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10
Chapter10. 甬道
霍克里奇街依旧是死气沉沉的模样。脏兮兮的石板地上残留着污水和泥泞的痕迹, 只不过在这时节,脏污中多了纸偶的残骸,还有不少废弃的碎纸片。
诺兰跟着白薇来到了贝恩租住的地方。
这是一栋老旧得接近危房的砖瓦楼, 也只有霍克里奇街还会保留着这样的房子。这里穷鬼居多, 还是有不少人愿意为了廉价的租金住进危房,毕竟片瓦遮头总好过露宿街头。
今日运气不错, 白薇见到了房东。
房东是个上了年纪的胖老头, 听说二人要看贝恩的房间,二话不说就把钥匙给了出去。
“你们随意看,租金看着给。”老头一边啃着面包,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什么?你肯定记错了,前几天没有人来看房。这间房子根本就没人看,空置了几十年, 也就那个小说家去年租下来了。”
果然如白薇所料, 伊莱根本就不是来租房的。他甚至没有见过房东, 否则不会连房东的性别也搞错。
白薇再次回到了D347H门前。门板上依然刻着那个断角山羊图腾,只不过上头的颜色明显淡了许多。
诺兰凑近图腾看了一会儿, 摸了摸图腾的纹路, 手指撤下来的时候, 指腹沾上了红色的粉末。
他搓了搓细细的粉末, 转头看白薇:“是不是觉得眼熟?”
白薇盯着他指腹上的粉末, 蓦地一惊:“这是……”
“对, ”诺兰拍掉了粉末, “就是追踪粉。和你当初揭下的通缉令是一样的, 虽然不是黑蝶的粉末,但一定也是用某种族裔的粉末研制成的。”
这是一种极为古老的通缉人头的方式, 沾上粉末的人不仅会被尾随而来的猎者杀死,还很有可能直接死于粉末里的剧毒。
眼见白薇马上就要拧起眉头,诺兰连忙道:“现在这些粉末已经失效了,碰一碰不打紧。”
奎茵已死,追踪粉的目的已经达成,故而它渐渐失效,图腾的颜色也随之黯淡,直至消失。
白薇这才舒展开眉目,但心里的疑惑却不减反增:“这是贝恩的房间,如果有人在门板上用追踪粉做了记号,目标不应该是贝恩么,为什么最后死的是奎茵?”
诺兰摇了摇头,他也不知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按理说追踪粉是不会认错人的。
“进去看看。”诺兰将钥匙插进了锁孔,转了一圈,门开了。
门内依旧是狭小的卧室,单人木板床如上次白薇所见,摊着几件男士衬衫。桌子、椅子和柜子上已蒙上了薄薄的灰。
诺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房间很小,贝恩的私人物品也很少,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警署的人显然已经来搜查过了,大概也没有重要的发现。
诺兰走到了窗边,往外看去,从这里正好能看见街对面的霍克里奇街13号。窗前的书桌上堆满了书,大多是些或猎奇或艳俗的小说。他随手抽出一本小说,翻开看了起来。
白薇走进了房间的盥洗室,或者说这不能称之为“室”,只是在房间的角落里安了个洗手池和便池,再由木板隔开。
洗手池上方的镜子上满是污点,地上、墙壁上印着可疑的黄色污渍,空气里浮动着不太令人愉悦的味道。白薇下意识皱了皱眉,她正要退出去,冷不丁瞥见了镜子中的自己。
斑驳的镜面印出了她的样子,镜面似乎不太平整,显得她的脸有些变形。
她走到洗手池前,凑近镜子,果然在镜子的边缘处找到了一条凹缝。
“诺兰。”白薇轻轻唤了一声。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她转头,拉住诺兰的手臂:“你看这里。”
诺兰眯起眼,往凹缝里看去,不由惊讶:“镜子后面还有一个空间。”说罢他双手扶住镜子两端,略一用力,将这面镜子取了下来。随着镜子被取下,墙皮簌簌地往下落,露出了镜子后的空间。
那是一个将近一人高的甬道,黑洞洞的,不知通向哪里。
白薇和诺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犹豫。
诺兰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下去看看。”
白薇自然不会同意:“我去,你守着入口。”
诺兰无奈地看着她。
“不如一起?”白薇伸手勾住他的指缝,握住了他的手。
诺兰蹙眉,半晌后终是点了头:“跟紧我。”
两人走入甬道,诺兰折回身,又将那面镜子挂了回去。
镜子挂回原位后,甬道内瞬间暗了下来。
诺兰靠着听力分辨四面的构造,拉住白薇的手,引着她往前走。他正要开口嘱咐小心前方的凸起,黑暗中突然多了一簇小火苗,照亮了甬道。
白薇轻轻吹了吹涅槃火,笑眼弯弯地看着牵着她的诺兰:“走?”
诺兰不禁莞尔:“走。”
甬道一直向下,宽度越来越窄,似乎刨出这个隧道的人已丧失了耐心。
“不知这条甬道会是谁的手笔。”白薇不由好奇。
诺兰想了想,说:“应该不是贝恩。这个甬道的年岁将近有一个世纪,早在贝恩租下这间屋子前,它就已经存在。”
不知走了多久,甬道不再向下倾斜,变为了平行幅度。
诺兰侧耳听了片刻,说:“我们在马路正下方。”
“我们在地底下跨越街道?”白薇奇道。
诺兰点头:“对。”
平行的甬道很快就到了头,确实是街道的长度。接下来的甬道开始往上,地面被凿成了阶梯的形状,越发陡峭起来。不一会儿功夫,尽头隐约有光。
到了。白薇熄灭了涅槃火,跟在诺兰身后,悄无声息地靠近甬道的出口。
诺兰停住了脚步,神色略有古怪。
白薇询问地看向他,只听他低声道:“等一会儿再出去。”
她不觉有异,于是等在原地。大约过了一刻钟,诺兰掀开了出口的遮挡物。
亮光突然而至,白薇下意识眯起了眼睛,片刻后才看清出口的情状。此刻他们正在一口箱子里,箱子堆放在屋棚内的某个角落。这是个极为简陋的屋棚,用大小不一的木板拼凑而成,板与板之间并不契合,外头的光线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洒了进来,笼在了尽头的一张大床上。
床也很简陋,但床上的枕头和衾被看上去很华丽,与这屋棚格格不入。
只是眼下被褥皱巴巴的,女人的内衣从床边垂了下来,勾住了床边的蕾丝,地毯上还有男人的皮带。
白薇瞬间明白过来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们先出去。”诺兰若无其事地说。他自然不会告诉她,刚刚那场激烈的床事尚未结束,只不过两位主人公移步到了屋棚后的野地。
白薇触电般松开诺兰的手,轻咳一声:“我们出去,出去。”
诺兰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忽略掉她耳根的红晕,自顾将她的手牵了回来。
屋棚外的景象白薇再熟悉不过了:他们来到了霍克里奇街13号。
D347H通往的是霍克里奇街13号。
屋棚间的女人们纷纷转过头来望向白薇和诺兰,她们的眼里闪过惊异之色,仿佛活见了鬼。
白薇暗忖,虽然这里不欢迎男人,但他们二人也不至于招致这样的目光。她偏过头,对诺兰低声道:“这里的女人对男人抱有一些敌意。”
“我知道。”诺兰说,“所以我现在用的是女人的面孔。”
白薇呆了呆。
诺兰又道:“只不过,我用了奎茵的脸。”
白薇瞪圆了眼,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皮。
诺兰有些无奈地捉住她的手:“现在我们应该看一看大家的反应。”
在奎茵生活的环境里,对于她的死而复生,她们中的某些人会有哪些异常反应。
话音刚落,一阵刺耳的铁盆落地声在二人不远处响起。
白薇转头,便见一个满头脏辫的女人脸色苍白地瞪着诺兰。
“她是谁?”诺兰轻声问。
白薇记得这个女人,据说她是比奎茵还要有望夺得法雅公主桂冠的人,她叫……麦迪娜?
白薇正要向麦迪娜走去,却被两个女人挡住了去路。她们围过来,震惊地盯着诺兰:“奎茵……你没死?”
“天呐,你没死!”
两个女人泫然欲泣,激动地就要抱住诺兰,却不知为何怎么也近不了诺兰的身,好似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横亘在他们之间。
白薇想,这两位看来与奎茵的关系不错,或许是奎茵在这里的好友。
“你们是?”白薇问。
两个女人警惕地看了白薇一眼,又看了看奎茵,终是开口回答。
“我是苏。”圆脸盘的女人说。
“蒂亚。”另一个稍年长一些的女人说。
苏转头看着奎茵,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压低嗓音道:“我们以为……我们都以为你被献祭了。幸好你没事,太好了!”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蒂亚也激动地抹了抹眼泪。
诺兰闻言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蒂亚忧心忡忡起来:“你回来了,那么还会有下一个人被选中么?”
诺兰答:“既然这么害怕,不如我们一起逃走吧。”
苏和蒂亚皆是一愣。
半晌后,苏沮丧地垂下了脑袋:“逃不掉的,当年的安雅不就是因为逃跑……被烧死了么?”
“就烧死在那个小说家租住的房间里。”
苏越发觉得害怕:“就连她的弟弟也被烧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不能逃啊,逃了就真的没命了。”
蒂亚瞪了苏一眼:“别说了。”
诺兰与白薇又待了一会儿,见无法再获得更多信息后,便寻了个借口准备离开。白薇有心想找麦迪娜问一问话,却再也未能寻见她身影,只得作罢。
他们在众人又惊又惧的目光中踏入窄巷,离开了霍克里奇街13号。
然而二人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离开屋棚区后不久,一条细细的沙线从地上爬上了一块门板。沙线悄无声息地在门板上画了一个圈,接着缓慢地勾勒出了一个山羊头。
当山羊头的断角被勾勒完毕,所有的沙砾如被燃烧般陡然变红。多余的沙子顺着门板淌了下来,像一滴血泪,从山羊的眼角滑落。
第122章 11
Chapter11. 粉末
走出霍克里奇街13号, 诺兰立刻换下了奎茵的面孔。
白薇仔细回味众人看到奎茵后的反应。在一片愕然中,麦迪娜的失态尤为突兀。屋棚区里的女人们并未见过奎茵的尸体,仅凭警署的说辞便接受了奎茵死亡的事实, 因此当诺兰以奎茵的模样出现在霍克里奇街13号时, 她们没有半点怀疑,大多认为警署闹出了乌龙, 误报了奎茵的死讯。
但麦迪娜除外。
白薇捕捉到了麦迪娜一瞬间的情绪波动, 那是见到人死而复生的惊惧,以及不知出于何种缘由的恐慌。
麦迪娜能够笃定奎茵已丧命,并惧怕奎茵的归来。
白薇推测,就算麦迪娜与奎茵的死无关, 她也一定知道些什么。
诺兰说:“不止麦迪娜,奎茵的那两个朋友也有问题。”
白薇讶然:“苏和蒂亚?”
“她们怕我。”诺兰点了点头,“尤其蒂亚, 她的小腿抖得很厉害, 心跳乱得一塌糊涂, 那不是见到好友安然无恙后该有的反应,相反, 我常在撒谎的罪犯身上听到这样的心跳。”
诺兰继续道:“有问题的肯定不止她们三个。”只不过这三人沉不住气, 率先暴露了出来。
白薇不禁皱起眉头, 先是追踪粉绘制的图腾, 再是贝恩租屋中通往霍克里奇街13号的秘密甬道, 接着是这些心怀鬼胎的女人, 这些凌乱的线索到底和奎茵的死有什么关联?
“我们能找到追踪粉的源头吗?”白薇问。
诺兰垂头看着她, 温和地说:“我们正在去往确认追踪粉源头的路上。”
白薇心下好奇, 未料片刻后出现在视野中的是黄昏斜阳下的蛛巷。
“蛛巷?”白薇拽了拽诺兰的袖子,满目狐疑, “你要在蛛巷里找追踪粉的源头?”
诺兰握住白薇的手:“跟紧了,别乱看,别乱跑。”
白薇凑了过去,搂住他的胳膊,笑着睇了他一眼:“怕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来?”
诺兰当即改握为搂,索性将她整个地锁进怀里,半点也不给人使坏的空间。
白薇咯咯地笑起来,也不挣开,只温顺地伏在他的胸口,难得地小鸟依人,引得诺兰警惕地瞥了她一眼。
夏令时的白日尤为漫长,傍晚的霞光足以横亘半个夜晚。蛛巷的夜店虽还未开张,但酒吧赌场已急不可耐地打开了大门。
诺兰带着白薇停在了一家酒吧门前。这家酒吧隐藏在蛛巷的角落,摇摇欲坠的招牌上画着个三叉戟。
三叉戟酒吧。白薇不禁侧目,她曾经来过这里。
诺兰推开玻璃门,往酒吧里走去。昏暗的酒吧里热闹非凡,与此刻清冷的蛛巷形成了鲜明对比。酒吧腹地的赌场早已开庄,赌徒们的吼叫和骰子甩落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酒精与大麻的味道相互交织,白薇不禁头晕目眩,呼吸不畅。
诺兰拨开人群,看向赌桌尽头:“裘德。”
他的声音不大,但奇异地压制住了赌桌边的嘈杂和嘶吼。被人群簇拥着的前黑蝶执掌者眯起眼向这里望来,与诺兰平静的眸子相撞。片刻后他挥开身边的拥趸者,碾灭烟,退出人群朝诺兰走来。
“你来干什么?”裘德面色不善,却在看到诺兰身边的白薇后,稍稍缓和了脸色。
诺兰答:“想找你问一些事。”
说罢他摊开手指,将沾染过追踪粉的指腹送到裘德面前:“这是哪里来的,谁造的,又是谁买的?”
裘德刮下诺兰指腹上残留的粉末,仔细端详了片刻,说:“跟我来。”
白薇与诺兰对视一眼,跟着裘德往三叉戟酒吧后台走去。酒吧后另有一片天地,无数的小格子间一排排罗列,由黑色的幕帘隔挡开,每个隔间里都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裘德停在了尽头的一扇幕帘前。他敲了敲帘子旁的门框,得到回音后,掀开帘子,示意诺兰和白薇跟上。
帘子内是一张长长的案桌,桌子后坐着个瘦小的老头。他戴着一面夹鼻单片眼镜,布满皱纹的干瘪的脸上嵌着一个醒目的鹰钩鼻。他抬眸看了看裘德,又看了看白薇和诺兰,神色淡漠地问:“要买什么?”
裘德别过脑袋,示意诺兰指腹上的粉末:“这是你造的?”
老头凑过来,硕大的鼻子耸动了几下:“是我这里卖出去的,有什么问题吗?”
“还记得买家是哪位么?”裘德问。
老头捏住单片眼镜,说:“这不是什么稀罕物,是用低廉的仿红蝶粉做成的,色泽不错,追踪效果一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功效,只是个好看的花架子。来买这个的人很多,通常是娼寮的女人,买来放在情人身上,防止他们变心。”
白薇一愣,这追踪粉竟是无毒的,仅仅能锁定目标的方位。她忍不住问:“这种粉末当真不能狙杀目标?比如……将目标变成干尸?”她想起奎茵的死,奎茵在苔姆仕河畔被发现时已成了一具干尸。
老头抬眸看了白薇一眼,缓缓道:“你是不是弄错了?”
白薇没听明白?*? 。
“你说的那种粉末确实存在,和我这里卖出去的仿红蝶粉很像,颜色、外形相差无几,但是价格差了好几倍。那是和黑蝶粉齐名的追踪粉,采自红斑釉蝶,遇到目标后会迅速升温,顷刻间达到燃点,将目标烧成干尸。”
“但是那种东西我这里没有,放眼整个蛛巷,恐怕也没人敢卖,因为红斑釉蝶和黑蝶一样毒,除了他们自己愿意贡献粉末,否则旁人无法获得原料。这个问题,想必裘德先生比我要懂得多。”
小隔间内沉默了片刻。
半晌后,诺兰问:“你是否还记得最近一个月向你购买这种仿红蝶粉的人?”
“当然记得。”老头推了推眼镜,轻笑了一声,“我们会标记与我们做交易的所有人,防止他们赖账、耍滑和报复。”
他转过身,从身后的博古架上取下了一卷羊皮纸。
“喏,一个月以来的买家都在这里了。”
白薇摊开牛皮纸,纸上画着几个容色各异的女人,最近的一个买家是个年轻的女人,一头红色的卷发,五官明丽,鼻翼两侧有细小的雀斑。
白薇一惊,抬眸与诺兰对视,果然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如出一辙的惊讶。
最后一位购买这种追踪粉的买家,是奎茵。
这个线索实在意外,白薇越发困惑,难道贝恩门板上的追踪粉是奎茵画上去的?若当真如此,为何奎茵会丧命在苔姆仕河畔?
***
二人离开三叉戟酒吧前,裘德叫住了诺兰。
“你在查守钟人?”裘德问。
诺兰没有隐瞒:“不错。”
裘德难得地笑了一声:“如今整个蛛巷、黑市和暗坊都在传,避世数百年的千面神竟与黄金狮联手,疯狂地狙杀黑魔法师和他们的走狗。”
白薇闻言不禁抬眸看了诺兰一眼。
诺兰没有说话,平静地等待裘德继续往下说。
“如果你有守钟人的线索,请告诉我。”裘德目光冷冽,“不止你想除掉那些渣滓,我也想取他们的命。”
如果没有守钟人从中作梗,摩罗夫人与她的孩子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与她的结局,或许也将不同。
“不白拿你的消息,你想要什么,我与你换。”
诺兰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裘德的眼睛,半晌后颔首:“成交。”
“正好眼下需要你帮个忙。”
***
夕阳即将散尽最后一丝余热,白薇与诺兰正沿着松胡广场往外走,途经苔姆仕河畔。
这是一条蜿蜒的长河,贯穿了整个多伦城。河的另一侧矗立着多伦最古老的建筑,多伦钟。
暗红色的晚霞洒在多伦钟的外墙上,像一团火焰,冷冷地燃烧。
白薇下意识停下了脚步,远远地望着对岸的钟楼。在她还是瓦多佛小姐时,她曾数次乘坐马车经过多伦钟,但从未将目光瞥向它。它古老、斑驳、沉默,是不被青睐的旧世纪的象征,却也是多伦城不可忽视的独特标志。
“你说,钟楼里到底有什么?”白薇问。
诺兰也望向那轮巨大的时钟。据说火种就储藏在多伦钟内,那些自称为守钟人的黑魔法师所守护的就是这座多伦钟,以及钟楼里的火种。
“无论那里有什么,若是要毁灭我们的,我会先将它毁灭。”
第123章 12
Chapter12. 话本
天阴沉沉的, 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偶尔有风吹过,消减了夏日的炎热。
查令街58号的院子里,只有希德百无聊赖地立在喷泉中央。平日里不修边幅的雕塑破天荒地撑起了一把伞, 防止雨水淋湿他的新帽子。
白薇从蓓姬的房间退了出来, 轻手轻脚地阖上了房门。蓓姬身上的蛊虫已经清理干净了,虽然她偶尔还会被噩梦惊醒, 但嗜血之症已完全好了, 只等诺兰将容器造好,她就能彻底告别那段可怖的记忆。
白薇问过蓓姬,她是否私自尝试着剥离记忆。
“怎么可能?”蓓姬毫不迟疑地说,“如果我知道该怎么剥离记忆, 就不用受这么多罪了。”
“那么有没有可能,有人趁你不备取走了你的一部分记忆?”白薇又问。
这个问题蓓姬答不上来了,那段日子她整个人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根本记不清她对别人做了什么, 也不知别人对她做了什么。
她反过来宽慰白薇:“就算有人取走了一部分记忆, 那也是无用的,因为根本无法通过破碎的记忆还原出制作骨人的方法。或许部分记忆被分离, 对我们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
蓓姬的想法与白薇不谋而合, 况且贝恩身上储存的记忆碎片已经被销毁, 无论擅自取走记忆的那个人到底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都已无法得逞。
这样想着, 白薇稍稍安下心来。
安格鲁脖子上的伤恢复得不错, 他已经能中气十足地与希德对骂, 控诉那无良雕塑趁人之危顺走了他的好酒。白薇每次来看他, 都会带来一些霍克里奇街的小道消息,这令他心情大好, 更加坚信自己能在今年的法雅盛会上拔得头筹。
房门再度被敲响的时候,安格鲁正靠在床上给新做的纸偶模型画眉毛。
他只当是白薇,于是头也不抬地说:“你怎么又来了,该不会是希德让你来当说客吧?你回去告诉他,让他把酒吐出来,否则这事儿没完。”
门边的人一动也不动。
“杵那儿干什么,来帮我……”安格鲁甫一抬头,看见了布莱恩。
布莱恩的神色有些局促。
安格鲁收起了一脸的玩世不恭,冷淡地说:“你来了啊。”
“你……好些了么?”布莱恩问。
安格鲁冷哼一声:“好啊,好得很,再来十次八次我也顶得住。”
“对不起。”
安格鲁抬头看着他,半晌后,终是叹了一口气:“你不用放在心上,蓓姬的事也是我的事,我又不会怪你。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别瞒我,虽然我不像你们那么厉害,但说不定也能帮上点忙。”
布莱恩垂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冰原狼抬起头,踌躇道:“我准备启程去极地海,承载记忆的容器需要几样材料,其中一样就在极地海。你……需要我帮你捎带什么回来吗?”
他已做好了被无视的准备,未料对面传来了一阵抽气声。
“极地海?”安格鲁眼睛一亮,瞬间兴奋起来,“上一次你带回来的浮生藻恰好快要用完了,你再给我弄几株 。噢!听说这个时节极地鲛人花也开了,你给我折几枝回来,还有……”
布莱恩如释重负,不禁笑了起来:“好,都给你带回来。”
***
连日来,阴雨连绵。雨势不减,风也大了起来,街边的路人行色匆匆,撑着伞早早地回了家。
鸟居也应景地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着窗玻璃,在玻璃上蜿蜒出一条又一条水流。窗外的枝叶被风雨打得摇摇晃晃,在卧室的地板上印下了摇曳的剪影。
这样动荡的风雨时刻,室内的静谧便显得越发迷人。
白薇趴在书桌上奋笔疾书,将这几日来收集到的线索一一罗列出来。记载着线索的纸张铺满了整张桌子,还有几张飘落到了地毯上。
裘德送来了消息,D347H门板上的追踪粉确实是奎茵买下来的,而奎茵则死于极为罕见的红斑釉蝶粉。这意味着,D347H门上的追踪图腾并不是奎茵的真实死因,那个房间也不是真正的案发地点。
可是,为何贝恩信誓旦旦地说,奎茵是在他的租屋中被带走的呢?
白薇在这条线索后打了一个问号。
那么奎茵到底是在何处粘上了红斑釉蝶粉的,又是谁将她作为了目标呢?
白薇苦思冥想了半天,转头便见诺兰悠闲地半躺在沙发上,翻着一本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话本。
她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绕到他身后,蹲下来看向那话本。
话本看上去极为劣质,印刷的油墨不够清晰,好几处文字出现了重影,这实在不像诺兰会青睐的书籍。此时,他翻看的那一页正讲到了男女主人公跌落洞窟,两人相依相偎,互诉衷情。
诺兰又翻过了一页,这页竟还有插图,白薇定睛一看,当即露出了嫌弃的神色。在那暗无天日的洞窟里,两位主人公竟宽衣解带,纠缠在了一起。插画同这本书的装潢一样劣质,两具赤条条的身体被画得分外丑陋,纠缠的体位也千奇百怪,直叫白薇大开眼界。
“好看吗?”诺兰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白薇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以诺兰非人的听力,想来他早就发现她躲在这里偷窥书的内容。他也不戳破,故意停留在这一页等着她上钩。
不过,看这样不正经的书,心虚的怎么也不该是她。
白薇绕到他身边,倚着沙发坐在地毯上,托着腮瞅他:“看不出来,你竟喜欢这样的书。哪儿来的?我在书架上都没见着。”
诺兰答:“贝恩书桌上拿来的。”
白薇瞪圆了眼,这人竟从租屋里顺了一本书出来。
“以前没看过这样的书,现在看一看,倒也觉得不错。”诺兰又翻过去一页,还是香艳的插图,匪夷所思的体位和烂俗的情话。
白薇捂住书页,耳根泛红:“不要看了。”
“为什么不看?”诺兰一副认真研究的模样,“学一学也是好的。”
他扣住白薇的手,往话本上摸去:“你看,这是什么?”
白薇正要抽回手,忽觉指腹触上了沙砾一样的东西:“这是……”
她定睛一看,不由一愣,指腹上沾着细小的红色粉末,与绘就图腾的追踪粉极为相似。
“这是仿红蝶粉,还是红斑釉蝶粉?”白薇不免好奇。
“是红斑釉蝶粉。”
白薇猛地一抖,拼命地甩掉手指上的粉末,却听诺兰低低地笑了起来:“你手上的红斑釉蝶粉已经失效了。”
“我想,这才是奎茵的死因。”诺兰说。
白薇心有余悸,忍不住又问:“既然毒粉在贝恩的书上,那么目标也该是他才对呀?”
诺兰翻开话本的扉页,只见扉页上写着不同的日期、时刻和地点。
“这是……”白薇喃喃,“奎茵和贝恩幽会的时间和地点?”
这本艳俗小说是奎茵和贝恩互递消息的信笺。
诺兰点了点头:“有人模仿贝恩的字迹给奎茵留下了私会的信息,奎茵翻开扉页时无意间沾染上了致命的红斑釉蝶追踪粉。”
白薇思忖片刻,说:“知道这本书用途的人不会很多。”
除了奎茵与贝恩,只有与他们二人极为亲密的人才会知道话本的秘密。贝恩孤身一人,没有朋友,那么知道秘密的人只剩下奎茵的密友。
扉页上,最后一行地址写着,多伦钟。
奎茵以为贝恩要约她在多伦钟幽会,于是只身前往了多伦钟,而苔姆仕河正是霍克里奇街去往多伦钟的必经之道。奎茵死在了去往多伦钟的路上。
窗外雨声哗哗,白薇心内的震惊尚未平复,人已被诺兰抱上了沙发。
“试一试?”他在她耳边低声询问。
白薇一时茫然,不知他想试什么,但很快她便发现自己此刻的样子有些眼熟,那分明是贝恩话本中主角的姿势。
“你!”白薇霎时红了脸。
然而单薄的夏裙根本无法阻挡诺兰的动作,他捉住她的脚踝,低下头,不由分说地埋进了她的身体。白薇只觉得五雷轰顶,每一处神经末梢都在这一刻颤栗起来,不过片刻功夫,无限的快感没顶而来。
不得不说,诺兰于此道极有天赋。他满面严肃,冷淡地抹去唇边沾染的体-液,像研究他的晶石和溶液,严谨地观察她的每一处细微反应。未等她的余韵褪去,他便将她翻过身来,覆上了她的脊背。柔软的裙子不知何时落在了地毯上,同宽大的男士衬衫纠缠在一起,翻滚、游离,又被捉回来,狠狠地入侵。
被风雨打湿的枝叶敲打着窗框,盖住了卧室中低低的哭咽,以及低沉、认真的,不知从哪个艳俗话本里学来的拙劣情话。
风雨尚未止息,虚空中传来了敲击窗框的声音。
白薇的神智回笼了片刻:“停下……有人。”
诺兰神色不变,慢条斯理地吻去她的泪水,这才撤了下来,捡起地上的裙子,耐心地为她穿上。
两人厮磨了一会儿,各自披上外套,诺兰唤了一声鸟居。
窗外的景象发生了变化,雨帘中出现了摄岚街警署的窗口。霍尔站在窗框边,手中的烟已快要燃到尽头,他显然已等得有些不耐烦。卢克站在他身后,正在整理桌上的文件。
这是诺兰与他们约好的会面方式,便于交换情报和线索。
霍尔碾灭了手中烟,凉凉地瞥了眼凭空出现的窗框:“不打算安个门铃么?我看你们俩的耳朵都不太好使。”
白薇若无其事地别开目光,手已在暗处用力拧了拧诺兰的后背。
诺兰却好似不觉得痛,平静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霍尔说:“一件坏事,一件好事。”
“好事是,贝恩醒了;坏事是,又有人被烧成了干尸。”
第124章 13
Chapter13. 女巫
这一次丧命的依然是霍克里奇街13号的女人。
“她是手艺人, 同时也做皮肉生意。”霍尔指了指黑板上死者生前的照片,“我们在她的住处发现了同样的红色山羊头图腾。”
白薇看向照片中的木门,暗暗心惊。她认得这扇门, 甬道尽头的那间屋棚就有一扇相同的木门, 只是当时门上尚未有这个图腾。
霍尔继续说:“那间屋子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她的固定居所,那是一间娼寮, 接了生意的暗娼大多会去那里办事。她在接待完一个客人后, 自燃暴毙。”
“每年这个时节,霍克里奇街都会有三到五个人被山羊图腾标记,随后离奇丧命。但至今我们都没能明白那个图腾到底代表什么意思。”霍尔揉了揉眉心。
白薇想起一事:“会不会与每年夺得法雅公主桂冠的人有关?”她曾听霍克里奇街13号的女人提过“献祭”,干得不好的手艺人会被选中进献给法雅。
一旁的卢克说:“过去几年我也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过。虽然每年霍克里奇街的手艺人都会获得市政大厅的奖金, 但事实上法雅公主不是单个人的作品,它是她们共同造出来的,只不过领奖时派了其中一个人去罢了。”
霍克里奇街的手艺人太多了, 其中不乏居无定所的流浪人, 要想将她们一一找来问话, 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那些女人们的说辞五花八门,根本问不出有效的线索。
卢克叹了口气, 继续道:“我们还找到了这群手艺人的组织者。”他将文件中的一张照片贴上了黑板。照片上是一个矮胖的女人, 满脸的褶子, 细长的小眼睛嵌在皱纹里, 竟一时难以分辨。
“她叫赛西亚。”霍尔又点了一根烟, 透过烟圈看向照片里的女人, “有传言, 她是个女巫。”
“她教会了那群流离失所的女人如何制造纸偶, 让她们有一技傍身,因此她在霍克里奇街13号有着极高的威望。据说, 奎茵就是她的得意门生。”
白薇看着照片上老态龙钟的女人,忍不住问:“她……多大年纪了?”
“没有人知道。”霍尔叼着烟,嗤笑了一声,“这群人没有身份证明,也没有在当地警署进行备案,他们就像响尾蛇一样盘踞在霍克里奇街13号。甚至有传言,从霍克里奇街13号存在的那一天起,赛西亚就已经在那里了。”
捕风捉影的流言越多,赛西亚便越神秘,威望也就越高。
诺兰问:“你们见过赛西亚本人么?”
霍尔和卢克对视了一眼。片刻后,卢克转过头,欲言又止:“我见过,但是又不能算见过。我只与她打了个照面,但她始终隔着幕帘与我说话。”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黄昏,卢克在窄巷里足足等了一个钟头,才有人领着他去往赛西亚的住处。赛西亚并没有同那些女人一样住在漏风漏雨的屋棚中,她在霍克里奇街13号有一栋专门的塔楼。
卢克被带到了塔楼的最顶层。顶层看着像阁楼,四面皆是架子,上头挂着五颜六色的针织披帛。那是个闷热的夏日,室内竟燃着一盆炭火,木炭的味道夹杂着一股甜腻的熏香,窜入他的四肢百骸,令他头晕目眩,口干舌燥。
在这样迷幻的场景中,赛西亚从门内走了出来。她比卢克想象中还要老迈,肥胖令她行动困难,她不得不扶着随行的侍女。接着,她像一坨层层叠叠的肉泥,稳稳地陷进了阁楼中唯一的四方摇椅上。她一坐定,侍女便放下了前方的幕帘。
卢克隔着幕帘问了几个问题,却没有半点收获。赛西亚时常答非所问,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因老迈而神智昏聩。
“我们怀疑过她。”卢克满面郁卒,“但没有任何证据。”
白薇指着黑板另一端的照片,问:“这些就是过去几年死于图腾标记的手艺人么?”
“对。”卢克点了点头,“从我们可以追溯到的第一个受害人起,都在这里了。”
“里面有没有一个人,叫安雅?”白薇回忆起苏和蒂亚的对话,她们曾提到一个叫“安雅”的女人,那个女人同她的弟弟都被烧死在了D347H。
“有。”卢克指着最左边的那张老照片,“她是最早一批被发现的受害者之一,距今大概有八十年了。”
泛黄的照片上,年轻的女人面庞带笑,她有着一头金色的长卷发,眸色和五官皆是淡淡的,看得出这是个很温柔的女人。
“她的弟弟呢?”白薇又问,“有她弟弟的照片么?”
“有的,稍等。”卢克在文件袋里翻找了一会儿,终于拿出了一张发脆的照片,“这个。”
白薇探过身子看向照片,猛地一怔,照片上的这个人她是见过的,就在D347H——那个有着雾霾蓝双眸的金发男子,伊莱。
他曾在谈笑风生中说起过那起惨案。
可是安雅的弟弟早在八十年前就已命丧于火海,若他侥幸未死,也已至耄耋之龄,怎么也不可能是伊莱的那副年轻模样。
“安雅的弟弟叫什么名字?”白薇并不报太大希望,但依然不死心地问道。
卢克翻开卷宗,说:“伊莱,他叫伊莱。”
同样的容貌,同样的名字,这当真是巧合么?白薇脑中嗡嗡作响。
那边厢,霍尔盯着满黑板的受害者照片,忽然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安雅之后的受害者看着都像一个人?”
“什么?”其余三人皆疑惑地转头,目光落在了那些照片上。
霍尔摸着下巴,缓缓道:“深色的头发,深色的眼睛,窄而小的面庞,五官线条柔和,少有棱角……”
白薇一愣,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除了安雅,其他的受害者都不是典型的多伦人样貌。
“像薇小姐!”卢克突然灵光一闪,“这些女人的面部特征,和东国人极为相似。”
诺兰的脸色当即难看了起来。
霍尔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合理推测,没有恶意。”
白薇按住即将发作的诺兰,附和道:“确实有几分相像。那个法雅神的口味倒也挺专一,这么多年来‘进献’的人都是按着一个模子找的。”
诺兰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
白薇干笑两声:“总也不可能选中我吧。”
话音刚落,三个男人神色各异。
霍尔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他正要开口便被诺兰冷冷打断:“收起你的心思。”
“你说了不算,”霍尔耸了耸肩,“还是得问问薇小姐是怎么想的。”
白薇反应了过来:“霍尔警官的意思是,希望我去当诱饵么?”
霍尔答:“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还有些话他没有说出口,譬如白薇足以自保,没有比她更适合当诱饵的了。大概也只有诺兰会认为白薇是个纤弱少女,须得人时时照看。
白薇并不排斥这个提议,但只要一想到诺兰的低气压,她当即举手投降:“或许还有别的更好的方法?”
对于白薇的拒绝,霍尔有些意外,但他也不好勉强,于是转头看向卢克,皱眉道:“你有什么想法?”
卢克突然被点名,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我们可以听一听贝恩怎么说,他已经清醒了,或许他能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
***
今日与霍尔的会面几乎不欢而散,就算白薇和卢克怎样打圆场,也无法弥合诺兰与霍尔之间的分歧。
结束会面后,诺兰沉着一张脸就要出门。
白薇看了看窗外的倾盆大雨,犹豫着问:“事情很急吗?”
诺兰转头,见她一副欲言又止,忐忑与担忧交织的模样,于是缓和了神色,走过来揽住她的腰,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很快就回来。”
在这个昏暗的下着大雨的傍晚,蛛巷的帽子铺迎来了不速之客。
女巫赛因皱眉看着摊在柜台上的牛皮纸,纸上用红色的粉末画着断角山羊头。
“千面大人,这是……”赛因抬眸看向诺兰,目露困惑。
诺兰不答反问:“这是你们巫族的图腾?”
赛因拿起眼镜,仔细端详了片刻:“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图腾崇拜,但近年来不少巫师与黑魔法师纠缠不清,这个图腾很可能是巫族和黑魔法师结合的产物。”
“那么你知道赛西亚吗?”诺兰的语气有些冷,“霍克里奇街13号的那位有名的手艺人,她是不是你们巫族中的一员?”
赛因的小拇指微微一颤:“赛西亚……”
“赛西亚是我们族的一位女巫,这些年我也听过关于她在霍克里奇街13号的一些传闻,但是……”赛因的脸色变了几变,“但是在我们族谱的记载里,赛西亚已经死了。”
“她在八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
入夜,雨势越来越大。
雨水沿着砖瓦往下淌,流入了霍克里奇街13号唯一的塔楼。
阁楼内,炭火烧得正旺,紧闭的门窗内弥漫着浓浓的熏香的味道。老态龙钟的肥胖女人目光呆滞地坐在摇椅上,有涎水从她的嘴边流了下来。一旁的侍女拿着毛巾,轻柔地擦了擦她的嘴角和前襟。
有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他摘下了湿漉漉的兜帽,露出了一脸小丑浓妆。
小丑走到赛西亚面前,单膝跪地,执起她皱巴巴的手:“今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吃饭?”
一旁的侍女答:“嬷嬷今日很听话。”
“是吗,”小丑笑了起来,拿脸颊蹭了蹭赛西亚的膝盖,“那你今日有没有想我啊,姐姐?”
赛西亚呆呆地望着前方,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小丑似乎早已习惯,他自顾自地说道:“还记得上次和你说过的那对姐弟吗?弟弟当真和我签下了魂契,心甘情愿地做了我的奴仆。你说,做弟弟的是不是都这么傻,为了姐姐可以什么都不要了,嗯?”
赛西亚自然不会回答他。
“但他的姐姐倒与我想的有些不一样,她竟然肯为了弟弟去死。”
小丑跪坐在女人身边,叹了一口气:“不过想来也是,这个世界上哪有姐姐会像你这样狠心呢?”
“怎么办,我好像有些嫉妒了。”他温柔地说,“你说,我让那个弟弟亲手杀了他的姐姐,好不好?”
炭火烧到了尖,发出了毕毕剥剥的声响。
小丑又说了一会儿话,这才站了起来,冷淡地吩咐侍女道:“今年的火种大概要提前燃烧了,献祭的几个人务必要尽早准备好。”
侍女垂下头:“我知道了。”
小丑侧眸看了她一眼,笑眯眯地说:“我不关心你们之间的争斗,只要你能在火种失控之前找到合适的献祭之人,我就不追究你擅自诛杀奎茵的事。”
“要想取代她,就必须做得比她更好,听明白了?”
侍女诚惶诚恐地躬了躬身:“我明白的。”
她始终垂着头,眼角的余光只瞥见小丑的黑色斗篷边。斗篷轻轻一晃,房门一开一合,室内再度恢复了宁静。
只不过炭火堆里多了一只小小的麻雀。火舌燎了上来,瞬间将这可怜的小鸟儿烧成了焦炭。
第125章 14
Chapter14. 惊雷
深夜, 大雨滂沱。
摄岚街警署的地牢内,警卫抱着酒瓶打起了瞌睡,未曾发现兜里的钥匙已被一只蝙蝠偷偷勾走。
蝙蝠飞入地牢深处, 化作了人形。
路易蹲下身, 打开了通往地下暗牢的机关。他该庆幸,自己在剥离记忆时做上了标记, 否则便真的找不回记忆碎片了。但他始终想不明白, 一只小小的麻雀是如何进到人类地牢的?上层地牢也就罢了,下层的暗牢连窗子也没有,鸟儿根本无从进入。
他觅着标记的气息往前走,途经一间堆满杂物的刑房, 接着拐进了昏暗的长廊。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可是四周分明一个人也没有。
地牢阴森森的,人的感官被无限地放大。路易甩掉脑海中的杂念, 走到了一间牢房前, 标记的气息就在这扇门后。
他透过铁栏杆往里看去, 牢房内空荡荡的,除了一地稻草, 什么也没有。
路易再次凝为蝙蝠, 从铁栏杆间穿过, 落在了牢房内。他甫一落地便看到了满墙的涂鸦:D347H, DEATH, 以及一个古怪的山羊头图腾。他想了想, 掀开地上的稻草, 果然在牢房的地面上发现了新的涂鸦, 只不过地上的涂鸦被人为地销毁了。
他低下身子,趴在地上仔细辨别残留的刮痕, 终于在房间的另一侧角落里找到了半幅尚未被销毁的涂鸦。
涂鸦的内容肯定了他的推测:那段记忆的碎片确实在这个牢房里存在过。只不过麻雀如何能在墙壁和地板上作画?除非,记忆已经不在麻雀体内。
路易心中警铃大作,如果容器当真被调换,那么意味着他的心思已经败露。他只祈求,调换容器的人不是小丑。
这个念头一起,他的胸口便不受控制地压抑了起来,未知的恐惧渐渐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他已不敢想,那部分记忆去到了哪里。
路易失魂落魄地从牢房中跑出,蝙蝠之身踉跄了两下,险些撞到了石壁。
当他再次经过那间废弃的刑房时,一道沙哑的声音叫住了他。
“你是伊莱的仆从?”
路易一愣,是谁在和他说话,他所说的“伊莱”又是哪位?
就在他扭头寻找声源时,刑房的尽头慢慢地显现出一座绞刑架,架子上绑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路易警惕地望着凭空出现的男人:“你是谁?”说完不禁一愣,他这才发现那个男人没有眼睛。
男人嗬嗬地笑了起来:“让我猜猜,你的主人是不是让你寻找第一任守钟人的下落,以及制作骨人的方法?”
路易暗自心惊,却不敢多言,等着那男人继续往下说。
“你不想让你的主人获得制作骨人的方法,于是剥离了某段记忆,偷偷储藏在你制造的临时容器中。但显然,有人偷换了你的容器,那个人把记忆碎片从你制造的容器中取了出来,放在了牢房里的那个倒霉蛋身上。”
“你说,我猜的对不对?”
有那么一瞬间,路易的心底浮起了一丝杀意。
男人空无一物的眼窝正对着路易,他分明没有眼珠,却好似已洞悉了一切:“小子,你先别急着动手。最可能偷梁换柱的自然是对你、对这件事最了解的人。你想想,谁最熟悉你的炼器套路?又是谁让你来做这些事情?”
不等路易回答,他又接着往下说:“自然是教你的人、指使你的人,你说,他会是谁?”
答案已呼之欲出。然而路易依然不愿松口,眼前的这个男人过于蹊跷,他知道的秘密实在太多了。
路易下意识绷紧了脊背:“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要找的人。” 男人面容平静,“伊莱是你的主?*? 人,而我,曾经是伊莱的主人。”
路易的瞳孔骤然紧缩。
男人没有再说话,体贴地留时间给路易慢慢消化。
半晌后,他再度开口:“守钟人里一向有个传统,那就是仆从终将背叛主人。当年伊莱背叛了我,如今想来你也会背叛伊莱。”
“背叛者,要么杀死目标,要么被目标杀死。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自然知道该做什么样的选择。当然,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不疾不徐,循循善诱,仿佛早就预见了猎物一定会上钩。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少年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牢中响起。
“我现在该怎么做?”
***
诺兰直至后半夜才回到鸟居。他带着一身水汽,走进了卧室。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书桌上的一盏烛灯摇曳着橘色的暖光。
烛灯所照之处,白薇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诺兰脱去外套,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边,半跪在地毯上,凝望着她的睡颜。他想如往常那样吻一吻她的鬓角,又担心身上的凉气将她闹醒,只得作罢。
但即便如此,白薇还是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见来人是他,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揽住了他的脖子。
“你淋雨了啊。”她还未醒透,小声嘟哝了一句。
诺兰顺势将她抱了起来,低声说:“去床上睡。”
她闭着眼轻笑了一声,拱入他的颈窝,絮絮叨叨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大约是梦话。
诺兰垂眸看着她,不禁弯了弯唇角。
就在这时,静谧的卧室内传来了重重的擂门声。诺兰蹙眉看向卧室的另一半空间,有人敲响了塔楼的房门。
白薇彻底被惊醒,一个激灵从诺兰怀中挣了下来。
“薇!醒醒!”是科恩的声音。
白薇快速披上外套,跨越空间的分界线,打开了塔楼的房门。
“怎么了?”她问。
科恩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你……你快去莱昂的斗兽场看看,那几头黄金狮发狂了!”
白薇一惊:“莱昂呢?”
“他不在,今日一早就出门了。”
白薇不再多言,当即拿起抵在门边的伞,奔下塔楼。
此时已将近午夜,雨下得更大了,狂风将院子里的鞭尾树吹得东倒西斜,折断的树枝从高处砸了下来。
希德冲这边喊道:“薇!你慢点,小心水洼!”
雨水将白薇浇成了落汤鸡,但她已顾不得那么多,冲到长廊下,直往斗兽场跑去。
离斗兽场越近,野兽的嘶吼越发清晰。白薇推开斗兽场的大门,见坎昆和格斗组的几个男人拿着锁链勾住一头黄金狮,其余的两个饲养员已经吓得跌坐在地不敢动了。就连重伤未愈的安格鲁也来了,他坐在一旁,给被黄金狮咬伤的人缝合伤口。
布莱恩去了极地海,于是格斗组由坎昆主事。坎昆远远地望见白薇,大喊道:“薇!退后!”
白薇自然是不可能后退的,莱昂只教了她一人驯兽的本领,此时她若龟缩起来,还有谁能控制住发狂的黄金狮?
“香波儿!”白薇双目瞪圆,怒吼了一声。
正要将众人掀翻的巨型黄金狮忽而一愣,转头看向白薇。
狮眸中一片赤红。
白薇心下一滞,但她已来不及去想到底是什么让它们发狂,只在距离黄金狮五步开外,狠狠地甩下了驯兽鞭。
鞭子有节奏地敲击着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黄金狮的吼声低了下去。
白薇一边打着节拍,一边缓慢地靠近香波儿,抬手抚上了它的鬃毛。
“嘘,嘘,香波儿,怎么了?”她低声问,“哪里不舒服?”
香波儿眼中的猩红褪去了大半,白薇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她挠了挠它的软肉,学着莱昂的样子耐心地安抚这头巨兽。
黄金狮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狮首靠在了白薇的肩膀上。
其余几头黄金狮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嘶吼,抬步向白薇靠拢,坐卧了下来,将脑袋凑近白薇。
坎昆等人不敢放松警惕,连安格鲁也停下了缝补的动作。
那几头黄金狮就在白薇身侧,它们若是再度发狂,一口就能将白薇撕碎。
但好在,他们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这些大猫温顺地簇拥着白薇,仿佛适才的发狂只是他们的错觉。
白薇的脊背已被冷汗浸湿,她环住了香波儿的脖子,吐出一口气:“你刚刚到底怎么了啊……”
香波儿舔了舔白薇的脸颊。
“兽类极为敏感,莱昂的这几头黄金狮已处于半觉醒状态,它们对魔法元素的感知比完全觉醒的族裔要敏锐得多。它们发狂,很可能是因为多伦的魔法元素出现了波动。”
众人一愣,皆转头望向说话的人。
诺兰不知何时来到了斗兽场,此时他望着被黄金狮环绕的白薇,平静地解答了这个疑惑。
斗兽场内一霎沉默。
老霍普忽然道:“魔法元素波动,指的是像前三次魔法大爆发那样的波动吗?我记得,第三次魔法大爆发的时候,它们确实也躁动了一阵子,但没有像今日这样把人咬伤。”
老管家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印在了斗兽场的窗玻璃上,接着惊雷炸响,隆隆之声有如大地震动。
就在这震天动地的雷声中,沉闷的钟声缓缓而来。
当——当——
多伦钟敲了十二下,午夜已至。
此刻,没有人疑惑为何钟声会盖过惊雷之声,因为大家被另一样东西攫取了全部的注意力。
“刚刚只有我一个人感受到吗?”科恩犹豫着开口道,“我好像感觉到了魔法元素的波动。”
但看众人凝重的神色,显然不止一个人感受到了这次波动。
老霍普半张着嘴,半晌后喃喃道:“这是要酝酿第四次魔法大爆发了么?”
从创世以来,这片大陆经历了三次魔法大爆发。第一次,兽类觉醒;第二次,植物觉醒;第三次,静物觉醒。那么第四次,会是什么觉醒呢?
一霎沉默中,安格鲁突然道:“我怎么觉得,身体里怪怪的?”
不止如此,科恩也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我也是,心脏紧绷绷的。”
接着,又有几个人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太对劲,但大部分人并没有这种感觉。
坎昆挠了挠头,凑近科恩:“心脏不舒服?你是不是偷喝了安格鲁的药酒?”
“我没有!”守门少年一时涨红了脸。
白薇也没有觉察出任何不妥,她看了看诺兰,见他面色如常,于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她转头看向觉得不妥的几人,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会不会只有在第三次魔法大爆发中觉醒的人才会觉得身体不适?”白薇试探地说。
众人一愣。安格鲁是缝衣针,科恩是门前的石碑,其余几人也都是静物,他们都在第三次魔法大爆发中觉醒。
老霍普当即敛容,转头吩咐科恩:“你去看看,其他几个静物觉醒的人有没有什么反应?”
科恩点头领命,然而他正要出门,莉莉安从外头跑了进来。
“你们快来看看,希德突然不能动了!”莉莉安一脸的雨水,惊惶地望着众人。
希德是雕塑,是静物,正是在第三次魔法大爆发中觉醒的。
***
午夜钟声与前所未有的雷鸣之声同样震撼了多伦城中的家家户户,但人们只抱怨了几声,安抚好被惊醒而啼哭的孩子,便再度沉入了梦乡。
只不过,霍克里奇街13号除外。
瓢泼大雨中,苏紧张得不知所措:“怎么办,多伦钟的火种马上就要燃烧了,可是我们还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人。照今年的架势,恐怕进献3个人是远远不够的。”
蒂亚冷冷地说:“找,让大家都去找,将死的,死去几天的,都可以,只要符合外貌特征,统统带过来。”
其余几个女人点头应声。
这时,塔楼上有人匆匆走了下来,那人摘下了头上的兜帽,露出了满头脏辫:“我已经接手了黑魔法师挑选的姊妹,现在她们被关在地牢里。再等两日,我就安排她们从甬道离开,如今D347H已经无人居住,不会有人阻碍我们的计划。”
“凭什么黑魔法师惹下的麻烦,要我们的人去献祭。”那人冷冷道,“他们擅自更换了火种,就该由他们自己的人去喂火种。”
“奎茵不能白死。”
第126章 15
Chapter15. 标记
希德直挺挺地立在喷泉中央, 他的身体从脖子往下失去了知觉。
众人折腾了一夜也没能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格鲁三番两次地戳着希德腰上的痒痒肉:“你真的不能动了?别是唬我吧。”奈何他戳了好几下,希德半点反应也没有。
安格鲁仍不死心,手脚并用地爬上喷泉池, 伸手就去拽希德帽子上的金币。
“你干什么?!”希德拼命扭着脖子, 但还是被安格鲁扯走了两枚金币,“把金币还给我!”
谁人不知希德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但凡他还有一口气, 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金币被人薅走,
安格鲁神色复杂地看着手中的金币,这下彻底相信希德是真的不能动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坎昆百思不得其解。
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诺兰蹙起了眉头,一切都发生在多伦钟敲响午夜的钟声后, 他不得不怀疑这是否与储藏在多伦钟里的火种有关。昨夜的魔法元素波动确实与曾经的三次魔法大爆发极为相似,但直觉告诉他,这绝不是魔法大爆发。
有这种想法的显然不止诺兰一人, 老霍普神色凝重地吩咐科恩和坎昆:“今日之内, 把院子里所有的静物觉醒者统计一遍, 看他们都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仔细记下来, 今晚告诉我。”
两人肃然点头, 当即分头去往了中庭。
不寻常的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天边吐露了晨光,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 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虽然大家彻夜未眠, 但马戏团还得照常开张, 采买、排练、驻场, 一样都不能落下。科恩有别的任务, 于是今日的采买事宜自然落到了白薇肩上。
白薇换上便利的裤装,将长发收束在帽子里, 熟练地坐上了马车驾驶座。她卷起长长的采买清单,一扬缰绳,马车稳稳地驶了出去。
马车还未驶出查令街,驾驶座的另一侧已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诺兰穿着一身粗布套衫,戴着一顶磨了边的软帽,抄着手坐在白薇身侧。
许是见多了他西装革履的模样,这样不修边幅的诺兰委实罕见,白薇不禁多看了几眼。
“看路。”诺兰侧眸看了她一眼,“看我做什么。”
白薇眼波一转,想也不想便答:“自然是因为你好看。”
诺兰一时语塞,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胡说八道!”一道气鼓鼓的声音替他作了答。黑莓从车顶蹦了下来,栖在了白薇的肩膀上,“他哪里好看?丑,丑死了!”
诺兰面无表情地拎起黑莓的后颈,将它提溜到面前:“你什么时候跟来的?”
黑莓奋力地蹬着爪子:“你们太过分了,去哪里都不带我,只会让我捉蛊虫!”
“哪里的话,”白薇轻轻柔柔地说,“黑莓这么厉害,自然得在关键的时候发挥作用,平时里的小事根本不用麻烦黑莓的呀。”
黑莓一愣:“真的吗?”
白薇认真地点了点头:“当然是真的。”
诺兰“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白薇瞪他:“你干什么?”
“你总在夸它,怎么从来都不见你夸我?”
白薇瞠目结舌,这是哪里来的幼稚鬼,这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和讨不到糖果的小娃娃如出一辙。她嗔了他一眼,忍俊不禁:“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夸么?”
黑莓乐了:“就是嘛,诺兰哪里有我厉害。”
“对呀,黑莓最厉害了。”
“嘿嘿还好啦,薇也很棒。”
诺兰恹恹地倚着马车壁,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人一鸟互捧互吹,半晌后忍不住插嘴道:“那么,最厉害的黑莓先生和很棒的薇小姐,请问你们能不能看看路,马车快要歪到沟里去了。”
白薇吓了一跳,赶紧拉紧缰绳,可定睛一看,马车分明稳稳地驶在路中央。
“你瞎捣什么乱?”白薇不满地说。
诺兰低低地笑了起来:“东国不是有一句话,未雨绸缪?”
白薇别过脑袋,一点也不想搭理他。但诺兰显然很有兴致,他凑了过来,单臂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语:“我怎么就不值得夸了?我身上分明有很多地方值得你夸赞……”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吐出的热气挠得白薇耳根痒痒。他依旧是一副肃正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不是什么正经话。
白薇耳根发烫,忍不住训他:“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书。”心里暗暗决定,当务之急是把贝恩的那本艳俗话本丢掉。
诺兰正要说话,突然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夹在了他与白薇中间。黑莓用力地探出脑袋,义正言辞地指责道:“诺兰你坐过去一点,我都没位置了。”
白薇当即附和:“就是,你坐过去一点。”
诺兰悻悻地往一旁挪了寸许,心里暗暗决定,当务之急是找个机会把黑莓丢掉。
不多时,马车驶到了坎顿街附近的集市。白薇放慢了车速,小心地在人群中穿行。集市内的行人多撑着伞,这就显得街边几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分外打眼。
黑莓探了探脑袋:“咦,怎么有这么多黑魔法师?”
白薇一愣:“在哪里?”
“喏,披着斗篷的那些。”黑莓说,“黑魔法师往往躲在暗处,很少大摇大摆地走在街面上,像这样成群结伴的就更少了。”
诺兰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些,不仅集市如此,马车一路行来,他在大街小巷看到了不止一个黑魔法师。他们行色匆匆,不知要去往何处。
白薇牵动缰绳,将马车引了另一条道,堪堪避开了那些黑魔法师。
马车停在了路边,白薇转头对诺兰道:“你看着车,我买好东西就回来。”说罢急匆匆地跳下马车,撑开一把伞,挤入了人群。
集市人来人往,白薇压低帽檐,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卖布匹的摊位前。安格鲁的海藻用完了,于是只得退而求其次,让白薇到集市上买些布料先顶上。
今日虽下着大雨,但布匹摊的生意却丝毫未受影响。接连两个摊位,白薇都没能成功挤进去,不仅如此,她还被人群撞得一个趔趄。好在有人恰在她身后,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膀,这才令她免于跌倒在水洼之中。
白薇回头,果然看到了诺兰的面孔:“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让你看着马车吗?”
诺兰将伞撑在她的头顶,好整以暇道:“有黑莓看着马车。”
白薇噎了噎,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黑莓跳脚的模样,于是忍不住数落了句:“你不能老是欺负它。”
诺兰显然不太在意,他合上她的伞,将她纳入自己的臂弯,温和地提议道:“去那边看看?那个布匹摊子没有人。”
白薇正有此意,于是往他的胸膛靠近了几分,两人合撑着一把伞往那个摊子走去。
摊主是个奎尔沃人,热情地招呼白薇:“来呀,看一看,都是最新的花色,保准有你喜欢的。”
白薇走到篷子下,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抬头望向架子上颜色鲜亮的针织披帛。半晌后,她指着其中一个深蓝色的披帛,说:“那个给我看看。”
“好嘞!”奎尔沃商人兴冲冲地扯下那匹布料,转身递给白薇。
就在白薇即将碰触披帛的刹那,诺兰突然双眼一眯,单指一弹,空气里瞬间凝成了一股无形的气流,将那披帛荡开。
白薇尚未反应过来,所有的架子已毫无预兆地向她倒来,架子上五颜六色的披帛瞬间盖了过来。
她下意识疾速后退,但还是没能躲开一条紫色的披帛。
当披帛挂上白薇的肩膀,所有掉落在地的披帛顷刻间燃烧了起来。蓝色的火焰像一抹鬼影,雀跃在被雨水浸湿的地面上。
那个奎尔沃商人咧开嘴笑了起来了,但她还未笑够,整个人已燃成了一蓬蓝火,嘭地一声炸裂在了空气中。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当周围的行人听到声响往这里看时,所有的蓝火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架子,和空荡荡的摊位。
白薇心有余悸地看向诺兰:“这是怎么回事?”好在他俩都没有受伤,那些蓝火似乎不伤人。
诺兰的脸色却难看了起来。
白薇顺着诺兰的目光往自己的胸前看去,只见一股细小的红色沙子在她的前襟缓慢地滚动,慢慢地凝成了一个圆环,以及一只断了角的山羊头图腾。
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眼见诺兰正向她靠近,白薇立刻后退:“你别过来!”
但诺兰自然不会听她的,他大步跨了过来,揪住她的前襟,将尚未成型的红色沙砾连带沙砾附着的那块布料一把扯下。
沙砾如有生命般蹿入了诺兰的手掌,还没来得及形成图案,便被碧色的幽火烧尽。
白薇捂住胸口,惊惶地看着诺兰:“你沾到了?”
诺兰平静地拍掉手中的灰烬,接着脱下外套将她裹住。
“刚刚那是什么追踪粉?”白薇的声音有些发颤,“是仿红蝶粉,对吗?”
诺兰垂眸看着她:“不巧,是红斑釉蝶粉。”
第127章 16
Chapter16. 传送
以布帛为媒介施术, 这无疑是低阶傀儡术。
傀儡术是巫术,而奎尔沃商人的逃脱之术则是黑魔法师惯用的伎俩。诺兰一时无法分辨这到底是巫师的手笔还是黑魔法师的阴谋,亦或二者都有份。
白薇关心的却是诺兰手中沾染的粉末, 她又气又急:“你分明知道这是红斑釉蝶粉, 我沾上也就罢了,你凑过来做什么?”他还用魂火焚毁追踪粉, 倘若粉末没有烧尽, 很可能直接附上他的魂体,这比追踪肉-体还要致命。
诺兰好脾气地任她数落,末了紧了紧她的领子,揩掉她脸上的水珠。
“追踪粉都烧尽了?”白薇忐忑地问。
“没有。”诺兰老实地回答, “你我身上都留下了一些残余,大概得让鸟居净化一下才行。”
“鸟居还能净化追踪粉?”白薇倒是第一次听说。
诺兰点了点头:“千年蜃生于东国长泽,靠吞噬和净化意念化形, 它曾净化过更可怕的东西, 处理追踪粉对它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白薇这才放下心来。
雨依旧哗哗地下着, 白薇匆匆将剩下的东西采买完毕,拉着诺兰就要回查令街58号。眼下鸟居就停留在那里。
等在马车上的黑莓愣了片刻:“这么快就回来了?”
“咦?”虎皮鹦鹉突然皱了皱眉头, “你俩身上沾的是什么东西?”
“红斑釉蝶粉。”诺兰淡道。
“嚯!”黑莓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 “不要蹭到我身上。”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不够意思, 于是凑近了几分, 关切地对白薇说, “不打紧不打紧, 咱们马上回鸟居, 鸟居有法子除掉这个。”
白薇低头与黑莓四目相对, 不禁觉得好笑,于是故意委屈地问:“我身上沾了追踪粉, 黑莓就不同我好了么?”
诺兰正驱着马车往前驶去,闻言轻笑了一声,煞有介事道:“所以你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谁才是那个陪你患难与共的人,那些嘴巴上抹油把你夸得天花乱坠的,都不可信。”
“我没有!”黑莓急了,挺着毛茸茸的肚皮面向白薇,“你蹭,随便蹭。”
诺兰觑了它一眼,抬手就要蹭上去,未料黑莓灵活地一躲,险险避开了他的手指。
“不是说给蹭?”诺兰挑眉。
虎皮鹦鹉梗着脖子:“薇可以随便蹭,你不可以!”
诺兰“呵”了一声,懒得理这油嘴滑舌的东西。
黑莓挺着肚子,催促道:“薇,你蹭嘛,蹭蹭。”
白薇一边笑一边问:“你想好了?那我蹭上去啦。”
“蹭吧!”一副英雄就义的模样。
白薇伸出手指戳了戳黑莓的肚皮,它一动不动,果然没躲。
“现在我身上也有追踪粉了,和你一样啦!”黑莓满意地笑了起来,“我们是自己人咯。”
诺兰嗤笑一声:“谁和你自己人,粉末早就固定附着在薇和我身上了,沾不到你身上。”顿了顿,恶劣地再补上一刀,“薇和我,我们才是自己人。”
黑莓一时呆了:“这样吗……”颇有几分失魂落魄。
白薇捣了诺兰一拳:“你适可而止。”
“打我做什么,我驾车呢。” 诺兰一脸无辜地捂住胸口,哀哀地叫了一声,“好疼。”
白薇瞥了他一眼,柔声道:“疼?那我给你揉揉?”
诺兰轻咳一声:“倒也不必。”这会儿肯定是不能给她揉的,否则肋骨怕是得揉断几根。
白薇哪里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她不动声色地往他身畔挪了寸许,脑袋靠上了他的肩膀。
“他们为何要标记我?”她叹了口气。
因为她这副东国人的样貌么?
可这样的想法实在有些站不住脚,在她还是瓦多佛小姐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东国人的样貌,莲夫人也是标准的东国人长相,但过去十多年,并没有奇怪的图腾找上门来。况且这些年死于图腾巫术的,都是霍克里奇街的手艺人,并未听说霍克里奇街以外的人因此丧命。
所以,到底是什么让那些人产生了标记她的念头?
诺兰敛去了笑意,眼底戾气丛生,无论巫族还是黑魔法师想做什么,他们都盯上了白薇。
他安抚道:“如今追踪粉分散在我们两人身上,效果必然大打折扣。他们要想追踪我们,得花更长的时间,若要催动粉末自燃,也要耗费更大的功夫。”
“况且我身上沾染的粉末多些,要发生点什么肯定也是我先起反应。”
这话白薇就不爱听了,她斜斜地瞪了诺兰一眼,正对上他带笑的眸子,他好似早就知道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却偏要说些无伤大雅的胡话来惹她生气,好证明他在她心里的位置。
这分明是她爱耍的小把戏,他倒学了个十成十,反用在了她身上。
偏偏她还掉了坑。
诺兰见她气鼓鼓的模样,于是瞅准了空隙,在她的额顶落下一个短暂的吻,听到她轻轻地哎呀了一声,鼓囊囊的腮帮子瞬间瘪了下去,耳根却泛上了可疑的红晕。他不禁心情大好。
黑莓见二人不再说话,好似闹了脾气,可是人却越发黏腻在一起,于是它拿爪子挠了挠脑袋,困惑道:“你俩在干嘛呢?”
自然无人理它。
马车向查令街58号疾驰而去,很快就看到了熟悉的大门。
诺兰放慢了车速,转头看向白薇,他正要说话,突然眉心一蹙。
“怎么了?”白薇顿时警觉起来。
诺兰眉头紧锁:“比我预想的要快了许多。”
话音刚落,从诺兰坐着的位置处突然燃起一蓬火焰,转瞬间烧到了头。火焰燃尽,诺兰不见了踪影。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白薇无从阻止。
黑莓愕然:“这追踪粉竟然还能传送活物。”
白薇心下一松,既然是传送,那么人应当不会有事。她想起自己身上也沾上了粉末,大概接下来就要轮到她了。
果然,她的身体无端开始发烫,一蓬火焰瞬间将她包裹。她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黑莓呆愣愣地站在马车的驾驶座上,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你们走掉了,马车怎么办哦!”
黑莓歪着脖子瞪了半天缰绳,终是认命地用嘴叼了起来。
***
医院,病房内。
霍尔坐在病床前,看着床上初醒的贝恩。卢克拿着笔记本站在他身后,准备随时记录。
“我是摄岚街警署的警官,霍尔。”霍尔出示了警官证,“我想向你了解一些事情。”
贝恩吃力地转动脑袋,看向了霍尔:“你问。”
霍尔和卢克对视了一眼,看来贝恩的脑子是清醒了。
“你之前向摄岚街警署报案,说奎茵失踪了。”霍尔起了个头,“具体能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奎茵……”贝恩呆愣了片刻,紧接着眼里闪过一丝急切,“对,奎茵被人抓走了,请你们相信我!”
“你慢慢说,我在听。”霍尔淡道。
“那天,我在房间里等她。”
“D347H的那间租屋?”
“对。”
“然后呢?”
“她来了,看上去很紧张的样子,她告诉我这间屋子很邪门,不能再住下去了,否则会被魔鬼烧死。”贝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苦笑道,“我原本是不信的,但没过一会儿,她突然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她说,魔鬼来了。”
贝恩努力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情:“她倒在地上,浑身痉挛,我以为她犯了什么病,想要帮她找药,可是我还没来及靠近她,她的身上突然烧起了一蓬火焰。”
“砰地一下,火烧了起来。一眨眼的功夫,火烧完了,她也不见了。”
霍尔皱眉:“照你这么说,奎茵应当被烧死了,为何你报案说她‘失踪’了?”
“烧死?不不不,她没有死。”贝恩连忙道,“火烧完了,地上什么也没有留下,没有烟灰,没有尸体,也没有任何残骸,这很不寻常是不是?我想这就是奎茵所说的,魔鬼,她被魔鬼带走了。”
霍尔抄着胳膊,目光锐利:“可是你刚进地牢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贝恩愣了愣:“地牢?”
“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么?”霍尔的语气严厉起来。
卢克从笔记本中掏出一张照片,摆在了贝恩面前。照片中是贝恩曾经待过的那间地牢,满墙满地的涂鸦。
贝恩震惊地看着照片:“这是我……做的?”
“怎么可能?”他脸色煞白,“为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霍尔思忖片刻,说:“不如这样吧,你告诉我,你脑海里最后能记得的是什么。”
贝恩下意识地抱住了脑袋:“我记得我去了霍克里奇街13号,我找遍了奎茵的朋友,没有人信我,后来警笛声响了,你们的人要来抓我。”
“警车停在霍克里奇街的入口,我被拷在车门上,押送我的警探被人叫走了。这时候有一个人走过来,突然往我嘴里塞了一只麻雀。”
霍尔的神色越发严肃:“你还记得那个人的样子吗?”
“小丑,”贝恩肯定地说,“我记得那是一个披着斗篷的小丑。”
***
大雨哗哗地下着,天阴沉沉的。
霍克里奇街13号,高高的塔楼矗立在破败的窝棚之中,塔楼之巅隐隐透着橘光。
塔楼顶端的阁楼后还有一间小室。这间小室由石头砌成,里面没有什么布置,只得一张石台、一个空荡荡的壁炉和满墙凹凸不平的锁痕,与装饰着各种针织披帛的外间相比不免寒酸了许多。
小丑屈着一只腿靠坐在石台上,目光透过石窗外的雨帘,望进深深的暮色中。
就在这时,石墙上的锁链突然动了起来,一个巨大的兽首破壁而出。兽首由骨头搭成,上面没有一丝皮肉。仔细一看,那应当是一头猎犬的骸骨。
小丑收回了目光,诧异地看向突然出现的骷髅猎犬:“怎么,你嗅到什么了吗?”
骷髅猎犬从墙壁中彻底挣脱出来,它顶着一个骷髅头骨,身体的部分由不知名的金属融合而成。
小丑探过身子,摸了摸猎犬的头:“你不是说,骨人已经一个不剩了么,那么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骷髅猎犬低低地吼了一声。
小丑眼睛一眯:“你找到了同类,就在这里?”
他在霍克里奇街13号蛰伏了不短的时间,可他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这里有骨人存在,但寻血猎犬的嗅觉绝对不会有错。
小丑立即起身,走向了外间。
室内依然燃着炭火,浓浓的熏香扑面而来。侍女正在给赛西亚喂饭,见他出现,于是忙不迭地起身向他行了一个礼。
“今夜有没有外人来这里?”小丑问。
“没有的。”侍女微微一顿,接着说,“只是进献的人刚刚被带进了塔底。”
第128章 17
Chapter17. 背叛
白薇再睁眼时, 四面一片昏暗,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看清周遭的情状。
这里似乎是某个塔楼的底层,四面都是石壁, 窗洞嵌在高处, 依稀能分辨出窗外呼啸的风雨。她此刻身在底层的角落,整个人靠坐在石柱边, 奇怪的是此处无人把守, 将她传送到这里的人似乎并不担心她随意走动。
令她遗憾的是,诺兰并没有在此处,看来两人被传送到了不同的地方。
白薇试着动了动四肢,大腿冷不丁蹭到了个东西。她探过身子, 眯起眼看去,一看?*? 之下她不禁毛骨悚然。
那是个死去没多久的女人。
女人一脸死灰,瞪着一双眼睛, 口微张, 似乎想要说什么, 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断气。
白薇定了定神,往旁边挪了几步, 未料手掌压到了一团软肉。她一惊, 条件反射地回头, 只见又一具尸体赫然在目。
大脑登时一片空白。
她连滚带爬地弹了起来, 想要远离那两具尸体, 可是还没走出两步, 一股奇异的束缚感从大腿蔓延上来, 她的两条腿瞬间如坠了铅块般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回事?白薇还未想出头绪, 便听黑暗中有人开口道。
“别费心了,我们都在女巫的‘界’里, 走不出去。”
白薇转头,这才发现离她不远处坐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女人。女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深栗色卷发,脏污的脸上挂着几道细细的伤痕,有的伤口已结痂,有的还在往外渗血。
女人冷冷地看着白薇,深棕色的瞳仁里闪过一抹讥诮:“你是新结契的雏儿?”
白薇下意识绷紧了脊背,她不明白女人指的是什么,但她认出,这女人是个黑魔法师。不止她,地上那两具尸体生前应该也是黑魔法师。
见白薇没有反应,女人嗤笑了一声:“你现在应该很后悔吧,还没来得及成为真正的黑魔法师,就要命丧火种。”
白薇暗忖,莫非此人误以为她也是黑魔法师?
这样想着,白薇心里有了计较,她畏畏缩缩地靠近那女人,小声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女人白了她一眼,似乎惊异于她的愚蠢,但依然回答道:“火种就要燃烧了,往年都是靠献祭之人平息火种的怒气,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这群不识好歹的女巫居然偷梁换柱,让黑魔法师代替她们献祭。”
白薇坐在女人身边,问:“以往进献的都是女巫么?”
“这怪不得我们,是她们自己贪心,想和我们做交易,她们要付出的代价就是每年挑选合适的献祭人喂给火种。如今也是她们出尔反尔,既不想付出,又想获得好处,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白薇一脸愕然:“女巫为什么要答应这样的事情?”
女人冷笑一声,示意白薇往塔顶看去。白薇仰头望去,只见一片漆黑中,隐约有个巨大的东西从塔顶垂了下来,悬挂在半空。风从石窗外吹入,将那巨物吹得晃晃悠悠。
竟是一个悬空的巨型纸偶。
“你以为霍克里奇街的这群穷酸货为什么每年都能在法雅节拔得头筹?”女人满目讥诮,“因为她们的领头人同我们做了交易,向我们借火种的力量,好让她们造出来的纸偶觉醒。”
“不过火种自然不比魔法大爆发,不可能真的让纸偶觉醒,那些纸偶甚至连半觉醒也不如,但这已足够让她们的作品脱颖而出。”
白薇只觉得不可置信:“就为了那一点奖金,让族人白白送死?”
女人笑了:“奖金可不止‘一点’,足够她们钻研巫术、培育巫蛊,况且你怎么知道她们不是借助献祭的幌子清理劣等族人?巫族可不是什么和睦友爱的种族,不见得比黑魔法师高尚到哪里去。”
“可是……”白薇依然困惑,“她们用黑魔法师代替女巫献祭,不会被发现么?最后献祭的人都要送到火种面前,守护火种的都是我们的人,难道没有一个人发现献祭的人被调包了?”
女人脸色阴沉,没有说话。
白薇暗暗观察她的神色,接着问:“那些被替换下来的女巫去了哪儿?她们难道也没被发现吗?”
“传闻,这里有一个地道。”沉默过后,女人再度开了口,语气却有些古怪,“如果那些女巫当真被调包,那么只可能从那个地道被偷偷送走。”
白薇蹙眉,立刻想起了藏在D347H的甬道。
“如果传闻当真,那个地道确实会是最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白薇下意识问道。
女人说:“因为据说,那条地道是安雅挖的。”
安雅?白薇愣怔了片刻,那个死于图腾标记的最早一批受害者,也是D347H曾经的住户。
女人冷哼一声:“你大概不知道,为何近百年来女巫和黑魔法师越发纠缠不清吧。”
“为何?”
“因为如今领头的守钟人与巫族有着理不清的关系。安雅是一名女巫,她也是伊莱的姐姐。”
仿佛脑中有一根弦嗡地一声响,白薇猛地抬头:“你说谁,伊莱?”
“怎么,”女人皱起眉头,“你结了契,却不知道伊莱是谁?”
白薇一时语塞,心下暗叫不好。
恰在这时,塔楼底层的石门边一阵骚动,有人冒雨造访了此处。风雨肆虐之声中,隐隐夹杂着一阵犬吠。
女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稀奇,这么多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来这鬼地方。”
白薇暗暗松了一口气,目光转向石门。
来人牵着一头骷髅猎犬,缓缓步入塔楼。他摘下沾满水珠的兜帽,露出了一张小丑的滑稽面孔。他的身旁站着个毕恭毕敬的巫族女人,正低声与他说话。
白薇不由愣住。
对于这两人,白薇并不陌生。女人是麦迪娜,是媲美奎茵的手艺人。至于小丑,那是白薇曾经遍寻无果的人。
尘封的记忆迅速复苏,那些她为了扳倒费舍尔而费尽心机的时光仿佛又回到了眼前,而这个小丑不知缘何窥见了她的暗中计划。
世间化此小丑浓妆的不知凡几,但白薇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小丑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他的五官轮廓,他脸上古怪的时钟图腾,以及他的举止神态,绝对错不了。
“伊莱?”白薇身旁的女人一脸错愕,“他怎么会在这里?”
白薇的大脑一轰,伊莱就是小丑?难怪,难怪他在D347H曾笑问她:我们是否见过。
他们确确实实打过交道,还不止一次。
女人平复了情绪,对白薇道:“我们运气不错,领头的守钟人来了,我们不必被献给火种了。”
白薇越发心惊,麦迪娜是女巫,自然不可能是守钟人,那么女人口中的“领头守钟人”只剩下了一种可能:小丑。
所有的线索都串在了一起,一切莫名的举动都有了解释。
他就是守钟人。
女人正要有所动作,白薇立刻反身将她制住。这个时候决不能让小丑知道她在这里。
“你干什么?”女人皱眉反抗。
白薇急中生智:“你怎知他是来救我们的?”
女人动作一顿。
“就是他把我送到了这里。”白薇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起谎来。她在赌,赌黑魔法师之间并没有多少信任,很小的疑点都会催生不可弥补的隔阂。
果然,女人犹豫了。
小丑俯下身,拍了拍骷髅猎犬:“去,把你的同类找出来。”
寻血猎犬当即飞窜而出,一路嗅着向白薇靠近。
白薇凝眸盯着那头骷髅猎犬,迅速反应过来,这一定是被地藏骨溶液改造过的猎犬,眼下它之所以如此亢奋,极有可能是因为嗅到了她的气息。它和意外步入蛛巷的那个骨人一样,把她当做了同类。
眼看骷髅猎犬越来越近,白薇只希望那个所谓的“界”能阻隔猎犬的追踪。
突然,白薇想到一事,“界”是巫师设下的,那么身为女巫的麦迪娜一定能看穿界里的一切,如果她开口提醒小丑,那么白薇将避无可避。
白薇凛然转头,目光与麦迪娜对了个正着。
麦迪娜紧抿着唇,冷冷地回望白薇的目光。她什么也没有说。
骷髅猎犬嗅到了白薇脚边,它在白薇四周打转,却没能找到气味的来源,于是困惑地在原地站立片刻,又跑回了小丑身边。
“怎么,没找到么?”小丑温和地摸了摸猎犬的脑袋,“你认准的味道就在这里,对吗?”
猎犬呜呜叫了两声。
小丑点了点头,牵着猎犬往白薇的方向走来。
白薇的心又悬了起来,骷髅猎犬无法看穿界的存在,那么小丑呢,界是否能瞒得过小丑的眼睛?
小丑停在了白薇面前,二人只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白薇能清晰地看到掩藏在小丑浓妆下,那对雾霾蓝的眼睛,以及眼眸中的困惑与思量。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石门边传来一道少年人的声音。
“主人。”路易微喘着气站在雨帘中,望着半侧过身的小丑。
小丑蹙眉:“你怎么回来了,交代给你的事情办妥了?”
路易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忙不迭地点头。
“我找到了第一任守钟人。”
第129章 18
Chapter18. 秘辛
此话一出, 在场几人皆面色一变。
白薇抬眸望向突然闯入的少年。他和其他黑魔法师一样披着黑色的斗篷,此刻兜帽未除,大半张脸隐在阴影中, 只露出了苍白的嘴唇和被雨水淋湿的下巴。
他给白薇的感觉很奇怪, 好似在曾经的某段岁月中,他们是见过的, 但白薇思索了半天也没能从脑海中找出这样一个人物。
少年开口就说自己找到了第一任守钟人, 这令白薇不得不生疑,初任守钟人被封印在摄岚街警署的地下暗牢,潜藏数十年也未被发现,这个少年人是如何找到的?他该不会是在说谎吧?
显然, 小丑也抱有相同的疑惑,于是笑着问:“你说你找到了第一任守钟人?”
“对。”路易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你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就找到了?”
路易稳住心神, 再望向小丑时, 眼里已一片平静:“他让我给你带几句话。”
小丑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什么话, 说来听听。”
路易清了清嗓子,学着那无眼男人的口吻, 开口转述。
“伊莱, 虽说仆从叛主一向是我们守钟人的传统, 但你为了那个一心想把你烧死的姐姐背叛我, 未免太不值当。你以为自己能瞒多久?那群女巫迟早会知道你弄死了赛西亚, 如今端坐在高阁上的那个人其实是……”
“住口!”一阵劲风刮过, 黑雾张牙舞爪地袭向路易。
路易早有防备, 就地一滚, 堪堪躲过小丑的攻击。他垂着头跪在原地,听凭小丑发落。
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 小丑收起了掌心的黑雾。
但路易刚刚那番话已落入了在场所有人耳中。寥寥数语,却藏着大量不可告人的讯息,石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白薇亦震诧于事态的变化,她身旁的女黑魔法师已嗤笑出声:“我说呢,伊莱上位的过程果然不大光彩,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杀了赛西亚。”
赛西亚,霍克里奇街的女巫话事人,她带领一脉女巫蛰伏在此处,其威望早已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可谁能想到,早在数十年前赛西亚嬷嬷就已被人诛杀,杀死她的还是领头的守钟人。
这个消息要是泄露出去,女巫与黑魔法师之间本就微妙的关系将愈发岌岌可危。
麦迪娜自然也明白其中利害,虽然这里是女巫的地盘,但这个石室中仅她一人是女巫,一旁的界里还关押着其他黑魔法师,若小丑想要灭口,她只怕难逃黑手。
但小丑连一个眼神也未分给麦迪娜,他揪住路易的领子,将人往上拖拽了几分:“他人在哪里?”
“就在摄岚街警署的地牢。”
白薇一惊,这少年人竟然真的找到了第一任守钟人。
小丑龇牙一笑:“他在人类的地牢?就在多伦城内?”
“对。”路易点头。
小丑随手一甩,将路易扔在地上,自己则化为了一团黑雾,冲入了雨帘之中。骷髅猎犬也追随着主人,一同消失在了雨幕中。
麦迪娜心有余悸地捂住了胸口,脊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她看了看地上耷拉着脑袋的路易,又看了看界里的白薇和另一个黑魔法师,果断地戴上兜帽,急匆匆地冒雨离去。
四周再度恢复了平静。
路易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脓血,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
“小子,你做得不错。”一道沙哑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那是第一任守钟人的声音。
路易答应了初任守钟人的请求,并在他的指示下完成了人生中第一个灵肉剥离的禁术——将初任守钟人的魂体与肉身剥离开来。眼下,那位守钟人的魂体便寄宿在他的识海中。
“我叫格兰。”第一任守钟人进入路易的识海后,笑眯眯地说,“祝我们合作愉快。”
小丑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当他抵达摄岚街警署地牢时,第一任守钟人早已不在那里,等待他的将是翊的封印,以及格兰留下的一个小礼物。
“前辈,接下来我还需要做什么?”路易在脑海中说。
格兰却不急着下指示,他老神在在地说:“你不是一直很想念你的姐姐么,如今有一个机会让你近距离地同她待一会儿,你要还是不要?”
路易一愣,只听格兰又道:“她就在这里。”
“这里存在着一个咒术创造出来的界,她就在这个界里,只不过她能看得见你,但你看不见她。”
路易闻言下意识捂住了兜帽,他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想,在刚刚那场对峙中,自己是否一个不察露出了脸?
格兰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好奇:“怎么,你怕她认出你?”
路易的脑袋垂得更低。
“那你到底见她还是不见?”格兰有些不耐烦。
“见。”
格兰笑了起来:“这就对了,扭扭捏捏做什么。”
周遭的空气微微一荡,路易再抬眸,忽觉身边多了一个人。白薇就坐在他的身侧,此刻她偏过头,正好奇地打量着他。大概她也知道界外的人看不到她,于是打量的目光越发肆无忌惮。
路易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以便看清她的样子。上一次这样近地看着她已是许久以前,那时他们尚在瓦多佛庄园,他故意留在墓园堵她,并亲手将莲夫人留下的旗袍交给了她。
那一面,恍若隔世。
此后他同魔鬼结了契,想见她,却再也不敢见了。
路易垂下眼帘,见白薇的手就撑在他身侧的地面上,他忽而心念一动,在脑海中问:“我能碰到她吗?”
“不能。”格兰没好气地说,“我让你见到她,这已很不容易,你别得寸进尺。”
“是吗,”路易微不可察地笑了笑,“那太好了。”
说罢,他抬手覆上了白薇的手背。
她显然没有感觉到他的碰触,大约打量够了,于是收回了目光,望向了别处。
路易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终于强迫自己别开了脑袋,将满目依恋掩藏在兜帽之下。
“走吧。”他站了起来。
格兰似笑非笑道:“看够了?那我们接下来就该办正事了。”
塔楼外的雨越下越大,披着黑斗篷的少年很快消失在了雨帘之中。
***
摄岚街警署。
霍尔敲了半天窗框也不见回音,不禁大为光火:“你数数,这是第几次了?说好了共享情报和线索,结果呢,根本找不到他们的人影!”
卢克试图打圆场:“或许他们正好不在?”
霍尔冷哼一声,从窗边踱到卢克面前:“从贝恩的问话来看,凶手不是他。他甚至认为奎茵还活着。”
他半倚着桌子,点燃了一根烟:“他给出的奎茵的失踪时间,与奎茵真正的死亡时间足足相差了三天。”
而奎茵自D347H消失后,贝恩立刻向警署报了案,报案的时间也能对得上,如果贝恩是凶手,没有必要来警署自投罗网。抛去他被强行塞入记忆所作的供述,贝恩确实不太可能是凶手。
霍尔摸着下巴琢磨了片刻,忽然道:“你说,有没有可能奎茵是装的?”
卢克从桌案上抬起头:“什么意思?”
“她假装在贝恩的租屋里上演了一出火焰送走活人,她是女巫,这对她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卢克越发不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霍尔大胆推测起来:“D347H这个屋子曾经有女巫租住过,对,就是那个安雅,安雅死后那间屋子就再也无人居住,直到贝恩住了进去。有没有可能,奎茵想了个法子吓走贝恩,目的是为了保住房间里的什么秘密?”
卢克一愣:“你是说房间里的地道?”
霍尔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又是谁杀了奎茵?”
霍尔思忖片刻,答:“另有人杀死了奎茵,且这个人应当是奎茵信任的人。”
“证据呢?”卢克问。
霍尔摊手:“没有。”
两人对视了片刻,皆叹了口气。
“你在看什么?”霍尔抖了抖烟灰,凑过来看卢克桌面上的材料。
卢克说:“这是当年有关安雅的案卷,我发现了一些古怪。”
“什么?”
“当年她和她的弟弟都被烧死在了D347H,是以意外火灾结案的,我只关注安雅的死因,但忽略了她的弟弟。”
“她的弟弟怎么了?”霍尔皱眉看向卢克递过来的报告。
“起火那日,她的弟弟本不在霍克里奇街,是安雅将他召了回来。”卢克指了指报告中的一张照片,照片太老了,隐约能分辨出是一个自制的饮料罐,“当年的探员在那栋老楼外的垃圾桶里找到了这个,这是安雅给伊莱准备的晚餐。”
“怎么,”霍尔挑眉,随口道,“莫非里面检查出了毒物?”
卢克看了他一眼:“毒物倒没有,但是检查出了超量的安眠药。”
霍尔眼神一肃,脸色难看起来:“当年侦办这个案子的探员都没有考虑这些因素就结案了?”
卢克无奈地看着他,不知该不该点头。
“安雅和伊莱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都已经烧焦了,难以辨认身体上的痕迹,而且当年的主办警官也没有按照规定申请尸检。”
时隔多年,那些痕迹早已湮灭。
霍尔一拳捶向桌子,以宣泄心内的不满和烦躁。
“我想,当年安雅的案子除了图腾标记外,应当还有些隐情。”
“比如?”
卢克斟酌了片刻,缓缓道:“或许安雅想带着弟弟一起死。”
突然,寂静的房间内响起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
“喂?”霍尔面色不善地接起了电话,片刻后神色一凝,“什么,贝恩逃出了医院?”
第130章 19
Chapter19. 地动
黑雾穿梭在雨幕之中, 很快抵达了摄岚街警署。雾气畅通无阻地从铁栏杆涌入了地牢,又沿着地牢找到了通往地下暗牢的机关。
这一路,小丑的脑袋嗡嗡作响。
他已很多年没听人说起过那桩旧案了, 一则因为目睹旧事的人皆已作古, 二则无人胆敢在他面前提起那件惨案。
刻意回避的记忆突然被唤醒。
那场令人窒息的大火中,年轻的女人用力掐住他的脖子, 一边流泪一边问:“是你告的密?”
浓烟呛进他的气管, 令他呼吸困难,大脑不知为何越发困顿,他隐约意识到,刚刚的晚餐有问题。
“你为什么要成为一个黑魔法师?为什么!?”
没有人会质疑安雅的温柔文静。她有一颗柔软的心肠, 哪怕在最贫苦糟糕的时候,也能温和耐心地安抚身边的人。
他从未听过她大声说话,也从未见她像此刻这般失态。
熊熊火光印着她略显扭曲的容颜, 她大概是气极了, 嘴唇不住地颤抖, 可手心的力道却一点也未减轻。
“你知不知道,大家有多难才疏通了这条地道?那么多人被送给了黑魔法师, 她们被造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被喂给火种, 她们都曾是你的姊妹, 你怎么忍心……”
她对他失望透顶。
他想解释几句, 可是喉咙发紧,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火舌燎上他的面颊时, 他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但死亡并未眷顾他,第一任守钟人将他从烈火中带了出来。
“哎呀, ”格兰笑眯眯地打量着他狼狈的样子,“看来你的姐姐不太信任你,女巫内部出了个告密人,最后却要你来背锅,可怜。”
“在你成为黑魔法师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与你的姐姐不得善终。”
大火过后,安雅死了,伊莱还活着,只不过侥幸活下来的伊莱不愿再以真面目示人。
苦心孤诣数载,小丑伊莱驱逐了格兰,成为了新一任领头的守钟人。
地下暗牢的光线更加昏暗,黑雾凝成了小丑的模样。
小丑沉着脸,缓步向刑房内走去。自他取代格兰起已过去了许多年,他与格兰的最后一面并不愉快,而今他们终于要再见面了。
然而刑房内空荡荡的,并没有第一任守钟人的影子。
小丑皱起眉头,路易没有撒谎,他所转述的确实是格兰会说的话,他已经找到了第一任守钟人。路易也没有理由编个假的方位诓他,因为他一定会亲自去验证,只要一验,是真是假一目了然,若是假的,离开地牢后他一定不会轻饶路易。
但小丑忽略了一事,若他出不了地牢呢?
就在他踏入刑房尽头的刹那,一阵火灼般的气浪扑面而来。小丑猛地一震,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大火肆虐的夜晚,但他很快便觉察出不妥,这火非一般的火焰,而是由魔法元素凝结而成的封印。
小丑想躲,但已来不及了。火焰仿佛生了眼睛,准确无误地缚住了他的四肢,迅速将他捆绑起来,送上了绞刑架。他大吼一声,就要强行化为黑雾,然而雾体一遇那火焰,当即被燃成了灰烬,根本无法走脱。
这里动静不小,但封印隔绝了所有的声音和画面,警署内巡逻的警卫愣是半点也未被惊动。
火焰化作的锁链越缚越紧,将小丑牢牢地钉在了绞刑架上,火舌舔过他的脸颊和斗篷,发出滋滋的火灼之声。
小丑仍在奋力挣扎。
好,很好,那个小兔崽子竟然串通格兰给他下了套!
***
诺兰是被一阵争吵声弄醒的。
四面一片昏暗,唯独那尖锐的质问之声分外刺耳:“……赛西亚已经死了,塔楼顶上那个是假的,我们不用再有顾忌。如果你能沉得住气,奎茵根本不用送命!”
“你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初我将沾了红斑釉蝶粉的话本交给奎茵,你也是知道的,那个时候你怎么不阻止?”
这是蒂亚的声音。
诺兰微微挑眉,看来是蒂亚伪造了贝恩的手书,将奎茵骗去了多伦钟。两个女人还在争吵,声音听着就在耳边,但诺兰很清楚,她们距离此处还有一段距离。
蒂亚正在气头上,音量不减反增:“是你让奎茵想办法赶走D347H的租客,也是你不满奎茵优柔寡断。那天晚上你和奎茵的话我都听到了,你非得让奎茵杀了贝恩,她不同意,那个时候你就动了杀心,对么?”
“想来也是,奎茵要是死了,你不正好顶了她的位置,成为赛西亚门下的第一人?麦迪娜,你以为你的野心没人看得到吗?”
蒂亚说完,一阵沉默蔓延。
半晌后,麦迪娜平静地开口道:“我只当你在说气话,眼下不是追责的时候,我们应当尽快把那些姊妹送走。”
蒂亚没有反驳,只冷冷地问:“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我有预感,火种很快就要发生第一次爆裂,今夜就必须把她们送走。”
顿了顿,麦迪娜又道:“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把那个东国女人捉来?她不是黑魔法师,这事与她无关。”
蒂亚满不在乎地说:“就算她不是黑魔法师,肯定也不安好心,否则她怎么会叫人假扮成奎茵的样子?奎茵分明已经死了,她难不成还想试探什么?况且今年的火种不太对劲,我们找来献祭的黑魔法师根本不够,正好拿她凑数。”
诺兰还想再听,那两人却不再说话了。
赛西亚已死这件事,诺兰从蛛巷女巫的口中听到过了,麦迪娜与蒂亚的争执不过证实了蛛巷女巫的话。
至于奎茵的死因,诺兰只能作出推测,麦迪娜等人想要借助通往D347H的地道筹谋一些秘事,而贝恩无疑成了阻碍,奎茵受命铲除贝恩却又不忍将他杀死,于是两人一同成了女巫的眼中钉。
蒂亚最后的那番话令诺兰瞬间冷了眉目,他的手指屈起又松开,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忍耐住了想要当场诛杀蒂亚的冲动。
突然,黑暗中有人动了动。诺兰眉心一蹙,警惕地向一旁看去,意外地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小心翼翼地向这边靠了过来。那女人有些面熟,似乎是奎茵的朋友,名叫苏?
适才他光顾着听麦迪娜与蒂亚对话,并未注意四面的情况,此时他环视一圈,才发现这个狭小的空间内瑟缩着不止一个女人,这些女人三三两两地靠着石壁,竟都是女巫。
诺兰想起刚刚二人的对话,很快明白了这几个女巫的身份,她们大概就是原本被选定的献祭之人,只不过麦迪娜打算偷梁换柱,将她们暗中送走。
苏吸了吸鼻子,抽噎着哭了起来。
诺兰思忖片刻,借着黑暗换了一张女人的面孔。
不知过去了多久,黑暗中再度传来人声,有人打开了石门,小声招呼众人:“走,动作快些。”
石室内的女巫们纷纷站了起来,向门外那人聚拢。诺兰混在女巫中,冷眼打量开门的人。那人披着斗篷,兜帽未除,细细的脏辫从兜帽的缝隙漏了出来,她的声音和外貌都对上了号,正是麦迪娜无疑。
众人在麦迪娜的带领下,穿过窄窄的甬道,冒雨行至了一间屋棚处。
诺兰认得这里,这就是甬道尽头的那间娼寮。
女巫们从后门步入娼寮,蒂亚已等在屋子里,掀开了那口大箱子,等着她们一一入内。
屋棚外风雨肆虐,无人知晓这里正在进行着什么。麦迪娜低声道:“今夜我们运气不错,领头的守钟人被支开了。”
几人都进入了箱子,轮到苏,她却立在入口前,不动了。
她定定地看着蒂亚:“是你杀了奎茵,对不对?”
蒂亚皱眉:“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离开这里。”
“所以根本就没有叛徒,都是你编的幌子。”
蒂亚冷冷地看了苏一眼:“她自己太不小心,要是地道泄露出去,就不是一条人命那么简单的事了,你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姊妹都去死么?”
苏抹着眼泪:“可是,奎茵也是姊妹。”
蒂亚一滞,无言以对。
诺兰已进入了甬道,但异于常人的听力还是让他完整地听完了苏与蒂亚的对话。奎茵的死因已明了,她死于女巫之间的纷争,然而这个理由恐怕难以令霍尔结案。
所有人都进入了地道,麦迪娜合上了木箱的盖子。
蒂亚用咒术点燃了火把,漆黑的甬道终于有了一线光亮。诺兰一边走,一边再次打量这个地道,这次他终于发现了地道的奇特之处。这个古老的地道似乎被施加了某种清咒术,在女巫的配合下,追踪粉等一切用于标记的法子在这里一律失效。
地道不长,但因为众人走得小心,故而走了许久也才行至一半。
突然,地道猛地一震,泥土和粉尘簌簌地往下落。
女人们当即色变:“怎么回事,我们被发现了么?”
诺兰皱眉望向地道顶部,他还未找出问题所在,整个地道便再度狠狠震颤了起来。
麦迪娜和蒂亚紧张地对视了一眼,纷纷施展咒术,将四面笼罩在了密不透风的界里。
又一次震动传来时,诺兰心里已有了猜测。并非女巫的脱逃之举被发现,而是这片大地正在缓慢地律动。
***
大雨倾盆,苔姆仕河水流湍急。
多伦钟矗立在苔姆仕河畔的小平原,平日里少有人来,原先只有敲钟的人会来这里看一看时钟,做一些养护,后来再也不见有人来交接班了。古老的大钟却十年如一日地准点敲响,为整个多伦城报幕。
莱昂已蛰伏在钟楼外多日。
自得知火种之日起,他便起了疑心,多伦钟内的火种到底是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停止过寻找翊,但每一次他仅能感受到翊的能量波动,却又无法清晰地定位他在何处。
翊好似无所不在,却又无处可寻。
多伦钟的午夜钟声加剧了莱昂的怀疑,火种所散发的魔法元素中隐隐带着翊的能量波动。这几日的观察令他越发肯定,翊的失踪应当与钟楼里藏着的火种脱不了干系。
雨点越来越冰冷,莱昂的胸膛却越发滚烫,当真相就要到跟前,他倒却步了。他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暗自祈祷,千万不要是他所猜测的那样。
就在这时,多伦钟内陡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能量,引得大地轰隆一震。
莱昂毫无防备,猛地被震倒在地,耳鸣之声铺天盖地而来,他只觉?*? 得头晕目眩,不受控制地呕出几口血来。
当他再抬头,愕然发现多伦钟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血色。一个又一个黑魔法师从钟楼的石窗坠落,像断了线的风筝,砸落在地,溅起一朵又一朵血花。
***
地动之时,霍克里奇街13号的塔楼之顶却一派祥和。
年迈而肥胖的女人陷坐在四方摇椅中,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这是为数不多的时刻,她的身边既没有小丑,也没有侍女。
架子上悬挂的五彩披帛忽而轻轻一动,有人走入了这间阁楼。
来人披着斗篷,雨水顺着他的靴子往下淌,弄湿了一片地毯。
赛西亚呆呆地望着那人,他看上去很年轻,不过少年人的模样,可说出口的话却十分老气横秋。
“好久不见,我是该叫你赛西亚,还是该叫你安雅?”
赛西亚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第131章 20
Chapter20. 爆裂
大地隆隆作响, 查令街58号的黄金狮再度发狂,然而这一次科恩找不到白薇了。大家一筹莫展,只得强行封闭了斗兽场, 等黄金狮自行平复。
好在众人有了经验, 这次没有人受伤。
安格鲁筋疲力尽地来到中庭,不顾大雨浇头, 一屁股坐在了湿漉漉的喷泉池边。
希德艰难地转动脖子, 没好气地说:“你别在这淋雨,快回屋子里去。”
安格鲁抹了把脸,抬头问:“你还有多少地方能动?”第一次地动,希德脖子以下皆失去了知觉, 不知第二次地动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还不是老样子。”希德翻了个白眼,使劲催促,“你快回屋, 看见你就闹心。”
安格鲁轻笑了一声:“你这不识好歹的, 什么时候把我的酒吐出来, 什么时候我就不来烦你了。”
希德当即闭目装死:“不好意思,我好像听不见了。”
安格鲁笑骂了几句, 这才站起来, 慢吞吞地往长廊走去。背过身去的刹那, 嬉皮笑脸的模样瞬间褪去, 他下意识捂住心脏, 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第二次地动后, 他的身体明显出现了衰症, 唯一庆幸的是, 希德没有受到影响。
雨中又只剩下了希德一人。
他抬眸望向长廊,直到安格鲁的背影看不见了, 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并没有开玩笑,刚刚那场地动后,他的听力和视力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失灵,只怕再过一段时间,他连安格鲁的样子也看不清了。
***
地动同样波及了霍克里奇街13号。
白薇抵住塔楼的石壁,等着地颤之感过去。她身旁的黑魔法师早已见怪不怪,待地动平息后,女人冷声道:“多伦钟的火种发生了第一次爆裂。”
白薇暗自心惊,她尚不知火种爆裂意味着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这时,石门边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白薇甫一抬头便望见几个披着斗篷的女巫正向这里跑来。
女人冷笑一声:“你看,这便来人了,要拿我们去平息火种的怒气。”
女巫们沉声施咒,很快解除了界的禁锢,又对白薇二人施以封禁之术,令她们无法出声、不能反抗,这才押着她们往塔楼外走去。
白薇注意到,地上已经死去的黑魔法师也被一并带走了,这些女巫竟连死人也不打算放过。
加持着咒术的马车载着白薇等人,飞速地往苔姆仕河的方向驶去。
风雨颠簸中,白薇倚着微微晃动的马车壁,从车窗的缝隙中观察自己的方位。马车行至苔姆仕河畔后并未减速,直直驶上了湍急的河面。车轮劈开浪花,畅通无阻地向对岸的多伦钟飞奔而去。
雨幕中的多伦钟隐隐透着火光,无数纸片人般的黑影从钟楼的石窗边坠落,无声地跌落在河畔的泥泞之中。
白薇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从侧门进入了钟楼。
多伦钟内一片昏暗,翻涌的魔法元素与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白薇被押着往钟楼上走去,窄窄的旋转楼梯此刻已一片滚烫,金属的扶手仿佛烧红的铁钳,碰也碰不得。
钟楼的顶端是个封闭的厅堂,正对着一扇巨大的圆形玻璃窗,彩色玻璃折射着为数不多的光线,给漆黑的石壁和昏暗的厅堂带来唯一的亮色。
厅堂高处悬挂着一个巨大的时钟,钟面嵌在石墙中,正面向外对着多伦城,布满齿轮的背面敞开在钟楼内。
此时,缓缓转动的齿轮被火焰包裹着,每动一下便兹出密密麻麻的火星。飞溅而出的火星在地面上燃起了一簇簇火苗,一片连着一片,烈烈地蔓延开来。火焰中横七竖八地躺着黑魔法师的尸体,这些尸体通体焦黑,已分辨不出本来的面貌。
烈火将钟楼顶端的厅堂割裂成了两个部分,火海的另一端有如烈狱,入口的这一端则暂时安全。
入口处只剩下两个黑魔法师把守,其中一个满头大汗地对领头的女巫说:“献祭的人都在这儿了?”
女巫点头:“现在该怎么做?”
“丢进去,能填一个是一个。”黑魔法师急匆匆地摆手,恨不得甩掉这烫手山芋。
女巫立刻控住白薇等人,将她们一个个丢入火海。最先丢过去的是已经死去的黑魔法师,她们被咒术更改了面貌,在外人看来,她们完全是女巫的模样。
当火舌燎上她们的身体,咒术慢慢失效,隐约能分辨出她们本来的样子,但入口处的两位黑魔法师显然并不在意,他们只想快些完成这个差事。
火种又吞噬了几条生命,却似乎依旧不满足,火焰蓬起数丈之高,勾勒出了一张狰狞而模糊的人脸来。
“这是怎么回事?”守着入口的黑魔法师满头大汗,“已填进去了这么多人,怎么还没完?往年不是这样的!”
女巫也有些慌神:“你们领头的守钟人呢?”
“我怎么知道?我们向他发送了信号,可是根本无人回复!”
白薇默默地听着他们说话,小丑去了摄岚街警署的地牢寻找第一任守钟人,难不成中间还出了什么变故?
黑魔法师一脸焦头烂额,张口就数落道:“是不是你们挑选的献祭之人不对?”
女巫心怀鬼胎,自然不会给好脸色:“你们若是不满意,那么往后你们自己找人!”
眼下绝不是争吵的好时机,黑魔法师随手指了指:“把她丢进去。”
这一指,恰好指到了白薇。
***
地动仍在继续,地道内的女巫不敢停留,几人连成一队,快速地往出口处行进。诺兰隐匿在队伍中,并不声张。
不多时,地道变了弧度,出口就在前方。麦迪娜失去了耐心,施展咒术,一把撞开了封住出口的镜子。
“走!大家先出去。”麦迪娜一个个数着人头,将女巫送了出去。
就在这时,率先抵达D347H的几个女巫突然一声惊呼,不知在出口处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
“怎么回事?”蒂亚和麦迪娜心里同时一咯噔,但她们都在队伍最末,一时无法上前。
诺兰跟在苏身后,走出了地道,谁知地道的出口并不是他记忆中的简陋租屋,而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火海。
这绝不是蒂亚和麦迪娜预设的出口,但地道的尽头确实是D347H,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在原本的出口处做了手脚,让女巫们走出地道的刹那紧接着步入了新的入口,而入口的另一端则是这片灼热的火海。
火势越来越大,火舌燎上了女巫的外袍,女人们哭喊着要退回地道,但出了地道,入口便消失了,她们根本无法从原路返回。
地道内只剩下了蒂亚和麦迪娜。
麦迪娜沉声道:“不管出口外有什么,都不能让姊妹们单独面对。”说罢就要往外冲,却被蒂亚死死地拉住。
“外面一定有问题,你出去就是送死!”
“那就看着姊妹们白白丧命吗?!”
蒂亚耐心地劝慰:“只要我们还活着,一切都有希望,如果连我们也折在这里,女巫这一脉就彻底完蛋了。”
麦迪娜定定地望着蒂亚,平静无波的眸子看得蒂亚毛骨悚然。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麦迪娜淡道:“当初放弃奎茵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蒂亚一愣。
她还未缓过神来,麦迪娜已矮身冲出了地道。
地道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咒术点起的火把滋滋地燃烧着,印上了蒂亚明灭不定的脸。半晌后,她终是一咬牙,也奔向了出口。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出口外依旧是那间狭小而简陋的租屋,但奇怪的是并不见其他女巫。她孤身站在房间里,屋内没有点灯,在这阴雨沉沉的傍晚显得尤为昏暗。
蒂亚小心翼翼地踏出脚步,冷不丁发现前方的墙根处蹲着个一人。那人穿着灰扑扑的薄衫,低头不知在鼓捣什么,整个人几乎与斑驳的石墙融为一体。
这间屋子里怎么会有人?蒂亚心中警铃大作。
“你是谁?”她试探着问。
那人动了动,仰起脸来看向蒂亚。
蒂亚惊骇得后退了一步。那人竟是贝恩。本该在警署内的人,为何此时出现在这里?
贝恩看着蒂亚惊惶的模样,嗬嗬地笑了起来:“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在自己的租屋里,有什么奇怪的?倒是你,怎么会从我的盥洗池里爬出来?”
“莫非你又想来我这里偷书?”
说罢大手一扬,将身边书桌上的小说话本尽数扫落,直直砸向蒂亚。
蒂亚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便听那男人笑着说:“你看看,还有哪些是我和奎茵通信的话本?”
听到奎茵的名字,蒂亚心里一沉。她抬眸看向贝恩,男人骨瘦嶙峋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显得有几分可怖。
“你若想赶我走,告诉我一声就好,为什么非要杀了奎茵?”
淡淡的语调中带了几分凄哀,竟似肝肠寸断。蒂亚只觉得匪夷所思,不过是几度露水情缘,这男人当真如此深情,对奎茵念念不忘?
贝恩垂下眼睫:“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送你和你的那些姊妹团聚吧。”说罢将手中的粉末兜头洒向蒂亚。
大量的粉末呛得蒂亚直咳嗽,她无意间看向脚下,突然猛地一愣。
她的脚下是一个巨大的断角山羊头图腾,她瞬间明白洒在自己身上的粉末是什么了。
平地突然窜起一簇火焰,将她整个吞噬。
***
钟楼内,火光熊熊。
白薇凝眸看着黑魔法师指向她的手指,突然斜刺里撞过来一个人,将黑魔法师撞了个趔趄,指着她的那只手也随之偏离开,怼向了别处。
白薇愣怔怔地看着凭空出现的诺兰,一时以为自己眼花了。
黑魔法师被撞了个偏,正要发作,转头便见个膀大腰圆的女巫杵在他身边,那女巫看上去竟比他还要高大。
“你是谁?”
黑魔法师皱起眉头,突然见火光中出现了十多个女巫。
“这也是献祭的人?”守着入口的两个黑魔法师面面相觑,今年的女巫竟如此自觉,眼见火种越发暴戾,居然自发又选了一批族人来献祭?
押送白薇等人的女巫也傻了眼,不明白为何本该逃得远远的族人反倒自己来了多伦钟。
诺兰捏住黑魔法师的手指:“不是要找人献祭?我看那人就挺好,应该能顶一段时间。”
他扭着黑魔法师的手,将他的指尖朝向了女巫背后的蒂亚。
第132章 21
Chapter21. 烈狱
蒂亚尚未从惊吓中回神, 被这么直愣愣地一指,当即跳了起来:“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让我献祭?”
守门的黑魔法师只觉得聒噪, 五指一收就要把蒂亚扔进火海, 谁知这一击并未得逞,一位满头脏辫的女巫挡在了蒂亚身前, 一个咒术打掉了黑魔法师的攻击。其余的女巫仿佛收到了信号, 齐齐聚拢在那女巫身边,警惕地望向黑魔法师。
场面一时剑拔弩张。
黑魔法师怒极反笑:“你们干什么,是要撕毁盟约么?”
麦迪娜冷冷道:“我们已经把献祭的人送到了,剩下的都是自己人, 如果没什么事,请允许我带她们离开。”
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黑魔法师讥诮道:“既然来了我们守钟人的地盘, 哪儿能这么容易就走?”
两方撕扯间, 白薇暗自发力, 只差一点儿就要冲破女巫施加的禁锢。她的背上适时地覆上了一只手掌,源源不断的能量自掌心向她传来, 咒术顷刻间土崩瓦解。
四肢恢复了自由, 五感也回来了, 白薇反手握住诺兰的手, 心下大定。
她侧眸看向诺兰, 他在她眼中的模样一直未变, 只不知这一回他用的是哪一张脸。
诺兰好似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于是小声道:“这次的脸有些凶悍, 你不要再看了。”
话音刚落,便听斜刺里有一道嗓音冷声道:“你一个黑魔法师, 为什么要和女巫拉拉扯扯?”
白薇转头,便见同她关押在一起的女黑魔法师也冲破了咒术的禁锢,此刻她正皱眉望过来,眼里满是怀疑。
白薇扣住诺兰的手掌,将他往自己这边拉近了几分,一脸凛然地说:“捉个人质在身边,有备无患。”
诺兰垂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这样的鬼话放在平日里是要大打折扣的,但眼下火种爆裂,女巫与黑魔法师又临阵对峙,谁也没有余力管她这一号小人物。
两个黑魔法师对上一群女巫,无疑落了下乘,但片刻后,献祭的队伍里突然传来一声暴喝,竟是那位率先脱困的女黑魔法师解除了其他同伴的禁锢。被关押了数日的黑魔法师早已郁结了一腔怨气,鱼贯而上,当场指着麦迪娜的鼻子骂了起来。
“就是这几个心怀不轨的婊-子,居然要拿我们黑魔法师顶替女巫献祭!”
守门的黑魔法师很快弄清了来龙去脉,不由心头火起:“女巫一个都不能走,统统喂给火种!”说罢五指收拢,砰地一声阖上了入口的铁门。
麦迪娜见事情败露,索性不再掩饰,冷冷地瞪着对面:“那就看看,到底是谁拿谁献祭。”
两边势同水火,一时倒也顾不上爆裂的火种了。
火种大约感到自己受到了冷落,蓬起了更高的焰山。火焰凝成了一张巨大的鬼脸,两个黑洞洞的眼直勾勾地盯着正对峙中的两方,血盆大口猛地张开,竟自发吞掉了靠得最近的女巫。
黑魔法师仰头大笑:“看吧,还是女巫最合火种的胃口。”
话音未落,火舌凝成一道长鞭,卷起这个黑魔法师吞了下去。惊恐的尖叫自火海中响起,但很快便被火舌吞没,从活体到焦炭不过片刻功夫而已。
吞噬了新鲜肉-体的火种越发亢奋,散溢而出的魔法元素左突右冲,窜入女巫和黑魔法师的血管中,竟惹得几人纷纷呕出血来。
诺兰握住白薇的手,将她拉至队伍最末,以免她被火舌灼伤。
“火种如果不加控制,会有什么后果?”白薇心下惴惴,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午夜地动时的场景。
诺兰微微摇头:“火种被困在这里数十年,已很不稳定,如果没办法平息爆裂,多伦钟很可能锁不住它。”
若失控的火种闯入多伦城,将对整座城池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白薇想都不敢想。
“那该怎么办?”白薇一筹莫展,“难道真的只能靠献祭活人才能平息火种?”但眼看火种越发暴戾,只怕把在场所有人都填进火海也于事无补。
诺兰沉默片刻,脑中却突然想起了另一事。
先知书曾作了一个关于火种燃烧的预言:火种燃烧之日,找到诺兰,杀了他。
眼下就是先知书所预言的情形了么?
他的神色冷了下来,无论此时是不是先知书预设的场景,他都不会轻易屈服。想取走他的性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在这时,虚空中接连响起爆裂之声。半空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巨大的旋转着的断角山羊头图腾,图腾中央源源不断地往下掉人,先掉下的是女巫,其间混杂着几个黑魔法师,接着又震下了十多个黑魔法师。
这些人大多跌落在火海之外,有些运气不大好的,直接掉进了火舌中,还来不及看清四周的情状便一命呜呼。
白薇错愕地望着头顶的山羊图腾:“这是……传送阵?”
有人将女巫和黑魔法师传送到了这里。
黑魔法师破口大骂:“这又是你们女巫搞的什么把戏!”
女巫亦不甘示弱:“除了你们黑魔法师,还有谁会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
不知是谁发起了第一道攻击,女巫和黑魔法师顿时陷入了混战。
一片混乱中,白薇眯着眼望去,见那图腾中掉落的一人看上去有些眼熟。那人连滚带爬地逃离了火舌肆虐的范围,瑟缩在角落里,直勾勾地盯着混战中的女巫。
“贝恩?”诺兰也认出了那人,“他来这里做什么?”
恐怕在这修罗烈狱中,只有贝恩一人是个弱不禁风的普通人类,一个不察就要丢掉性命。
然而贝恩并不准备一直瑟缩在角落,他猫着腰,只身步入了混战。他狼狈地躲过一道又一道飞来的咒术和魔法,直至走到了一人身后。
他猛地一扑,死死地压住了身前的蒂亚,将她扑到了火舌的边缘。
蒂亚一声惨叫,脸颊已被火舌燎伤。
贝恩看着瘦削,但男人的力量到底大过女人,蒂亚三番两次想要挣脱施咒,却被牢牢地控制住,动弹不得。贝恩抱着蒂亚,一把将她扔进了火海之中。蒂亚被大火烧得尖叫起来,她的女巫同伴却无暇分神来救她。
蒂亚想从火海里跳出去,可是贝恩单臂钳住了她,将她按在了火舌之中。
火焰爬上了蒂亚的全身,也舔上了贝恩的手臂,空气中传来了皮肉烧焦的味道。贝恩木着脸,仿佛感受不到火灼的疼痛,他的眼中只有一件事,就是让蒂亚在这场大火中慢慢地受尽折磨,再体无完肤地死去。
就像奎茵生命最后所遭受的那样。
蒂亚的尖叫声慢慢地低了下去,她的嗓子被烧坏了。
贝恩依旧按着蒂亚,直到她没了动静。他想要抽出手臂,但已无此必要,火焰已将他的左臂烧成了灰烬。
诺兰将白薇拥入怀中,别过她的脑袋,不让她再看。
可身处这样的烈狱,除了贝恩,还有无数生命在火海之中呐喊嘶吼,诺兰想遮掩也是遮不完的。
失去了一条手臂的贝恩喘着粗气,缓慢地挪到了墙角。他满头大汗,疼痛后知后觉地席卷了全身。他已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火光中他似乎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红色的卷发,布满雀斑的俏皮的鼻尖,她似远似近,温柔地笑看着他。
“奎茵……”他下意识喃喃。
她垂下头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傻瓜。”
他笑了起来。
白薇从诺兰的怀抱中向外看去,愣愣地看着那抹虚影,她从未亲眼见过奎茵,但只一眼,她便明白过来,贝恩面前的那个人影是谁。
“那是……”白薇下意识握紧了诺兰的胳膊。
“是亡灵。”诺兰轻声道,“奎茵的肉-体被烧毁了,但她们用禁术收集了她的亡灵。”
收集亡灵做什么?自然是要喂给火种。肉-体没了,亡灵也要物尽其用。只不过阴差阳错,成全了与贝恩的最后一次相会。
亡灵逐渐消散,飘向了火海。
贝恩呆呆地望向那抹残影,看着亡灵被火种吞噬,一点痕迹也不剩了。
女巫和黑魔法师源源不断地被拉入火海之中,但火种似乎并不餍足,它的胃口仿佛无底洞,总也填不满。
诺兰蹙眉:“我们得离开这里。”
话音未落,有人冲到二人面前,气急败坏地说:“你们怎么在这里!”
白薇惊讶地望着消失了数日的莱昂:“你又为何在这里?”
莱昂黑着一张脸,正要发火,可是对着白薇乌溜溜的眸子,火气怎么也发不出来了,于是只得转头对着诺兰撒火:“你带着她来的?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马上带她走!”
诺兰平静地受了这无妄之灾:“是要带她离开这里的。”
“那还不赶紧的?!”
不等诺兰回答,头顶传来一阵嘶哑的隆隆之音。
“走什么?”一团黑雾从彩色玻璃渗入,雾体时聚时散,隐约能看出小丑的面容,“既然来了,那就都不要走了。”
黑雾逐渐凝出了人形,小丑悬浮在半空中,双手微张。与此同时,巨大的黑幕从四面升起,瞬间包裹住了整个钟楼。
第133章 22
Chapter22. 父亲
空间瞬间封闭, 无论是女巫还是黑魔法师都被困在了这里。
火种张牙舞爪地升腾起来,火海中的鬼脸越发扭曲,它好似知道自己受困, 于是愤怒地扩张它的版图, 竟一口吞下了数人。
照这样吞吃的速度,厅堂内的女巫和黑魔法师很快就要消耗殆尽。
白薇皱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当所有的女巫和黑魔法师葬身火海, 剩下的就是他们了。
莱昂的脸色变了几变,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诺兰瞥了他一眼,敏锐地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莱昂还未开口,目光陡然冷凝。黄金狮大吼一声,一掌劈向了突然扑来的骷髅猎犬。
白薇一惊, 又是这头猎犬。
骷髅猎犬却未被莱昂的狮吼吓住,它调转了方向,企图再次向白薇靠近。
诺兰蹙眉, 这锲而不舍的劲头倒有些眼熟, 他尚未想出头绪, 只不动声色地将白薇护在身后。白薇却上前扯住他的袖子,耳语道:“这头骷髅猎犬很可能是经过地藏骨溶液改造的。”
诺兰的眸子瞬间冷了下来。
盘旋在上空的黑雾时而聚成人形, 时而散成雾体。黑雾环绕之中, 小丑紧紧盯着寻血猎犬, 逐渐看出了端倪。
寻血猎犬追逐的目标是……白薇?
白薇怎么会在本钟内?
但眼下小丑更关心的是, 为何白薇会成为寻血猎犬的目标。他可以肯定, 白薇不是任何一任守钟人制造的骨人, 但为何骷髅猎犬非要将她归为同类?莫非她的身上有地藏骨?
他没有去过东国, 也没有亲眼见过地藏骨的模样, 格兰开始造骨人的时候,他所见到的已是地藏骨的溶液, 他从来没有想过,地藏骨会出现在活人身上。
白薇的身上到底有什么奥秘?
小丑越发好奇,他只知道白薇的永生与这片大陆上的其他觉醒者不太一样,她在死亡中获得永生,但他从未思考过白薇的本体到底属于何种族类。突然,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地藏骨在成为骨钉之前一定存在于某种生物体内,或者说,这种兽类身上的骨骼被称为地藏骨。地藏骨源于东国,而白薇就是纯正的东国永生者。
那么有没有可能,白薇的本体就是那个孕育了地藏骨的族类?
这个猜想令小丑浑身战栗。他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寻找新的地藏骨,如果他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他将获得一副完整的地藏骨,更有甚者,以白薇死而复生、生生不息的独特体质,他可以拥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地藏骨。
小丑眼中的贪婪毫不遮掩,看得白薇暗暗心惊。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白薇心下忐忑。
诺兰冷冷地望着露出癫狂之色的小丑,淡道:“就算他知道了,也是无用的。”因为他会赶在小丑动手之前,将他撕成碎片。
黑雾化成了小丑的形态,降落在白薇两步开外。
“放松放松,我没有恶意。”小丑平举双手,试图展现诚意。
莱昂一把掐住骷髅猎犬的脖子,将它丢向小丑:“你和你的杂碎到底想干什么?”
小丑接住猎犬,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嘘,别急,我们这就接你的同伴回家。”
骷髅猎犬呜呜地叫了几声,欢快地摇了摇尾巴。
诺兰黑着一张脸,还未发作,已被莱昂抢了先。黄金狮张口就骂:“谁是你的同伴,谁要跟你回家,今日你最好给个令我们都满意的解释,否则这一笔笔帐,我同你慢慢算。”
小丑并不生气,只耸了耸肩,指着白薇道:“她的身上可否有地藏骨?”
莱昂当即色变,一道凌冽的掌风劈向小丑的要害。
掌风即将碰到小丑的刹那,他瞬间化雾,待掌风过去后,复又凝为实体。
“这么紧张做什么?”小丑笑得越发开怀,“莫非被我猜中了?”
“不过这也不难验证。”
话音刚落,火焰突然暴涨,地面毫无预兆地凹陷了下去。陷落之处有火舌探出,一把将白薇卷住。诺兰眼疾手快地拉住白薇,然而就在他将白薇拉出火海的刹那,脚下的实地突然变为了火海,两人双双坠入了火种的包围之中。
莱昂一把钳住了小丑的脖子,这一次,黑雾没有躲开。
“你干了什么?!”
小丑嗬嗬地笑了起来:“没什么,就是稍微刺激了一下火种。”
要想检验白薇是否身负地藏骨,这并不难,只要将她丢入火种之中便一目了然。火种无法燃毁地藏骨,当皮肉被烧尽后,留下的就是地藏骨。若她身上的骨骼当真是地藏骨,这一烧也不可惜,哪怕她被烧死了,本体也会在死亡中获得重生,她的身上会生长出新的地藏骨。
莱昂捕捉到了他话中的机锋,不禁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你怎么肯定火种无法摧毁地藏骨?”
小丑斜睨了他一眼,嘴角笑意更深:“因为我知道,涅槃火烧不掉地藏骨。”
莱昂心头巨震:“你说什么?”
“我说,”小丑耐心地重复,“火种里的那些火焰,是涅槃火。”
他恶劣地笑了起来,满意地看着黄金狮眼中的坚持和希冀一寸寸碎裂开。
“我知道你一直在找你的朋友,喏,他就在火海当中,你去找他呀。”
“哎呀,”小丑忽而皱起眉头,不无惋惜地说,“现在你可没法进去找他,你会被烧死,变成他的食物。他被困在这里许多年,早就不认得你了。”
火海中时不时传来爆裂之声,摇曳的火舌印着莱昂目眦欲裂的面孔。他在听小丑说话,又好似什么也没听进去。
小丑却并不打算放过他,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当年单枪匹马闯入多伦钟的火凤也不过如此,最终还是屈服在了本钟之下。”
“你想不想把他放出来?”
莱昂神色一动。
小丑笑了起来:“多伦钟的火种是这片大陆魔法元素的源头,火种要是消失了,多伦城的魔法很快就会失效。”
“魔法元素失效会有什么后果呢?首先,最后一次魔法大爆发中觉醒的静物会慢慢地失去生机,再然后,第二次魔法大爆发中觉醒的族裔也会失去魔法供给,紧接着,就轮到第一次魔法大爆发中觉醒的你,以及你的同伴。”
莱昂的瞳孔骤然紧缩,大掌几乎要捏碎小丑的脖子。
“咳咳,我可没有撒谎,这片大陆的魔法元素早就不剩多少了,如果没有新的火种支撑魔法元素的运行,所有的族裔都将消亡。”
静物不再拥有生机,植物无法化为人形,变成了人类形态的族裔无法回归兽态,终其一生都将困在平庸的人类躯壳中。
小丑笑得越发开怀:“你以为翊为何心甘情愿被炼作火种?因为他也知道,这片大陆的魔法元素正在消亡,他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自愿成了新的火种。”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火种,只有像翊这样在第一次魔法大爆发之前就存在的上古兽类,不依靠魔法元素而生,才有能力蕴养逐渐消亡的魔法元素。
翊妥协的缘由并不难猜,无非是他不想让在意的人失去生机,小丑见得多了,越是强大的永生者,越是容易放弃永生。
“有情人嘛,”小丑满目讥诮,“有情人最容易被扳倒。”
掐着他脖子的手已不太稳当,小丑握住莱昂的手腕,循循善诱:“你可得想明白了,到底要不要救你的朋友。救他,魔法元素失效,你那马戏团里的人都得完蛋;不救他,他将继续被困在这里,日日夜夜备?*? 受煎熬。”
“你要怎么选啊?”
莱昂一把将小丑甩落在地。
小丑匍匐在地,不住地咳嗽,眼尾的癫狂笑意却越发浓烈。
熊熊火光中,白薇和诺兰的身影几不可见。莱昂站在火海边缘,无力之感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纵然火种是翊又如何,多年禁锢只怕早已磨损了他的神智,他是否能认出火舌獠牙下的某一个,正是他和白芷的女儿?
热浪扑面而来,白薇身负涅槃火,勉强能忍受,但诺兰能撑得住么?
“你怎么样?”白薇紧紧地搂住诺兰,恨不能为他挡去所有的烧灼。
诺兰的皮肤已慢慢爬上了焦黑的灼痕,他抚上她的脸颊:“我们能出去。”
“要怎么做?”白薇抹了把脸,平静地问。
诺兰执起她的手:“烧出去,我们一起烧出去。”
碧绿的魂火与鲜红的涅槃火同时燃起,一时逼退了周遭的火焰。绿光与红光相互交织,同他们的主人一道,在一片灼热中烧出了一条通路。
火种咆哮了一声,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向二人扑来。
白薇似早有预感,燃起一簇涅槃火向诺兰烧去,趁他避让的当口,一掌将他推开,自己则闭上眼,瞬间被火舌吞没。
诺兰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小丑嘶哑的笑声在热浪中响起,仿佛破烂的风箱,分外刺耳。片刻后,他的笑声突然止住,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火种。
张牙舞爪的火焰竟然无端端地平息了下去。
女巫和黑魔法师也下意识停止了混战,纷纷转头望向突然熄灭的火种。
没有人知道刚刚那一刻发生了什么。
火海依然蔓延,虚空中凝成的那张鬼脸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白薇捂着脸立在火舌中央,等了许久也没等来火灼的痛苦,她悄悄地睁开半只眼睛,从指缝间偷觑那张鬼脸。
半晌后,虚空中响起了一阵低沉而厚重的声音。
“你……是何人?”
白薇一愣,火种竟能开口说话,这声音似有几分耳熟。
小丑亦万分震诧,在烈火中煎熬了数年,翊的神智应当早就不在了,可刚刚那声问话绝不是失智之人所能说出口的。白薇到底是谁,为何能唤醒沉睡的火凤。
鬼脸向白薇靠近了几分,似乎想要确认什么。
白薇一时也忘了躲,呆呆地望进那对黑洞洞的火眼。这时,一簇火苗舔上了她的脸颊,那火苗温暖而柔软,竟无一丝烧灼之感。她又是一愣,这是……涅槃火?为何火种之中会有涅槃火?
涅槃火凝成了一只巨大的手掌,掌心摩挲着白薇的发顶。
“是薇吗?”
白薇错愕地抬眸,她认出了这个声音,在魔方幻境中,她曾听过一模一样的声音。她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一声长长的喟叹传来。
“你已长得这样大了。”
一滴泪不受控制地从白薇的眼角滑落。
第134章 23
Chapter23. 弑主
白薇曾偷偷幻想过与父亲重逢的场景, 但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火海之中,烈焰凝成的鬼脸五官莫辨,完全看不出翊的模样。他就这样被困在这里, 年复一年, 日复一日,肉-体和精神遭受双重折磨, 甚至要靠吞噬生命才能抑制爆裂。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止不住地往下掉。
翊无措了起来,他不知她为何而哭,只得用残存的意识反思自己,一时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对不起……”良久, 他终于吐出了一句话。
愧疚于这么多年未陪伴她长大,亦无颜于此刻自己的模样。
他确实不是一个好父亲。
白薇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火海边缘的小丑将二人的对话尽数纳入耳中,他飞速地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讯息。白薇不仅身负地藏骨, 竟还是火凤的女儿。难怪这么多年来, 火种偏爱黑发深眸的献祭之人, 全因为翊在神智溃散之余一直惦念着白薇。潜意识里,他没有一刻不在思念她。
这该是怎样的宝藏。小丑眼中精光大盛, 若是得到白薇, 既能拥有源源不断的地藏骨, 又能镇住爆裂的火种, 待百年后翊油尽灯枯, 还能让白薇来填补父亲的空缺, 实在是一举多得。
“想什么呢?”莱昂似笑非笑, 一把将小丑提了起来, “若是想些不该想的,那么就勿怪我拧断你的脖子。”
小丑干笑两声, 热心地提议:“既然你找到了你的老朋友,不如留在这里陪他?”
莱昂不再废话,抓小鸡一样将小丑提溜到了火舌上方,一把将他按入火中。
然而小丑是何等狡猾之人,实力未必过硬,但一向精于逃跑之道。火舌即将舔上他的脸颊时,他瞬间化为黑雾,从莱昂的指缝间逃离。
黑雾一边游离一边回头道:“多伦钟已封闭,你们就留在这里,同火种一起,长长久久。我先走一步了,告辞。”
地面上,有黑魔法师认出了小丑,纷纷请求将他们一并带走。小丑恍若未闻,黑色的雾体直直冲上了彩色玻璃,只有那里还留着一条细小的缝隙,恰能让他通过。
伤痕累累的麦迪娜冷笑道:“你们的主子不要你们了。”
黑魔法师们登时骂声一片,两方再度剑拔弩张。
莱昂皱眉望着被黑幕包裹着的多伦钟,他知道四面的黑幕是由无数亡灵凝聚而成,但他并不知道该如何解除这样的禁术,只怕在场的黑魔法师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参透此等古老的黑魔法。
若是诺兰,或许能有办法。
莱昂转头望向火海之中,只见诺兰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抬头望着扑入火种的白薇。他浑身紧绷,仿佛只要火种一有不对,他就要将白薇抢回来。显然他已无暇顾及左右,连火舌舔上了他的小腿也丝毫未觉。
黄金狮暗暗叹了一口气,那么破除亡灵之幕便由他一人来做吧。
他打定主意,突然见彩色玻璃处出现了异动,原本从缝隙中逃离的小丑竟又回来了,黑雾争先恐后地从玻璃缝隙钻了进来,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怖的东西。
小丑逃窜到多伦钟内,紧接着,又有一道黑雾从玻璃的缝隙渗了进来。
新来的黑雾凝成了一位披着斗篷的少年人。
莱昂皱眉,这人又是谁?此时人人都想往多伦钟外跑,他倒好,上赶着往钟楼里窜。不仅如此,少年出现后,钟楼外的黑幕迅速漫了过来,不一会儿便将缝隙填满。
这下,亡灵之幕彻底将多伦钟包裹住,无一丝出口了。
小丑匆匆往前跑了两步,化作人形跌坐在地。他瞪着缓步而来的少年,冷笑道:“你别忘了,你与我结了契,你若是对我做了什么,你自己也会受到反噬。”
路易停下了脚步,无辜道:“我没打算对你做什么。”
小丑警惕地看着他:“你说,你找到了第一任守钟人。”
“对。”路易点了点头,“我没有骗你。”
小丑恨得牙根痒痒:“你知道那里有封印。”
“封印?”路易困惑地反问,“什么封印?”
小丑真想戳破路易的面具。
路易环视了一周,遥遥望着火海之中的白薇和巨大的鬼脸,片刻后回过神来,手中凝起了一团黑色的雾体。
“我说过,仆从弑主会遭到反噬。”小丑冷冷地提醒,这也是为什么他只赶走了格兰,却未对其下杀手。
“那又怎样,如果杀你的是我呢?”路易的声线陡然一变,低沉沙哑的嗓音令小丑一瞬有些恍惚。
“你是谁……”小丑的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惊惶。
半透明的魂体从路易身上缓缓升起,虚虚张开的双臂仿佛巨大的翅膀,就要将小丑笼罩住。
“你说呢?”格兰咧开嘴笑了,“好久不见,小伊莱。”
“若是我想要你的命,不过分吧?”
一旁的黑魔法师震惊地看向小丑,看着他们的领头人颤抖着垂下了脑袋。年纪稍长的黑魔法师隐隐认出了魂体的身份,犹豫着开口道:“那是……第一任守钟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的黑魔法师和女巫皆哗然。
格兰眯起眼看着曾经的仆从,轻轻嗤笑了一声:“你还是一贯的审时度势,我看你不是在害怕,是在伺机逃跑吧?”
小丑微不可查地一抖。
格兰抬了抬下巴,示意路易将东西拿出来。
路易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水晶球,并将球体放在了小丑面前。
小丑的目光扫过水晶球,突然猛地一凝。透明的水晶球内映出了一个人,那人老迈而肥胖,层层叠叠的褶子垂了下来,盖住了她本就不大的眼睛。她若有所觉,抬眸往小丑的方向看了一眼。
小丑心头大震,再望向格兰时,眼中的伪装已尽数崩裂:“你想要做什么?”
格兰平静地看着他:“怎么,不打算和安雅打个招呼?她能听见你的声音。”
小丑一声不吭。
“你做这一切不就为了留住她的魂体么?”格兰淡道,“诛杀永生者,豢养火种,不就是为了获得充足的魔法元素为她续命?”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来骗骗其他人还行,但如何能骗过他?
女巫们听到安雅的名字时,已面露诡色,此时又听格兰将赛西亚叫作安雅,心中不禁掀起惊涛骇浪。麦迪娜已知晓了这桩秘辛,只冷眼看着格兰。
莱昂默不作声地观看了这场大戏,只恨没有好酒作陪,差了些味道。
小丑突然一个暴起,纵身扑向水晶球。
格兰早有准备,长袖一荡,就要砸向水晶球。
“不要!”小丑当即止住了动作。他缓缓地匍匐下来,像失去了养分的植株,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求你,不要伤害她……”
格兰将水晶球托在手中,淡道:“这就对了。水晶球看着不太结实,一不小心可就碎了。”
半透明的魂体缓缓靠近小丑,仿佛一只巨大的水母,将他整个地包裹住。小丑不住地颤抖,低声说着胡话,过了良久,终于没了动静。
路易面无表情地看着逐渐委顿的小丑,他半蹲下身来,握住小丑的手腕,将他的手掌印上自己的脸颊。手掌触碰到脸颊后,陡然间溢出了一团黑雾,雾体爬上了路易的左颊,似一团黑火,在白皙的皮肤上缓慢地灼烧出了一个圆环。紧接着,黑火游走,渐渐在圆环内烧出了时钟的图腾。
黑火燎面,发出滋滋的声响,比之火种烧灼皮肉不遑多让。时钟图腾成型后,路易的左颊已被血水浸湿。
格兰侧过身看着他,忽而笑了一声:“恭喜你,成为了真正的黑魔法师。”
路易强忍着疼痛,脊背已被汗水浸湿。
就在这时,原本失去生机的小丑突然握住了路易的手腕。他勉力凑到路易耳边,颤声道:“你以为成为了黑魔法师就能得偿所愿么?你该知道,自你成为黑魔法师的那一刻起,你和你的姐姐将永远不得善终。”
路易呼吸一滞。
“你以为,格兰是好人么?”小丑露出了一丝扭曲的笑意,“最早的一批骨人就是他造的,你知道活人淬骨是怎样血腥的场面么?女巫和黑魔法师的交易也是他默许的,他明知安雅与我是姐弟,故意制造误会,令我们二人反目。”
“你以为他会为你好?他是在利用你!你可看仔细了,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格兰悬浮在两步开外,并不阻止小丑,他饶有兴味地看了过来,似在等路易的答案。
路易抹去了左脸颊的鲜血,转头看着小丑的眼睛:“他是不是好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利用我,我也利用他,各取所需,这很公平。”
小丑脸上的笑意一凝。
“我需要力量,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除了成为黑魔法师,我别无他法。我不会落到你这样的境地,因为我不像你这样贪心。”
能远远地看着她,这已很好。
小丑不甘心地望向格兰手中的水晶球。安雅透过水晶向他望来,浑浊的眼冰冷依旧,他却总是产生一股错觉,似乎那双被皱纹挤压着的眼睛不像它所表现的那样呆滞。它是有生命的,有灵魂的,一如它的主人。
只是至今,她都不愿与他说话。
小丑的下半截身体已完全僵硬,连化雾也不能了。他冲着水晶球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没有!不是我做的,我没有!”
水晶球里的女人一动也不动,不知是否听进了他的喊话。
下一瞬,小丑的身躯一寸寸崩裂开来,化成了一抔细细的黑色碎土。
路易站了起来,面向火海旁的剩余的黑魔法师。
黑魔法师们惊惧地看着这个少年人,他刚刚成为了新一任的领头守钟人,就在他设计杀死了前一任领头人之后。
路易温和地看着诸人,说:“你们也都看见了,他擅自封闭本钟,要把同伴困在火种之中。他是咎由自取,死得不冤枉,对吧?”
黑魔法师们一愣,接着忙不迭地点头:“对,是这样的……”
路易也点了点头:“是他不顾你们的生死,要害你们性命。”
“对对对……”
路易低头看向手掌,掌心处凝起了一团黑雾,那是他所陌生的、涌动着的强大力量。片刻后,黑雾突然炸裂开,袭向所有的黑魔法师。在场的黑魔法师猝不及防,当即黑雾缠身,崩裂为碎土。
当多伦钟里的最后一个黑魔法师死去后,路易稍稍舒活了筋骨,淡道:“你们也说了,是伊莱害死了你们,与我无关。”
没有人否定他的话,那些人再也无法开口说话。
格兰略有些惊讶地看着路易,半晌后玩味地笑了起来:“你比我预想的还要狠心。”
路易拍掉了手中的灰烬,既是与魔鬼做交易的人,大概也做不成什么好人,格兰与伊莱都不是好人,他也不是,如今不是,未来更不可能是。
他走动了两步,女巫们纷纷后退,警惕地望着他。他刚刚屠杀了自己的同伴,现在连女巫也要灭口么?
“别紧张。”路易和颜悦色地说,“守钟人与女巫一向合作愉快,往后还要继续合作。”
麦迪娜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路易从格兰手中取过水晶球,递给了麦迪娜:“这是被伊莱困住的女巫,现在交给你们处置。”
女巫们神色各异地望着水晶球里披着赛西亚皮囊的安雅,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反应。
麦迪娜收下了水晶球,抬眸看着路易:“合作愉快。”
路易颔首,继而张开双臂,大团黑雾喷薄而出,齐齐涌向被烈火包裹着的多伦钟。
“往后,守钟人不得寻地藏骨,不得造骨人,不得诛杀永生者。”
多伦钟发出了沉闷的隆隆之声,伴随着大地的隐隐异动,将这道指令传向大陆上所有的守钟人。
这道震天动地的指令带着强大的能量余波,震得白薇的耳朵嗡嗡作响,但她并不关心守钟人的权力交替,眼下她只思考一件事。
“我带你走。”她对翊说。
鬼脸静默了片刻,接着摇了摇头:“我走不了。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他的神智时常错乱,清醒的时刻并不多,若因此误伤了她,他所作的一切牺牲与妥协就失去了意义。
鬼脸低下了脖子,将白薇送去了地面。那对黑洞洞的火眼看向诺兰,毫不掩饰地审视起来。
“千面。”翊看穿了诺兰的身份。
“你须好好待她,爱护她,保护她。”鬼脸在火海中摇曳,“若你对她不好,无论你去到天涯海角,变幻成何种面孔,我也会找到你,向你讨这一笔债。”
诺兰敛容,郑重道:“请你放心。”
“我会爱护她,以我的身,以我的心,直到时间的尽头。”
鬼脸静静看了他半晌,终于转了回来,轻轻推了推白薇的后背:“去吧。”
去了,就别回头,去往属于你的人生。
白薇抹着眼泪,坚持着说:“我带你走,我们一起走……”
鬼脸向后退去,融入了火海之中。与此同时,多伦钟开始隆隆作响。错位的齿轮开始拨乱反正,飞溅的火星渐渐平息,厅堂内的火舌如有生命般向外烧去,将困住多伦钟的亡灵之幕烧出了一个窟窿。
“走。”
翊的声音在白薇耳边响起。她固执地站在原地,往火海中寻找翊的身影。
诺兰拦腰抱住白薇:“薇,我们先出去,不要辜负了他的苦心。”说罢不顾她的反抗,将人抱起,足尖一点,跃向了那个窟窿。
莱昂紧随其后,也跃出了亡灵之幕。
片刻后,火舌褪去,亡灵之幕闭合,多伦钟复又成了密不透风的死地。只不过此时,火焰已彻底熄灭。
火种的第一次爆裂结束了。
第135章 24
Chapter24. 结发
黎明时分, 连日的倾盆大雨停了。
白薇趴在塔楼的窗口,看着院子里的希德兴奋地一甩脖子,将雨伞丢到了草地上。他的脖子以下依旧不能动, 但他似乎学会了用脖子代替双手做事, 并引以为傲地向经过的每一位同伴展示。
老霍普还在统计院子里出现异状的静物觉醒者,一边推着眼镜一边自我安抚道:“多伦钟的异动已经过去, 接下来大家应该能慢慢恢复。”
但他不知道的是, 火种有第一次爆裂,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莱昂归来后没有向众人讲述他在多伦钟里的所见所闻,他将自己锁在了斗兽场中,同那些恢复了常态的黄金狮待在一处。
多伦城放了晴, 久违的阳光洒向街面,各家各户又将法雅节的纸偶挂了出来。人们已开始布置法雅盛会,街边的路灯上挂满了彩带, 街面上洒满了金花, 时不时有手风琴的乐音传来, 其间夹杂着号角的嘹亮之声。
诺兰有心带白薇去外头走一走,自多伦钟回来后, 白薇便成日待在房间里, 不太愿意出门。她没有以泪洗面, 也未露出郁郁之色, 只是不大爱笑了, 时常望着窗外的景色, 一看就是半日。
她安静得就像一只偷偷舔着伤口的小兽。
阳光明媚的午后, 诺兰从外头捎回了白薇喜欢的胡桃蛋糕。
白薇从窗子上抬起脑袋, 笑眼弯弯地看着诺兰:“真巧,今天是我的生日。”
这是连日来诺兰第一次见白薇笑, 他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他不禁有些惭愧,他并不知道她的确切生日,莲夫人在世时隐瞒了白薇的生日,瓦多佛小姐对外公开的出生日期并不是白薇真正的生日。
却原来是今日。
诺兰跪坐在她身边,认真道:“那可得好好庆祝一下,出去吃,还是在家里自己做?礼物也得补上。”
白薇摇了摇头:“不出去,我们就在家里。”
“我要准备一下。”她狡黠地瞅着他,“你就在这里等我。”
白薇站了起来,将诺兰按进温莎椅里:“你坐这儿。”又担心他太闷,随手挑了本书,塞进他怀里,“要是等得无聊了,先看看书。”
诺兰无奈地看了看怀中又厚又沉的中古编年史,抬眸便见白薇已小跑到了塔楼的那一侧。她刷地拉上帘子,隔绝了他的视线,不一会儿又从帘子里探出脑袋:“你不可以偷看。”
诺兰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好,不偷看。”
白薇这才满意地拉紧了帘子。
诺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见白薇没有这么快回来,于是将编年史放回书桌,打开卧室的门走了出去。
时间很快流逝,窗外的日光渐渐西斜,但漫长的白昼并不打算早早结束一日的征程。
微醺的日光洒进窗子,慵懒得仿佛一块勾了蕾丝花边的绸布。
白薇拉开帘子时,鸟居一侧的卧室内已摆上了一张小圆桌。桌上的精致小食显然是诺兰的手艺,摇曳的烛光下,高脚杯里的红酒漾着星星点点的光斑。诺兰坐在桌边,穿着熨帖的黑色礼服,耐心地等候。
听到响动,诺兰抬眸看去,不禁一愣。
白薇穿着一身天青色滚云纹样的旗袍。柔软的绸缎裹住了她的身体,将她的玲珑身段勾勒得秾纤合度,一头乌黑的长发被簪子挽了起来,露出了一截纤细的脖颈。
诺兰见过这件旗袍,这是莲夫人留给白薇的遗物,但她一次也没有穿过。
白薇走到了桌边,诺兰微微欠身,为她拉开了椅子:“生日快乐。”
“谢谢。”白薇大大方方地坐上椅子,侧仰着头看他,眼底笑意盈盈。
诺兰心神一荡,吻已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她的唇上,百般辗转,流连不去。末了,她伸出小舌,舔去了他唇上沾染的口脂。
唇上传来酥痒温热的触感,诺兰的眼眸越发深沉。
“你饿吗?”他搂住她的腰,彬彬有礼地问。
白薇伸臂搂住他的脖子,了然地笑了起来:“晚餐还不到时候。”
烛火印着她泛上红晕的面颊,墨色的瞳仁里水波潋滟,诺兰几乎要溺毙在那汪墨色的水泽中。他尚存一息理智,镇定地点了点头:“是还不到时候。”
白薇任由他将自己抱了起来,眼中笑意愈浓,好似在说,你打算先做些什么?
留声机适时地响了起来,缠绵的小调流淌了一室。
诺兰将她放了下来,扶住她的腰,单手执起她的柔荑吻了吻:“我可否有这个荣幸?”
“难不成我会拒绝?”白薇将手放入了他的掌心。
两人相拥着,也不管章法,磨蹭着彼此的身体,慢慢地踩着舞步。
“诺兰,我的生日礼物呢?”白薇仰头看他,笑着问。
诺兰轻笑了一声:“在你的枕头下,想看吗?”
“现在是看它的好时候吗?”
“如果可以,请再等一会。”
两人终究没能跳完一首完整的舞曲。
诺兰急促地将白薇压上了床,一把扯开了自己的领结,接着又去解她的扣子。旗袍的盘扣又多又细,他不得其法,解了半天只解开了三两颗。前襟的绸布软软地搭下来,露出了半轮白皙的浑圆,以及那条盛着他神魂的碧色吊坠。
白薇搂住他的脖子,看他钻研盘扣,也不出手帮忙,还要说些风凉话:“就是难解才好,这样你往后回忆起来才知道得来珍贵。”
诺兰眉心微蹙,拿出了炼器的专注,终于将这些扣子尽数解开。旗袍之下,是一件珍珠色的衬裙,薄薄地覆在胴体之上,透着若隐若现的风情。
白薇忽而抵住了诺兰的胸膛,轻声道:“等等。”
诺兰抬眸。
白薇背过身去,将后脑勺对着他。她微垂着头,嗓音低而细:“你……你先解开我的发簪。”
诺兰瞳孔微缩。
他想起她曾说过的话,按东国习俗,成婚之夜,新郎会亲自取下新娘头上的发簪,待青丝泄下,两人的发纠缠在一处,是为结发。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
诺兰的手握住簪子,心内不禁庄重了起来。他从不在意人类的习俗,无论是多伦的,还是东国的,他都未曾留意,因为他已遗失了作为人类时的记忆。这些习俗于他而言,没有半分意义,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一瞬间,诺兰忽然明白了那些仪式的意义。他爱的人,即将成为他的爱人。
诺兰将发簪抽出的刹那,手指微微发颤,如瀑的青丝一泻而下,铺满了他的膝盖,与他浅金色的发缠绕在了一起。他一瞬恍惚,她的发已这样长了。
他从背后搂住她,珍之重之地吻了吻她的脸颊:“你是我的,不能反悔了。”回答他的是她主动的吻。
一吻结束,他问:“头发长了,还想剪吗?”
她摇了摇头:“不剪了。”
“薇,我爱你。”
怀中的少女轻轻地笑了起来,用东国话回了一句:“我中意你啊。”
诺兰笑着问:“这是什么意思?”
白薇转过头来,吻了吻他下巴上的小涡,又用东国话说了一长串句子。
“诶,你不能这样。”诺兰无奈极了。
她却乐此不疲,低低地笑个不停。
窗外已漫上了霞光,给她打上了明灭不定的光影,她像一尊完美的雕塑,泛着奶白色的光。
这样的视觉冲击令诺兰的大脑放空了一瞬。
夕阳不愿落山,时间不肯流逝。
当诺兰再度醒来,窗外已月上梢头。枕畔空落落的,白薇不知所踪。
诺兰披衣坐了起来,在卧室内转了一圈,仍然没有找到她的身影。卧室内的圆桌上,蜡烛快要烧尽了,而她还没来得及许愿。
他隐隐记起,她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诺兰,请不要忘了我。”
***
这一夜,安格鲁破天荒地拿出了一木桶珍藏的好酒,坐在庭院里,与希德共饮。
“你今日怎么这么大方?”希德身子动不了,于是只得用吸管嗦着酒液,“这可不像你。”
“请你喝酒还这么多废话。”安格鲁没好气地踹了雕塑一脚。
希德笑了起来:“诶,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哪两个人押了你能夺得法雅节桂冠么?”
安格鲁斜着看了他一眼:“除了薇,另一个是谁?”
“我。”
安格鲁毫不惊讶地灌了一口酒:“是嘛,你拿了我这么多好处,不押我赢也太不够意思了,你说是吧?”
他等了片刻,身后无人回答。
“希德?”
安格鲁转过头,只见希德保持着刚刚的神态,一动也不动。
他彻底变成了一尊没有生机的雕塑。
安格鲁呆愣了许久,接着缓慢地转过头来,手一抖,酒杯里的酒撒了一地。
与此同时,冰原狼风尘仆仆地推开了蓓姬的房门。他马不停蹄地从极地海赶回来,本该先去见一见莱昂,但不知怎的,他下意识来到了这里,他想把好消息第一个告诉蓓姬。
“我拿回了制作容器所需的材料,我们……”
然而房间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卧室的窗子半开着,夏夜的风吹了进来,拂动了床上的薄被。枕头尚有余温,显然不久前这里还躺着它的主人。但此刻,床单上只剩下了两颗如猫眼一样的晶石。
老霍普气喘吁吁地敲响了斗兽场的大门。
却无人来应门。
“莱昂……”老迈的鞭尾树对着紧闭的大门,无奈地说,“他们……那些静物……”多伦钟引起的地动分明已经结束,而今夜半点地动之声也没有,为何大家反而失去了生机?
斗兽场里没有开灯,莱昂坐在笼子前,静默了许久。
他对此并不意外,白薇终是将翊从多伦钟内放走了。
他没有立场阻止她这么做,或者说,他其实也想这样做。但他没有,他可耻地选择了逃避,而把艰难的决定权交给了白薇。
他是个懦夫。
第136章 25
Chapter25. 饲火
诺兰坐在床沿, 将枕头挪开,露出了枕头底下的袖珍礼物盒。盒子里头是他早先制作的一枚水晶发卡,正巧可以当做生日礼物。
但眼下他已不太想送这个礼物了。他有了新的打算, 他要用最好的晶石造一枚戒指, 亲手为她戴上。
窗外夜色渐浓,依然不见白薇回来。
诺兰莫名有些心悸, 他当即换上外套, 去往了查令街58号。
甫一踏入院子,诺兰已觉察到不对。院子里的雕塑一动也不动,喷泉池上躺着一根细长的缝衣针。整个中庭静悄悄的,隐隐听到有人在哭泣。
诺兰凝神细听, 捕捉到老霍普在斗兽场门外说话。心内不祥的预感越发浓烈,诺兰强迫自己压下心底的疑虑,只听门内传来了莱昂的声音。
“……我也无能为力, 没有人能阻止薇前往多伦钟。”
多伦钟这几个字令诺兰心神俱颤。
夜风吹拂过草地, 院子里已不见了诺兰的踪影。
***
多伦钟内一片死寂, 偶尔能听到细小的齿轮转动声。钟楼顶层并无守钟人驻守,大概黑魔法师在火种爆裂中元气大伤, 暂时顾不得此处。
白薇脱力般跪坐在地上, 身上的衣裙多处被烧焦, 脸颊上也残留着灰渍。她借着涅槃火引出了火种, 硬生生将翊放了出来。
翊的身躯在经年炙烤中彻底毁损, 只余魂体四处流窜, 但这不要紧, 他是火凤, 涅槃后将会拥有一副新的躯体。
他已不认得白薇,也不记得自己为何被困在此处, 因此当白薇说要带他走时,他欣喜若狂,没有一丝犹豫便借着白薇的力量脱离了火种的桎梏。
无数魔法元素从钟楼里向外散溢,很快消散在了夜色中。
火凤在飞离多伦钟前停顿了片刻,由魂体凝成的头颅微微低?*? 垂,火红的眸子注视着地面上的白薇。
那双眼里无半点温情,眸光中显露的,是古兽俯视一介蝼蚁时与生俱来的冷漠。
“多谢。”
此言过后,凤凰飞冲出了钟楼。
白薇吐出了一口气,抑制住眼底的涩意。翊重获了自由,这已很好,她不该奢望太多,况且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火种失去了能量供给,魔法元素迅速消退,倚靠魔法元素而生的觉醒者一定会受到冲击,她必须弥补因私心带来的隐患——她得将火种重新燃烧起来。
这里的动静很快会引来守钟人,她得赶在这之前做完这件事。
身体里的涅槃火令白薇感知到了火种的微弱气息,她思忖片刻,将手掌覆了上去。就在她的手触碰到火种的刹那,一条火舌猛地窜了上来,缠绕着她的手臂疯狂地往上爬,好似野兽嗅到了血腥味,又似根茎寻得了养分。
手臂上传来阵阵刺痛,白薇不为所动,继续以自己的身体蕴养火种。
她放走了翊,如今由她成为新的火种,这样便能将损失降到最低。只是不知以她的微薄能量,是否能供养整片大陆的魔法元素,若有幸能撑上一段时间,又能撑多久。
就在这时,一条黑雾凝成的鞭子甩向了白薇,将她从火舌中剥离开来。
白薇神色一肃,当即后退,一个拧身挣开了长鞭。她望向门边的不速之客,那是个披着黑色斗篷,兜帽遮脸的黑魔法师。他看上去很年轻,是个少年人的模样。
白薇认出,这个少年人就是那个跟在小丑身边的仆从,如果她没记错,他已取代他的主人,成为了新一任的领头守钟人。
守钟人来得这样快,来的竟还是个不小的角色。
白薇心中警铃大作,但转念一想,守钟人并不希望火种熄灭,她自愿成为新的火种,守钟人应当乐见其成。或许他们可以好好商量,不必如此剑拔弩张。
路易见白薇的神色,立刻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于是冷冷道:“你想成为新的火种?”
少年抢过了白薇的台词,她只得被动点头:“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新任的领头守钟人似乎并不想让她成为火种。
路易不禁心头火起:“火种熄灭,影响的是那些在魔法大爆发中觉醒的族裔,你不在此列,分明可以好好地继续生活,为什么要自掘坟墓,成为新的火种?”
白薇愣了愣,不明白他这番话用意何在,莫非这是在试探?于是她和颜悦色道:“我的朋友们都是在魔法大爆发中觉醒的,他们不该因此失去生机。”
路易冷笑:“魔法元素消亡又不是你的错,如果没有上古火凤延续火种,你的那些朋友早就失去生机,火凤不亏欠任何人,你也不愧对任何人。”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你只关心你那些所谓的朋友,你与他们有多少年的交情,一年?两年?你这么在意他们,为何却从未去探望过和你相伴了十多年的弟弟?!”
钟楼内顿时落针可闻。
白薇一脸错愕,她凝眸望向气得发抖的少年人,脑海中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但她记忆中的那个人没有这样高,连声音也与面前之人不同。
“你能摘下兜帽么?”白薇定定地盯着对面的黑魔法师。
路易身形一僵。
白薇走到了他面前,抬手摘掉了他的兜帽。
柔软的棕色卷发,浅蓝色的双眼,沉默而执拗的模样,与白薇印象里的路易一点点重合。但又有些微不同,曾经的小少年长高了,她需要微仰着头才能正视他的眼睛,他比过去更加瘦削、内敛,她已读不懂他眼中的情绪。
“路易……”白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为什么……”
路易垂着头看她,浅色的眸子里如幼时那样露出了无辜的神色:“你想问,我为什么成为黑魔法师?”
“如果我不成为黑魔法师,那么身为普通人类的路易,往后余生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白薇心下巨震,她的疑惑太多,一时竟不知该从哪一桩问起,此时听他这样质问,下意识便回答:“你的姐姐……瓦多佛小姐已经死了。”
“是啊,”路易眸色渐冷,“为了我,她丢掉了性命。但是她大概从来没想过,她丢下我一个,我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办。”
当初白薇赴死,只想着让路易平安长大,如其他贵族子弟一样承袭爵位,娶妻生子,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他不必接触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不必与那些魑魅魍魉打交道,她以为,这就是路易最好的人生。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安静乖巧的路易竟和魔鬼做了交易。
仔细回想起他所做过的一切,苦心孤诣潜伏数载,联合格兰扳倒小丑,屠杀同伴栽赃嫁祸,每一桩每一件皆离经叛道,还有许多她所不知道的,只怕更令人心惊。
这是路易吗,她亲爱的小弟弟?
白薇一瞬恍然。
“你怕我么?”路易轻声问。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敏感。
白薇回过神来,语气凌厉:“你知不知道,成为黑魔法师意味着什么?与魔鬼做交易的都没有好下场,你自己也该看到了!”格兰、小丑,甚至许多无名黑魔法师,无一得善终。
路易状似苦恼地皱了皱眉头:“那可怎么办,契约已经达成,我也没办法反悔了。喏,烙印已经刻在了我的皮肉和灵魂里。”他的脸颊上有一个时钟模样的图腾,深深地烙在了皮肉里。
白薇的胸腔内憋着一股气,却又无从发作。
路易往她身边走近了一步,望进她的眼睛:“就像你说的,瓦多佛小姐已经死了,我的姐姐早就死在了开膛手的刀刃下。”
“反正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姐姐。”
白薇震惊地看着他。
他笑了起来,眼底带着一丝不羁的快意:“莲夫人临终时对你说的话,我听到了。”
“我说得对不对,薇?”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这串音节在他的喉咙里滚了数年,如今终于吐出了口。
黑色的斗篷张开,像巨大的蝙蝠,蝙蝠两翼有黑雾若隐若现。路易享受着不同于以往的力量,平静道:“这里是本钟,是守钟人的地盘,我说了算。我不同意你成为新的火种。”
“如果没别的事,请回吧。”黑雾蔓延,将奄奄一息的火种与白薇隔开来。
白薇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终于意识到,她所面对的是一位黑魔法师,是领头的守钟人。
“你会寻找新的火种吗?”白薇问。
路易笑了:“你也知道,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成为火种。”就算他有足够的好运找到了,届时火种大概早就熄灭了。
白薇又问:“你打算任凭火种熄灭?”
路易耸了耸肩:“若是熄灭,那就熄灭好了。”
话音未落,一簇涅槃火已化作绳索缠向了路易。
白薇的攻击来得猝不及防,路易忙不迭化雾,躲过了第一簇涅槃火。只这一躲一闪的功夫,已为白薇创造了足够的时间差,她反身跃向即将熄灭的火种,竟要以整个身体作为火种的养分。
但她的期望落了空,有人擒住了她的腰,将她拉了回来。
白薇下意识曲肘击向身后,但那人显然熟悉她的路数,稳稳地接住了她的攻击。
她猛一转头,正对上一张平静的面庞。
“诺兰?!”
就在这时,空气中传来火苗的滋滋声,白薇惊骇地一转头,便见奄奄一息的火种毫无预兆地燃烧了起来。她没有以身饲火,火种又因何复燃?
白薇死死地拽住诺兰:“你做了什么?”
诺兰却好似没发觉她的失态,只拍了拍她的手背,好脾气地说:“天色晚了,我来接你回家。”
路易从涅槃火的障眼法中挣脱,一眼便瞥见了不请自来的诺兰。他对这位千面神有着复杂的情绪,但不得不承认,只有他能阻止白薇。
诺兰看了路易一眼,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会出现在这里。
“你做了什么?”白薇执拗地重复。
诺兰温和道:“我借了一些能量给火种。”
借,说得轻巧,但谁都知道被火种吞下的能量必定有借无还。况且要想供养整片大陆的魔法元素,自愿喂给火种的能量绝不在少数。那是个可怕的无底洞,大概也只有千面才能在舍弃了半身能量之后,还能这样和声细语地说话。
“你这是什么表情?”诺兰失笑,“我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你怎么反而要哭了。”
白薇抹了抹眼睛,恨恨地瞅着他,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诺兰牵住她的手:“事情办完了,我们回家。”
第137章 26
Chapter26. 余烬
查令街58号笼罩在一片愁云中。
天边将吐鱼肚白时, 远处传来了多伦钟的隆隆之声。
当——当——
众人下意识绷紧了神经,他们怕了这古怪的钟声,不知这一次异响会带来什么样的变故。
钟声停止后, 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诶,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众人一愣,纷纷转头, 只见喷泉池中, 希德揉着惺忪的睡眼,困惑地看着大家。半晌后,水池边缘的缝衣针动了动,发出了瓮瓮的抱怨声:“怎么回事, 我喝醉了么?”
莉莉安揉了揉眼睛,惊喜地指着希德的手:“希德,你会动了!”
希德一愣, 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他都快忘了脖子以下能动是个什么感觉。
院子里的响动惊醒了趴在床沿的布莱恩, 他猛地抬起头来,与坐卧在床的蓓姬对了个正着。
蓓姬撑着下巴瞅着他, 笑眯眯地说:“怎么跑到我的房间里睡觉?”
冰原狼呆呆地看着她, 突然张开双臂, 紧紧地将她抱住。连日来的不安与惊惶终于尽数消散, 心脏里空缺了的一块就这么被填补上了。
蓓姬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抬手摸了摸布莱恩毛躁的灰发, 蓦地有些心疼:“极地海一定很冷吧?”
布莱恩没有回答。他松开了她, 双手捧住她的脸, 定定地望着她的眸子。
两人近极了,只要他往前一步就能吻上她的唇。
蓓姬愣怔了一瞬。
片刻后, 她情不自禁地凑上前,温柔地含住了他的唇瓣。
布莱恩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他本能地扣住她的后脑勺,急促地加深了这个吻。
院子里隐隐传来希德和安格鲁斗嘴的声音,以及莉莉安欢快的笑声,但此时此刻,卧室内的两人什么也听不见了,耳边只余彼此的心跳,以及劫后余生的放纵。
静物的再度苏醒令莱昂心头一跳,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情绪,他尚来不及高兴,恐慌已迅速蔓延了他的四肢百骸。白薇一定放走了翊,那么为何火种仍未熄灭?他不敢多想,当即大步往塔楼而去。
莱昂面色阴沉地穿过欢呼雀跃的院子,重重地擂响了塔楼的房门,直到白薇全须全尾地出现在了那扇门后,他高悬的心才终于落到了实处。
“你……”莱昂胸中堵了千言万语,最终只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小猫儿的脑袋,“你可真是太乱来了。”
一声长叹,尽是酸涩。
莱昂定下心来,问:“现在多伦钟里的火种是什么?”
白薇眼底一黯。
莱昂拧起眉头:“是诺兰?”
***
白薇送走莱昂,回到鸟居的卧室。黎明将至,但鸟居里依然夜色深沉,显然是诺兰吩咐好了的。
诺兰换上了睡袍,半躺在床上,一不留神怀里便钻入了个纤细的小人儿。
她扑了过来,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
诺兰笑了:“这么搂着也不是不可以,你要这样睡吗?”
“你把能量借给了火种,会有什么后果?”她又将他搂紧了一些,好似担心他要消失,“你会消失吗?”
火种焚毁了翊的身躯,摧毁了他的神智,眼下诺兰虽脱身而出,但她不得不担忧,往后是否存在什么隐患。
“消失?”诺兰想了想,说,“那倒不会。”
“你会死吗?”
“不会,千面是不死的。”
白薇蓦地害怕起来:“你会忘记我吗?”像翊那样神智全无,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诺兰沉吟片刻,一本正经地道:“那得看你表现。”
白薇呆了呆,不可置信地仰头瞅他。
诺兰被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搅得心湖动荡,只得败下阵来,无奈地擦掉她眼角的泪花:“我怎么会忘了你呢?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会把记忆妥善地安放在一处,等哪天亲自来取。”
“真的?”
“那是自然。”
白薇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了下来,她拱进他的怀里,郑重地承诺:“你失去了那么多能量,往后换我来保护你。你别笑,我会变得很厉害,比你还厉害,又聪明又能打,把你护得妥妥的。”
话到末尾,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夸大,于是不好意思地找补了一句,“我会努力的,谁让我与你结发了呢?”
诺兰正笑得胸腔震动,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心中微微一动:“我还欠你一个生日礼物,等我做好了就给你。”
白薇好奇起来:“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诺兰按下她的脑袋,“现在睡觉。”
“给个提示好不好?”
“睡觉。”
床头的灯灭了,诺兰低下头,熟练地堵住了那张叽叽喳喳的小嘴,心下喟叹一声,终是揽着她合上了眼。
***
霍克里奇街13号,唯一的塔楼灯火通明。
钟声在黎明将至时传到了塔楼的最顶层。燃着炭火的阁楼内,安雅陷坐在四方摇椅中,勉力抬起眼皮望向面前那的麦迪娜以及其余几名女巫。
“赛西亚和伊莱已死,女巫和黑魔法师的那笔交易可以终止了。”安雅许久没有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新任的领头守钟人是个狠角色,他比伊莱还要心狠手辣,你们须留心。但他对女巫没有偏见,这或许是个好的开端。”
麦迪娜神色肃然,静静地在一旁听着。
“往后,女巫不得以姊妹献祭,不得同族相戕,不得再参加法雅盛会。”
塔楼之中,悬挂着的巨大纸偶无声地垂头,精心描摹的五官竟带着一丝悲悯。
一名女巫以咒术点燃火把,丢向了华丽的纸偶。火焰瞬间蹿了上去,一点一点吞噬掉纸偶的身体。法雅公主在一片火光中燃成了灰烬。
安雅咳嗽了几声,喉咙里漫上浓痰,麦迪娜要给她递水,却被她阻住。
“我早已死了。”她缓慢地说,“魂体被迫困在赛西亚的皮囊中这么多年,是该解脱了。”
“如果可以,请把我葬在多伦钟下。”
麦迪娜应声点头:“我明白的。”但在场的女巫皆心知肚明,安雅的尸身早已烧毁在了大火中,她的魂体也已千疮百孔,只怕什么也留不下了。
麦迪娜作出承诺后依然保持着等待吩咐的姿态,她以为安雅会问一问那位死去的前任领头守钟人,但她什么也没有问。
安雅在说完那句话后,整个地委顿了下来。满是褶皱的肥胖身躯失去了魂体的支撑,慢慢开始土崩瓦解。不过片刻的功夫,摇椅上只剩下了几丝余烬。
与此同时,阁楼内终年燃烧的炭火熄灭了。
第138章 27
Chapter27. 尾声
法雅节当日, 多伦城迎来了久违的艳阳天。
大街小巷挂满了五彩斑斓的纸偶,穿着节日盛装的游街队伍从松胡广场出发,经过了查令街、霍克里奇街、坎墩街、国王十字街等每一条标志性街区, 最后绕到了苔姆仕河畔, 所有的纸偶都摆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只等午夜来临, 便要将它们焚毁。
午夜焚偶, 将旧的焚尽,迎接繁荣与丰收。
这一年的法雅节,霍克里奇街没有送上纸偶,这个蝉联了数年法雅公主头衔的街区不知因何缘由缺席了法雅盛会。安格鲁踌躇满志, 好似已经看到自己拔得头筹。
然而他的期望落了空。
令众人大跌眼镜的是,最后夺魁的竟是个不知从哪个街区交上来的纸偶。
安格鲁气急败坏地找到那个纸偶的展台,不由一愣。那纸偶是个明媚的女子, 一头火红的长卷发, 深棕色的眼睛漾着盈盈水光, 鼻翼两侧的雀斑生动而真实。她笑看着台前的观众,温柔又俏皮, 可不知为何,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捂住了心口, 仿佛触到了心碎般的哀伤。
纸偶的主人没有署名, 只有一个落款:无名小说家。
落款后还有几行潦草的手写小字。
“从天而降的精灵,
吾爱与缪斯。”
众人都在为那行小字浮想联翩, 安格鲁则皱着眉头望向那纸偶, 怪了, 这到底是活的,还是个死的?那种邪门的感觉再次席卷了他的全身。
白薇没有参加这场法雅盛会, 她安静地待在鸟居,黏在诺兰身边。
诺兰确实没有消失,也没有失去生命,但他变得嗜睡。近来他的嗜睡症越发严重,一睡就是一天一夜,白薇守在床边,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生怕他睡得太香,一不小心忘了醒来。
晌午过后,诺兰睁开眼便看到了白薇通红的眼睛,不用想便知道她又熬了个通宵。他自知劝她不动,但又无可奈何,火种源源不断地汲取他的能量,虽然他体内的能量可以再生,但再生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火种吸食的速度。
这确实是个令人头疼的无底洞。
诺兰摸了摸小猫儿的脑袋,叹道:“你这样,我心里难受。”
白薇趴在床沿,扯住他的小指头:“我会想办法。”
“把自己熬成猫头鹰,这样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白薇弯了弯眉眼,爬上床榻,挤到他怀里:“你难得醒来,陪我说说话。”
“想听什么?”诺兰笑了起来,将她揽进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胸膛。
白薇嗔了他一眼:“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诺兰从善如流道:“我们种的番茄怎么样了?”
“结出果子了,再过几天就能收成,多亏鸟居日夜不停地对那小苗儿释放能量。黑莓的草莓还没长好,明显比我们的番茄慢了许多,它生气了好几天。”
说罢,她轻笑了两声,接着又想到一事,“不知安格鲁能不能拔得头筹,我可押了他赢呢。”
她说了许久,身后却静悄悄的。
“诺兰?”她轻声唤道。
诺兰已阖上眼,又睡着了。
白薇早已习惯,于是将他放平,细心地掖上了薄薄的被角。
霍尔不止一次敲响了鸟居的窗框,他始终不相信奎茵的死因竟如此苍白。
“凶手怎么就死了?”霍尔显然已熬了好几宿,“连贝恩也不知所踪,这让我怎么结案?”
白薇淡道:“像以往涉及霍克里奇街的案子那样结案就好。”
霍尔大为光火:“那我折腾这一圈又是为了什么?”
“那么你打算把所有涉事的女巫都抓起来么?”白薇反问。不止女巫,连黑魔法师也牵扯其中,这不是人类警探能应付得了的。
霍尔一时语塞,只得恨恨地以拳砸墙。
“但也并非全无好事。”白薇又道,“我想,明年的法雅节不会再有图腾标记出现。”
卢克坐在桌边,听完了二人的对话,他看着这几个月来收集的线索,以及满墙的资料剪报和人物关系图谱,终是暗自叹了口气。很多时候,真相不得不被掩埋,但愿如白薇所言,来年的法雅节不会再有冤魂。
***
与法雅盛会仅一河之隔的多伦钟明显冷清了许多。
路易独自靠坐在钟楼顶端的石窗上,眺望着苔姆仕河畔的法雅盛会。那里很热闹,远远地就能嗅到欢快的气息,那是独属于人间烟火的味道。
骷髅猎犬蹭到了路易脚边,低低地叫唤了两声。小丑的死亡并未给它带来阴影,它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新主人。
路易低头望向骷髅猎犬,他对这头猎犬并不了解,只听说它生前是一头纯正的寻血猎犬。小丑曾与它做过交易,并于它死后取走了它的头颅。
路易并不知道那个交易是什么,但不妨碍他想亲近这头猎犬。
他从小就喜欢小动物,天生就对动物的情绪尤为敏感。他俯下身,摸了摸骷髅猎犬的脑袋,尝试着与它建立联系。
半晌后,路易轻声道:“原来你叫布鲁斯。”
骷髅猎犬微一顿,接着疯狂地摇起了尾巴,兴奋地来回跑了两圈。
路易笑了起来:“看来你很喜欢这个名字。”
“布鲁斯。”
猎犬凑了过来,亲昵地舔了舔路易的掌心。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说话?”路易收起了笑意,望向空无一人的厅堂。
昏暗的钟楼中逐渐显现了格兰的身影。
“小子,你不怕我取代你的位置么?”格兰笑眯眯地说,“就算我的躯体毁掉了,但取你性命依旧易如反掌。”
“你想么?”路易平静地反问。
格兰一愣,哈哈大笑了起来:“你确实是个被低估了的守钟人。”
“你今天来找我,是要做什么?”路易拍了拍布鲁斯的脑袋,让它自去玩耍,“是要给我什么忠告吗,就像你给伊莱的忠告。”
格兰收起了笑意,摇头道:“那倒不是,你与伊莱大不相同,对他的忠告于你无用。”
“我不是来给你忠告的,因为你不需要。我来是想和你聊一聊这座钟楼,想必伊莱并未来得及同你说,不过就算说了也无妨,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本钟,以及这里的火种。”
路易抬眸,显然有了兴趣。
“那就先从火种开始说起吧。”格兰依旧悬浮在半空,换了个盘起腿的坐姿,“你可知,最早的火种来自何处?”
“何处?”
“斯芬克斯迷宫。”
***
多伦城陷入了午夜焚偶的狂欢中,却有人孤身来到蛛巷,推开了巷角的一间帽子铺。
悬挂在铺子门口的铃铛响了起来。
蛛巷女巫赛因从柜台后站了起来,她毫不意外地望向踏入铺子的白薇,好似知道今夜定会有人造访。
“薇小姐。”赛因微微屈身。
白薇回了一礼,轻声问道:“听说当年为了挽留消逝的魔法元素,一位女巫将残留的魔法元素制作成火种,藏在了大陆的各个角落。那位女巫是你的同族?”
赛因颔首:“是的。”
白薇又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赛因似是早已预料到白薇的求助,只点头道:“千面大人曾于我族有恩,薇小姐不必这样客气。”
“我想找到其他火种,用以替换多伦钟里的那一个。”
赛因神色微微一肃:“每一个火种都供养着一方魔法元素,取了别的填补这一个,本质上并不能解决问题。”
白薇心里一沉:“当年制作火种的时候,就没有多余的火种留下么?”
赛因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道:“有倒是有一些,但我也不知它们确切在何处。”
“薇小姐,你听说过斯芬克斯迷宫么?”
第139章 番外
番外. 戴着面具的小丑
从记事起, 伊莱就生活在多伦钟脚下的小木屋中,他的父亲是敲钟人,时常抱着他走上钟楼的最顶层, 捏着他的手抚摸古老的钟面。
他从未见过母亲, 但他并不因此而沮丧,因为他有姐姐, 他的姐姐是全天底下最美丽温柔的人。
可惜好景不长, 父亲去世后,敲钟人的差事给了旁人,姐姐带着他搬离了那间小木屋,去到了霍克里奇街13号。
穿过狭窄而昏暗的甬道后,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脏兮兮的屋棚。
“伊莱,我们只是暂时住在这里。”安雅下意识拽紧了他的手,认真地承诺道, “等姐姐有钱了, 我们就搬到石头房子里去。”
他们的安身之处是一顶帆布帐篷。每到下雨时, 雨水从帐篷的破洞中漏下来,淋湿他们的被褥。安雅用塑料布将床褥裹上, 愣是在帐篷里又搭起了一个小帐篷。
但塑料布不够大, 遮不住他们两个, 于是安雅把瘦小的伊莱塞进塑料布下, 轻声安抚道:“伊莱先睡, 姐姐不困。”
他握住安雅的手, 不肯留她一个人淋雨。
安雅笑了起来:“等你睡好了, 再换我睡。快睡吧。”
他合上了眼睛, 可再睁眼天已大亮。安雅缩在帐篷的角落里,撑着胳膊睡着了, 雨水将她淋成了落汤鸡。
他连忙从塑料布里钻出来,拉着安雅的胳膊,想将她拉入被窝。
安雅醒了过来,摇摇头:“不行呀,我会把被子弄湿的。”
挨饿受冻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安雅成为了一名女巫。
“我有钱了。”安雅开心地将新买来的面包塞进他手中,“赛西亚嬷嬷要收我作学徒,她说我的手艺很不错,好好学,将来会有好前途。”
他闻言也很高兴,他幻象着,大概不就以后他们就能从这个破帐篷搬出去,搬到街对面的石头房子里。
安雅成为女巫后,两人的生活明显改善了许多,但她越来越忙碌,很少有时间能陪在伊莱身边。伊莱曾经跑到霍克里奇街13号唯一的塔楼门前,却被守门的女巫挡住了去路。
“这里只有女巫能进。”女人冷冷地说。
伊莱梗着脖子说道:“我也想成为一名女巫!”
身后几名女巫都笑了起来。
“那可不行。”其中一位女巫说,“你只能成为黑魔法师,与魔鬼做交易。”
另一位女巫不怀好意地捏了捏伊莱的脸颊:“皮相倒是不错,若是卖到蛛巷去,一定会大受欢迎。”
伊莱有些害怕,但他不敢躲,直到身后传来安雅的冷喝:“放开他!”
安雅飞冲而上,将伊莱搂进怀里,对那几名女巫怒目而视。
先前出口不逊的女巫见了安雅,顿时短了气焰,垂头道:“对不起。”
大概从那时候起,伊莱就对女巫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憎恶。但他又受着女巫的恩惠,衣服、被褥,锅碗瓢盆,都是女巫们一样样送来的。
她们帮着修好了帐篷,还在帐篷外搭建了一间屋棚,她们给他带些小玩意儿,教他读书写字,教他匠人的手艺,这令他心底的愤怒无从宣泄。
直到有一日,他被关进了娼寮。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坐在床上,笑嘻嘻地打量着他,满嘴黄牙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好在一切尚未发生,安雅及时赶到。
多年后,当伊莱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思考能力,他也不知那日到底是一场误会,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也就是从那一日起,安雅毅然决然地租下了街对面的房子,带着他一起搬进了那所石头房子。
那间屋子的门牌号是D347H,不太吉利,故而无人愿意租住,正好低价转给了安雅。从此,他们有了自己的安身之地。
渐渐地,伊莱开始思索,如何才能减轻姐姐的负担。他是男人,理应由他担起养家的重任。
格兰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高大的黑魔法师低头看着他,惋惜地摇了摇头:“啧,分明是黑魔法师的好苗子,却在女巫堆里打滚。”
一股无名怒火蹿上了伊莱的胸膛。
“我想成为黑魔法师。”他说。
格兰略有些惊讶:“你想好了?”
“想好了。”
于是格兰将时钟图腾烙上了他的脸颊,他成为了一名黑魔法师。
当夜归家,安雅看到他脸上的图腾,大发雷霆。
“你知道和魔鬼做交易意味着什么吗?”安雅从未这样生气,但说出的话依旧轻声细语,“你怎么可以成为一个黑魔法师?!”
他满不在乎地说:“黑魔法师未必就比女巫肮脏。”
安雅瞬间脸色煞白。
往后许多年,伊莱都会想起这一幕,他很后悔,不该这样对安雅说话,但太晚了,那根刺已扎入了安雅的心脏,哪怕拔-出来也会鲜血淋漓。
无论格兰是否在其中推波助澜,他与安雅的悲剧都已埋下了伏笔,故而当安雅在大火中掐住他的脖子时,他并不意外。
为了救她的姊妹,安雅情愿掐死自己的亲生弟弟。
只不过他始终没想明白,他们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
他到底没死成。不仅如此,他催动禁术留下了安雅的残魂,再杀死赛西亚,将那抹残魂送入了赛西亚体内。
赛西亚在女巫中极有声望,安雅的魂体安放在她体内,无疑是最安全的。况且他并不喜这个老巫婆,她贪婪成性,将女巫献祭给黑魔法师这笔交易就是她想出来的,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安雅以另一种形式存?*? 活了下来,但这需要大量的魔法元素,而多伦钟内的火种早已衰微。
于是,他开始了新的筹谋。
逼走格兰只是第一步。他大胆地将主意打到了远古火凤身上,若他能成为新的火种,火种的生命将延续至少百年。
他打不过火凤,只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有情人最是容易被扳倒,比如格兰,也比如翊。
“……对,火种若是熄灭,你的朋友,那些觉醒的族裔统统都要完蛋,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你自己一人,岂不孤单?就算你走遍天涯海角找来了新的火种,你的朋友们早就没了生机。不仅如此,若是你们族中有了新出世的小辈,没了火种供养的魔法元素,他便无法觉醒……”
这番天花乱坠的说辞实在站不住脚,尤其后面几句,火凤为上古族裔,万万年来大概只剩了眼前这一只,哪里来的新出世的小辈?况且就算这火凤真的有了孩子,那孩子一出生就已觉醒,根本无需依赖魔法元素的力量。
彼时伊莱并不知道,翊当真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那是他和东国地藏主的女儿,出生时为人类,只有因意外死过一次才能真正觉醒为地藏。倘若魔法元素消失,那个孩子如果意外身死,便再也无法醒来。
翊心甘情愿地成为了新的火种。
伊莱不无得意地想,上古永生者也不过如此。
找到了新的火种,他开始将屠刀指向了其他永生者。他想得很简单,将他们杀死,用他们的力量反哺火种,以此延续火种的寿命。他手里正握着格兰留下的地藏骨溶液,连老天都站在他这一边。
在诛杀永生者的过程中,他意外地发现了路易和白薇。
小小的路易扑入小白薇的怀中,哭得很是伤心,他的宠物被父亲的情妇弄死了。年幼的白薇抱着弟弟,一边哄一边生气地说:“路易不哭,看我把贝拉夫人的头发剃掉!”
伊莱饶有兴味地停下了脚步。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竟敢剃掉子爵情妇的头发。
他没想到的是,古灵精怪的东国女孩真的做到了,运筹帷幄,步步为营,还令那情妇哑口无言。
“妖精!她和她的东国母亲都是妖精!”贝拉夫人气急败坏,却又不能声张,足足数月不敢出门。
路易开心地笑出了鼻涕泡泡。
白薇笑眯眯地看着路易:“怎么样,姐姐厉不厉害?”
“厉害!”小路易说着就要去牵姐姐的手,可是白薇硬是将手背在身后,怎么也不让他碰。
路易忍不住撅起了嘴。
伊莱却知道,经此一役,白薇挨了莲夫人一顿揍,此刻掌心里都是戒尺留下的伤痕,她自然不能让路易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伊莱看着这姐弟二人,仿佛看到了曾经的安雅和他。他们也曾相依为命,亲密无间,可终究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他造了一对眼睛,停留在瓦多佛庄园,悄悄地关注路易与白薇,他得空了便来看上一眼,竟好似上了瘾。
看着看着,他不免生出了不忿,凭什么他们能这样好?
于是心中滋生恶魔,他刻意促成了那场坠落,让白薇落入了吸血伯爵费舍尔的怀抱。
也是这一摔,开启了无数变故的闸门,那是他不曾预料的,甚至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被格兰诛杀的刹那,他曾万分后悔,当年若是没有在瓦多佛庄园驻足,或许如今的结局会大不相同。
但一切皆回不到过去。
死亡的痛苦并未令他消沉太久,他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尚且藏了一片魂体碎片。
虚弱的黑雾蹿入蛛巷,寻找最后的庇护之所。
他甫一抬头,便撞见了三叉戟酒吧的招牌,这可不是良善之地。他只剩了最后一点魂体,必须万分小心,于是他当即往相反的方向蹿去。
不知穿行了多久,他一恍惚,竟又回到了三叉戟酒吧。
这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警觉起来。
忽然,他发现不远处的石墙上,栖着一只黑蝶。
黑蝶正盯着他,锐利的复眼里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卷五·《法雅公主》完——
第140章 楔子
楔子
法雅节后, 多伦城的昼长开始慢慢变短,但这丝毫不影响多伦人狂欢的热情,毕竟这是漫长雨季来临前的最后一段艳阳天。
晚霞尚未落尽, 松胡广场已人满为患。
广场上的白鸽被人群惊动, 扑棱棱飞了起来,成群结队地落在了皇家大剧院的栏杆上。沿街的酒吧坐满了, 于是桌椅摆到了街面上, 微醺的客人们正好能就着喷香的麦芽酒观看一场漫长的日落。
黄金谷马戏团的帐篷边,新支起了一个算命的小篷子。老板似乎是个巫师,披着黑色的斗篷,瘦削得像根棍子。他看不出年纪, 裸露在外的肌肤是古铜色的,唇上搭着两撇滑稽的小胡子,长长的头发扎成几股脏辫, 眼睛下方抹着红蓝相间的条纹, 看着便令人发憷。
巫师坐在一张铺了墨绿色绒布的桌子后, 两手翻花,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一叠卡牌。卡牌在他灵活的手指下变幻出不同的花样, 最终呈半圆弧倒扣在了桌面上。
桌子前围着好奇的看客, 可是无人敢上前。
巫师扫视了一圈, 长长的指甲指向了围观中的一人:“你来, 随便挑一张牌, 牌面上会有你想要的答案。”
被指到的是个系着头巾的年轻女人。她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不禁红了脸。犹豫片刻, 她还是走到了巫师面前, 局促地坐了下来。
“挑一张。”巫师面无表情地说。
女人从一排卡牌中抽了一张。牌是倒扣着的,巫师不急着翻开, 只看着女人,说:“想问什么?”
女人呆了呆,接着犹豫道:“我什么时候可以看一场焰火。”
围观的人不约而同地嘘了一声,这有什么好问的?焰火多在节日狂欢时燃放,法雅节已过,近来也没有贵族婚嫁或皇室庆典,要看焰火自然得等到秋日的丰收节了。
巫师翻开女人抽出的卡牌,只见上头画着一轮烈日,手持宝剑的骑士站在烈日下,单膝下跪,闭目垂头。
“牌语说,请再等一刻钟。”巫师说。
一刻钟?诸人皆一愣,一刻钟后才会有答案么?该不会是骗子吧?
于是围观的人也不走了,自发数着时间,等着巫师给答案。
沙漏里的细沙缓缓往下落,一刻钟眼看就要到了。
就在最后一粒沙子从细颈处滑下后,松胡广场上空炸开了第一朵烟花,接着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绚丽的烟花绽放在夜幕初降时,令人一瞬恍惚,这到底是不是晚霞留下的余韵。
“嘿,居然真是一刻钟后!”
一刻钟后便能看到焰火。
众人不免惊奇。有人传回了消息,那烟花是黄金谷马戏团放的,说是庆祝马戏团进入新纪元。看来这巫师的卡牌还真能解答心中所惑。
于是人们热情起来,排着队让巫师给算上一算。问题五花八门,大到多伦城何时会有天灾,小到马厩里的哪一匹母马能最快生下小马驹。
巫师来者不拒,哪怕再匪夷所思的问题也面色不动:“一个问题,一个金币。”
桌子上很快堆满了金币。
夜色渐深,算命篷子前依旧排着长长的队伍。
此时又轮到了一位客人,巫师稍微活动了下手腕,头也不抬地问:“你的问题是什么?”
客人说:“有一样东西,有入有出,一掌可握,能幻化心中欲望,能穿梭时间更迭。这个东西是什么?”说罢,他随手抽出了一张卡牌。
巫师的神色微不可察地一僵。
后头排队的人也听见了这位客人的问题,纷纷讶然,这是个谜语吧,这人不问前程,不问财富,倒给巫师出了个谜语,竟有这样的怪人。
再一看,那客人生得极为貌美。一头银色的长发披散下来,泛着水泽一样的光,五官看着虽有些冷,但精致得令人不敢直视,这分明是从画上走下来的贵族公子。
“不翻开我的牌吗?”客人单手托腮,含笑看着巫师,“要不要我帮你翻?”
众人皆拿眼去看巫师。他们很好奇,这个谜语的答案是什么,甚至有人急不可耐地催促巫师告诉大伙儿答案。
巫师不得不翻开那张卡牌。卡牌一翻开,答案不得不脱口而出。
但似乎,巫师并没有想好该怎么答。
卡牌的正面画着个奇形怪状的猛兽,人的脸,狮子的身体,一双金色的眼睛里隐隐有竖瞳闪现。这猛兽匍匐在一座蜿蜒的迷宫之城上,慵懒地望向卡牌外的巫师。
巫师的手一抖,险些将卡牌弄掉在地。
他的卡牌中根本没有这个花色。
再抬眸,他发现眼前这个客人也是金色的眸子,笑眼中一对妖冶的竖瞳若隐若现。
“干嘛这么紧张?”客人笑眯眯地说,“牌语怎么说的,讲出来给我解个惑。”
巫师冷汗直冒,喉咙里好似堵着什么东西,竟开不了口。
“答错了也不要紧。”客人淡道,“我又不会吃了你。”
众人也狐疑起来:“你倒是说呀!”
“我……”巫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如临大敌道,“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砰地一声,巫师消失了。
正排队的人们吓了一跳,不知这巫师到底耍的什么花样,莫非答不出来就要卷钱跑了?大伙儿登时愤怒起来:“骗子!这就是个骗钱的!”
没有人注意到,桌前的银发客人亦不知所踪。
铺着墨绿色绒布的桌子上,依旧躺着那张画着狮身人面兽和迷宫的卡牌。
若有心人来到桌前就会发现,那张卡牌与先前有些不同。原本空荡荡的迷宫之城里多了个极小的人影,看着与那凭空消失的巫师竟有几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