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你不是最喜欢亲我这里……
熟悉的温度从后背沁上来,像沼泽深处爬来的毒蛇。
带着血和泥的腥气,缓慢地、温柔地、几乎窒息地缠住她每一根骨头。
钟薏没有动。
她站着,连呼吸都没有乱。
身后那人却贴得越来越紧,控制不住地发出粗喘,像是要将她嵌进自己血肉里去。
“漪漪身上还是这个味道……”
他贴在她耳侧,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轻飘飘的哑意,“我没认错。”
耳畔和血脉都在震颤。
她刚要开口,他却忽然像发了疯似的收紧手臂,将她整个人死死箍进怀里。
“你怎么舍得。”他咬着她耳廓,牙齿蹭过骨节,尾音发颤,一字一顿。
“你怎么舍得真的忘了我。”
他说着,忽然笑了一声,嗓音柔得像是含了蜜。
“我没死,漪漪。你高不高兴?”
他指尖发颤,在她脖颈那道浅色疤痕上细细摩挲。
“这里……”他压着声音,“还疼不疼?”
没等她答,卫昭便俯身,贴上耳后那一块肌肤。
连带着疤痕一起含入唇齿,舌尖缓慢地舔舐过去。
不是吻,更像是吞噬。
像蛇一样,冰冷、执拗,把那块细腻皮肉一寸一寸裹进深处,含住不肯松口。
“漪漪,”他贴在她颈侧,舌尖轻扫着那道疤,“我舍不得你疼。”
“可又……恨你不疼一点。”
“你若真不想见我,今夜就该拦着那书呆子,把我丢出去。”
钟薏不语。
“可你没有。”
“你把我留在了这儿。”
“你心软。”
“你还在乎。”
“所以你得是我的。”
他话里带着黏腻的执念,将脸重新埋在她肩头:“我来接你回家,”
“漪漪。我们该回家了。”
回、家?
他说这句话时,呼吸已经滚烫得像炙铁,灼得她颈边一片发麻。
屋内寂静无声。
钟薏垂下眼,看着那双始终箍着她,因过度用力而肌肉绷起的手臂,终于出声:“放开我。”
手没有松,反而越收越紧。
“卫昭,”她语气如风拂雪,平静得近乎冷淡,“你装成这样,是又想做什么?”
卫昭像是被这句话一针刺中。
下一刻,他蓦地将她翻过身,整个人拽进怀里,扣着她的手腕。
“你知不知道我忍了多久?”
他咬着字,压着胸腔里的恨意与喘息,“每一日……每一夜,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得知她走后,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清算。
将所有敢放她走的人,一个一个处理干净。
太妃是第一个。
那日血溅清晖殿,他吩咐人把她捉回来。
韩玉堂跪在雪地里,劝他:“陛下,娘娘……此刻只怕最不愿再见您,求您放她一放,给她一点时间罢。”
他听着差点笑出声。
不想见又如何?他绑也要把她绑回来。
困在身边,她若生气,捅他几刀便是;不认他,就慢慢磨,或者让她再失忆一回。
反正他死不了——
真死了,也能拖她一起下去。
他以为自己不会忍。
可他走进长乐宫,看着空无一人的寝殿,风吹得帘子轻晃,榻上像从来没睡过人。
那条他亲手铐她的锁链,被人用刀好不容易劈断,断口翻卷,像獠牙一样。
一口咬住他的命脉。
他站在原地许久,低声唤她的名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角落,等着她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
可她没有。
他疯了一样去找她留下的痕迹,她什么都没带走,连上一回逃出宫时带着的玉笄都没带上。
彻底地把他剜出了自己的生命。
心口的伤像是被人重新撕开,一只手伸进去,连血带骨地掏空,疼得他几乎站不住。
世上真有比死更难熬的事。
他开始不停地扣开那道旧疤。
手指嵌进皮肉里,一点点剜着瘢痕的边缘,血一遍遍流出来,又愈合。
却让他觉得痛快。
他搬回长乐宫,缩在她睡过的榻上,昼夜不分。
榻上冷,枕上也是冷的。
他躺上去,枕着她用过的枕头,把整个人卷进去,像只被丢弃的狗。
嗅闻她残存的气息,用她用过的帕子,抱她穿过的衣裳。
那些她发现过的画,也被他翻出来,一张张铺了满地。
他守着那堆东西,日日夜夜地煎熬。
这座宫殿死寂得像属于他一个人的棺材。
他听人禀报,昏睡时她去了苏州,可连娘都没再见。独自一路西行,遇见了什么人,什么新鲜事,没了他过得有多开心。
从外面折返,去了青溪,又沿着官道走向南边,最后停在一个叫“十方”的地方。
想开药坊,问了不少铺子,犹犹豫豫地挑挑拣拣。
他坐在地上,冷着眼翻着那些画像,笑了一下。
每听到一桩消息,恨意就攀升一分。
她凭什么敢这么走?
他拾起一张,对着纸上笑着的脸轻声说话。
“漪漪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跑,是要偿命的。”
他要把她找出来,把她的亲人、旧友全部翻出来,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她亲眼来看。
她不是最心软的吗?
她若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救他们。
他就在这等着她。
他对着画像笑得像哭,把她脸贴在心口,又将那张脸按在膝上。
抽出匕首,刮掉她那双眼。
刮掉,再描上。
再刮掉,再描上。
直到纸张被他描得发皱起毛,破开一个大洞。
他还是把她看过的铺子一间一间买了下来。
她终于在十方住下了。
一日日,过得平静。
平静得像真的忘了他。
可卫昭做过很多梦,梦里全是她。
有时候她回头雀跃地叫他,有时候她扑进他怀里,说想他,有时候她低头亲他额角,甜甜蜜蜜地告诉他说,她只是出去转一圈,马上就会回来。
梦里,她的眼睛是亮的,声音是暖的,像从前那样乖巧、柔顺、爱他。
他伸手抱她,她就乖乖靠过来。她说:“我从来不会走。”
可醒来的时候,殿内是空荡的,身边是冷的,什么也没有。
他盯着床顶发呆,盯得眼球发涩,像是要从眼眶里裂开。
——为什么不能干脆死在梦里?
于是他兴奋地唤来韩玉堂。
“你看着朕睡。”
他把一把锋利的匕首塞到他手里,又把被子乖乖盖到自己下巴。
吩咐他,“朕若是梦里笑了,就是做了美梦,你就杀了朕。”
韩玉堂跪在下面,肥胖的身子抖得像一滩肉泥,嘴唇发白。
“我求你了,”他哀求,眼里泛起一点光,“杀了我吧。”
他安安心心地闭上眼。
可再睁眼,还是那顶熟得不能再熟的帐子。
她没回来,他也没死。
韩玉堂还守在榻边,一边磕头一边流泪:“陛下……奴才不敢……”
那一瞬他像被人扔进了冷水缸里。
突然索然无味。
——没人敢杀他。
他开始吃药。
当然不是太医开的方子,是他养的老道士上供的禁方。
能让人五感错乱、魂游天外。
意识像被牵引着,身子一点点剥离现实。
他说不上来那到底是药,还是梦——
只知道吞下去,天就永远不亮,周遭静得像一口深井,耳边会一直一直响起她的声音。
她轻轻唤他,声音是他想也不敢想的柔软:“卫昭——”
或是掀帘进来,轻手轻脚钻进他怀里,靠在他耳边:“你再乱来,我就走了。”
他伸手去拉她,怕她真的走。
可下一瞬,她从床头抽出一把刀,一刀一刀,毫不犹豫地捅进他心口。
鲜血四溅。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胸口破开,她满脸是血,却还在笑。
笑得他浑身发冷。
他终于明白父皇为何沉迷丹药。
沉迷的从来不是药,而是吊在眼前、却触碰不得的一个幻想。
他服药那些日子几乎失控。
朝政荒废,但无一人敢近寝殿半步。
他靠在榻上,唇色灰白,身子抽搐,药的副作用像一把火一样在身体中,把他从里到外烧得通红。
地上是被揉皱的画像,一幅一幅。
忽然,她们全都活了,从纸上走下来。
“陛下还没睡吗?”
“要我陪你躺一会?”
一双双眼盯着他看,像是真的爱他,又像是要张口把他吃掉。
她们眼里全是他梦寐以求的神情。
他盯着她们看,等着下一步。
下一瞬——
她们果然又齐刷刷从袖中抽出匕首。
刀光雪亮,映在他瞳孔里。
下一刻,如雨点般刺下。
血流了一地。
他原先吃一颗,后来一把把吞。
梦却越来越短,人越来越清醒。
直到边境战事终于起,他没有一刻犹豫。
这仗根本不需要他亲征,但他已经撑不住了。
他说服自己,若能活着回来,就去找她。
若是碰巧死在半路,就当从未有过。
偏生,他命还在。
回来那一日,正巧是她生辰。
他又见到了她。
钟薏听着,面色无波。
她抬起眼,望着近在咫尺
的脸。
果然是他。
披了一张别人的皮,用血和泥涂了半张脸,却还是他。
她在门外一眼就认出了。
卫昭盯着她,缓慢地牵过她的手,覆在自己胸口。
一处新裂的伤口贴着旧痕,正一点点渗出热血。
“漪漪,”他小心试探地哄,“我沿着你留下的痕……又割了一遍。”
“一刀下去,开得极好。”
他垂眼看她,眼神温柔,“你若还不消气,我们再来一遍,好不好?”
他说着,执起她指尖,往那道裂口里按。
温热、粘稠的触感重新将她吞没。
可钟薏这次没有颤抖,也没有恐惧。
她低头,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尖还带着他淌出的血,语气却冷静至极:
“松手。”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屋内安静下来。
握着她的手也僵了一下。
卫昭垂着眼,没说话,浓密的睫羽掩住眼底将倾未倾的癫狂。
整个人像是瞬间被罩进黑影里,阴鸷、寂静,一言不发。
“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忽然从钟薏后背传来。
“钟薏……”
“钟薏——”
是王秋里的声音。
卫昭缓缓抬起头,眼神一瞬间变了。
他又回来了。
男人眼角弯了弯,无声咧开一个笑。
钟薏脸色终于开始有了细微变化,后背绷紧。
他像是一下子嗅到了什么,脸贴着脸,细细观察她的神色,语气温吞却阴毒:“方才你那般急着送他走……”
“是在怕我杀了他?”
说完,卫昭不等她回,直接将她扯进怀里。
腰被狠狠箍住,力道几乎要把她折断。
他贴着她心口,低头埋住脸,听着不稳的心跳,一声一声好似敲进耳朵里。
“跳得好快。”他低笑,嗓音哑得像从喉咙深处咕哝出来。
“怕我把他的血溅到你脸上?”
外面雨声未歇,王秋里仍在叫她名字,声音愈发焦急。
“钟薏——你在吗?”
她站着不动,呼吸极轻。
屋内两人相对而立,近得呼吸交缠。
她垂眸看他,做了个口型:你要怎样。
卫昭看懂了,眼底浮起真切的笑意。
鼻息慢慢拂过她唇角。
药坊的门终于开了。
钟薏身子藏在门后,只探出一个脑袋:“怎么了?”
王秋里撑着伞站在门外,想往屋里看几眼,又觉得唐突,满脸担忧,“我走到一半才想到一件事……”
他压低了声音,“你门口没写牌匾,他怎么认得出来这就是药坊?”
她顿了片刻:“……许是闻到了药味。”
“要不要我帮忙?”
话音刚落,腰间的手臂又收紧一分。
钟薏心跳加快,语速却平静,“没事,他还没醒。我已经包扎完了,晚上会锁门的。你不用担心。”
身后的卫昭闭目靠在她颈窝,听着,笑了。
王秋里看她神色无异,也不好多问:“那你早些歇,我明日再来。”
“好。”她点头。
他转了两步,忽又回头:“那个”
脊背上忽然落下一只手——
一只男人的手,从她光裸后颈那一小节微突的骨节起,缓慢地、毫不避讳地贴着脊柱下滑,带着一点压下去的力道,最终停在她的腰窝。
“嗯?”
钟薏尾椎骨抖了一下,却没有动。
“生辰快乐。”
王秋里说完,不敢再看她,红着脸匆匆跑开。
她心口一凉。
门缓缓合上。
灯影顿时沉下去。
她还来不及转身,整个人便被死死摁在门板上,撞得肩骨发疼。
身后的人睁开眼,眼白泛着病态的血丝,眸色里裹着浓黑。
赤裸的身躯紧紧贴住她的脊背,亲密无间地将她整个人封死在门与怀抱之间。
“漪漪撒谎的样子还是这么可爱。”
热气扑在颈边。
脊背贴着他滚烫的胸膛,腰窝被死死扣住,气息一寸寸逼近。
钟薏却连躲都懒得躲了。
她侧过头,忽而轻声:“你方才为什么不亲我?”
男人身子一滞,力道骤然松开。
她终于得以回过身。
她鼻尖擦过他颧骨,唇几乎贴上他的,却始终隔着最后那一点距离。
她望着他,眼神澄澈:“你不是最喜欢亲我这里吗?”
皙白的指尖抬起,点了点自己的唇,又一点点滑落,按在脖颈那道淡去的疤上。
“还是说……不敢了?”
卫昭浑身骤僵,喉头滚动,一把扣住她的下巴。
他眼底漫涨的疯意几乎要溢出来,却在她清澈的目光下,生生压成一股近乎卑微的臣服。
“我敢。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敢。”
钟薏静静地瞧着,看他那张满是渴望的脸。
她忽然踮起脚,慢慢靠近。
卫昭死死抠住掌心,按捺住全身力气。
唇一点点靠近他嘴角,气息交缠。
他低头,眼神发亮,连呼吸都放轻,闭上眼去迎那一下。
下一刻——
迎来的却是一巴掌。
第82章 窥伺缓慢而下贱地贴着她的脖颈……
卫昭侧着头,一动不动。
被她指甲挂出的红痕慢慢冒出鲜血,蜿蜒着淌下,映得面色愈发苍白。
钟薏语气轻描淡写:“今日是我生辰,你非得跑出来恶心我?”
“还敢拿旁人威胁我?”
她的语调轻缓,神色却冷,每一句都像尖锐的钉子,一根一根地往他骨头里按。
卫昭没接话,只慢慢把头转过来,怕一出口就惊走了她。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指腹贴上他脸颊。
他怔住,被那点温度砸中魂魄,整个人颤了一下。
掌心柔软,却故意压在血口上。
她语气终于缓了一分:“疼不疼?”
卫昭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攥住她的手,将那点温度摁在脸上,嗓音低哑,带着病态的渴求:“……你摸着,我就不疼。”
钟薏没动,睫毛垂下,将眼底情绪遮得干干净净。
下一瞬,她靠近他耳边,声线无比温柔:
“——疼才对。”
“你活该疼。”
他身子僵住。眼神倏然阴森,却又死死忍下。
她语气陡然冷了下来,“你是不是还想着,再把我绑回去,再关起来,再喂我药,再杀光我身边的人,让我无处可逃?”
钟薏顿了顿,“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你想的话尽管试试。”
“上次是你命大,没死成。再来一回我绝对不会手软。”
说完,她抽回手,毫不迟疑地转身回屋。
“砰”的一声,门被摔上。
门边的帘子被震得晃了一晃,灯影也动了两下。
卫昭没动。
脸侧和胸口的灼痛隐隐作烧,血还在滴,心却像陷进了死水里——沉重、缓慢,黏得发冷。
她的气息彻底远去。
屋内空了,连空气都像是被一并抽干。
卫昭弯下腰,手肘撑在膝上,细细密密的疼痛重新泛上来,让他忍不住大口喘息。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门,像是能从门缝里看见她的影子。
过了很久,他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唇边浮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漪漪……真够狠。”
“打我,骂我,撵我走……是不是觉得,总算摆脱我了?”
他低头,闭上眼,将唇一点点贴近门沿,慢慢亲吻她残留的气息。
“可你赶不走我的。”
“你赶不走我。”
他将下巴一点点抵在门上,唇角勾起一抹病态的、柔软的笑,“除非你真的杀了我。”
*
第二日清晨,钟薏推门出去时,药坊静悄悄的。
院子干净得不像话。昨夜打开的那几只药罐被重新擦过,盖子扣得严丝合缝。
那人躺过的位置连褶皱都不剩半分。
像是从未来过。
她站在屋门前,静静看了一会儿,转身进屋,挽起袖子开始煮药、理
瓶、整理昨日的账册。
刚过辰时,王秋里便来了药坊。
他赶在上课前来的,步子急,额角还挂着汗。
进门后四处看了两眼,瞧见她站在檐下晾药,才放下心来。
“你昨夜……没事吧?”
钟薏看着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本想冲着他笑一下,却忽然想起卫昭昨夜把她抵在门边,问她的那句“是不是怕我杀了他”。
她唇角刚提起,又落了下去。
“没事,人已经走了。”她淡声。
王秋里没有察觉她神色的变化,看她无事,只道了声“我去书馆了”,又匆匆离去。
之后几日他很难得地没再来,生辰夜两人坐在桌前,他迟迟未说出口的那句话,仿佛也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卫昭也没有半丝声响,像是真的被她的话赶走。
钟薏的日子继续缓慢地、按部就班地过下去。
一切归于平静。
*
雨停了几日,天放晴,十方镇的街头又热闹了些。
钟薏把晒干的药材收进屋内,伏在案前整理,一笔一划,将名称录入簿册。
阿黄带着孩子懒洋洋地趴在院中晒太阳,清苦的药香在日光里弥散开来。
董娘子的布坊门前人来人往,她忙里偷闲过来与她闲聊,话题从镇口的小贩扯到临街的纸铺,忽然顿住。
“王先生最近没来了。”
钟薏点了点头。
董娘子瞧着她的神色,“我听说他母亲身子有恙,他一个人在家中照看着,连学堂都好几日没去了。”
钟薏动作一顿,笔尖轻轻停在纸上,心中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怎么个身子不好?”
“夜里跌了跤,伤得不轻哎呀,老人嘛”董娘子看她一眼,“你要不要去看看?”
余光里,门坊一角的布帘挂着,垂下半边,轻轻晃动。
钟薏抬头去看。
天色暖静,此时分明无风。
那布却动着,像是有人掀了一下,又故意放下。
她突然放下笔,走过去掀开帘子。
巷子外面空空荡荡,阳光极好,地上只投着她一个人的影子。
身后董娘子没察觉她的不对,还在喋喋:“丫头?你听见没?”
钟薏蹙着眉:“……嗯,我改日去看看。”
她转身,继续握笔。
王秋里平日待她不薄,遇到这种事她理应去看望。
*
夜入得早,月光冷冷照进小院。
钟薏蹲在药架旁,将最后一批晒干的药材收进瓶中,正低头系瓶口那道麻绳,忽然间,后颈皮肤一紧,一层细密的寒意自脊椎窜了上来。
那种黏腻的、极其熟悉的压迫感——跟在长乐宫时一模一样。
像是有人把脸贴在墙后,目光穿过夜色,正不动声色地、一寸寸地剥开她的衣领。
不是风。也不是她的错觉。
她低着头,指尖没停,继续将麻绳一圈圈缠紧瓶口,动作依旧平稳。
可每一根神经都开始警觉。
她终于确认,他没走。
钟薏心头陡然冒起一股火。
动作加快,拎起药瓶回了药坊。
等她回到院中,那视线还吊在她身上,没放松半分,死死挂在她身上,连她呼吸的起伏都一并计算进去。
他在等她回头。
等她给一个眼神,像是伸出一根鱼线,牵着他爬进来。
——可她什么也没给。
钟薏回了房间,毫不犹豫地将那扇虚掩的窗关死。
如有实质的目光也被斩断,带着未遂的遗憾,慢慢缩了回去。
死性不改。
隔一日,钟薏提着些药材去了王秋里家。
她穿着浅绿色的春衫,头发半挽,发尾垂在肩头,显得格外恬静。
她从未上门,这次来得突兀,王秋里有些意外,愣了一下才笑着把她迎进门:“你怎么来了?”
“听董娘子说伯母摔了,来看看。”钟薏把药材递过去,“这些是安骨的药,适合老人家喝。”
王秋里神色微窘,语气却真诚:“我正想着该去找你……只是这几日家中太乱,又怕麻烦你。”
屋内光线微暗,王母斜靠在榻上,脸色蜡黄,呼吸虚弱。
“夜里起身没点灯,脚下滑了。”王秋里在一旁补充,“已经请了正骨的大夫。”
她听着,走近榻前,伸手搭上王母的手腕。
脉象浮散,气血虚耗,确实伤得不轻。
她指尖一寸寸按过,又细细试了几息,才慢慢收回手。
诊完后,她低声说了几句服药注意事项,又重新盖好薄被。
屋内气氛萎靡,她接触下来也没发现别的异样,她接触下来,并未察觉出什么异常。
王母的受伤确实像只是一场意外。
但时间太过巧合,刚好是卫昭出现的那日后。
她不信。
钟薏礼貌地朝他们颔了颔首,神色平稳地告辞。
回来时她走得极慢。
鞋底踏在砖上,步子轻而稳,裙角随着步伐微微荡。
直到走出街口,风从巷子深处吹过,耳边发丝被卷起。她忽然停下。
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
只有街角的一颗桃树静静立着,枝丫动也不动。
夜里,钟薏未关窗,点了盏小灯。
铜镜前,她端坐着,手指缓缓擦着发丝,湿发一绺绺垂在颈侧,指节划过耳后那道早已淡去的疤痕。
灯火昏暗,将她半边肩背照得熨贴,另一半隐在月光里里,像是刻意空出一道缝,让人尽情窥视。
那道熟悉的视线又出现了。
如影随形,落在她皮肤上,贴着颈侧的皮肤滑下,停在她举起棉帕时露出的洁白手臂。
盯住她垂下的睫毛、敞开的衣领、轻缓起伏的呼吸——
像蛇一样蜷伏在暗处,不敢现身,却舔着她的气息。
她没动,像是给他看的。
直到擦完最后一绺头发,她将发丝绾起,坐直身子,朝镜中看了一眼。
“卫昭。”
她低声唤了一句。
“你真是没救了。”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藏得很好啊,一动不动,是怕扑过来被我剁了,还是……等我给你根绳子,让你摇着尾巴爬进来?”
风吹动窗帘,无人回应,只有那道目光越发灼热,几乎要透过木格窗烧进来。
钟薏忽然对躲在阴影里的试探生出无比厌倦。
——他到底想要怎么样?
她起身,“啪”的一下合上窗,顺手把帘子拉下。
月光被彻底掐断。
*
傍晚她在院中煎药。
药罐翻滚着浓浓的草药味,她守在边上,蒸汽升腾,将她眼睫轻轻熏湿。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如水泼墨。
钟薏没回屋,靠着门框坐下,手边拿着本书,没翻几页,眼神始终落在药罐上。
过了一刻钟,风动起来。
院外那扇被她忘记修的门栓被吹得“咯吱”响了一声。
若有若无的视线像蛇信子,一寸寸从衣角舔上来,缓慢而下贱地贴着她的脖颈、锁骨、腰窝打转。
他又来了。
钟薏连头都不想回,懒得再搭理他这点可怜的欲望。
她烦躁地翻了一页,书页被扯得一颤,阿黄还趴在她脚边,毫无察觉。
下一刻,门口响起敲门声。
清脆、突兀,将那股逼人的气息打断。
钟薏过去开门,却见王秋里局促地站在门前,眼底盖着一层浓重的疲倦与迟疑。
“钟姑娘,”他站得笔直,声音发紧,“我能……进去吗?”
钟薏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把他带进院中。
“伯母身体如何?”
王秋里面色一僵,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握紧。
“前几日的药……多谢你了,”他艰难开口,“可我娘……她撑不了几日了。”
钟薏心头泛起阴翳。
“她……说她死前只想见我娶亲。”
王秋里低下头,耳尖泛红:“我二十五,未曾娶妻……她一辈子辛苦,临终前只求我安定成家,我想着,若你
愿意”
他说得很急,声音却温和小心。
钟薏转头看向他,心中那根弦慢慢绷紧。
他语速慢了些,“……钟姑娘,我是真心想娶你。”
院中的药罐还在沸,锅盖被顶得轻响。
钟薏没回话。
她忽然觉得冷。
不是风吹的寒,是那种皮肤被注视着的灼冷感——像有一只手正按在她的肩上,指骨冰凉,血却在疯狂地燃烧。
王秋里鼓足勇气,再进了一步:“我不是逼你。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我愿意等你,你不急着应我,只要你不说‘不’——”
“砰——!”
一声巨响从屋后传来,像是木架倒塌,砸得整座房子都震了一震。
王秋里吓得猛地一抬头:“怎么回事?”
钟薏脸色猛然冷了下来。
她转头看向那处声音来源,眸中只有早有预料的厌倦。
她侧头看向王秋里。
“你走吧。”钟薏忽然开口。
王秋里怔住了。
“我会给你答复的。”她像是怕他再多耽搁一秒,轻轻推了他一把,“快走。”
门被合上。
钟薏慢慢走回院子。
朦胧的黑暗中,院里空无一人。
她目光落在屋后那处动静传来的方向,声线冷冽如刀:
“滚出来。”
第83章 誓言“你想嫁就嫁。”
一阵风响,院落角落的影子轻轻动了一下。
卫昭没现身。
他藏在黑影里,根本不打算走出来。
月色清寒,整座小院死一样的静,连空气都变得稠密。
钟薏站在原地,眼神一点点沉下去。
“要我请你吗?”
她声音不重,却像刀刃划破纸面,落进他耳里。
良久,黑暗中才传来一阵极轻的衣摆摩擦声。
他终于动了,一步一步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
轮廓被月色一点点剥开——苍白,干净,像玉雕般俊美,一双眼却黑得过分,像刚从泥沼里爬出来的恶鬼。
脚步声也没有。
眼神比身体先靠近她。
隔着夜色,不声不响地重新爬上来,贴上她的皮肤,带着热、湿、黏腻不肯松口的执拗。
钟薏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皱眉,忍下不适。
卫昭停在她五步开外的位置,站定。
他的影子落下来,细长一条,没过她的脚尖,又慢慢往上吞。
她往后退一步,像是嫌恶般地把自己从他影子里拔出来。
“你就打算一直这么躲着?躲在墙角、帘子后、窗下在我走过的巷子里,在我关灯的时候,在我脱衣的时候。”
“你到底在看什么?”
钟薏仰头看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轻蔑:“挺享受的是不是?”
卫昭呼吸一顿,胸口有东西一下一点地往外撞。
她的目光极冷,“王秋里母亲,是你伤的?”
他喉头动了动:“我没碰她。”
“可她现在快死了。”钟薏的语气陡然寒下去,“且偏偏就是在你出现之后!”
“你又来这套,卫昭。”
他眼底的光动了一下,被她的话刺中,像是有东西挣扎着想涌上来,又被他死死压了回去。
“我没动她。”卫昭又说一遍,“漪漪,我没动她。”
钟薏笑了,嗓音发凉,“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你敢杀那么多人,敢囚我那么久,现在却不敢承认自己下作的手段——怕我看不起你?”
她摇头,“卫昭,你不光恶心,还懦弱。”
卫昭眼底的光变冷,血色从瞳底漫出来,一点一点淹过他眼白。
钟薏下意识警觉,眼神紧紧锁住他的一举一动。
他却忽然低下头,在她面前弯下脊背,像一头疯犬,尾巴贴着地,一动不动地瞧着她的脚尖。
“我没碰他们,这几晚我都守在你身边,阿黄知道。”
“你不想看见我,不想听我说话我都可以忍。让我忍多久,我都忍。”
他顿了顿,“但你不能冤枉我。”
钟薏心中冷笑。
她看着他:“你真当自己是狗了?”
卫昭没说话,一双漆黑的眼温顺地看她。
恶意如潮水翻涌,将钟薏整个人包裹起来。
她语调一转,突然慢条斯理地开口:“那我告诉你。”
“我要嫁人了。”
说这话时,她眼尾一抬,盯住他眼中的动静。
“王秋里他母亲快死了,想临终前看他成亲,你也听见了吧?”
“我想答应。”
空气沉了一瞬。
她的话像一把刀子,贴着他皮肉慢慢剖过去:“等我们拜堂、圆房,你要不要藏在门口看着?”
她声音越发温柔:“我让他摸我、吻我、进来,我一声不落地喘给你听。你要是舍不得,就跪在窗下,听一整夜也行。”
“行不行?”
仿佛有一根手指捏住他的心脏,一点点碾过去。
空气静得发烫。
下一刻,卫昭笑了一声。
低哑、压抑,带着将出的血腥味。
“……行。”
他抬头,眼神死死锁着她,瞳仁深得像渗了墨的水井。
“你想嫁就嫁。”
“你成亲、圆房、生孩子……我都看着。我就站在你窗外,看一辈子。”
“你别想摆脱我。”
他往前踏了一步,影子压过来,将她整个人重新吞进去:“你一推窗,我就在那里。”
“你要是让他碰你,我就盯着——等他睡了,我就进来。”
“把你从里到外的气味都换成我的。”
钟薏脸上没有表情,指尖却悄然收紧,嵌入掌心。
她盯着他:“你真贱。”
卫昭嘴角扬着笑,眼神却如同水底翻出的寒光,幽冷、疯癫。
“是啊,”他嗓音轻极了,“我就是贱。”
“你让我做狗我就做狗,你让我滚我也能滚。”
“可你要跟别人过一辈子……”
他语调骤然一滞,唇角那抹笑沉下去,“那我忍不了。”
钟薏仰头看他,眼中带火,终于忍不住拔高声音:“卫昭,我一定、一定会有自己的生活!”
“我已经在过了,我过得很好。你为什么还要来?”
她胸口起伏得剧烈。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已经被你毁过一次了——你还要毁我第二次吗?”
整座院落静得可怕,只剩风声刮过帘角的“哗啦”一声,拽住人的耳膜。
卫昭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月光打在他脸上,脸色更苍白一分。
“毁你……”他重复一遍,慢吞吞地笑出来。
“我没办法。”他低声道。
“我放不下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离开你。”
“可我做不到。”
钟薏冷声打断他:“你别在这装情深。”
“你要是真放不下我,就滚回京城去,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卫昭却像听不见,“我试过的。”
“我把你关进梦里,日日夜夜地看着……可那不是真的。”
“你走得太久了,漪漪,我连你身上的味道都快记不住了。”
他冷静地描述自己的病症。
“漪漪,我在吃药,可是治不好”
药效越来越差,梦里的钟薏越来越淡,声音变了,眼睛也开始不认得他。
哪有现在这般站在面前的生动?
他说着,抬起手,把衣袖卷上去,露出一整截手臂。
那日初见时还白皙的皮肤上,此刻布满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痕。有的裂着口子,鲜红的血液缓缓渗出;有的结了痂,却仍隐隐泛着红。
“这几日,我一直想来你面前——跟你说话,抱你一下,摸摸你。”
“可我知道你不想见我。”
“所以我忍着。忍一回,就划一下。忍两回,就划两下。”
“你看,”他抬头看她,语气像是在邀功,“都这么多了。”
钟薏怔怔望着那条手臂,眼前一阵发黑。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在耳膜里炸开,像是要把胸腔整个撑破。
那一刻,她看清了他眼底的东西——
不是什么深情,也不是克制,而是一种被剥皮剔骨也不肯松口的贪欲。
像腐肉中孳生出的蛆虫,蠕动着、尖啸着,要一口一口把她吃进他的血肉里。
他低头贴近她耳侧,低低絮语:“你要是真的嫁了人,我就藏在你家灶台下、柴房后、床底,和你们全家住在一起。”
“等你病了、老了、头发白了……动不了了——”
“我再出来。”
他轻轻笑了一声,“那时候你就不会再
赶我走了,对吗?”
“你走不动,也躲不掉,我就一口一口,把我自己的肉喂到你身体里去。我们一起死。”
“漪漪……”他欣赏她的神色,“那时候你还会怕我吗?”
钟薏闭上眼,一言不发。
风从檐角穿过去,远远传来一声犬吠。
卫昭笑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忽然出手拽住他腕骨。
指尖冰凉,钝而狠地掐进他皮下。
卫昭怔了一瞬,没有反抗,只是任由她牵着,低头望着她覆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纤白,细嫩,圈不住他,指尖都扣进了肉里,用力得几乎透明。
她一句话也没说,只将他往屋内拖。
一路拽进屋内,推至供案前,停住。
灯烛明灭,那三块木牌立在烛火之后,像是在黑暗里静静窥伺的眼,冷冷盯着她们。
钟薏甩开他手,冷声:“跪下。”
卫昭没动,站得笔直,眼睫低垂。
他早就疑惑——钟家明明只有一父一母,为何供着三块牌位?
钟薏看他不动,脸色一寸寸僵下来。
“我说,跪下。”
“你不是说什么都能忍?不是说要跟着我一辈子?”
她慢慢抬起手,指着那三块漆黑的牌。
“你还记得她们吗?”
左边。
“你那夜杀的婢女。十一个。”
右边。
“花匠。你割了他头,只因为他说要救我。”
她顿了顿,盯住中间那块,“这是我爹。”
卫昭看着那几块木牌,原本挂在嘴角的那点笑意,一点一点褪了下去。
他当然记得。
——这些下贱的奴才,在清和院就不安分,死了正好。
要不是他们多事,漪漪怎么会一次次地想逃,怎么会离他这么远?
可现在,她把这些人放在他面前,要他跪。
钟薏声音冷静:“你现在就在他们面前,磕头、认罪。”
卫昭没动。
他站在那里,肩背僵硬,半晌没有说话。
他是天子,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她却要他在一群奴才面前低头,磕头。
卫昭喉结滚了一下,眉骨细微皱起。哪怕不说话,也能看出他骨头里每一寸都在抗拒。
他眼底压着滔天的恨意,想要将那三块木牌焚成灰,可一抬头,却撞进她的眼。
冷的,静的,不近人情。
“你不是要跟着我一辈子?”
“要么跪,要么现在就滚。”
屋内死寂一片,唯有烛火跳着。
火光映在墙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交缠着晃动,像一根勒在脖子上的绳索,一点点收紧。
卫昭终于动了。
手指先收了一下,抽搐般地攥紧衣摆。
接着,他抬脚,膝盖缓缓弯下。
动作极慢,像是跪在刀锋上。
钟薏看着他低着头,一点点跪了下去。
膝头触地的那一瞬,卫昭没吭声,也没闭眼,只抬眸望着正中间那块写着“钟闵”的牌位。
灯火照着他的脸,投下森冷的光影。
他忽然笑了。
嘴角一点一点扯大,唇线被笑意拽得发白,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他将额头一点点贴在地上,动作温顺,声音哑得几不可闻:“……对不起。”
钟薏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望着。
他伏在地上,像是被她彻底碾碎了棱角。
“卫昭。”她开口。
“我让你跪,不是要你装模作样地低头。”
“我要你发誓——”
“发誓你不会再伤害任何一个人。”
“不会再把你身上的恶意,发泄给任何一个不该碰的人。”
她每说一个字,他的肩背就绷紧一分。
皮下的血管鼓起,藏在衣裳下,突兀地跳动着,像是有活物在他骨血里翻搅、挣扎,逼得他整个人几欲炸开。
钟薏盯着他,看他半晌没答话,只跪在牌位前的身影晃了晃。
“……好啊。”
卫昭背对着她,收起唇边的笑,嗓音极轻。
“我发誓。”
他抬起头,一点点转过身,仰望她的身影,眼神漆黑沉静。
“我不会再伤害旁人。”
“不会再动任何一个与你相关的人。”
——我会把所有的欲念、疯魔、恶意。
——全都留给你。
第84章 不似惩罚,反倒像是在赏……
他嗓音诚恳,一字一顿,和她对视。
一双眼却黑得像井,沉沉地望着她,像是要将她吞进去。
钟薏移开目光,神情没有一丝波动。
良久,她问:“我走之后,太妃、红叶她们呢?”
卫昭声音压得很低:“太妃……冬天走的。”
“她身子不好,你是知道的。走的那日雪极大,白茫茫一片”像是在回忆。
卫昭语气带着近乎悔意的温柔,“我没动她。”
“红叶她们都还活着。那只猫也还在,好好地喂着。你若不信,我可以让她们过来,当面让你看。”
“你走了之后,长乐宫没动一砖一瓦。桌上的茶盏、落下的簪子、穿过的衣裳……都还在原处。”
——一切都不敢变,怕你回来看见会觉得陌生。
他声音贴着落下来,像夜里退潮的水,慢,冷,咸得发涩。
钟薏没什么反应,只垂了下眼睫。
她一直担心那些人会出事,听他说得如此笃定,也算是松了口气。
她又问:“你还有没有瞒着我的事?”
卫昭看着她,眉眼深邃:“没有,我如今已诚心悔过。”
屋内烛火摇曳,跳在他伏跪的衣摆上,像要顺着将他一寸寸烧尽。
她没说话,只俯视他,许久,才道:“你可以留下,留下来赎罪。”
“每日清晨,去他们的牌位前磕头。一日不落。跪得不诚,就重新磕。”
“白天干活,砍柴烧水、洒扫喂狗,都是你的。夜里藏起来,别让我看见,别发出一点声。”
她语气极淡,“从今往后,不许多靠近我一步,不许出现在任何人面前。”
“你不是想当狗?那就好好当。”
她每说一句,卫昭眼里的光就晃一下,始终没有出声。
她语气越发冷下来,每个字都带着刺:“若是有一日你敢出现在人前,让旁人看见,敢插手我与谁说话、管我嫁给谁——”
“就立刻滚。”
烛火颤了一下。
半晌,卫昭低低开口,嗓音里透出一股压抑道极致的痴念:“……那你会跟我说话吗?”
“骂我也好,吼我也好,要我当狗……可狗总得有个主人吧?”
他抬起头,目光一点点攀上她的脸。
“狗若没主人,它活着做什么?”
“漪漪,”他轻声唤她,“别不理我。”
钟薏深吸一口气,嗓音冷若冰霜:“卫昭,你现在留下,算是苟活。”
“别得寸进尺。”
卫昭跪在地上,影子投在墙上,高大、扭曲,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应了一句:“……好。”
钟薏不再看他,转身走了出去。
他伏在原地,静静望着她的背影。
等那道身影完全隐没在门后的夜色里,卫昭才慢慢伸出手,指尖和脸颊一点点贴上她方才站着的地面。
——凉的。
*
钟薏又去找了王秋里。
她知道他一直待她真心,也敬重他温厚的性子。可她心里清楚,自己对他没有半分情意。
那日对着卫昭说要嫁给他,不过是一时气话。
事实上,若王秋里不是借着母亲病重试探她底线,而是将这份心意藏得更深一些,再慢慢靠近,或许她真的会考虑。
可惜不是。
她站在门前,王秋里亲自来开了门。
人比前些日子又瘦了一圈,眼下浮着淡淡的青色。见到她时,眼神是抑制不住的惊喜。
她没多说什么,只递过手中的药,跟着他进了屋。
王母今日难得醒着,见到她,拉着她的手连声道谢。
她一一应着,神色温和,语气柔软,待老人安稳睡下,才将手抽出
来。
屋内静下来。
王秋里站在她对面,听完她的拒绝,低下头,嗓音压得很低:“我那日……确实是太急了。你赶我走,也正常。”
他有些迟疑,不死心地问:“那我……以后呢?”
钟薏笑了笑,只温温看着他:“我现在没打算成亲,也不想去想这些。伯母还在病着,你先照顾好她。”
屋外天光泛白,雨落得细,像是刚下不久。
王秋里还想留她坐坐,钟薏抬手撑伞,回头瞥了他一眼,语气平稳:“别站在这淋雨了,回去吧。”
*
卫昭在十方镇留了下来。
钟薏不明白他一个身为帝王,如何能这般日日无所事事,但她并不关心。
多一个仆人干活,她乐得清闲,接待来药坊的客人时,他便藏在院子里干活。
她每日盯着他给三个牌位磕头,看着他一板一眼地俯身,跪得越发稳当,语气越发温顺地跟他们请罪忏悔,拿着帕子给他们擦去灰尘。
家中砍柴、挑水、洗锅刷碗的活全被他揽下。他在青溪时便做惯了这些,如今再做,也不显生疏。
只是手上早已没了当年练出的薄茧。
初时劈柴,一刀下去,虎口被震得发麻,血泡很快鼓了起来,皮薄得仿佛一点就破。
他没吭声,只将袖子挽上去,重新握紧斧柄,一下接一下往下劈。
钟薏起初并没注意。
直到他给她盛饭时,那双手露了出来。
掌心红肿一片,水泡泛白,几道冻裂的血痕交错在骨节上,像是被刀细细剖开的痕。
连盛着饭的瓷碗也被他的指节蹭脏了,碗沿染上一点淡红。
她眉头狠狠一皱:“你恶心谁呢?”
次日再看,他手心已起了整整一层水泡,破开的地方还在渗血,皱皱巴巴地贴在肉上。
她不置一词,照常让他烧水煮饭,毫不心软。
小院不大,卫昭活干得越发顺畅,才三日,他便早早落了空,在院里无事可做,只一双眼跟着她走来走去。
午后天暖,钟薏坐在药坊里捣药,忽然又察觉那道目光悄无声息地贴了上来。
她握着药杵的手顿了一下。
像一条蛇。
隔着帘子,顺着缝隙钻进来,缠着她脖颈,爬进她后颈,一寸寸往下游。
她从未见过谁的眼神能像他那样,直白得近乎淫靡。
钟薏咬着牙,忍了半刻,还是没忍住。
起身,回屋找了盆衣裳,径直走到他面前,砰地一声放下。
“洗干净。”
她知道他的脾性,没让他碰过她的衣裳,可院中实在没事可使唤他了。药坊里倒是有不少活,但那意味着得与他多说话。
她不愿意。
卫昭低头应声,坐在井边开始搓衣裳。
春日刚过,水仍透骨地冷。他没戴布套,十指泡进去没两下,关节便冻得通红。
水光一层一层打在他掌骨上,皮肤因寒意绷紧,骨节一根根突起,在水光下泛着锋利的白,显得苍白又脆弱。
钟薏搬了个凳子,坐在檐下,小口小口地喝茶,眼神一直落在他身上。
她不是怕他偷懒——她是怕他偷衣裳,拿去做出什么龌龊的事。
卫昭高大的身子伏在井边,睫毛垂下,神色安静得近乎恭顺。
他动作极认真,透红的指节一点点按过衣料。
直到那件不小心混在衣堆里的贴身小衣被他捞出来。
钟薏心口一紧,却没开口。
水太冷,布料又薄,在他指间一搓就褶皱起来,像是软得快化了。
他低着头,不急不缓地搓着。
那双冻红的手指,骨节清晰,在水里一下一下地滑动,动作慢得过分,像是故意。
一阵火从耳后升起,直窜到后颈。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派他干的这个活,未免太过轻薄——
不似惩罚,反倒像是在赏他。
她压下那股不明的火意,冷声:“洗干净了就放下。”
卫昭立刻抬头。
目光亮得惊人,像是一直等她开口,一听见就顺理成章地舔了上来。
钟薏下意识绷住脊背。
他看她的眼神过于露骨,热意沉沉地黏上来,什么也没说,却全都写在了那双眼里。
她指尖一紧,语气瞬间冷下去:“看我做什么?”
他没避开,反而盯得更深。
钟薏盯着他,一字一句,“不准看我。”
他低下头,继续搓。
可那双手落在湿衣料上时,动作却比方才更缓了。
里衣在他手中褶皱翻卷,柔软得像是随时会被撕开,他一点点揉着,力道轻得近乎缠绵。
钟薏看着那画面,只觉心口发闷。
她暗自下定决心,以后绝不会再让他碰自己任何一件衣服。
*
晚膳时,卫昭照常烧了一桌菜。
香气透窗而出,锅盖一掀,热气弥漫。
他把碗筷一一摆好,唤她吃饭。
钟薏走到桌前,看着摆得整整齐齐的碗筷,停住脚。
她静了片刻,蓦地开口:“我说你可以上桌了吗?”
她扫了他一眼,唇边勾起笑,嗓音轻慢,“狗怎么配和主人一起吃饭?”
她随手指向边上舔碗的阿黄。
尾巴一下一下甩着,吃得正欢。
“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卫昭站着不动,背脊挺得笔直,像根绷到极致的弓弦。
他只是看着她,眸子黑得不见底,毫无波澜。
钟薏唇边还挂着笑,语气更轻了些,像真在逗狗:
“怎么,不听主人的话吗?”
许久。
卫昭终于垂下眼睫,弯腰端起自己的那只碗,走过去,蹲到阿黄旁边。
然后——低头,吃饭。
一口一口。
依旧发红的手指捏着碗边,动作规矩,安静地吞咽,米粒落在指节上,又一点点被他舔回去。
阿黄被他吓到,夹着尾巴躲去了角落。
钟薏坐下,执起筷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她忽而察觉到异常。
这些日子,他每日劈柴烧水、洗衣煮饭,她让他做什么便做,从不多言,也不多靠近她一步,连夜里都悄无声息,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他太安分,像是真的知道自己过错,在这里赎罪。
钟薏没再看他,低头自顾自吃饭。
第85章 发烧红色的字迹生生钉在他皮肤里……
钟薏近日越发警惕。
卫昭老实得过了头。
她本以为他白日里装得再像,夜里终究还是会偷偷来——像从前那样,摸黑回到她窗下,蹲着不走。
可她熬了好几个大夜,等到油灯都灭了,也不见那人影子。
他确实不在。
她反倒更不安。
越是这样不吭不响、规规矩矩,她就越觉得他在憋着什么。
安静得太不正常。
她得做点什么。
她得时刻提醒他,他不过是个犯错的奴才,不配、也不准再动别的心思。
又是一个下午,暴雨乍来,雷声滚得天地俱白,雨柱砸落,像要将整座小院吞没。
钟薏坐在坊内熬药,火刚添旺些,在锅底下哔哔剥剥作响。
她侧耳听着廊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雨砸在檐角,水声一重一重地盖过来,她却听得分明。
她冷不丁命令:“去挑水。”
她知道那缸水昨日才刚满,根本不需要卫昭再去。
只是他干完了今天的活,前一刻又在门边看她,目光不老实,藏着她最厌恶的那种意味。
她没当场发作,只换了种方式折磨他,让他滚出去——
去抱着水缸在大雨里走一遭,把那张装得温顺的脸泡烂。
水缸很大,需要双手环抱才能稳住,想撑伞是不可能的。
他若真听话,就得全身湿透才回得来。
卫昭果然没问,只应了一声,抱起水缸,转身出了门。
钟薏没抬头看他,只在他背影彻底被雨帘吞没那刻,唇角一点点抿直,将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意压回去。
院里无井,要挑得绕出坊口,穿过整条主街,再从侧巷回来。
雨砸得极重,一层层水帘封了天光,
打得屋檐作响。
她低头添了些柴火,强迫自己不去想。
可不消一刻钟,他就回来了。
人未入屋,一桶水已稳稳抱在怀中,水线高得几乎要溢出,却一滴未洒。
卫昭立在门口,浑身湿透。
雨水顺着发丝、眉骨、颧边,一滴一滴滑下来,沿着削瘦的下颌没入衣领。
脖颈苍白,锁骨清晰,连喉结都带着一股冷意。
他没有往前一步。也没出声。
钟薏从药锅前抬头,看到他那副浑身湿漉漉的模样,只觉心烦。
他肯定是故意的——故意站在她眼前,湿答答、死沉沉地晾着,一句话不说——就等她忍不住。
她偏就不让他得逞。
“你这幅样子想做什么?”钟薏恶声,“走远点,别把我屋子弄脏了。”
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可就是忍不住对他刻薄,甚至忍不住想骂他。
卫昭看了她一眼。
目光不张扬,睫毛垂着,看不清眼底神色,姿态极温顺。
他没回嘴,把水缸放在门口,然后脚步一撤,重新退回雨里。
他站在檐外,雨不停淌下来,没入那身早已湿透的衣裳。
钟薏低下头继续忙,火焰在眼前明明灭灭,锅底的闷响像雨滴,打在耳膜里。
余光始终绕不过那道身影。
他太高了,立在门口很是碍眼。
衣裳贴在身上,勾出嶙峋的线条,整个人冷白得发亮,像是一具被雨水泡过的人偶,从街角一路飘回来。
钟薏冷不丁瞥见他腰侧线条,凹陷得厉害。
她怔了一瞬。
——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就算日日让他跟着阿黄一起吃饭,也没少他半两粮。
怕不是饭后偷偷吐了去,拿这幅皮囊作戏,等着她心软。
他最擅长这一套。
立在外面,身影像条可怜虫,头垂着——像是在说:你看啊,我这么听话,这么可怜,你是不是该给我点什么。
她不能再上当。
钟薏冷笑一声,手慢慢收紧。
终于,她“啪”地一声,将药勺磕在锅沿上,起身把药锅一转,换了个方向,背对着门口。
眼不见,心不烦。
他若真想演,就让他自己演个够。
等她熬好药,外面的雨声仍然不停,像是要下到天黑。
她熬的是专给女子喝的养身汤,前些日子送过一副给董娘子。她喝后连说好,面色都红润了几分,帮她张罗着宣传了一通,附近的姑娘们便陆续上门来买。
药方见效,如今也成了半个招牌。
她把药汁倒入罐中,盖上盖子,刚转身收拾东西,门口便响起了脚步声。
来人是豆腐坊老板的女儿二丫。
她撑着伞快步进来,脚边带起一片水汽,刚踏过门槛,看见站在檐外的人,“咦”了一声。
“钟大夫,门口谁啊?大雨天的,怎么杵在这儿不走?”
钟薏收拾药罐的动作一顿,笑了笑:“不认识。路过的吧。”
声音听着温和,语气却冷淡得没一丝温度。
二丫狐疑地往外探了探头,又将卫昭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凑近些低声:“这人长得倒体面,就是……看着不大对劲。我刚才喊他,他理都不理,跟个鬼似的。”
她皱眉,快人快语:“要不要赶走啊?这模样站你门口,也太晦气了,怪渗人的。”
钟薏听得清楚,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心里明白,要不是她开口,卫昭怎会站在那里动都不动,在雨水里被人指来点去。
他心里不知有多恨她吧。
钟薏看了眼站得纹丝不动的身影,心里越发畅快,笑容也扩大:“大雨天的,也没几桩生意。让他站着吧。”
反正淋不死他。
二丫也没再说了,给她付了钱,絮絮叨叨地聊了几句才提着药罐子告辞。
出门前忍不住又朝卫昭一瞥,嘟囔:“真是个怪人。”
钟薏没接话,目送她走远,把门口的帘子垂下,将那道身影隔在外面。
*
卫昭没错过晚膳。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将自己收拾好,换了身干净衣裳,照例给她做了饭。
钟薏坐在桌边慢慢地吃着,看他像没事人一样蹲在墙角,低着头,跟狗并肩。
如今阿黄已经习惯了,不像刚开始那样怕他。
三个人在屋内沉默地用膳,一时只有阿黄舔碗的呼噜声。
夜里风雨大,钟薏躺在榻上,被雨声吵得翻来覆去。
她正闭着眼强迫自己睡下,却忽然听见雨声里夹杂着什么。
断断续续,一声接一声的喘息,低哑沉重,含着热意往外涌。
起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那声音越听越清楚,沿着檐下的雨线,一寸寸攀上她耳廓。——竟正是从门口传来。
钟薏呼吸一紧,血气倏地冲上脑门,猛地坐起身。
果然!
她就知道这人不安好心!
钟薏气得胸口起伏,披了件外袍,又觉得不够,耐着性子把衣裳一件件好好穿上,才挪到门口,准备给他踹回去。
门一开,一阵风夹着雨灌了进来,她刚要张口,脚边却忽然扑来一个影子。
是卫昭。
这地方比不得京城,门前无檐,他坐在雨里,整个人早已湿透,背弓着,身子止不住地发着抖。
他蜷在她脚边,整张脸潮红,唇色却苍白,喘息一声接一声。
钟薏站在门口看他,眉头皱得死紧,原本的话卡在喉头,半晌没吐出来。
这模样,不像是发情,反倒像是发烧。
——他又想耍什么花样?
她憋着气,抬脚在他身上狠狠踹了一下。
“你做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
睫毛湿漉漉地垂着,贴在眼睑上,烧得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
钟薏站着没动,盯着他看了半刻。
想转身离开,犹豫了半刻,还是蹲下身,指尖触到他额头的一瞬,一股滚烫直冲掌心。
她猛地收回手,像被火灼了一下。
她没想到他这么脆弱。
只是在外面站了一下午,便烧成这副模样。
她该转身不理的。
一切都是他活该,可现在……人烧成这样,真丢在门口,她未必睡得安稳。
钟薏拽住他的手臂,狠狠一拉。他身子高大,全身沉重,拖过地面时一路淌过水痕。
费了半天力气,才把他拖进屋里,靠在榻边。
榻上的褥子是她自己的,她没想让他靠,可这人拖着拖着就倒了过去,额角正贴在她床边的木柱上,动也不动。
他神志昏沉,呼吸清浅。
钟薏跪在地上,气喘吁吁,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他那身渗透,贴在皮肤上冰得发麻。
她缓了缓,手伸过去,一件件剥掉他身上的衣裳。
湿布贴得紧,剥开时几乎黏着皮肤。
她低头解着他里衣,本想快些了结,却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又是血腥气。
钟薏心头一跳,动作加快,顺着他臂膀一点点卷开衣料。
手才拽住袖子,就触到湿滑的痂。
下一瞬,她手指一僵,整个人像被冰水从头浇下来。
他两只手臂内侧,全是刀痕。
一道一道,密密麻麻——比她上次看到的那的不知多了多少。
细细的、长长的、有些横着、有些竖着,层层叠叠,有的才破皮,血水还没干透,就被雨水冲开了颜色。
因着发烧,那些伤口红得发亮,周围皮肤潮红,像是连带着血肉都烧熟了。
有些已经发炎,皮开肉绽。
最刺眼的是那些伤口下方,用细钝的刀一笔一划刻着的字。
“薏。”
“薏。”
“薏。”
红色的字迹生生钉在他皮肤里,一点点从骨头里渗出来,血腥又恐怖。
钟薏怔在原地,心口被什么沉沉压住,一瞬没能喘过气来。
雨声从屋檐滴滴答答落下,像隔着一整座山,缥缈遥远。
她再也听不见,只能看见他手臂上的伤。
她本能地移开目光,想当作没看见。
可眼前越发清晰。
那些字仿佛活了过来,从皮下渗出,
带着血和热,告诉她她躲不开也逃不掉。
钟薏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压抑着的怒火。
下一瞬,两巴掌猛地甩了下去。
“啪——啪——”
她手指发麻,掌心在抖,脸上却冷淡得没有一丝表情。
她恨不得将他打醒——
“疯子!”
“贱人!”
不止疯,还贱。
贱得低进泥里,被她这样对待还要贴上来。日日见着她,还要偷偷划她的名字,一刀一刀写在自己身上。
钟薏有些想吐。
恶心和窒息感从喉头一直涌到胃里,像潮水漫上来,凉得她四肢发麻。
整个身子都被什么包住了,黏湿浓稠。
她低头看那两只写满了她名字的手臂。
红的、肿的、烂的,一笔一划都像他给她下的诅咒。
这幅样子。
活该他发烧。
活该他疼。
活该他烂掉。
钟薏眼神一点点暗下去,胸口的火却越烧越旺,快要把她整个人烧穿。
——她不该心软的。
不该多看他一眼。
不该让他进来。
不该给他任何机会。
去死去死去死!
她坐在榻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缓缓起身,把床上的被褥一把扯下来,甩在他身上,恨不能把他一起埋进去。
然后转身,推门出去给他找药。
回来时把门狠狠一关,重得震响。
卫昭正靠在床沿,脸偏向墙,半张脸埋在阴影里,身上那条被褥被她随手搭着,压不住烧得滚烫的热意。
钟薏蹲下来,揭开被角。
手一碰到他手臂,男人轻轻一颤,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呻吟。
钟薏顿住,眉心一拧,踹他一脚:“你又装什么?”
他没醒,仍闭着眼,像陷入梦魇里挣脱不开。
钟薏收回脚,取了药膏与纱布,重新蹲下。
她手起手落,擦过他伤口时刻意用力,像是要把火一并发出来。
他没动,只呼吸变重,喉间偶尔逸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她盯着他那张脸看,生出极深的不耐。
他喘得太慢,每一口都像刻意压着气声,一下一下窜进她耳里。
她烦得厉害,手上动作更重。
直到换到左臂——
手才刚扶住,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声音极轻,带着高烧后的湿意,含着沙哑,好似还不清醒。
“漪漪……”
钟薏手指一僵。
她抬眼看他。
卫昭睁开了眼。
那双眼烧得潮红,发亮,神色却极清醒。
第86章 掐死(重修“死在漪漪手上……也算圆……
卫昭笑了一下,嗓音虚弱:“漪漪果然……还会疼我。”
“……我就知道。”
钟薏脸色倏地沉下去,甩开刚拿起的纱布,起身便要走。
却被卫昭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明明一身病,力气却大得不可理喻。
她冷声:“撒手。”
卫昭仿佛没听见,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鼻尖抵着她的手掌心,呼吸滚烫:“你刚刚……明明摸了我。”
“把我拖进屋,剥我衣服,还抹了药,漪漪……”
他嗓音哑到发颤,却藏不住骨子里的得意,“你是心疼我的……对不对……”
钟薏听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当场吐出来。
卫昭缠着她的手不放,低着头,要张口去咬她的指尖。
钟薏面色苍白,眼神却冷得像刀,剐过那张被病烧得扭曲的脸。
——他果真是装的,说不定这场病都是特意装出来给她看的。
胸口的火越烧越旺,烧得她理智尽失,眼前发黑。
“卫昭,”钟薏俯下身,伸手骤然攥住他脖子,“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杀了你?”
手指一寸寸收紧,骨节泛白,像真的要掐死他。
可男人笑得更欢了。
嘴角一点点上扬,苍白的唇扯得皲裂开,渗出血珠。
他没挣扎,反而顺从地仰起头,把脖颈毫无防备地送到她指下。
手冰冷,手下的皮肤却烧得发烫。高热将血管逼到皮肤下,青色脉络清晰浮现,滚烫而脆弱。
手掌紧贴他的喉结,滚动的触感一下一下,仿佛在催促她。
明明只是想要威胁他,可那股恶心又疯狂的念头忽然破土疯长,一点点侵蚀掉她最后的理智。
掐下去。掐死他。快一点!
“掐啊。”
他眼睛里逐渐蓄起湿意,眼角血丝密密,看她的眼神却仍紧紧缠着,如同窗外嘈杂不眠的落雨。
潮湿,炙热,绝望,密密匝匝砸在她心上。
“漪漪……”他声音哑得几近撕裂,“我知道,我做了很多错事……”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能原谅我?”
她没有应声,只是手指越收越紧。
对!她要杀了他!
现在、立刻、就在这间屋子里,把这个疯子亲手掐死。
让他再也无法打扰她!
她要把自己所有的愤怒、委屈、痛苦都倾注到掌心里。
动脉跳动得越来越快,仿佛只要再用一点力,就能彻底斩断这条令人窒息的牵绊。
卫昭呼吸一声比一声艰难,胸口起伏,却吐不出来。
可他依旧没有挣脱,反而慢慢抬起手,覆在她绷得发白的腕骨上。
力道极轻,温柔地收拢,像是默许。
来吧,漪漪。
杀了我吧。
掌下的皮肤一点点变色,发紫,青色血管凸起。
快!按下去,杀死他,让他闭嘴、闭眼、闭气,把这种疯魔一样的纠缠彻底赶出她的生命。
——可是……
钟薏指尖微微颤抖。
杀了他,她就能自由了吗?
卫昭断断续续吐字:“我如果死了,你是不是就会记我一辈子”
不会!!
她在心底咆哮:我恨你,我恨不得从来不认识你!你死了,我连一眼都不会想起你!
痛,难受,几乎窒息。
只要能重新住进她心里,不管是活着,还是变成一滩烂肉。
总之能让她忘不掉,甩不开,就算睡梦里也会被他缠住——
这样一来,他就能在她身体里腐烂,在骨头里生根,她的余生会被他的影子、声音、体温,侵蚀腐烂。
“死在漪漪手上……也算圆满。”
他抵着她的力气,凑近,最后一句话几乎贴着耳骨说出来。
钟薏指尖发麻,骨节绷白。
温热的气息带着病气与血腥,钻进她骨头里。
那双红得发亮的眼盯着她,像是夜里潮湿又不灭的鬼火,越烧越亮,快要烧透她整张脸。
两双同样通红的眼睛隔着一寸距离,对视、碰撞。
她心口像被烈火炙烤,翻滚着、绞痛着,呼吸都仿佛要被火舌烧断。
疯了。
他们都疯了。
钟薏盯着他,心底升起一个疯癫又绝望的念头。
——杀了他吧。
——就算要赔上一条命。
他这样罪大恶极的人,就是该死。
杀了他,然后她们一起烂在这间狭小、潮湿、腐朽的屋子里。
让这无休止的纠缠、占有、痛苦、爱恨……全部葬在这间屋子里。
血气涌上头顶,像被猛火点燃的荒草,一路烧过五脏六腑。
颊边倏地一凉。
不知是雨,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卫昭忽然动了一下。
瞳孔开始涣散,嘴唇张开却发不出声音,脖子在她手里猛地一抽。
心跳慢了半拍。
空气被抽干,所有的雨声、火声、风声,全都停了,只剩她掌下那一寸皮肤,滚烫又僵硬。
钟薏像是被一道惊雷击中,意识一片空白。
指节发麻,下一瞬,她手一松。
卫昭从她指尖滑落,整个人倒下,摔在地上。
钟薏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呼吸紊乱,嗓子一阵发紧。
她低头,看到自己刚才掐着他的那双手。指尖青白,骨节泛红,还带着他皮肤的热度,一直在抖,抖得厉害。
她盯着他——
他躺在那里,没了声息,脸色苍白如纸,脖子上的勒痕青红交错。
余光里的烛光晕开,她浑身失去力气,跌坐在地,雨还在下,从她眼里滚落出来。
她看不清了。
她看不清,也没发现地上的人动了。
卫昭的手指一点点擦过地板,艰难直起身子,靠着床沿喘气,喉头的血味不断往上涌。
颈边剧痛传来,像是要断掉,抬手摸了摸,指腹触到那圈灼烫的勒痕,好像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他无声笑开。
卫昭抬头看她。
昏黄中,她坐在地上,低着头,瘦削、安静,泪水没声没息地砸下来,在地上汇成一滩痕迹,哭得肩膀发颤。
好可怜。
卫昭缓了口气,像怕惊着她似的,慢慢弓下身,一寸一寸地朝她爬过去。
动作诡异而缓慢,像个被杀了一回还要回来索命的孽鬼。
终于,他跪在她背后。
双手迫不及待伸过去,将她牢牢抱进怀里。
骨头贴着骨头,血气相缠。
他低下头,把脸贴在她颈边,贴得死紧。
一眨不眨地看着地面上那道影子——
自己的影子,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把她盖住了。
他终于把她吃掉了。
卫昭眨了眨眼,笑容裂开,越扩越大,连胸膛都抖了起来。
我发誓——真正对你发誓。
永远也不会放过你了。
他笑着,又贴着她湿润的脸颊蹭了蹭。
你……是爱我的,对吗?
他迫切想要问她,张口却因为剧痛而无法发声。
钟薏狠狠一颤,像是被什么长满触须的东西缠住了喉咙。
她猛地转身,用力一把推开他:“滚开!”
他被轻而易举地推倒,撞在床沿,发出一声闷响,却还是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笑着,又凑过去抱她。
“你就是疯子、贱人、妖怪——”她声音沙哑,发颤,带着哽咽。
骂着骂着,怒意被撕碎了,从中渗出更加刺骨的痛苦。
“你为什么要一直缠着我?”
“你说啊!为什么啊!”
她掐着他肩膀,一声声质问,“我现在过得很好——没有你的每一天都很好!!”
“你为什么又要来?!!”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她猛咳起来,胸腔撕裂般地疼,仿佛连心脏都要一块咳出来。
可他呢?
他还是那样,静静地、痴痴地看着她。
眼神潮湿,发亮,脸上挂着那种傻子般的、虔诚的笑意。仿佛她说的每一句咒骂,他都当作了什么最甜蜜的情话来听。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哭。
原来不是雨,是泪水。
一滴一滴,滚过发烫的面颊,无力地、痛苦地坠下来,打湿他死缠着的手臂。
她没有力气推开他了。
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那种恨,残留的割舍不掉的爱,想杀了他又下不去手的痛苦,一起从心脏涌出来,快要把她淹死了。
他们紧紧缠在一起,像是两株生死纠缠到根脉里的植物。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察觉——困住她的人一点一点失了力气。
那双一直缠着她、贴着不放的手也慢慢垂了下去,滑落在地,指尖沾着她裙摆。
钟薏呼吸一滞,低头去看。
他额头贴着她肩膀,额发凌乱,脸色苍白得像白雪,唇边还挂着一点弯弯的笑意。
眼皮已经阖上。
“卫昭?”
他没有回应。
“卫昭!”
她声音拔高。
他仍旧一动不动。
钟薏试探着推了他一把,男人顺着倒下去,头磕在地砖上,毫无动静。
她咽了口唾沫,抖着手去探他呼吸。
还有。
但极弱。
一瞬间,她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了。
要不要救?
救了,他一定会继续缠着她,继续像疯狗一样撕扯她的血肉,霸占她的生活。
可若不救——
钟薏死死盯着他,心脏像被一把刀子剖开,鲜血汩汩流出。
理智在尖叫,叫她放开他,叫她走。
可心底那点微弱的声音,却卑鄙地、屈辱地哀求着:
——救他。
钟薏喘着气,双眼发红,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男人。
一股荒谬又绝望的情绪涌上来。
她几乎是在崩溃边缘闭上眼。
猛地蹲下,咬着牙,一点点将他翻过身。
力气不够,没法把卫昭拖上榻,只能在他身下垫了层被褥,又把榻上的衣袍披下来,粗暴地盖在他身上,动作仓促而冷硬。
*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离开,几乎是逃一样走进了他平日睡的偏房。
这是她第一次进来,门没关,屋内被雨打得潮气沉沉,浮着熟悉的香气,房间极狭窄,可角落却硬生生放了张不合尺寸的案几。
她走近了些,脚步一顿。
整张桌子几乎被堆满,全是折子。有批完的,也有未动的,层层叠叠地压着,仿佛一碰就会倾塌。桌角放着燃了半截的蜡烛。
钟薏回过神,找到干净衣裳给他换下,把没包扎完的刀口裹好,又喂了药。
卫昭身上热得灼人,连触碰到的指尖都被烫得发麻。那圈勒痕已经青紫发胀,皮下血管淤成一片触目惊心的颜色。
她翻开他的衣领,粗暴地探他的心跳,捏着他的手腕,一寸一寸探着脉搏。
还在跳。可太弱了。
钟薏双手发抖,一边恨不得把这副身体狠狠扔出去,一边又死死按住他的胸口。
“疯子,疯子,疯子!”
骂着骂着,声音越来越低。
她不敢想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
只知道自己趴在他身旁,狼狈又可怜得像条落水的狗。
手一抖,药粉撒了些在他锁骨上,来不及拂去,只能胡乱抹平。
做完这一切,钟薏终于力竭地坐下,靠着榻边,眼神空洞。
雨停了,风声还在,窗纸被吹得微响。
她盯着卫昭胸膛那点几不可察的起伏,眼皮跳了跳。
刚刚……
她真的差点掐死一个人。
如果再用力一点,如果不松手——
现在他已经死了。
钟薏垂下眸子,胸口翻涌着细密的疼。
她以为过了这么久,自己早就走出来了,可一见到他,所有情绪就开始失控——变得暴戾、狠毒,连自己都不敢承认。
她厌恶这样的自己。
厌恶自己还会心软,厌恶自己还想救他,厌恶自己在他伸手时始终狠不下心。
是他把她变成这样的。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懦弱又可笑的人。
钟薏抬手,摸了摸自己僵冷的脸,才发现指尖全是泪。
不可以再这样了。
她不要再继续了。
*
钟薏守了他一整夜。
夜里卫昭又烧得吓人,呼吸断断续续,像下一瞬就要死过去。她忙前忙后,几乎一夜未合眼。
她不合时宜地想到卫昭上一次生病,还是几年前在青溪,当时她只是碰到了他额头,他都要强撑着瞪她。
清晨天刚亮,他还昏着,钟薏简单收拾了下,把药坊门推开。
冷不丁迎面看见一个人,正站在门口。
是韩玉堂。
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头低垂着,脚像是要迈进来,又像是改了主意,停在门槛上不动。
她起初没认出他来——
瘦了一大圈,眼窝塌陷,曾经圆滚滚的脸像是被人一勺一勺挖过,以为是想要进来买药的人。
直到他半蹲着叫了她一声:“娘娘!”
声音油滑又小心,透着一如既往的谄媚劲。
钟薏被这称呼喊得头皮发麻,猛地抬眼,才认出了他。
韩玉堂笑着,还是那副熟悉的嘴脸,眼神在她身后晃了一圈。
“奴才……进来啦?”
钟薏面无表情:“他还没醒。”
她不想给对卫昭身边的人好脸色。
她还记得当初就是他,跪在她门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求她别走。
韩玉堂笑容不变,忙弯腰:“那奴才过会儿再来”
钟薏一眼便看穿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他发了烧,现在还没醒。”
他笑容一僵:“陛下生病了?”
钟薏看着他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一虚,转头没再理他。
可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口团团转,嘴里念
叨:“这可如何是好……可如何是好啊……”
钟薏转身,以为他还在担忧卫昭,面色拉下来:“怎么,你不信我医术?”
韩玉堂解释,他每日卯时都会过来,把卫昭批好的折子换走,送上新的,再快马加鞭运回京城。
平日是从院子西北角的小门交接的。今日他在那里等了半晌,没见动静,才鬼鬼祟祟绕到门口。
韩玉堂赔着笑,小心翼翼看她脸色:“娘娘若是……能劝劝皇上便是最好。虽说这折子日日在批,可陛下许久不露面,朝野上下……难免有些怨言。”
钟薏听着,只觉得讽刺。
“关我什么事?”
他好好当他的皇帝便是,非要在这里来当狗做什么?
韩玉堂慌忙跪下:“娘娘息怒!奴才绝无半句不敬之意,只是陛下再不听劝……朝中怕是真要出乱子了。”
钟薏继续面无表情,从韩玉堂絮絮叨叨的话里拼出前因。
她这才知道,卫昭在她离开之后又发了疯,日日住在她的寝宫,胡乱吃药一心求死。常陷入幻觉,不理朝政,折腾自己又折腾别人,连带着周围的人跟他一起受罪。
好不容易打了胜仗,人又消失,在这小小十方扎了根似的,到现在都不回京城。
她心里没半点波动,对着韩玉堂的语气却缓和了些:“我会把他赶走。”
韩玉堂早习惯了她语气里的不敬,忙又磕了个响头:“谢娘娘!”
谢她做什么。
钟薏脚步一挪,避开他。
*
钟薏整整一个上午都在接待客人,间隙回房看了几趟,他一直未醒,烧也没退。
她让韩玉堂把他拖在她榻上,探了脉,摸过去,脉息虚浮,人没说错,他是真的快要把自己折腾垮了。
瘦成这副模样,也不奇怪。
正午无人上门,她索性坐在榻边守着,手里捧着本书看。
卫昭一睁眼便看到这幅景象。
她安静坐着,眉目低垂,一页页翻着书,日光映在睫毛上。
周围是属于她的芳香,淡而绵,像一张细密柔软的网,将他无孔不入地裹住。
仿佛回到了长乐宫的日子。
卫昭一时恍惚,几乎分不清梦与现实。
直到窒息般的疼从喉头掠过,他才意识归位,猛地想起昨夜的事。
他察觉到自己生了病,夜里便故意又淋了雨,烧得全身滚烫才去了她房门前。
漪漪还是开了门,替他脱衣、喂药。
她就是舍不得他死。
卫昭嘴角忍不住翘起,胸口一呛,闷声咳了出来。
钟薏察觉响动,抬起头来。
视线在半空里相撞。
第87章 疤痕(重修他们相爱的证明。
钟薏把手上的书放下,靠过去:“醒了?”
卫昭没有应声,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钟薏避开直勾勾的视线,伸手去探他额温,指尖刚抬起,就被他抬手牵住。
他手心极烫,力气却轻得几乎不存在,骨节颤着。
“……漪漪。”卫昭张了张唇,试探了几次,声音才一点点从喉咙里刮出来,“你哭了。”
钟薏没吭声。
她知道他说的是昨夜。
把他推开、骂他,又重新缠上来。
那时她真恨极了他,可现在……再看他这副狼狈模样,胸口却只剩下令人厌烦的酸闷。
她别过脸,收敛住眼底的情绪。
卫昭把额头轻轻贴过来,蹭在她手背上。
“我好疼。”他气声,“脖子……好像断了。”
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点哼吟似的撒娇,“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钟薏抿了抿唇,还是转过头,掀开衾被看他脖子。
她给他抹了药,可乌黑的淤痕依旧爬满整段颈项,指痕清晰,像一只手还搭在那死死掐着。
他脸色白得吓人,唇边血色尽褪,偏偏一双眼还亮着,盯住她。
钟薏面无表情。
“平时那么能折腾,我掐你,你不会躲?”
卫昭听着,唇角却一点点翘起。
钟薏扫过他的表情,没理他,将他扶起,身后垫了枕头,递给他一碗粥。
他现在的状态吃不了任何硬物,连粥都是她煮好了捣过一遍才盛进碗里。
卫昭虚靠着枕,说自己全身疼得厉害,手也抬不起来,只能她喂。
钟薏垂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端起碗,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
卫昭眼底闪过一抹得逞的光,却在粥勺抵到唇边时,偏了偏头,故意脸贴上她手腕:“烫。”
钟薏手一顿,眉心蹙起。
这粥是她一直用小火温着的,怎么会烫?
“既然烫,那就不吃了。”她收回手,把碗重新搁回榻边,发出清脆一声。
卫昭见状,眼底的光猛地一暗,立刻把脸转回来,张开嘴,乖乖接了那口粥。
动作极慢,眼神却一直黏在她身上,不肯挪开半分。
钟薏低头舀着粥,不再看他,只将粥一勺一勺喂进他嘴里。
一碗粥喂完,她放下碗,又端过一盏温药,递到他唇边。
卫昭动了动,看上去又想提什么要求,可对上她漠然的眼神,终究只是接过来一口饮尽。
一切收拾妥当,钟薏原想让他回自己房里。
只是卫昭靠在床边,脖子微仰,那道勒痕深得吓人,像连站起来都费力。
她看着他,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沉默着将他重新按回枕上。
临睡前,她低声告诉他韩玉堂上午来过,卫昭闭着眼,快要睡了过去,只“嗯”了一声,声气微弱。
钟薏站了片刻,看着榻上那道狼狈而脆弱的身影。
她才答应韩玉堂,要尽快把这人赶走的。但是眼前这副模样——气若游丝,苍白如纸,虚得像风一吹就散。
且这些勒痕、刀口,还有这副病得一塌糊涂的身子,全是因她而起。
钟薏低低吐了口气,转身出门,把门阖上。
*
不过第二日,小院便来了些干活的人。
她原以为是来帮她照顾卫昭的,可这些人进出得极轻,只在院中扫地、添柴,连狗也顺手喂了,却半点不敢靠近寝屋,到点便默默退下,仿佛从未出现。
卫昭高热连烧了两夜,她守着,只能暂时让他睡在自己榻上,自己另搬了个小榻放在不远处。
两人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又睡回了一间屋子。
她倒也不必时时防着他——他病得厉害,连翻身都费劲,躺着不动的时候像是死了,毫无威胁。
她给他喂完粥,又端来药,捧着碗靠近,把碗沿抵在他唇边。
卫昭刚喝
了两口,便开始咳嗽,眉心轻蹙,眼角一红。
他还未开口,钟薏便将药碗搁回托盘,照例从一旁摸出一罐蜜饯,挑了一颗,递到他手上。
他没接,唇却张开,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意味明显。
钟薏顿了半瞬,还是抬手将蜜饯喂过去。
他仍不动,直到她指尖贴上他的唇,才慢慢含住。
下一瞬,舌尖忽然探出,缠着她指腹卷了一下。
钟薏一僵,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他启齿轻咬一口。
齿关抵着她骨节,柔软的舌尖贴着皮肤游走,呼吸湿热,沾着药香。
唇齿交缠处很快一片晶莹,全是他磨出来的水意。
钟薏眉目不动。
只静静垂着眼帘,看着他疯狗一般缠着自己,指尖微凉,掌心却一点点被他舔热。
卫昭鼻间溢出喘息,脸贴在她手上,一口一口舔得虔诚,一边侧眼看她。
他舔得极快,像怕她回神,不过片刻半张掌心都被舔得湿漉漉。
“……甜的。”他含着她手指,语气黏腻含糊,带着病态的撒娇和痴迷,“漪漪,再给我一点,好不好?”
钟薏收回手,动作干脆利落。
指尖划过他唇角,带起一丝湿意,她却连眉梢都未动一下,只轻声:“够了。”
她没再看他一眼,只抬手在衣摆上擦了几下,转身离开。
卫昭看着她的背影,眉头蹙起。
*
晚间,卫昭烧退了一半,忽然说想沐浴。
这两日她只是帮他换了几身衣裳,并未真让他沐浴过。
她以为他不过说说,没理会。
可他艰难坐起身,倚在床头,发丝散着,脖颈泛着薄汗。
“头晕,站不起来。”他语气虚得像要断气,眼却不动地黏着她。
钟薏坐在床边,将药碗捧在掌心,神色毫无波澜:“那就等你不晕了再洗。”
卫昭像没听见似的,抬手慢慢往她裙角探去,指尖隔着一层衣料勾住她的布料,轻轻一拽。
“漪漪……”他轻声唤她,尾音拖得很长,“浑身都黏,睡不着……”
钟薏低头看他,半晌没动。
他唇角苍白,一双眼却水光粼粼,睫毛打着湿,黏在下眼睑上。
明明手指连她裙角都快勾不住了,可那双眼,却死死地、贪婪地盯着她,恨不得将她从里到外吞下。
钟薏抬手,将他搭在自己裙上的手指一根根剥开。
“屋里没浴桶,”她语气平静,“要洗也不该我洗。”
“你那些奴才不是都在?想让谁洗就让谁洗,别来找我。”
卫昭垂下眼,低声“嗯”了一声,像是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转身,正要起身离开。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钟薏脚步一滞,下意识回头,就见他猛地一缩,胸口剧烈起伏,唇角溢出一缕血丝,沿着下颌蜿蜒滑进领口,打湿了襟边。
他没说话,只伸出一只手,虚虚抓着被褥的边缘。
“漪漪……”
卫昭咬着下唇,声音极轻,带着哀求,“太难受了……帮我一下,好不好……”
他慢慢抬头,眼神阴着光,湿漉漉地黏在她脸上。
“只有你,漪漪……”
他话没说完,只用眼睛看她。脖颈上的勒痕还在,青紫发胀,像一副还未取下的枷锁。
他一句话都没多说,可意思她清楚。
——他不肯让旁人碰他,只要她。
哪怕再狼狈、再卑微,也只要她。
——这是他的手段。
钟薏心里明白。血,喘息,所有的软弱,全是筹码,是用来把她拽回深渊的诱饵。
可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盯着他,只静静转身,走了出去。
过了片刻,她提着一桶温水回来,湿了帕子,走近他榻边。
她径直蹲下,将湿帕扔在盆边,一手扯开他领口,抵着锁骨,将那层里衣剥开些许。
他身子滚烫,皮肤因发热而泛着淡红。
她不看他,只冷着脸拧干帕子,从他额角一点点擦下。
力道不重,也绝不温柔。
帕子沿着额角、颧骨、鼻梁一路拂下,顺着脖颈往下擦去,卫昭轻轻一颤。
“漪漪……”他唤她,嗓音发哑,“你小点力,我身上疼。”
钟薏指尖顿住,终于抬眼,冷冷地看他一眼。
那目光像锋利的刀,扫过他瘦削狼狈的身形,连他压在脖颈上的那圈青紫勒痕也不曾停留。
她淡声道:“疼就自己洗。”
他眼神湿漉漉的:“我真的很乖……你信我,好不好?”
半晌,她低头,继续拿帕子擦拭,语气平静冷淡:
“闭嘴。”
卫昭果然立刻噤声。
她一手按住他肩头,另一手动作干脆地湿了帕子,带着水痕重新拂过他心口。
他本就敞开的衣襟,被她这一拉,大片裸露的皮肤暴露在烛火下。
皮肉苍白,心脏下的刀痕蜿蜒交错,被水汽润湿,显得触目惊心。
卫昭睫毛颤了一下,没再说话,只顺从地任她拂过,连呼吸也放得极轻。
直到她手指不小心擦到那道伤,他轻轻吸了口气,低低叫了一声:“……疼。”
声音像是不经意溢出的,却带着一点奇异的、克制不住的甜意。
像是故意勾她,恨不得她再狠狠地磨下去。
钟薏面无表情,指尖一顿,随后重新按住他肩头,另一手将他里衣彻底剥开,继续顺着腹线擦拭。
下一瞬,手腕忽然被人抓住。
她一顿,抬眸。
男人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眼睛却烧着,红得几近妖异。
“漪漪,”他喉头一动,舌尖舔过唇瓣,颜色发亮,笑意从唇角渗出来。
“……摸摸我。”
“……再多碰我一点,好不好……”
他眼底翻涌着癫狂的渴求,死死握着她的手,力道惊人,像要把她按进身体里去。她整只手掌都被他贴进腹肌,他顺势往下一寸一寸地压,皮肉滚烫。
钟薏后背一僵,汗意涌上来,胸口上下起伏。
他低低喘着,气息发颤,“你碰我……我就不疼了,求求你摸我……”
又装不住了。
她终于抽回手,盯着他那双混沌湿热的眼睛,冷着脸,猛地一砸。
“啪——”
湿帕狠狠甩在他脸上,水珠四溅,顺着他额角往下滚,一路滑进他半敞的衣襟。
空气瞬间沉寂。
钟薏转身走人,连一句话都没说。
门没关紧,风灌进来,吹得门框吱呀作响,将屋里最后一点余温也一并卷了出去。
卫昭仰头靠在榻边,目光空白,定定盯着她离开的方向,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
“……漪漪……漪漪……漪漪……”
他轻轻唤她,一遍又一遍,声音消失在空气中。
那是他试探的代价。
她这段时日照顾着自己,明明动作挑不出半点问题,依旧温温吞吞,规规矩矩,却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细节里,都像是把他一点点从她生命里剥离出去。
他缓缓低头,看着她刚刚触碰过的腹部。
刚刚被她冰凉的指尖划过,留下一道几乎察觉不到的触感。
可他全身上下只有那里还热着,像要把整块皮肉烧穿。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撕扯,痛得他开始痉挛。
下一瞬,他忽然抬手,猛地咬上自己刚才握住她的拇指。
牙齿咬穿皮肉,血顺着掌心流下,滴落在床榻边那块被丢弃的湿帕上。
血水和残留的水意混在一起,染成一片污浊暧昧的痕迹。
卫昭抱起那块湿帕,将它紧紧捂在自己脸上。
指节收得发白,骨头嘎吱作响。
他闭上眼,缓缓吐气。
血腥气翻涌着灌进鼻腔,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撕裂感。
唇边却慢慢爬开笑意。
好疼啊。好热啊。
屋外,钟薏坐在台阶下,抱着膝蜷身,风从脖颈灌进去,让她无比清醒。
屋里断断续续传出咳声,一声比一声低哑。像是有人强忍着,却又忍不住要试探她让她回头。
她望着檐角,指尖压在膝头,捏得发白。
风将她发梢吹乱,拂过耳畔,拂过湿凉的睫毛。
她坐了很久,久到掌心凉透,屋内悄无声息,心口的起伏才慢慢平稳下来。
卫昭就是这样一个人。
疯癫、偏执,把所有的乖顺、病弱,全都伪装成牢笼,再用尽全身力气把她困住。
她一直都看得明白。
他方才那种黏腻的、几近祈求的触碰,还有他舔着她手指时,眼底亮到发烫的神色——
那不是情欲。
是本能。
是一种病入骨髓、令人作呕的,占有与依赖的本能。
他每一次和她接近时的颤抖,方
才攥住她手的力道,都在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按进他血肉里。
好像只要她再靠近一点,他就能从伤痕累累的身体里生出钩刺,把她牢牢缠住,用血和痛把她永远系在身边。
最让她绝望的是,她明明知道他的病态,却还是没法真的不管他。
——至少现在没办法。
自那夜差点掐死他,喉口便像扎了一根鱼刺,日夜噎着,拔不掉,也咽不下。
她连着几夜睡不踏实,一闭眼,就是他双目翻白、气息奄奄的模样,连睡觉时都像被什么死死缠住,喘不上气。
钟薏抱紧了膝盖,额头抵着冰凉的臂弯。
他是个疯子不假,可伤成这样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有责任照顾。
可是、但是。
就算他现在这幅模样缠着自己,就算她没有真正放下。
她不会,也不能再让他占据自己太多的情绪。她有自己的生活,事业,他充其量只能算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她慢慢站起身,拍去裙角的尘土。
*
卫昭最近被钟薏照顾着,看似对他态度越来越纵容。
他咳嗽,她第二日就给他熬了梨膏;他低烧,她整晚不睡地守着;甚至他试着在吃药时牵她的手,她愣了一下,最终只是皱眉抽回,并未发作。
药膏是她调的,纱布是她缠的,指尖带着薄荷的凉意,落到他皮肤上像是给他的赏赐。
她弯着腰靠近,鬓发垂下,滑到他肩头,拂过脸颊,又轻轻扫到他喉结。
他看着低头时颈侧的皮肤,细白绵润,看她锁骨埋在衣襟里,若隐若现,低眉时眉峰微蹙,睫毛垂落,纤长得不真实。
每次看到都会发热,发颤,像有什么东西快要从骨头里挣出来。
越是这样,他心底的不安便越膨胀——
她好像只是把他当成一个病患、一个需要暂时照料的负累。
和她平日里接待、关照的任何一个人,没有分别。
她每天看起来都很忙,就算他伤成这副模样,她也只是按时按点地来到他床前。
卫昭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再不久,她就会彻底从他手里滑走。
钟薏以为他痛,动作会更轻,直到他的气息贴着她耳尖,她骤然察觉,才冷着脸推开他。
他住在她的房里,躺在她的榻上,每日醒来睁眼便能望见她的影子,一举一动都落进眼底。
夜里她的气息弥散在房中,甜香混着草药气,从他鼻尖绕过,黏在他喉咙里,像勾魂的丝线,勒得他夜复一夜喘不过气。
他舍不得睡,总怕一合眼,她便会化成虚影。
于是夜越深,眼睛越亮,盯着她躺在不远处的榻上,睡姿乖顺,呼吸轻软。
像刚来时一样,他数着她的呼吸,确定她已经沉睡,再慢慢靠过去,蹲在她身边,看着她的睫毛轻颤。
当时她对他太警惕,他还需要把门撬开,如今却不同,她就睡在几步之外,毫无防备。
可得而复失的恐惧,却比那时更剧烈。
那么近,又那么远。
他伸出手,先是靠近,鼻尖埋进她发间,嗅她枕边的气味,再一点点蹭上去。
慢慢地,蹭到她耳侧、颈窝,舔她露出的皮肤。
小心翼翼,贪得无厌。
不够。
永远都不够。
他时刻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眉头微蹙,喘息轻响,便暂时停住;等她重新沉睡,他再俯身贴上。
——她不可能会发现,他做过无数遍,没留下一丝痕迹,每一寸力道都拿捏得刚好。
脖颈的淤痕已经逐渐消退,手臂上的伤却迟迟不见好。
因为他悄悄拆开她缠的纱布。那些她为他止血、细细包扎的地方,他一片片撕开,像小孩拆一件珍贵又脆弱的礼物,满怀亵渎又虔诚的心情。
刻的字早已结痂,他便小心翼翼地剥掉,露出下方嫩红的肉,再一刀一刀,在同样的地方,重新划开。
每一道伤口都在告诉自己——她曾经碰过这里,曾经那么温柔地关心过这里。
刚开始钟薏没有发现。或者她放在他身上的心神已经不足以让她发现。
后来伤口恢复得实在太慢,她终于察觉到了。
却没有第一次看到的愤怒或者斥责,她只是沉默着看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无药可救的疯子。
那种眼神,像是跟他隔着万丈深渊。
一瞬间,心脏像被人一刀一刀剁碎,剁成一块块腐烂的、流着脓血的尸块。
他恨意滔天,又无处发泄,只能将那些字一遍又一遍用力划开,深可见骨。
结痂,溃烂,再结疤,再剥落——
结痂,溃烂,再结疤,再剥落——
每一道伤口,每一句冷漠,每一寸不甘,全部钉死在自己骨头上。
反复折磨,直到彻底长出一层层丑陋又完美的瘢痕,紧贴着皮肉,再也不落。
他低头,看着血从自己掌心淌下来,一点一点,轻轻柔柔,像她的吻,像她的呼吸,像她眼睛里惯常有的,温热的光。
漪漪给他的东西,他不要忘,他不要让它们消失——
谁都别想从他身上剥走半点。
第88章 (重修舔几下就能透出青色的……
钟薏不知道卫昭是如何想的,依旧照顾着他。
她一开始还提防着。
可渐渐地,警惕松懈了。
伤得那样重,脖颈淤青遍布,连咳嗽都带血,在她面前总是一副软绵又安顺的模样,卖起疯来也不痛不痒。
他的身体恢复得极慢,她的生活却在稳步前进——
每日开坊,熬药,抓药,忙得脚不沾地,一切安稳又充实。
终于,等到卫昭身子渐好,钟薏便让他搬回了偏房。
伤口结痂,淤血消退,只有咳嗽不停,她开始在心里算起他离开的日子。
她不需要他了。
不需要他赎罪,不需要他伺候,不需要他在她生活里留下半点痕迹。
他们之间已经两清。
况且……这段日子,卫昭看起来也安分了许多。
除了胳膊上那一排排新旧交错的字痕,依旧缠着她的目光,他没有再做出任何病态疯癫的举动。
她想,如果跟他说清楚,他应该不会听不进去。
拥挤的寝房重新空荡起来,连带着夜里时不时的沉闷感也消失了,日子仿佛又回到最初的模样。
他下地第一日,钟薏有意没留在屋里,出门采购药材,天近傍晚才回来。
一推开门,便闻见屋里飘着饭菜香气。
堂屋的桌上摆了一桌饭菜,热气氤氲,像是刚出锅不久。
卫昭站在门口,衣袖卷到臂弯,露出露出满是狰狞的胳膊,额上冒着汗,脖子上的勒痕已经淡了许多,只剩几道淤印,贴着锁骨落进领口里。
她一进门,他便看着她笑,眼底亮得过分,像是守了一整日。
越来越像条狗了。
卫昭看她洗好手,坐下,帮她把饭盛好,一言不发地端起自己的饭碗,转身就要朝角落走去。
“你干嘛?”她皱眉喊住。
“吃饭。”他语气软得不像话,抬手指了指角落。
钟薏闭了闭眼——他还受着伤,她怎么可能好意思再让他蹲着跟狗一起吃?
“坐过来。”
卫昭眼神立刻亮起。
吃饭的桌子是个圆桌,可他不坐对面,也不坐旁边,偏要把椅子搬过来,挤在她身边。
手肘贴手肘,肩膀贴着肩膀,半边身子都压来。
他身上的体温透过衣料传过来,灼得她发麻。隔得近了,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臂线条的紧实。
“你这样我怎么吃?”
钟薏拧着眉侧身,往旁边略挪了几寸,清晰划出一条边界。
卫昭夹了口菜塞进嘴里,舌尖舔了舔唇角。
“我可以喂漪漪。”他侧过脸对着她笑,语气像在撒娇,又像在献殷勤,“你不动手也没关系。”
他说得极轻,语气却真挚得可怖,好似早就幻想过成百上千次。
“……”
钟薏脑中突然划过他曾经在长乐宫的做的各种事,一股寒意顺着脊背往上
爬。
她更往旁边撤开几步。
椅子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一声,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屋内所有温情气氛。
卫昭愣了一瞬,笑容僵在脸上,眼神空了一拍。
钟薏面色冷下,意识到自己这些天对他的宽容和放纵,让他又开始忘记了如今两人间的距离。
如今连在饭桌上都要贴上来,明目张胆地试探她底线。
她警告:“你不要过界了。”
——过界?什么叫过界?
卫昭难得没有继续贴上来,只慢吞吞坐回去,眉眼低垂,像是听进去了。
她没再看他,低头继续吃饭,一口接一口,半丝没把他放在心上的样子。
他盯着碗里的饭菜,手指一点点收紧。
不过是靠近一点,贴上了一点衣角,她就嫌恶得像躲脏东西。
可她若知道……他夜里,是如何一点点剥开她的衣裳,把她含进嘴里的呢?滑得像绸,又薄得埋上去舔几下就能透出青色的脉络。香气黏在他舌苔上,缠在喉咙里。
她不是不喜欢的。明明睡着了,身子也会软得发抖,湿得一塌糊涂。
她的身体是记得他的,是属于他的。
喉咙像是被火烧过般疼,卫昭眼眶发酸,舌尖顶住后槽牙,忽然狠狠咬下去。
熟悉又安心的血腥味在口腔里炸开,他才勉强稳住呼吸。
眼睫逐渐湿润,唇角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他舀了口饭,把脸埋在碗里。
*
卫昭还是像从前一样,干着院子里所有的活计。
院墙的枯枝被他修剪干净,新建了一个巨大的狗窝给阿黄一家住,又刷了新漆,柴堆码得整整齐齐,连门口的落叶也一日不落。
每日只有两件事:干活、偷窥。
钟薏偶尔抬头望着院子,总能看见他站在太阳下,手里拿着扫帚,一边扫一边看她。
有时候倚着门框坐在矮凳上,手里剥着豌豆壳,骨节修长,动作慢吞吞的,眼睛却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等她望过去,他便扬起一抹极温顺的笑,露出白净苍白的面庞,像条摇着尾巴求抚摸的狗。
钟薏已经麻木,整日在他的目光下没有半点感觉,只当院子里多了个可以免费使唤的长工。
不用照顾他,她可以将更多精力投入药坊。
每天都被各种事务填得满满当当,时日推着她往前走,她步履不停,连回头看一眼的时间都懒得浪费。
卫昭身上的皮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只剩些虚弱底子需要调养。
她担心他那副一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的身子,连北上的马车都撑不住。想着再等几日,把药补完,再给他开几剂固本的汤方,便一笔勾销,再不留任何亏欠。
*
午后,阳光静谧。
卫昭伸出手腕,乖巧地让她把着,两个人坐在药坊里,隔着一张案几,像极了寻常医者与病患。
其实他已在门外磨蹭许久,故意弄出动静,引她注意。
钟薏终于不耐,皱着眉头将他叫进来。
他坐在她对面,贪婪地看着她垂下眼帘的模样,心像是被一块湿布闷住,酸胀得几乎快要溢出来。
他本以为,病好之后,便能日日守着她,靠近她。
可这段时日她总是有各种理由出门,一天下来也跟他说不上几句话,常常天黑才回来。
他跟着她,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在人群里穿梭,有时是去采购,有时坐着驴车去邻镇学习,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药材与书册,额头覆着细汗。
明明累得不行,眼底却闪着光,忙碌,疲惫,却又满是生机。
可是——他呢?她不管他了吗?
钟薏低头把脉,面无表情:“比之前好多了。”
“……韩玉堂说你之前吃过什么仙丹?”
卫昭一僵。
钟薏指尖还落在他脉上,按得极稳。
他浑身猛地绷紧了半瞬,手臂上的青筋跟着跳了一跳。
那段时日他是人不人鬼不鬼,靠着那些乱七八糟的药熬夜度日。
可她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是嫌恶?还是……心软?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动了一下,语速加快:“我以后不会再吃了,漪漪……我发誓。”
等她跟他回去,他一定会好好的,那些东西再也不碰。
“你走之后我……撑不住,闭上眼是你,睁开眼也是你。”
卫昭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像怕吓着她,又像在试探底线,“我以为……多吃一点,就能再靠近你一点。”
“哪怕是假的。”他睫毛轻颤。
钟薏握着他手腕的力道加大,冷声打断:“你若是不怕折腾死自己,尽管再吃。”
卫昭怔住,像忽然抓住了什么证据,望着她,唇角慢慢扬起来。
“……漪漪是在关心我?”
钟薏看他。
他睫毛潮湿,唇边挂着笑,却透着一股抓住她不肯撒手的倔执。
她收回手,在他脉上留下一个极浅的指痕,语气平静:“你想多了。”
她低头,提笔在纸上写方子。
卫昭坐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手腕。
那道指痕极轻,皮肤很快回弹,像风掠过水面,一点波痕也没留下。
他死死盯着,眼神沉下去,薄唇紧抿,半点笑意不再。
她就是在躲他——就算他死死压抑着,死死伪装着——一日比一日退得远,现在更是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浪费给他。
卫昭胸腔猛地收紧,像被一把钝刀来回割着肉,全身发疼。
他想靠过去,想像以前那样抓住她的袖子、扯住她的手腕,哪怕她骂、她打、推开他也无妨,只要她有他——还愿意把情绪倾泻到他身上。
我要把你关起来!他说。
可她太冷静了。
冷得像一口井,他跳进去,只听见自己的回声,四下都是她的沉默,手脚并用也爬不上来。
到底该怎么办?
让她再掐一次吗?或者捅自己一刀?
钟薏正写着方子,门帘忽然被挑开,董娘子提着篮子踏进来。
她一眼扫见堂内坐着的挺拔的身影,眉眼陌生,眼尾压着倦色,病骨初愈的样子。
还以为是哪位新来的病患,便顺口给钟薏打了个招呼,坐在一旁。
直到她看见那男人一双眼睛直直挂在钟薏身上,露骨又直白,像淌着蜜,又像淬了火。
那可不是寻常病人看大夫的眼神。
董娘子了然,笑眯眯:“丫头,这是……?”
钟薏闻声抬眸,眸光淡淡的,看了卫昭一眼。
他仍在看她,安静又僵硬,眼底压着惯常的渴意和小心翼翼的期待。
像只可怜的狗。
她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董娘子,提起笑:“不认识。”
早就约定好了,他就算当个仆人,也没资格出现在外人面前。
空气凝住一瞬。
一句话落地,像是冷水浇头,卫昭面色骤然苍白。
董娘子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一圈,原来是单相思啊!
她在心里悄悄把眼前这个男人和王先生比了又比——
气质不如王先生,长得也没王先生那样老实沉稳;皮肤倒是白净些,个子也高壮些,但是五官长得太招事,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不安分的劲,还有那眼神,阴沉又邪气。
怎么看怎么不像个踏实过日子的人。
还是王先生好,文质彬彬,手上有个正经活计,人也稳重体面——
钟丫头对王先生那态度,可比对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好多了。
董娘子越看他越嫌弃,忍不住叹了口气。
钟薏没有解释,给卫昭抓好药方。
董娘子看男人默不作声地接过药包,转身出了门,她叮叮咛咛说了几句,才迫不及待说明来意:她儿子考进了城里的名学堂,家里要摆升学宴,想请她一同过去喝杯喜酒。
钟薏答应会去,送走了她,药坊空荡下来。
日头偏西,她继续分拣药材、熬药,时不时接待几个客人,忙得脚不沾地。
可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不自觉地朝门外瞥一眼。
堂前空空,平日总是缠在不远处、偷偷望着她的目光也消失了。
钟薏把药架整理了三
遍,连细微的尘屑也抹得干干净净,还给葛若水写了一封信。
可直到橙红光影斜斜洒进堂屋,门前仍空空如也。
——怎么还没回来?
她皱了皱眉,心底浮起一股微妙的不适。
这段时日他总是像影子一样伏在远处,不声不响,她早已下意识把他当成院子里的一部分,像花草篱笆那样自然的存在。
骤然消失,实在有些奇怪。
烦躁感涌上来。
钟薏盯着大门,脚步在原地踏了一会,还是推开门,走到外面张望。
街头偶有行人来往,车马穿梭,却无一人是他。
钟薏以为他从偏门回了院子,又回身去找。院墙、柴堆、狗窝……哪怕是平日他爱待着偷看的地方,她也找了。
都没有。
院子静得发空。
她脚步一顿,站在院中央。
他不是还没全好么,又不肯让别人碰……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不对,他走了,不是正好吗?
她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要管他一个大活人到底去哪了?
钟薏低下头,觉得自己小题大做,转身准备回药坊。
可刚迈出一步,余光一闪,落到院门前那道墙角。
院门半掩,日光从树隙间斑驳落下,那原本空空荡荡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高大的身子蹲在墙边,头埋在臂弯里,衣裳一半沾了尘,背脊紧绷着一动不动。
他定是故意藏在这里,好让她亲自来找。
她皱着眉头快步走过去,投下的影子正好覆在他身上。
“你在这干嘛?”
卫昭没有立刻反应。
过了半晌,他才动了动,缓慢地抬起头。
阳光斜落,照得他眼尾泛出一点奇怪的薄红,睫毛垂着,脸上带着沉静的安顺。
“……药包掉了。”他声音很轻,“我在找。”
说这话时,他目光缓慢地从她脚踝一路上来,蜿蜒着爬到她脸上,停住。
钟薏看了眼他身边,确实空荡荡的。
“在哪儿掉的?”
他终于正对上她的视线。
一瞬间,钟薏觉得不对劲。
他眼中没什么情绪,只是一片死水的空白,静得有些诡异。
“……故意扔的。”
第89章 (重修像是在膜拜,又像……
卫昭唇角勾起,慢慢重复一遍,“是我故意扔掉的。”
“漪漪都不认识我了,我是死是活对你还重要吗?病好不好跟你有关系吗?”
钟薏盯着他那副姿态看了几秒,眉心越皱越深。
他在生气。
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们早就说好的,他要想留在她这里,就只能没名没姓地当条狗,现在又在要什么名分?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里的烦躁,转身就走,不想再与他纠缠。
可刚迈出一步,背后又传来那声缠人的呼唤。
“漪漪。”
她停住,回头。
卫昭站在夕光里,半边身子埋在阴影中,眼神黑得发沉。
“你是不是……是不是早就想好了,等我养好伤,就把我打发走?”
空气忽然冷了下来。
他刚刚躲在门口,看着那个老太婆提着篮子离开,她却没管他半分,继续忙着接客,干活。
他从未提过,他不但恨极了那个该死的书生,他还恨每一个来这里的人。
他们都能看她。
听她轻声细语,看她低头执笔,眼角带笑,像一汪波光粼粼的春水。
她对谁都好。
他却只能躲在屋檐下、帘子后,把嫉妒、怨恨,一口一口咬碎,混着血吞进肚里。
从她眼都不眨地吐出“不认识”三个字时,他就明白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他留下,从来没有。
钟薏盯着他,淡淡反问:“不然呢?”
留着他做什么?再让自己情绪失控,再被他牵着走吗?
他从阴影处站起来。
一步一步,踉跄到她面前,突然倾身靠近,鼻尖抵上她的鼻尖。
明明是白日,面前的男人却浑身透着渗人的阴寒。
钟薏被他吓了一跳,本能后退,皱眉道:“你又想干什么?”
冷漠,不动声色,眉梢一闪而过的防备——
变成成千上万只手,从四面八方伸来,把他胸腔撑开,把他的心掏出来,吊在半空里一点点地拧。
卫昭眼里缓缓涌出水意。
他跪了下来。
毫无预兆地,跪在她脚边,仰着头看她,唇角勾着一个顺从又疯癫的笑。
“什么都不干。”
他说。
“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
他说。
他低头,散乱的额发垂下,慢慢地、极轻地,贴上她的裙摆。
“漪漪……”卫昭声音低哑,像在哀求,又像在诅咒,“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他要靠近她。
不,是要把自己嵌进她身体里,要把自己埋进去。
钟薏低头看着他。
他跪在脚边,卑微,屈辱,脸上却满是扭曲的渴望,好像这一跪便能把她重新拖进泥沼里。
原来如此。
这些天他的乖顺与沉默,原来是在等这个时机。
她笑了一下:“卫昭,你到底是凭什么会觉得我还会跟你回去?”
“我过得很好,很幸福。”
她每天都很忙,有很多事要做,来不及考虑他,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卫昭闻言,呼吸骤停。
你怎么敢把我推开!你怎么能不要我!
无数条尖牙利齿的虫从血管里爬出来,拖着黏糊糊的尾巴钻进脑子,让他开始眩晕,差点跪立不稳倒在地上。
她是真的不想再要他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笼罩着他。
卫昭撑着膝盖,死死盯着她,眸中溢出的水意在光下烧得发红。
“我不走……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怎么样……怎么样你才能让我留在这里?”
“我真的什么都可以的……扫地、洗衣、做饭,我都能做。”
“别赶我走……”
他不管不顾地把自己那张满是执念的脸埋在她脚边,重复,“别赶我走……”
膝盖往前爬了一寸,又一寸,脸颊蹭着她的鞋尖,唇角湿润,呼吸粗重。
那个一手覆江山、唤风云如履平地的帝王,如今却像条走投无路的狗,趴在她脚边,祈求施舍。
钟薏垂眸看着他,指尖不自觉微微收紧。
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在心脏深处炸开,像是一记沉重的警钟,将她从微弱的动摇中敲醒。
——他如今没有了之前的疯癫,应是能把她的话听进去的……吧?
钟薏眉眼温静,也不想再故作平日的冷淡。她抿了抿唇,后退一步,把脚收回。
“卫昭。”
声音很轻,却极稳。
他猛地抬起头看她,眼里全是渴望与慌张。
“那些都过去了。”她垂眸,睫毛在光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影子,照在莹白的脸上。
“我已经放下了。”
“你也没必要这副样子。”
钟薏语气里听不出恨意,“没有自我,狼狈,颓废……很可怜,”
她一顿,像在给他最后的体面,“但没什么用。”
“等你伤好了,就走吧。”
她低头看着他,“回去做你的皇帝。”
“别再浪费时间在我这里了。”
*
那日的谈话后,卫昭变得神出鬼没。
每日干完活便不知所踪,连钟薏都很少见他人影。
偶尔她还能在门前跟韩玉堂撞见,来人匆匆喊她一声“娘娘”又马上离开,眼神欲言又止,还掺着几分莫名其妙的畏惧。
她没空理会。
王秋里前些时日来找她,两人聊了几句闲话,他面皮薄,终究还是带了正事。
他又提起很久前她随口说过的事——编印一本简明的小册子,教人分辨寻常小病。
“你如今这铺子做得越来越好了,”他转头四处张望一眼,细声,“我想你有这能力,也有这心。”
她愣了愣,心下也动摇起来。
当初她刚来,人生地不熟,哪里顾得上?
如今却不同了。这么久的苦熬下来,她的医术精进了许多,心境也沉淀了不少。
而且这件事本就值得去做。
于是她点头答应了。
此后,只要一有空闲,她便同王秋里一道翻阅旧病例,挑选常见病症的条目,琢磨着如何写得浅显易懂,又能真正救人于急。
日日奔忙,案头堆满了药卷、旧书、册页草稿。
不知不觉药坊又多了几张新的招牌方,街坊邻里来来往往,她的日子过得充实又热烈,心头也越来越踏实。
册子即将印发,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她每日被事务填得满满当当,很少再想起别的事。
偶尔,她也留意过卫昭。
可他面色平静——不再靠近,不再打扰,每日只是默默做着杂事,连目光都收敛了许多。
看起来确实把那日的谈话放在心上了。
钟薏便也放下了心。
*
胸口传来湿热触感时,钟薏才睡着不久。
夜风未入,室内沉得发闷。
她梦到自己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死死黏住。
迎着吹面的热风,一下一下,温温和和,反复、缓慢,像有火种一点点埋进她血肉,缠绵地,开始发烫。
细密的热意在体内蔓延,酥麻感自脊骨沿着皮肤窜上来,连指尖都微微发颤。
她睫毛轻颤,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喘息,随即猛地睁开眼。
黑暗里,身前趴着一个人,呼吸滚热。
宽阔的背影笼罩在昏暗中,压着她,动作缓慢又细致,带着病态的耐心,一点点蹭着她。
一阵刺痒的钝痛,像是破了。
她下意识想挣开,手腕却早已被人握住——一只手,温度像从深井里捞上来的水,冻得她汗毛倒竖。
钟薏呼吸一滞,蓦地看清了他。
卫昭跪趴在她身前,鬓发湿乱地垂着,额角都是汗。
鼻息灼热,舌尖像猫一样,一下一下,缓慢舔舐过细嫩的皮肤。
声音传来,因含着东西而格外模糊,带着一声几近呻吟的喘息,“好香……好香。”
唇吮吸得极慢,神情虔诚,像是在膜拜,又像在进食。
涎液混着血,淌过皮肤,沿着弧线慢慢滑下,透着一股皙白的艳色。
像一块含在嘴里的蜜糖,舍不得咬,只用舌尖一点点地卷,直到舔出内芯来。
鼻尖抵着她,小心地蹭,蹭出一小片凹陷。
钟薏头皮发麻。
她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和旁人亲密,久到此刻仅是区区亲吻,腰腹便本能地一阵抽缩,像被细火煎熬。
汗意自脊背涌上来,遍布全身,又被他舔舐殆尽。
理智和羞耻撕扯,抗拒的念头被快感延迟,可她很快清醒过来,强撑着绷直身子,抬手去推他。
“卫昭——放开我!”
他的背脊颤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反而更深地伏低,把鲜红吃掉,又像怕她疼似的,安抚过去。
“漪漪……”
卫昭抬起头,额发凌乱,眼里全是炽热,唇角残着她的血,一线水光还挂在唇上。
钟薏心脏突突乱跳,呼吸被迫加快,耳边全是他压抑着的喘息。
伤口的痛意被唾液包裹着,黏腻、温热,带着无法抵抗的钝麻感,一寸寸攀上脊骨。
她一手用力推他,一手挣扎着去扯被他扣住的手腕,嗓音压得极低,咬着牙:“松口。”
他却一动不动,贴着她的锁骨啃咬下去,牙齿陷进皮肉,留下一排斑驳印子。
钟薏抬手扇过去,他顺着她的力道伏了下来,像是等这一刻等了许久。
卫昭被扇了一巴掌,眼神发红,神情却近乎卑微地俯首。
“打我吧,漪漪。”
“咬我也可以,打我、骂我都可以。”
手还悬着,被他轻轻捉住,舌尖探出来,擦过她的指骨,舔得轻慢。
他的眼神仍执拗地盯着她,“但你不能假装我从来没存在过。”
“好久没做,”他轻轻舔了下唇,带着毫无羞耻的痴迷,“所以漪漪才感受不到我了对不对……”
卫昭声音越来越低,手不轻不重地贴上她腰线,一路沿着脊椎探下去,指骨冰冷,动作却极其温柔。
他推高她的腿,压低身子,弯下腰。
“你这是在做什么?以为这样就能留住我?”她冷声质问。
她白日里还想他终于安分了些,以为他已经学会了克制。
以为那些疯癫、无法无天的掠夺,已经被时间慢慢打磨掉了。
哪知他所有平静都只是为了这刻——
卫昭动作不停,唇张着,马上要凑上去舔——
钟薏俯身,一口咬上他肩膀。
毫无预兆,血腥气瞬间蔓延口腔。
她感受到他肌肉在牙下猛地绷紧,却没有松口。
理智告诉她,这样的动作太过激,太过失控,她不该,她只需要冷冷看他然后让他滚开。
可她忍不住。
他又这样——疯疯癫癫地贴上来,亲密下贱地赖在她身上——又是一副想把她吃进肚子里的病态模样——
他改不了!他怎么可能会改!
情绪乱作一团,钟薏咬着他肩膀,眼眶发热,牙齿更加用力。
卫昭动作顿住,整个人颤了一下,喘息忽然变得急促。
他抱着她的手臂收紧,像是一头濒临失控的野兽,喉间发出低哑的咕哝。
“……漪漪。”
颤着声音唤她,额头抵在她肩窝,唇贴着她皮肤,身体贴得更近,隔着一层衣物本能般寻找慰藉。
像是甘愿被她咬穿,只要能留在她怀里。
钟薏脸烧得通红,终于松了口,手被他扣得死紧,挣也挣不开,只能蜷着身子,整个人僵在他怀里。
她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看他。
一条发情的疯犬,一边舔她,一边逼她回应,只知道本能地缠着、舔着、咬着。
她刚要吐出声音,他却忽然抬头,扣着她的下颌,将唇猛地碾了上来。
牙齿撞上牙齿,唇咬住唇,舌头猝不及防地顶进来,像是要将她的灵魂一口吞下。
钟薏一瞬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怎么敢。
她盯着他那双湿亮的眼睛,胸口剧烈起伏,怒意被那种黏腻而狂热的爱意堵在喉咙口,甩也甩不掉,几乎吐不出一口气。
她怒极反笑,反咬上去。
毫无留情地,狠狠一口咬穿了他舌尖。
咸腥的血在唇齿间炸开,卫昭发出一声低哑的闷哼,反而抱得更紧,舌头死命顶进来,血肉模糊地回舔她。
他咽下她嘴里的血,又把自己破口的血渡回来,一口一口地灌进她喉咙里。
她胸口被迫贴着他胸膛,绵软顶在他的外袍上,棉麻的粗糙刺进破皮处,像一根根倒刺扎进骨头里。
他还在吻她,舔她,顶她,唇舌滚烫,往她身体里灌火。
血丝、齿痕、水意,全铺在唇舌之间,黏腻得几乎化不开。
钟薏感觉到了窒息。窒息之后,是更深一层的、从脊椎一路颤到指尖的颤栗。
两人纠缠在榻上,咬痕与抓痕交错蔓延,喘息声断断续续,像是要将所有的恨与欲全部砸在彼此的皮肉上。
直到某一刻,卫昭忽然停住。
他唇舌仍贴在她唇上,舌尖抵着她的齿列,却没再动。
钟薏仍能感觉到他滚烫的气息扑在她唇
边。
她后退,两人唇边拉出一线细丝,在空气中微微摇晃,最后滴落在她脖颈凹陷处,滴到她脖颈凹陷处,带出一片凉意。
卫昭伏在她身上,唇边残着血,睫毛抖得像一只垂死的蝴蝶。
他喉咙哽了一下,固执地与她对视:“……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让我光明正大地留在你身边,不再做那种只配躲在暗处、不配出现的影子。
“我爱你……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跟你在一起。”
钟薏胸口剧烈起伏,盯着他,呼吸乱了节奏。
什么都不要?不要江山,不要皇位吗?甘愿龟缩在这里永远做一条没名没姓的狗?卫昭你愿意?
那些撕咬过的齿痕、潮湿的喘息、血与唾液的黏腻感,全都化成一股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情绪,压得她动弹不得。
她突然冷静下来,垂下眼,伸手擦掉脖颈上的湿意。
卫昭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僵。
钟薏抬眸,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你以为你还值得吗?”
她看着他狼狈的模样,一字一顿地戳碎他的自尊,“在我身上乱咬乱舔,咬得满身血污——这是你的请求?”
卫昭唇瓣颤了颤,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本能地更近地蹭过去。
他想再抓她,想把她按进怀里,想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给她看——
可她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卫昭。”钟薏忽然叹了口气,开口。
她将他抵在自己肩头的头推开,“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我们不合适。”
她声音柔软,像水面撒落的一层细雨,“不要再困在这里了,都要往前看。”
“十方镇适合我,但是不适合你。”
屋里一时静得出奇,他轻而易举被她的手推远。
又是这样——又是这种感觉——好像他再卑微再可怜都没办法换回她半分怜惜。
钟薏坐起身,拾起被扯落的衣物,披回肩头。
衣襟下,肌肤被吻咬得泛红,细密的齿痕沿着锁骨、胸脯蔓延,在身体上像一串散落的花,隐隐透出一点苍白与红肿。
她背对着他,手指拢了拢衣襟,将那些痕迹慢慢遮住。
像过了许久,又像只是眨了个眼的时间,卫昭轻声点头:“……嗯。”
“漪漪说得对。”
他垂着眼帘,语气温顺得几乎卑微。
下一瞬他抬眸。
那双原本一直柔顺的凤眼中,忽然涌起一片赤裸裸的疯狂。
“十方镇确实不适合我。”
“可惜,适不适合我不重要。”
“只要有你的地方,”他轻轻笑了,眼神发亮,“就应该有我。”
必须有。
一定有。
第90章 (重修快要把头埋进去……
钟薏怔住了。
空气忽然变了味,她眼睁睁看着这段时日总是小心翼翼、安顺听话的疯子,仿佛有一只藏了许久的猛兽终于从他的皮囊里钻出来。
利齿白森森地露在唇角,和她示威。
钟薏向后仰了半步。
可卫昭像是没看见一样,慢慢俯身,低头,手指滑进她尚未扣紧的衣襟,轻轻拨弄红肿。
“你想赶我走?”他低笑一声,笑意冰冷,眼尾却漫上浓稠的情欲。
“也可以。”
他手指慢慢抚上她腰线,声音带着温柔:“不过——”
“在走之前,让我把你吃干净。”
“吃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
“这样,我就能带着你的味道、你的声音、你的气息,离开一辈子了。”
钟薏呼吸一滞,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下去。
话里意味深长,绝对不是跟他做做那么简单。
她一个鲤鱼打挺要起来,却被卫昭一把按住。
温热的掌心贴上她小腹,力道不重却精准,压得她身子一弓,刚撑起半寸便重重落回榻上。
“……你还想干什么!”钟薏咬牙,声音带着薄怒,后背死死抵着榻面。
她抬手欲甩他,被卫昭一把擒住。
两人僵在榻上,气息缠着气息,鼻尖相抵,空气粘滞,暧昧得令人窒息。
下一刻,卫昭忽然坐直。
外袍滑落榻上,露出赤裸的上半身。
线条锋利,腰腹紧绷,肌肉顺着锁骨一路绷下去,密布着新旧伤痕,艳丽得有些荒唐。
他嗓音陡然压低,身躯压下,“既然漪漪什么都不想给我,那我就自己来拿。”
钟薏全身僵住,下意识伸手去推:“别碰我——”
他低头,擒住她抵在自己胸口的手,一口咬住她掌心。
舌尖一卷,缓慢而贪婪地含住她颤抖的指节,舔得淋漓泛光。
那只满是她名字、刀痕的胳膊,压在腹侧柔软的起伏上。
皮肤滚烫,粗糙的触感像是要将她灼穿,连骨带魂一并烧光。
“别推开我。”他声音突然轻下来,贴在她掌心,带着水汽,“……漪漪。”
带着可怜的哀求,仿佛刚才的强硬全部消失。
肩头被亲得一片红痕,卫昭唇齿顺着啃下去。
疯癫的、扭曲的、带着哭腔的爱欲,压得空气都沉得喘不过气来。
舌尖绕着肌肤打转,像蛇,带着病态的贪婪与缠黏,一圈一圈,死死缠着她脖颈、肩头。
他的手扣上她后腰,从后方一点点收拢,将她整个软下去的身子拉进自己胸膛。
掌心贴着纤软的腰腹,丈量。
身下那具柔软的身子一颤。
他日日干活,手上的茧子比在皇宫养尊处优时多得多。
/
钟薏眼眶湿润,睫毛轻颤,整个人快要化开在榻上。
布料贴着肌肤,凉意一丝丝顺着爬上来,让她冷得直颤。
她一抬眼,就撞进他那双潮湿发亮、沾着血泪的眼睛里——
眼里是赤裸的疯狂,是绝望,是被淹没的火光。
钟薏脑子里一片空白,要推开他,要骂醒他,可身体却止不住发软,一寸一寸被炙热的温度吞没。
他为什么要这样可怜地看着自己?
手覆上腿侧,指节一寸寸陷进去。
凝脂般的腿肉被毫不留情地掐住,皮上浮出五道红痕,他舍不得松手,一下一下揉着,像是惩罚,又像标记。
热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到她裸露的肌肤上,烫得她一颤。
他俯下身,舌尖舔着方才咬出的伤口,仔细扫过去,贴得更低,声音痴迷发颤,快要把头埋进去,“好软……”
胸口、肩头、腰窝,每一寸皮肤都被他舔过,咬过,像被无数条细密的火舌缠住。
钟薏心脏猛跳,盯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发觉自己所有挣扎和防线,都在被一点一点地撕碎。
只要再顺着他一点,只要再闭上眼——也许她就真的再也挣不出来了。
赶不走他了吗?
真的——赶不走了吗?
“卫昭。”
她唤他,带着颤意,喘息,还有透骨的冷。
他动作一顿,全身的血液沸腾,快要炸开,偏又被她唤得僵住,整个人悬在半空不进不退。
抬头看她。
瞳孔骤缩。
一把小刀不知何时抵在她脖子上,泛着寒光。
“你再动我一下,我就让你一辈子都碰不到我。”她语气低寒,刀锋贴上颈侧,毫不犹豫,皮肤瞬间泛起一线薄红。
血珠绽开,沿着雪白的锁骨滑落,猩红刺目。
卫昭怔住了。
全身血液在一瞬间逆流,耳膜轰然作响。
手还覆着她腿内侧,热度却一寸寸从指尖蒸发。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又藏了刀?!
她就这么讨厌他吗?就这么恶心他的触碰?
胃里像被塞进一团冰冷的铁块,剧烈痉挛着翻涌,下一秒几乎想要将整个五脏六腑一并呕出来。
牙齿死死咬着内颊的肉,咬到血流满口,他才勉强把即将崩开的尖叫咽下去。
他呆呆地、几乎是绝望地看着她。
钟薏看着床顶,
冷声:“滚出去。”
她刀锋拿得很稳,紧紧贴在皮肤上。
她宁可把刀架在自己身上,也不愿他多靠近一步。
他望着她,像一只被踩住脊骨的疯犬,喘得急促又低哑:“你别——别这样,漪漪,别……”
“快点!”
——快点走。
——快点离开漪漪的人生。你这个贱人。
过了很久,卫昭才沙哑地应了一声:“……好。”
他慢慢往后挪,退出,指尖不甘地抓着她腰侧,又一点点松开。
胀感一点点褪去,钟薏却没松一口气。
他还是跪在床榻一侧,狼狈地盯着她。
钟薏视线缓缓下移,从他染满血痕的唇角,到苍白透明的面色,再到眼眶里要溢出来的泪光。
她看着他那张痛苦又扭曲的脸,语气反倒更加平静了:“我讨厌你威胁我。”
“你想如何就如何,顺着自己的性子……难道你把所有的疯癫耍滑都叫爱吗?”
她当然不会真的在他面前自尽,只是她早已经清楚,对着他说理是没用的。
果然,她赌对了。
他怕失去她,怕她死。
钟薏慢慢抬眼,看着眼前这个明明高大强横,却因为她一个动作就崩溃的男人,唇角微微弯起一条极浅的弧线。
她能控制住他。
她不需要一直顺着他的想法,他可以被她牵制。
卫昭抬起头来,泪水满面,却撑着没去擦。
他盯着她,眼中全是血丝,几乎不见眼白:“……那你要我怎么办?”
钟薏顿了顿,手上攥得太用力,刀柄在掌心里渗出汗来。
她有些迟疑。
他不想放过她,可是他也不听她的话,难道要她一辈子都用刀抵在自己脖子上才能拴住他吗?
难道他们只能这样互相撕咬、捆缚,永无止境?
凭什么?
就在她手一松的刹那——
卫昭猛地扑过来。
他压着她,对着手腕狠狠一敲,钟薏的手骨被震得发麻。
“嘶!”她痛得一声低喊,手一抖,刀刃从指缝滑出。
她还没来得及挣脱,整个人已经被他死死压进床榻——
腰被擒住,腿被钳制,肩膀被桎梏着无法动弹。
卫昭赤手夺过那把刀,连刀锋划破掌心都浑然未觉,手腕一甩,刀身带着血光飞出去。
“啪——”
刀撞在墙角,火星四溅。
事情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他的手被刀刃划开,血一缕一缕地溢出,顺着指节淌到她的腰侧。
卫昭却像毫无察觉,跪伏在她身侧,□□,眼珠猩红,额发全是汗。
剧烈的心跳砸在钟薏耳朵里。
卫昭抬头,看到她脖子上那道浅浅的红痕。
忽然,他咧开嘴,扯出一声低哑的嗤笑:“你以为……拿刀吓得住我?”
话音还未落,眼泪已无声滑落。
一滴、两滴、三滴。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落在她裸露的皮肤上,濡湿了那一片血痕。
他像是被烫到,猛地缩了一下,又不甘地往回蹭,整张脸因为极端的情绪而微微抽搐。
“你在我梦里死过几百次……”
卫昭哑着嗓子,慢慢地说,“吊死,烧死,淹死,被我亲手掐死……”
他扯出笑,“漪漪,我没什么可怕的了。”
说着,泪水又一滴一滴往下掉,汇聚在他下颌,又砸在她的锁骨、肩头。
卫昭像是终于崩溃,扑着抱住她:“我已经改了……已经没有关你了……已经放开你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要我……”
“我什么都不要了……不要了……只要你……”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刮出来的,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压得她喘不过气。
钟薏看着他额角全是汗,鬓发湿透,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全然没了理智。
他一边笑,一边哭,咬着她的手指,把她死死抱进怀里,嘶哑着一声一声地唤她的名字:
“漪漪……漪漪……救救我……不要丢下我……爱你……要你……只要你……”
每叫一声,声音便更哑一分,像是撕破了喉咙,从骨缝里渗出来的血腥与绝望。
他每日躲在暗处,目睹她与王秋里低声交谈,衣角相挨。
每一眼,每一声笑语,都像锥子,一锥一锥扎进他骨头里。
唇齿常常带着血,舌头被自己一遍遍咬烂,只为了不当场冲出去撕烂那人。
他想剖开那个男人的肚子,把肠子抽出来缠在树上,把骨头一根根敲碎,把血倒进狗食里,看他在泥地里哀嚎、打滚、腐烂。
为什么是别人?!
为什么是别人——!!
执念像黑水一样从他的眼底翻涌上来。
她恨他,厌恶他,宁愿刀刃相向,也不肯再多看他一眼。
他一点一点被摧毁,溺死在绝望里。
“我舍不得啊……舍不得让你一个人死。”
钟薏心颤了一下。
卫昭突然抱紧她,血肉模糊的手指嵌进肌肤里。
他压着她,喘息紊乱,喉咙里溢出哀鸣,“……不准你自己死……不准你不要我……你要死,带上我……带上我一起……”
“漪漪……”他近乎哭腔地唤着她,“……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既然得不到她,那么就一起死吧。一起葬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再也不会有人来分开他们。
沾着血的舌尖探出来,狂乱地舔过她脖颈的那道伤痕,甚至张开牙齿咬。
钟薏心口一震。
他怎么越来越疯了?
她能感受到牙齿咬破肌肤时传来的刺痛,鲜血一点点渗出来,又被他贪婪地舔走。
胸腔里蓄起一口气,此刻反而冷静下来。
不,这个疯子,不是不可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