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沉睡的魔咒(5)
夜空被乌云笼罩, 泛污浊的紫灰色,细雨绵绵,打在树叶上, 使叶子们有些癫狂地摇摆。
薛鸿开在海岸公路,空无一人。
天空难以分出距离的远近, 四周都是一样的树林, 前方道路无限延伸,幸好导航在线, 否则薛鸿真觉得自己在原地踏步。
还有几公里就到余晖尽头。
薛鸿远远地看到指示牌, 但等他靠近,居然发现还有一条岔路。
怎么会有岔路?他查看导航, 地图上根本没有这条路。
但不管他怎么想, 这条路就在眼前。
薛鸿放缓车速, 往前开一段距离,犹豫该走哪条路, 就瞧见有人撑着红伞, 走在多出来的那条路边。
翠绿的树林也因湿润呈现更深的色调,融入暗沉的雨夜, 越发显出那红色的鲜艳,使他心里一惊。
但思索片刻, 他反而下定决心, 拐进凭空出现的小路,追上独自行走的身影。
是人, 还是鬼?
那个身影听到车声, 停下脚步,向左转,像在等他的车。
薛鸿也是胆大, 就停在那个身影旁边,红伞向前倾,靠在他的车顶,红水像稀释的血一样,流过车窗。
车门被打开,薛鸿绷紧身体,就看到熟悉的一张脸。
少年冷白的脸在昏暗的环境里,更有几分非人的惨白之感,他冷淡地收好伞,钻进副驾驶。
他淋了一些雨,身上还有泥土和不明显的血水,还有一些未散的香灰味。
薛鸿有许多想问的话,在嘴里滚了几圈,没敢出口,他总觉得拿出面对重大犯罪分子的警觉也不够用。
于是只是放缓姿态,以见过几面的熟人身份询问:“怎么自己走在路边?”
谢潭却答:“等你。”
等他?薛鸿心下一顿,打量他,开玩笑道:“你确定不是绑匪放你出来当诱饵,要再抓一个人质?”
谢潭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只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
“哦……啊?”
谢潭有点不耐烦他的大惊小怪,一抬下巴,命令的语气:“开车。”
只是半天没见,薛鸿觉得少年莫名变得不好惹了。
虽然路上没有其他车辆,但就这么停在路上也很危险,而且他知道,在这种事上,在他不熟悉的领域,他应该虚心一些,于是薛鸿启动汽车,再次往前开。
“前面有什么?”
“地狱。”
少年的声音也冷淡,分不出他是否在开玩笑,但他话刚落,道边的树枝就被风吹断了,在车前刮过,摔在路上,咚咚连滚的声音,为他的话添了几分不容深想的恐怖色彩。
薛鸿压下心里的不安,瞥他:“心情不好?”
“这里是艺术港湾,你该有些艺术细胞。”谢潭只是看着前方,“一个小镇。”
这是少爷的记忆。
少爷曾经跑遍艺术港湾,就为了找到这个隐藏起来的镇子,他查到似乎有族人在这里。
他幸运的找到这里,但没有找到族人的踪迹,只找到族人的研究与日记。
车不断向前,道路慢慢变高,是一个向上的长坡。
越过长坡,却不是平缓的道路,车猛烈地颠簸,向失控一样,一路滑下林间。
薛鸿无法刹车,也无法转向,只能在车里颠簸,他有些惊恐地看向副驾驶,谢潭把住扶手,没有什么表情。
薛鸿不知该喜该忧,但谢潭这么冷漠的态度,却已经让他条件反射地安下心。
起码这在少年的掌握之中。
穿过一片树林,车再次回到道路上,临海的小镇就在眼前展开,小镇入口立着一块黑色的石碑,写着“浮水镇”。
整座小镇建在缓缓向下的坡道,蜿蜒曲折的主路名为“日出大道”,将小镇从中心一分为二。
坡顶是树林,一路向下,坡底就是海边沙滩。
曲折的大道将小镇建筑大致分为左右两部分,建筑风格却足够混搭,遗留的青瓦房、外来的老旧欧式建筑、现代化的新建小楼。
朝向也不统一,与其说是人为规划,不如说这些新老建筑像天生地长的植物,都有自己的想法,混乱而自由,像笛丘市的小小缩影。
薛鸿急忙把住方向盘,重新获得对车辆的掌控权。
他开进小镇,现在已经十点了。
的确很晚,但最近是泼水节盛典,艺术港湾的海边灯火通宵明亮,这里却静悄悄的,虽然也有一些节日布置,但挨家挨户门窗紧闭,没有灯光,像早早休息了。
如果不是有一些明显的生活痕迹,薛鸿都要怀疑这是一座空镇,如此寂静、昏暗。
他开在比歧路复杂的小镇街道里,不一会就迷路了,不知道怎么走。
他本来也不知道开向哪里,小镇的出现完全在他的计划外。
虽然这大概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谢潭揉了揉太阳穴,头还在疼,他看向窗外的街道,努力在双人份的复杂记忆里,找到有用的部分。
“沿着海岸走。”
薛鸿照做,好在大海就在小镇的最低处,虽然难分清路,但只要向下开就好。
很快开上海边的路,薛鸿和谢潭都发现,这里的海也很静,连浪都是轻声细语的,如果不去关注,百分百会忽略,就像没有声音一样。
谢潭不用开车,就盯着海面看,没有月光,海面全然漆黑,难见涟漪,宛如广袤的一片死水。
细细的雨落入海中,像融入墨水,销声匿迹。
但怎么可能?
“那是我们的目的地?”
谢潭的注意力被薛鸿引向前方,在沿路的排排树木后,唯一一座三层洋房亮着灯。
他翻了翻记忆箱子,应道:“如果不想露宿街头的话。”
车距离洋房越来越近,薛鸿看清了匾上的字:坠落旅馆。
他们停好车,推开旅馆的门,门上的贝壳风铃叮铃叮铃作响,谢潭抬头看了一眼。
果然和少爷的那串风铃相同。
旅馆大厅略暗,只有几盏壁灯亮着,还有前台一盏有毕加索抽象艺术风格的油灯,只能隐隐照亮墙壁和地毯上繁复的花纹,像美洲文明会有的风格。
旅馆老板是个戴单眼眼罩的老头,正在台后擦拭杯子,听到声音,打量他们,皱起眉,怪声怪调:“晚上好,幸好雨还没有下大,只可惜我的地白拖了,我以为我这里还挺难找的?”
薛鸿看着他们带进的脏脚印:“抱歉,这雨下得不是时候,还有房间吗?”
他话音刚落,楼上就响起一阵欢呼声,像一群年轻人在打牌,摇滚乐里还有几声格外难听的吉他音,弹琴的人显然不会弹。
老板已经利落地为他办理入住,顺便瞪了一眼天花板,推出房卡:“二楼东,206,和那些小鬼不在一侧,感谢我吧。”
看来有一伙时髦且欢腾的年轻人先到达这里,是看到多出的岔路,感到好奇,干脆开进来了吗?
薛鸿的确在楼下看到另一辆骚包喷漆的汽车,他也想皱眉了,这很危险。
但这里太未知了,他不清楚这真是不知者无畏的误入小年轻们,还是另有企图的一群人,何况他自顾不暇。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谢潭,也只有这个少年会如此淡定。
他拿起唯一的房卡:“只有这一间房吗?”
双人标间?不知道谢潭同不同意,他不像愿意和其他人共住的性格,但如果只有一间房,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却见旅馆老板对谢潭说:“你定的房间在三楼西,301,最里面的那间。”
薛鸿意外地看向谢潭,提前定的房间?
但他很快又觉得这在常理之中,谢潭都说“等他”了,应该就是算准他的出行,处理了什么事件后,特意等着搭他的车。
而少年知道有岔路,有小镇,有旅馆,还提前定了房间,所以他的确只是搭车的工具人。
谢潭面色如常地点头,认下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定下的房间。
心里却叹气地想,什么房间?谁定的?
是让他成为少爷替身的人,为“少爷”定的?
但为什么没有房卡?
薛鸿问:“三楼还有空房吗?我可经不住年轻人通宵达旦的活力。”
旅店老板头也不抬,不耐烦道:“没有。”
他们一同上楼,老板又幽幽在他们身后开口:“晚上好好待在屋子里睡觉……别出门。”
薛鸿回头,老板已经在骂骂咧咧地重新拖地,并不理会他更多的询问。
他只好收下对这不祥话语的疑问,与谢潭在二楼分别,年轻人们闹腾的声音更大了。
虽然可能没有必要,但薛鸿还是说:“有事叫我。”
谢潭轻嗤一声,没有回应,维持自己讨人厌少爷的新人设,继续往上走。
和二楼不同,三楼非常安静,走廊连灯都没有开,地板落着灰,好像好久没有人到过这里了。
他经过一扇扇沉默的门,像走在一个沉睡的世界。
尽头的门没有锁,开着一点缝隙,像一个不怀好意的邀请。
谢潭推开门,屋内也没有开灯,窗帘全拉着,昏昏暗暗,墙壁和地毯还是他不认识的古老花纹,还有各种奇怪的摆饰,有一种别样的宗教色彩。
他走出一步,突然惊觉,沙发上原来坐着一个男人。
如狼一样冷锐的眼睛正看着他。
显然等待多时。
沉默片刻,谢潭淡定地关上门,顺便开了灯。
大叔穿皮夹克工装裤,鬓角已经发白了,五官硬朗,有些凌乱的短发里垂下几条细辫子,发尾绑着庙里许愿树上的那种旧红布。
他双臂张开放在沙发靠背,跷二郎腿,叼着烟,姿势比那张脸还野。
缭绕的烟雾有些模糊他的神情,但那双锋利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他,像野兽盯着猎物。
谢潭认出他了。
黑山羊家族虽然是漫画的两大势力之一,但行迹比镜教团更难以捉摸,几乎不怎么露面,可能是因为自从《奇谭》故事开始,家族就已经没落了,一直藏在暗处,无力回天,也可能是修养生息,等待时机。
漫画里还能看到镜教团成员的行动,有一些读者熟知的角色,对教团的解构和目的也能猜一二,但黑山羊家族就太神秘了,最大的情报就是家族也有信仰,曾经成员庞大,但现在似乎不行了。
眼前男人是那个极少数露过面的黑山羊家族成员,和八竿子外的旁系可不一样,地位高,能力强,是最核心成员之一,家族养的最凶猛的野兽。
他也的确张扬,和家族的低调完全不同,令人记忆深刻。
谢潭没想到第一个碰到的黑山羊家族成员就是他。
这是他最不想现在就接触到的角色。
这不就是刚进新地图,就遇到关底boss?
“你就是那怂货的儿子?”苏禾毫不掩饰地打量他,眼神自带攻击性,像被雇佣的嚣张杀手。
他面前的茶几上,有一瓶开了的酒,他显然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谢潭就去翻找毛巾,清理脏兮兮的自己。
苏禾盯着他的脸,嗤笑:“就他那贼眉鼠眼的样子,能生出你这么个男西施来?别找个假的糊弄我。”
那眼神如有实质,刀一样悬在他头上。
谢潭将凉水拍在脸上,抬眼间看了一眼镜子里冷漠的自己,语气也不怎么好:“他不是我父亲。”
他直言不讳。
少爷的记忆里,他和亲生父母的关系都不怎么样。
他终于捋清少爷记忆里最有用的部分。
速度能这么快,还要多亏少爷从小就被父母想方设法送走了,就怕他染上和家族有关的事情。
阻碍不大,因为少爷就没什么天赋,家族日落西山,自顾不暇,懒得管。
谢潭意识到一个关键点,对少爷的父母而言,家族的事务对他们的孩子而言是危险,离得越远越好,最好这辈子再也不要和家族产生联系,所以送到同是富豪的朋友家做养子。
那个富豪和他父亲早年是同学,友谊深厚,又是同个阶级,还受过少爷父亲在玄学方面的帮助,把少爷当自己亲儿子养,要什么给什么,无尽溺爱。
可惜少爷不懂父母的用心良苦,反而对自己的家族非常向往和感兴趣,家族认同强烈,认为父母蔑视了他的才能,剥夺了他进入家族核心的机会,还把他逐出家门,不说怀恨在心,也是满腔的不忿与怨怼。
偶尔几次父母借串门或其他借口,来看望他,都是不欢而散。
而近七年,他们再也没有出现,随家族隐没,反而更招致少爷的不甘心,认为家族必有大计,在进行伟大的事业,他却被排除在外。
他一直在搜集家族情报,找到一个族人的踪迹,追到这座小镇。
虽然没有见到人,但他找到了族人的研究与日记,知道了点燃家族图腾的仪式,可以召唤强大的邪灵,为家族所用。
为了证明他自己,获得家族的青眼,于是有了雨中连环凶杀案。
他可能没有想到,他无能的死亡、仪式的失败,反而真的引出家族行踪,意外成全他的愿望。
原来如此。谢潭想,少爷死了,但家族并不知道。
孙恩泽告诉他,警察赶到前,尸体就被突然出现的怪物套走,凭空消失了,应该就是被人皮怪带走了。
那座空墓碑上,没有姓名,也没有遗像,就是密而不发,所以少爷的父母不能让家族知道少爷已经死了。
此次家族有大动作,他们还要找一个替身,应付家族。
是怕泄露当年把少爷送走的更多秘密,还是少爷的死真应了预言的一部分,并且指向更危险的某种未来,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危机?
他们急需一个替身,就是因为这次行动,有家族的大人物要来吧。
但恐怕他们也没想到,来的会是苏禾。
苏禾听出他话里的怨怼,似乎反而多了一份信任,幸灾乐祸地笑:“他可是违背家规,千辛万苦把你送走的。”
谢潭侧头擦脸,大叔的笑里完全是一片冷意。
“你喜欢,你可以叫他爹。”谢潭平静地呛声。
苏禾眼睛一眯:“就论这胆子,你不是假的就是基因突变。”
谢潭擦干头发,有外人在,不便换衣服,就先披着浴巾,回到沙发的另一头,懒懒散散地靠着。
“那不更好?你看着就像来杀他儿子的。”
第42章 沉睡的魔咒(6)
苏禾没有回答, 但眼中的压迫感没有消退。
谢潭发现苏禾一直在盯着他的脸看,就很美而自知地勾起一点笑,吐出的话却毒:“你现在自杀, 也赶不上投到我母亲的肚子里,找家靠谱的医美吧。”
7号猫猫仗着苏禾看不见它, 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来回走猫步, 从各个角度观察大叔的脸,点点小猫脑袋。
底子倒是不错, 岁月痕迹更添成熟韵味, 但年纪大了,到底不比年轻的时候, 还是要注意形象的, 宿主说得对喵。
苏禾倒是没生气, 家族人多着呢,一对旁系出身的平庸夫妻, 实在不值得他的关注。
他也是此次任务在身, 途径余晖尽头,草草见过一面, 那位妻子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他当时就想,她能嫁给那老鼠相貌的族人, 也只能是图财, 这个族人在家族事业上毫无天赋,但行商上颇有手段, 艺术港湾最大的连锁酒店就是他旗下的产业, 一直为家族提供资金支持。
如果是女方基因占上风,那就合理了。
谢潭折腾一路,靠在沙发就有些昏昏欲睡了。
苏禾见他松弛的样子, 摸摸有些胡茬的下巴,笑道:“我有那么老吗,我还觉得保养不错呢。”
谢潭被他打断即将进入的睡梦,没有情绪地看他一眼:“我喜欢年轻的。”
别问他,不处。
“你这小鬼!”苏禾咄咄逼人的气势一收,说实话,他有点喜欢这小鬼的性格。
这趴算安全落地,苏禾终于说出此行目的:“行了,清醒一下,家族任务,让锻炼锻炼你们这些小鬼,你由我负责,收服镇中的怪物,但我呢,只想快点结束,对带小孩没兴趣。”
他抖了抖腿,嘴里的烟遮住他似笑非笑的脸:“你就安生吃喝玩乐吧少爷,别拖我后腿。”
谢潭没有什么表情,但他的确有疑问,能探一点情报是一点,他正要开口,房门就被敲响了。
他一顿,楼下的摇滚乐太响了,他都没注意到走廊里的脚步声。
薛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淋雨了吧,带换洗的衣服了吗?楼下有干净的。”
谢潭看向屋里多出的大活人,苏禾挑挑眉,豪迈的姿势反而更舒展了,没有挪地方的意思。
他心里啧一声,让苏禾躲起来也不现实,这家伙不可能配合的。
他一时不答,老刑警再次敲门:“你已经睡了吗?”
没睡也被你敲醒了。
谢潭知道,薛鸿可能察觉到什么,故意来看看他的情况。
他沉思片刻,当着苏禾的面,直接去开门。
苏禾都不在意,他在意什么?
门一打开,薛鸿手里就拿着旅店干净的换洗衣物,衣角仍然是有当地特色的花纹。
他把衣物递给谢潭,果然往屋内看了看,像在确定他的安全。
“走廊没有灯,屋里怎么也没开,这楼有电吗?”
“因为我已经睡了。”谢潭的表情有点凶。
“抱歉,怕你衣服湿着就睡,出门在外感冒就太遭罪了,早点休息吧。”这句也不是单纯的借口,他真觉得谢潭做得出来这种事。
他又往里看一眼,谢潭说了声“谢谢”,就不客气地关上门,心里却有点意外。
这个表现……
他转过身,果然,沙发上空无一人。
窗帘被风吹起,窗户被打开了。
苏禾已经走了。
而门外的薛鸿走下楼梯,皱起眉,他刚才是不是闻到了烟味?
送走两尊大佛,演一晚上的谢潭电量耗尽,仰躺在大床上。
房间不大,四周的波浪花纹像离他很近一样,包围着他,反而有种诡异的安全感。
天花板的花纹最复杂,看得他晕,他捞过7号猫猫,很快就睡着了。
然而这一觉并不安稳。
午夜梦回,他似乎听到噪音,当睡梦中的他抓住一点意识时,声音已经非常杂乱了。
有墙壁被敲打的声音,似乎在隔壁,又似乎是楼下,找不到确定的位置。
还有门窗开合的声音,风声穿堂而过,呜呜宛如低泣,最下方旅店大门的风铃时不时响动,像一直有人进进出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听到那么远的声音。
然后就是嘈杂的窃窃私语,像有许多人在说话,有平常的交谈,吵架,还有人聚在一起弹琴唱歌,还有猜拳碰杯,充盈在整座旅馆。
是楼下的那群叛逆青年吗?这么晚还没睡,不会要通宵吧,真要命。
可能因为在梦中,那些声音始终蒙着一层,有些发闷,离他忽远忽近。
而且,暗处好像有谁在看着他,一刻不错的。
直到他听到有高跟鞋“哒、哒”的声音,像踩着优雅的步伐,由远及近,到他的房门口,敲他的门。
叩、叩叩。
叩叩、叩叩叩叩叩——
敲门声逐渐急促,使谢潭皱起眉,但他实在懒得睁开眼,也懒得开门,门外一直等不到回应,就安静下来,似乎放弃离开了。
离开……离开为什么没有脚步声。
咔哒,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
钥匙?这里的门不是用房卡开吗,哪有锁孔,房卡在沙发上,屋子是苏禾定的,但是……旅馆的门确实很旧,门算是唯一和智能沾点边的地方。
但那声音太清晰了,像就是他这间门。
谢潭察觉不对,意识挣扎着即将脱离梦境,突然,楼下一声清晰的摔门,震了整座旅馆一下,他门口的声音倏地消失了。
似乎是有人开门出屋,站在走廊里大骂,以表不满。
那些嘈杂的声音不知何时都消失了,整座旅馆只剩青年响亮的骂声,喋喋不休。
谢潭同样也听不清那人在说个什么,门口没声音,就不再管了。
希望那人早点骂完,早点回去。
半梦半醒间,他抱着猫猫,转了一个身,即将再次睡着的时候,一声尖叫穿透旅馆,他一下子睁开眼睛。
“……”
他转回来,幽幽盯着天花板层层波浪般的繁复花纹,看了一会。
周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似乎那些嘈杂全留在他的梦中,也只是梦而已。
猫猫就坐在床边,慢悠悠扫着尾巴,盯着窗外的海。
乌云散了一些,但雨还在继续,月光偷偷透出云层的缝隙,就那么一点,照出猫猫油亮的黑色皮毛上不易察觉的点点豹纹。
谢潭这回是真的惊讶了,情绪比意识到旅馆闹鬼、有人尖叫等激烈得多,一把抱起自家的猫,来回翻看。
确实是7号,也确实有纹路,系统猫猫原来不是正宗黑豹。
他抱着科研精神,一下下摸着7号暖呼呼的后背,认真思考,所以猫猫有隐藏皮肤?
还是……老师,他家猫不会掉色了吧。
猫猫以为宿主在和它玩,小摩托嗓子咕噜咕噜响,开心地眯起眼睛:“刚才有人尖叫,要出去看看吗喵?”
走廊和楼下都静悄悄的,那一声尖叫似乎没有引起任何人出门查看。
但以谢潭对薛鸿的印象,这就不符合常理。
尖叫到底是现实,还是半梦半醒里那些迷离的声音?
谢潭想起老板意味不明的警告,重新把猫猫抱进被窝,闭上眼睛。
他没那么爱作死。
即使是作,第一晚也没有必要。
这次,一夜无梦,醒来已经天亮。
谢潭站在窗前,天晴了,太阳当空,驱散了一些小镇的阴霾。
他洗漱完毕,拿好房卡出门,三楼走廊还是根本没人居住的安静样子。
他走下楼梯,二楼也意外得安静,到一楼才知道,原来是那伙热闹活力的年轻人早起去赶海了,而薛鸿和他们同行,特意让老板告诉他一声。
“他说你没有事可以去海边找他。”老板擦拭墙上捕鱼丰收的照片。
照片上是海边的渔船,居民们围着渔网兜上的大鱼,开心地合影。
“我没有他那么闲。”谢潭在一楼的公用餐桌上吃起早餐,每隔一点距离,桌上就有一盏惟妙惟肖的骷髅灯,有不同的彩笔涂鸦,让谢潭想起复活节的彩蛋。
桌布和餐盘又是有当地民俗特色的花纹,却盛着新鲜的菜蔬,而不是海鲜。
他以为海边的特色小镇,吃食必定是海里的那些东西呢。
老板哼笑:“一晚上没睡吧,到了早上,可不是闲不住吗?”
他浑浊的眼睛一转,打量起谢潭的脸色,别有深意地笑道:“你睡得倒是不错。”
“习惯了。”谢潭将钱垫在盘子下,出了旅馆的门,风铃叮铃铃、叮铃铃地响。
休息一晚,吃了早餐,终于充上一点电,他开始思考昨晚的事。
他原以为苏禾还是会给他分配一些任务,哪怕是把他当打杂跑腿,没想到,苏禾好像真的就是确认一眼,然后就把他这个包袱忘在脑后了,根本没想管。
可能是嫌他打杂都打不明白,干出在公司系统上把老板开除这样的英明事迹。
这就是大学生的口碑吗。
不,应该是旁系少爷的口碑。
也可能是叠加态。
谢潭想,按照少爷的脾气,越瞧不起他,他越是要证明自己的,这辈子就活个认可!
那他不上赶着掺和,就是砸自己的招牌了。
今日轮到他作死。
首先就是黑山羊家族的任务,带年轻族人为家族收服怪物。
但真是收服怪物吗?黑山羊在各地突然冒出行踪,比起突然过分的奋发图强,收服怪物,壮大家族势力,更像因预言的部分应验,在到处寻找什么。
但总归是一条线索。
想要找到怪物,就要先了解小镇里发生了什么异常状况。
太阳升起,谢潭走在清晨的浮水镇。
一些镇民已经开始新一天的劳作,并为即将到来的泼水节做准备。
小镇年轻些的建筑,墙体一般更厚实,老建筑似乎也在墙体上有所加固,门窗都关得非常严实,还用棉布、渔网、干海藻等塞在门窗的缝隙。
谢潭不觉得这个有些偏僻落后的小镇已经普及了空调,有风扇已经很不错了,不用开窗通风吗?
何况住在海边,却关着窗户,有些浪费美丽的海景。
他依循记忆里少爷找到的族人踪迹,穿梭在镇中,他对日记的主人颇为好奇。
有小镇居民远远看着他,沉默地目送他离开,也有一些热情地居民,和他打招呼。
一个玩耍的小孩觉得他长得好看,送给他早上在沙滩捡的漂亮贝壳。
他谢过,小孩转头不小心把球踢进斜前方的院子,却不敢去拿,只是胆怯地在一进的院子外徘徊。
谢潭凑上前看,院子里有一栋主楼,有年头的青瓦房,没有任何其他房屋的贝壳、渔网、类似美洲文明的装饰,无情地黑着灰着,白日也阴森出一点鬼门的气息。
两翼厢房已经倒塌,在废墟的砖瓦上长出苔藓花草。
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谢潭问小孩:“为什么不进去?”
小孩缩在他身后,摇头:“爷爷脾气差,我不敢。”
谢潭进门,在长出幽幽生机的厢房废墟前,捡起小孩的球,并看到夹在废墟里瘪掉的白灯笼,似乎印着黑色的动物图样,有角。
他没有上前拨弄,已经知道那是黑山羊的图案,回到院门,把球还给小孩。
小孩说了谢谢,疑惑地看着还站在院子里的漂亮哥哥:“哥哥,你不出来吗?”
谢潭没有回答,给他一块鲨鱼形状的糖,是他在旅馆老板桌上顺的,他看到旅馆老板随便拿了一颗吃,才敢拿走两颗。
小孩还挺喜欢他,接过糖,提醒他这里的老头脾气真的很古怪,就跑走了。
谢潭敲响主楼的门,不出所料,没有回应。
于是他非常没有礼貌地推门而入,像进自己家一样。
再次感谢少爷脾气,在少爷眼里,他就是黑山羊家族的血脉,见到自家的家族图腾,进来看看怎么了?他不会放过这个更接近家族的机会。
何况他现在还是“奉旨在身”,家族指名最优秀的家族成员带他出任务,锻炼他,多么看重他,其他年轻族人有这个待遇吗?
他重回家族的视野,被寄予厚望,必定能一步步进入核心,未来也是“恶狼”那样的人物,这些早就被家族遗忘的族人,如果有眼色,就该好好对待他。
谢潭梳理了讨人厌少爷的心思,当一个自负且没有礼貌的人果然先享受世界,他把一楼的房间查了一遍,没有看到任何人。
倒是发现主楼内有许多楼外见不到的装饰,但比起装饰,更像隔音的手段,门窗几乎全是封死的,简直是一座大型棺材,已经打钉子入土的那种,一点风都进不来。
的确进了主楼,关上门后,楼外的声音就小了很多,几乎听不到了。
谢潭上楼,推开二楼最里间的屋子,这也是唯一一间能打开的屋子。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躺在床上,像睡着了。
他敏锐地注意到,男人腰间垂着一段发编金刚结,是黑山羊的族人。
这就是那些研究与日记的主人?
他总觉得男人沉睡的样子有点眼熟,姿态过于端正,正常睡觉很难维持,倒像是被摆成这样。
他正要上前查看,突然从屋内的镜子里看到,他身后站着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头,正压着眼睛,阴森地与镜中的他对视。
第43章 沉睡的魔咒(7)
谢潭往门框一靠, 非常自然地问:“他睡多久了?”
他想起来了,他刚在上上个单元故事里看过,常明爱就这么躺在自己家的卧室里, 沉睡了一年。
“怎么不说话。”谢潭无所谓地说,“总不会真死了吧?”
他说这话, 也不单纯是因为少爷的没眼力见和讨人厌的本事, 而是这屋内的布局。
窗帘、帷幔全白,床尾正对的柜子上也挂着一面镜子, 镜子下的香炉插三根香, 还有水果、糕点。
让他想起那块空墓碑上的黑曜石相框。
谢潭觉得把床换成棺材更应景。
老头瞥到少年腰间的发结,拍拍少年的胳膊, 让他让开道。
他进门, 拿起铜盆里的毛巾, 为床上的男人擦脸。
男人一动不动,任由老头照料, 但谢潭看出男人的身体还柔软, 不像死尸。
老头的声音沙哑难听,像含着沙子说话:“他只是睡着了, 他已经睡了很多年了。”
谢潭没被轰走,就更加自然地进屋, 坐在椅子上:“他是你什么人?够孝顺的。”
孝顺也不知道是说躺着让颤颤巍巍的老头照顾的男人, 还是说像孝敬父母一样的老头。
老头眼尾堆满褶皱的浑浊眼睛望过来,谢潭不以为意:“我见过的族人不多, 不清楚你们这些哪位是哪位, 若非有任务在身,和你们……这辈子也不会有交集。”
他将看不起摆在明面,老头却只是看了他一会, 就解释了自己和男人的关系。
他不是黑山羊家族的人,而是男人的随从,照顾男人的起居与出行,他自称姓“韩”。
韩老头跟随男人十几年,自然知道家族的存在,十分敬畏,似乎也了解一些内情:“我今早见到了苏禾先生,家族派各位能人前往,想必有正事,可是为了镇中的怪事而来?”
原来老头先见了苏禾,谢潭借了光,也被认为是主家的子弟了?毕竟恶狼怎么会和一个边缘旁系一起行动?
他一点头:“说说吧。”
“就是你眼前就见。”韩老头拿起柳木梳子,为男人梳头,“镇子里有很多这样沉睡的人。”
韩老头便简单告诉了谢潭镇中的情况。
浮水镇以捕鱼为生,三年前,一场雨雾,出海渔船失踪,其他居民驶船寻找,未见踪迹。
等雨停雾散,发现船就漂浮在海边,登船一看,人都在,但全部陷入了沉睡,无论如何都叫不醒。
自此,这种事情就接连发生,据说是听到海妖魅惑人心的吟唱,使他们陷入了沉睡。
大家不敢出海,但又要靠出海吃饭,请当地的巫师驱赶海妖,出海的巫师却也陷入沉睡,只好向外求助。
黑山羊家族和镜教团一样,对各处的玄学事件、古老民俗都保持高度的关注,床上的这位苏先生就对笛丘临海的文化交融现象十分感兴趣,原本要前往余晖尽头,意外发现小镇,又受到当地镇民请求,就投入了调查。
因为有许多前车之鉴,他们并没有出海,而是尽可能在镇中,最多到海边调查,并用一些家族的玄学手段,检测海中的能量。
但即使没有出海,某一次兵分两路的调查中,韩老头就在海边捡到男人,他已经陷入了沉睡。
周围没有船,居民也说男人并没有向他们借船出海。
但他就是不醒,也没有死去。
沉睡就像魔咒一样在镇中蔓延。
谢潭这回明白了镇中的那些异样,原来是隔绝声音的手段,防止海妖的歌声传进镇中。
韩老头讲完,问:“你们是为唤醒他而来吗?”
谢潭用完就丢,起身离开,他听出韩老头有所隐瞒,但他到底不是苏禾,只能狐假虎威一下,逼问也难以得到更多线索,还可能崩人设——不是少爷的人设,是神秘人的人设。
于是他只是离开前,冷淡地反问:“这不该问你吗?”
韩老头没有回答,继续为沉睡的男人整理着装,最后幽幽开口:“还有一件事,您要记得……什么都逃不过家族的眼睛。”
谢潭的脚步只停顿一瞬,就恢复如常,下了楼,像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路上,他想着老头的话,无缘无故陷入沉睡吗,那他住的旅馆三楼,真的没有其他人吗?
毕竟薛鸿提出想和他一起住三楼,老板根本没有搭理他。
老板脾气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三楼可能的确没有空房了。
而且,新的单元故事是不是就叫“沉睡的魔咒”?
他点开漫画,最新话结尾,就是社团成功探明剧院真相,所谓闹鬼的歌声,并不是谁的亡魂在唱歌,而是建筑施工队在地下发现类似陪葬品的宝藏,为了私吞,用留声机装闹鬼,混淆视听。
最后他们都因地下塌方,被活埋在藏宝物的洞穴里。
变成鬼魂的他们,藏起宝物的心已成执念,和生前一样,想吓退每一个意图深入剧院的人,就会播放留声机。
习瑞暗中回收鬼魂的力量,和小伙伴们勇闯而出,旅行社报警,宝物上交。
至于音乐剧院后面被警方查封搜捕,就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他们是为了找到常明爱沉睡的原因,重点在留声机和唱片。
歌声不是出自任何一位明星或音乐剧演员,在市面上找不到对应的歌曲,像是私人录制。
只知道是施工队的负责人出差在当地集市淘到的,但他一直有收藏的习惯,一张老旧唱片实在不足为奇,他也没有和他人提起,就没人知道唱片从何而来。
音乐剧院没有找到答案,常明爱有些气馁。
但很快,长假来临,她打起精神,和大家一起出发去海边度假,暂时把这件事放在一边了,她也需要换换心情。
而当时已经在海岸公路上的薛鸿收到他们的信息,还说回去给他们申请好市民奖。
这一话就此结束。
但原来这个故事没有结束。
海边度假……仍然在“沉睡的魔咒”里。
因为烂尾的音乐剧院只是乌龙。
那么,歌声的源头其实在这座古怪的小镇里,就是海妖吗?
算算时间,主角团的剩下成员应该快到了。
谢潭散步到午后,将大半个小镇逛过一遍,还从镇民口中得知废弃艺术馆所在地。
他盘算路线,距离可不近,再走过去太累了,他听闻海边有为泼水节准备的景区自行车,就先付钱借了一辆。
沿着海边骑行,海风吹起他的衣角,谢潭难得也感受到一阵惬意。
远远的,他看到底部埋在沙滩里的渔船,还有几个人围着渔船,其中就有薛鸿。
但其他人他没见过的二楼摇滚小青年们,而是旅行社的成员们,他们已经到了,正在休息、堆沙子、玩水。
谢潭并没有停留的打算,继续沿着海边的道路骑行,但有人一眼看见他。
陆今朝眼睛一亮,扔下堆城堡的铲子和队友,就跑向他。
蔚蓝的天空一望无际,白云飘逸,大海缓缓涌向岸边,阳光下的白浪时隐时现,像调整宝石在光下的角度,才能看到的那一瞬美丽闪光。
青年就在这明媚的一切中,向他奔来。
这一刻,谢潭注意不到其他的,仿佛眼前的世界,晴空是他,大海也是他,吹来的风也是他,海水的腥咸也是他。
海风送来陆今朝舒朗的呼唤:“阿潭!”
然而,双重记忆叠加后,看到陆今朝的第一眼,他脑中首先触发的记忆,却是那天进入餐馆前,他们关于悬疑电影的讨论。
[现实不就是这样吗?]
黑发青年弯起眼睛,笑着说。
那时的他一怔,恰巧习瑞他们来了,一起上楼,就没有继续进行这个话题,但是这一次,他的思绪并没有被完全打断或转移。
他只是……自己选择了点到为止。
谢潭停下骑车的动作,陆今朝在他面前急刹车,等谢潭迈下自行车,就将头顶的花环放在谢潭的头上,似乎觉得在谢潭头顶更好看,他笑起来,拉着他往前走。
“我听薛叔说,你们昨晚就来了吗?原来你说的定好了是和薛叔一起。”
谢潭没应这个,本想取下花环,但听到陆今朝邀功似的说,每朵花都是他沿路摘的,自己一点点编起来的,还有一株四叶草,现在他把这份亲手编制的幸运,送给他最好的邻居。
于是谢潭一改动作,只是扶正花环:“那便让我沾一点光吧。”
主角亲手给的幸运,希望他此次故事顺利,完美走入黑山羊的故事线。
7号猫猫出现,跳到他的头顶,正盘在花环里,闭眼睛睡觉。
谢潭由着它,反正系统猫猫没有重量。
“我们刚到,看到海边就走不动了,这里有旅馆吧?”
谢潭回头,他们的豪华房车就在路边,说:“有,离海边不远。”
海边景区有连锁酒店,也有当地民宿,没有必要开房车,除非他们原本就计划可能会开入没有建造道路的树林。
那就是习瑞的主意,和他一样,认为两个景区间会有其他异常,真正的地点在景区外的树林里。
“太好了,晚上我们可以一起玩桌游。”
“晚上睡觉。”
“阿潭不想玩?那放心,我们在房车里玩,不会打扰你休息。”
谢潭想,其实他们玩也没事,晚上有的是比他们吵的,他可能都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不管是摇滚乐,还是闹鬼。
社团见到新社员,发出欢呼。
“原来谢潭你先到了,缘分啊,果然是社团的人!”
习瑞挥舞塑料铲子,孙恩泽在他旁边,腼腆地对谢潭点头,塑料桶里的小螃蟹就爬出来了,被惊觉的习瑞一铲子拍回桶底。
“小孙,守卫住,这是今天的加餐,不能让它们跑了。”
“是、是!”
谢潭也和大小姐正式见上面。
夏无尽的长相就是人淡如菊类型,性格也一样,两个淡人见面,沟通非常简短,互相报了名字,还有两句:
“谢谢你的钢笔。”
“不客气,欢迎加入。”
就互相点点头,顺利结束对话。
看得习瑞啧啧称奇。
谢潭懒得理他,走向薛鸿。
薛鸿正在研究沙滩上的渔船。
船底磕破了,半截埋在沙子里,船上挂着一些奇特花纹的帆布,还有贝壳串成的链子,成了一处沙滩景点,颇有海盗风情。
等谢潭走进,薛鸿就开口说:“镇民似乎很久不出海捕鱼了,渔船和捕鱼工具都放着落灰,今早我们来海边,一个人也没有。”
这个“我们”是指他和二楼的“摇滚乐队”。
谢潭就问:“他们回去了?”
“去哪玩了吧,镇子还挺大的。”薛鸿询问地看向他,“你呢,回旅馆?”
谢潭在看远处的树林,像树林背后有什么,他拿下头顶的花环,套在手臂上:“去那里看看。”
常明爱好奇地问:“去哪里?”
据说废弃已久的艺术馆,泡泡画最有可能的起始地点。
谢潭已经向沙滩外走,回身瞥了他们一眼:“你们不是在查沉睡的原因吗?”
第44章 沉睡的魔咒(8)
这话让大家一愣。
有几位是不明所以, 有几位则是若有所思,唯独陆今朝没有什么意外的反应,只是听到谢潭要去哪里, 就自然地跟上,其他人才匆匆跟上。
于是大家出发, 谢潭没有凑他们房车的热闹, 也没坐薛鸿的车,还是骑他的观光自行车。
他把花环挂在车前, 陆今朝蹭上他的自行车, 好奇地摆弄:“我也想骑这个,阿潭——”
“那就好好出力, 陆同学。”
他们并排坐在一起骑车, 在最前方引路, 两人的手肘虚虚地靠在一起,海风调皮地掀起他们挽在臂弯的衣袖, 搅在一起, 如果风太大,彻底把袖口吹上去, 就会碰到对方的肌肤。
海风是凉爽的,但就是如此, 偶尔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才格外明显。
谢潭的脑子无端有些乱, 只好转移注意力,再次看向海。
白天的海比晚上更像海的样子, 波光粼粼, 浪缓缓推着浪,但离远了看,那些波动又变得细微, 拘在整片茫茫的蓝色里,难以捕捉。
这片海就叫静海,不知道有多深,像那些水有千斤重,紧紧压着,无法动弹。
但镇中居民却叫它“浮水”,浮水镇因此得名。
绕过树林的阻碍,他们看到废弃的白色建筑,正是当地艺术馆,新古典主义的建造风格,整体却出乎意料的矮。
白色穹顶像弯下一点弧度的圆盘,建筑主体的墙也很低,视觉上像被压缩了,虽然颜色是最明亮的白,但也有一种明显的压抑、逼仄之感。
藏在一众建筑和树林的遮挡里,怪不得他们没有看到。
夏无尽盯着这座古怪的建筑,眉间慢慢皱起来,常明爱问怎么了,她说:“你们不觉得眼熟吗?”
原本要进门的几人又退出来,再次打量,常明爱恍然大悟:“音乐剧院?”
音乐剧院烂尾没建完,部分顶还是空着的,确实很矮,但他们以为是要做有坡度的艺术顶,没觉得奇怪。
现在看,那根本不是因为出事故没有建完,而是可能原计划就那么高。
眼前的艺术馆,就是音乐剧院的完成体,或者说,音乐剧院,原本就像复刻这座艺术馆。
偏远的海边秘密小镇,找到一座一模一样甚至更完全的艺术建筑,像时空错乱,带来一丝不和谐的恐怖感。
和碰到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同样瘆人。
常明爱也查过泡泡画,想起礁岸艺术馆的创始人访谈:“这……就是泡泡的老家?”
她看向谢潭,有些恍然大悟。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他们显然想起谢潭几次拒绝夜探音乐剧院的邀请,又孤身提前来到浮水镇。
原本以为谢潭是嫌弃他们的作死团建,也对寻找常明爱的沉睡原因不感兴趣。
现在看来,是因为他早就知道音乐剧院查不到什么,真正的源头就在这里,所以干脆先到,等他们来?
几人谨慎地进门,先被穹顶吸走注意力,穹顶很低,像雨天的乌云压在他们头顶,就是比晴天更有迫近的低垂之感。
而且全是大小不一的圆形、椭圆形孔洞,密密麻麻,像被虫蛀过的腐烂白树叶,盖在建筑上,不知道一开始就这样设计的,还是后天形成的。
海风在那些孔洞里进进出出,发出古怪的哨音,高低频次各不相同,风大时,声音此起彼伏……就像一群人在说话。
他们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进门时,还以为有人在馆里。
但馆中明显荒废已久,早就空了,被水汽侵蚀,异常潮湿,门外的罗马柱底爬着青苔,门内也好不到哪去,阳光钻进孔洞,在地面留下斑驳的光点,像砖石被烧起一个个发光的水泡。
艺术馆内部的解构倒是简单,因为他们探查过同结构的音乐剧院了,除了还有几幅也被侵蚀变色的画,放眼望去,好像没有奇怪的东西了。
常明爱回忆:“我就说我陷入沉睡,怎么还会形成一个分身,难道当初沉睡的时候,我就见到了这幅画?”
夏无尽:“但画在礁岸艺术馆,礁岸今年才重开,你昏迷的那一天也没有路过那里。”
常明爱:“但礁岸的藏品名单里一开始也没有泡泡,也许这幅画以前就挂在音乐剧院里,我无意识见到了?”
习瑞知道泡泡画什么时候放入的艺术馆,朱锋亮后来找他查旁系少爷的身份,因为出了岔子,不得已汇报了画的来历。
画是朱锋亮在绿洲慈善基金会的一次小型拍卖会看到的,他作为教团成员被请去做玄学方面的保镖。
收藏多年这幅画的收藏家病逝了,画被礁岸的创始人拍下,也被朱锋亮看中,确实没去过音乐剧院,何况还是没建完的音乐剧院。
于是习瑞说:“如果这是画的诞生地,你可能在梦里来过这里。”
大家都觉得有道理。
“那歌声呢?为什么在市里要建音乐剧院,这里却是一座艺术馆呢?”
谢潭就想起小镇中的传闻:“歌声的来源也是这里。”
薛鸿显然没有真的闲到一天都在陪小朋友们,做了调查:“让人陷入沉睡的海妖歌声?”
于是旅行社也知道了镇中的怪事,越发确定,这就是源头。
但……习瑞瞥谢潭一眼,心里清楚,谢潭绝对不只是为此事而来。
艺术馆大厅左右各有一条路,他们分成两组,寻找线索。
陆今朝就跟到薛鸿和谢潭这一组,向右走,古怪的哨音好像无处不在,一直在追随他们。
因为太空荡了,没有什么值得调查的,他们走遍右侧空荡的走廊,就往回走。
薛鸿在最前,陆今朝落后一步,谢潭在最后,他们经过一个拐角时,海风哨音吹落蜘蛛网,罩在薛鸿身上,他一躲,就撞在墙上一幅老旧的画上。
高高的画框颤颤巍巍地倒下,隔开了谢潭和前面两个人,那两人被迫先一步拐进下一条走廊,一时,谢潭看不到他们了。
陆今朝立刻折返,问他有没有被砸到,但他再次出现前的空档,谢潭突然感觉谁在背后看他。
躲在暗处,阴森地盯着他。
他回过头,走廊空无一物,只有孔洞透下的一道道光束里,灰尘在漫游。
这幅倒下的画已经是唯一的艺术遗骸。
陆今朝扶正画,抓住谢潭的手,微微低下头,光束在他的眼睫轻颤,低声问:“没受伤?”
谢潭回神,看向被他抓住的手腕,陆今朝先扶了画,手上有灰,此刻抓住他,就在他的手臂上留下灰色的指印,于是他抬了一下还被抓着的手腕,似乎笑了一下:“只有几道爪印。”
陆今朝歉意地松开,有点窘,他没有带纸巾,就用自己干净的衣角,认真地给谢潭擦干净,反倒叫开玩笑的谢潭也有点不自在,点了点他的手背:“也没娇贵到这个样子。”
一有其他人,暗处的视线就消失了。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但这回,陆今朝怎么说也要走在最后,谢潭就随他去了。
他们拐回走廊,落在最后的陆今朝向空无一物的走廊深处瞥了一眼,雕塑般的脸,一半打着朦胧的光,一半在阴影里,琥珀色的眼珠没有什么情绪。
无处不在的哨音似乎断了一瞬,频率走低,压在地面,更加杂乱地发颤。
进来后,这些古怪的声音就一直在随风变化,前面两人就没有反应。
他们回到大厅,另一组人也回来了,同样一无所获。
但他们也不感到意外,常明爱已经有了经验:“也许我们该在晚上再来一次。”
习瑞被逗笑了:“谢潭上次的提议很对,我回去就该把旅行社改成灵异社,或许我们该带一些摄影设备,做一档网络节目?直播开始就可以闹鬼了。”
常明爱懊恼:“别再提我的伤心事了,什么都记得,就忘了相机,难得来一次海边,我还想大家一起拍照的。”
薛鸿接道:“你们要相机吗?二楼的那几个青年带了,他们还带了录影的,半夜还在拍。”
谢潭由此看了他一眼,他昨晚出了房门?
“那我们可以去借一下,镇里就这一个旅馆吧,大家都是邻居了。”习瑞还没忘记灵异社的提议,“反正我们不缺形象好的人,大家可以轮流当主持。”
夏无尽看一眼浑身散发抗拒的孙恩泽:“你快算了吧,学校不会给你审批通过的。”
“导员很好说话的,但天使投资人不同意,那只好遗憾作罢了。”习瑞看向大家,“所以今晚再来?”
谢潭这时开口了:“现在想这些太早了。”
他的本意是,这群家伙估计还要玩一下午,也不是都那么精力旺盛,晚上说不定就累了,还是先休息一晚。
而且到坠落旅馆,老板肯定还要告诫他们,晚上好好待在屋子里,到时候他们再决定出不出门。
但他话音刚落,就有人闯进艺术馆,一个二十多岁打扮时髦的红发男生,打量一圈,喘着粗气,惊慌地问:“你们有看到一个蓝头发、穿白色沙滩裙的女生吗?”
大家都说没有,红发男生的神情有些崩溃,薛鸿上前稳定他的情绪,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们两对情侣,原本要到余晖尽头度假。
但突然多出一条路,叛逆的小年轻们兴奋了,当即放弃原定计划,到达地图上不存在的浮水镇,比薛鸿和谢潭早到两个小时。
但路上,他们就发生争吵,另一对情侣没有住一起,分两间房。
他们这对想缓和气氛,就拉另外一对来他们的房间,大家一起熬夜玩桌游,喝了点酒。
结果中途又爆发争吵,另一对里的蓝发女生直接离开旅馆,她的男朋友寸头同样生气地回自己房间,没有追去,不欢而散。
他们本想追去,但蓝发女生在气头上,迁怒他们,态度很差地让他们不要跟来,开车就走了。
他们也追不上,只好回屋,因为担心同伴,睡得不安稳,红发男生的女朋友半夜听到旅馆门口的风铃声,还有开关门和交谈声,就醒了。
她看了一眼表,凌晨00:21,也许是蓝发女生回来了。
他们的房间和蓝发女生的房间挨着,都有小阳台,她怕惊扰男朋友,没有穿鞋,外面的雨已经很小了,悄悄来到阳台。
隔壁没有开灯,但她听到了蓝发女生打电话的声音。
她松一口气,确定同伴回来了,而红发男生此时也醒了,她就把这件事告诉红发男生。
两人一商量,还是给寸头男生发了信息,怕他虽然置气,但也没睡着担心女朋友的安危。
结果好像弄巧成拙,另一个寸头男生突然摔门而出,在走廊里大骂,骂谁半夜吵吵闹闹不让人睡觉,也骂明明回来却一直不回他消息的蓝发女生,还去敲蓝发女生的门。
他们正犹豫要不要出去劝劝,就听寸头男生一声尖叫,吓了一跳,连忙开门,原来是旅馆停电,走廊的灯突然灭了,本就喝醉的寸头男生被吓倒在地。
谢潭听到这里,有些意外,原来那声尖叫只是因为停电?
他们想下楼找旅馆老板,但四周太黑了,下楼可能磕到碰到,老板应该也休息了,他们心里也发毛,就把寸头男生扶回房间,让他好好睡觉,他们自己也回了房间,明天再说。
而从始至终,蓝发女生的房间没有打开,也没有回应。
第二天早上,电已经恢复了,他们还是有些担心蓝发女生,就敲门问她去不去赶海。
这回,女生明确回应他们,她明显没睡醒,不耐烦地一口拒绝:“困死了,不去!”
和他们同行的寸头男生更不耐烦道:“爱去不去,你就睡吧你!”
临走前,还砸了一下门。
但下楼,他们的车不见了,寸头男生不想再回去问女朋友,骂了几句,看薛鸿也要出门,就蹭了薛鸿的车。
到海边,他们的车就停在那里,还捡到蓝发女生的项链。
于是他们用完薛鸿就丢,玩了一会,就开车逛小镇了。
中午回旅馆吃饭,他们敲门,还是没有得到回应,打电话、发消息都不回,以为她还在置气,特意避开他们,又自己出门玩了。
但问起旅馆老板,老板却说今天没见过她。
他们没当回事,老板上年纪,本来就不会一直守在前台,没有事,他就回一楼自己的屋子休息了。
直到刚才,他们准备借摩托艇出海玩,突然接到蓝发女生的电话。
接通后,没有人说话,只有一连串“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水里的气泡声,还有仿佛在换气间的痛苦呜咽。
这回他们听出来了,那是蓝发女生的呜咽声!
他们终于意识到不对,强硬地找老板开门,屋里果然没有人,他们出发找人,也拜托镇中居民找人,但居民们的态度都相当冷漠,并不帮忙。
他们没办法,只好找上薛鸿了。
都不用听到这里,经验丰富的社员们早已察觉不对,这摆明就是出事了,也加入寻找蓝发女生的行列。
但谢潭没有跟去,红发男生在讲的时候,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好困……
果然昨晚没休息好。
谢潭说:“我回旅馆。”
他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于是他们分开,谢潭先一步回到旅馆。
已经是黄昏,绮丽的红橙紫色为旅馆增加了时间的古老感。
老板不在,餐桌前,只有一个脸颊有小雀斑的女生沉默地坐着,神情晦暗不明,紧紧攥着手机,像要把手机掰碎了。
她应该就是红发男生的女朋友。
谢潭瞥了一眼,手机界面停在通话记录,他拿出早上自己冰镇的牛奶,坐在餐桌的另一端。
他插入吸管,慢悠悠地喝,雀斑女生一直没有动过,好似雕塑。
牛奶快要喝完,雀斑女生终于开口了,她像无人可以倾诉,实在忍不住,快把自己逼疯了:“她昨晚……没有打过电话。”
谢潭面上不显,心里却一下子明白了。
她手中的手机是蓝发女生的,凌晨根本没有通话记录。
那昨晚,她听到的是谁在打电话?
第45章 沉睡的魔咒(9)
他们坐在餐桌的两端, 女生深深低着头,双手纠缠,握着手机, 放在桌上,而谢潭虽然懒散, 但坐得还算直, 没有任何神情,漠然地看着她。
黄昏落进他们间的一盏盏骷髅灯, 像点燃了奇异的火, 而他们在进行一场既神圣又邪魔的忏悔与审判。
雀斑女生浑身绷紧,精神也在悬崖, 不敢抬头:“……她昨晚根本没有回来。”
谢潭:“说点你我不知道的事。”这种都知道的事, 就不必拿出来说了。
他有点困了。
雀斑女生却一颤, 更加攥紧手机:“您果然都知道了。”
谢潭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女生对他的尊敬从何而来
雀斑女生的声音很低:“如果您在意的人有了秘密,您会怎么做?”
谢潭原本在思考女生对他的敬畏从何而来, 他又该知道什么, 听到女生的询问,脑中突然出现陆今朝的脸。
多了一个人的记忆, 就这点不好。
为了大脑更好的运转,他只梳理现阶段可能有用的记忆, 大部分都与新故事有关。
其他记忆混乱地压在一个箱子里, 触发关键词,才会自动弹出来。
但这也代表, 这是大脑更深层的本能反应, 规避了层层心理的迷惑,他很难靠情绪经验,在思维察觉前, 先把它们压下或骗走。
等到想起时,已经清楚地展现在他的眼前,让他不得不正视一眼。
谢潭内视自我,本能的思考后,他迟一步的情绪是……抗拒,还有一点恼怒。
他知道恼怒的根源,那来自恐惧。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谢潭。他对自己说,也对女生说:“那么,你有了一个潘多拉魔盒。”
雀斑女生的头更低,声音也更低了:“我应该打开它吗?”
谢潭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没有居高临下指导别人的资格,他只能给出他自己的做法,做一个参考:“你可以当它不存在。”
人心底都有隐秘的渴望,然而能实现是少有的事。
于是人会为自己造梦,这是懦弱和自欺欺人的做法,然而深陷在梦中的人知道,维持住这份懦弱与自欺欺人就非常艰难。
因为到底不是傻子,也总有想不顾一切的时候,梦就会变得岌岌可危。
哒哒哒哒……
细微不绝的磕碰声使谢潭看向她的手,雀斑女生在抖,幅度很小,本就贴着桌面的手机底部难免快速、连续地敲在桌面上。
雀斑女生艰难地说:“如果我已经无法忍耐了呢?”
谢潭平淡地看着她,说:“那就要承担打开它的代价。”
“我不敢……我不敢。”她低低地哭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落日绮丽的光同样落在女生的身上,高饱和的色彩和古旧旅馆的阴影叠加在一起,她坐在无处不在的繁复花纹里,像置身迷离的海浪。
一切清晰,一切又如梦似幻,门没有开合,但谢潭听到风铃敲在门上,叮铃铃地响,一下,一下,像一直存在的世界底色。
有那么一瞬间,谢潭眼中,对面缩起身体、垂头捂脸的人变成他自己,好像更小,又好像就是现在的他,刚才的话也只是他自问自答。
他没有听到他的哭声,但哭声又仿佛一直存在,只是时断时续,叮铃铃,一下,一下。
他又有些困了。
谢潭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不再看她,而是看向窗外,那真正的落日黄昏。
“可你已经打开了。”他冷淡地说。
“是他们偏要离我而去!”雀斑女生猛地抬头,双眼布满血丝,像黄昏凝成的两处红斑,有种奇异的癫狂,“我早就没有父母了,我只有他们,她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的竹马,他是我的恋人,但他们三个呢?她……抢走一个不够,另一个也要抢走,三个人,我全都失去了。”
“但没关系,我可以假装不知道,只要他们不离开我,可他们怎么做的?上次也是这样,我告诉他们不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他们不听,结果那鬼追来,要抓一个替身,他们毫不犹豫抛下我……我懂,危难关头,逃生是本能,如果他们能记得我的好,我救了我的朋友,我也算值得了……可我没死成。”
“我没死成,我还是想见到他们,和他们在一起,可我千辛万苦逃出去,却听到什么?原来是他们计划好的,他们是在感谢我,说……幸好有那个傻瓜垫背。”
她说着,慢慢平静下来:“所以这次,我没怎么劝,来余晖尽头就是我的想法,他们因为心虚,果然答应了,我知道曾经有人在附近失踪,想碰碰运气。”
“在这种向下坠落的事上,我倒是有好运气,他们吵架,把我扔在楼下办入住,老板告诉我,晚上不要出门,我没有告诉他们,也根本没睡,听到午夜那恐怖的锁链声,我就知道,这个地方来对了。”
锁链声?谢潭回忆,昨晚有锁链声吗,他好像没听到。
还是声音太多太杂了,又是半梦半醒间听到的。
女生的话已经停下,谢潭从头到尾没有反应,他似乎看了太久屋内的花纹,现在看窗外,那些咒文一样的花纹随着他的视野,就印在妖魔的橙紫色天空,更加清晰了。
于是他不得不转回头,看向对面的女生,这次,她就是她的样子了。
谢潭慢半拍想起她的话,她的沉默是为自己的恶毒吗?说实话,她那几个叛逆同伴,就算告诉他们不能出门,也不会当回事的,该走照样走。
还是不仅如此。
谢潭想,蓝发女生的手机为什么在她手里?
最后一通电话,蓝发女生很可能掉海里了,手机也一起,她怎么捞上来……等一下,蓝发女生真的掉下海了吗?
而雀斑女生也在看着谢潭,他的神情太平淡,不像听犯罪者的自白,而是无聊的催眠故事。
好像她说的多么痛苦,多么恨他们,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在她的世界,这就是她能想到的最狠报复。
但在他眼里,只是小打小闹,如果是他……
她忽然想,他这样深不可测的人,也会想报复谁吗?
于是雀斑女生突然说:“我很羡慕您。”
“羡慕我什么?”
谢潭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以为幻听了,羡慕谁,他吗?
“值得让您选择无视盒子存在的人,一定是个很好的人。”雀斑女生笑起来,但眼睛还在哭,就像拼凑起的一张脸,非常难看,“不像我,三个烂人,还紧抓不放……但我只有这些了,为什么还要离开我呢?”
“因为那本就不属于你。”谢潭平淡地脱口而出,像这个答案早就成为他认知的一部分,他为此都愣了一下。
困意越来越强,他揉揉太阳穴,实在撑不住了,起身准备回屋。
雀斑女生再次沉默了。
也许是因为那片刻把她看成自己的幻觉,谢潭回忆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做什么,最后发现,他其实什么都没做,只是……
“睡一觉吧。”他轻声道。
不是因为睡一觉起来就会变好,而是起来后还得活着,时间久了,自然就麻木了。
恰巧这时,旅馆的门被推开,风铃作响,夏无尽和孙恩泽走进旅馆,就听到他上楼前最后的这一句话。
他们先把房车开回来了,其他人坐薛鸿和红发男生的车。
孙恩泽默默去房车搬行李,夏无尽给趴在桌上低泣的女生递了纸巾。
女生低声说谢谢,把纸巾抓进手臂里偷偷擦,没有抬头,但似乎慢慢平静下来,不再颤抖了,哭声也消失了。
但她还是不想动,就安静地压着桌子,如果不是刚才听到她哭,夏无尽都以为她睡着了。
看出她想自己一个人待着,夏无尽就去找旅馆老板,先帮大家办理入住。
但旅馆老板不在前台。
夏无尽记得薛鸿说,旅馆老板的房间在一楼最里侧,101,如果他不在前台,应该就在房间。
一楼大部分地方是大厅前台、改造的厨房和餐桌、休息区,所以只有一侧有走廊,分别是洗衣房、布草间、洗刷池,再就是最里面旅馆老板的房间。
但来到101门前,夏无尽觉得不对,按照布局,这个101是在102的位置上。
而真正该是101的位置没有门,只有墙壁。
这是把两间房打通,合并成一间了?
她敲响101的门,没有人回应,老板似乎也不在屋里。
她试探地摸索墙壁,没有找到隐藏的门,但这个墙壁……似乎有些凹凸不平。
而且墙内好像有什么声音,她的耳朵贴过去,突然想起薛鸿的话。
“他的手上有戴婚戒的痕迹,却哪里都没有伴侣生活的痕迹,我也没看见他的妻子,问他,他只说自己一直是老光棍,哪有什么妻子,应该有所隐瞒,你们要小心些。”
她正这么想,突然,墙内“咚!”一声,正敲在她耳朵贴着的位置,她一惊,后退一步。
“夏姐?”孙恩泽推着行李,站在走廊的入口,“老板在吗?”
“不在这里。”夏无尽冷静下来,保险起见,不管是墙还是门,她没有再接触101,回到大厅。
到楼梯口时,正好碰到雀斑女生拿着手机上楼,她眼睛都哭肿了,不怎么睁得开,脚步也有些虚浮,她揉揉眼睛,不知道是太干了,还是哭累了,所以有些困了。
夏无尽停住脚步,让雀斑女生先走,怕她反应不过来,再摔倒了。
确定女生上到二楼应该没什么问题,夏无尽才继续走,只是雀斑女生的短裤口袋里好像还有一个手机,让她多看了一眼。
她准备先帮孙恩泽一起拿剩下的行李,忽然脚步一顿,反应过来,那是她的手机吗?
谢潭上楼时,就觉得有人在上面看着他。
他抬头,视线穿过楼梯扶手的缝隙,一只睁大的苍老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好像悬在空中。
定睛一看,其实是站在三楼的旅馆老板,是他褶皱的皮肤和土色墙纸太像了。
他甩了一下头,真是脑子不清醒了。
谢潭到达三楼,旅馆老板倒是一点没有偷窥或者吓到别人的自觉,他叫谢潭帮忙扶梯子,要封死走廊两侧的窗户。
谢潭扶着梯子,看着老板无名指不明显的圈痕,薛鸿说得没错,那么他的妻子在哪里?已经去世了吗?
老板敲完最后一颗钉子,用铁板封好窗户,颤颤巍巍地下梯子,阴阳怪气道:“让扶梯子,就真的只扶梯子,眼里一点活也没有,可怜我一把老骨头。”
谢潭的话,肯定懒得理,但他本就困得不行,属于自己记忆塑造的那部分意识也昏昏沉沉,就给了讨人厌少爷张嘴的机会:“一把老骨头就别学年轻人玩欲拒还迎了,埋了吧。”
老头眼睛一瞪,气得差点最后一步滑下梯子,还好扶住窗沿,稳住了。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谢潭有些无辜地看着他,但配合他的面无表情,更像挑衅了。
在老头下一句难听话到来前,他用两个哈欠打断:“楼下有住店的,我回去睡觉了。”
老头看他困顿的样子,嘴边的话一收,皮笑肉不笑,阴森地下楼了。
谢潭回到屋子,先进洗手间,用凉水一遍遍拍自己的脸,试图保持清醒。
他当然意识到自己不对劲,但好像别人都没有这样的反应。
区别在哪,是因为什么?
但小镇的怪事太多了,他一时挑不出哪里有问题。
凉水没什么用,谢潭走出洗手间,发丝还在滴水,眼皮上下打架,好像随时都能睡着。
今晚恐怕不太平,他应该保持清醒。
所以他没有靠近床铺,而是缓缓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
疼痛能保持清醒。
但就在时候,7号猫猫出现了,仍然坐在床边,望着海。
它追着自己的尾巴,在软软的床垫上转了两圈:“喵喵,宿主宝宝,快来看,那个海是不是……”
谢潭循声看向窗外,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夜幕悄无声息地降临。
茫茫大海混在夜色里,像天地接轨,本就是黑暗的一体,他什么也没能看清。
于是他皱起眉,走向窗边,试图看清大海有什么异样。
就在他路过床尾时,猫猫突然跑来,这时候就能看出,它的确是只豹子,一口咬住宿主的裤子,往里拽了拽。
谢潭始料不及,微微一晃,意识终于先一步认输,正好倒在床上,水果刀滑进床头柜的底下。
7号猫猫悠悠摇了两下尾巴,深藏功与名。
它熟练地跳进谢潭的怀中,挤了挤,把自己盘成小猫球,也闭上眼睛。
晚安,宿主宝宝,喵。
第46章 沉睡的魔咒(10)
二楼剩下的房间正好够旅行社住, 但夏无尽找过雀斑女生,就和孙恩泽再次离开了。
其他人还在到处找人。
夜色降临,反而是请求他们找人的寸头男生和红发男生先回来了, 躲进屋里,不敢晚上在外面晃。
旅行社就“专业”多了, 原本只有常明爱回来, 但旅馆可能也有问题,怕一个人不安全, 他们在群里沟通, 孙恩泽就回去了,两人正好作伴。
他们在前台, 也得到了旅馆老板的提醒, 让他们晚上不要出门, 也不要乱动房间里的布置。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二楼的争吵, 雀斑女生哭着跑下楼:“不, 是我打扰你们,拆散了你们, 我才是多余的那个,我不缠着你了, 可以了吧!老板, 还有没有别的房间?”
楼上传来摔门声:“分开就分开!”是那个红发男生。
常明爱想安慰几句,但被孙恩泽隐晦地拦住了, 她一顿, 微微退后,把前台让出来。
前台的酒柜有许多奇形怪状的空杯空酒瓶,旅馆老板挨个擦着, 头都不抬:“没有,你们都定满了。”
二楼十个房间,两对情侣,一个薛鸿,五个旅行社成员。
三楼则是一开始就不给他们办,好像早就满了,但他们只见过谢潭一个三楼住客。
雀斑女生顾不上那么多,抹着眼泪说:“那下午那张房卡,我拿走。”
旅馆老板把房卡给她,常明爱眼快地看到是201的卡,蓝发女生的房间。
每间房只有一张房卡,即便是老板也没有备用的房卡,这是薛鸿今早特意问过的。
所以出发找蓝发女生的时候,薛鸿问红发男生他们怎么开地门,是暴力破门吗?
红发男生说,昨晚蓝发女生离开,就把房卡落在他们的房间了,今早他的女朋友,应该就是这位有小雀斑的女生,把卡放在前台,拜托老板看管。
她怕蓝发女生如果自己出门,又比他们先回来,进不去门。
她也给蓝发女生发了信息。
他们下午就是用这张房卡打开201,结果空无一人,于是怀疑是老板用房卡开门,把蓝发女生拐到哪里去了,
但老板冷嘲热讽几句,只当他们无理取闹,收走房卡,并不理会。
雀斑女生拿着卡的手都在抖,又跑上楼,显然她今晚不和男朋友睡一间房了,她宁愿睡蓝发女生那间古怪的房间。
常明爱心里叹气,怎么这对也吵架了,现在搞团队内讧,嫌还不够危险吗?
她没看到的是,雀斑女生转头上楼,脱离他们的视野,嘴上还在哭,脸已经淡下来,没有任何难过的情绪。
她没拜过神,也没求过鬼,只是因为无法忍受,向一个陌生人忏悔了。
这个陌生人是谁都行,她只是需要有一个神父坐在那,她其实在说给自己听。
至于知道她的秘密,那没什么,这样古怪的小镇,出了什么事,不是很正常吗?
但他回应了她。
那不是一个被她选中的无辜树洞而已,他一开口,她就从独白里挣脱,她知道,她不小心,点到了真正的“神父”,一位……和天堂无关的神父。
他说的没错,她早就打开魔盒了,她不用忏悔,因为她没想过回头。
那些痛苦,也是她在自怜而已。
站在二楼,她最后看一眼202和202对面的门,手很稳地刷开201的门,进屋,关门。
时针走过十二点。
她没有睡,安静地坐在床边。
那些嘈杂的声音慢慢被唤醒,像它们在白日做梦,晚上是它们的时间。
这一夜更加清晰,但她也找不到源头,似乎在屋外的走廊,在其他屋子,又似乎在屋里,哪里都有。
但有一个声音是清晰的。
锁链在地上拖行,哗啦、哗啦……
昨晚,她就听过这个声音,只不过出现得晚,就在他们开门后。
那个声音在一楼,但太笨重,走得很慢,来到楼梯口,似乎在尝试上楼。
但寸头男生即便摔倒了,也在吵吵嚷嚷,她的男朋友也刚睡醒,脑子不清明,而且自从蓝发女生离开,她的男朋友就心不在焉,比寸头男生这个真正的男朋友还关心蓝发女生。
他们都没听到这个声音。
而她站在黑暗里,冷眼旁观,看他糊涂地前往楼梯口。
但他胆子也很小,就像他最在乎蓝发女生,也没有追去,这么黑,自然也不敢下楼,而且他可能听到什么声音了。
他下意识想使唤她去,但她已经退回屋子。
她在门口听着他喊她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就低声咒骂一句。
但她还是没狠下心锁门。
他在楼梯口大声喊旅馆老板,居然真的起了作用,老板从自己的屋里出来,古怪的锁链声消失了。
老板也喊,说因为今天下雨,明早电就好了,并依旧坏脾气地骂他着急投胎吗。
他顾不上吵嘴,吓得跑回屋,然后有勇气和她吵了。
其实,他们昨晚也冷战了。
但他好面子,她猜,他们冷战,还有他昨晚在楼梯口怂着喊老板的事,都没告诉别人。
而刚才,他没找到蓝发女生,似乎也知道她凶多吉少,就把恐惧和愤怒发泄给她。
但她只是平淡地捅破他们上不得台面的关系,他就哽住了,震惊地看着她,像不认识她一样。
毕竟在他们眼里,她懦弱,好欺负,只会追在他们后面讨好他们,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是无所谓、不重要、幸好死的是她。
如今她像个人,他们当然就认不出了。
这大概很令她的男朋友恐惧,所以发了更大的火。
虚张声势。她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其实她不是最胆小的那个。
那些难听到不能入耳的话,他可能憋了很久,今天终于有机会说出来,想扎在她的心上。
如果是以前,大概听半句,她就能哭上一天。
可莫名的,那些话只是浅浅滑过她的脑中,她反而想起他们有些罗曼蒂克的初遇。
很俗套,她因为没有父母被欺负,而他看不过,和欺负她的人打起来。
后来她知道,其实只是他们早有过节而已。
但最深刻的,还是那一瞬的怦然心动。
努力维持美梦的时候,那些不和谐的声音总跳出来,引起她的注意,逼她化身福尔摩斯。
然而等她要毁了这个梦,涌起的,又都是他们最美好的回忆。
这感觉比她被背叛、被抛弃,更令人煎熬,是用无解嘲弄她的人生。
她依苦寻药,想起那个少年,然而他模糊的神情,让她忽然有一个荒谬的想法,他会有过一样的感受吗?
他是她的前身吗?
而表面上,她顺水推舟,哭着跑走,故意和他分房。
因为她知道了晚上不能出房门的原因。
时间回到现在,她胡思乱想时,锁链声已经爬上二楼。
她现在的房间在最里侧,但那声音就往最里侧走。
等靠近,她听出那是一个人在拖着链子走,在她的门口停住,她清晰听到自己放轻的呼吸。
然后,那声音继续向前,到走廊的尽头,推起窗户。
但窗户被旅馆老板封死,推不开,声音再次折返到她的门前。
门响了。
是刷房卡的金属槽在被摇晃,哗啦、哗啦,越来越急促。
但没能弄开,门外的人一会就放弃了,向隔壁走去。
那些只有晚上出现的嘈杂声音会引起旅馆建筑的共振,如果半夜开过门,老旧的卡槽非常容易彻底松动。
而槽下,其实还有一个锁孔。
每周一,旅馆老板才会重新加固每一个道门的卡槽。
这间房当然打不开,昨晚蓝发女生没有回来,201没有开过门。
开的门是另外两间。
没有备用房卡,但不代表没有备用钥匙。
当啷。
她听着斜对面响起这么一声,是卡槽落地的声音。
她的竹马睡得总是很沉,在整座旅馆的噪音里,她甚至没听到他疑问的声音,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就是惨叫。
但她的男朋友很容易被吵醒,此时应该正缩在被窝里,惊恐地看着门外。
然后……
咔哒。
隔壁的门也被钥匙转开了。
先是虚张声势的叫骂,再变成哭着求救,最后是一声响亮的惨叫。
她只能听到声音,却仿佛亲眼得见,于是鼻前似乎也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但她脑中却是那次,她弹琴走音,场面尴尬,其他人互递眼神,看她笑话,他却突然为她一声欢呼,最尴尬的就变成他了。
那声欢呼与惨叫重合在一起,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有些甜蜜的。
锁链声前往走廊的另一边,慢慢远去,她根本没去注意,沉浸在回忆里,回过神,屋里比之前安静多了。
可能因为锁链声是真实的,一旦走远,其他混乱的声音就像白噪声,也就那样。
世界本就有很多声音。她神情有些癫狂。
突然,电话铃声响起。
是蓝发女生的手机。
她一激灵,抓过手机,却根本没有电话打过来。
但铃声还在响,她疑神疑鬼地看向四周。
铃声停了,因为电话被接起来了,她听到蓝发女生的声音,就在屋子里讲起电话。
和她昨晚在阳台听到的内容一模一样,语气都没变。
“对,就是这样,很搞笑吧……哎呀,什么小点声,怎么,说你女朋友不乐意了吗?别打扰我讲电话。”
“行了,不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你们啊,还是不了解她,就算我当着她的面直说,对,就是一早知道要抓替死鬼,一致决定是你,所以没告诉你,她也只会装傻,让我别开玩笑的!可怜虫,谁离不开谁呢?”
最后那一句话,像就趴在她的后背,贴着她的耳边说,她的眼泪先滴在手背。
明明是她最好的朋友。
是在她的亲人去世时,抱着她说“还有我呢,你可不许做傻事,我离不开你的”的人。
巨大的痛苦淹没了她,她跌在地上,攥着胸口,无法呼吸。
那些混乱的声音再次清晰,像无数人站在屋里,对她评头论足。
好难受,已经无法忍耐了,谁、谁来救……
“睡一觉吧。”恍惚间,她听到少年轻声说。
他的声音天生就有冷淡的意味,但唯独这一句,却有一丝温柔,像在哄她睡觉一样。
更多的眼泪涌出,她的身体却不再颤抖。
没错……睡一觉吧。
女生爬起来,走到窗边,对着漆黑的大海发呆。
今天没下雨呢,海浪却明显许多,在夜晚也能看清了。
她打开阳台的门。
美妙的歌声,从海的那头幽幽传来。
不急不缓,每一个音都婉转,拖长……低迷,像飞燕在雨天低低飞过天空。
如同太阳落山,夜色时分,人就有困意,是自然规律。
不过,歌声好像不仅从海边,还从……她抬头,还从楼上传来。
对了,少年的房间好像就在她的上方,301。
楼上的歌声是为她吗?
困意温柔地席卷了她,她回到床上,双手交叠在腹部,闭上眼睛。
那些嘈杂的声音也慢慢减弱,直到消失,像也沉在歌声里摇晃,与她同眠。
痛苦的记忆变得模糊,遥远,只有歌声。
她做了一个真正的美梦。
晚安。
谢潭好像听到猫猫这么说。
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他又回到昨晚半梦半醒的状态里,听着那些嘈杂的声音。
但他不能动,也不能睁开眼睛,意识像与他的身体分离了,他怎么也醒不过来。
这个状态,更像鬼压床。
他开始思索他怎么睡着的。
现在想,反而比当时清楚,当时他太困了。
他拿起刀,但被突然出现的7号猫猫叫住看海,他先看到猫猫的眼睛,金灿灿也被昏暗的夜色浸染一些,有些古老的光泽。
好似太阳落入地平线下,就进入这双野兽的眼睛,更暗一些,是人们不曾见过的,黄昏之后的太阳。
他再看向夜色下的海,就像太阳又落一分,掉到彻底的黑暗里,已经找不到了。
海似乎的确不一样,虽然与天空浑成一体,但星光之下,能见浪花。
然后……猫猫突袭了他!他一下子栽在床上,天旋地转的时候,他还看到他挂在门上的幸运花环。
谢潭:“……”
坏猫!
谢潭正思考7号这么做的原因,但其实也好理解。
换到猫的视角,睡完觉一出来,就看到宿主拿着刀,疑似要自残,不炸毛尖叫已经很稳重了,它甚至选择了智取。
这对吗,他家猫不是笨蛋小猫吗,崩猫设了。
不管怎么说……好吧,人也坏。
这么想着,谢潭突然听到锁链在地上拖拽的声音。
从三楼的楼梯口向他的房间移动。
他都不用屏住呼吸,他根本动不了。
那人先到走廊的尽头,推不开窗,折返到他的门前。
什么东西摔落,他再次听到门锁转动。
那人似乎眼神不好,也可能没有灯的三楼太暗了,对不准,半天没能打开,窸窸窣窣,响个不停。
然而彻底转开的瞬间,隔壁的门先开了,那人被先开的隔壁房间吸引,锁链声向隔壁拖动。
他似乎听到那人一直走到隔壁的窗前,推开,然后……
他的门被“啪”地关上了。
除了闹鬼,物理层面隔音不错的房间里,他没能再听到隔壁的声音。
然而,不给他歇息时间,他又听到高跟鞋“哒、哒”。
就在他的屋里,向他走来,坐在他的床边。
一声叹息,即使只是叹息,那声音也美出了几分婉转,像唱歌一样。
……真的开始唱歌了。
歌声就在他耳边,像一只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背,轻轻拍着,一下,一下。
好像在说“睡吧……睡吧……”
谢潭的意识不可控地放松,坠进更深层。
等他再次醒来,他发现,自己就站在小镇的日出大道上。
第47章 沉睡的魔咒(11)
夜晚, 漫天繁星。
这里还是浮水镇,曲折的日出大道像主树干,分支出盘根错节的无数小路。
但有什么不一样了。
很多窗户都亮着灯。
谢潭还记得第一晚刚到这里, 时间比这早多了,但没有一户人家开灯, 一切都漆黑、宁静。
窗里门前的光芒, 驱散小镇夜晚恐怖的黑暗,谢光里还有走动的人影, 有人居住。
街上也不再是空无一人, 虽然很少,但的确有镇民在夜间散步, 或者结束一天的劳动, 赶回家中。
这里不再像一座腐朽的空城, 而是一座普通的海边小镇。
谢潭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原来的小镇,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记得他睡着了, 还听到歌声, 就在他耳边唱。
不会又被鬼怪绑走了吧?
谢潭呼叫7号猫猫,但猫猫没有回应, 也没有出现。
是在睡觉回复力量吗,还是系统无法到达这里?
应该不能, 既然他是空白, 系统和他绑定,没理由他所在之处, 系统却被这个世界的鬼怪挡在外面。
更可能是它原本在睡觉, 但察觉到他疑似有伤害自己的行为,强行苏醒,阻止他后, 又去补觉了。
他有一点点心虚。
没有能以他圆心到处穿梭的系统猫猫,浮水镇的路实在让他犯难。
他以前没觉得自己是路痴,但在笛丘市生活久了,他觉得他就是了。
但回旅馆的路,倒是好认,只要顺着海边一直走就行。
一路上,碰到的几个居民,神态如常,可以说得上轻松、愉快,与他记忆里的小镇居民不同。
他探查小镇时,那些居民都是有些排外、抗拒的面无表情。
如果他经过他们的视线,相当一部分会停下动作,沉默地注视他,直到他这个外乡人离开。
能正常交流、态度好一些的,是极少数。
但想起小镇蔓延的沉睡诅咒,也不难理解,反而他眼前这个正常的小镇,不那么正常。
而且谢潭发现这些人全是生面孔。
这话有点倒反天罡。
小镇虽然道路复杂,但也不是特别大,人口少,他逛过两次,尽力都看一遍,见过的居民,他都有些印象,因为愿意出门露脸的人就更少了。
所以走在路上,却没有一张他见过的脸,就让他有些说不上的别扭。
这种感觉,在他来到坠落旅馆后,达到巅峰。
还没进门,就能看到屋内明亮的灯光。
屋内传出乐器声和人们的欢呼,似乎有许多人。
他推门而入,一楼确实有很多人,有穿当地花纹的特色服饰,也有和他一样的普通打扮。
他们或站或坐,弹琴唱歌,打牌喝酒,交谈或跳舞,长餐桌的涂鸦骷髅灯亮着,摆着许多的点心,一场欢乐的小型派对。
风铃叮铃、叮铃,带来他这位新伙伴,靠门喝酒的陌生姑娘见到他,笑着递给他一杯酒,但谢潭没接。
他放眼望去,没有一个认识的,但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弹琴唱歌的声音更大了,似乎在欢迎他的到来。
陌生姑娘放下酒杯,大胆地拉起他的手,像跳舞一样,带他往里走。
裙摆飞扬间,那些和墙纸地毯一样的花纹也在旋转,谢潭想,她应该是本地人。
他不会跳舞,所以对陌生姑娘动作间的舞步暗示视而不见,只是由她牵着走。
大家唱着歌,更多人起舞。
“你好,你好,巨人的后裔!你从太阳脱生,你受祂恩泽!”
“唱歌,跳舞,无常的命运!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但不要忘记你的来处!”
“太阳在天空,太阳在地下,坠落吧,坠落吧,我追随的神明!”
“我们只有一个太阳,所以享受此刻吧,嘲弄一切吧!在太阳之下沉眠吧!你的报答!”
活泼的乐声,唱着有民俗色彩的歌词,陌生姑娘看破他的小把戏,巧妙地一牵,带动谢潭不得不也转一个圈,大家善意地笑起来。
旋转的过程,那些花纹像浪花一样浮动,也像浪花一样将他包围,等他站稳,还有点晕眩,像晕船的感觉。
这是哪位催眠大师设计的装修。
陌生姑娘已经把他带到前台,调皮地拍拍他的肩:“有事可以问老板,她的酒比我的好。”就笑着走了。
谢潭看向台后正在擦拭酒杯的旅馆老板。
“要喝什么?”老奶奶转过身,慈祥地问。
“一杯冰水。”
“我还在想,如果你要一杯酒,我该怎么拒绝你呢,你成年了吗,孩子?”
老奶奶褶皱的手推过一杯冰水,无名指戴着一枚金戒指。
谢潭握住冰凉的杯子,点头。
刚去餐桌拿了点心的男人路过前台,笑着插嘴:“他显然是体谅你刚上任老板的工作,怕你一把岁数,弄不明白那些酒嘞!”
和他勾肩搭背的另一个男人说:“都成年了还喝什么白开水,小伙子,你随便点,别看奶奶就比你早来一会,但其实她经营旅馆半辈子了,熟得很!”说完就走了。
可以肯定,这不是原来的旅馆,也不是他熟悉的小镇。
这里的坠落旅馆,老板是眼前的老奶奶,应该就是戴眼罩老头疑似已经去世的妻子。
但只比他早到一会?
谢潭没有什么事,老奶奶又转回去擦酒瓶,她擦的方向和眼罩老头正好相反,从柜子的右侧向左擦,可能夫妻俩之前就这么分工。
这里的酒瓶倒是都有酒。
老头的酒瓶都是空的,是因为妻子去世,不再招待客人也不喝酒了?
但也说不通……
下层的酒瓶擦完,老奶奶踮起脚尖,有些吃力地够最上层的酒瓶,谢潭突然听到“哗啦哗啦” 的声音。
锁链声。他半梦半醒间听过。
他表现得好像站累了,换姿势的时候,身体微微向前探。
没有看到锁链,但老奶奶的脚踝处确实有锁链禁锢的痕迹。
再联想到原本的旅馆里,锁链声和其他噪音像不在一个图层,那是真实存在的声音。
所以半夜老奶奶就拖着锁链,在漆黑的旅馆里走吗……那是有点恐怖。
她被丈夫囚禁了?
他紧接着又想起眼罩老头封死门窗,他以为是防止海妖歌声,但再想到他彻底沉睡前听到隔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谢潭的视线在旅馆中游走,无意间扫过牌子上的“坠落”二字,脑中闪过一个思路。
她动301的门前,先去推了走廊尽头的窗户。
她想跳下去。
谢潭再次看向老奶奶。
不,她已经跳下去了,在他的房门被关上的那个刹那。
所以才是比他早到一会。
这里是死后的世界?谢潭再次环顾四周,这些是已经死去的人?
那么他也……?
他看着他们高兴、轻松的样子,像站在水边看月,贴着镜子看花,心里没有喜悦,只瞧出一丝粉饰太平的阴森。
死后是这样的吗?但他希望就没有“死后”。
人和鬼的区别是什么?如果有天堂,有地狱,是否只是换了一层皮囊的人间?
死亡的那一刻,应当什么都没有了,他的一切都彻底湮灭,不再存在。
这是多数人的死亡焦虑,但在他眼里,这才能叫解脱。
宗教描绘死后世界,试图抚平这样的恐惧,眼前温暖的桃源,就是恐怖漫画世界塑造的天堂或极乐吗?
忽然,一个男人拿着酒杯到他的身边,暧昧不清地碰了一下他的杯。
似乎因为他对刚才那位漂亮的陌生姑娘态度平淡,让有些人产生了误解。
但也不是误解吧,如果是这个世界的性别,从生理角度,他好像的确更……
男人还在端着表情,对他侃侃而谈,谢潭被这么一打岔,就脱离了刚才的思考。
谁说这一定是死后世界,最有可能是梦。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传说应该在海上徘徊的海妖,就那么轻易进了他的房间,但常明爱曾在梦中见过小镇艺术馆里的泡泡画,有这个先例,他应该也是因为歌声沉睡,来到小镇的梦中世界。
鬼怪对他一如既往的强买强卖。
那么这些都是沉睡的人?
但他还是觉得老奶奶是坠楼死亡后才来到这里的。
他突然想到,他们一群人走出小镇的艺术馆时,薛鸿正说经他调查,镇中许多人家,都有人沉睡。
常明爱就以此安慰红发男生,说消失的蓝发女生可能也是听到海妖歌声,陷入沉睡,想办法唤醒她就好,还问身旁的夏无尽是不是。
但夏无尽当时在思考什么,没有注意到这是安慰人的场合:“我记得古希腊神话中,死神塔那托斯与睡神许普诺斯是孪生兄弟,在希腊文上也有体现,死亡和沉睡是否可以看做一体两面?”
当时,连事不关己的谢潭都她的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
大家片刻的沉默让夏无尽回神,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习瑞先一步转开话题,分配他们怎么坐车,替她解围。
“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谢潭也回神了,往后退了一些,正要把人打发走,替他解围的人也来了。
“您也来了!”雀斑女生挥手,跑下楼梯,拉着谢潭就走,“你尝桌子上的小蛋糕了吗,是那个大厨做的,他以前是米其林餐厅的厨师呢。”
谢潭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正在摆盘的大叔,穿装打扮就不是本地人,应该是误入小镇的旅客之一。
雀斑女生看出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就带他上楼。
楼上也有人,走廊里偶有人走动,每间屋子里也有人聚在一起聊天玩耍,原本寂静的三楼比二楼还欢快。
雀斑女生脚步轻快:“大家很热情吧,我刚才也被抓着跳了一支舞,但我半路跑走了哈哈。”
她转过身,倒着走,脸上是真切的笑容:“谢谢您的指点,也谢谢您为我唤来的歌声,我很喜欢这里。”
什么指点?他毫无帮助的“无视”论吗?
谢潭慢半拍,才明白可能是最后劝她别想了、睡大觉吧的摆烂做法。
“……”
大意了,沉睡的魔咒,他还随口说睡不睡的。
可能当时太困了,脑子没转过来。
唤来的歌声……是指海妖开他的房门,就坐他边上,对他强买强卖的摇篮曲?他们好像就在上下楼。
雀斑女生是因歌声沉睡,老奶奶是坠楼而死。
死亡和沉睡是孪生。
所以小镇中,不管死亡还是沉睡,终点都是这里?
雀斑女生观察他,忽然叹息:“您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她能看出一些,虽然显得她很自大,但她的确在他身上,看到一点和她相同的东西。
他该在这里的。
雀斑女生真情实感地建议:“您留下,301就会是您的房间,这里不会有任何痛苦,您比我清楚。”
不再痛苦。谢潭灵光一闪,所以痛苦就是听到歌声外,沉睡的第二个条件?
负面情绪会让歌声趁虚而入。
这是为绝望者编织的美梦。
谢潭:“我还有未完成的事。”
雀斑女生一怔,却不意外,她猜到了,所以才先问“为什么不留下”。
“那就祝您得偿所愿。”
她笑起来,脸上的小雀斑很可爱:“我听他们说,这里很灵的,而且马上就要过节了。”
201的门被推开,她的三个同伴出门,蓝发女生还抱着电吉他,准备加入楼下的旅馆派对。
他们一眼瞧见雀斑女生,眼睛一亮,蓝发女生跑上来揽住她的肩膀,他们打打闹闹,拉着她下楼玩。
雀斑女生和朋友们笑闹起来,与谢潭告别,下楼去了。
临走前提醒一句:“若有什么事,还是尽快,不知道明天下不下雨,雨声大,歌声就进不来了。”
谢潭注视他们的背影,长长的楼梯上,只有雀斑女生一人的影子,像在演独角戏。
他往二楼的另一侧走,旅行社的房间在那边。
所以雨声和歌声不能同时存在?
他们来的第一晚下雨,的确没有人沉睡。
再想镇中许多建筑,都是缝隙塞东西隔音,屋内却又弄许多发出声响的东西,可能是想用噪音来掩盖靡靡歌声。
那么,雨声是否也会扰乱歌声?
歌声会引痛苦的人入梦,没有歌声的雨天呢?
他记得薛鸿查过,疑似雨中鬼影的传说原型,都是绝望中消失在雨里,就有和雀斑女生一样“被抛弃的人”。
雨中鬼影,追根溯源,可能就是浮水镇中没能等到海妖歌声、迷失在雨中的人。
而且被雨中鬼影杀的人,都是溺亡,下雨做不到,但坠海可以,那些人可能都沉入海中了。
等到亡魂成为妖魔的画作,就继续吸引一样特质的人。
入梦和入画,是小镇中,情绪崩坏的人的两种结局。
这一侧的屋子都有人,应该都是曾经的旅店住客,谢潭一眼就过。
唯独209的门开着,却没有人。
谢潭看到熟悉的物品,他进门,拿起桌上的紫色卡通梳子。
常明爱有一把一样的梳子,但是蓝色,她说她有一个系列。
常明爱沉睡的那一年,梦中就住在这里。
第48章 沉睡的魔咒(12)
谢潭打开床头灯, 这里确实有生活的痕迹,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珍珠发夹,丢进收纳盒里。
咚、咚。
谢潭一愣, 是不是响了两声?而且两个“咚”不一样,前面是物体碰撞底部, 后面像心跳声。
他拿起收纳盒, 矮圆瓶一样的白漆盒子,内部空间和外部看上去的, 的确不一样, 不规则得多。
他用水果刀一点点撬开外壳,手一颤, 东西差点掉地上, 里面是一颗逼真的心脏。
可能就是真的, 通过特殊处理做成的器官标本。
他用收纳盒扣住耳朵,果然听到咚、咚的心跳声, 只是在嘈杂的旅馆里不那么明显。
这个梦中旅馆还好, 现实的旅馆里,确实有许多空的器皿, 从酒瓶杯子,到收纳盒、摆件, 甚至落地灯都特意做成倒扣的碗状等等。
现实的旅馆中, 嘈杂声从何而来?
真的只是半梦半醒的叠加态间,听到这个梦中世界的声音吗?
有什么用呢?谢潭摆弄心脏收纳盒, 想到了, 是存储声音。
这个心脏就是存住了死者的心跳声。
那么,雀斑女生昨晚听到蓝发女生打电话的声音,应该就是屋子里什么东西存住她之前的电话声。
这里的旅馆还有一点不同, 他摸上墙壁,花纹没有那么密,看上去更协调,具有美感。
这里的花纹装饰才像正常的。
而现实的旅馆里,花纹应该有视觉上的误导作用,从而暗示精神,或者还有其他作用,比如……墙里也有这种能存住声音的空洞?
他又去三楼转一圈,都有人休息玩乐,没有什么特别的,就离开了酒馆。
小镇中,那些毫无印象的生面孔都是现实中沉睡的人,在烟火气的灯光中走动,洋溢幸福的笑脸。
这个梦中世界的锚应该就是艺术馆,传说中的海妖就在那里吧。
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个地方,他要再去一趟。
他来到那栋黑山羊族人居住的青瓦房。
这是方圆所见,唯一一处,即便在美好的梦中世界,也没有任何灯光的地方。
谢潭进院,门窗只是闭着,没有锁,但他一拉,就有诡异的符文如游走而过。
用玄学手段封住了,但他还是推开了,因为他藏在衣摆下的金刚发结,未尝不是一种刷门卡。
屋子里比白天更昏黑,也更寂静,他像走在几十年没人住过的旧房子,哪里都有时间也腐朽的味道。
屋子照样都是空的,他上楼,一直寻到最后一间屋,里面却也是空的,床上没人。
他看向挂着的那面镜子,镜面变得漆黑,像黑色的宝石,只映出他自己的模样。
他都找过了,也坐在屋中,安静等待过了,总觉得这样阴森的地方,肯定要闹鬼,越是什么都没有,越是在暗处有什么,只是他没发觉。
但直到他离开,除了门慢悠悠地自己合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像这的确就是一座空屋子。
那个沉睡的族人是用什么手段藏起来了,没有入海妖的梦?
还是他根本就没有沉睡。
出去再去确认。
谢潭想离开,先要去艺术馆,找到海妖。
艺术馆的白色在夜色下偏冷色调,像有一层幽幽的蓝光。
他推开艺术馆的门,像推开千年前的遗迹,穹顶遍布的孔洞里,拘着繁星,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
薄云飘散,星光时隐时现,眼睛们此起彼伏地眨动,瞧着这外乡人。
星光慢慢落下来,像大幕拉开聚在舞台中央的光,谢潭的视线从穹顶落下,眼前的遗迹就变了样貌,变得更年轻了。
透过孔洞的哨音汇成人声,像在欢迎哪位表演家,其他哨音尖啸,如同喝彩。
青苔旧痕退去,蛛网灰尘消失,露出古典的白色,一幅幅有风格的画作展列而开,正中的那幅画是一个女人的半身像。
她戴半边时髦的贵妇帽,造型奇特,像被火卷弯的树叶,白纱落下,点满碎钻,于是整张脸都是明暗闪烁的火彩,就没能展示她的五官。
真正的“光彩逼人”。
但有些人就是这样,不用看脸,只一个轮廓,就知道是美人。
她的白更纯,是没有一点明暗的,近乎凄惨的白,只有祭奠时的颜色,轻易与满目的乳白分开了。
唯独,她有一双红唇。
她微微张开手臂,像登台的演员,一张口,幽幽的歌声而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她的歌声与小镇靠的海一样,明明技巧卓绝,高低婉转都拿手就来,在空旷的艺术馆回荡,很是震撼,总体却是静的,幽幽浮在水上,偶尔搅进翻动的浪花,最后都会转落。
靡靡如浪,谢潭头一次从人的嗓子里听出“诡绝”来。
不,应当就是鬼的嗓子。
是谢潭听过的那个声音,但模糊着听,和vip席位的感觉可不一样。
可见,之前哄小孩的催眠曲只用她三成功力。
三成功力就能拖人坠进镜花水月的梦里,十分又要带他去哪,真正飘着几生几世恩怨的忘川地狱吗?
女人唱着歌,唯一没被宝石光彩压住的血色红唇扬着温柔的笑,手一抬,似乎请他上前来。
谢潭就迈开步子,女人的笑却先一步定住,忽然抬手,转了半边帽檐,身一侧,从画中消失了。
“还得是借你的光,我在这里蹲了一晚,都没等到女郎亮它那宝贝嗓子。”
习瑞走出艺术馆左侧的走廊,脚步很轻,像从阴影里脱出来的,避开了星光。
他虽和谢潭说话,眼神却一直贴着艺术馆的墙壁游走,逐个画作盯过去,分外认真,像他才是艺术史专业出身的。
原来是被他吓跑了。习瑞也盯上海妖,应该是为了回收。
也不是,谢潭想起,女郎是导致常明爱沉睡的罪魁祸首,习瑞外热内冷,也可能是报复。
这是拿他当鱼饵,并且抢鬼头的。
谢潭作为被安排任务,想在家族露脸的旁系少爷,自该不自量力地和他争一争:“是该谢谢我,我不睡觉,你就要枯守成‘遗迹’的一部分了,这里全是画,倒缺一座雕像。”
习瑞装听不出他的嘲讽,与他一道向里走,指尖突然一挥,一道黑色电光钉进一幅麦田风景画,豁开一角,金融融麦田里随风舞的白裙先一步飘走,只有白墙被烧出一道黑漆漆的细痕。
“唉,生前不是演唱家吗,死了倒成白泥鳅了。”习瑞的眼睛不停在画间游走,寻找藏在画中有靡靡之音的女郎,“你也帮我看着点,抓到了我们四六分。”
能让小镇陷入沉睡的漩涡,在这位邪教徒口中,却是可以分赃的货物一样,而且默认他们在一条贼船,谢潭也是个有目的的贼人。
谢潭:“你要杀它?”
习瑞了然:“看来你是为了活捉。”他有些苦恼地说:“这有点难办了。”
谢潭颔首:“那就各凭本事。”
习瑞无有不应,既然目标相同,他的社员必然也是有备而来,那可不就是各凭本事?
但谢潭想的和他不一样。
少爷必定想收服怪物,但他自己就一个废物,苏禾不可能指望他,说“别拖后腿”是真的。
如果就是这个怪物,其实是苏禾和习瑞打擂台,和他有什么关系?他的“各凭本事”是替苏禾说的。
但问题是,要收服的,真是这个怪物吗?
或者说,苏禾此次前往浮水镇,真是为了收服怪物吗?
全镇都有海妖传说,只要不是雨天,没有阻挡的歌声,就会在镇中飘荡。
误入旅人都能查到,苏禾没道理现在还由着长腿的海妖在艺术馆办个人演唱会。
他又想起梦中世界空荡的青瓦房。
房子被咒文封住,他有发结做通行证,是自己人,才被放进来。
可都是自己人了,那个族人不管是现实装睡,还是梦里被隐藏,又有什么必要?
少爷一个废物,演这么一出,太兴师动众了,若说想骗苏禾,又太不自量力,把山羊圈里养出的狼犬当什么?
要么,这族人也是个蠢货。
他研究的山羊图仪式,除了害一群无辜者丧命,没看出威力,倒像画个图腾拍马屁的。
所以他不一定有真本事,也就旁系少爷当个宝,俩废物碰一堆了,若少爷当初没有扑空,真见上面,能成知己。
要么,这背后有更大的事,他不是装睡,他的确睡了,但……真是因为海妖的歌声吗?
这里的人,都是因为歌声入梦的。那族人又入了哪厢的梦?
谢潭心想,海妖会不会只是一个幌子?
习瑞就在他身侧,黑山羊自己露出踪迹,自己会不知道吗?
镜教团不屑黑山羊,黑山羊肯定也不待见镜教团,怎么会想不到老对手会趁机凑热闹,打探情报?
他这个根本出不上什么力的年轻一辈也是幌子。
虽然废物,但很合适,就因为那山羊图,既然和家族重新活跃的时间点对上,教团肯定会多关注布图的人。
让他找异常,抓怪物,引走教团的部分视线,不过重头戏还是海妖,教团不可能放过这么一个怪物,不管是收为己用,还是“回收”,都是不错的选择。
苏禾就能躲在暗处,做家族真正的“任务”。
谢潭想,那家族还得谢谢他,如果是废物少爷,习瑞早察觉了,但因为认为他不一般,还真让他起了幌子能做到的最大作用。
但即便如此,习瑞也该有怀疑,只是确实对海妖心动,所以顺势而为,抓怪物,再从他这里打探情报。
他还记得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是因为黑山羊的踪迹,与背后的预言。
最关心这个的,就是家族本身和教团了。
所以一直追着他的视线,那只暗处的眼睛,是那个族人或手下韩老头,还是习瑞,或者苏禾?
“分开走吧。”习瑞钉了七幅画,都让女郎跑走了,他好商好量,“走在一起,给它压力太大了,还是分散开,有希望,它才会冒头。”
他说的好像他俩一起行动,就是黑白无常索命,鬼魂都退避三舍,没有失利的道理。
虽然谢潭从头到尾就没出过手,冷眼旁观他打地鼠。
歌声混在哨音里,分辨不出源头,好像哪里都有,反而成了障眼法。
于是两人一左一右,走向两侧的走廊。
走廊挂满画作,写实的画在夜晚的星光下,有种模糊老照片说不出的怪异,而更意识流的画作本身就长得不和谐,像就是恐怖主题的作品。
谢潭来到早上倒塌的画前。
在看到画前,他没有一点印象,看到画后,也没想起什么。
因为这幅画全黑,但好像材质不一样了,他一敲,居然是块黑色的镜子。
不过,并不止教团有镜子,韩老头就给沉睡的族人挂那遗像镜子,像咒他死一样。
谢潭与黑镜中的自己对视,模样有些不清楚,毕竟镜子是黑的,抹去那些肌肤纹理、细节层次,镜中人更像剥落最后一层人皮的他,美出完全的邪气,一张艳鬼似的脸。
尤其那双唇,艳红至极,像用人血做口红。
镜中的他嘴角慢慢上扯,笑出了端庄的女气,红唇微启,舌头往下拉,舌面上印着一个图样。
好像是……棺材铺的那个图样?
莫名其妙的情报带到,镜中人的舌头慢慢缩回去,身影也淡了。
突然,一道黑色闪光自画中刺出,一举穿透镜中人的舌头,闪光四裂,镜子一下子烧起来。
谢潭的镜中倒影急速一躲,舌头保住,喉咙却被割破了,在火光里狼狈闪走。
无处不在的美妙歌声劈了调,真成了鬼叫,凄厉得他头皮一麻。
习瑞从着火的镜子里跨出来,手里还抓着女郎喉咙上的一层皮,皮像被水泡发了,很快融成液体,落在地上。
“哎呀,来晚一步,不过幸好有小谢你指路,你果然向着我。”习瑞拿纸巾擦手,“那怪物用歌声惑人,也算另一种天赋异禀的巧言令色,你可别相信它的话。”
谢潭不咸不淡瞥他:“有你躲在镜后,品它哪句不对,我还担心什么?”
习瑞一点也不尴尬,跟着把自己挑破了:“可惜它什么也没说,那海妖虽然惑人,但碰上你,还不一定谁被谁惑呢,本想仗着你蹭点情报的,这镇子怪得很,总觉得不止能养出一个妖怪。”
“是可惜了,我是误入的。”谢潭轻飘飘敷衍一句,就往外走。
镜子的火焰刚熄灭,就如同早上一般,啪地砸下,正扑向谢潭,将他吞了。
习瑞装作一惊,对空荡荡的走廊说:“原是又是误入的,那这里可太危险了,我得保证社员的安全,我送你出去。”
谢潭再睁眼,躺在301的床上。
他被习瑞赶出梦中世界了。
第49章 沉睡的魔咒(13)
可习瑞走出两步, 又觉得不对,心里有点空。
他回身,空荡的走廊里, 镜子拍在地上,已经碎了。
镜子不是他的, 应是黑山羊设的, 谢潭到前,他与海妖就你逃我追过, 海妖有意把他往那镜子前引。
这是想把他赶出去。
这怪物曾经是人, 被叫海妖,只是因为艺术馆靠近海边, 歌声飘摇, 像从海中来, 并没有人鱼尾巴,却“游”得飞快, 一会就不见了。
但谢潭一来, 习瑞就有想法了,怪物都喜欢往他身上凑, 像蜜蜂蝴蝶追着鲜花。
而且谢潭寻到这里,肯定不是为了欣赏画作, 海妖果然有单独给他的情报。
镜子里有埋伏, 费了他一些工夫解决,最后镜子被他种下印记, 悄无声息换了主人, 反过来让他利用了。
他也是为社员好嘛,这里多危险,到处飘着人间不该有的梦。
有哭, 笑才珍贵,都是笑,这是什么诈骗组织的欢迎会?
瞧两眼,不觉得瘆人么?
所以拿到情报,习瑞就过河拆桥,安全护送社员回去。
太贴心了,如果不是社团人少,最佳社长就该是他的。
可是……虽然他早准备好,一切又在电光石火间突袭,但真一下子成功,总觉得哪里不对。
过于容易了,他是很厉害啦,但谢潭一点防备也没有?怎么可能。
习瑞从同事那里得到情报,黑山羊的,美其名曰历练,被教团追踪到的三处,派出的组合都是老带少。
老不死的都快灭族了,历练个什么?多买几个好棺材吧,这群不入流的,迟早挫骨扬灰。
至于谢潭,他可能在和黑山羊派来的“前辈”打配合,一明一暗。
真是黑山羊族人?
他漫步在走廊,脑子里转着,手也不耽误,一道黑电闪过,毕加索风的画作里,长两只眼睛的白区块就被他烧了。
他听着画中遁逃的惨叫,诶,妖怪跑的速度变慢了。
歌声相当于它的力量,被废了嗓子,能力自然就下降了。
演唱家不能再唱,可怜鬼,徘徊还有什么意义的,送它一程。
全然不提是谁让它再不能唱的。
他没了耐心,头也不回,指尖向后一撇,电光穿透身后画作里的冰川,白蒙蒙的冰面刹那四分五裂,裂痕爬满整片冰原,水中起火,从画里烧到画外,封了所有出路。
藏在冰下的怪物出不来了,只能在水与火撞出的雾气里发出最后一声尖叫,像唱到绝处,真情实感压过所有技巧,用哭声唱高音,还劈了,劈得恰到好处,凄厉至极。
画被烧得卷边,雾气散到画外来,飘散在艺术馆里,真如谢潭所言,有了几分“遗迹”的味道。
死去的亡魂是这座建筑里落下的灰,有时光烙印,一如她当年歌声,曾笼得满海湾探首,寻她的芳音,海波粼粼处,有她的倩影。
在小镇中,和景区建成前就住在附近的人家里,能寻到一两张旧报纸,窥见女郎戴洋船送的新帽子的照片。
这里其实是艺术港湾的起源。
但那很远了,昙花一现似的,今日之人,如何记得百年前的深巷里第一家的酒铺,酒香能飘百里呢?
船通了,这样的酒就多了,更好的也有,只有“第一”的头衔,不够时间磋磨。
变成厉鬼,讴出几句人间不敢收的靡音,才在时间里又多苟延残喘一会。
海湾闻名,在最风光时自杀,她图什么?
就习瑞查到,若说是因为早年凄苦,亲人病的病,死的死,那时候就该上吊死了,哪还能咬着一口牙,攒着一口气,熬到出息了,能让家人泉下有灵时,又突然“受不住”?
若说困于情,是有过几段爱情,但说“困”,对她有些俗了,她醉心艺术,是不满只局限在海湾里唱的,她要做声名远扬的绝代歌者。
这死里有蹊跷。
但也不重要,他知道,不把谢潭赶出去,对女郎也不赶尽杀绝,能获得更多情报,但他不会留它。
他的朋友刚醒呢,再被拖进这和死了没区别的梦里,他可这么办?
习瑞走出艺术馆,没能一下子回到现实世界,但他也不意外,他早有猜测,海妖只是梦中世界的引路者,以它的能力,不足以支撑覆盖整个小镇的梦。
它必定从黑山羊借到力量,这个镇子里,绝对有一块大的镜子碎片,可能都不是“碎片”。
过了午夜,天似乎要转凉,夜幕的黑色变浅,但退到深灰就不动了,潮湿的雾气扑在他身上。
咦,外面也起雾了?什么时候起的?
习瑞一顿,重新回看艺术馆内,馆中白雾弥散,水汽缭绕,已经看不清那些画了。
不对……小镇里也有雾,是和馆中一样,在镜子碎时,一起出现的?
他快步跑下小路,到海边,平时静到怪异的海躁动不安,像即将要烧开的水,浪从下往上翻涌,扬起的水珠星星点点,居然向上飘,半路没了力气,就倾进小镇里。
雾气朦胧的水面上,隐隐有一座小山的轮廓,阴黑地躲在逆行的水幕间。
习瑞越品越不对,倒不是因为怪象,而是……他立刻打符,符被黑火烧尽,他却还在原地。
那女郎知道他来者不善,自然不会一展歌喉,请他进家门,他是用特殊手段,硬挤进来梦里的。
但现在他出不去了!
那镜子能让梦中人跨回现实,但碎裂就会引雾,封锁梦中。
他反应过来了,谢潭也是顺水推舟,故意往镜子那里走的。
不是他赶走谢潭,是他被谢潭困住了!
水滴倾斜而下,啪嗒,滴在他的脸上,居然没有海风凉,有些温。
下雨了。
谢潭抹去脸上的水珠,往下看,地上没有尸体,只剩一滩血泊,和拖行的血痕。
他关了窗户。
他也不恼,只是在想两件事,首先是海妖的力量从何而来,电梯的故事里,曾写过朱锋亮的心声,说碎片维持一栋楼的仙境就已经吃力了,而海妖歌声能拉着整座小镇做梦,造出一个“里世界”,谁供应的力量,在哪供的?
其次就是雀斑女生的提醒,下雨时,歌声被雨水阻扰,送不进小镇,人们无法到达梦中,那么梦中之人是否能出来呢?
绝望者忘记痛苦,被得偿所愿牵住,甘愿沉在梦里。
习瑞可不是,和他一样,不是那个世界的人。
他能出得来吗?
那镜子又到底是谁放的,习瑞还是黑山羊?
谢潭望向大海,他现在也看不出这海到底是安静,还是有些躁动,但最重要的,还是海上迷雾中,若隐若现的小山。
晴天里,海上可什么都没有。
昨日,薛鸿和陆今朝就出海寻人,一直没回来。他垂下眼,推门到走廊,隔壁的门窗果然都开着。
下到二楼,走廊上交错的拖痕,让他非常熟悉,201打不开,但雀斑女生应该就在里面沉睡,另外两间屋子大敞四开,也是只见狼藉和拖痕,不见尸体。
尸臭和植物香气混在一起,谢潭抬头,完全展开铺在天花板的人皮怪,由一个点慢慢揪下来,像凸起的一只幽灵小手,卷着一捧新鲜的尸花,还沾着雨露。
不只是谁的血,抹在它撑起的那块皮的两侧,晕染开,像害羞的红霞。
这回,谢潭接过花,小手很高兴地晃了晃,就识趣地缩回,想要爬走。
“在楼下等我一会。”谢潭说完,就走向走廊的另一侧。
人皮怪僵住片刻,像掀地毯一样,在天花板上扑腾几下,一溜烟流下楼。
谢潭不知道他们怎么分配的房间,但梦中世界回来,常明爱住哪,他却知道,正要敲门,门先被猛地推开。
他往后避了一下,先看清常明爱身后的房间,简直像关了哈士奇一天回家的样子,所有能装东西、形状算得上“器皿”的物件全被拆开,到处都是,有的就是空盒,有的却是人体器官标本。
整面墙纸被撕下一半,有许多分散的孔洞,洞都不大,洞里是一整块挖出的球型空间。
一被掀开,那些只在午夜出现的嘈杂声音,在白天也能听到一点,没有阻隔,还更清晰了。
声音就是这些空器具里存的,都是之前住店旅客的,像藏在暗处的留声机,记录每一个无知来客的生到死。
其中一个洞,有一只眼珠在球里滚,滴溜溜转到正面,严丝合缝地堵住孔洞,正好露出瞳孔,盯着他们两个。
声音就少了一道。
谢潭收回视线,落在焦急的常明爱身上。
常明爱出门差点撞人,也是一惊,见是他,像就是要找他的,拉着就走:“你可算回来了,你……你这是要去哪?”
可算回来?他是最早回旅馆的人,那就是在说,他可算从“梦里”回来了。
谢潭:“去棺材铺。”
常明爱:“你知道了!我也猜夏姐在那!快走快走,那个蓝发的女生可能就是被抓到那的,夏姐失联前的信息就是这个意思。”
对门开了,孙恩泽拘谨地缩在门口,现在这个鬼地方,除了被歌声哄去如同半死的世界,显然不可能睡好,他眼圈更深了,人也像吊着魂飘。
常明爱像差点把他忘了,一拍额头,嘱咐他:“你在这里吧,恩泽,外面就不像有安全地方,这里闹的怪事见过了,还能用上一点经验,而且他们出海一直没有消息,我们再出去找夏姐,可能顾不上,如果有什么消息,就麻烦……”
小孙同学窝窝囊囊,实在不像能委以重任,常明爱就说:“你就看着办,习瑞给你的符还在吧,你自己别出事就行!”
谢潭听明白了,夏无尽应该发现雀斑女生那部手机的不对,或和其他线索结合,或上楼找人套出情报,推出蓝发女生可能在棺材铺。
其他几个联系不上,但夏无尽和孙恩泽一起回来,没带孙恩泽一起去,孤身前往,大小姐这么勇?
谢潭和常明爱对视一眼,总感觉她像他们俩心照不宣了一下,他再瞥孙恩泽,一下子明白了。
他就说常明爱还有工夫嘱咐这一堆,大小姐不是独自前往。
孙恩泽可有两个呢。
他们不是去救人的,是去打配合,把棺材铺一窝端的。
第50章 沉睡的魔咒(14)
如果说海边的欧风艺术馆, 还有一点昔日艺术港湾起源的风浪余韵,棺材铺就是后天小镇里土生土长出来,立在群林静海里, 不起眼的一座小坟。
棺材铺就叫棺材铺,灰扑扑的店面门口立一块牌, 阴气森森, 就这三个字。
字下印着纹样,是一个竖起的半圆, 碗一样, 圆里几道蛇扭一样的线,像碗底发了芽。
没有窗户, 唯一紧闭的门也像一块棺材板。
一路跟随的人皮怪物丝滑流进门缝, 给他们开了门, 常明爱轻易就推开,还愣了一下。
门上响动, 她抬头, 就见一条条指骨串成的风铃,撞在一起, 发出并不清脆的声音。
屋里无窗无灯,漆黑一片中, 四面墙立着一共十口棺材, 顶着天花板,压迫感十足地审视来人。
十口?谢潭想, 他们可有十一个人。
地面和墙纸的材质像某种皮革, 血污与肮脏的拖痕交错在一起,简陋的檀木桌上,放着一盏灯, 像蜷缩的婴儿胚胎,再一看,才发现是肾脏做的小台灯,还拖着肾动静脉和输尿管,似乎在跳。
“所以那些……东西,都是棺材铺做的,”常明爱又想起旅店餐桌上的骷髅灯,皱眉,“那通电话,应该是已经做成的脑袋里存的‘录音’,这是卖棺材的吗?没客自己揽是吧?”
谢潭平淡:“更像做手工的。”所以这是人皮怪物的窝?
不,它更像做苦力的搬运工。
常明爱:“……”
一股臭味无处不在,常明爱捂住口鼻,有点想吐,但还是忍住,敲起这些棺材。
开盖就有惊喜,头两个棺材,就躺着红发男生和寸头男生,一个被锁链勒死,脖子有红痕,开膛破肚,全掏空了,另一个趴在棺材里,胸口还插着一节锁链,被穿透了,四肢不齐,后背被剔下一层完整的皮。
她让谢潭帮忙,正要打开下一个,突然听到屋后有响动,很闷,像……棺材里诈尸,撞上盖的声音。
里面还有棺材,夏无尽在这里?
他们进藏在一口棺材后的门,窄小的走廊尽头,还有一间屋,走廊四面的皮革墙纸都画满如海浪的繁复花纹,地面摆开两排骷髅灯。
里屋就是手工间,各种处理成型的,处理中泡池子的,没处理还血淋淋的,都在这里,还有成堆码进箱子的骨头,按长短错落排,杆子上有晾晒的人皮。
整个屋子被血味臭味淹了,常明爱差点昏过去,谢潭也没好到哪去,太阳穴又在跳。
这味道……好在他的信息素只是晦涩的难闻,不是这种浓烈的恶心,否则撑不到猝死被恐怖漫画世界绑架,他出娘胎能闻到的第一下,就该拿脐带把自己勒死。
但脏乱成这样,房间中心的位置却被干净得空出来,停两口棺材。
外屋的十口棺材是乡下常用的杉木柏木,这两口却是黑檀木棺材,两端微微翘起,像小船。
正面材头印着棺材铺的那个怪异图样。
十二口,现在又多出一口,只能是除他们外的本地人,给谁的?
那个老奶奶吗?
他们下楼时,旅馆老板不在前台,在锁着的101里嘀嘀咕咕什么,还有锁链晃动声,好像他抱着什么在轻轻地摇。
谢潭怀疑老奶奶的尸体没有被人皮怪拖走,被旅馆老板先带回去了。
他俩在101外偷听完,临走回大厅,他若有所觉回头。
101的门不知何时开了,老头仅剩的那只眼睛就夹在窄暗的门缝里盯着他,被发现也没有移开。
诶……这被注视的感觉,有点熟悉,是他?
一个旅馆老板,没有监视他的理由,黑山羊指使吗?
他暂时没管这个,回到当下。
这两口棺材,不可能是给他们十一个人中的两人,因为一个旧,一个新,绝对差出以年为单位的时间差,他们却是前后脚来的。
他们十一个外来者中,有一个可以拆出去,与当地的某个人算作一类,用特殊的棺材。
夏无尽他不了解,其他目前为止能称上特殊的,一个是雀斑女生,自愿沉入梦中,被小镇同化,另一个就是常明爱,她曾经是梦中的一员,在梦中旅馆还有自己的房间,这两个都可以算半个小镇居民。
但以这种标准,她们拆出来,另一个“本地”棺材又给谁呢,总不能所有沉睡的镇民里选一个代表吧?
所以最有可能是,这是给他准备的。
而另一口棺材,是早就在镇中沉睡的那个黑山羊族人。
他们循声而来,常明爱怀疑夏无尽被关在其中一口棺材里,或者为了躲谁藏在其中,正要抬起棺材板,就被谢潭按住了。
谢潭给她一个向外的眼神,常明爱就松手道:“就两个,那交给你,我去看外屋的。”
她离开里屋,还关了门,穿回走廊。
她看明白谢潭的意思了,那两口棺材不是,夏无尽在最初的九口棺材里。
他要留下,就只能靠她了。
她脚步一顿,骷髅灯压在地上的灯光里,人皮怪物就在前方,“裙摆”微微飘荡,像吊死的冤魂。
“捡尸人。”常明爱平静地说。
她想起它暗中一路跟随,所以不是谢潭要自己用,是……谢潭留给她用的?
棺材铺的门没关,风把它身上人皮缝合处夹的尸花花瓣吹到她身上,她轻轻掸去。
花瓣抖落在地。
谢潭没捞住,怕花束掉下去,又把花束往人皮椅的里侧放了放。
他打开旧棺材,果然是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还是沉睡的样子,腰间的发结被解开,在棺材里疯长,将他捆死在棺材内。
但重点不是他,棺材内壁可有点眼熟。
另一口棺材的缝隙里突然钻出一只枯槁似的手,掀开棺材盖,将他拉入其中,翻转间,里外两人对调,棺材盖再次扣上。
谢潭回到熟悉的棺材里,摸了摸棺材的边沿,果然有烧过的痕迹。
当时,棺材埋在树林的土里,他没见过棺材的外形,只对里面有印象。
韩老头的声音在棺外响起:“我的手艺还不错吧,做这个做一辈子了,你来得匆忙,边角我没来得及修呢,但问题也不大……一个冒牌的,你也配不上顶好的棺材。”
果然是他,人皮怪显然是黑山羊养的怪物,棺材铺必然也是黑山羊在小镇的据点。
至于被识破身份,谢潭有心理准备,这口棺材既然都是韩老头做的,肯定也知道棺材里发生过什么。
谢潭敲了几下棺材壁,像在摸索怎么打开:“既然我不是你们族人,还抓我干什么?”
他声音平淡,有理有据,让阴森森的老头子也噎了一下。
韩老头开始在另一口棺上,将棺材铺的图案补全,补成完整的黑色山羊家徽:“别白费力气了,棺材里烧过那个废物的头发,也烧过你的,就是做了标记,不管是你,还是你身上那个废物的发结,都与棺材合配,这就是你的沉眠之处了。”
谢潭:“是么。”
他感觉到腰间别的头发的确在变长,像生长的藤蔓,爬向他的四肢。
韩老头没再听到他敲棺材的声音,就知道被棺材激活的发结将他捆住了。
他装模作样叹气,拍旧棺材:“没想到你会醒,看看这个,安安稳稳睡着,入甘甜美梦,什么都不用管,离了人世间,可不就清净了?你倒不知趣,现在好,只能活受罪了,怪你那同伴,好心办坏事啊,不过……一群不懂真义的疯子教徒,可能也好心不到哪里去,说不定是他故意的。”
长发在棺里结网,谢潭挤不过,就由着它们裹住自己,闻言挑了一下眉。
习瑞把他赶出去,应该以为他是黑山羊族人,他找海妖,习瑞就不能让黑山羊得逞,利用他引出海妖,就过河拆桥,把他赶出去。
但习瑞也不会信海妖就是黑山羊的目的,只是他与那被误认为海妖的女郎有怨,本就要杀,却没想到被困住了。
所以镜子是黑山羊的。
而韩老头知道他不是黑山羊族人,以为他和习瑞是一伙的,是镜的教徒,但也顺水推舟,反正他有发结,就能当做黑山羊族人,完成封棺,不知道要做什么仪式,老头好交差。
而女郎和人皮怪一样,都是黑山羊养的怪物,做表面上的迷障,乱他们的视线,方便家族在此地真正的活动。
歌声牵谢潭入梦,可能也是黑山羊授意,他陷入沉睡,就方便了,不会挣扎。
但在白天,那幅画莫名倒下时,女郎就给了他提示,梦中再透给他线索。
不过,谢潭想,老东西还是留了一手,可能是女郎引他入梦太积极了,让他看出不对了。
那个早就沉睡的前辈,的确是因歌声入梦,没在梦里的青瓦房,就应该在梦里的棺材铺。
故意给他留空门,就是让他产生怀疑,再结合女郎的指向,即使他不巧离开梦中,也会自投罗网。
镜子碎了,就下起雨,表里世界隔绝。
韩老头以为习瑞先放他出来,两人一表一里调查,效率更高,然后再他的算计下,都弄巧成拙。
现在谢潭死到临头,韩老头还不忘挑拨离间一嘴,两大势力果然爱拔份别苗头。
但也更确定了,韩老头也是黑山羊的人。
“你叫苏韩?”黑山羊本姓就是苏。
所以黑山羊的任务,其实是拿自家人献祭?不弄死他,又封在棺材里,谢潭只能想到这个了。
“好久没被这么叫过了,族人不在身边,就这点不好,怪想家的。”苏涵有点怀念,温和了一些,“用邪教徒啊,我还嫌脏呢,但事总得办,不过我这里留声的东西多,有遗言吗,留给你那同伴听……如果他出得来的话。”
话像临终关怀,事却提的像要再给另一个教徒一巴掌,嘲讽教团一波。
但,这个苏老头一直做棺材,可能很久没出过小镇了,和黑山羊一样日薄西山,信息有点落后。
他不觉得那面镜子能困住习瑞,既然年纪轻轻就是副教主的心腹,顶多被困住一时。
除非镜子是苏禾精心设计,但从前系列看,苏禾不服就干,懒得玩花花肠子,镜子应该是苏老头设的。
于是谢潭用哪边都不站的旁观者视角,客观地说:“你小看他了。”
习瑞要么已经出来了,要么只是时间问题,或者梦中世界还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所以暂时留下。
苏涵耳里,却是胆敢伪装黑山羊的讨厌邪教徒,临死前的嘴硬,那点乡愁牵起的温和就消失了,哼笑一声,给他棺材的黑山羊印记补全,果然,棺材里彻底没声了。
老头低声念什么,家徽就烧起来,“唰”地将棺材一圈围住,发黑的火焰逆行,钻进棺材缝里。
慢慢的,有黑雾从缝隙泄出,但没有任何味道,连烧焦味都没有。
苏涵没听到惨叫,有点可惜,应该是头发长过头,把声音埋住了,可能都堵住了他的嘴。
火只是打个烙印,给棺材也给人。
并不是为了酷刑,毕竟是为族人准备,只是祭品卖相不好,可不敢寄到神前,火把棺材烫一遍,就灭了。
该送棺了。
至于外屋那两个小丫头,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有捡尸人,估计也已经进棺材了。
苏涵推推棺材,就发现新的这口棺材,盖没合住,被野草般疯长的头发卡住了。
他就掀开一点盖子,把头发塞回去,没想到头发先一步缠住他的手腕,像章鱼触手般,柔软而灵活,迅速缠上他的整条手臂,将他拽进棺材。
而另一个被长发裹住的人同时顶开盖子,抓着棺沿起身,给老头子让位。
长发慢慢退下一些,像交错的流苏挂在谢潭身上——那火全被头发挡住了,谢潭毫发无损。
苏涵定睛一看,发现谢潭身上缠的长发有异,每段都绑着古怪的符纸,吸收了黑雾,符纸如被墨染,近乎于黑,血红的咒文却更鲜亮了,在昏暗的屋里,浓黑的发间,几乎亮着血海深仇似的光。
他大惊,这不是那个废物旁系的发结,他还有一段发结,难道这个少年真是族中人!
但就算是,另一个躺在棺材里的男人也是族人,还不是乖乖躺着,怎么可能挡住太阳的火焰!
而且,那绑在发间的符咒有点眼熟……
可来不及想这些,老头皱巴巴的身体立刻扭曲折叠,要硬钻出发丝的包围,三下五除二,居然真的被他摸到空隙,黄鼠狼一样要跳出棺材。
结果刚一上岸,就被一斧子拍回棺材。
孙恩泽沉默地站在一边,将斧子猛地砍进棺材里,贴着老头的脸,向下一压,刃锋悬在老头的一双眼上,斧面映出他终于变了的脸色。
他大骂:“你既是族中人,就该知道我们为什么这么做!家族荣光时,知道享福德,家族要没落,就该知恩图报,力挽狂澜!何况这本就是家族百年传承,是苏家命里该回馈的东西,别忘记你的来处!居然还和那群不懂真义的邪教徒为伍……”
孙恩泽皱眉,它记得谢潭不喜欢吵闹,于是又把斧头压下一分,谢潭微微一抬手,阻止他:“我有话问。”
锋光逼得老头闭一下眼,斩断半截眼睫,停住了,也停住了老头吵闹的嘴。
谢潭俯下身,身上乱缠的长发随之滑落、下垂,他伸手,拨开一点斧子,锋刃险险擦过老头的额头。
少年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问:“棺材是你做的?”
苏涵先是一愣,不知道这有什么可问的,自己都说好几次了,一时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废话,当然都是我……”
眼珠再一转,他回过味了,像看或遗落或被抛弃在乡间的粗鄙私生子:“原是长在外面,没被教过的,怪不得没见识,还和邪教徒厮混,可怜,真是有辱你身体里的山羊血,你不必问了,我与你不同,生是家族的人,死也当守卫家族荣光……”
他一下子噤声,因为散落的长发间,他好像看到少年笑了一下。
凉气像四散的蜈蚣,从他的脊椎爬向全身。
谢潭确认完自己的推测都没错,起了身,孙恩泽二号向谢潭伸出干净的那只手。
他扶着孙恩泽二号的手,跨出棺材,将废物少爷的发结扔进去,与棺材匹配的发结很快将苏涵绑死在棺里,像无数张蛛网绑住一只垂垂老矣的虫。
那虫被埋了,还在讨人厌地叫,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家族荣耀、神明真理,不知道是洗脑口号,还是真的偏执进了信念里。
谢潭神情冷漠地擦了擦手,一个字也懒得听,将花束随意捞进臂弯,转身离开,只道:“辛苦。”
孙恩泽二号点头,一斧子下去,声音倏地灭了,棺盖合上。
封棺完成。
等他也走了,满屋存了老头激烈遗言的“留声机”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口了,七嘴八舌,叠成魔障的声浪。
在恐怖的血腥味里,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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