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是, 那可太是了。
回来第一天毓朗没出东小院的门,看见东小院里的奴仆下人一个个都走路都带着风。他没多想,还以为是要过节了府里多发了半个月月钱, 拿了赏钱干起活来自然高兴。
直到第二天,两人起了个大早往正院去, 路上碰见钮祜禄氏院子里和正院的丫鬟婆子,眼看着她们一个个鸡崽子似的朝自己和沈婉晴行礼请安, 才明白自家这个大奶奶说的又混又犟是个什么意思。
就连一向因为跟了老太太多年而自视甚高的两个嬷嬷,远远瞧见沈婉晴, 也摆出一副不情不愿却又恭顺无比的姿态低下头来:“给大奶奶、大爷请安。”
大奶奶在前, 大爷在后。本来按照毓朗的性子这就不叫事, 可谁让昨晚上沈婉晴毫不避讳地在自己跟前显露了她的野心, 即便对于沈婉晴来说这不过是冰山一角,也足够震慑到毓大人了。
“你要的就是这个?”
“这算什么,她们故意的, 这是在故意挑拨离间,好让大爷觉得我这个大奶奶不安分不柔顺。”
这些日子佟佳氏是没有开口拦自己去西院,但沈婉晴明显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态度一天比一天冷淡。
不好说她是觉得自己一个晚辈, 长辈没点头就这么上手硬抢不成体统。还是老太太打心眼里想跟着儿子媳妇过日子, 不愿意跟着大房听从孙儿媳妇的调派。
但不管是哪一种, 对沈婉晴来说都不重要。不愿意?不愿意的事多了去了。
佟佳氏不愿意在大房二房之间做出选择,想做个端水大师, 钮祜禄氏还不愿意守寡呢。自己也不愿意耐着性子一点点跟她们磨, 就为了把本来就该自己的权利要回来。
大家各有各的不情愿, 最好的结果就是大家各退一步,找到个平衡点和平共处。谁也别想事事如愿,谁也不用把把谁逼到绝路上过不下去日子, 不就得了。
但不管是佟佳氏授意,还是正院的奴才自作主张,大过节的突然来这么一下,都让沈婉晴冷了脸。既然不想你好我好大家好,那就彻底别好了。
沈婉晴装作凑近了毓朗说悄悄话,说的话却正好能让那两个嬷嬷,和隔得不远的下人们都听见。
心里那点儿小算盘被沈婉晴毫不留情地扯破,两人脸上都有些不好看。一旁的丫鬟也都往这边看,谁都没想到大奶奶会这般突然发难。
这事确实不是佟佳氏授意,只不过是她对沈婉晴的不满已经摆到了明面上。
底下的奴才有怕沈大奶奶的,就有想借这个机会来压一压她的,真要是能挑拨得大爷对大奶奶发火,甚至让她知难而退,不让她再跟二太太斗法,那可就是在老太太跟前立了一大功。
可惜沈婉晴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毓朗走在沈婉晴身边被她挽着胳膊,整个半边身子都不敢乱动。生怕自己稍微挣扎一下让奴才误会什么,回头沈婉晴再收拾自己。
只能用余光去看那俩嬷嬷,铁青的脸色还泛着白,不好说是被沈婉晴的话怄到了,还是害怕沈大奶奶要算后账吓着了。
不过不管她们吓成什么样儿,毓朗还是乖乖收回眼神,毕竟昨晚上自己说的‘分得清里外’话还没凉,这个时候做得有一点儿不对,自己就会成为那条被殃及的池鱼。
要在人前给爷们留脸,这是出嫁前原主被亲娘耳提面命再三嘱咐过的。沈婉晴觉得这话说得真对,毕竟谁还不要个面子了。
所以跟着毓朗进门之后,沈婉晴又摆起之前那副温柔婉约听话乖顺的样子来,连站都要站得跟毓朗错出半个身位,妥妥一副菟丝花的模样。
可这都过门这么久了,东院大奶奶是个什么角色家里别说人,就是后院看门的狗儿,和只有吃饭的时候会从不知道哪个屋顶上蹦下来的大肥猫都知道,现在还来装老实人,落在旁人眼里实在有些刺眼了。
尤其是西院的人,二老爷赫奕紧挨着老太太坐着,摆出一副孝顺儿子的姿态,看向侄儿和侄儿媳妇的模样里也带着几分长辈才有的祥和与慈爱。
毓庆宫和乾清宫侍卫轮值的时间不同,毓朗没去打听过赫奕那边的情况,今天能在家过中秋说不好是正好轮到他休息,还是专门跟同僚换了值。
可惜到底年纪不够,赫奕今年才三十二,虽蓄了短须但奈何赫舍里家的人模样都出色,他看着自然也年轻。非要故意做出这般慈爱后辈的样子来,反而显得不伦不类。
舒穆禄氏便诚实许多,不知道是这段时间准备中秋累着了,还是真被沈婉晴给折腾怕了。坐在钮祜禄氏对面的椅子里,眼神像是越过什么脏东西一样越过他俩,连看都不往毓朗和沈婉晴身上看。
倒是二房的两个小子,图南和惠中一大一小并排坐着,看向沈婉晴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防备和怒意。
这些天足够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于半大不大的孩子来说,他们或许还没大到能理解这个东西本来该是谁的,但他们又足够年纪明白:这是大嫂在抢额娘的管家权。
小孩子的敌意来得直接且不遮掩,舒穆禄氏还在发愣没注意俩儿子,赫奕看见了但是装作没看见,总之二房一家子人看着各有心思,却又算得上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一致对外。
东院西院分坐一边,活生生弄出个泾渭分明的态势来。福璇有心想要呵斥图南和惠中收敛一些,但这几天佟佳氏跟她说了太多不许她插手两个房头的话,此刻她还真不敢贸然开口。
最后还是一向都跟个大菩萨一样的钮祜禄氏,脱下缠在手上的佛珠不轻不重顺手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磕碰发出的声音让一屋子的人都回过神来。
“来了就坐下,傻站着做什么。”
五天没见儿子,钮祜禄氏哪能不想,不过她只招手让沈婉晴到她身边坐下。至于儿子,她仔细打量过看着他不像在宫里吃了苦受了罪,便不打算管了。
“额娘,我这刚回来您倒是说几句哄人的话听听啊,老这么板着脸可不成。”
毓朗习惯了钮祜禄氏不亲近人的性子,主动走到她跟前故意卖了个乖,看着亲额娘露出一副想笑又不愿意给他这个好脸色的样子,这才拐弯抱起坐在最后面的菩萨保,抢了菩萨保的椅子,兄弟两个凑成堆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
东西两院的矛盾被摆到台面上来,再怎么粉饰太平也没用。好在今天是中秋,拜月祭灶接待佐领下的旗人来府里拜节,多的是事情要做,一忙起来也就顾不上氛围好不好了。
直到忙过大半日,晚上一家子把席面开在正院院子里,一边吃饭一边赏月看灯,一整天都围在佟佳氏旁边当孝顺儿子的赫奕,才突然主动提及管家的事。
“本来这事阿朗媳妇进门前就该办,又怕他们年轻人新婚燕尔想过几年轻省日子就没说。眼下阿朗在毓庆宫有差事,阿朗媳妇又是个能干有主见的,我看日后这家里掌家的钥匙,还是让阿朗媳妇拿着更合适。”
要不说真正的狐狸都要最后压轴呢,赫奕先是说这事早该办,这话说出来就成了他老早就惦记这事了,只不过是怕娶进门的大奶奶性子不合适才没说,但他的一番苦心却不是作伪的。
后又主动说要把掌家权给沈婉晴,却也没说这个给是只给东院还是东院西院都要一股脑推给她。还有什么叫合适,自己是合适那谁又是不合适,说者有心听者有意,他这话一出一桌子人连带旁边伺候的奴才都变了脸色。
“二叔您说什么呢,什么合适不合适的,这话我这个当小辈儿的说出来那是口无遮拦不懂事,您这么说岂不是让二婶寒心。”
沈婉晴笑着把赫奕的话怼回去,又故意把舒穆禄氏拉下水,“再说,当年二婶是帮着额娘才把东院的账目拿过去,如今便是要还,也该是只还东院的钥匙。
我一个刚进门的新媳妇怎么能替二婶当西院的家,难不成等再过几年图南娶媳妇,到时候这钥匙还得一来一回这么折腾,那才真是不像话了。”
自己话里的钩子被沈婉晴一个一个挑出来反驳,一直笑得和气儒雅的赫奕也几乎要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
反而是一旁的舒穆禄氏,头一次没在丈夫被人奚落挤兑的时候像个战士一样冲出来维护。而是抬手端起面前的酒杯,借着酒劲儿把自己脸上嘲讽的笑意勉强压了下去。
这世上恶人自有恶人磨,舒穆禄氏自认自己做不来恶人,但站干岸看戏,她总是会的。
“二叔,外边的事您和毓朗是爷们,该怎么着我们女眷不敢过问也不知道从何问起。这后宅的事……”
这地界到底讲究尊卑,有些话沈婉晴不好说出口,不过这么半说半不说的比全说了还膈应人,至少赫奕那脸就憋得跟猪肝一个色,要不是实在不好跟侄儿媳妇较真吵架,他是真忍不下这口气。
赫奕想把整个家里的管家权当人情送给沈婉晴,沈婉晴不要。沈婉晴把东西拿回来之前说什么都要做财务交割,现在让她黑不黑白不白的接烂摊子,她也不肯。
事情推不下去,卡着就卡,反正沈婉晴也不着急。谁着急谁心里知道,慢慢等着看呗。
沈婉晴一个两个把西院的主子都单挑了一遍,中秋这顿饭的气氛实在算不上好。幸好家里孩子多,吃完了饭坐不住一个两个都要去花园子里看灯猜谜。
芳仪牵着菩萨保走在最前面,自从菩萨保这个遗腹子出生,钮祜禄氏就把他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见两个孩子往花园走,即便花园今夜灯火通明,她也还是赶紧追了过去。
图南和惠中生沈婉晴这个大嫂的气,却舍不下芳仪和菩萨保。见他俩走在前面,忍了一小会儿忍不住,干脆也跟了上去。就连西院两个庶出的小姑娘,也被奶娘抱着凑过去了。
人走了大半,沈婉晴也坐不下去了。这个时候的人对中秋节比后世看得更重,府里为了中秋准备的各式各样的灯,沈婉晴早就眼馋死了。现在远远看着花园子里的灯她都心痒痒,就想赶紧过去挑个自己喜欢的带回去。
“今年的灯比往年的好看,阿朗你还不赶紧带你媳妇去选个好的。再不去,那些灯就都被图南几个给祸祸了。”
“额娘这儿有我陪着,你们放心的去。”沈婉晴脖子都要伸长了,福璇看出来主动赶两人过去,“今晚敞开了玩儿,明天我去你那边找接你媳妇,去一等公府赏菊。”
第32章
再怎么敞开了玩儿, 也不过就在这个家里,再具体一点也就只能在东小院里折腾。
说来沈婉晴是很满意毓朗眼下这份差事的,如果单纯身为正黄旗的佐领, 即便要监督佐领下的骑兵步兵训练,他也能每天在家待着。
虽然说睡都睡过了, 他在家或是不在家对沈婉晴来说区别不大。可适当的距离对于新婚的夫妻来说不是坏事,对于身体负距离灵魂还隔着老远的两人来说, 更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至少此刻沈婉晴坐在罗汉床上,看着屏风后面的肌理流畅猿背蜂腰, 从左肩到右肩恨不得骑马的人影儿, 眼睛是没打算挪开的。
“怎么挑来挑去选了这盏灯,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那盏走马灯。”
“那盏灯二婶早就看上了, 我可不打算夺人所好。”
现在的走马灯算得上稀罕货,做成六角宫灯的形式,每个面都画了惟妙惟肖的仕女图。蜡烛点燃热气驱使宫灯里的叶片转动, 烛光再把仕女图映射在墙上,形成真正走马观花的景致。
这种能自己转动的走马灯对于本地人或许稀罕新奇,但对于沈婉晴这个外来的实在没法装出特别感兴趣的样子, 她喜欢的是仕女图的画工, 实在好得令人挪不开眼。
“画再好, 看过就行了。二婶拿那盏灯还有大用,我要是抢了她的, 才是真跟她结仇了。”
总是二婶二婶的喊, 舒穆禄氏今年也不过二十九, 放在后世正是最当年的时候。即便如今这个世道人前得摆出持重老成的样子,人后怎么可能真的古井无波。
况且不管舒穆禄氏怎么怨恨赫奕,等过了那阵最恶心的劲儿, 她都还是会想尽办法把赫奕留在自己身边。而那盏走马灯,便是二太太为了今夜所做的准备。
“你啊,什么话都敢往外秃噜。成亲前我可是打听过,别人都说沈家的五姑娘最温柔娴静,感情都是假的。”
“你还打听我?别以为我不知道赫舍里家的大爷对这桩亲事不满意,觉得我这个沈家姑娘配不上你,是也不是?”
最后四个字被沈婉晴说得百转千回,从屏风后头绕出来的毓朗被她清清亮亮又带着几分迤逦的声音勾得心里发毛。
出来又正好瞧见沈婉晴歪着身子抬手拨动今晚她挑中的兔爷儿灯,橙黄的烛光从雪白得有些胖乎的兔子身上映出来,洒在妻子身上朦胧着,仿佛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今儿是中秋,人月两圆的好时候,大奶奶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作甚。”
毓朗厚着脸皮硬不肯承认自己之前那点儿小心思,什么家世不家世的,他眼下就觉着全天下的女子都不如眼前这个好,莫说什么显贵人家的女儿,便是天仙下凡恐怕也入不了他的眼。
“拿我说过的话来堵我的嘴是不是?”
原主比毓朗要大,沈婉晴就更甚了。看着毓朗狗儿一样凑到自己跟前,非但没躲反而就着他手掌的力道,把腰肢往他手心里递了递。
“没有,就是……”
毓朗当然是拿沈婉晴说过的话来堵她的嘴,只不过这个时候怎么能承认。本来想狡辩又没想到用什么借口,却不想额角被那盏兔爷儿灯的穗子扫了一下。
“怎么就挑了这么个胖兔子。”
“可爱啊,多可爱啊。”
这盏灯其实做得不够好,至少在时人眼里这盏灯做得不够灵动,太肥了不好看。但沈婉晴很喜欢,喜欢得方才在花园子里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这个。
“可爱啊~”毓朗看着妻子白莹莹的脸颊,舌尖抵着虎牙尖尖把这两个字翻来覆去琢磨了几个来回,突然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明道不明的酸劲儿。
赫舍里家的大爷还不知道这种情绪有个学名叫做吃醋,即便知道了他也打死都不会承认自己在吃一只胖兔子灯的醋。
可浸满酸醋的心总得有个出口,毓朗只得凭着本能把沈婉晴扛起来入了捎间,再不让她能看见那劳什子灯。
沈婉晴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毓朗想再劝一劝,奈何过完中秋第二天他又得进宫当值,这两天见过了沈婉晴怎么处理东小院的事,也听过了她要做个手里有权的大奶奶的豪言壮语,便是想说什么也不好意思说了。
站在次间里,面对面的夫妻二人被透过窗棂的朝阳晒在半边脸上,屋外院子里的小丫鬟透过窗户中间那一小块玻璃看着,觉得大爷和大奶奶真恩爱。
“额娘那边要看着菩萨保和芳仪,好多时候帮不上你,你多体谅。”
“我这么天天去西院胡闹,额娘也没说过我半句不是,这就够了。”
沈婉晴不会伺候人,装样子的本事是一绝。
毓朗穿衣洗漱的时候她坐在梳妆台前忙得连看他一眼的功夫都没有,见他穿戴整齐了,起身走到他跟前帮他整一整衣襟拉一拉腰带,就连荷包玉佩都被她挨个摸了一遍,看着那叫一个殷勤。
“……霁云。”毓朗怎么也没想到沈婉晴会这么回答,原本心里还有的最后那一丝担心也散尽了。自己的妻子心中有丘壑,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别说了,我都明白。”小孩子,还藏不住心里那点儿动容。沈婉晴光是看着毓朗的眼睛,就猜到了他心里想的什么。
不过很可惜,沈婉晴的意思恰好跟他南辕北辙。她只不过觉得钮祜禄氏这时候不掺和也好,以后东院的管家权就能名正言顺全归自己。她要是真帮了忙,到时候自己说不得还得分出一部分去。肉到了嘴里又不能全吃,那多憋屈。
送走毓朗,沈婉晴本来打算先去看看中秋收的节礼。却不想昨天在中秋宴席上顺嘴说来接自己去一等公府的福璇,真就早早的过来了。
“额娘昨儿晚上多喝了两杯,早上有点头疼,今天的赏菊宴让二嫂带着我们俩去。”
“那我先去老太太那儿瞧瞧,是今早才不舒服的还是昨晚上就发起来了,怎么不派人过来递个话。”
“正院那么多人,你着急什么。昨晚上你们一散老太太就睡下了,什么事都没有。”
“那我去额娘那一趟,好歹给额娘请个安再去。”
“我就是从大嫂那里来的,本来大嫂也要去,听我说我要带你去,她就说她不去了。还说了不用你再往她那儿走一趟,免了折腾。”
嘿!沈婉晴心里忍不住嗤笑一声,她突然觉得整个赫舍里家最难对付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老太太更不是什么二太太,而是眼前这个看着泼辣又有点没脑子,说她没脑子又有点狡黠的小姑姑福璇。
“小姑姑怎么就非看中了我,我也才刚嫁人,万一看走了眼给你挑错了人家怎么办。”
以前的单位是个大单位,大单位除了意味着人际关系复杂和相对稳定,还有一件怎么也躲不过去的事,那就是被人介绍对象。
这事沈婉晴进公司几年就被人介绍了几年,哪怕到后来自己都做了项目总了也没停。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当年让工会和后勤的那些大姐太头疼,现在换了个世界报应也跟着来了,该轮到自己头疼了。
“你厉害啊,你是不知道你多厉害,自从你进了咱们家,瞧瞧这一有个算一个的,谁不把你挂在嘴边。厉害人眼睛都毒脑子也好使,我不指望你指望谁去。”
“你这么聪明,当然知道要是能给我找到一个好人家,等我嫁人之后就会成为你最可靠的后盾。嫁了人的姑奶奶说话可不是一点分量都没有,到时候这个家里谁是当家的奶奶,还用说吗。”
福璇毫不遮掩地把自己心思都说出来,说得沈婉晴哑口无言连反驳都不知道从哪里反驳起,只能无奈点点头:“那小姑姑等我一下,我梳个头就走。”
京城的一等公府不止一个,对于赫舍里家来说,没有指名点姓的一等公府却是独一份:元后赫舍里氏的娘家。
元后的阿玛噶布喇十年前就死了,现在的一等公是太子的亲舅舅承袭。如今虽说是索额图那一支更显赫更风光,但万岁爷正经的老丈人和大舅子的身份,还是让噶布喇这一支在京城格外特殊,毕竟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外戚。
眼下一等公府当家的是一等公常泰的正妻瓜尔佳氏,据说一个很能干很贤惠很能主持大局的夫人。
从赫舍里家出来,沈婉晴跟福璇同一辆马车,福璇絮絮叨叨说的都是自家跟一等公府的联系、一等公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今天的赏菊宴会有哪些人去。
而沈婉晴的重点则全都放在了马车外的世界,来了这么久这是她第二次走出赫舍里家。
上一次是回门去沈家,当时她的心思全在怎么糊弄沈家人上,分不出别的心思。这一次终于有空想想别的,沈婉晴看向马车外的眼神简直有些贪婪。
天天待在那个小院子里的时候不觉得,出来了看着人来人往甚至有些灰扑扑的街道,沈婉晴才发现自己多么喜欢这样的热闹。
为此本来垂落在膝盖上的手指都不自觉紧了紧,心里甚至还闪过了一瞬,要不干脆来硬的从舒穆禄氏手里把管家的权利抢过来得了。
毕竟掌家的奶奶真的不可能整天只围着后宅转,外面的铺子田产、亲戚同僚朋友之间的人情往来都得料理,到时候出门的机会可就多得多了。
好在两家之间隔得不远,马车停下的惯性打断了沈婉晴的思路。她看向说的嘴都干了的福璇:“老太太不来不是身子不舒服,是本来就没想着来吧。”
“我就说你聪明吧,咱们家就缺你这么个聪明人,我二嫂哪里是你的对手啊。”
同族的两支说是说分了许多年,但架不住佟佳氏辈分高年纪也大,她今天要是来了瓜尔佳氏便是做样子也要捧一捧她。
可人家是一等公夫人,佟佳氏这个原尚书夫人实在是过气了太久,过来了架子摆不成反而大家都尴尬,何必呢。
“好了,我答应小姑,仔仔细细帮你挑个全京城最好的婆家,你放心吧。”
可即便佟佳氏不来,福璇的辈分还是高。她得跟噶布喇是同辈人。这本没什么不好,但她同时又是个二十了还没出阁的老姑娘,两个身份叠在一起,在眼下众人看来可不是什么多值得炫耀的事。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来了,不来外人更要忘了赫舍里家还有这么个老姑娘。嫁个好人家是她如今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沈婉晴看出了她的窘迫,她多少有些心软。
第33章
或许是沈婉晴的表情过于郑重, 一直张扬得有些跋扈的福璇反而安静下来。
“我不要什么京城最好的人家,京城最好的人家也看不上我。我就想要个别挑剔我岁数大了,容得下我这个性子, 最好在朝廷里能有个实差的人家就行了。”
有实差的旗人家不怕没前程,容得下自己的性子就不会不让自己顾着娘家。
这些年外人看着是阿玛和大哥相继离世才连累了自己没出门子, 但福璇心里清楚这个家里没人亏待过自己,单凭着这点, 福璇就觉得自己不能听额娘的,真就一门心思过自己的日子去。
福璇把这话说给沈婉晴听, 觉得自己是在跟她掏心窝子。可落在沈婉晴耳朵里, 却着实是一个头两个大。
亲戚里最难伺候的向来大姑子小姑子都得名列前茅, 别说沈婉晴现实又刻板, 反正道理说一万个也不如自己亲身感受来得具体。
沈婉晴也有个姑姑,比自己爸爸大三岁。三岁是个坎儿,沈爸爸出生的时候沈姑姑能打酱油了, 沈爸爸能打酱油的时候,沈姑姑能踩在小板凳上给自己和弟弟煎饼子做饭了。
再等到大一点,沈爸爸上低年级沈姑姑替弟弟打架, 沈爸爸上高年级沈姑姑帮他作弊做作业, 姐弟两个就这么一起长大, 等到各自成家立业,沈姑姑也没改了替沈爸爸操心的习惯。
本来还行, 毕竟家里几个大人都有正式工作, 就算偶尔有矛盾拌嘴, 也伤不了情分。
直到后来沈爸爸去世,沈姑姑受的打击好像比沈婉晴她妈还要大,整个人活成了一个刺猬, 看什么都不顺眼。跟沈奶奶吵跟沈婉晴她妈吵,甚至沈婉晴也被她骂过是没良心的狼崽子。
可骂完了又抱着沈婉晴呜呜的哭,哭她死了的弟弟哭沈婉晴没了爹。毕竟是亲姑姑,她怎么闹怎么发脾气过两天沈婉晴就不记得了,但沈婉晴的妈又怎么可能咽得下这份闲气。
以前有说有笑能一起逛街一起买菜的两人,活生生成了仇。被夹在两人之间的沈婉晴不止一次气得直咬牙,又拿两人什么办法都没有。
有些事远着些,等到真出事的时候大家的情分摆在那里,随便搭把手都是雪中送炭。太近了感情越深伤起来越疼,一不小心就伤人伤己,反而容易断了情分。
这话眼下没法跟福璇说,说了福璇就得把自己当仇人看。所以只能含混着点点头答应下来,随即便率先起身下了马车,把这一茬给岔了过去。
一等公府是京城最名正言顺且理直气壮的外戚,整个府邸处处都超出的一等公该有的规格,也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太子的舅舅,家里有些逾制的地方怎么了,万岁爷都不管谁还能多这个嘴不成。
跟着舒穆禄氏和福璇往里走,看着公府一步一景的规制,沈婉晴心里只蹦出来八个大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作为一个工科生,这也是她暂时能想得到最贴切的词了,再往深了想脑子便不由自主拐了个弯,开始琢磨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到底怎么布置的,怎么能这么和谐又雅致,可比以前设计院给自己的那些图纸高级多了。
“发什么愣啊,跟你说话呢。”
“啊?啊。小姑姑说的什么啊,我刚没听着。”
“我说,等会儿进去见着一等公夫人了乖觉些,你们虽平辈但到底身份差得远了,别胡来啊。”
或许是沈婉晴在家里这段时间所作所为实在胆大,福璇生怕她等会儿再把一等公夫人给得罪了。
“小姑姑放心,你第一天在正院见着我的时候,难道觉得我是多胆大妄为的人。”要真这么觉得,那天你就不能把我当软柿子捏来找茬。
后半句话沈婉晴没说出口,不过不耽误福璇意会。福璇没好气抬手拍了她一下,故意拿着腔调斜眼看着沈婉晴:“我可是长辈,你得尊着我。”
两人走在后面有说有笑,走在两人前面一点的舒穆禄氏有些无奈回头瞪了她们一眼,才又转过身去端庄大气往前走。
今儿是来赴宴,别管在家里怎么斗,出了门舒穆禄氏就自觉担负起当家太太的身份,一个未嫁的小姑子一个刚进门的侄儿媳妇,都得听她的。
今日的赏菊宴办得大,一路往公府后面的花园子里走,拐个弯就能碰上一两个熟人。
舒穆禄氏负责跟她们寒暄客气,福璇负责站在沈婉晴身边小声告诉她这是谁家的太太奶奶。没法子,沈婉晴虽也是正黄旗的人,但汉军旗和满军旗的交际圈,还是很少重叠。
“我总算知道小姑姑之前怎么嫌我了,但凡要是给毓朗在正黄旗里娶个满军旗的姑娘,今日都没我这么难。”
“这才哪到哪儿,等会儿去了花园子人更多。你用点儿心,不是还想做咱们家的当家奶奶?要是人都认不全可不行。”
满洲旗人之间互相联姻,比汉军旗或者民人更复杂。
因为这个天下旗人再怎么也不可能多过汉人的事实,当年那一道旗民不通婚的规矩,就成了一条铁律。
可人就这么一点儿,十年五年这么串还行,二十年五十年这么着就不像话了,所以这条规矩也随着时光变迁得跟最开始不那么一样。
至少满人能娶汉军旗的女子,且娶妻之外纳妾也是不管的,别说寻常民人就是周边番邦外国的,甚至金发碧眼的沈婉晴的记忆里,原主也是跟着徐氏见过的。
不过满人家的姑奶奶,还是绝对不会嫁去汉军旗或是直接嫁给民人,要是真的嫁了也就等同于放弃了自己的旗人身份。
对此,这些姑奶奶们很是自持和骄傲,但落在沈婉晴眼里则忍不住在心里弹出一句特别粗鄙的话来。
说出来要得罪一大票人甚至命都得撂这儿的话:罐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即便她沈婉晴现在也被囚在这个罐子里,但还是忍不住被自己想到的话给逗乐了。
“别笑,这会儿跟二嫂说话的是佟家的夫人,她是前阵子刚被接进宫的佟妃和孝懿皇后的额娘,也是跟咱们家同族的姑奶奶。她阿玛跟咱们家老爷子是从兄弟。”
沈婉晴顺着福璇视线看过去,孝懿皇后和还没有正式封妃的佟妃都是康熙的表妹,她们的阿玛佟国维是康熙的亲舅舅,他的妻子又是赫舍里家跟元后同出一族的姑奶奶。这关系乱得都快绕成蚊香,可从福璇嘴里说出来,还好像特别简单。
看着走在前头矜持里带着几分亲近的佟家一等公夫人赫舍里氏,和端庄里又多了几分殷勤的舒穆禄氏,沈婉晴突然想起来太子没废的这些年,四爷不说是坚定的太子党,至少也是摆明车马拥护太子的这一方。
这其中固然有紧跟康熙脚步的原因,更深层次的大概也跟这私下里扯不断理还乱的亲戚姻亲关系有关。
胤禛从小是被孝懿皇后养大的,感情好得据说这两年回了永和宫一直跟德妃不冷不热,跟十四阿哥这个血缘上的亲兄弟更是尿不到一个壶里。
而孝懿皇后的额娘又跟太子有亲戚关系,这么一来不管于公还是于私,等过几年四爷再长大一点儿,能够从上书房走向朝堂的时候,他会选择太子一党,就丝毫不奇怪了。
想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沈婉晴的心情有些低沉。她清楚自己在一点一点跟赫舍里这个家族连带整个太子党越来越紧密,这种夹杂着血缘和姻亲的联系,不想的时候还好,一想就难免有些烦躁。
“行了,你也别太着急,实在记不住也没关系,下次出来带上你们院里的周嬷嬷,这些个事情她门清。你别老带着个丫鬟到处走,她们才多大岁数,办事不老成。”
见沈婉晴这幅皱着眉的样子,福璇以为她真的为了这事发愁。又见舒穆禄氏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且还没跟人家说够的样子,干脆先带着沈婉晴往公府花园子里走。
一边走还一边安慰沈婉晴,自家到底是元后母族的赫舍里氏,出了门就该把架子端起来,便是真的不经意在什么地方做得不周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福璇是一片好心,可对于沈婉晴来说简直就是精准戳心,戳得她差一点儿连脸上的笑意都维持不下去。
一等公府花园子后面有个三层高的戏楼,戏台子比寻常的更大些,沈婉晴跟着福璇走进戏楼的时候台上已经咿咿呀呀在唱了。
赫舍里家再怎么不显,祖上的名声也再那儿摆着,再加上毓朗这些日子出的风头,沈婉晴和福璇的坐次真不算靠后,甚至跟上首的一等公夫人之间也就隔了三个人。
一坐下,原本还坐在上首跟另外一个沈婉晴不认识的贵妇人说话的瓜尔佳氏,便转过身来冲福璇点了点头:“族姑,你身边坐着的想必就是毓朗新娶的媳妇儿了吧。”
见提到了自己,刚坐下的沈婉晴又只得起身行礼,一等公夫人多尊贵,人家客气称福璇一声族姑,自己说什么都不能拿着这点儿辈分拿乔。
原主的规矩是徐氏专门请宫里出来的嬷嬷教过的,沈婉晴更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即便此刻一屋子官太太,也不觉得多紧张。施施然行了个万福礼,瓜尔佳氏也往一旁半让了让,算是全了礼数和尊卑。
“好大方好出挑的人儿,毓朗那小子多大的福气娶了这么个好人儿回来,怪不得这才刚过门族姑就把人带出来给咱们看,原来是炫耀来了。”
常泰比元后大,瓜尔佳氏年近五旬,是个看上去有些富态的贵妇人。
时下这个年纪的人孙儿都大了,瓜尔佳身边就坐着个穿着华贵面容明丽中又带着几分娇憨的女孩儿,看样子应该是公府还没出嫁的姑娘。
孙儿都这么大了,却跟沈婉晴是同一辈人。沈婉晴没忍住往那小姑娘处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就这两眼人家小姑娘脸都红了,吓得沈婉晴感觉把视线收了回来。
“夫人说的哪里话,阿朗媳妇跟阿朗生来的缘分,这也是个跳脱性子的人,今儿听说我和二嫂要来夫人的赏菊宴,她昨儿就巴巴地求到我那儿去,说什么都要跟着一起来长长见识。”
“族姑,不是我埋汰你啊,你这话啊我是半个字都不信。人家沈大人把闺女嫁给毓朗那小子可不是让你欺负的,瞧瞧人家这大家闺秀的样子,你说说你那话说给谁听,谁能信吧。”
说是不信,但瓜尔佳氏脸上表情却颇有几分自得,自家的宴席当然个个都得盼着来。
福璇是出了名的心直口快,她越是这么看似好无遮拦地揭沈婉晴的短,旁人就越不会觉得她这是在拍瓜尔佳氏的马屁。只有几个格外精明的夫人看出来了,却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戳破。
而曾经为了签一个字,厚着脸皮在别人单位从早上八点坐到下午五点,连中午饭都是在人家食堂里硬蹭的沈婉晴,对此更是一点不适都没有,还是那副温婉柔顺的模样。
因着屋子里人多,一向怕热的沈婉晴脸颊还微微泛着红,落在旁人眼里这就是妥妥地被打趣得脸红害羞了。
第34章
“好了好了, 也别说什么见识不见识的,那都是外道话。
快别老站着了,咱们可是同族同宗的一家子。明儿个弟妹要是愿意, 就干脆搬过来跟我一起住,毓朗一个月大半日子都在毓庆宫当差, 你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
这一家子还是得多走动走动,要不然谁家有点什么事大家伙都不知道, 说出去让旁人知道这都是笑话。
前些日子毓朗去毓庆宫当差的事,咱们府上就比二叔家知道得迟些。好在你家老太太心胸宽广, 我们这些当小辈儿的便是差了事, 也从不跟我们较真儿。”
这话瓜尔佳氏是笑着说的, 但她话里的意思沈婉晴和福璇、舒穆禄氏都听懂了。
那天毓朗入毓庆宫任二等侍卫的消息传出来, 最先往家里送礼的是大学士府。
索额图官拜保和殿大学士,又是领侍卫内大臣,宫里宫外有什么事怎么都绕不过他去。反倒是一等公府这边, 是到了第二天才派管家送了份厚礼上门。
当时赫舍里家谁也没把这个当回事,一等公府什么门楣,知道这事之后能送一份礼来就不错了, 谁也没觉得第二天就是送迟了。
不过显然这事入了瓜尔佳氏的心, 两边府里按理说都是外戚, 这些年索额图风头太盛,在世人眼里他先是索大人索中堂, 后才是太子的叔爷, 太子党最稳固最能稳定人心的大旗。
而一等公府这些年虽显赫, 但常泰除了承袭一等公之外,就只有一个领侍卫内大臣的官职,胞弟常海为镶黄旗内佐领, 还有个妹妹嫁给了钮祜禄法喀,也就是孝昭皇后的兄长为继妻。
这样的家世摆出来当然是名门中的名门,可这个名门说到底还是拿继承和联姻得来的,摆在索额图那一支跟前,这威风可不就抖不起来了。
现在太子亲自挑选了旁支的毓朗到身边当差,常泰这个太子的亲舅舅还没得着消息,索额图府上的贺礼就已经送上门去。
这让人一等公心里怎么想,便是外人不觉得有什么,他自己心里就得先别扭上。别扭得今儿见了沈婉晴心里那股劲儿还过不去,非得说上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才算把场子给找回来。
不是厚脸皮非要蹭,而是一等公府这样的情况实在跟赫舍里家有异曲同工的意思。
沈婉晴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没忍住侧过头看了一眼福璇,两人的目光正好撞上又立马分开,互相都懂彼此这会儿心里想的是什么,再说什么反而多余了。
对面的舒穆禄氏身旁坐着的是她娘家一个表嫂,她那个表哥几年前入了礼部任侍郎,听说跟一等公府的大爷私下关系不错,今日也接了请帖过来。
两人本来坐在一处聊得挺好,谁知被瓜尔佳氏这么一打岔,她的心思也免不了的转到自己家里那一摊子事上头去。
谁都能看出来自己现在在嘴硬,自从跟赫奕吵过那一次之后,整个西院就都知道二老爷跟二太太分房睡了。
成亲这么多年,赫奕一直留在自己房中这件事让舒穆禄氏很有面子。整个西院都知道,二老爷即便是去姨娘房里宿,第二天清早也必定是要回二太太院子里来洗漱穿衣,陪着二太太吃了早饭再出门。
这样的‘偏心’成了西院的人拿来笃定他们俩夫妻关系好的铁证,现在因为一场争吵被打破,舒穆禄氏心里清楚这是赫奕在逼自己。要么乖乖听他的安排,想法子把管家权体面让出去,要么她从今往后都没有他给的这份体面了。
舒穆禄氏都知道,但她没有办法。所以即便再不情愿,她都已经让账房那边开始整理往年的旧账。现在看到沈婉晴又往自己这边看,联想到自己的不如意和憋气,让一向在外人跟前特别自持的舒穆禄氏也没忍住,往沈婉晴那边狠狠瞪了一眼。
“诶,你这是干嘛。这可是刚进门的新媳妇儿,有什么不好的回去关上门教,今儿这么多人你摆什么脸子啊。”
“我……”
舒穆禄氏瞪眼的样子被表嫂看了去,一直关系不错的嫂子拉着她的手一个劲的劝。亲近一点的人家都知道赫舍里家东院西院这点事,此刻见舒穆禄氏这样,本能的就以为是她要欺负人家小媳妇儿了。
看着自己表嫂一脸‘你是做长辈的你要大度些,怎么能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舒穆禄氏只觉得自己气得肝疼。她想说明明是沈氏都要骑到自己头上拉屎了,但最后说出口的只有一声含混不清的:嗯。
戏台上的戏子们还在纸短情长地唱着,戏楼里的夫人们也都在喜气洋洋的互相捧着抬着。看着对面舒穆禄氏铁青且宛如吃了屎的表情,沈婉晴也终于把视线给收回来,总不好在外面就这么莫名其妙把人给惹毛了。
被瓜尔佳氏亲口点拨以后要多往来,沈婉晴身边也不算冷清。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年轻妇人一直在跟自己搭话,她是瓜尔佳氏那边的亲戚,论跟一等公府的远近,确实沈婉晴更近一点儿。
这种场面事场面人,对沈婉晴来说就是如鱼得水。不过分疏离不故意谄媚,人家说得眉飞色舞她也不嫌烦,能在最合适的时候附和两声,让人觉得她什么都听进去了什么都明白了,是最知情识趣的听众,不过一折戏的功夫,就已经恨不得把沈婉晴引作知己。
“前些日子我得了匹好绸子,就是颜色太艳了点儿。我拿来做衣裳不合适,到时候我拿给你吧,你刚成亲没多会儿,胭脂红正好配你。”
“怎么就不合适了,嫂子只比我大五岁,正是花骨朵儿一般的年纪。”
身边的小妇人梳着一丝不苟的小两把头,二十四的人已经生了三个孩子。或许是有孩子了吧,周身气质看上去确实成熟,就连首饰头面也多是翡翠赤金的。
或许在沈婉晴眼里她真的还年轻,但很显然这样夸人的话小妇人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过了。嘴上埋怨沈婉晴别拿她打趣儿,眸子却亮晶晶的,沈婉晴只看一眼就知道,那一匹胭脂红的缎子,自己应该是捞不着了。
两人说得热络,连一旁的福璇拿胳膊肘捅她沈婉晴都没回头。这人心太急,说媒哪有那么容易,不让人觉得你是个好人是个可靠能用上的人,谁家会把好儿郎撒出来。
今儿出门压根就不能明着提说亲嫁人的事,只要把赫舍里家的女眷大方稳重,把没嫁人的姑奶奶养得很好、自家稀罕得很的架子摆出去就行了。
沈婉晴死活不接福璇的茬儿,福璇也干脆不搭理她了。直到她隐约听见对面有人提及什么印子钱,下意识转头看过去,才正好瞧见脸色发白的舒穆禄氏。
人类的本质就是爱凑热闹爱听八卦,一听说广源行放印子钱弄出人命,一个两个都凑到那正在高谈阔论的夫人身边,听她讲故事。
“要我说这事纯属广源行活该,那么大个票号一年到头赚的银子恐怕都成山成海了,怎么就不知道知足,连百十两银子的小钱也要赚。
那些个赌棍酒鬼脑子里哪还有个廉耻,油锅里的钱他们都敢伸手去捞,明知道这种钱放出去了就收不回来,如今出了事也是活该。这人啊,就是不能什么银子都想着赚尽了,总也要给别人留一口吃的不是。”
这话越听越不对,前面还以为她是真的义愤填膺,到后面就已然分不清她是觉着广源行放印子钱沾了血不对,还是眼红广源行把这沾血的买卖做得太大,抢了别人的财路。
“别看了,那是纳喇家的夫人,惠妃娘娘那个纳喇家。”福璇看沈婉晴听得入神,歪过身子跟她耳语,“她家也开了个小票号,出了名的要钱不要命。可说好了,这一家子我不嫁,嫁过去怕生孩子没□□。”
福璇这话说得很小,除了沈婉晴没人听见。沈婉晴没想到福璇这么反感放印子钱这事,忍不住深深往舒穆禄氏那儿看了一眼,便沉默不再多说。
知道广源行出事,整个赏菊宴舒穆禄氏都有些心不在焉,幸好她们几个也不是主家,才没让人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下午从一等公府出来,沈婉晴拍了拍福璇的手,扬起下巴朝舒穆禄氏的马车示意了一下就要过去,却不想被她反手拉住。
“有什么事非要现在说,这可不是在家里由着你来,这几年管着家出了力总不是错的,你一个小辈儿别太过分。”
“小姑放心,我这会儿去跟二婶说的话,肯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福璇处处维护大房,连带自己这个她瞧不上出身的侄儿媳妇也十分‘大度’的接受了。但到了要紧的时候,她还是会担心舒穆禄氏的处境。
没法子,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多年,总是难免有情分。而自己的好处则是跟这个家里的所有人还没情分,所以当她厚着脸皮上了舒穆禄氏的马车之后,连半句话的铺垫都没有,就开门见山地问道:“二婶放在广源行的印子钱,打算怎么办。”
短短一句话,问得舒穆禄氏头皮发麻。她本能地开口否认,可又在沈婉晴近乎冷漠又清明的眼神中沉默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银子就一定放在广源行了,就不能是放在别的票号,今儿听着广源行的消息,害怕别的票号出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我刚才是诈二婶的。”
“你!你小小年纪不学好,怎么这么无耻!”
“有用就行,无耻不无耻的,我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沈婉晴耸耸肩,真就顺着舒穆禄氏说的摆出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来。她当然不会告诉她,其实她有证据。
她放印子钱的证据徐氏昨天派人跟着月饼一起送来的,当娘的惦记刚出门子的女儿,谁也不会想到母女两个就这么把舒穆禄氏查了个底掉的证据暗度陈仓了进来。
“你也不用指桑骂槐,你没伤天害理的事,难道我就做了?广源行开张快三十年了,京城多少人家往他们家存过银子,要是就因为我把银子放在广源行就成了错处,这满京城也没几个干净的。”
舒穆禄氏不是没经历过事的小孩儿,即便被沈婉晴先发制人也很快就冷静下来。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她之前在戏楼变了脸,只不过是担心自己放在广源行的银子拿不回来。
“那是,广源行逼出来的人命自然是广源行的老板自己担着。”沈婉晴点点头,“只不过不知道二婶知不知道寻常人把银子存在广源行,一年给多少利息。您存在广源行的银子,一年又有多少出息。”
按照眼下朝廷划的红线,钱庄票号每月最高利息三分,也就是百分之三。一月一息,最高的利息不能超过本金。等于你借一百两,不管利息怎么滚,顶多还二百两。
听上去苛刻得不要人活,但在老百姓看来这已经是最好的出路,毕竟放印子钱可就不止这么一点儿了。
利钱驴打滚一样往上翻不说,还有九出十三归。借十两到手只有九两,还却要按着十三两来还。多少人天天被钱撵着跑一口气的不敢歇,也只不过勉强能把利钱还上。
徐氏查清楚了,舒穆禄氏放在广源行的银子每年给她的利息绝对不是正常存款子能给到的。换句话说,票号拿着舒穆禄氏的银子去干了什么,只看每年他们给舒穆禄氏的银子,就知道此刻她被沈婉晴逼地慌乱无措,一点儿都不冤枉。
第35章
“你到底想怎么样, 拿着这个事来威胁我?我方才也说了这事你看不惯没关系,我用不着你个小丫头片子来指指点点,你也不能拿着这这个事把我怎么着。”
舒穆禄氏能看见沈婉晴眼神里明晃晃的瞧不上, 这种毫不遮掩的情绪让她格外焦躁不安。她恶狠狠地冲沈婉晴说她不能拿自己怎么样,这话与其说是说给沈婉晴听, 倒不如说是她在说给自己,安抚自己的罢了。
“二婶怎么还不明白, 这件事当然从头到尾都不是我能怎么样的。”
沈婉晴不是菩萨,即便是菩萨也改变不了印子钱这件事。再退一万步来说, 就是自己真的突然拥有了超能力能改了这件事, 老百姓也不会答应没了印子钱的。
毕竟如今的老百姓活着就千难万难, 干旱洪涝瘟疫蝗灾, 随便摊上一件事就是毁家灭族的大事。人们通常不顾上日后会不会被追债的逼死,他们得先想法子把今天活过去。
“放印子钱逼死人这种事常见得很吧,怎么今儿这种场合会有夫人太太把这事拿出来当个新鲜说。”
“那不是因为被逼死的是个在旗的, 方才说这事的夫人是刑部郎中家的,这种事她家肯定比别人更灵通。”
看着说得轻描淡写又理直气壮的舒穆禄氏,沈婉晴有点疑惑。到底是自己心思太重还是她太没心思, 她自己都说了死的是个在旗的, 怎么能还一点儿都不上心。
“这不是正常死亡, 第一个该知道的应该是步军统领衙门,之后案子会交给他本旗的佐领和都统衙门。再之后才是刑部和都察院、大理寺。刑部郎中的夫人知道了, 就代表这事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这个死法不光彩, 死的人身上挂没挂着差事?要是有差事是骁骑还是步军, 不管是什么他每月都有饷银饷米,怎么就落得非要去借印子钱。”
舒穆禄氏不是不聪明,只不过她思维的重点从一开始就压根没在这个上面。现在被沈婉晴把事情一层层剥开来说, 她的脸色也跟着越来越白。
“就算这后面什么苦衷都没有,可八旗子弟平时除了骑射武艺,还要负责官衙城门仓库皇陵那些地方的轮值,哪有那么多时间在赌坊里输得倾家荡产。”
“再退一步说,他赌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他本旗的骁骑校、佐领为何一概不知一概不管,要知道去年万岁爷才征讨过噶尔丹,下一次出征是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好。
这种时候出这种事往小了说是一条人命案,往大了说这旗里是不是就他一个人这样,还是人人都这样?要是人人都这样,哪天要打仗了万岁爷就带着这群赌棍上战场不成。”
当你在家里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就代表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有蟑螂窝了。眼下是康熙三十年,八旗是可以把噶尔丹打得满草原乱窜的八旗,还不是之后被养废了的八旗。
出了这种事上面一定会过问的,至于会不会捅破天沈婉晴觉得这事还真不好说。毕竟还不知道广源行背后的老板到底是谁,要是这个老板也有巴不得他死的仇家呢,这事还真就能越查越棘手。
“你不要危言耸听……”舒穆禄氏想说自己什么都不怕,但绞着帕子的手指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她抬眼去看沈婉晴,“那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这个事什么时候轮到我来说该怎么办,外边的事自有各处衙门管,我说这么多也不过是自己想的,说不定这事还真就没人管也未可知。”
前面说了那么多,现在话锋一转又说这事指不定没人管,别说舒穆禄氏不信,就是坐在一旁吓得跟鹌鹑一样浑身直哆嗦的画眉,也只觉得沈大奶奶这是在故意说反话。
“我找上二婶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是希望二婶不要慌了手脚。别今儿回去一琢磨觉得广源行靠不住,就派人提前去把银子要回来。”
现在的钱庄票号不比后世,哪怕是广源行这种大票号手里真正能动的现银也不会太多。这事不闹大则罢了,要是闹大了到时候多的是人会去挤兑。
这边挤兑,那边放出去的银子又没收回来,用脚丫子想也能猜到广源行会怎么办。到时候他们只能千方百计去把钱拿回来,至于怎么拿会不会再逼死人可就不好说了。
“我明白,银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二叔和毓朗都在宫里当差,这个时候不能让人抓住把柄,是不是这个道理。”
事已至此舒穆禄氏也反应过来这事不能着急,一着急就容易出错,再心疼银子眼下也最好不要跟广源行扯上半分关系了。
“是,也不全是。二婶,我给您撂一句实在话,这会儿来找您不是为了要抓您的把柄,说到底咱们是一家人,西院出事了东院也跑不了。谁来做管家的奶奶能争能抢能商量,就是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我来就是想跟您把话说开,这事二婶千万稳当些别自乱了阵脚。”
穷人的命也是命,沈婉晴无法救苦救难,只能保证别因为自己把舒穆禄氏逼急了继而闹出人命,这份因果沈婉晴不想承担也承担不起。
车轮碾过胡同里的石板路发出辘辘声,马车里安静得能清晰听见呼吸声。舒穆禄氏几次想开口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直到马车停下沈婉晴率先起身准备下车,她才开口把人叫住。
“你真的不说?要知道你把这事回禀到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再是不愿也一定会掌家权从我手里拿走。”
有些事黑不提白不提,便是人人心里都猜到了也没事,可一旦摆到台面上来就成了污点,赫舍里家容不下一个贪了公中的银子去放印子钱的当家奶奶。
“二婶要是不信我可以发誓,但若您真的不信想来我发什么誓都没用。”
有些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沈婉晴把该说的都说了,再跟舒穆禄氏啰嗦也没意思。下了马车回头冲还僵坐在马车上的舒穆禄氏点点头便转身离去。有些人注定不是同路人,没必要在她身上耗费太多精力。
“二嫂,沈氏跟你说什么了?”
沈婉晴先回去了,舒穆禄氏又定了定心神才软着脚从马车上下来。福璇本来是想问沈婉晴的,可看着她面带煞意风风火火往里走的样子她就没敢凑上去。
“没说什么,还不是那些个老话,催着我把东院的账目拿给她。”
舒穆禄氏看着小姑子的脸,想笑又笑不出来。勉强扯了扯嘴角,那副样子看上去特别奇怪,让一直觉得西院这几年太欺负人的福璇也有点心软。
“二嫂,这事你往开了想吧。阿朗那小子毕竟是咱们正黄旗的佐领,底下还有那么多人呢。他没成亲的时候到处瞎混也就罢了,如今成亲了家里的事还不能自己管着,叫佐领下的那些人看了不像话啊。”
福璇箍着舒穆禄氏的胳膊往家走,一边走还不忘一边劝。殊不知舒穆禄氏眼下压根就没心情想家里这点儿事,有些事最经不起琢磨,越琢磨越觉得事大,舒穆禄氏此刻便是如此。
所以福璇叭叭说了半天,舒穆禄氏别说应和两声就连个反应都欠奉。闷着头带着丫鬟就这么回了西院,把福璇落在半道儿上,气得不轻。
第36章
毓朗还不知道沈婉晴被福璇强拉着去了一等公府, 误打误撞掐住了舒穆禄氏七寸的事。
在家过了个中秋节再入值,明显可以感觉到之前还很生疏了的几人,今天见了自己都多了几分熟络。
“前儿你派你身边的长随往我家去送节礼, 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弄得我家那口子手忙脚乱的,差点失礼。”
“我年纪轻又刚从护军营升到侍卫处来, 本来就该我先把这个人情走起来,嫂子不嫌我家的礼去得迟了就好。”
“嫌什么?你嫂子得了你家夫人送的玉容散和花露高兴得不得了, 一个劲的跟我说给我管了这么多年的家,头一回有人过节送礼是专门送给她的。”
鄂缮说起这个的时候有点哭笑不得, 他压根没明白他妻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家在镶白旗就是个普通旗人, 他娶的妻子兆佳氏是当年他过了遴选当上蓝翎侍卫之后家里给找的。
兆佳氏的阿玛是镶白旗内的一个领催, 平日负责协助佐领管理佐领内的户籍档案, 分发饷银饷米,大概职责和职能有点像县衙里户房的书吏。
因为管着户籍档案和饷银,佐领内的旗人生老病死穿衣吃饭就都跟领催分不开。这样的人家在旗内过得很好, 兆佳氏嫁给鄂缮是低嫁,看中的就是当年那个小小蓝翎侍卫以后说不定能有出息。
兆佳氏的阿玛能写会算,兆佳氏从小就是抱着算盘珠子长大的。
嫁给鄂缮以后当婆婆的主动把管家权让出来, 公公更是一再叮嘱鄂缮, 说你媳妇儿是个精明的, 让她管家准没错。家里的事你不要插手不要多问,问得多了兆佳氏反而束手束脚, 家就没法管了。
鄂缮很赞同阿玛额娘的说法, 也很放心把整个家交给兆佳氏。他从来没想过一向贤惠能干, 把家里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的媳妇儿,会因为赫舍里家送来的一份节礼高兴成那样。
“什么玫瑰露?我没听说啊。”毓朗的讶异半真半假,真是因为沈婉晴确实没说还准备了这个, 假是因为即便她没说他也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沈婉晴专门给添上的。
“你看看你,新婚燕尔的怎么能这般不体贴。你家夫人还给我家那位送了云母笺,说是花露和玉容散都是她平日常用的。
这嫁了人之后家里就她一个年轻媳妇,想找人说话也不知道找谁,只好趁着这次送节礼的机会把她常用的小东西送来,盼着我媳妇儿也喜欢。”
花露和玉容散都不算贵重,只这颗心叫人稀罕得紧。兆佳氏来来回回跟鄂缮说了好几次,嘱咐他一定记得替她在毓朗跟前说沈氏的好话,还说等得了空两家定个日子,要一起出城拜佛赏枫去。
“你嫂子说了,心疼她弟妹一个人在家都没个说话的人,说要是你不知道心疼人儿,她就干脆把弟妹接去我家住。”???
送东西毓朗猜着是怎么回事了,那天自己把名单列出来之后,沈婉晴又着重问了他眼下跟谁关系最好,之后跟谁往来最多。当时他以为问这个事要先送这几家,没想到人家哄人高兴的本事那可真是一套一套的。
还家里就她一个年轻媳妇没个说话的人?!也不知道把二婶气得直跳脚的人到底是谁。不过赏枫就赏枫,自己休沐多的是时间,倒是人家大奶奶日理万机家里家外都要顾着,也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抽出空来。
“那就等这次出值以后去吧,这会子枫叶也差不多开始红了,没有红透的枫叶也别有一番滋味,到时候再去香山寺转一圈。”
心里吐槽沈婉晴会哄人是一回事,想要带人出去玩儿又是另外一回事。原以为成亲就是家里多了一个人毓朗,现在看着沈婉晴给自己和东院做的事情,也渐渐变了心思。
“行啊,那就这么说定了。”鄂缮本就是带着兆佳氏的任务来的,现在毓朗欣然应约,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说定了下次轮休大假的时候两家一起去赏红枫,听见外边的动静,两人这才起身往屋外走,准备上值当班。
或许是上次胤礽给的顺刀起了作用,毓朗被负责护卫毓庆宫的散佚大臣自然而然地划分进了‘太子亲信’那一拨里,上次当值还在继德堂外边,这一次就被分配到了书房里当差。
反倒是上次一直跟随太子身侧的耿额今日连人都没见着,直到毓朗带着当班的侍卫走到继德堂门口,才碰上从外边回来的耿额。
“耿大人。”
“到交班的时辰了,先进去吧。”
按道理太子跟前当班的侍卫都得由一等侍卫领班,只有一等侍卫不在或没有的时候,才会由二等侍卫临时补上去。
一等侍卫不光要在主子跟前护卫,还得负责整个当值期间的岗哨布置,巡逻时间和路线,不定期地巡查每个门户的守卫情况,不是亲信中的亲信不可能摆在这个位置上。
这样一个位置有多要紧,就有多少人盯着,就得多小心。毓朗自认心性功夫都不差,他此刻喊住耿额不是怕自己做不来,而是他得确定耿额的态度。今儿放自己进去了,以后在太子跟前争宠的人可就又要多一个了。
耿额看着眼前眸色明亮如同琥珀,眼神里明晃晃装着‘我想要’,活像只狼崽子的毓朗,甚至有一瞬间的晃神。他当年好像也是这般意气风发,觉得只要给自己一个机会自己就一定能封侯拜相,大有前途。
但现实往往是一只大手,会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你个大嘴巴。耿额眼下就属于挨了俩大嘴巴的处境里,别说他刚从乾清宫回来有借口不去太子跟前,就是没借口此时此刻他也不想去。
“你小子,年纪不大心思不少。上次不还在太子爷跟前说什么想得太多做得太少会出问题,这会儿又多想什么呢。”
论年龄耿额得跟额尔赫是一辈人,官职高资历老。他这么带着几分调侃和提点的语气,毓朗听也就听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还主动冲耿额点点头,随即便带着本班的侍卫入了继德堂。
继德堂的东暖阁不大,四四方方一个小院,毓朗把手底下的侍卫在门口和宫道都安排好之后,这才顺着檐廊往里走。
“毓大人,两日不见好气色啊。”
“我才来何公公就拿我打趣,明儿个我还是守门去得了。”
毓朗笑着把早就准备好的荷包塞到何玉柱手上,中秋的节礼宫外的同僚要送,宫里的这些太监也不能不打点。
礼多人不怪,过日子哪有那么多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的时候,总不能平时什么都不干,就舔着个大脸跟主子说,等日后主子您落了难奴才肯定守在您跟前,那是找死不是表忠心。有些事嘴上说得再好没用,就不如白花花的银子子贴心。
“毓大人太客气了,前两天过节奴才藏了点儿好酒,今晚上给大人送过去。”
太子党大方的臣子不少,但像毓朗这样手松的又不颐指气使招人烦的还是稀罕货。何玉柱笑着把荷包收起来,随即就侧过大半个身子示意毓朗进东暖阁去。
“这个时辰,顾大人该在里头吧,我还是守在外边吧。”
当年万岁爷点了汤斌、耿介两个大儒给太子当老师,本来这个安排可以说是掏心掏肺为了太子好。
但权力场上的斗争向来残酷,汤斌四年前因提倡太子的仪仗排场该精简,被明珠等人抓住把柄攻讦,加上康熙对太子的态度时不时的反复无常,老大人受不得这个气郁郁而终。
等汤斌死后,太子仪仗该减的不该减的还是砍下来大半,明珠一党先假模假式替太子鸣不平,后又借汤斌的提议让万岁爷来制衡太子,实在是好一出一石二鸟之计。
而耿介的处境亦是如此,这人的性子正合了他的姓,耿直得硌人牙,别说外人受不了,就是太子很多时候也受不住,师生之间明知道对方是个好的,却依旧不怎么亲近。
唯一比汤斌强的就是身子骨,斗不过明珠那些人,又跟索额图说不到一处去,多次请辞之后终于回了老家,前年也死了。
这两人在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他俩名气再大也是汉人。太子跟前有以索额图为首的满洲勋贵世家,汉家大儒怎么看怎么都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那一朵花儿。
直到这两人都先后故去,胤礽这两年又一直被明珠一党掣肘拆台,这才真正反应过来,当年他皇阿玛给他安排这俩大儒到底多用心。汉人官员和文人的支持,又多么必不可少。
明白了自己当年没尽力支持两个老师这事做得多荒唐,如今的太子对于身边的几个授课的先生都十分礼遇。
哪怕是一向看不上这些‘酸腐文人’的索额图,也被太子冷着脸叮嘱,不要跟他们争一时之气,更加不要自视过高就觉得这些拿笔杆子的文人无用。
别让明珠那些人有可乘之机,实在看不惯的就少看别看,总之不能再不齐心,叫外人钻了空子。
道理谁都懂,可做起来却难。好在如今给东宫讲课的先生性情都跟之前那两位不一样,一个顾八代原是武职,曾参与过平三藩,被万岁爷夸赞是忠勇兼备。
回朝之后又做了内阁学士、吏部侍郎,入内廷给众皇子们授课。他不是太子一个人的老师,但每隔几天都得来毓庆宫给太子讲经授课。这人为人正直品行高洁,便是索额图也从来不在他跟前耀武扬威。
这么个文武双全又孤高清廉的人,毓朗这个从小读书就有点半吊子的,远远看着他背影都打怵。早在今日进宫的时候他就打听了,今天轮到顾大人来毓庆宫讲学,现在要他主动迎上去,哪怕听课的不是自己他也不大乐意。
“毓大人放心,顾大人被召去乾清宫了不在。太子爷跟前只有徐大人在,徐大人那性子谁不知道,您放心进去。”
顾八代是文师傅,胤礽跟前自然还有武师傅。康熙给胤礽挑选的武师傅徐元梦也是文武双全,甚至他在读书一道上还更为出色。
徐元梦少时有神童之名,精通满蒙汉文,十八岁中举之后便被选入内廷,在上书房当差。时人都知道徐元梦学识好,但其实这位大人的骑射功夫也十分出色,只不过有神童之名在前,倒把他这份本事给掩了大半风头去。
徐元梦和顾八代名字听着虽是汉人,但两人都是满八旗在旗的旗人。顾八代姓伊尔根觉罗氏,出身镶黄旗,徐元梦姓舒穆禄氏,出身正白旗,都是从上三旗选出来的天子近臣。
一听是徐元梦在里头,毓朗的心放下来大半。因为徐大人这个舒穆禄氏跟家里二太太那个舒穆禄氏之间还沾着点亲戚关系,这会儿进去至少不会惹了人家先生不高兴。
入了东暖阁书房,贴身护卫的侍卫有其专门待着的位置。这地方不能太显眼,不能说旁人一进屋子瞧不见太子先看见侍卫,这就不对。
但是也不能离得太远,因为太子跟前的侍卫不光要护卫主子,还要负责在太子有需求的时候能顶得上去。说白了这个身份很像后世的勤务兵,乍一听级别不高,但却是实打实的近臣。
而给大清太子做贴身侍卫,还有个人人心里有数但谁也不会摆到明面上来说的任务:替万岁爷看住太子。毓朗需要默默记下所有进出继德堂的人,这些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以防万岁爷召见要问的时候,自己再答不上来那就是大罪过了。
毓朗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听着徐元梦跟太子讲祖宗之法讲为君之道,听得他眼皮都耷拉下来。要不是手指死死抠着手心,毓朗此刻站着都能睡着。
“今日的课就到这儿,太子爷您歇一歇,等用了午膳下午奴才再过来。”
“今日先生下课比平时要早一刻钟,可是有什么事情。”
胤礽拿出怀表看了看,徐元梦为人虽有几分桀骜和自己的风骨,但授课教书的时候最讲究一个规矩。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一向是不差分毫,今天突然提前一刻钟下课,胤礽多少有些诧异。
“奴才这会子再不走,毓大人说不定就要在太子爷跟前出丑了。”
徐元梦饶有兴致的往毓朗站着的方向看了一眼,惹得太子也跟着往毓朗身上看。
见这个第一天进继德堂当差的族叔那一副强打精神的样子,也忍不住边摇头边笑。嘴上说着毓朗没规矩,却还是点头让徐元梦先行离开了。
“主子,奴才失仪了。”
“昨晚没睡好?”
“回太子爷的话,睡好了。”
“那怎么还到孤这儿犯困来了?说老实话,别拿那些片汤话糊弄孤。”
“不敢欺瞒主子,奴才从小就这样。一听先生讲课就犯困,为此前些年没少挨打。”
太子今天的心思不在读书上,毓朗都看出来了徐元梦自然也看出来了。徐元梦点了毓朗当借口先走,不过是替太子找了个无伤大雅的由头,反正太子也不会为了这么个小事就怪罪毓朗,如此一来可不是皆大欢喜。
“胡说,你当孤天天在东宫出不去就没见识,希福大人这一支打没入关之前就是咱们满洲出了名的读书人家,便是徐大人在你家跟前都不敢托大。你们家的孩子从小熟读四书五经,你说你一上课就犯困,哄孤高兴是不是。”
太子从书桌后头绕出来,踱步走到毓朗跟前,让毓朗抬起头来,仔细看清楚他眼白里的血丝,和尽力掩饰后还是没法完全掩盖住的困劲儿,这才转身坐在暖榻上,颇有些好笑地冲毓朗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解释解释这怎么回事。
“奴才从小是读书,可打小就有一毛病,学过的东西听不了第二次。年幼的时候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总觉着这个容易那个也容易,先生讲的功课那还不是一听就懂了。”
既然都懂了,那还翻来覆去听个什么劲儿。少年心性骄傲得以为天第一老子第二,在学堂家塾里坐不住,就一个劲儿地想方设法逃课出去玩儿。
“那时候只觉得自己机灵,老老实实坐在学堂里读书的堂兄弟族兄弟们都不如自己。直到后来拿着书好些东西都一知半解的,才后知后觉是奴才自己太笨了。”
“你见天的逃课,先生难道不告状?”
毓朗说的这些胤礽有些想象不出是个场景,毕竟入上书房读书的皇子规矩都是顶好的,即便是年纪最小最顽劣不堪的老九老十,做过最出格的事,也就是偷偷把蝈蝈带进上书房去玩儿。逃课?想屁吃去吧。
真敢这么干,都不用康熙这个当皇阿玛的说什么,就是太子和胤禔都能拿着鞭子转圈抽。毕竟他们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大哥,康熙一向讲究兄友弟恭。弟弟不争气不学好当哥的不教训,回头挨抽的就该是太子和胤禔了。
“哪能不告状,奴才的阿玛生前打奴才打得都吓人,马鞭子抽断好几根,打得奴才的额娘一边哭一边带着奴才回奴才外家去,说是儿子是个败家子也比留下被他打死强。”
说起自己以前顽劣的事迹,毓朗非但不觉得有什么羞耻,反而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开心的事,说得眉飞色舞的。
胤礽从小被康熙养在自己跟前,在外人看来太子说是被万岁爷捧在手心养大的也不夸张。但对于毓朗说的这种父子之间的相处,他听着还是觉得很陌生,像是听故事,很有意思却也满心疑问。
“你就不怕……”
“你就不怕你这么顽劣,跟你阿玛离了心。”
从小,胤礽就被身边伺候的奶嬷嬷和赫舍里氏留下的大宫女一再叮嘱,不要违逆皇上。
万岁爷是皇父,先是皇再是父。这个道理胤礽从不懂到一知半解再到深信不疑,他是打心底里不明白毓朗怎么能这么混不吝,他就不怕被阿玛厌弃,毕竟他家也不止他一个儿子。
毓朗没想到太子会这么问,整个人都愣了一下。亲爷俩有什么离心不离心的,再说了就赫舍里家那点子家当再离心又能怎么着?所以这话太子绝不是问毓朗,而是在替他自己问。
“太子爷,亲阿玛再生气还能怎么着啊,大不了等他气过了,我去他跟前装个乖卖个可怜,不然头天晚上不涂药,第二天故意一瘸一拐回家转一圈,这事不过去也过去了。”
太子胤礽其实不像外边老百姓传的那么邪乎,太子端方也不时时刻刻都端着架子,谁见了都跟见了活祖宗一样,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敢放肆。
至少此刻胤礽手肘撑着炕几,坐在暖榻边听毓朗侃大山就侃得挺认真。毓朗也越说越来劲儿,连去世好几年的额尔赫都好像只不过得了差事出了京城,并不是毓朗再也见不着的。
“太子爷,奴才是不是多嘴了啊。”
胤礽听得入神,毓朗把能说的都说了,这位爷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弄得毓朗都有些说不下去了。
“你不是外人,外人也没你这个胆子,孤问一句他们答一句,没意思得紧。”
“你那话说得对,亲阿玛,再生气也不能怎么着。”
胤礽深深看了毓朗一样,毓朗想借着进毓庆宫的机会往上爬,野心只差刻在脸上了。
要是换一个人胤礽不见得喜欢,可偏偏对着毓朗他就是讨厌不起来。胤礽说不清因为什么,眼下只能草草归结为:这人聪明。
第37章
本来挺好一句话, 硬是被太子说得意味深长。这话毓朗死活不敢接,只能低头装傻充楞当自己是块木头。
昨儿中秋节宫里摆宴,毓朗正好休沐不用进宫, 家里也没谁有进宫赴宴的资格。等到听说大阿哥在宴席上喝多了被万岁爷斥责忘形没规矩的热闹时,都是今天早上了。
大阿哥这两年风头颇盛, 去年征噶尔丹,毓朗身为正黄旗的佐领也跟着出征了。虽然跟大阿哥不在一路, 但大阿哥作战英勇的名声,还是隔几天就能听上一次。
上了战场, 谁是阿哥谁是王爷贝勒不那么稀罕, 军中只有军令如山, 身为佐领毓朗只听本旗参领的调派, 其余的人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可擅离职守。
在那种直面生死的战场上,大阿哥再尊贵也比不了副将军胤禔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带兵有方来得令人拜服。现如今胤禔这个大千岁的威望都是靠他自己打回来的, 谁不服气都没用。
胤禔是康熙养住的第一个儿子,惠妃在康熙八年便入了后宫,也就比荣妃迟了两年。康熙不是个冷心冷情的人, 惠妃近年随也不再那档子事上伺候, 相处了二十几年, 就是个物件也有感情更何况是人。
这两年朝中人人都觉得万岁爷抬举大阿哥,是为了制衡太子, 不让索额图一党权势过大, 但有些事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有局中人才分得清楚。
胤禔又不是个傻子, 他皇阿玛是真喜欢他这个儿子,还是全然只把他当做太子的磨刀石,他还是看得清的。
万事都有两面, 要是万岁爷真的摆明了把大阿哥当一把刀用,胤禔或许还不会生出野望。可这些年康熙对胤禔这个长子也很好,曾不止一次公开夸赞自己这个长子文武双全,龙章凤姿。
去年征噶尔丹更是亲手把胤禔交到裕亲王福全麾下,并任命为副将军。即便这里面有一大半的心思是为了扶植一个大千岁出来,那起码还剩下一小半,是康熙作为一个阿玛对长子的一片真心。
再加上三年前胤禔成亲以后,并没有从宫里搬出去,至今都还带着大福晋住在乾东五所的院子里。
树大分枝,儿大分家。胤禔今年虚岁都二十了,大福晋自嫁过来已经生了三个格格,这要是放在寻常老百姓家里,早就能把这个大儿子分出去另过了。
乾清宫却一直没提过这件事,内务府一问就是之前还没有过成例,胤禔出宫到底该带走多少东西和安家银子,阿哥府的规制该是多大,这都得礼部和内务府慢慢商议,急不得。
孝懿皇后去世前又一直都是以贵妃的身份统领后宫,管后宫的事她可以,插手前朝和皇子的事,她一直非常小心谨慎。
她不说,惠妃更加不会说。后宫都没人提,前朝明珠一党自然也不会提。索额图想私下找几个御史上折子说说这事,也一直被太子压着。
从小在康熙跟前长大的太子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皇阿玛十分看中兄友弟恭,哪怕自己是太子是储君,从根本上和其他兄弟之间有君臣之分。
现在自己才多大,要是现在就着急把大哥从宫里分出去,那等到日后帝王老迈东宫又正当盛年的时候,自己这个太子又会如何对待皇位上的亲阿玛,到时候就不是自己解释两句就能打消皇阿玛顾虑和猜忌的了。
没人提,大阿哥就这么住在宫里。一个年纪居长,母妃在四妃之首位置上的皇子,先于太子生下三个格格,眼看着大福晋还在天天请平安脉,看样子是要再发狠抢在胤礽娶太子妃之前生个长子出来。
桩桩件件的事仔细论起来没一件天大的事,凑在一起就成了最能乱人心的挑拨。胤禔不可避免地被挑拨了,这一两年势头越发的旺,面对胤礽这个太子时的态度也越发微妙。
不过万岁爷就是万岁爷,大儿子起了心思不怕,可这心思得正正好,不能没有也不能过分。
眼看着胤禔和明珠那一帮子人做事越来越没个遮掩时,康熙就借着心疼太子这个儿子的机会,重新把选太子妃的事摆上日程。
太子妃,不出意外就是日后的皇后。不管最终选了谁,能把这个信号释放出来,就代表这万岁爷的心里还是太子最要紧。至于大阿哥有多努力,是不是能抢在胤礽前面生出个皇长孙来,还有那么重要吗?
高高兴兴吆喝了一年多,走在外边听了满耳朵大千岁的胤禔,被老爷子这毫无预兆的一耳光给扇蒙了,感情您真把您大儿子当孙子傻溜呢。
心里不得劲儿,中秋宴上又看着单独设一席摆在御座东侧太子坐席,再回头看看坐在自己身后的胤祉胤禛,和下面年纪更小一个个都还嫩得很的弟弟们,胤禔心里那股子酸涩劲儿更是直直往心尖上冲。
小时候宫里只有自己和太子两个皇阿哥的时候,胤禔不觉得自己跟太子有什么分别。自己是皇阿玛的长子保清,光是听这个名字就知道皇阿玛对自己期望和愿景有多大。
后来慢慢大了,虽然知道自己跟太子之间有君臣之别,但太子比自己小,一直不是被圈在乾清宫里就是圈在毓庆宫里。
反倒是自己这个大阿哥总在宫外行走,有时候还能替皇阿玛办些不起眼不要紧的差事,心里那不可说的满足感就更没法说了。
捧得越高摔得越疼,回头看看身后老神在在自顾自吃菜不说话的老三,才十四岁就已经整日板着个脸装老成的老四,胤禔想找个说话的兄弟都找不着。
再看看坐在更后面一个说蒙语一个说汉语,嘀嘀咕咕说出一头汗也没掰扯清楚的老五和老七,胤禔只觉得心里发凉,原来自己跟这些弟弟都一样,不一样的一直都是皇阿玛和太子。
心里憋着一口气出不来更咽不下去,中秋宴开场没多会儿大阿哥就喝多了。喝多了还出言不逊,连一向拥护大阿哥的明珠主动上来敬酒,都被胤禔不阴不阳给挤兑回去。
毓朗早上没来得及细问大阿哥到底被骂成什么样儿了,只看这会儿太子又是问儿子又是问阿玛的,毓朗猜也能猜着太子现在心里在琢磨什么。
大阿哥风头正盛,好不容易有个万岁爷主动训斥他的机会,要不要抓住时机再往上踩一脚,谁都会犹豫这事要不要办。
这事是太子爷自己的事,轮不到自己这个刚进毓庆宫的二等侍卫来多嘴,他也不觉得太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储君,会在这点儿小事上还选错了。
他方才故意放任自己由着自己的习惯犯困,是因为另一件拿不准的事。把这事糊弄过去,毓朗才轻轻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之前在外头遇上耿额,他没说毓朗也知道他是从乾清宫回来的,只看他那副印堂发黑的样子,毓朗能猜到耿额遇上事了。
还是遇上的大事,事情大到让本来就明摆着是万岁爷送到太子跟前,给万岁爷当耳朵和眼睛的耿额,居然不肯进继德堂贴身护卫当差。
那自己这个小虾米敢自作聪明吗,他不进来是他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说不行心里还想着两边都不得罪。自己跟他不一样,自己姓赫舍里,这便是他唯一的路。
耿额只顾着自己躲了,那万岁爷的眼睛和耳朵就不要了?自己既然顶替了耿额的位置,或早或迟乾清宫那边都肯定会要召见自己,到时候去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要把握得住。
这几天太子见了谁,说了什么话,这些自己不说别的侍卫也能知道个七七八,自己没必要瞒着也不能瞒着。
但更深的自己不能说,说不出什么比故意不说要强,最好是别开窍别听懂,有时候人蠢笨一点不是坏事,这天下聪明人够多的了。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守好自己的心和嘴,得让主子看得见自己的用处和好处。
“孤不过随口问上一句,你也不用太实在,什么都撂了个干干净净。往后在外边机灵些,别叫人欺负了你去。”
毓朗说得没错,亲父子哪能为了这点小事离心。老大再怎么张狂也是大哥,皇阿玛会气他心性不定,这么轻易就被明珠那老狐狸给挑拨得什么都敢妄想,却一定不会就这么厌弃了这个儿子。
自己再多说什么都是无用功,倒不如什么都不说。要忍,要忍得住。这宫里只有自己没有皇额娘是真正的孤家寡人,真行差踏错半步,连个能给自己求情的人都没有。
太子摆摆手,不再提这一茬。原想要起身往外走,却又一下子不知道去哪儿。余光瞥见书桌上的册子,干脆又走到书桌后头坐下,看着毓朗随口说到。
“毓大人好手笔,进孤的毓庆宫多长时间,孤跟前的人荷包就都鼓了不少啊。”
“主子爷您怎么也笑话奴才,方才在殿外的时候何玉柱也拿这事笑话来着。”
沈婉晴说是说手上银子不多,但自己今早出门的时候,该准备的银子一点儿也没少。甚至还分成了好几个荷包,毓朗数过了,正好和他之前跟她说过毓庆宫有几个管事太监合得上。
“奴才愚笨,奴才家里人怕奴才在宫里办错了事,这才给奴才多准备了些银子,以防万一。”
什么家里人,胤礽只看一眼毓朗那不自觉露出来的含羞带臊的模样,就知道这银子肯定是他妻子给准备的。
“你岳家姓沈,对吧。”
“回太子爷的话,是姓沈,也是正黄旗的。如今在户部任职,福建清吏司郎中。”
“过阵子福州将军石文炳要入京述职,孤记得沈宏世在福州做过知州。到时候石将军回京,孤有些事顾不上的你得替孤多想着些。”
“嗻,奴才记下了。今年中秋奴才没腾出空去岳丈大人家,如今得了主子的差事,正好过去住两天。”
“到底怎么安排孤不管也不问,到时候你看着办吧。”
“奴才遵旨。”
胤礽手指拂过打开来的册子,册子上赫然写着的正是石文炳之女石氏的生辰八字。
这是中秋宴之后皇阿玛给自己的,从这一次传出来要挑选太子妃至今拢共不过七八天的时间,这么快就能把石氏从各大世家勋贵里挑选出来,要说不是早就看准了,胤礽怎么都不信。
自己的太子妃恐怕十有八九就是石家的女儿了,只不过皇阿玛一天不挑明,自己就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至于这张名帖,给了又如何没给又如何,只要没昭告天下这档子事就等同于没有。
石文炳,正白旗人。承袭三等伯的爵位,早年曾任江南提督,统辖江南地区的驻守旗兵。之后调任为福州将军,掌管福州地区军务,整个东南一带可以说石家就是定海神针。
这么个人突然回京城述职,本来就是一件大事。现在太子还主动提及要动用沈家去跟石文炳搭上线,就肯定不是简单的‘联系’。
毓朗站回自己该站的位置,脑子里开始细细梳理这其中的关系,梳理到最后才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自己二叔给自己挑的这门亲事,还真是挑对了。
第38章
对不对的不好说, 反正这会子赫舍里家没人有心思琢磨这个。
从一等公府回来,舒穆禄氏晚上就病了。
听青霜说西院那边让嬷嬷出去找大夫的时候,沈婉晴刚把晚饭吃完, 正准备起身去后面花园子溜达一圈的人,一听这事又一屁股坐回去了。
“问没问是哪儿不舒服, 今儿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二太太回来以后, 还见没见什么人。”
“没呢,今天刚过完中秋, 按常理二太太还得去一趟账房, 把过节这段时间的花费盘出来送去正院。今天下午回了西院就没再见二太太出来, 看来是真病了。”
“我回来的时候都申时了吧, 这么晚了二婶不去正院也正常,她便是把账目算出来送过去,都该过了老太太吃饭的时辰, 大晚上的看什么账啊。”
“大奶奶不知道,去年中秋二太太的娘家哥哥添丁,二太太也是过完中秋第二天回去了一趟, 那天回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还是照样去账房把中秋的账赶制出来, 听说送去正院的时候老太太已经睡下了。
老太太跟前的巧云说不如等明儿再说, 二太太硬是把账目留下来,说是账册都整理好就不带回去了, 老太太晚上不看, 等明儿早起她再过来便是。”
这事当时家里上下都知道, 青霜更是学得有模有样,看得沈婉晴一边笑一边摇头。瞧瞧人家这当孝子贤孙的劲头,怪不得东院争不过人家。
舒穆禄氏在管家这件事上一向做得仔细, 除了这一两年偶尔会有月钱迟几天,别的事情、特别是要送去给老太太过目的东西,都会小心再小心,今儿突然这么着确实是反常。
赫舍里家就这么大,中秋累归累但里外花费的银子是有数的,要是不把亲戚同僚的节礼算进去,顶天也就一二百两银子。
这点儿钱不小但也不大,舒穆禄氏不会在这里面克扣半分,反而会做得格外漂亮递到佟佳氏跟前去。好让家中上下都看着,她这个管家奶奶从来不藏半点私心。这种漂亮又讨巧的事突然不做了,得是什么要紧的病呢。
想明白舒穆禄氏做事的逻辑,沈婉晴心里也有些打鼓,别不是真被自己的话吓出个好歹来了吧。
“先别着急,这病也分什么病,咱们先等等看,你派个人去门房上盯着,等西院请的大夫来了上去殷勤些,最好是打听出来人家大夫擅长医治什么。”
“已经让来喜过去了,大奶奶放心,家里请大夫向来都是有数的,哪个大夫擅长治什么病来喜那小子都门清儿,只要见着人就错不了。”
来喜和多福是专门给东小院跑腿看门传话的小厮,来喜今年十二多福今年十三,因为还小所以可以随意进出二门。两人都机灵,平时长禄管着书房出门不多就由他带着这俩。等再过几年他们长大了,也都是要跟着毓朗出门的。
舒穆禄氏病不病什么病,说实在的沈婉晴都不是特别在意。她心里担心的还是怕这人一时昏了头,本来没事还非要搅和到广源行的事情里去,这病不过是个借口。
等消息的时间最难熬,节过完了嫁妆整理好了,男人出门上班不回来,东小院上下就这么点儿人这么点事,过来半个月了该料理的都料理好了,再想干点嘛她实在是找不出来。
没事干那就玩儿吧,沈婉晴从娘家带来的小箱子里,翻翻捡捡挑出来一方兰花青的青田石,准备拿来练练手。
“大奶奶怎么把这块石头给挑出来了,这匣子里的石头夫人说都不怎么好,库房里还有一箱子夫人专门给您准备的好石料,要不奴婢去把那个拿来吧。”
“不用,我就练练手。都多久没碰刀了,给我好东西也是浪费。”
原主从小喜欢摆弄这些印章扇面,沈家专门弄了个小屋子让她放这些东西。这次出嫁很多以前刻的章子,给父兄装裱的画都没带过来,徐氏知道这是女儿留在娘家的念想,就让人另外收罗了一箱子好石头,给女儿带到婆家来。
兰花青,顾名思义以色泽清雅为主,青中带翠如同兰花叶。自己挑出来的这一块翠比青多确实算不上多好,但架不住沈婉晴就喜欢这个颜色,正准备拿来刻个私章。
东院的管家权拖不了多久了,到时候钥匙和账册拿回来,自己要管的东西多,该用到私章的地方自然也多。自己给自己弄个闲章来用,还蛮有意思的。
沈婉晴挑了石头,把原主用了好几年的刻刀等用具拿出来,依次挨个擦拭感觉按照身体的使用习惯摆放好,又拿出纸笺研磨开笔,犹豫半晌决定好还是用白文阴刻,终于都想好了,这才拿起笔准备在纸上设计布局。
“奶奶?”
“啊?”
沈婉晴做这些活计的时候,惯常都是春纤在一旁伺候。看着主子有条不紊地做准备工作,她就觉得特别赏心悦目。
尤其是自从嫁过来起,自家姑娘就再没有一点儿闲功夫摆弄这些,不想还好,现在一想就忍不住替沈婉晴委屈。嫁人有什么好,嫁了人连往日消遣玩乐的爱好都没时间碰了。
“您想什么呢。”春纤看着滴在纸上的墨团,她很少见自家主子在摆弄这些东西的时候发愣,“是不是还挂心二太太那边的事啊。”
“不是,人家病了我惦记有什么用,我是在想该刻个什么。”
沈婉晴现在是空有技术却没什么思路,刻名字?原主娘家一大堆这样的章子,闺阁之乐?那玩意儿在捎间床帏里乐完就行了,实在没必要落在纸上。叙乡愁?自己的乡愁没法说,真要刻下来得是两万字的论文,那不是章子那是碑文。
唯一能落在纸上刻成印章的,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此刻不得不燃起来的斗志。沈婉晴随手把纸换过,下笔写下‘万里云’三字。
“怎么样,以后我当了家就拿这个做印章,可还看得过去。”
“好,姑娘合该有千里万里的气魄和胸襟,咱们以后肯定也能像这万里云,好日子长着呢。”
“那借春纤姑娘吉言,就这个了。”
其实沈婉晴更想用气吞万里,又觉得这话口气太大,万一以后再出点儿什么错,就不是气吞万里如虎的威风,而是奔着千里万里的丢人了。
字落在纸上,计算好大小格局,把写好的反字印在印面上,什么都准备好了这才拿起平口刻刀准备下刀。
谁知刚下刀,青霜就急匆匆地从外边进来,“大奶奶,来喜回来了,”
看着一刀划斜了的痕迹沈婉晴觉着自己就不该现在弄这些,心都没静下来万里什么云,可别一个不小心吧唧从云上摔下来,再弄个头破血流。
摆摆手让春纤把石头和刻刀都收起来,沈婉晴起身从书桌后头绕出来,“仔细说说,二太太那边到底怎么个情况。”
“请的是外城的彭大夫,听说从老太太做管家奶奶的时候,府里女眷有什么不舒服的,就是请彭大夫他爹来看病。这几年老彭大夫年纪大了,请的就都是彭大夫了。”
“彭大夫家的马车来喜认识,他一来来喜就主动跟上去了。”
来喜年纪小,本来平时也常在门房上混着,他迎上去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舒穆禄氏的院子他没进去,但主动殷勤给彭大夫领路,还是听到了几句要紧的话。
“彭大夫从西院出来,是二太太跟前的奶嬷嬷送出来的。到底什么病症不好说,就听见彭大夫一再嘱咐不让二太太动气,也不要忧思过重,最好是静心养着的话。”
专门给女眷看病,又不让动气还不要操心,沈婉晴去抬头去看青霜和春纤,一屋子里三个人谁都没说话,但谁都看明白了互相没说出口的意思。
春纤和青霜是高兴,谁都能看出来二太太不情愿把管家权交出来,老太太也不想给,大奶奶眼下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硬着头皮跟她们慢慢磨,非要把东院的帐给磨到手。
可要是二太太又怀上了,亦或是身子真的不好得了要静养的病,这管家权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就都得交出来了。在赫舍里家没什么比孩子更要紧的,要是二太太为了管家权让孩子有什么差池,那才真是出大事了。
“这事先别往外传,西院不说到底是什么回事,东小院谁也不能出去胡说。既然要静养那就静养,正好刚过完节我们也都歇一歇。”
不管是真的怀上了还是病了,亦或是拿这个当借口想要把这阵子风头躲过去,沈婉晴都不打算乘胜追击,这人脑子不糊涂就好。
今天在马车里的话沈婉晴不是危言耸听,这种放印子钱逼死旗人的事,谁知道后面怎么发展。自己这种小卡拉米,把该做的该说的该示警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只有老老实实苟着。
转过天来,沈婉晴在正院请安过后就直接回了东小院,一整天都待在东小院没出门,弄得钮祜禄氏和佟佳氏都派嬷嬷来问,是不是出门一趟病了。
沈婉晴对此多少有些无奈,她知道她们是奇怪自己今儿怎么没去西院,可人家毕竟都病了,自己至于那么丧心病狂吗?
不过这话好说不好听,她们非要跟自己打马虎眼,沈婉晴就干脆也往床上一趟,哼哼唧唧说自己头疼,既不打算再去西院也不打算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不去了,全然一副赖皮模样,弄得众人都没了脾气。
本来沈婉晴的打算是在东小院老老实实待几天,等着毓朗从宫里回来,两人把这事商量过以后,再看到底该怎么办。
谁知还没等到毓朗回来,外边就传了消息出来,说是广源行的事被御史和步军统领衙门一起上折子捅到御前,真闹大了。
第39章
广源行放印子钱逼死旗人, 万岁爷下令彻查各大票号钱庄放印子钱逼死人的案子,连同严查旗人放、借印子钱,烂赌狎女支也一并查处的事很快就传开来。
毓朗在毓庆宫也听说了一些, 听说的时候正好是在值房跟人聊天,为此人毓大人还颇为感慨的说, 幸好自己手头没钱,有钱也都花在买刀买马上了。
“你这还引以为傲了是不是, 咱们晚上无事消遣开个档口,一问你就说没银子, 昨天木格说他叔叔要卖一把腰刀, 这小子也不说先看看东西再说, 就非拉着人家说什么都要人家把刀给你留着。”
毓朗的银子想来只有几个去处, 要么散出去走关系拉人脉,要么买各种各样的刀,再不然就是花在吃上头, 妥妥一个小毛病一箩筐大毛病不沾的八旗少爷。
“木格他祖上就是开铁器铺子的,他们家入关前打铁锻造的手艺一绝。他叔叔要出的刀能次得了吗,再说了就算这次的刀我不喜欢又何妨, 那下次再有刀要出他是不是得先想着我。”
木格出身正红旗, 家世并不好。按常理该入正红旗包衣, 好在祖上有这独门的手艺,被正红旗旗主和硕礼亲王看中, 从正红旗包衣抬入正红旗, 世代都是礼亲王家的属臣。
礼亲王一脉传到现在, 是由代善第八子祜塞的第三子杰书承袭。十七年前被任命为大将军平定耿精忠,改爵位为康亲王,这些年在朝堂上一直都算是有实权的宗室王爷。
木格的阿玛当年也跟着出征, 一直负责武器后勤的补给。这样的位置上或许不起眼,但在主子眼里却是少了谁也少不了的角色。
木格就是这次万岁爷革出一批毓庆宫的侍卫之后,从下五旗补上来的。要说这后面没有康亲王府的举荐,说给谁听谁都不信。有本事又有后台,木格就比毓朗先来毓庆宫几天,人缘却着实不错。
“你小子,鬼精鬼精的,贼上什么好东西就不放手了。”
“那是,我也就这点儿爱好,再不上点心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
万岁爷要查放印子钱的事,一屋子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说着就没了正行。这一班的一等侍卫就耿额一个人,他下了值就待在毓朗鄂缮和他的那间屋子里不出来,这会儿一屋子侍卫除了毓朗还有一个二等侍卫。
那人是镶黄旗富察家的人,年纪比众人大些,平时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从进门起就坐在一旁一边给花生沫搓皮还不忘抿一口小酒并不多言,毓朗自然也不会开口去拦。
拦不住,也不愿祸从口出。这事要么不查要么就牵连甚广,自己干嘛就为了过个嘴瘾得罪人。
所以鄂缮一提银子的事,他就借机岔开了。等众人顺着毓朗的话题聊起银子不够花这事自然越聊越远,等到最后散场的时候,谁也不记得起初聊的是什么了。
毓朗打心底里觉得这事跟自己没关系,却不知不远处有个大惊喜在等着他。
又是五天,这一次下值出宫是傍晚,踩着夕阳从紫禁城里出来又是别样滋味。少了上次那么些感慨,毓朗出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来接自己的马车。
可惜马车没找见,就瞧见远处墙根底下站着常顺牵着马。中秋一过天气转凉,这次进宫当值时沈婉晴非要给带上的宁绸松绿色常服跑,毓朗出宫的时候已经能穿得住了。
傍晚的宫门口小凉风飕飕的,常顺缩着肩膀脖子靠在马边上,让马给自己挡了一大半的风。远远看着自家主子往自己这边走,这才站直了身子抖落抖落手,笑着迎上去。
“爷,累着了吧。瞧瞧奴才给您带了什么。”
常顺从袖子里掏出两个油纸包来,一个里头包着驴打滚,一个包着椒盐味的大薄脆。
“今儿怎么这么机灵,还知道给爷带东西了。”
“大奶奶吩咐的,大奶奶说这个时辰从宫里出来肯定没吃东西,让您先垫一口。”
“有这功夫咱都到家了,你大奶奶也是,我一大老爷们的还能饿出毛病来?”
说是这么说,毓朗打开油纸包的时候眉眼间都带着笑。进宫当差好几年也没见谁操心自己在宫里会不会吃不饱,怪不得额娘以前常说得娶个媳妇,娶个媳妇心就定了就不觉得日子难过了。
以前毓朗只觉着这话荒唐,日子难过不难过跟多个人少个人有什么关系,现在看来还真是不一样。
“今儿怎么没准备马车啊。”
毓朗连着吃了几块驴打滚,又拿了两片薄脆在手上,才又重新把油纸包包好,打算带回去给沈婉晴也甜甜嘴。
“大奶奶催您赶紧回去,还是骑马更快点儿。”
“怎么了这是,家里出事了?是不是你们大奶奶把西院给惹急了。我出门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真要有什么事你看着些拦着些,再不然托人进宫给我递个话,都忘了是不是。”
毓朗真着急生气的时候有点儿碎嘴子,这事毓朗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就毓朗自己不觉得。
常顺见自家主子站在马旁边嘀嘀咕咕就是不动,干脆直接上手扶着毓朗上了马,“爷,回去您就知道了,大奶奶在家等着呢。”
见常顺支支吾吾不肯说,毓朗猜到指定不是什么好事。扬起马鞭不轻不重抽在马屁股上便往后赶,留下常顺一溜小跑跟在后头,等到马在家门口停下的时候,常顺竟也一路快走跟了上来,连大气儿都不喘。
下了马,毓朗随手把马鞭扔给门房上的奴才,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柱子你这什么怪样子,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
“奴才笑呢,大爷回来奴才心里高兴,高兴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柱子比毓朗还小两岁,从小就是个老实孩子。老实孩子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就是脑子不怎么好使。
本来他家里想要让他在毓朗跟前当差,可这孩子连假话和好听的话都不会说,带出门去实在是不放心,这才把人放在门房上了。
一个两个都奇奇怪怪,毓朗抬手冲跟在身后的常顺点了点,那意思就是等老子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回头再来收拾你。
谁知回了东小院听沈婉晴把事情一说,就觉着自己脑袋上挨了一闷棍,哪里还顾得上收拾柱子那小子。
“万岁爷下令彻查印子钱的事,不光查了放印子钱的票号,还把京城往那几个票号里放银子,专门拿去放印子钱的人家也一并查了。
咱们家二太太前后在广源行放了一万两有余,广源行给二太太的利钱都是按着顶格算的,存条上写得清清楚楚要是钱庄放出去的银子收不回来,二太太的本钱也就回不来了。”
这种话平时写上了也就写上了,像广源行这样的大钱庄在没危机的时候,是肯定不会让这些存户的银子回不来的。
放印子钱的高利和追债时的不择手段,都保证了广源行来维持自己的信誉,而二太太们这些人只要该自己的利钱本钱不少一分,别的自然不会过问。
“广源行被查了,二太太的银子眼下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回不来了。不过这不是大事,她的银子回得来也用不到咱们身上,要紧的是这事牵扯到二叔身上去了。”
康熙要彻查印子钱的同时,他其实也明白这事压根彻查不了。或者说彻查了这一轮,等回头这股风声小了,又会有新的钱庄接手这些要存银子的要借银子的人,只要这些人没死绝,这门生意就会永远延续下去。
“二太太是哪个排面上的人物谁在意?听说步军统领衙门和都统衙门把名单查清楚交到宫里的时候,人家白字黑字写的是二等侍卫赫奕之妻,这不是正好触到万岁爷的霉头上去了。”
像舒穆禄氏这样明摆着把钱让广源行拿去放印子钱的人不少,上三旗的人家更多,家里男人在侍卫处护军营当差的也有。
但谁让赫奕这两年在御前露了脸,是属于康熙认识记得,平时时不常还老让他办事跑腿的那一个。
人家万岁爷前脚打定了主意要杀鸡儆猴,后脚就发现鸡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沈婉晴想想都觉得替他尴尬。
“听说万岁爷在乾清宫把御前牵扯进去的几个侍卫都骂了,骂完了照样要当差,也没什么消息传出来,至少咱们家没听着什么。还是等二叔回了家,直接冲回西院跟二婶大吵了一架,我们才知道这里头的原委。”
“怪不得我在毓庆宫也只知道广源行的事,别的事反而没听说。看来万岁爷这次是下定决心要下狠手,连宫里都瞒了,就防着有人去乾清宫求情。”
“这话怎么说,动手逼死人的毕竟是广源行,御前侍卫都是你们满蒙上三旗的子弟里选拔出来的,万岁爷真下得了这个狠心?是不是朝廷还有什么别的动静,不会是又要打仗了吧。”
三征噶尔丹,这才征了第一次,第二次具体是什么时候沈婉晴不知道。
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千百年来都一样,打仗的难处从来不是仗怎么打该派哪个将领,而是这之前的准备工作。
该准备多少粮草,征用多少民夫,被褥衣服铠甲武器军械后勤补给战马军医,一针一线都得算计好安排好。要不然大军推到前线要什么没什么,不输才有鬼了。
康熙现在突然对八旗这么较劲较真,弄出一副非要血染菜市口以震慑八旗的架势,沈婉晴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这位爷现在就已经开始为下一次出征做准备了,包括现在杀鸡儆猴也只是捎带手的威慑。
第40章
沈婉晴心里这么想自然也就这么问了, 本来夫妻二人说得好好的,谁知她这话还没说完毓朗就露出一副特别一言难尽又不可言说的复杂表情,看得沈婉晴忍不住低头去看自己。
“怎么了, 是我说错什么了。”
“没错,太没错了。”
不是毓朗太小看了沈婉晴, 而是他长这么大,身边见过的夫人太太再能干, 也都是在内宅家事上能干。沈婉晴明明也不怎么过问外头的事,怎么一猜一个准。
而且能对朝廷里的事敏锐度这么高, 这就跟猜不沾边了。即便真是猜出来的, 这心思得多缜密对外头的事看得有多清楚, 才能从一件查印子钱的事联系到朝廷用兵的事情上去。
“那是大爷不高兴我琢磨这些?”
人总处在轻松惬意的环境下就会不知不觉地松懈, 这事要是放在自己刚穿越那几天,沈婉晴顶多也就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如实告诉毓朗,绝对不会多嘴说这么多。
“你看你, 我说什么你就这幅样子,大奶奶胸中有丘壑我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怎么可能不高兴。”
人生来慕强, 毓朗也违背不了人性。沈婉晴的能干和眼界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当明白这一点之后, 毓朗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他只晓得他此时此刻看着自己的妻子, 怎么都挪不开眼。
“行了行了, 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耍花腔, 快说到底是不是我想的这样,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西院这次不会真的折进去吧。”
既然已经显露了自己的本性, 再瞒着反而矫揉造作。倒不如顺水推舟理直气壮些,再说自己之前一直顺着原主的路子在走,也不是一夜之间变成这样的。
原主未嫁时的沉默讷言反而成了最好的借口,心中有成算面上不显的沈家姑娘,嫁了人长大了知道替自己谋算了,性情和处事都变得更成熟厉害些,不算太出格。
“前天我在继德堂里头轮值的时候,正好碰上索中堂去见了太子,提了万岁爷要建火器营的事。
去年噶尔丹率部逃到科布多,看着是打退了但这事肯定没完。草原上那些人散得快聚得也快,我看用不了几年万岁爷还得对噶尔丹用兵。”
为什么会建火器营,就是去年征讨噶尔丹的时候,恭亲王常宁部与噶尔丹在乌珠穆沁交战打得很狼狈。常宁攻不下噶尔丹,反被噶尔丹占了乌兰布通。之后还是裕亲王福全率部以火器火炮攻城,噶尔丹才节节溃败。
虽然打败了敌军,但也正因为这个变故没能把噶尔丹活捉。放虎归山终成大患,班师回朝之后万岁爷要建火器营的消息一直没断过。从去年到今年大大小小的流言传了不少,直到这次索额图跟太子郑重提及这事,毓朗才觉得这事十有八九是定下来了。
“火器营的人肯定要在八旗里选,据说汉八旗和蒙八旗还不一定有资格参选。调子定得这么高,这个裉节上出这种事,不是打万岁爷的脸吗。”
毓朗说着说着没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倒不是替赫奕担心,也轮不到自己来操心。
他头疼的是火器营他也想去,太子跟前贴身的侍卫不好当,要是有可能,他还是想做一个太子用得上却又别黏得那么紧的亲信。本来这事不算太难,现在西院出了事会不会被牵连可就不好说了。
沈婉晴还不知道毓朗起了想要去火器营的心思,外面的事情自己不过随口一说,都说准了又如何,也不是眼下自己能解决或是掺和的,还是先把家里这摊子事弄明白了要紧。
“反正事情就这么个事儿,万岁爷到底想怎么办我们瞎猜也没用。昨儿二叔跟二婶吵完还派嬷嬷来了咱们院子一趟,说是等你下值回来让你去一趟西院。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过去,别耽误。”
“这会儿啊,要不还是吃了饭再去吧。”提起西院毓朗就觉着头疼,偏这事还不能不管,真撒手不管站干岸看着,明儿个亲戚街坊的唾沫星子就得把自己淹了。
“尝尝这个,常顺专门去护国寺买回来的,他们家糯米蒸得特别好,黄豆也炒得香,是我在护军营的时候两个蓝翎长给找着的,别家没这个味道。”
毓朗挺爱吃这些小零嘴的,为此以前在护军营的时候,本班的两个蓝翎长苏合跟玛尔泰,总要隔三差五给毓朗买上几样带去值房。
刚开始还有人背后嘀咕苏合跟玛尔泰放得下身段,就这么捧着比两人年纪小一大截的毓朗。
后来时间长了,众人才看明白苏合跟玛尔泰是真乐意投喂毓朗,毓朗也是真乐得在这些小事上依靠两个名为副手实则如兄如父的二人。
“好吃。”沈婉晴其实不怎么喜欢吃这种糯叽叽的点心,但人家好心好意给自己留了,说什么也要给点面子。
“我娘以前也老让人去护国寺附近买酱牛肉,下次让常顺也带点牛肉回来,我陪嫁的那几坛子高粱烧我谁都没给,配酱牛肉可一绝。”
“嘶~大奶奶别馋我啊,你再说今儿真不去西院了,这事爱咋咋地,我能有什么办法啊。”
毓朗没办法,西院自然更加愁云惨雾。这事两天前捅到御前的时候,赫奕正好就在康熙跟前当差,就那一下他听得腿都软了。
本来广源行逼死旗人这事他就知道,但他没往心里去啊。内宅里的妇人许是把这种事当个新鲜听,可天天在外头当差办事的赫奕比谁都清楚,这就不算个事。
可就是这么个不算事的事,偏偏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最开始广源行主动交了几个人送去步军统领衙门打算了了这事,谁知衙门收了人收了银子却不说这事到底怎么个章程,就说让广源行的人回去等着。
这话说得黑不黑白不白,人家广源行的掌柜还以为是银子拿少了,第二天专门从柜上支取了五百两银票,又去了步军统领衙门。
谁知这次再去,人家就不收银子了。问那几个逼死人的关在哪里,人家说已经送到刑部去了,连死的那旗人所属的统领衙门也介入了,这事不好摆平。
不过跟个赌鬼讨债,广源行上下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掌柜本来是想自己就把这桩小事给料理了,现在眼看着压不住,只能硬着头皮往东家跟前报。
可还没等广源行的老板商量出个结果来,就听说这事捅到天上去。刚得着这消息的时候大家还以为是假消息,人人都觉得不过死个人能有多大的事。
偏偏这事就越来越大,从广源行的打手到掌柜再到后头的东家全被抓了不说,整个京城放印子钱出名的钱庄票号都被查了一遍,花名册一沓一沓地搬走,谁也不知道这是要干嘛。
直到八旗里借了印子钱的,把家里银子放到钱庄票号专门去放印子钱的名单都交到万岁爷的案头,大家伙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事坏了。
“画眉,再去书房看看,看看老爷忙完了没有。”
“太太,要不您先吃吧。下午彭大夫走的时候一再嘱咐过,您现在得静养,饭和药都要按时吃,要不然再见红就真的麻烦了。”
这几天舒穆禄氏一直待在西院没出去,沈婉晴也一直没过来自讨没趣。就这么短短几天时间,舒穆禄氏就从去一等公府时的脸色红润饱满,变得脸色蜡黄眼底青黑,连一向挺拔的背脊都弯了下来。
“让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
屋里还坐着图南和惠中,兄弟两个低着头坐在饭桌旁谁都不说话,两个庶出的小的被姨娘拘在自己屋子里,已经两天没敢出门了。
画眉没法子,只能苦着脸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还不忘示意一旁的丫鬟,把已经半凉的饭菜拿到角房用炉子热一热,虽然之前早就已经热过一轮。
看着画眉往书房去,舒穆禄氏又转过头看两个儿子,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昨天赫奕回来一开始并没有大吵,只是又老调重弹让自己赶紧把手里的账目整理清楚还给东院,自己一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从府里搬出去,亦或是直接出京去任上。
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的舒穆禄氏随口就问了一句怎么了,谁知这么一句话彻底点燃了赫奕的怒火,原来自己放到广源行的银子真成了烫手山芋,连赫奕都被牵连在御前吃了瓜落,之前沈氏吓唬自己说的那些话,竟然都成了真。
舒穆禄氏想跟赫奕说别着急,这事自己认了,不过这一大家子好几年的账册要整理清楚,总该给自己一点时间。话还没说完,就又被自己丈夫短促轻蔑的笑意给打断。
话是赫奕昨天说的,直到此刻舒穆禄氏只要一闭上眼还是能听见丈夫不带一丝温度的话。
“我不管你要整理多久,总之我跟沈家把差事定下就会离京。到时候你把家里这摊子事摆弄明白了就跟着一起走,要是摆弄不明白,我就带黎姨娘和马姨娘去任上。”
毓朗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以为西院找自己是为了商量办法怎么把这事摆平。谁知自己这个好二叔想的却是怎么早点离开京城,出去躲风头。
吃了晚饭又缠着沈婉晴狗子一样哼哼老半天,直到冯嬷嬷在外面敲了两次门,毓大人这才不情不愿起身往西院走。
这两年东院西院的矛盾越来越深,毓朗也越来越少往西院这边来。平时两边的奴才都一副井水不犯河水架势,今儿个毓朗往西院走,却是老远就被等在西院二门上的老胡迎了上来。
“奴才给大爷请安,大爷这是刚下值吧。”
“可不,刚回呢。听我家大奶奶说二叔找我有要紧事,这不连衣服都没换就先过来了。”
这老胡是二叔跟前最得力的管事,为人机灵做事周全,唯一的毛病就是见谁都这幅殷勤得有点假的模样,叫人看了就打心底里不舒服。
毓朗就不信自己回来那阵西院没收到消息,他非要这么说那毓朗自然就顺着他的话这么答,噎得老胡满脸通红直翻白眼,满肚子好听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舒穆禄氏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人去书房请赫奕吃晚饭,到底是正经娶回家的正妻,再是憋着气想要让舒穆禄氏明白这个家里到底谁说了算,也不能真就这么不给她一点儿脸。
回了正屋,气氛比昨天更加凝重。赫奕心里憋着气总觉得这事是舒穆禄氏太贪心,为了那么点儿蝇头小利害得自己在圣上跟前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这事瞒不住,过不了几天整个京城就该都知道了。之前自己跟沈家商量出京外任谋个什么官职那是互有助益,现在再提这事就成了自己求着沈家,再想要像之前那样拿着劲儿讨价还价就难了。
思及此处,赫奕脸上的神情不免更加难看。而舒穆禄氏本来觉得自己一而再再而三低声下气,丈夫再是有天大的怒气也该收着了。
还是那个最质朴的道理,银子放在外面生出来的利钱,家里谁没花用。总不能花钱的时候一个个都是大爷,出了事就又回过头来嫌银子脏。
怎么说也是满洲人家的姑奶奶,从小学着管家理事长大的,哪能真是个面团子由着赫奕搓圆捏扁这么糟践。
既然伏低做小没用那就都别好了,饭没吃两口夫妻两个又吵吵起来,毓朗进院子的时候正好碰上图南和惠中两兄弟被赶出来,一脸仓皇不安地站在院子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哥,你来了。”
这时候看见毓朗,两人不亚于见着了救命稻草。图南今年虚岁十三,已经算是半个大人,他是西院的长子,平时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外面,他都强迫自己摆出一副小爷的架子来。
但此刻他实在是撑不住,他红着眼走到毓朗跟前,“大哥,我额娘是不是捅了大篓子,统领衙门会不会把她给抓走。我额娘的银子是放在广源行了,可是谁能保证就是我额娘的银子借给那个赌鬼了,便是要抓也该先抓广源行的那些人。”
十二三的小子又读了书,该明白的道理他都明白。知道放印子钱这事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但谁让干这事的亲额娘,论语中曾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个道理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怪不得图南替舒穆禄氏开脱。
“大哥,要是实在不行,我去行不行。额娘拿回来的银子我和惠中都用了,万岁爷要是要降罪我俩都躲不了。”
这话说出来就孩子气了,还带了几分赌气的味道。毓朗却听得想笑,他抬手拍拍已经被他亲哥的话吓得直哆嗦惠中的脑袋,又抬手把两人的奶嬷嬷叫过来。
“什么降罪不降罪,不过主子骂上两句,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上三旗由万岁爷统领,说是天子家奴也不为过。这次的事就是要抓人开刀,也轮不到后宅这些女人。
两孩子吓成这样都怪这几年赫奕讲究体面,轻易不动气,舒穆禄氏夫唱妇随也总是一副笑盈盈平易近人的面貌示人,现在突然闹得这么难看,难怪他们不适应。
“你就不操心你阿玛的差事啊,光问你额娘了。”
“我阿玛多厉害,他总有办法保住他的顶戴花翎。哥,我额娘跟他不一样。”
亲父子谁还能不知道谁。图南说到这个神情有些讪讪的,他知道他不该这么说自己的阿玛,但他又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阿玛在欺负他额娘。
“这话跟我说过就行了,不许再跟你阿玛说,记住没。”
听着图南的话毓朗怔了半晌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二叔总以为自己精明周全,其实连他自己的亲儿子都看得清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有些话再多说无益,毓朗想要这俩小子跟着嬷嬷先回房,可一大一小都犟着不肯动。他也不劝,爱站着就站着吧,反正两人都穿得厚实不怕夜里被冻病了。
听着屋里乒铃乓啷活像拆房子的动静,毓朗不再跟两个堂弟啰嗦,转身快步推门而入,随即又马上关了门隔绝门外图南和惠中的视线。
“二叔,眼下不是跟二婶吵的时候,图南和惠中都不小了,什么天大的事您非要在孩子跟前闹大,你就不怕俩孩子记你的仇。”
屋里的赫奕和舒穆禄氏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站着的赫奕早没了人前温文尔雅体面自持,舒穆禄氏更是面如金纸白得吓人,毓朗定眼一看着实被吓了一大跳,转身就出去把画眉和舒穆禄氏身边的老嬷嬷给叫了进来。
“到底什么事让二叔跟二婶生这么大的气,是名声还是银子。是银子的话,这几年利滚利二婶拿回来的肯定也不少,便是这次广源行折了,二婶再亏也就亏那么多。是名声的话,二叔真要是把二婶气个好歹出来,舒穆禄家难道会饶了您。”
毓朗再不喜欢西院,这会儿也只能强耐着性子把赫奕往回拉。别万岁爷那儿还没说要不要处置怎么处置,家里这边就先把二太太给逼死了,这要是传出去才真丢人丢大发了。
“呵。”舒穆禄氏是被赫奕给气狠了,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差点儿憋死。叫来了画眉和嬷嬷,两人又是喂药又是摩挲后背掐人中的,折腾半天才回过一口气来。
“阿朗放心,我且死不了。我还有两个儿子和肚子里这个,我怎么能死。”
舒穆禄氏生了恨心,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刀子,听得本来还因为占了理而盛气凌人的赫奕瞬间缓和下来。
“二叔,你昨天派人去东小院说让我过来一趟,而今我人也来了,有什么事您说吧。”
“坐下说,这事本应该早就找你商量。谁知你成亲之后立马就入了毓庆宫,之后家里又过节咱们叔侄两个又各自当差,连坐下来好生说会儿话的功夫都没有。”
赫奕从来都是这样,要说什么做什么了先要把前情说清楚,外人都道赫舍里家的二老爷是个极讲理的人,只有家里亲近的人才知道,这位爷是半点腥臊糟污都不肯沾上身,才非要处处解释周全。
“是没时间。”毓朗懒得跟他磨嘴上功夫,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那到底是个什么事,二叔快说吧。”
舒穆禄氏缓过来之后没动,往日赫奕这些外边的事她是从来不听的,今儿她不想守这个规矩了,赫奕看了她一眼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冲老胡招招手,很快老胡就从书房拿来一个红漆匣子。
赫奕打开来里面是厚厚一沓银票,毓朗扫了一眼最上面那张,就知道这匣子里的银票不下三千两。
“这几年你二婶管家总有些盈余,我算了个粗账五千两肯定是有的。最近外边因为什么闹我不说你也知道,这事是我和你婶子做得不对,今儿我这个二叔替她给你赔个不是。”
“这里一共是三千五百两银子,眼下西院拢共就这么多钱你先拿着。等这件事过了缓过这口气了,到时候二叔再把剩余的银子凑给你。”
三千五百两,真是个不多又不少的数目。再少一点儿显得这银子拿得没诚意,再多一点又显得西院贪得太多,刚再广源行亏了这么多不算,还能另拿出来这些。
西院当家好几年,府里公中的账面永远都是正正好够用,到了年底想多剩下一分都没有。舒穆禄氏里外里刮下来的银子绝对不止这么多,但眼下西院就拿出来这个数,再多说也没意思了。
“好啊,二叔说话向来一个唾沫一个钉,这银子我要是执意不收,反倒是看轻了二叔。”
匣子摆在桌上更靠近赫奕,也不妨碍毓朗伸手拿过来递给常顺收好。“二叔,这咱们家里的事该说的都说了,您该说说您找我来到底是什么事了。”
家里的事不过一个开场,毓朗才不信自己这个好二叔把自己叫来,就为了给这点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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