人了。


    “五天前我让画眉把赫奕找来,跟他说我打定主意不要肚子里这一个了。没了这一个我还能活,他非要这一个孩子保不保得住不一定,我肯定是活不成了。”


    赫奕自私,但并不是个蠢人。之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失了方寸说到底还是因为他的前程受到了威胁。


    现在他外放去福州做督粮道道员的事已经定了,前程既然定下这人的理智也就跟着回笼了。听舒穆禄氏这么说,他沉默良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当天夜里就亲自把彭大夫请来开了药。


    之后这几天赫奕找人换了值,天天按时回舒穆禄氏的院子吃饭睡觉,夫妻两个好似又恢复得跟以前没闹翻时一样,谁都默契地没再提之前的事,谁都想着大被一盖糊弄过去,毕竟以后的日子还得往下过。


    “老太太,我跟赫奕已经商量好了,他不带姨娘去任上,我留在京城不跟着去任上,这两年我得把图南和惠中安排妥当,顾不上他那边。”


    舒穆禄氏想通了,赫奕到了任上便是身边多一个两个伺候的人,没见过她这个太太就不算过了明路,便是他愿意,一个通房也不可能代替自己这个正经太太去跟那些官眷太太交际往来。


    不留下肚子里这个,舒穆禄氏一大半是为了自己,剩下一小半是为了两个儿子。所以跟赫奕去任上的心思她是绝了的,至少现在不去,要不然这孩子就真成为了他打的了,他实在不配。


    第66章


    “你想好了?”


    “想好了。”


    “孩子的事既然老二点了头, 我这个老太婆就不再啰嗦,免得遭你们夫妻两个的嫌弃。你不跟去任上也好,有你这个亲额娘在图南和惠中的日子就能好过得多。”


    丈夫还是孩子, 要是非要端水大师佟佳氏选她肯定选孩子,但自己这两个儿媳妇却都是得选丈夫的主儿。


    舒穆禄氏就不用说了, 这么多年如何当好一个二太太, 在她看来一直都是最要紧的事。不管她心里是真的爱重赫奕还是看中二太太这个身份,总之赫奕是要排在最前面的。


    老大家的也一样,大儿子还活着的时候钮祜禄氏就是事事以老大为重, 她就是老大的大太太。有老大做她的主心骨, 她确实一直都装得挺好。老大一死这才慢慢原形毕露,实在是干什么都不成, 空有那一副架子唬人都唬不住。


    “你既留下, 之后又不用再卧床保胎,有些话还是得说在前面。往后家里管家的奶奶是沈氏, 你和老二每年往公中交了银子, 西院一应吃穿用度每月的月钱,家里的人情往来都有公中来操持。其余别的花费你们西院怎么弄, 跟公中不相干。”


    说白了就是现在的西院成了以前的东院, 而现在的西院甚至比以前的东院更加被动。


    毕竟西院当家说难听些就是鸠占鹊巢,这份家业说到底还是大房的, 他们到什么时候都理直气壮。西院如今继续留下便是寄人篱下, 时间长了那滋味可比东院还要难受。


    “额娘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没了孩子我的身子骨也比不得以前,家里的大事小情自然全靠朗哥儿媳妇操持,我能把图南和惠中照顾好就很知足了。”


    “不光图南和惠中,既然黎氏和马氏都不跟去任上, 她们和二丫头三丫头你也得好好对待。心胸放宽些,两个丫头还小,好好养大她们到时候也要孝敬你这个母亲。”


    佟佳氏了解自己的儿子,赫奕是个能吃一堑长一智的人。这次在万岁爷跟前失了圣心,以后他行事只会更加处处周全。


    这次跟舒穆禄氏这个妻子撕破了脸,既然没和离也没死了原配,那从今往后他就会更加避免与她产生大矛盾。


    这个儿子和这个儿媳妇倒是般配得很,佟佳氏弄清楚这两人的打算之后,立马就从之前的不闻不问恢复成了正常婆婆的样子,毕竟她跟舒穆禄氏这对婆媳还得长长久久相处下去。


    “老太太说得是,儿媳记住了。”嘴上说着记住了,眼里却毫无波澜。沈婉晴只一眼就看出来这话别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恐怕连入都没入舒穆禄氏的耳。


    二房的事就这么定下了,多说无益。舒穆禄氏这个孩子从今往后整个家里也不会再有人提及,如果这个世界上偶尔会有人想起这个不曾孕育诞生的孩子,也只会是舒穆禄氏。即便是沈婉晴,对此除了感慨一二也并不会再有过多的情绪起伏。


    跟舒穆禄氏一前一后从正院出来,两人的情绪都非常稳定。反而是正院的下人和春纤画眉几个丫鬟紧张兮兮的,生怕沈婉晴和舒穆禄氏再无端起了争执。


    “你猜猜看,老太太会不会舍得福璇远嫁荆州。”


    “嫁人的是小姑姑,不如二婶猜猜看小姑姑到底愿意选哪一家。”


    沈婉晴去看舒穆禄氏的眼睛,定定看了两秒钟就确信她知道自己不愿意福璇嫁在京城。


    “这事跟我没关系,等赫奕离京赴任我带着图南惠中留在府里,说是靠着老太太和毓朗这个大侄儿过日子也不为过。到时候二姑奶奶回娘家有什么事,还是找你的时候多。”


    因为麻烦你的时候更多,所以想福璇嫁出京城的该是你。我又不管家了我怕什么啊,嫁了人的小姑子回门说几句客气话也就行了,她还能拿自己怎么着?


    舒穆禄氏能屈能伸,看着沈婉晴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落在春纤几人眼里简直就是明晃晃的挑衅,但是沈婉晴的重点却是在另一件事上。


    她才反应过来舒穆禄氏今天一直在直接说赫奕的名字,她以前可不会这样。永远是‘我们老爷’‘二老爷’来指代赫奕,现在猛然换了称呼,也不知道方才佟佳氏发现没有。


    要是没发现,那老太太这会儿还真是一门心思扑在福璇这个女儿身上。要是发现了还这么淡定,那这老太太心思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还要稳。


    人家压根就不在乎儿媳妇到底对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态度,你俩就是唱戏,只要唱得下去只要在这个家里能和平共处搭伙过日子过下去,她这个婆婆就能一直装聋作哑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二婶您不用嘴硬,你方才在老太太跟前跟我一唱一和配合得特别好。我还生怕你一个劲地顺着我的话说,要真是那样老太太就真该怀疑是我俩要合伙把小姑姑嫁出京城去了。”


    舒穆禄氏在佟佳氏跟前看上去并不赞同沈婉晴的选择,但其实还是反向帮了她一把。佟佳氏是肯定舍不得这两家都不要的,而舒穆禄氏说的话看似觉得乌拉那拉家比董鄂家好,其实除了觉得图麟在京城离娘家近,其余的又还有什么。


    “你是聪明人,这话你说过我听过也就算了,回头我可是不认的。我如今不管家这事该你操心。我敲边鼓算是帮你一次,回头这事成了你得想想该拿什么来谢我。”


    舒穆禄氏不是个轻易放手的人,尤其对于本来就已经在她手里攥着的东西。可只要把她逼到绝境上了,那么活下去就会成为她的第一选项。只要能好好的活下去,向沈婉晴低头并不是什么难事。


    舒穆禄氏还是瘦,按照她说的她小产也不过五天,今儿能来正院露面肯定也是强撑着的。沈婉晴看着她走远的背影单薄得跟一张纸似的,可偏偏就是这张纸,锋利起来真比刀还要有韧劲儿。


    “大奶奶,二太太这是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跟我服软了,愿意认我这个当家人,她什么都不管做个富贵闲人,留在京城西院把西院的孩子养好就行了。”


    “这……”春纤皱着眉头不信二太太会这么识时务,“大奶奶能信她吗。”


    “我信不信有什么打紧,她以后能不能翻身压根不靠我。得看二老爷在任上能不能做出政绩,能不能升官能不能回京。”


    她说到底图的还是这个,要不然舒穆禄氏能忍下这口气,把脸一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还能跟赫奕做夫妻?


    赫奕仕途顺遂,二太太之前所有栽过的坑丢过的脸都能捡起来。要是赫奕这个官当得不顺,她就是明儿冲到东小院打自己一顿又有什么用。


    她只要不钻牛角尖就真的是个聪明人,她才不会做这些蠢事,毕竟自己身后还有沈家呢,便是她偶尔糊涂了赫奕也一定会留下人在她旁边时常提醒她。


    多了福璇要出嫁这事,沈婉晴本来想过了毓朗在家这两天再忙,现在心里怎么琢磨都觉得自己时间不够,从正院回来以后吃了中午饭就把家里的管事、婆子和账房都找了来。


    赫舍里家的管家分内外,外管家乌尔衮是旗下包衣,家里世代都在赫舍里家当差。听说他们家还有一支族亲至今还在子爵府里当差。


    乌尔衮平时多管着前院和外面的事,跟赫奕和毓朗打交道的时候更多。以前这个家里的田产、铺面,盛京那边每年的收成,跟佐领下的往来交际都是他在管着。


    谈不上管得好与坏,对他而言家里哪个主子说了算他就听谁的。当年额尔赫在世的时候他听大老爷的,大老爷去世西院当家,他就事事多问二老爷和二太太,现如今沈婉晴得了管家权,他自然而然也就该听大爷和大奶奶的了。


    于他而言,他家世代在赫舍里家当差做包衣,你们内里主子们之间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赢了东风不要紧,只要赫舍里家不倒他这个外管家能安安稳稳当下去就行了。


    所以之前沈婉晴拿到东院和正院的钥匙之后,乌尔衮很快就让碧云带话进来,中心主旨就是大奶奶现在是当家人,他这个当管家的肯定是大奶奶指哪儿他就打哪儿。要是想查跟西院相关的事,他手里也有一本自己的帐。


    沈婉晴当时听了只点点头没让他干嘛也没收他的投名状,就说让他和府里其他管事一样,按着老例该干什么干什么。


    乌尔衮是个沉得住气的,这些日子真就该干嘛干嘛,有些年纪小的丫鬟不知道以前佟佳氏当家时的老例,他最近就忙着把家里奴仆们都梳理了一遍,现在府里的下人们都知道该怎么干活,没谁因为换了管家奶奶就出什么岔子。


    前些天沈婉晴要出门巡田巡铺子,按道理乌尔衮能跟着去,但沈婉晴没说他就全然当做不知道这件事,只提前把马车马匹都准备好,又一再提醒跟着出门的马夫和家丁事事留心小心,就再没多问过一句。


    今儿沈婉晴终于把管事们都叫到一起来见,乌尔衮没等沈婉晴发问,就先把九月下旬府里上下要换的衣裳鞋袜、屋里的布置陈设都列成了册。


    赫舍里家是从子爵府分出来的,一代传一代规矩比别人家还要更大些。什么季节衣裳布料该换什么材质都有规矩,尤其家里还有毓朗和赫奕两个当官的,就更加不能在这个上面出错。


    再有便是已经提前准备好的炭火柴火、绵帘子高丽纸、能堆成山的冬储菜和各种蜜饯果脯,甚至连入冬之后庄子上进城来送鸡鸭鹅的份额他都提前单列出来。


    光是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来,这是个真能干事的人,也是个不会得罪人的人。


    因为舒穆禄氏上午刚从西院出来去了一趟正院,乌尔衮之前说的那个什么账册这会儿就闭口不谈了,摆出我忠心替大奶奶干活办事,但得罪人的事我不干也用不着问我,滑不溜丢比泥鳅还难抓。


    不过看着他呈上来的册子,沈婉晴心里那叫一个舒服啊。这么久了,这么久了!她终于在赫舍里家遇上一个能干活会干活,知道把活儿干在自己前头的人了。要不是屋子里人多,她非得喜极而泣不可。


    “乌管家,这些东西准备下来花了不少银子吧,咱们家公中的账上还能支取这么多吗。”


    “不敢瞒着大奶奶,二太太之前动了一笔银子,之前说好了是过完中秋节就拿回来。后来广源行出了事,这笔银子就一直没补上来。”


    “那这些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全都是记的帐?不是说中秋之后有好些给家里供应东西的老板都没结银子,前一笔银子不给人家又给咱们欠下一笔啊。”


    端午、中秋和过年,做生意的从古至今都是这三个节日前后找甲方要钱。而且最好是过节之前,只要过完节还没要到钱的,就大概率得拖到下一个节前去了。


    “大半都是记账,有几家是现结的,现结的奴才想法子拆兑了些银子回来。”


    “大奶奶放心,这都是小事。咱们大爷现在可是太子爷跟前的红人儿,也就是大奶奶现在正忙着,外头的人想巴结您还巴结不上,这不连带奴才们也跟着沾光。只有他们争着抢着给府里送供应的,哪有他们催着咱们给银子的。”


    “可不是,就咱们从他们手里买东西的价钱,换做是我我也殷勤。”


    沈婉晴冲乌尔衮递了个眼色,自己接手赫舍里家以后账面上的猫腻都弄清楚了,他们这几个管事和账房也肯定都知道自己弄清楚了。


    沈婉晴一直没提舒穆禄氏亏空了公中的银子这事怎么办,就是想看看他们打算怎么办。没想到毓朗这小子名气太大,他们压根没被逼着付钱出去。


    至于乌尔衮说的他去拆兑了些银子回来这话,沈婉晴听也就听了压根不往心里去。乌尔衮这种人他能没点家底子?当年自己做项目老总的时候不也老这么垫钱,垫钱是为了上面拨款下来之后更好赚钱,这可不是什么吃亏的事。


    “大奶奶说笑了,给咱们供应菜肉和其他东西那些老板本来也是过个几年就得换一次,要不然他们手里的东西越送越次就不是好事。


    这事奴才也在寻摸新的人,只不过采买上的事情复杂些,宁可慢点儿也不能出了岔子。毕竟都是主子们平日里要吃要用的东西,马虎不得。”


    “既然在找新的就好,庄子上的事你肯定都知道了,我也不为难你,过完年你给我像现在这样把册子交上来就行,时间够不够?”


    “够了够了,大奶奶体恤奴才们,是奴才们的福分。”


    “别给我戴高帽子,知道你这话里是什么意思。”沈婉晴冲春纤使了个颜色,春纤立马就转身去西边次间里把之前赫奕给毓朗的匣子拿了过来。


    里面本来有三千五百两,沈婉晴给了毓朗一千两,自己又从中抽出一千两给冬至和过年备着。再有这一千五百两沈婉晴拿给乌尔衮,让他先充到公中的账上去。


    “今年的情况特殊些,知道你要左右调停不容易。这一千五百两是我的私房钱,我这新的管家奶奶总不能光看着你们为难,自己什么都不出。”


    “这银子不多,劳烦你细着些用。我不要求你弄那些面子上的功夫,马上天就冷了,府里上下做冬衣的棉花得足够,火炭柴火要备足,菜肉米面要新鲜。


    别弄得明面上风风光光,内里米面都要掺沙子。要真是那样,乌管家该知道我也是跟浑人性子,到时候可不跟你讲什么开恩不开恩的。”


    “大奶奶放心,我老乌管家这么多年这点脑筋还是有的,您尽管看着,要是奴才做得有不好的地方,到时候不用奶奶收拾我,我自己就该卷铺盖滚蛋。”


    以前以为这一家子没一个能干的,沈婉晴的手腕难免有些重。现在发现原来还有个乌尔衮,那就可以适当往松了放一放。


    别管采买上的人是不是换个壳子继续供应,只要乌尔衮能趁机把西院的人都剔出去,以后能管得住那些人别再让自己花冤枉钱就行了。


    有了乌尔衮在,账房那边几个人也各自都有条理。只有一个老账房对沈婉晴爱答不理,觉得新当家的奶奶怎么对账房这边一点表示都没有。


    对此沈婉晴压根不放在心上,毕竟等过完年这位老爷子就该退居二线了。


    跟老爷子一起退休的还有自己的奶娘冯嬷嬷和毓朗的奶娘周嬷嬷,这事现在除了自己就只有毓朗知道。


    这几个老仆人不是人不好,也不是沈婉晴非要嫌她们老。只是她们资历和辈分太高,便不是故意的也难免拿着架子,让院子里的丫鬟都要听她们的。甚至自己这个主子也一样,要不然就是不稳重不听老人言。


    内院三个管事的费嬷嬷、彭嬷嬷和张嬷嬷则比外院的乌尔衮他们更早见识到沈婉晴的脾气和性子,早就各自私底下找春纤碧云她们取过经,回事和九月后面的安排都基本能跟上沈婉晴的节奏。


    把事情交代完,用的时间比沈婉晴预计的要快。她也不啰嗦什么,只定下从今往后每五天要一起来东小院开会,平日回事都是巳时初到巳时中(上午九点到十点)。


    来了前面没人就能进,前面有人就在隔壁角房排队。有什么事提前自己打好腹稿,过了十点没来沈婉晴可不等着。


    当然临时有什么事另算,这里面到底要紧不要紧,什么是马上要来回的什么是可以等到明天的,就得靠以后的日子慢慢磨合了。


    “对了,小姑姑那边你们几个多上点心,该准备的准备起来,库房里的东西要是有坏了的赶紧规整规整一起报到我这里来,该修补的修补该换的换,别等到要用的时候再手忙脚乱。”


    “是,奴才过两天就开库房。”乌尔衮听话听音,一听沈婉晴这么说就知道她是要给二小姐准备嫁妆了。


    嫁妆里很多东西都是定下亲事之后再准备,但是也有很多东西在姑娘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添置。


    就好比要陪嫁出去的床和家具,光是成套的木料子就不好找,有了木料还要有师傅来定做,这可不兴去外面买现成的,赫舍里家真要是那么干就成正黄旗里的笑话了。


    “好了,这下真没事了。你们该忙的忙去,该歇着的歇着去,我也吃个饭睡个觉,咱们往后相处的日子还长着,放轻松放轻松,好好干活别的不用紧张。”


    第67章


    中午毓朗不回来, 沈婉晴吃了饭就合衣在次间里的罗汉床上看费嬷嬷送来的西游记。沈婉晴的嫁妆里有一套印得更精细的,费嬷嬷弄来的算是简装版,更适合躺在床上看。


    一起送来的还有西厢记、琵琶记、和一些后世从来没听过名字的志怪小说和爱情小说, 分别阐述了人跟狐狸精、鬼怪、神仙等等一系列的感情故事,沈婉晴光是草草翻阅一下都躺罗汉床上笑得不行。


    什么存天理灭人欲, 什么规矩礼法大如天, 什么没规矩不成方圆。说来说去这些东西还是嘴上说得最多,是主子们拿来管着奴才们最好的工具。


    真具体到个人的时候,还不是都喜欢这些情情爱爱神神鬼鬼的东西, 人活着说到底还是为了吃喝玩乐和温饱思欲。


    别人或许觉得这话过于粗鄙, 但对于沈婉晴来说这就是人生理想。票子和男人都得有,要是可以的话票子不嫌多, 男人也得越好看越好。


    所以这会儿即便刚出了一千五百两, 但只要一想想整个赫舍里家眼下自己说了算,她就觉得她此刻快活得像西游记里妖精洞里的大妖精, 只要别去想那些远忧, 日子还是很快活的。


    沈大奶奶哼着小曲儿看着西游记,吃着秋纹给洗好剥好的葡萄和石榴惬意得不了的。另一边正院后罩房里, 佟佳氏和福璇这对本该感情好得不得了的母女之间, 却显得格外剑拔弩张。


    “额娘,这都是什么人家, 这种人家您今儿就不该放他们进来。”


    早上家里来了媒人这事福璇知道, 前几年年纪还不如现在大的时候, 每次来了媒人她还偷偷去看,想听听媒人怎么说她好心里有个数。


    听过几次以后,福璇就没胆子去了。那些人嘴上的话说得再好听再冠冕堂皇,话底下藏着的意思都是自己年纪大了是个老姑娘了, 现在有人上门提亲就该赶紧答应下来,再拖下去就真没人要了。


    ‘没人要’这三个字太刺耳,每次听过这些话之后福璇都气得心口疼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们还敢说自己没人要?那些人家自己压根都没看上!


    渐渐的她就不想再听这些话见这些人,可理智又告诉她不能一直留在家里当个老姑娘,便只能躲在后罩房让丫鬟去正院打听。


    今儿一早福璇听说有两家都来提亲,她心里当时还有些自得。一会儿想着自家再怎么说也是跟元后同出一族,到底还是有些风光在。一会儿又觉着是不是毓朗最近得了太子爷的眼,人家眼看着自家要往上走,这才想要来联姻。


    不管是因为什么福璇的心情都格外的好,丫鬟去前面偷听消息去,她便拿着鱼食去后头小花园里喂鱼。


    未嫁的姑娘出门的时候实在不多,福璇的脾气再任性也从不坏了这些规矩,没地儿去就天天在小花园子里打发时间,她都已经快把家里养的锦鲤从条喂成球了。


    沈婉晴听说之后,还专门找了一天下午去小池塘里看鱼。


    看着那些跟后世那些寺庙里被游客喂成锦鲤猪猪一样的鱼,她就知道福璇一方面很想留在离这个家很近的地方。另一方面她的日子也是真的很无趣,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自己给她挑选一个好人家赶紧成亲嫁人。


    鱼清早刚吃过一轮压根就不饿,福璇扔下去的鱼食被水泡得散开,看上去都脏兮兮的了也没有一条鱼抬头到水面上来吃一口。


    福璇嘴里嫌它们被自己养得骄纵,一边脸上还带着眼藏不住的喜气盈盈。


    她是觉得今儿有两家,自己很有可能能从两家之中挑选出一家来,便是不那么处处周全,那少不得自己委屈一些也不是不行。


    福二小姐心里觉得自己可大方了,直到丫鬟白着一张脸从正院回来,跟她说了图麟和德成的情况之后,福璇这才惊得掉落了手里的鱼食,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婉晴和舒穆禄氏从正院离开,佟佳氏一个人枯坐了很久,午饭摆好直到凉透,这个向来万事都觉得有办法解决的老太太,才起身往小女儿的后罩房走。


    “额娘。”


    “都知道了?”


    媒人走了这么久都不见福璇去前面找自己,佟佳氏就清楚她肯定是知道这事了,对于这两桩亲事她肯定是一桩都没看上。


    “既然都知道了,跟额娘说说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佟佳氏拉过福璇凉得冻人的手紧紧握住,“想好了再开口,二十的大姑娘了别说气话。”


    已经生了三肚子气的福璇被这话说得蔫吧下来,佟佳氏说得没错,福璇这个年纪就算放在后世也不小了,不说要她多成熟多懂事,起码得能控制住自己别耍小孩子脾气,那不是她该有的东西。


    “额娘,我说过的我不想离开京城。要是我愿意离开京城,我两年前就可以找到比董鄂德成更好的人家嫁了,何必等到现在还是走这条路。”


    “那是因为你两年前在这间屋子里要死要活的哭,我怎么跟你讲道理你都说是我这个老婆子不要你了,要把你远嫁之后就再不管了。”


    小女儿陪着自己走过了丧夫丧子之痛,佟佳氏对她的偏爱超过了她的理智。每次福璇哭诉给她找的婆家不够好,佟佳氏这个额娘就忍不住觉得女儿还小,心气儿高一点儿也是有的。再等等、再等等吧。


    谁知就这么一次心软,二子二女就对福璇一个心软,就把事情彻底给搞砸了。


    佟佳氏看着福璇心里就忍不住想到沈婉晴,沈婉晴还比福璇小一岁,怎么人家行事举止就这么老辣这么有分寸,自己这个闺女就光知道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行事。


    她倒是恨不得告诉世人自己这个闺女心不坏,是个好姑娘。可没用啊,真嫁了人谁听自己说这个,她要是再立不起来再不知道收敛性情,凡事先动脑子后说话,后头还不知道有多少亏等着她吃。


    “那我还是不想离开京城,荆州是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我如何能嫁去那里过一辈子。”


    “那你的意思是愿意嫁去乌拉那拉家?”


    “当然不是,我凭什么给人做填房继室,一进门就给人当后妈。”


    “额娘也不想你去乌拉那拉家,他们家就是个大泥潭,你要是有沈氏那个脑子我或许还会考虑让你嫁过去。可你又没有,额娘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听了佟佳氏这个话,福璇暗自松了口气,她是不想远嫁但是她更加不想加给图麟,给这样的人家做填房。光是原配和原配的娘家就是压在自己脑袋上的大山,到时候连同整个赫舍里家都比人家娘家矮一头,这算怎么回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不还是听二嫂说的两家都回绝了吧,反正都……”


    “不行。”


    佟佳氏就知道福璇打的是这个主意,她强行打断女儿的话。看她眼眶红红一副又要哭的样子,从来把女儿捧在手心里的老太太长叹一口气,紧跟着在谁也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抬手就给了福璇一巴掌,活生生把她要哭的劲儿给打回去了。


    “额娘,你打我?”


    “我这一巴掌打晚了,早该打你,把你打醒了才好。”


    “明年要选秀,到时候整个京城又不知道要多出来多少撂牌子能相看人家的姑娘。你还等啊,你等得起吗。”


    “这两家说白了不是奔着求娶你来的,是奔着跟咱们家跟朗哥儿结亲来的。这个机会要是你还不抓住,到后头连乌拉那拉家这样的也轮不着你,你信不信。”


    以前劝女儿总是委婉再委婉,现在猛然发现后面真没有退路了,佟佳氏这才发了狠。


    “惯子如杀子,你如今这幅脾气是我这个当额娘的错。你要恨我尽管恨,今儿我把话跟你说明白,明天我会让媒婆过来把亲事说定,年前就把该走的礼都走完,明年年底之前就成亲。”


    真不能再拖了,过完年福璇就二十一了,虚岁二十二的女子有些孩子都启蒙入学了。要是在按着寻常嫁人的流程走上个两年三年,福璇嫁过去就二十三了。


    以前不想不觉得,现在细细一想真是越琢磨心里越害怕。


    亏得毓朗入了太子的眼,要不然没有这两家人上门自己这个老太婆也跟着浑浑噩噩的过,觉得自己的女儿处处都好。


    这都九月了,一眨眼入了冬就要冬至要过年,等年过完开春就要选秀,要是真等到那个时候才回过神来,自家这个女儿恐怕就真的找不着人家了。


    “额娘!”福璇从来没挨过佟佳氏的打,今儿第一次挨打吓得她浑身直哆嗦,也不敢说不嫁,只泪眼婆娑地看着佟佳氏。


    “荆州那么远,我要是嫁过去以后还能回来吗。要是额娘有什么事想我了怎么办,要是我在婆家受了委屈想额娘了又怎么办,”


    “额娘没事也日日惦记着你,你要是在婆家受了委屈就多想想沈氏。她来咱们家第一天就在你这儿受了委屈,你再看看她现在,咱们家上下还有谁敢跟大奶奶叫板的。”


    “二丫头,额娘不敢求你日日承欢膝下,额娘也不怕你吃苦吃亏,嫁了人的女人谁都有一肚子苦水能说。


    额娘就怕你白白蹉跎了年华,日后额娘死了那才是你熬不完的苦日子。你要是真想当个孝顺孩子就做个像沈氏那样的人,我就是死了也安心。”


    沈婉晴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佟佳氏树立成福璇的标杆,睡午觉的时候是打了几个喷嚏,但都被沈大奶奶归结为是不是该换厚被子了。


    说换就换,下午沈婉晴就没出门,在家领着春纤她们给东小院换厚被褥和绵帘子,这一忙就忙到傍晚才弄完。


    被褥垫子都是崭新的,从箱笼柜子里拿出来总归还是有些碎屑灰尘。不知道是不是棉花絮絮太多,沈婉晴老觉着鼻子痒痒的,就趁着还没到晚饭时间,赶紧叫秋纹让厨房送了热水来洗澡洗头。


    等洗完澡洗完头,仰躺在小躺椅上由着春纤把湿漉漉的头发擦得半干,从捎间出来这才发现出门一整天的毓大爷回来了。


    身上有淡淡的酒气,正懒洋洋地躺在罗汉床上,很安静但一看就还带着醉意。


    出门时穿的香色暗花缎常服袍这会儿也换了,换成一件宝蓝色的褂子穿在身上还有大,一看就不怎么合身。


    “这是又遇着谁了,阿克墩听说白天从来不喝酒。”


    “都要走到家门口又遇上二叔了。”


    阿克墩号称百杯不倒千杯不醉,不过白天从来不沾酒。因为他是骁骑校,还摊上毓朗这么个一个月有大半个月都在宫里当差的佐领大人。


    佐领内的大小事务底下的人都是先往他那儿去,白天喝酒他怕耽误事。毓朗就是知道他有这个习惯,才专门一大早地过去找他。


    火器营的事毓朗没瞒着他,毕竟自己还得靠阿克墩去阿安抚住苏合与阿尔泰。


    头上没有护军校的蓝翎长当着势必束手束脚,如何能让他们被新的护军校看重又还是自己的人,在中间充当这根线的阿克墩尤为重要。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自己给阿克墩的东西足够让毓朗确保他不会另投别处,所以他就得把自己怎么想的,自己想要他干些什么,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都说得清楚明白。


    千万不要说得似是而非故作高深,一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让你去猜的样子,真那么着对待一般奴才可能还行,对待阿克墩那就纯属脑子坏了。


    “我跟他说得清楚明白,这小子白天不喝酒不开戒又说心里憋得难受,中午饭都没吃就带着人出城打猎去了。说是心里畅快,非得找个地方泄一泄劲儿。”


    当然畅快,在外人眼里毓朗不过得了太子的青眼和赏赐,就有人能上赶着求娶赫舍里家的姑娘,现在是太子爷发话说要派人进火器营,自己的名字入了太子的耳朵,这可是以前不敢想的事。


    “他倒好,呼啦啦带着手底下的人说走就走,留我一个人在他家里傻坐着。”


    毓朗刚从宫里当值出来,昨晚上又刚辛勤耕耘过,谁要跟他出去跑马打猎去。


    自己不去也不能留在阿克墩家里,当时就打算回来得了,谁知道刚拐进自家胡同口就碰上要往沈家去的赫奕。


    这位二老爷着实是个人物,之前那么多事说过去了真就过去了,见着毓朗就跟压根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非要拉着他一起去沈家。


    “二叔说不定年前就能外任,今年会不会在家过年还不好说。岳父办事那叫一个利索又周全,我被二叔拉着过去他压根没觉着意外,还当着我的面给二叔亲手写了两封信,说是到了任上要有什么事觉得棘手,就拿着信去找人。”


    中午饭摆在沈宏世的书房里,一个岳父一个二叔,毓朗作为侄儿和女婿能怎么办,还不是老老实实吃饭喝酒安静听着俩老狐狸互相你来我往的试探交换。


    “福州那边沿海,民风跟京城不一样。七年前解了海禁,徐家的船帮不管是出海还是北上生意都越做越大。”


    越大的生意盯着的人就越多,这么大一块肥肉谁不想来咬一口。徐家跟沈家联姻,沈家身后又站着石文炳,这些年这三家的根基都在福州算得上是地头蛇,别人便是眼红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沈宏世回京以后,情况就渐渐不一样了。鞭长莫及,就是这几年沈宏世越来越清晰的感觉。


    人家一说就都知道徐家的生意有京城的沈大人护着,但沈大人远在京城又怎么可能事事都知道事事都管着。便是徐家也不可能一点小事就都往沈宏世这里来说,更加不能越过沈宏世直接去找石文炳。


    如此一来,徐家的生意近几年多多少少还是受到了一些影响。本来赫奕不起心思他也是要挑选人过去的,赫奕这个前尚书的儿子,赫舍里家的二等侍卫,自己女婿的亲二叔既然只能走自己安排的这条路,自然是要别人去更好些。


    “岳父的意思是生意大了事情也多,二叔这次去福州是有大用的。”


    “明白了,我爹觉得二叔二婶服软了我也拿到了管家权,所以以前的事就让他过去,谁也别老挂在嘴边提及,好让二叔安心出京上任对不对。”


    “他俩都是这个意思,就怕我们两个年少气盛不肯让人。”


    毓朗侧过身拉着只穿了件杏黄色绣白蝶纹的衬衣,外头连褂子都没披一件的沈婉晴,随手把罗汉床上的小薄被子拉到她腰腹和腿上盖住。


    傍晚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屋里又要等天黑了才会烧炕驱散寒气潮气,这个时候穿多了热穿少了冷,沈婉晴不肯多穿毓大人不好啰嗦,就只能十分倔强地给沈大奶奶把小被子盖上。


    “我答应了。”


    当时的情况毓朗没有不答应的余地,赫奕出京在即,沈宏世要用他的地方还多,他还是自己的亲二叔,自己又还能怎么办。


    “是应该答应。”


    沈婉晴也很倔强地把被子从自己身上扯下去,又摁住毓朗的手不许他再乱动,“这件事说到底还是要你自己心里过得去,我得到了我该得到的,我没有意见。”


    况且做事要么就能做绝,要是不能做绝就一定要给人留一条生路。要不然人你得罪死了又没真的把人弄死,这就是给自己留下了心腹大患。


    别以为别人会放过你,除非你一辈子都比他强,要不然只要你有朝一日虚弱下来,他就一定会扑上来咬你一口,咬死你为止。


    赫奕和舒穆禄氏同一天出西院露面,私底下一定是商量过的。舒穆禄氏先去正院帮着沈婉晴敲边鼓,两人心领神会确定了以后这个家里的局势,赫奕转头就出门去沈家。


    谁知这么巧还碰上毓朗,他当然要把人一起弄过去,现在大被一盖的不光是赫奕跟舒穆禄氏,连同沈婉晴和毓朗也跟着一起参与了这项活动。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啊,西院年底说好了要交到公中的银子不能少,二太太那边要是安稳日子过得没劲儿了又起别的心思,到时候就不能怪我这个做晚辈的不客气了。”


    “怎么不客气,大奶奶先跟我说说呗?”


    “说什么说,你先说说你这衣裳怎么回事吧,这是穿了谁的衣裳啊。”


    “你二堂哥的。”


    沈宏世酒量比阿克墩还吓人,阿克墩喝酒咋咋呼呼,一碗酒能喝出一坛子的气势。沈宏世一副文人做派无惊无澜,毓朗喝了一坛子还以为自己就喝了一碗。


    “第一次去你家,你爹还装着半醉跟我说日后千万不能亏待了你,感情全是哄我这个新女婿的,就那么点儿酒还不够他漱口的。”


    喝醉了的毓朗不闹,就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听沈宏世和赫奕说出京赴任之后该做的事。


    偶尔赫奕也转头问毓朗什么意见,喝多了脑子转得慢,毓朗就干脆装听不懂,赫奕说什么他就听着,等这话都说完了挺久了他才后知后觉点点头,那样子一看就是喝蒙了。


    亲自出手把女婿灌醉了的沈宏世很满意,酒量好不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喝醉了还能守得住自己的嘴不乱说,控制得住脾气不乱发,这就很好了。


    “衣裳是站起来的时候把酒盏带倒了洒了满身,岳父怕我满身酒气回来熏着你,让二堂哥拿了他的新袍服给我。”


    沈文渊一身好功夫实在对毓朗的胃口,沈家也看出来这个女婿跟他最亲近,就干脆让沈文渊去书房把毓朗扛回他院子里换衣裳去了。


    “我正经舅哥不能为这事不高兴吧。”


    “难说。”


    沈婉晴把毓朗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扒拉来,起身去找前几天新得的布料。沈宏世这个当爹的明显是起了要往上抬一抬女婿的心,自己之前把信送回家,也不知道沈宏世有没有派人出京去迎石文炳一家。


    人家既然有心要帮衬女儿女婿,沈婉晴自然也不能跟娘家疏远了。等毓朗这小子进宫去上班,她就得找时间回去一趟。


    第68章


    “对了, 光听你说外面的事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明年说不定咱们就要忙小姑姑的出嫁的事了。”


    毓朗是喝醉了没完全醒酒,沈婉晴忙过一个下午就把这事抛到脑后, 一个不问一个不说,差一点就把这个事情真给漏过去了。


    “谁家的?是咱们正黄旗里的还是别的旗的, 打没打听家里有没有人在外头当差。”


    “不是谁家的, 是谁们家的。”


    都是八旗子弟,能进侍卫处和宫里当差的侍卫大多都有自己的脾性,对着万岁爷和太子等主子是一回事, 出了宫对着同僚、八旗和朝堂又是另外一回事。


    但即便如此, 毓朗也已经隐约感觉到了其他人对自己的羡慕和亲近,即便是跟了太子不少年头的鄂缮对自己的态度也比刚认识那会儿多了几分真。无他, 就因为太子整天带着自己进出, 自己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所以毓朗才这么问,他基本猜到了能在这个时候来家里给福璇提亲的人家, 十有八九是奔着自己来的。但在听沈婉晴细说两家的情况之后, 脸色还是十分难看。


    “有些话我跟你说实在的,小姑姑那人我是不喜欢, 但再不喜欢我也不可能因为不想她嫁了人老回家, 就故意撺掇老太太把她远嫁。”


    “我是真心觉得乌拉那拉家嫁不得,一个人的真心是有限的, 给了这个就没法再给那个。参领夫人还是为了生孩子丢了性命, 图大人只要不是个没良心的, 这件事他心里肯定过不去。”


    没讨新老婆还好,讨了新的反而忍不住跟前面的比。一个是自己去世还能给两个孩子留下强有力管理团队的原配,一个是沈婉晴都不好怎么说的福璇,这俩摆在一起一个死的一个活的去比那可太完蛋了。


    “大奶奶这是跟我解释啊。”


    毓朗眉头皱得死紧, 显然对这两家都不满意。但看着搬了一张圆凳跟自己面对面坐下,仔仔细细掰开揉碎跟自己讲道理的妻子,一下子又忍不住笑了。


    “我当然跟你说认真的,你笑什么。”


    沈婉晴领导当惯了,就看不得毓朗说正事的时候突然笑场的样子,小脸吧嗒一下掉下来,食指在炕几上叩了三下,敲完了才想起来这是自己老公不是自己的下属。


    “我也是认真的啊。”


    毓朗随手端起炕几上茶盏,喝了一口发现是陈皮山楂水,便又猛猛灌了一大口,“这水味道好,是凝香弄的醒酒茶?”


    “是陈皮山楂水,陈皮可是我娘给的好东西,两广那边的人最会弄这个,我也不会别的就知道秋天拿这个来泡茶理气生津。”


    越往冬天走京城的吃得最多的就是锅子了,八旗满人家里就更加顿顿都是肉。沈婉晴再喜欢吃肉也多少有点吃不消,所以除了让凝香往菜单里猛猛加各种川湘云贵口味的菜色之外,还弄了这些消食开胃的茶水来。


    “这个味道不错,明儿拿些去额娘……”话没说完毓朗反应过来,自己这还在跟钮祜禄氏吵架呢。


    茶盏里还有一小半茶水,毓朗又连着喝了两口山楂水,硬生生把话题又给重新拉回来:“我也是男人,我能不知道图麟那个火坑小姑姑不能跳?”


    “只是荆州还是太远了,那地方位置要紧可又离京城太远,日后不管是我们想搭把手还是董鄂家想进京都不容易。”


    这种驻防的地方要换也是换将军都统,下面的参领佐领非特殊情况不会动,因为只有他们才是最熟悉本地的基层武将。


    “老太太要是决定把小姑姑嫁去荆州,肯定是做好了这一辈子都很难相见的准备。”


    远嫁即便是在后世也不是一件容易下决定的事情,这并不单单是两家人隔得远那么简单,这件事在沈婉晴看来就相当于把人生前半段所有的积累和牵绊都斩断,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结婚也不光是结婚,结婚不过是一个瞬间。这个瞬间或好或不好,人都不会为了这个瞬间停留。


    之后人生匆匆,还得工作还得生活还有喜好快乐还有困顿疲惫,一切的一切会分割掉你每一天里的一部分时间。到时候再想回一趟以前的家,好像都得一次又一次的调整时间,才能来去匆匆地回去一趟。


    这是沈婉晴当年常驻外地工作时的感慨,每次节假日回家都跟打仗一样。回不去的时候想得不得了,真回去了再回来又累成狗,发誓下次过节再不回去了。


    那时候项目上有个远嫁的行政姐姐就笑话她还是年纪小,等像她一样成了家娘家又离得远,就知道她当时还能挪出时间来都很好了,真要是像她那样拖家带口的,光是回去一趟的路费和花销就足够让人犹豫再犹豫。


    后世出行那么方便,天南海北不过一抬腿的事都能被这么多事情绊住脚,更何况是现在。


    福璇一嫁人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女眷,或许家里某个人因为什么原因可以去荆州探亲还有一点可能,福璇带着女婿孩子回京城来可能性就真的很小了。


    就更别说佟佳氏山长水远去荆州看女儿,那简直就是绝无可能。到时候福璇真正必须回京的事情或许只有一件:佟佳氏去世,她作为出嫁的女儿得回来奔丧。


    “要是老太太实在舍不得,那她也得做好小姑姑这辈子不嫁人的打算,这俩哪个狠心更难下,我也不好说。”


    有些话不说出来大家也心知肚明,沈婉晴和毓朗对视一眼便都明白过来,这次福璇的亲事本质上顶多只有一半是给福璇选择夫婿,还有一半是抉择这对母女后半生还能不能再相见。


    “老太太会选董鄂家的。”


    毓朗不用猜也知道,老太太是偏爱小姑姑但她并不是真的糊涂,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老太太和小姑姑已经走到绝路上了,小姑姑或许会破罐子破摔,但老太太不会。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见毓朗和自己想到一处沈婉晴忍不住笑了一下,但马上又收敛了笑容很郑重认真地看着毓朗,手垂落在身前无意识地搓了搓衣服布料,像是在缓解紧张。随后又深深呼吸了几下,才想好应该怎么跟毓朗开口。


    “有个话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说明白。”


    “大奶奶这是什么表情,什么事你说我听着。”


    “我方才说这么多都是真心的,乌拉那拉家确实是个火坑嫁不得,但小姑姑的事我不愿多插手也是真心的,要是老太太真的选了董鄂家,我大概还会在心里松一口气。”


    “因为明年咱俩再忙也就忙活这么一回,往后小姑姑远嫁出京,再想回来挑拣你的不是也鞭长莫及了,是不是。”


    “是,所以我想问问你我这般行事,你心里会不会有一丝不痛快。”


    夫妻过日子有一点特别重要就是千万别把人当傻子,因为谁也不是真的傻子。


    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再冠冕堂皇再天衣无缝,但过日子不是大理寺断案非要证据确凿,人心这个东西微妙到只要自己认定了,哪怕什么证据都没有也没有关系。


    自己从入赫舍里家的第一天起,除了最开始几天还按着原主的模样,把原主的真温顺寡言渐渐变成‘其实沈家五姑娘是装出来的温顺老实’。


    等身边的丫鬟都习惯自己这个主子原来还有个不曾示人的‘本性’,之后直到现在真就再也没怎么收敛自己的性子。


    是个人都有毛病,沈婉晴当年就不止一次被自己的大老板指着鼻子骂。护短护食、恨不得什么都要最好的,见着麻烦就想躲,自己觉得自己能干就觉得别人都是傻子,殊不知人家看她沈婉晴很多时候也跟看傻子一样。


    自己不喜欢福璇不愿意沾手她的事,瞧不上钮祜禄氏那又怂又蠢的样子,之前更是恨不得压着舒穆禄氏连打带吓唬,这些即便事后复盘沈婉晴也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但她还是想听听毓朗的意思。


    因为他跟自己不一样,以前没来这里的时候沈婉晴一直在过独居的日子。她有自己的房、车和事业,没有人能真正干预自己的生活。


    但和所有二十大几快三十的女人一样,她也得被妈妈奶奶外公外婆不断催婚,甚至还包括已经沈妈妈彻底闹翻的沈姑姑,每个月都会抽空到沈婉晴的房子这边来给她搞大扫除,再趁机给她介绍对象。


    这么多亲戚,沈婉晴不知道背地里跟朋友吐槽过多少次,有时候也会觉得怎么这么烦人怎么就听不懂道理听不进人话。


    但就算是这样,沈婉晴换个位置来想,或许换成外人来指责沈妈妈沈姑姑,沈婉晴就又不高兴了。


    由此及彼,沈婉晴有点担心毓朗理智上知道自己跟他才是目标一致利益一致的共同体,但情感上其实已经对自己有了不满,怎么能这么明晃晃的嫌弃自己的亲额娘是个傻子,亲姑姑是个麻烦精呢。


    “那……”


    毓朗没想到沈婉晴会这么问,本来没想过的事这会儿搁在心里认真一琢磨,不得不说自家大奶奶真的又聪明又通透。


    这事自己现在是不想,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想,还是她趁早戳破了的好。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那母子父子之间又哪能真就这么一直这么僵着。


    时间长了总会心软的,毕竟钮祜禄氏再有一万个不好,她还是生了毓朗,十月怀胎的苦到底有多苦,这是只有怀了生了孩子的人她自己才知道。


    “要是我真的有不痛快呢。”


    “那我之后就得尽量改一改自己的态度,实在改不了的就暂且搁着,把这事放一放等你回来了咱们商量了再办。”


    之前事事着急,那是因为得抢在新手保护期之内把该自己的东西抢回来。往后不能着急,是因为自己已经是管家的奶奶了,就该学会宽宏大量外松内紧。


    毕竟管家三年猫狗都嫌不是说说而已,自己没想过要做个吃力不讨好的凤辣子。她得学着做一个好处占尽,回头别人还要夸她贤良淑德的人才行。


    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无关生死都能等一等缓一缓,他不高兴就让他事事都参与进来。若是他从头到尾都参与了还挺适应,沈婉晴自然没二话可说,要是他自己到时候也受不了,那可不就怪不到自己头上了。


    “大奶奶放心,家里的事大奶奶管着我不插手置喙,这家里就你一个当家的奶奶,之前我说过的话往后不管到什么时候都算数。”


    毓朗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那样子恨不得这会儿就给沈婉晴来一个指灯发誓。听得沈婉晴虽然很满意他的态度,但是又还是忍不住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


    这就是两人之间真正没法跨越的鸿沟了,自己觉得自己在非常贴心地跟他提前沟通,提前做心理按摩。人家觉得自己生怕他要插手自己管家的事,赶紧发誓表忠心保证他没有别的心思。


    唉,到底还是比自己大了几百岁呢,沈婉晴起身时抬手捏着毓朗的耳垂泄愤一般揉了揉,这小古板真是,怎么还没法说道理了呢。


    毓朗还不知道自己被自己的大奶奶嫌弃太古板,他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话没说清楚,看着沈婉晴又又起身去翻找东西的背影,想了想又找补了一句。


    “你别想那么多,人与人相处讲究缘分,你喜欢谁不喜欢谁这都没道理可讲。我额娘和小姑姑是不怎么聪明,我也时常嫌她们脑子不好使。


    你嫌归嫌,管着家里却不曾亏待他们。下午回来的时候我去看了芳仪和菩萨保,芳仪跟我说了早上和之前带她出门巡田的事,你这个嫂子待她比我这个亲哥强。”


    毓朗自己都才十几岁,他对弟妹的好大多数时候都停留在去钮祜禄氏那儿请安的时候,问芳仪缺不缺什么东西用,问菩萨保跟着启蒙先生学了多少个字,背书背到哪里来了,别的再多一点都没有。


    今儿看着芳仪脸颊还有点肿,眼睛却亮晶晶的跟自己说她出城去了庄子上,分清楚了水稻和冬小麦,还知道了打了霜的白菜萝卜更好吃,这些都是沈婉晴这个嫂子告诉她的。


    剩下沈婉晴没说的芳仪也看清楚了,原来光摆架子一点用都没有,事情得一件一件处理解决,别人见你真的能办事能主事了,哪怕像大嫂那样进了马车就歪歪靠着一点儿架子都不端,旁人也自然信服她。


    毓朗有自知之明,这些哪里自己能教会芳仪的,还不是沈婉晴肯带着芳仪出门才学会的。


    “大奶奶不过是嘴上非要把话说得硬些,你觉得额娘不好,可你也没因为她不好就连同芳仪一起远着。


    菩萨保那天下午在咱们院子里玩了一下午,把西厢房那边弄的乱七八糟了吧,我看着都头疼你也说没事,这要还不是好什么才是好,额娘欺负到你头上来你还要憋着不说才是好?”


    好话都被毓朗说完了,沈婉晴当即就在心里把毓朗是个小古板的定语给狠狠涂黑,这人说起肉麻话来一套一套的,自己都快要招架不住了。


    好在方才光顾着跟毓朗说福璇的事,准备带回沈家的东西还没准备好,沈婉晴借着忙这个一直背对着毓朗,才没让他发现自己真的被他哄得嘴角往上扬着死活压不下来。


    人就是这么虚荣又好哄,听几句好话心里就美滋滋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你夸我夸得很到位,我很快活’的气息。


    吃过晚饭费嬷嬷过来了一趟,主要是从十月起家里就要买入大宗的干货海参鲍鱼以准备入冬之后的各个节日,之前二太太常用买货的那几个铺子是肯定不能用了,该是个什么章程费嬷嬷得来要给准话。


    说来还是大奶奶人好,今儿一口气就给了一千五百两,费嬷嬷这才有胆子提这个事。要不然公中库房里没钱,什么鲍鱼什么海参?都一起吃风喝屁去。


    越往过年走七七八八的年节、赴宴、请客就越多,冬月二十八还是老太太的寿诞,虽然不是大寿可也不能马虎。尤其今年还是沈婉晴头一年当家,这上面必须做到位。


    沈婉晴明白费嬷嬷的意思,公中的一千五百两不算多,要做的事情却不少,那就只能处处算计到位,能省的就别花多了才行。


    沈婉晴这个大奶奶在次间书桌后面拿个算盘跟费嬷嬷算细账,时不时还要把旁边另一张单子拉过来写写划划。


    另一边歪在已经烧了炕熏过潮气罗汉床的毓大人,则拿着沈婉晴散落在榻里侧的话本子遮盖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一个劲地往沈婉晴身上瞥。


    杏黄色的衣裳不好穿,一不小心就会把人的气色给压住。但沈婉晴生得白皙,嫁过来这些日子累归累却也从来没在吃和睡上面亏待自己。


    还有每隔五天就能跟妖精一样采阳补阴,整个人被滋润得白里透红,杏黄色被她穿得都添了几分明媚,叫人看着挪不开眼。


    沈婉晴又不是个瞎子,毓朗一个劲的往自己这边看她早发现了,只不过是费嬷嬷还在她懒得搭理他。


    等加班加点把下个月采买的事情敲定,费嬷嬷一走沈婉晴就忍不住了。从书桌后头绕出来站在罗汉床边由上往下看着毓朗。


    “我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大爷倒是好闲情,还看上话本子了。”


    “霁云喜欢看这个?”


    “哪个?”


    “西厢记。”


    “喜欢。”


    “霁云既喜欢看这个,怎么今儿说了他们两家那么多,也不见你提这一茬。”


    “哪一茬?爱情啊。”


    沈婉晴着实没想到这毓朗会把这两者联系起来,但仔细一想自己好像是有点儿太现实了,怎么就忘了在这人跟前装一装。


    “这些话本子不都是瞎写的,怎么毓大人还当真了啊。”


    “怎么不当真,我觉着我对大奶奶的心就跟这些话本子说的一模一样。”


    毓朗仗着自己青春正茂颜色正好,即便被沈婉晴这么由上往下打量也还颇有几分姿色的样子,厚着脸皮抬手勾住沈大奶奶的小拇指一晃一晃的。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大奶奶之间的恩如今怕是都数不清了。那些个书生尽会写酸话哄人,哪有我这般好,听话又懂事还有这么大一份家业,全由着大奶奶调派。”


    “你还好意思说,好大一个家业就是手头一点银子都见不着。你看看我刚刚那小气劲儿,一个铜板我都恨不得掰两瓣花,可为难死我了。”


    “那也是大奶奶能干,我反正事事都得仰仗大奶奶操持,你要不管我,这一大家子我就带着一起去街上喝西北风去。”


    毓朗猫儿一样攀着沈婉晴从罗汉床上起来,跪在床上搂着大奶奶的腰不放,“试试呗。”


    “试试什么试试?”沈婉晴真没反应过来,直到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塞在罗汉床最里面,本来打算夜里躺下了再一起看的小册子,这才没忍住脸都红了。


    “书是大奶奶的,怎么大奶奶脸还红了。”


    “去去去,才什么时辰就这个那个的,没功夫跟你……”


    沈婉晴话没说完,就被毓朗一个巧劲儿带倒了,送费嬷嬷出东小院的秋纹回来刚走到门口就住了脚。


    稍稍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确定是怎么回事,这才摇头叹气重新往厨房走去要热水,怎么大爷一回来就天天不闲着,真是搞不懂!


    第69章


    或许沈婉晴会从异世而来, 最根本的意义就是为了改变原主的命运。


    沈婉晴说不好如果真的是原主嫁过来会怎么样,但当赫舍里家这一方小天地的归属权问题告一段落之后,所有的事情就像加了润滑剂一般不断往前推进, 连日子都过得比之前要快了。


    立冬一过,广源行被关押的人被放出来大半, 被判了斩立决的最终还是只有真正出手逼死人那几个催债的。


    万岁爷开恩, 不管这几个老板东家用什么办法,卖房子卖地也好,卖儿卖女自卖自身也罢, 给了广源行半个月的时间去凑钱。


    把要从广源行兑银票的客人全部兑完, 这事就一笔勾销了。听着真开恩啊,一没抄家二没流放, 但其实真比抄家更狠。


    沈婉晴听说广源行几个东家为了凑齐这些银子, 把家里的地缝都给搜刮了一遍,连家中女眷都把簪子耳环全拿出来换了钱。


    这些都拿来凑钱就更不要说那些田产地产和铺面了, 广源行的东家在南城据说占了大半条胡同的铺子, 底下那些地痞泼皮一吹牛皮就说这个,从半个胡同到半条街再到半个京城, 仿佛都是他们东家的。


    如今眼看着楼塌了, 铺子宅子田产全卖光了。都说一鲸落万物生,这个时候跟广源行称兄道弟的没有, 扑上来狠狠分而食之的数不胜数。


    富昌家的孙媳妇完颜氏趁机让别人牵线搭桥买了不少地, 还专门派人来问过沈婉晴要不要。


    沈婉晴想要但是不能要, 家里本来就因为舒穆禄氏牵扯到这个案子里面去了,虽然只是边边角角谁也不在意的小虾米,可就是这么个小虾米,不也让赫奕不得不远走福州。


    自己很满意毓朗现在上班的节奏, 她不想异地婚也不想为了这点小事留下个尾巴,万一以后再牵扯到毓朗身上,谁知道又会是什么麻烦。


    随着广源行彻底关门,广源行大东家身后站着的贝勒革爵,舒穆禄氏那一万两银子也拿到手了。


    拿回来还没焐热就大张旗鼓带着丫鬟来了东小院,当着听说了消息从前面过来的钮祜禄氏的面,把整整一万两银票都交到沈婉晴手里,把坐在一旁的钮祜禄氏脸都看绿了。


    毓朗知道自己早晚会对钮祜禄氏心软,但在这件事上他觉得晚一点比早一点好,所以母子两人争执过后,毓朗第一次出门当值前没有去钮祜禄氏院子里请安,而是出了东小院就直接走了。


    本来按着毓朗想的,是下次从宫里当值回来时要是钮祜禄氏能主动派人来问自己一两句,自己再差人出去买两件首饰两匹缎子送过去,母子之间这事就算过去了。


    谁知钮祜禄氏不能干归不能干,甚至脑子也不怎么好。但什么都不好也不耽误她是个超级大犟种,那天打过芳仪一巴掌之后,说不搭理儿女就真的不搭理了。


    别说毓朗这个跟她吵架的正主,就连明明是挨了她的打的芳仪她也不搭理。


    刚开始芳仪还日日去她屋里请安,三次过去有两次见不着人,见着了母女两个也不说话。


    不管芳仪怎么没话找话说跟她说,她都摆着一张死人脸不说话,等满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起身往里间走,说是还有佛经没抄完,让芳仪回自己屋子里去。


    起初芳仪憋着不说,每次在钮祜禄氏那儿被甩了脸子就自己回去哭。毕竟是个才十来岁的小姑娘,哪里经得起自己亲额娘这样的冷暴力,不过十来天人就瘦了一大圈。


    起初沈婉晴不知道,毕竟她也不是个会带孩子的料,每次芳仪见着她都笑嘻嘻的,她就觉着应该没什么事。


    后来是家里做冬衣的时候,负责这事的彭嬷嬷从针线上的婆子给的尺寸数据上看出不对劲,报到沈婉晴这里来才发现芳仪因为钮祜禄氏的冷待,已经到了她把人找来还没问,刚喊了一声芳仪小姑娘眼泪唰一下就掉下来的程度。


    本来就纤瘦高挑的姑娘手腕越发纤细,沈婉晴一只手握着绰绰有余。当时沈婉晴就问芳仪要不要从钮祜禄氏的院子里搬出来,毕竟过完年她就算十岁了,按着现下算岁数的习惯甚至还能再虚一岁,十一岁的大姑娘自己一个人住很正常。


    东院后面挨着花园,花园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独立院落,当年建那么个小院子是给帅颜保这个尚书大人独处的地儿。后来帅颜保去世,那个院子至今都空着没人住。


    本来沈婉晴是想等明年手头有钱了把这个院子改造一下,自己和毓朗一人一半,改造成专门休闲放松的地方。


    毓朗那些各种各样的刀专门弄一间屋子放,自己那些石头刻刀装裱用的工具也能专门弄一间屋子放,到时候心情好与不好都能在那里头一待一整天,想想都美滋滋。


    现在美滋滋顾不上,得先顾着芳仪。芳仪听着沈婉晴跟她说怎么翻新那个小院子,之后等翻修好了自己搬过去独住还能再添两个小丫鬟,要是愿意的话还能自己养只猫儿或者狗儿的话,再也忍不住扑进沈婉晴怀里嚎啕大哭。


    沈婉晴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就被抱了个满怀,整个人挺得板板正正的动都不敢动。怎么一个两个都有往人身上扑的毛病呢,怪不得是亲兄妹。


    不过哭归哭,哭完了芳仪还是摇头拒绝了沈婉晴的好意。沈婉晴问为什么,芳仪说她这个时候搬出来额娘和哥哥之间的矛盾就更说不清了。


    而且还有菩萨保这个弟弟在,近一两年其实带菩萨保更多的是芳仪,她知道自己能搬出来菩萨保肯定不行,所以想来想去还是留下吧。额娘不见自己就不见,本来以前也多是自己在自己屋子里的时候更多。


    沈婉晴不会过多干预芳仪的选择,说到底这场矛盾跟之前和西院的不一样,钮祜禄氏、毓朗、芳仪三人才是有血缘的嫡亲母子。


    别看现在闹得好像这辈子都不要再说话了,等时过境迁再回头看,沈婉晴才不信他们不会和好,只不过是看以一种什么方式罢了。


    所以芳仪说她不搬那就不搬,不过沈婉晴还是把改造花园小院的计划提上日程。


    叫来乌尔衮和张嬷嬷,两人一个总管家里事务一个管着内院的帐,过完年开春以后整修院子该请多少人要用多少工期要花多少银子,得他俩仔细商量给她一个预算单,沈婉晴看过预算单确定大致施工范围,才能请人回来干活。


    院子先修着,等完全修好晾干能住人又得几个月。到时候芳仪想搬就让她搬过去,她还是不想搬那这院子就是自己和毓朗的快乐屋了。


    可即便是这样,事后得知这事的钮祜禄氏还是生气。不过她不是跟沈婉晴较劲儿,人家怪的是芳仪,觉得芳仪是她的亲生女儿不该胳膊肘往外拐。


    弄明白这个逻辑之后,沈婉晴硬是没忍住她是毓朗的亲额娘这事,当着钮祜禄氏的面朝她翻了老大一个白眼,这怎么还欺软怕硬上了,念了这么多年的佛真是全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种人别说成为对手,就是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净坛使者都轮不着她来当。所以舒穆禄氏来还这一万两银票,不管是还钱的还是拿钱的,两人都没正经搭理钮祜禄氏。


    沈婉晴示意春纤泡了一盏大红袍给钮祜禄氏,听说钮祜禄氏这些年只喝在佛前供奉过的大红袍,沈婉晴没有在佛前开过光的茶大红袍还是有的,就只能麻烦自己这个婆婆凑合着喝吧。


    这里一万两,再加上前面的三千五百两,二房这几年从公中拿走的银子就差不多补齐了。说不定还有多的,但这几年舒穆禄氏也不光只拿了现银走,里外里这一抵消二太太基本上也就赚了一场忙活一场空。


    舒穆禄氏或许是过了一叶障目的状态,脸色慢慢养回来的人脑子也比之前更灵光了。


    这个银子的用处不在于还钱不还钱,这银子是拿来买西院的脊梁骨的。


    舒穆禄氏和赫奕脸皮足够厚精神力足够强大,这不代表他们之前做过的事大家伙就非要跟他们一起一笔勾销,你们装成个没事人一样,可不代表真没事了。


    这段时间西院的丫鬟婆子走在外面连腰都不免往下塌两节,便是有什么事本来西院有理别人无理,西院的人也多是能糊弄就糊弄,压根不敢较真儿。


    毕竟西院二太太挪了公中那么多银子在先,而生活里的矛盾又大多跟银钱有关。管你有理没理,人家便是说不过了也还能说一句。


    还不是你们二太太弄走了公中的银子,要不然现在能这么处处节省?你们要觉得不对回西院找你主子说去,把欠了公中的银子补齐,家里要什么没有。


    现在银子补上了,舒穆禄氏不光觉得腰杆子挺直了,一直忐忑不安的心也放下来大半。


    之前是全凭着一股气从西院出来,现在那股气慢慢散了才越发担心往后的日子,只有她自己带着两个儿子在京城得有多难过。


    五天之后赫奕就要出京赴任,他这个二老爷再不厚道,西院有他没他的区别还是大了去了。


    现在把这一万两银子补上,至少近一年家里上下的奴才能面子上对西院客气些,再往后广源行和西院的事就该渐渐淡了,没有谁会一直记着一件事,日子总是要往前过的。


    银子沈婉晴收下了,舒穆禄氏没坐多久就起身回西院。这次回去二太太走得比平时慢一点,她仔细观察了路上每一个朝她行礼的奴才仆妇,直至回到西院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五天时间转瞬即逝,出发那一日佟佳氏没去送,赫奕来正院给佟佳氏磕头,一贯带着张儒雅面具的二老爷,此刻难得露出几分迷茫和不舍。


    “额娘,外任三年就能回来述职一次,您等着我回来。”


    佟佳氏老了,以前天天来请安不觉得。现在要出远门了,看着眼前的额娘赫奕心里想的却是以前阿玛还在的时候,那个衣着华贵端庄典雅的尚书夫人。


    这么多年了,即便日日见到的都是眼前这个老太太,可他心里却一直都觉得佟佳氏还是那个贵妇人,如今要远行才恍然发现他额娘老了。


    “家里的事有朗哥儿和他媳妇儿不必你操心,西院的事我这个老婆子替你看着,你媳妇儿别的再不好,对你对两个孩子从没有过外心。你如今出去了谁也管不着你,你就得自己把自己的心给守住了啊。”


    “这些年苦了你了,我知道你的心思,要不是你阿玛和大哥走得早,你早该奔着自己想要的去了,是额娘耽误了你的前程。”


    后面的事两个房头之间闹得再不体面但佟佳氏心里还是记得自己二儿子的好。当初要不是自己张口,不管赫奕想不想愿意不愿意他都回不来也不会回来。现在想来,一切的源头还是自己这个老婆子太贪心了。


    “额娘,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们母子之间不说这个。”赫奕跪在佟佳氏跟前落下泪来,还想说什么可除了哽咽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外边传来的脚步声在催促赫奕得走了,京城立冬之后就很冷了,不是沈婉晴熟悉的那种湿冷阴冷,而是纯粹让你不想出门不能干活,恨不得天天抱着汤婆子待在屋子里的那种冷,原来这就是猫冬的感觉。


    从京城到福州一路几千里,这个时候出发得先从出城至通州,上船走运河一路到杭州,到了杭州转陆路走官道一直到蒲城。


    这中间有官道走官道有船坐船,到底怎么走得看天气情况。等到了蒲城再上船往福州赶,这一路才算得上是顺流而下。


    即便越往南走天气就没京城这么冷了,按着护送赫奕去福州的镖师所说,最好的情况也得腊月才能到福州。要是路上遇上风雪或是什么别的意外情况,就很有可能要在路上过年了。


    出发是耽误不得的,佟佳氏再舍不得也摆摆手让儿子走了。这幅场景看得一屋子女人都跟着哭,沈婉晴实在哭不出来,就只能拿着帕子使劲儿把眼角揉得通红。


    毓朗不当值,他这个大侄儿得带着图南一起把赫奕送到通州码头去。他本来早就在门房上等着了,左等右等等不来人只得又来正院催。


    一进门就看见自家大奶奶在狠狠揉搓眼睛,当即就又转身出去了。他怕他出去慢了没忍住再笑出来,那回头老太太能揍死自己。


    第70章


    沈婉晴写过一封要派人去迎石家人的信, 之后回娘家又专门去了一趟沈宏世的书房。亲口问过沈宏世,确定他已经派了两路人马出京去迎石文炳这才放心。


    沈宏世是个能干活会当官的料子,这件事要是放在他还在福州的时候压根用不着沈婉晴来提醒他。


    不过是这几年在京城待太久, 身为户部福建清吏司的郎中,被人捧的时候多他捧人的时候少, 实打实的品级不高实权极大。


    为了在这种情况下不犯错不得意忘形, 沈宏世为人处世自然更加谨慎小心,很多事能不做就不做,总之主旨是先别犯错再图建功。


    这本不错, 但这个态度不该用在石文炳身上。石家是沈家和徐家的靠山, 说得难听些沈家的生态位就是石文炳的属臣奴才,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奴才在主子跟前讲究体面矜持了。


    沈宏世拿到女儿给自己写的信, 第一反应是要是按照沈婉晴说的办, 会不会显得太谄媚。


    信里的内容沈婉晴没有瞒着徐氏,徐氏见丈夫犹豫便帮女儿说话, 毕竟女婿在太子爷跟前当差, 太子爷给的差事女婿和女儿肯定是想要做到最好的。


    徐氏的本意是帮女儿说话,沈宏世听了这话沉默了良久。徐氏以为他是因为女儿在信里写的做法不高兴, 谁知等沈大人回过神来, 连夜就找了信得过的管家家丁和仆从来,分成两路出京去迎石文炳一家。


    毓朗是太子的奴才, 自己又何尝不是攀附上福州将军石文炳才真正发迹。


    飘了飘了到底还是飘了, 天天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 到头来骨子里还是没守住。主子永远不会因为奴才过于谄媚生气,便是嘴上说生气心里也肯定没生气。


    “爹,找我来是不是有什么消息啊。”


    “你哥传信回来,说是再有两三天石家就该到京城了。”


    “终于到了, 我的活菩萨啊,这一家子在不到京城我这日子都要没法过了。”


    “再坚持几天,石家老宅那边你这几天多盯一盯,石管家要是有什么事让你去办,你手头没人尽管来家里要,这一家子上下没有不能用的人。”


    “您放心吧,这事办好了对咱们家最好,真要用人的时候我才不会客气。”


    沈家的孩子不论男女都要读书,女子读书也不拘泥于女则女戒那些活该拿去垫桌角当劈柴烧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女子不能进书房这种奇奇怪怪的规矩。


    沈宏世的书房确实不能随便进,但那是对于家里小辈儿来说都一样的规矩。理由很简单,沈宏世是当官的,不管是以前在福州还是现在回京城,他书房里一堆跟公务有关的东西和资料。


    官场如战场,小孩子不懂事偏偏记性还不坏,别说调皮的动手动脚弄坏了什么不好收场,便是无意间听了什么再稀里糊涂漏出去几句话,说不定就能闯大祸。


    所以书房对于沈家小孩儿来说就是禁地,谁都不能到这里面来撒欢,岁数大了懂事了就能来了。不过来之前也要先让书房伺候的书童通报一声,书房里没别人沈宏世没在忙才能过来。


    “这主意是你出的。”沈宏世把泡好的工夫茶拿了一杯放到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儿面前,“这次的事多亏你想得周到,要不然这路上还指不定出什么岔子。”


    “我也没想到石将军把全家老小都带回来了,这一路走得可真不容易。其实要我说大冬天的赶路还是轻车简行的好,石将军把自己这一家先带回来就行了,其他人等明年开春了再出发也不迟啊。”


    “石家家大业大,往后圣旨真的下来可就了不得了,他们家就是下一个赫舍里家。”


    赫舍里家全族一大半在京城,还有一小部分在盛京,再加上索尼当年还在世,不怕族人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让元后在宫里为难。


    石家不一样啊,福州隔得太远了。与其说是石家人都想跟着石文炳回京,倒不如说是石文炳得先把近支的石家人都牢牢看管起来,等确定他们不会因为出了个太子妃闯祸再慢慢把人放出去。


    石文炳一家要说显赫是真的显赫,石文炳的祖父石廷柱得封世袭的三等伯,去世之后赠少傅兼太子太傅,谥号忠勇。


    石廷柱的妻子是二婚,前头还留下过一个女儿,当年豫亲王多铎曾想要收这个女儿入府,石廷柱帮这个继女拒了多铎。


    毕竟就当时的石家而言,那女儿进了豫亲王府怕是连个侍妾格格都算不上。石家不靠女儿攀附王府来发达,这事当年闹到皇太极都知道,石廷柱是被皇太极口头夸过的。


    不过后来的事情很有趣,多年之后石文炳的父亲石华善娶的就是多铎的女儿,当时多铎的女儿以郡主的身份出嫁,石华善还因此被册封为和硕额驸。


    沈婉晴第一次听毓朗说到这个关系的时候笑得不行,这是什么鬼‘你不要我就偏要给’的剧情,这还就看中石家了是吧,娶不了就嫁个女儿过去,反正还是亲家。


    这是石家第一次跟宗室结亲,后来这位郡主去世石华善又续娶了肃亲王豪格的女儿,这位继妻也是郡主所以石华善还是额驸。


    石文炳是头一个郡主生的,石文炳还有个弟弟石文焯是后面这个郡主生的。


    石文炳的妻子是贝勒常阿岱的女儿,也是姓爱新觉罗的宗女。如此一来石氏被挑选出来成为太子妃,真的就毫不意外了。


    而且不要看石家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宗室联姻,比对起其他满洲世家来说,石家因为先祖改汉姓后来又入的是正白旗汉军旗的缘故,跟满洲世家的联姻算很少的。


    要不然不管从眼下满洲哪个世家挑太子妃,光是那亲戚关系都能把人绕晕乎。


    这么一个正显赫的石家,按理说回京城的路最多是麻烦辛苦但绝对算不上困难。


    可架不住这次石家是整个一大家子一起回来,暂时留在福州的只有石文炳的长子,其余连同石华善都一起跟着回来了。


    一大家子连同亲眷门客仆从侍卫亲兵呼啦啦几百号人一起上路,再是轻装简行那阵仗也大得有些唬人。别的不说,光是一路上的人吃马嚼就不是个容易的事。


    幸好石家以武立足,家里男子自幼习武女子不曾裹脚也不是走三步喘一喘的体格子。所以刚从福州往北走的前半个月,除了累一些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


    直到在路上走了一个来月过了大雪时节,天一天比一天冷了下来。石文炳担任福州将军之前在江南做提督,一家子跟着他从这个任上到那个任上,加起来得有十多年没回京城了。


    京城在嘴上的时候,一家子人人都盼着回去,总说福州的冬天连雪都不下一场实在不像话。现在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大家伙才发现身体已经习惯了南方的湿热和没有雪的冬天,反而受不住路上一场接一场的风雪了。


    头一个生病的是石氏的额娘,小风寒变大风寒,从咳嗽到发热断断续续十来天都没好。好不容易她好了石文炳又跟着病了,先是头疼而后是头晕,一起身就晕得站不住,把整个石家都吓毁了。


    石文炳是整个石家的主心骨,他一倒整个回京的队伍里就难免人心惶惶。有人觉得路上太苦生怕自己也生病,有人抱怨回京的路怎么这么远,早知道还不如留在福州不吃这个苦。


    幸好沈家派人过去了,沈家派出去的除了管家和家丁还有大房的长子沈文博和沈婉晴的亲哥沈文远,所以之前毓朗去沈家弄脏了衣裳是去的沈文渊院子里换衣服,因为那会儿沈文远就已经不在家了。


    沈文博和沈文远分别带一队人出京,遇上石家的是沈文远。沈文远离开福州的时候已经懂事了,之前在福州的时候也跟着徐氏去过将军府赴宴,两边对得上都是熟人这才放心。


    看着一大帮子病的病累的累的石家人,沈文远自然是带着沈家家丁奴仆鞍前马后的帮忙。


    刚开始石家还客气,觉着自己这么多奴才用不着麻烦沈家人。后来石文炳在驿站停留的时候突发急病,幸好沈文远出京时带着大夫果断下针放血,据说折腾一整晚才转危为安。


    从那之后石文炳就把沈文远给带在身边,石夫人更是前前后后差遣自己身边的奴才跟着沈家的管家急马飞驰先往京城回来了两趟。


    之前把事情想简单了,这么多人大冬天的从南往北,路上病了的是一波,还有这些没病的很有可能也只是在路上撑着一口气不敢泄,等到了京城很有可能还要再病一场。


    家里的老宅一直有留人看着,本来是想着等一家子回去了再慢慢收拾。现在看这个情况回去还指不定怎么手忙脚乱,还是先让人把能收拾能布置的都弄好,到地方就能放心躺下,好歹安心过个年再说。


    沈家本来就是得了太子爷给的差事,不怕石家提的要求麻烦,就怕人嘴上说什么都好其实什么都不好。


    现在人家想要回到老宅就能歇下就能过日子,要求是繁琐了些但也只是繁琐而已,至少知道人家想要的是什么了,不就是要个能拎包入住的家,这个好办。


    送走赫奕之后舒穆禄氏就彻底消停了,平日除了早上去正院给佟佳氏请安能碰上,大多数时候她都在西院不怎么出来。毕竟是刚落了胎的人,这个冬天恐怕大部分时间都得在屋里养着才行。


    钮祜禄氏不想消停但没人搭理她,大太太很快又恢复成了以往那个清冷淡然的模样,唯一的不同只是当家的从二太太换成了大奶奶。


    沈婉晴有时候看着她那副诚心礼佛的样子都觉得好笑,这人是怎么在自己那儿小心思都暴露之后,还能装回这幅样子的。


    她都能想象得到过几年图南成亲娶妻,到时候新进门的二奶奶肯定也会在心中感慨,这大太太看着还真像一尊活菩萨呢。


    佟佳氏知趣儿,舒穆禄氏避了,钮祜禄氏可以不管,沈婉晴在立冬之后除了管着赫舍里家这一摊子事,因为石家的事回娘家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刚开始还有人说闲话,赫舍里家的奴才嘀咕大奶奶怎么老去娘家,是不是大爷整天在宫里当值,大奶奶一个人独守空房没意思了,


    沈家也蛐蛐五姑奶奶怎么老回来,是不是姑奶奶在婆家拳打南山那威风事都是假的,其实还是过得不如意。


    直到看着沈婉晴带着沈家的下人去石家忙活时,大家才不多嘴了,看来家里不是得着太子爷的吩咐就是得着石家的信了,不管哪边的吩咐,五姑爷这个沈家的姑爷太子爷跟前的红人,还真就是独一无二最合适来办事的人。


    万岁爷看中石家的姑娘做太子妃的消息,从中秋到隆冬私底下早就传开了。只不过现在石家没到京城大家伙都闷着不说,得确保日后的太子妃好好的到了京城,什么都妥当了册立太子妃的圣旨才能出乾清宫的门。


    而胤礽私下交代毓朗,通过沈婉晴跟沈家联系上,让沈家帮着石家鞍前马后忙活的事自然也瞒不住康熙。


    起初康熙真的派人去查了,毕竟这一条线连起来的实在巧妙,要不是太子没想要存心瞒着,这事说不定还真能再瞒得更久一点儿。康熙忌讳太子背着他有所谋划,什么谋划他都忌讳。


    暗探撒出去查了又查,时间线也从头到尾都捋了不止三遍,除了毓朗娶的妻子是个能干得很显眼的女子之外,别的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有提前预谋布局的证据和倾向。


    康熙拿着探子递上来的密折心放下来大半,只要太子没有生不该生的心思别的都好说。正经的老丈人多关心关心是对的,原配正妻就是跟旁的女人不同,胤礽能有这个心很好。


    就是这个毓朗,康熙把手指点在毓朗的名字上敲了敲,转头跟着梁九功说道:“这小子运气不错。”


    “毓侍卫的运气确实好。能被太子爷挑中不说,进了毓庆宫以后据说也是个性子不错的人,很招人喜欢。”


    “上次在练武场救了老七的也是他?”


    “回万岁爷的话,帮七阿哥把马驯服的侍卫正是他。”


    “穿了件浅驼色织金缎的斗篷出入毓庆宫,惹人眼的侍卫也是他?”


    “回万岁爷,也是他。”


    沈婉晴拿太子赏的狐皮和织金缎给毓朗做了已经特别好看的斗篷,本来长得就出色的人披上这个斗篷就更好看了。


    毓朗第一次穿着这个斗篷进宫给太子看,胤礽还认认真真把人上下打量了好一番。


    从胤礽手里赏出去的东西多了,所有人得了赏赐都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嘴上都说太子爷赏的东西奴才一定好好供奉,万不敢出一点儿差错。


    像毓朗这样,前脚赏出去的狐皮后脚就穿身上给他看的还是第一次。胤礽看得仔细,发现毓朗腰间别着的顺刀也还是之前自己给的那一把,心里就更满意了。


    “东西给了就是要你们用的,搁在库房里尽发霉虫蛀了,你这般就很好。”


    “主子,奴才也就穿这一回,等会儿回值房就给换下来。”


    “换什么啊,这么穿挺精神的。”


    “侍卫多穿石青色的斗篷,奴才今儿还没走到宫门口就被人打量了好几回。从宫门口走到咱们毓庆宫又被多少人回头看。门口碰上高来喜,他拦着好悬没让奴才进来。”


    在宫里当差最好别处处扎眼,这斗篷要不是从里到外都是太子赏的,毓朗也不会穿着进宫来。


    “这有什么,你是我毓庆宫的侍卫,孤说你穿这个好看你就穿着,谁觉着不行让他来跟孤回话。”


    太子爷一句话,毓朗这件浅驼色的斗篷就留下了。也不是刻意天天穿,反正哪天轮着这件就这件,时间一长谁都知道毓庆宫有个赫舍里家的侍卫很得太子爷的宠信。


    康熙对儿子身边这个赫舍里家的侍卫有印象,他倒真是赫舍里家的人,都是一样的胆子大敢出头。


    当年少年康熙要除鳌拜,其中索额图便是康熙亲信中的亲信,很多事情都是康熙亲自交代索额图去办的。


    也正是如此,此后这么多年索额图才能一直比元后的阿玛兄弟在康熙跟前更得宠信,这君臣二人不光是亲戚还是一起经历过大事的同盟。


    可惜世事变迁岁月无情,如今索额图俨然已经成了康熙的眼中钉。年轻时候的那些情分还在,但光有情分又有什么用呢?


    这个毓朗是个意外,康熙也不想把太子的外族收拾得太干净。如今赫舍里家又出来个人,倒是能多关注关注。要是真的是个能用的,往后说不定整个赫舍里家还有新的出路。


    “吩咐下去,这个毓朗让人看着些。不用事事都报上来,但是要是他跟索额图联系过密,就直接找个由头把他从太子跟前调开。”


    “嗻,奴才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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