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跳江像一只失了方向的飞鸟
钟薏站在寂白灯火和江水之间,寒意从脚底窜起。
她喉咙发紧,强忍本能的呕吐,胃里翻滚起一阵腥甜。
她嗓音哑得厉害,“你不是人!”
“是,”卫昭点头,眼底浮出可怖的沉静,“我不是人,是你养出来的鬼,是你不要的东西。”
“你现在说你想走?你敢走?”
“你以为你跳下去我就会放过你?我不会放过你,死了也不。”
她怔怔地看着他。
这个她曾经救过、好感过、最终把她骗进牢笼、逼得她一无所有的男人——
他穿着玄色冕服,贵不可言,可站在这里,却像一头披着人皮的疯魔,眼神阴沉,语气缠腻,句句都要将她拖入地狱。
风很大,吹得她耳朵发麻,衣角贴着腿颤抖。
自己根本逃不了。
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还喘着气,他就会不择手段把她关回去,锁起来,直到死亡。
钟薏没有再流泪。
她只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此刻终于忍不住伪装,露出真正的样子。
她轻声问:“你要我回头看你?”
她缓缓后退一步,脚跟已贴上江岸尽头的破损木板。
“那你看。”她睫毛湿重,抬起头,风将她的发丝拂乱。
“你看看我,看清楚我这张脸——看我到底是怎么被你一点一点逼死的!”
话音落地,她猛然转身!
卫昭神色大变,几乎是本能地要冲上前去——
“你别过来!”她厉声喝住,声音被风声撕裂。
脚尖已悬在水面,她身子颤得厉害,却死死立着,像一株将断的花。
风扑面而来,吹得她耳朵发麻,眼角生疼。
“钟薏——”他红着眼,嘶声喊她。
她没有动。
只是静静地看着脚下那片江水。
一股潮湿又幽深的吸力正缓缓涌来,仿佛大张着嘴,温柔又冷漠地邀她下去。
她怕吗?
她当然怕。
她怕冷,怕死,怕疼。
在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里,钟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这样的结局。
可她更怕回去。
再一次被捉住关进宫墙,像一只笼中雀,到死都不能自由。
她所有的退路都被他切断,只剩下这条,她没有选择。
恐惧逐渐被一种更深的渴望吞没。
她恍惚觉得,那流水正温柔地向她招手,对她说:来吧,我带你走。
下一刻,一声“咚”的闷响从她身后炸开。
她猛然回头。
只见那个方才还面无表情、声线疯癫地威胁她的男人,此刻竟跪了下去。
膝骨重重磕在江边残破的木板上,发出沉钝一声,像是将什么也一并折断了。
玄色冕服随风翻飞,胸口金龙仍在。他头冠斜落,发丝凌乱,从来挺直的脊背此刻无力弯下。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地,终于撑不住似的,跪在那里。
钟薏的呼吸骤停。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卫昭。
今日才登基的帝王,刚在万人之上受礼万邦、风光无两。
可此刻——
他跪在江风呼啸的岸边,跪在一个要逃、要恨他的女人面前,冕服染尘,面如死灰。
周围兵将骇然,一个个悄无声息地下马跪地,不敢再看。那个船夫还趴在江边小心翼翼地看热闹。
卫昭慢慢低下头。乌发遮住眼睛,肩膀颤抖,像是将过往多余的骄傲和自尊统统折在她脚下。
“漪漪……”
他低声喊她,唇色苍白:“我求你……别跳。”
“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你要我死都行,求你别走。”
她死死咬住嘴唇,眼泪一滴滴滚下来,却连颤都不愿颤一下。
卫昭抬起头,眼神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我是真的爱你……是不是说晚了?可我是真的真的爱你啊。”
他那张向来高高在上的脸,此刻狼狈不堪,带着令人心悸的脆弱与乞求。
“漪漪,我跪着,要我跪多久就跪多久……你别走”
“在青溪那会……你那时候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为什么现在又要把我抛下?”
“我后悔了,我不该把你带到这里,我们回去好不好?”
“我可以像以前一样,像你喜欢的那样,不杀人,不关你,不逼你,不碰你。你想和谁在一起我也不管,只要你偶尔回头看我一眼……就偶尔看看”
“这次是真的,我发誓”
他像是疯魔了,一边说着,一边伏低身体,指尖紧紧扣着木板,一寸寸想要挪到她脚边。
“你说什么我都听……你要我死也行……只要你不走……”
“别死,别留我一个人……别真的不要我……”
钟薏闭上眼,一颗泪从眼角滚落,落进风里。
她站得很稳,一步未动。
下一瞬,她睁开眼:“陛下懂爱吗?”
“或者说。你真的懂情吗?”
她盯着他,眼里没有一丝怜悯,“你连情是什么都不懂,又凭什么说爱?”
“你放下尊严跪在这里,低声下气求我,可你感动的从头到尾只有你自己。”
“你不是在爱我,你只是,”她一字一句,将他一点点剖开,“只是想抓住你掌控过的东西。”
“你要的是占有,是控制,是一辈子都逃不开你的温顺物件,不是我钟薏。你从来没爱过我。你爱的只有你自己。”
卫昭神情僵住,像是被狠狠打了一耳光。
“那你教我啊。”他喃喃,“你告诉我我该怎么爱你,好不好?”
他几乎是哭着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什么都听你的。”
钟薏的眼泪早已止住,泪痕被风吹干,贴在脸上,有些刺痛。
她忽然想起自己无数个半夜惊醒、睁眼发怔的夜,她梦见母亲,梦见村口的路,梦见有人朝她伸手,却怎么都抓不住。
她想起和卫昭离开青溪前,村里人看她的惋惜眼神。
她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她已经没有路了。他这样谎话连篇的人,不可能会改。
“卫昭。”她轻声唤他。
“我这一辈子,从没这样恨过谁。”
“可唯独你。”
“我恨你,恨到巴不得你去死,恨不得剖开你胸口看看你所谓的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既然说爱我。”
她唇边浮现一抹苍白的笑,“我就让你眼睁睁看着你爱的人,是怎么被你一点点逼到死路的。”
“我要你活着——”
“活着日日后悔,把这份爱,一口一口嚼碎了,吞下去!”
“你不用再威胁我了,”她声音发颤,却异常清晰,“那些人死不死,我不在乎。”
“我死了,就什么都管不了了。”
她说完这句话,眼里终于熄了火,仿佛放下了一切。
她回头望了他最后一眼。
目光里没有哭,没有怨,也没有恨。
只有彻底的告别。
“卫昭,”她轻声,“我真的没地方去了。”
然后,她跃起。
像一只失了方向的飞鸟,扑进水光翻涌的黑夜。
风在耳边尖啸。
天地像是在那一瞬间静止。
身后是他的怒吼——
“——钟薏!!!”
下一瞬,冰冷的江水猛地扑上来,将她彻底吞没。
寒意灌进喉咙、鼻腔、耳朵,像是千万把钝刀一点点割着她的血肉与骨骼。
钟薏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解脱。
她顺着水流沉下去。
一点一点,像落入一场漫长的梦。
可就在她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忽然亮了起来。
水雾深处,她又看见了她爹——
穿着旧衣站在最底下,身形佝偻清瘦,手里还握着她小时候最爱吃的茶酥饼。
“爹……”
钟薏眼睛一下睁大了。
她猛地伸出手,像终于找到家的孩子,脸上全是本能的惊喜和渴望。
爹爹只是皱着眉头,目光里全是不赞同,一步步后退,抬手,像是要将她从水里赶回去。
——别来。
他没说话,可她听懂了。
她整个人陡然呆住。
水灌进来,她没有挣扎,只是睁着眼望着那道身影远去,整颗心好像都被人从胸腔中挖了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连爹也不要她了?
*
三月,夜里春风乍寒。
皇帝从清晖殿里走出,身披白氅,身形挺拔,眉目冷俊,眼眸却如死水覆霜,冷得不见底。
新皇登基已整整三月。
却无人知道,每当月升之时,他会准时自寝殿离去,穿过长廊月影,步入那座早该被废弃的旧东宫。
韩玉堂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夜雾低垂,这条路他们已走了千万遍,闭着眼都认得。
可随着离那越来越近,身后那股那股死沉又疯癫的气息慢慢铺开,仍让他心头发麻。
清和院的门开着,烛火温黄,婢女低声禀报,声音几不可闻。
——夫人仍未醒。
三月多前,钟薏跳江,是陛下亲自下水,将她从寒彻骨髓的黑水中捞了回来。
那一夜他满身湿透,怀里抱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像个刚江中爬出的水鬼。
太医用尽库中所有金贵药材,只战战兢兢回禀他,夫人命是保住了,醒来的可能却不大。
韩玉堂守在门外,看见他站在榻前许久不动。
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悬在她颈侧,指尖颤抖,仿佛下一刻就会扣下。
却在最后生生停住了。
他像是恨极了她。
他蹲下身,抱住她冰凉的手,按在自己脸上,低低呛出一句:
“你怎么敢。”
“你怎么真的敢……就这么走。”
他声音发哑,语调极轻,又怕吵着她一般,
“我说了那么多狠话,你竟一点都不信?”
“那你怎么会真的信我要逼你死?你怎么不信我会救你?”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漪漪,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连报复的余地都不肯留给我……”
他说得咬牙切齿,像是真的恨不得掐断她的脖子,指尖却只贴上了锁骨边的一点温热,半寸不敢更近。
他死死抱住她瘫软的身体,像是要把她嵌入怀中。
卫昭又跪下来,膝盖砸在地上,毫无知觉。
他开始哭。
韩玉堂从未见过陛下哭,也从未听过如此哀恸的呜咽。
他双手颤抖着攥住她的肩,低声一遍遍喊她名字:“我放你走,好不好?你醒来,我就放你走……我们两清……你去哪儿我都不管……我什么都听你的……我改我全部都改……”
“
你别再不理我……别再不理我……”
可她依旧沉沉昏睡,像是早就下了决心,连梦里都不肯再应他一声。
他从那夜开始,像是突然疯了。
太医每日照例前来诊脉,他却不许说半句晦气的话,只让他们禀报:夫人不日便会醒来。
若有人说半句“恐难苏醒”之类,他只笑一笑,不发一言。可第二日,此人便再不见踪影。
他命人每日三次熬羹,药膳温补,一样不落。
她昏睡不能饮食,他就命宫人强行灌喂。宫女们不敢用力,怕伤了她,手抖得连汤匙都拿不稳。
于是他亲自来。
他坐在榻边,把她半靠在怀中,扶着她的后颈,把勺子凑到她唇边,一口一口喂她。
每一次汤膳从她嘴角溢出来,他都一边擦一边低声哄:
“别生气了……你乖一点,吃完我们就不吵了,好不好?”
榻上人无知无觉,他却笑得温柔,像她只是一个发脾气不理他的姑娘,而不是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的人。
韩玉堂每次推门进去,都觉得像是误闯了什么扭曲又荒唐的梦。
第72章 洞房快感让人目眩神迷
明明那个躺着的女人,是被陛下自己逼得跳江的,他现在又状若疯癫地要人醒来。
大夫说,江水深寒,便是第一时间下去救,寒气入体,昏睡也是寻常。
至于何时醒,会不会醒,醒后又会发生什么,都无人能知。
韩玉堂又想起谁也拦不住的他要做的事,心中更是一个激灵。
夜更深了。
烛火燃得极静,檐廊上的宫灯被夜风吹得摇晃,投下斑驳光影,却半分照不进门窗死锁的寝房。
榻上的人呼吸绵薄,脸颊苍白。
卫昭走近。
他俯身看她,目光温柔。
“漪漪……”
他轻唤,手在她脸侧,缓慢地描摹她的眉眼。
卫昭低头,唇落在她眉间,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露出一个甜蜜的笑。
“今日是你生辰,我还没给你生辰礼。”
他将她抱起,她身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绵软,指腹仿佛要陷入其中。
他把她带到梳妆台前,她坐不住,身子总滑,他便索性坐在椅中,将她整个人紧紧搂进怀里,像拥着一个不会挣扎的人偶。
手一寸寸抚过她乌黑的发,卫昭捧起象牙篦子,慢慢梳理。
“漪漪还记不记得,去岁我便说过,要让你当皇后。”
“那时候你靠在我怀里,安安静静睡了一整夜。我以为你心软了,以为你会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他顿了顿,低头靠在她肩窝,闷闷笑出声来,“原来,真的没有了啊。”
嗓音含着一丝湿意,沾湿了她后颈一小片寝衣。
“我说只要你醒来,我便放手……可你偏偏睡到现在。”
“所以漪漪是不愿意走的,是不是?”
房内寂静,只有他一人诡异的自言自语,“你看看你现在,多乖。我说什么都不反驳了。”
他轻轻为她梳发,将缕缕墨发一丝不乱地铺开,梳得顺滑如绸。又沾了点口脂抹在唇上。
那点红色一染,如红梅落雪,衬得她整张苍白的脸都生出妖冶的艳色。
“你是皇后,漪漪。”他含着笑,“我说的谁也改不了。”
“那群狗东西说你命格污秽,出身不配。”
“所以我让他们闭嘴了。”他说得轻描淡写,“拔舌、剁手,扔进狗窝,叫野犬生啃。”
“他们说得越难听,我杀得越快。一个都没留。”
“可惜……”
他嗓音忽而低下去,有点懊恼,“朝堂还得给个说法。”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眼神极真诚地与爱人温声许诺。
“你先做贵妃,好不好?反正这后位是你的,他们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
他说得自然,像是在和她商量,仿佛那个曾跪在她榻前发誓放手的男人从未存在过。
他又为她描眉、点唇,薄粉匀面,一道一道不差,絮絮叨叨说自己这些手法他学了多久,直到镜中那张脸被染出桃李一般的颜色,宛若新嫁。
“明日你便是钟侍郎府的嫡女,”他笑得温柔,“那人家中子嗣单薄,妻子也识趣。你就算一直睡着,他们也不敢怠慢你半分。”
“往后,漪漪就是父母双全的孩子了。”
他盯着她的脸,眸光沉醉,“等忍过这段时日,再合适些,你就嫁我。漪漪当了皇后,死了也要和我一起葬进皇陵。我们来世、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分开。”
他低头凑近她耳边,语气含着难得的羞涩,“今夜……穿着皇后的嫁衣,和我洞房,好不好?”
镜中他脸贴着她,男子眉眼痴迷缱绻,女子阖着眼帘,脸颊薄红,像一对天作壁人。
卫昭当她是愿意的。
于是轻快地将她抱起,放回床榻上。
他哼着奇异的调子,指尖冰冷,慢慢把她寝衣褪下。
手掌贴着她的肩胛、腰线,像在抚一件最心爱的藏品。
皇后的嫁衣规制盛大,一层层换上,里层暗红,外裳鲜亮,他为她理好衣摆,每一道衣扣系带都处理得极慢极认真。
她被他摆好,斜倚在榻边,双眼阖着,唇色嫣红,穿着一身精绣嫁衣,像极了洞房夜里等夫君等得太久,终于困在榻上的新妇。
他换上一身喜服,坐在她身边,痴迷地看她。
看得太久了,久到胸口像是被什么撑满,鼓胀、压抑、疼痛,仿佛下一瞬就要裂开。
然后,他忽然跪下。
他低头,将刚给她穿上的绣鞋一只一只脱下。
那双脚白得近乎透明,入手软绵冰凉。它们曾经带着粉,贴在他胸口,如今被他用指腹轻轻按着,却毫无反应。
“漪漪不许不理我。”
他唇贴在她脚踝,语气近乎祈求,“今夜你是皇后。你答应过我的,你是愿意的。”
他一寸寸亲她的脚背,指尖探入她的裙摆,缓缓向上,抚过膝骨,企图唤醒她对他的回应。
“你不说话,也不挣扎……”
他将额头抵在她膝上,呼吸越来越重,整个人被渴望一点点淹没,将空气都染得发烫。
卫昭带着近乎痴狂的满足:“一定是因为你爱我。”
可话音未落,他忽然抬起头。
那双哀求的眼,骤然被欲望与怨毒灌满,像一潭发烂发臭的深水,要将面前的女人淹没,“你去死都没能逃掉,谁还救得了你?”
嫁衣被一点点解开。
那双手动作细致至极,衣料摩擦肌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夜中格外清晰。
他一层层剥着,唇边勾着欣喜的笑,像个好不容易得了糖的孩子,拆得小心又贪婪,指腹反复停顿,被某处质地或温度吸引,长久地、执拗地停留。
雪白在嫁衣下展露。
卫昭跪在她面前,目光落上去,一寸一寸描摹。
眼里像盖了层浓墨,黑得发亮,夹着藏不住的癫狂
与欢愉,像看一尊被献祭的洁白圣像。
他捧起她的脸,唇覆在那点他亲手染红的口脂上,郑重缓慢地碾过去。
鼻息纠缠,竟尝出一点腥锈,艳红的,带着死气。
他的手顺着她鬓边滑下,拂过那截雪白的脖颈,再落在她肩头。
掌心贴上去时,她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顿住,眼底浮出病态的微光。
那一丝细微的颤抖被他当成回应。
他俯下身,唇舌贴上那一寸温热的皮肤,像抚慰,又像亵渎,缓慢地舔舐过去:“漪漪身上太凉了……”
他低声,“我给你暖一暖。”
“我们穿了喜服,入了洞房,这世上还有谁能说你不是我的人?”
她的身体依旧软得不可思议,乖巧地依偎在他怀中,两具身子完美契合,像是天生便属于他一般。
卫昭低低地喘息,死死抱着她,几乎要将自己完全塞入她怀里。
快感让人目眩神迷,混着疯长的占有欲与爱意,在体内翻卷咆哮。
他眼尾泛起湿意,鼻尖埋在她锁骨细嗅,轻轻啃咬那寸凹陷。手掌缓缓探下,在她身上确认他们相连的证据,动作温柔得近乎虔诚。
他把脸颊贴着她心口,闭上眼,聆听她始终不紧不慢的心跳。
“我们是夫妻了啊……”
他的颧骨染上一层薄红,神色妖冶,痴痴笑出了声。那笑映着烛火,在他眼角晕开一抹潮亮,艳得近乎诡异。
卫昭慢慢抬起头看她。
那张脸在光影中生出一圈虚幻的柔光,唇上红艳未退,眉目恬静,像极了新婚夜等夫君入门的小娘子。
他喉头滚动,愈发急促,紧埋在她胸前,像濒死之人拼命汲取她残存的温度。
红绸散落,层叠的嫁衣像被剥开的花瓣,一层层在榻边垂落,颜色艳得像血。
他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轻轻覆着,渴望被她像从前一样触碰。
“你看,漪漪……你手心是热的,所以你心里也一定还是有我的。”
屋里极静,静得只剩下他灼热的喘息。那声音压在喉间,闷闷的,像是抑制不住的情欲,又像是濒死的呜咽。
“漪漪”
“漪漪”
*
“娘娘,娘娘?”
耳边声音轻轻响着,一声一声,像是从极深极远的水底传来。
是在唤她吗?
钟薏睫毛颤动,睁开眼,眼前却不是冰冷江水,也不是夜色浓重的江岸。
是她熟得不能再熟的永乐宫。盛夏日光正好,洒在窗前,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她怔怔看着穹顶,一时分不清自己是还活着还是死了。
红叶跪在榻边,声音小心翼翼:“娘娘不是说要请陆院判过来看病么?人已到了外头……您怎么突然就睡着了?”
睡着了?
她喃喃重复一遍,一时分不清梦与醒。
她还记得寒水呛进喉咙的窒息感,耳边风声如刃,疼得像是要割裂皮肤,隐约中听见有人疯了一样喊她的名字,心脏还在继续坠落。
她跳下去了。
她明明跳下去了。
可如今醒来,却重新回到了她死也想脱离的深宫,甚至还跟卫昭有了更深一层的关系。
像做了一场太长太冷的梦,在梦里她挣脱、反抗、试图死亡,而梦醒,睁眼又落入另一重深渊。
“娘娘?”红叶又唤了一声。
钟薏闭了闭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生生咽下,才撑着身子坐起:“……请他进来吧。”
红叶应声出去,转身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娘娘看起来真的身子不适,不过眯了这么一会儿,脸色却比纸还白。
来人匆匆进来,在她不远处跪下。
钟薏盯着他,心中像被针扎了一下,终于想起她请陆明章是来作何。
第73章 抵死忍着某种更极端的冲……
陆明章是一直帮她调理身子的太医,自从卫昭骗她喝那药,他便每隔三五日就来一次,总说她体虚,仍需温补调理。
钟薏看着他恭敬垂下的脸,心中冷笑。
沆瀣一气。
“都下去吧,我本宫跟陆太医有话要单独说。”
陆明章自从那日不小心被郡主瞧去了方子,本就心虚不安。之后几日夜不能寐,原以为这段时日过去,风波已经平息。
今日见到娘娘,他摸不清是要检查身子,还是她察觉到了什么。
殿中人应声退下,门合上的一瞬,陆明章更加惴惴。
钟薏坐直了些,眼神落在他身上:“陆太医。”
她语气如平常问话那般轻柔,“本宫今日唤你来,不是为了诊脉。”
陆明章身体一僵,头垂得更低了几分。
“你最近睡得好吗?”
“娘娘?”陆明章愣住。
“本宫听说,有时候人心里做了亏心事,会睡不踏实。你有没有做梦?”
她似笑非笑,“梦见那个方子了没有?”
陆明章脸色顿变。
“怎么不说话了?”
“怕本宫已经知道了?”
钟薏垂下眸子,盯着旁边茶盏水面浮沉的茶叶。
“你知道的,陛下一向宠我,若我问他,他未必会瞒我。”
她顿了顿,“但……我现在不想问他。”
“我想先听你说。”
陆明章膝头发抖。
贵妃娘娘一向是柔顺安静的样子,说话从不咄咄逼人。
但今日她一开口,明明语气不重,却让他生出一种被紧盯着的逼仄感。
他第无数次后悔那日去了慈和堂,把方子主动递给郡主。
面前是等他坦白的贵妃,身后是让他不得泄露一切的皇上若他今日真的告诉娘娘一切,别说前程不保,连命也未必留得住。
他一时摸不透她到底知多少,还是只在诈他。
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娘娘,臣所用药方皆是温补安神之物,白琼、人参、茯苓……每一味都遵循调理之道,断不敢有半点疏漏。”
钟薏见他仍旧嘴硬,心头生出火气。
“是吗?可我喝了这些药,身子越来越虚,连气色都差了,你说这是什么缘故?”
她看他,“不过也无妨。”
“我不过写份折子,把近月调理无效之症一道禀上,再让太医院一查……若真查出是你药中作祟,谋害后宫嫔妃……”
陆太医,到那时,你说你该当何罪?
娘娘语带威胁之意,陆明章更是心惊。
那方子不过是抑制记忆,再如何也不可能伤身,她这是非要逼自己啊!
钟薏语气一缓:“不过我不想闹到那一步。”
“我只想知道实话。”
她紧紧盯着不远处跪着的人,殿中放了冰鉴,此时他鬓边却全是汗。
“你说出来,我不怪你,也不会告诉陛下。这件事从你我之间过去了便是。”
“太医实在顾虑事发,我可以届时亲自去求陛下,说一切与你无关。”
“但你若再装哑巴……便是存心与我作对了。”
陆明章本就多日坐卧难安,如今被这几句话一压,几乎跪得站不起来。
“娘娘饶命……臣……臣不敢欺瞒。那药……确是陛下吩咐。”
他跪在地上,半晌终于开口。
“……娘娘入宫后记忆似有恢复之兆,陛下担心娘娘受旧事缠心……便命臣开药,用以封抑记忆,令娘娘得以清净。”
“并无加害之意……臣……实属奉命……”
钟薏沉默。
良久,她轻轻笑了一下,声音听不出喜怒:“原来,是为了清净。”
陆明章惶然跪拜:“娘娘,臣实在罪该万死……”
她打断他要磕头的动作,“别急着认错。”
“把方子写下来,所有。”
陆明章闻言,抬头看她一眼,小心翼翼走到桌前提笔。
这方子按月调换,每贴都不尽相同,为了避免冲撞脉象,他定下的分量、药性、时辰都极讲究。
她等了片刻,终于见他将纸面写满。
“全写了?”
“是。”他低声
应。
钟薏起身,走过去瞥了一眼。
她如今记忆已全数恢复,医术也比那个钟家小姐更加熟稔,仅一扫,她便大致看明白了。
她盯着那一行药名,忽然问:“这几味药……配在一起,可有避子之效?”
陆明章一愣,随即点头,老老实实答道:
“回娘娘,是……此处用菌山以制肝火,仁荳以化滞。两者虽是温和之药,但与下面这两味合在一起确实有断胎避孕之效。”
钟薏看着那张纸,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以前是她傻,卫昭说什么便信什么,自己为了有一个她们的骨血,药拿来便喝,从未怀疑,怕苦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在清和院时他不要孩子,还会装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
现在倒好,连装都懒得装了。
不过这正合她意。
钟薏面色不显,“你再帮我开道方子”
窗外热浪翻涌,阵阵暑气沾上窗边,惹得人心烦意乱。
她跪在太妃面前。
萧乐敏看着面前的贵妃,脸上不露声色。
钟薏平日常来陪她,今日一进门却屏退了所有人,然后毫无预兆地跪了下去。
她从袖中呈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求娘娘为臣妾做主!”
钟薏双眼红红,马上要落泪下来:“娘娘那日问臣妾为何一直无孕”
“臣妾查了许久,才知这几月服用的药中,竟……竟藏了避子之方。”
萧乐敏眉心一拧,伸手接过纸方,从头扫至尾,神色冷下来。
“这是何故?”
钟薏嗓音颤抖,“此乃皇上下令。面上是为我调理身子,实则暗中避孕。”
“臣妾不得皇上宠爱,后宫虽只有一人,可到底……若他当真看重臣妾,怎会连一个孩子都不愿要?”
她抬起头,眼底一层水光,声音却极稳,“臣妾从未做过一件违逆之事,若非万不得已,不敢惊扰娘娘。可臣妾既无宠,又被避子,留在这后宫,还有什么意义?”
她磕头,“若娘娘允准——臣妾愿请辞贵妃之位,或还乡,或入庙修身,将这位置让给能为皇上、为娘娘开枝散叶的贤妃!”
钟薏思虑许久,这宫中已经没有能帮她之人,长华只贪图自己利益,上回帮她进东宫已是退让,断不会愿意再帮她逃走。
宫中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只有太妃。
太妃从第一日和她见面便表现得开明大度,且一直想要孙子,若是知道皇帝不愿她有孩子,她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明自己情况
钟薏对上萧乐敏目光。
太妃目光温和,叹息道:“你这孩子,怎会想得这样决绝。”
她亲手将钟薏扶起,“终归是陛下亲自下旨册封的位份,你是正经的贵妃娘娘,还有谁能轻慢你不成?”
钟薏听着,心口一寸寸冷下去。
她语气急了几分,“陛下心性执拗,臣妾无力抗衡,若娘娘愿出面,无人敢拦。”
萧乐敏笑道:“身子要紧,孩子这事急不得,既是误服,改方调养便是,哪里就到了要请辞的地步?”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全然避开了她话里的重点。
“今日这番话,本宫权当你一时糊涂,不会传出去。只是往后,还需谨言慎行才是。”
钟薏怔怔地望着她。
眼前这个温和持重的太妃,就像外头的宫墙——稳固、端方,却永远站在既有的那边。
她竟看错了人?
“后宫空荡,独留一人,看似风光,实则日日如笼中雀。”
钟薏直直看着她,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求娘娘开一面恩典,准臣妾离开!”
萧乐敏终于收了笑,眉眼沉下来。
她甩袖转身:“一个两个的,都以为本宫有通天的手段不成?”
钟薏听出她话里的拒绝之意,身子一软。
殿内静如死水。
太妃坐回榻上。
钟薏忽然有些恍惚。她到底还能找谁?难道要她再死一次吗?
仅存的希望被突然熄灭,她连起身的力气也无。
良久,殿内静得只剩外头蝉鸣。
“本宫活不长几日了,”
半刻,太妃突然开口,“能管的事也不多……可若你真是心意已决……”
钟薏猛地抬头,眼中亮起一点光。
萧乐敏并不看她,望着地上热浪翻涌的光影。
“第一日见面你便说后宫孤寂,本宫深以为然。明知他这么多年的执念,那日还让你住在慈和堂,走到如今这步,”
“我已是后悔。”
萧乐敏闭了闭眼。
她转着手中佛珠,“这次帮你,就当是我赔罪。”
钟薏唇颤了颤,还未开口。
太妃又说,“只是你也说了,明昱的性子执拗。若真要离开……不能急,也不可轻举妄动。”
*
钟薏牢记着萧太妃的话,不敢轻举妄动,把所有逃走的念头深埋心底,藏进榻底压得死死的银两、细软与那封改名换姓的路引里。
太妃承诺替她安排新身份,送她出宫出城,此番逃脱有她出面,定比上回顺利万分。
她一日比一日更乖巧,不敢在卫昭面前露出半点异样的神色。
他太过敏锐,或者说,疑神疑鬼。
哪怕做时她喘得迟了一瞬,都会被他捧起脸来,眉眼不动地盯她半晌。
“漪漪怎么不专心了?”
那语气温柔极了,落在耳中却令她脊背发凉。
于是钟薏只能像过往一样,主动去吻他,在他覆上来时扬起下巴,柔声迎合。指尖顺从地扣着他衣襟,伏在他肩头,不推不拒。
他有时又仿佛是在试探。
唇贴过她脖颈、腰肢、大腿,一寸寸往下,不轻易放过任何一处。
牙尖极缓慢地划过她的皮肤,轻嗅、碾磨,大口吞咽,像是在抵死忍着某种更极端的冲动。
她被他诡异的情绪吓得不自觉蜷缩,又不敢露出分毫抗拒,只能颤着睫毛,像是动情般喘着气,装作情难自已,才能逃开些许。
她毕竟不是木头人。
偶尔,压不下心底那点抵触时,动作迟缓了些,眼神飘忽了些。
他一有察觉,便会慢下来,动作不急不缓,一点点将她剖开,抽丝剥茧般找到藏得最深那点反抗,再揉碎、碾烂。让她逃不了半分。
她越是顺从,他便越贪得无厌,不知中了什么邪,一夜比一夜缠得更紧。
钟薏终于再也受不住半分。
这日,陆院判照例来给贵妃看诊。
几个婢女守在一旁,看着他如往常一般问了些问题,又隔着帕子给娘娘把了把脉。
过了半刻,陆明章突然跪下,语气大喜:“恭喜娘娘!”
第74章 有孕“薏薏会不会让它也吃?”
“恭喜娘娘——是喜脉!”
钟薏眼眶倏地泛红,指尖覆上小腹。
“真的?”
女人声音发颤,仿佛终于盼来命运的垂怜,眼里浮起一层水光,唇边的笑也一点点铺开。
“是!”陆明章跪在地上,伏着脑袋。
殿中婢女们先是一怔,旋即齐齐跪下贺喜,红叶最先反应过来,忍不住也红了眼。
“娘娘有喜,实在是天大的好事。陛下一定会欢喜的!”
钟薏含泪点头,笑得眉眼弯弯。
天熙殿内,正密议西北战事。
大殿空气沉凝。
密探送来的情报一张张摊开,言及突厥整兵,意图再度挑衅边疆,文武重臣各自持议,言辞激烈。
坐在御案后的皇帝神色阴沉,指节握住扶手,一言不发。
直到一名内侍疾步入殿,急报:“启禀陛下,贵妃娘娘喜脉已现!”
原本喧杂的大殿忽地静了一瞬。
所有目光都投向御座。
本来低眉一脸沉郁的帝王,倏然一滞,脸上浮现出可以称之为茫然的神色。
良久,卫昭才抬眸:“……有喜了?”
声音不辨情绪。
“是,陛下。陆院判亲自诊过脉,说得斩钉截铁。”内侍忙应。
男人半阖下眼帘,语气平静地过分:“继续。”
众臣心中惊愕。
外头都说陛下如何独宠这位贵妃娘娘,如今她有喜,本是天家大事,陛下为何反应如此冷淡?
他们虽觉蹊跷,却不敢多言,只得照常汇报。
直至日头西斜,天熙殿内的争论才稍稍止息,最后一名老臣退下。
韩玉堂守在殿外,听着远远传来的钟声,小心翼翼进去。
皇帝独坐上首,像入了定般一动不动。
半晌,他终于开口:“……叫太医院的几位,再去
一趟长乐宫。”
韩玉堂以为陛下担心贵妃身子,笑着应下。
卫昭迈进长乐宫时,殿内正闹腾得热闹。
几个婢女围在钟薏身侧,声音雀跃得不像在后宫,而像在寻常人家。
“娘娘让奴婢教您绣鞋吧?奴婢家乡有个习俗,母亲亲手绣的第一双小鞋,孩子长大后会最贴娘心。”
他听见她柔软的、含着笑意的声音:“这样吗?那我一定得好好学学,我要绣一双最好的。”
“可是娘娘以前连针线都不摸的呀!”
“切,尽瞎出主意”
他立在门口,没出声,阴影被日光拉得细长,落在殿门一隅。
眼尖的婢女猛一回头,骤然看见他,脸色大变:“见过陛下!”
他和坐在椅中的钟薏对视。
她美目盈盈,唇角含笑,整个人染着前所未有的安定。
她见他不动,笑着起身,像只蹁跹而至的蝴蝶般扑进他怀中。
“陛下为何这副模样?不高兴吗?”她仰着脸,撒娇似地扯着他袖子。
他没说话,只低头看了她片刻,唇角牵起一点极浅的弧度,眸光却沉得冷淡。
下一瞬,他一把将她抱起,坐回椅中。
掌心覆上她的小腹。
衣衫轻薄,几乎贴着温热肌肤。
钟薏动了动,有些不自在。
“陆明章怎么说的?”
“他说脉象圆滑,喜气温润……我也摸了一下,”她一边说一边眨眼,眼波流转,“兴许是哪一次……不过——”
“回陛下,太医已到。”门外忽地传来通报声。
钟薏心头一跳,脸上的笑意凝固了半瞬。
进来的是三名她从未见过的太医,入殿后不多言语,只跪下请安。
她还坐在卫昭腿上,整个人被他抱得极紧,想起身,刚动一下,就被男人一只手按住了腰。
“就这样坐着,”他低头吻了吻她鬓角,“别动。”
她僵在原地。
他转头吩咐,语气骤冷:“给贵妃检查。”
钟薏骤然回头:“这是何意?”
“陆明章一人尚不足信。”
他垂眸望着她,眼底笑意不达,“漪漪是贵妃,事关龙嗣,必须万无一失。”
他把她颊边一抹发丝勾开,温声:“我太高兴了,有些怕。”
怕你是在骗我。
钟薏心口骤然收紧,却又不敢露出半点异色。
她顺势伏在他颈窝:“陛下做什么呀……这般慎重。”
卫昭没说话,握住她一只手,将手腕向前轻送。
“诊。”
太医不敢怠慢,一人上前把脉,其余二人按例记录脉象、眼神、声息等旁证。
那太医诊得极慢,手指搭了半晌,才低头道:“回陛下、娘娘。脉象滑数,神色清润,确为喜脉之征。”
“臣等愚钝,但凭经验揣度,已一月有余。”
钟薏回头看他,眼神湿润,带着点藏不住的娇羞与甜意:“陛下信了吧?”
“敢问,怀了孕需要注意些什么?”贵妃轻柔的声音从上面飘来。
太医连忙答:“回娘娘,尚属首月,正是未固之时,须多加谨慎。切忌忧思惊扰、大喜大悲,饮食宜清淡温补,尤以静养为上。”
“另……前三月胎气浮动,万不可房事近身,以免动胎,伤及胎元。”
卫昭听着她和太医一问一答,像是极期待这个孩子降生一般。
人全部退下,殿内只剩她们二人。
钟薏还坐在他腿上,整个人窝在他怀里,姿势亲昵。
卫昭没有说话,只盯着她看。
目光从她卷翘的睫毛,扫过唇角、下颌,再滑到她领口之下,最后停在她小腹上。
那处尚未鼓起的地方。
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拆开来。
“看吧,我哪会骗你。”
她声音还贴在他耳边,温热轻软,像是吹进他骨缝的一阵柔风。
她怀孕了。
他听见消息的时候,脑中先是一片空白,下一刻,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刺进脑子里,血淋淋地转了一圈。
手仍旧搭在她腰间,没有动。
她说她怀了孕。
他们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
他的呼吸陡然重了些,指节一收。
“陛下不高兴吗?”她还在问。
他以为自己会高兴。
可他没有。
一股压抑着的憎恨从心底升起,悄无声息地往上翻涌,像是沼泽里的毒雾,黏腻、腥臭,却无法控制。
他想问她,是哪一次?是哪一夜?他怎么会没察觉——
她吃的药有避孕作用,他为了万无一失,也早已偷偷吃了药。
怎么会怀孕?
可他一句话也没说。
他看着她,面颊贴在他胸口,那副柔顺、信赖的模样几乎要叫他心碎。
他突然想就这样伸手,将那还未成形的东西亲手掐死。
他爱她,却从未想让他们之间再横出一个陌生的存在。
哪怕那是他们的骨血。
卫昭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
温热,柔软,空荡,仿佛什么也没有。
“一个月了?”
他低声开口,语气听上去平静温柔,唇角带着一点笑。
“是我的?”
她一怔,抬头看他:“陛下?”
他没再说话,只低下头,在她颊侧亲了一下。
钟薏被他抱着,小心提醒:“太医说了……前三月要静养,切忌行房。”
卫昭低低应了一声:“嗯。”
声音低哑又含糊,听不出情绪。
钟薏松了口气。
*
夜风拂窗,月华似水。
殿中烛火早灭,帷帐被风撩起一角,洒下一地浅银。
钟薏原本睡得极沉,却忽然感觉一阵凉意。
她下意识蜷了蜷身,却倏然察觉——
有一团炙热的气息,沉沉覆在她腹上,压得她动弹不得。
她猛地睁眼。
月光从帘缝漏进来,细细洒在榻边,将榻前轮廓勾得纤毫毕现。
她看见一片凌乱,一个男人的身形正赤裸伏着,头埋在她小腹。
乌发垂落,在皮肤上扫出一层细麻的战栗。
身上的寝衣不知何时被褪去,毫无遮蔽地暴露在空气中。
他动也不动,似睡非睡,带着诡异的专注。呼吸沉稳,仿佛连心跳也贴着她的腹壁一同起伏。
钟薏被这场景吓得怔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下一刻,他像是察觉到她气息不稳,终于睁眼,和她对视。
漆黑如墨,偏在黑暗中亮得惊人,被冷月沁着,透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灼热。
钟薏背脊发紧,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是种说不清的目光。
既不是怜爱,也不是欢喜——反而掺杂病态,占有与仇恨,几乎不是人该有的。
他喉结滚动了下,嗓音低哑:“它在你身体里。”(说的是孩子啊审核老师!)
他抬起手,指腹贴住她小腹,那片尚未鼓起的柔软之地。
“薏薏……你觉得它会长得像谁?”
熟悉的麻意窜起,她身子一抖,忍住把枕头下藏着的那东西捅进他喉咙里的冲动。
他的手一寸一寸游移。
“像你……太好看了,会被别人觊觎。”
“像我?”
他忽然俯身,唇贴在她小腹上轻轻吐息。
“那就更不行。”
“……太恶心了。我怕它将来也会抱你、亲你……想把你据为己有。”
他嗓音压得低,逐渐听不清尾音。
钟薏呼吸急促,恐惧与不受控制的欲望交缠着席卷而来,汗意一丝一缕地沁上后颈。
她厌恶这种感觉,随着离开的日子一日日接近,越来越清醒地排斥。
若只是坐在他怀中,隔着衣料尚可忍受。
可现在这般,肌肤毫无阻隔地贴着肌肤,她仿佛又回到了在清和院的那三年。
钟薏几乎要忍不住从喉咙深处翻出那股呕意。
他却像什么也没察觉似的,忽地低头,张口,含住腹部一小块肌肤。
像是在安抚,又像讨好。
刚开始是吻。
很快变成舔。
舌尖湿润柔软,却黏腻又贪婪,一点点打着旋,从肚脐舔到侧腰,好似在品尝不可多得的美味。
涎液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皮肤上,冷得发颤。
月光照着,映出湿痕一片,泛起莹亮的光。
钟薏头皮发麻,只能闭上眼睛,感觉到他将整片小腹舔过,上滑。
药力让她没有错失怀孕的每一个痕迹,胀痛也是必然。
钟薏的心高高提起。
终于在某一刻,猛地一抽气。
牙齿咬着,他开口:“薏薏会
不会……让它也吃?”
他声音发哑,当真带着几分困惑与迷惘。
平日里毫无察觉,可此时被他这样对待,几乎受不住。
钟薏伸手去扯他的头发,急促道:“太医说了,三月之内禁……”
他现在这样像只发情的公狗是想干什么!
卫昭支起身子,冷白的肩背遮住月光。
他伸出手,立在小腹那片肌肤上,点了点。
“这里,只允许我到这里。”
“它却在这里。”
“真讨厌啊本来是我的地方。”
他直勾勾盯着她的肚子,指尖仍抚着她,温柔地划。
“薏薏,它凭什么能睡在你身体里,而我不能?”
“我那么久都没去过。”
他手慢慢往下移,贴着她腹侧一路滑到口口,喃喃重复,“从来没去过。”
“你总是说痛。”
“可它才来一个月。”
他抬起头看她,眼神阴鸷,几乎要把她灼伤,语气却委屈:
“你不觉得,这太不公平了吗?”
“”
他盯着她,唇角轻轻一翘,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你说,我要是现在进去,它会不会被我挤出来?”
钟薏猛地睁大眼。
他疯了!
这跟她预想的一切完全不同。
眼前的男人,半分为人父的慈爱也没有,没有她以为的惊喜,没有温柔怜惜,反而浑身只有冷冰冰的、根深蒂固的排斥与厌憎。
他望着她的肚子,像是在看一块侵占了他地盘的怪物。
那目光太熟悉了。
他曾用这样的眼神看他自己给她用的金铃,身边待得久一点的婢女,甚至是随手捏过的一朵花、一本书。
现在。
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冷汗涔涔,声音都在发颤:“不可以……这样我会痛,会出事的……”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哀求地摇头。
他怔了一下。
像终于意识到什么,伏下身,把脸埋进她胸前,声音闷闷的:“……薏薏会痛?”
“我永远不会让薏薏痛。”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温柔得要命。
钟薏稍稍放下心来。
他摸着那片被他舔湿的肌肤。
“好嫉妒。”
“?”
“最亲密、最毫无间隙的关系”
它不用说话,不用博你欢心,只要像个贼一样恶心地躲在你身体里,就能夜夜与你同眠。
我却只能摸着你的躯壳。
这条生命会以这样的方式和你呆上十个月。
光是这样想想,卫昭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钟薏忍着不适,摸了摸他的发:“陛下不该高兴吗?”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一半是你的血,一半是我的血。”
她声音温软,仿佛真的在描摹一个和睦安稳的未来。
“如果它的眉眼像你,一定很好看,像你那样的眼睛,睫毛长长的。”
“脾气也不会太坏吧?若是像志尔,有时候读书不乖,你舍不舍得骂它?”
钟薏说着,被想象中的画面哽住。
这样美好的未来,在她喝药的时候也曾那么认真地幻想过。
她眼底浮起一点湿意,又生生忍住。
卫昭没出声。
他额发贴在她颈窝,呼吸缓慢而灼热,像是要将自己融进她身体里。
钟薏还想继续编点什么,他却忽然低笑了一声。
“那你爱谁?”
钟薏怔住,眨了眨眼。
“你最爱谁?”
他又问了一遍。
“我当然爱你啊。”她轻声道。
真的吗?
他没问出口,只是把她整个人抱得更紧些,替她将衾被轻轻盖好:“睡吧。”
他掌心落在她后背,一下一下,像在哄着入眠。
钟薏盯着他,见他神色平静,终于放下心,被他的动作一点点拍得困意上涌,沉沉睡去。
不管怎样……总归他没有再碰她。
*
第二日醒来,旁边已经空无一人。
殿中静得出奇,连往日窗外的鸟啼也没了踪影。
钟薏睁开眼,神思还有些恍惚。
今日天色昏沉,帷帐低垂,连一线光都未透进来。
她抬手掀开衾被,扶着榻沿起身,尚未站稳——
却猛地一跤扑倒在榻边。
“嘶!”
猝不及防,她险些撞上床柱,膝盖磕得发疼。
她惊魂未定想要起身,却蓦然察觉。
脚踝处似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拉扯着,让她寸步难移。
钟薏心头一跳,慢慢低头。
第75章 锁链“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的脚踝,正被一圈金圈锁住。
那并非寻常镣铐,而是缀着细纹的金环,窄而精致,和她平日佩在手腕上的饰物相似。
冰凉的触感透过肌肤沁进骨里,宛如一条毒蛇,从她腿边延伸,一路蜿蜒而去,盘在床头硕大的圆柱上。
昏暗中,那一抹金色冷得发白,幽幽嵌在她裸露的肌肤上,艳丽得几近荒唐。
钟薏怔了怔,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血色。
她试着站到榻边,挪动脚步。
脚踝处的链条发出细碎的响动,清脆,冷硬。
链子的长度被精确算计过,恰到好处地将她困在这榻前一寸之地,连旁边的小几都触不到。
饶是在清和院最难熬的那些日子,卫昭也未曾如此下手。最过分的是命人守着她,不许她踏出门槛半步。
现在这般是要做什么?
被囚禁的恐惧重新卷土而来。
钟薏一把掀开床帘,想要看清外面。
才发现不是天色昏沉。
是卫昭又把所有窗扇都封死,外头的光透不进来半分。
满殿帘幔厚重,灯盏星点,连空气都是封闭的。
她回身扑到榻边,探手去翻藏着的东西——
都还在。
枕下的、榻下的……全都在。
没有动过的痕迹。
一丝荒唐的庆幸浮上心头。
他没有发现她要逃。
钟薏强自压下心跳,开始回想昨夜和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昨夜他确实疯得厉害,可睡前不是已经……被她哄住了吗?
他问她,那孩子是不是他的。
她指尖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
难道他以为孩子是别人的?
不可能……如果是因为那药的避孕作用,她和陆明章早就对过词,就算他心中起疑,陆明章也会一力遮掩。
又或者
钟薏心口一跳。
他发现她恢复记忆了?
她跌坐在榻上,衣衫滑落些许,脚踝处有一圈细绒包着,没有伤到,可大腿还是被金链磕出红痕,在雪白中格外明显。
正胡思乱想之际,外面传来殿门开合声。
下一瞬,卫昭的身影出现在帘后。
帘子一荡,映出一抹墨色朝服的衣角。
他步子极轻,每落一步都像是踩在她心口上。
卫昭没走过去,只在几步外停下,慢条斯理地盯着她。
钟薏忍住发抖的恐惧,抬头看他。
男人眼下有淡青的疲色,似是一夜未睡,唇色苍白。
那道链条的寒光刚好落进他瞳仁中,映出一点细光。
“喜欢吗?”他嗓音很哑,像是刚说过很久的话,混着笑意,声音又低又慢。
钟薏指尖攥着衾角,轻声试探:“陛下……为何要……”
“锁你?”
他替她说完,语调平稳
,理所当然,“怕你又想走啊。”
“漪漪总是乖不久。经常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他终于迈步靠近。
钟薏几乎能听见朝靴碾过地毯的声音,在她耳边磨蹭。
他每近一步,她的肩背便绷紧一分。
卫昭站在她面前,看她,忽然蹲下身,将她腿边那截金链拎起。
“疼不疼?”他轻轻问。
“……不疼。”她垂下眼睫。
他却忽而笑了,下一刻,唇落在大腿侧那道被磨出的红痕上。
“骗人。”他说,“都红成这样了。”
吐息温热、潮湿,缠缠绕绕地覆盖住那处细腻的肌肤。
钟薏腿一颤,下意识往后缩,可金链拽住她脚踝,冷冰冰的,勒得更紧。
她动作顿在半空,像只被钉住爪子的雀儿。
他抬眼,眸色沉亮地盯着她那副被困住的模样。眼尾一点点弯起。
“漪漪……你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有多好看。”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手指握住她的脚踝,脸颊蹭着那道印痕来回磨了磨。
“漪漪”?
钟薏咬住唇,声音发颤:“陛下若是……不放心,我可以一直跟着你。”
“真的?”他语气没什么起伏,眸色却一点点幽深下来。
手指滑到她膝弯处,不经意地逗弄那块敏感的肌肤。
“那若我一直在这张床上,让你也永远待在这张床上,你也愿意?”
钟薏心口一紧。
他的话听上去像笑话,可语气半点不像开玩笑。
她迟疑片刻,还是缓缓点头:“……愿意。”
他沉默了一瞬,忽而低笑出声:“真乖。”
“可惜,我不信你。”
钟薏微怔,抬眼和他对视:“为何不信我?我不愿被这样锁着,而且对孩子也不好。”
卫昭没有再说话。
他俯身替她解了脚踝上的锁链,却没放开她,只从床头抽出另一条金链。
更沉,更长,链节也更细密,顺着他掌心垂落,在空气中发出“哗啦”的轻响,被他扣在她脚踝上。
然后,他抱起她,像对待娃娃一般,给她喂水,换衣,洗漱,喂饭。
茶盏贴到唇边,钟薏只得张口喝下。
卫昭像有什么病态的癖好,给她喂了一杯又一杯,看着她小口咽下。
她喝得快了,他便道:“慢些。”
她喝得慢了,他也不催,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吞咽的动作。
钟薏在他的眼神下,吞咽都像沾染了别的意味,变得极其艰难。
换衣时,他的手指一寸寸拢过她肩头的衣料,细细地系好每一个系带。
指腹沿着衣带滑下,蹭过她的锁骨、胸口,再顺着腰窝慢慢下滑。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偏偏落在他手上,每一下都像故意为之。
钟薏一动不动,强忍着。
她还没摸清卫昭这次发疯的原因。
自己绝对不能一直被这样困在这,否则敏太妃的消息过不来,她连什么时候能跑都不知道。
卫昭执着锦帕给她拭脸,力道不重,眼神却随着帕子一寸一寸碾过她的睫毛、眼角、唇瓣,带着一股能将她窒息的专注与痴迷。
钟薏低垂着眼,不动声色。
喂饭时亦是如此。
她张口,他便舀汤。
她不张口,他也不催,只用勺沿贴着她唇瓣,轻轻地蹭,像在逗一只脾气不好的宠物,直到她被迫张唇,吞咽。
汤汁顺着滑落,挂在她唇角,快要滴下。
他先一步抬手,含笑着替她拭净。
终于熬到早膳过完,卫昭还不肯放开她,执着帕子,一寸寸替她擦唇角。
“漪漪要不要小解?”他忽然凑近,“早上喝了这么多茶,不难受吗?”
此时她才察觉到小腹鼓胀,确实有点想,但是
“这种事情也要你带我去吗?”
钟薏终于压不住火气,咬牙切齿问。
卫昭却不恼,露出一点笑,眼尾弯起。
他像是爱极了她生气的模样,低头亲了亲她发红的耳垂,轻声道:“当然要我。”
“漪漪现在怀着身子,走路都不该自己走。万一跌倒怎么办?”
他说话时,气息落在她耳后,温热又缠人,像什么动物的尾巴绕着她的颈骨。
“你以前不是最怕我不管你吗?现在怎么反倒不愿意我亲自照顾了?”
“嗯?怎么不理我?”
钟薏被他问得头皮发麻。
她以为他看出了什么,可实在不愿意这种事情还要他来,忍着没出声,和他僵持着。
下一瞬,男人的手忽然覆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按了按。
“卫昭!”钟薏猛地去推开他,面色骤变。
他仿佛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按住她肩膀。
俯下身,整个人半跪着,覆了下来,鼻尖轻蹭着她的腹部,耳鬓厮磨。
那位置太敏感,钟薏身子一僵,整个人绷成一根弦。
他察觉到她的反应,喉结微滚,声音压得极低:“漪漪害羞什么?”
“又不是没在我面前溺过。”
“溅得我一身,腿都软得只能我抱着……站都站不起来。”
钟薏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脑中蓦然浮出他腰腹晶亮、床榻一片狼藉的画面。
“在榻上那么乖,哪儿都让我看,哪儿都给我摸……”
卫昭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回忆什么甜美又色情的梦境,声音一丝丝钻进她耳朵里。
“怎么现在。”
他抬起头,眼神又黑又静,“不肯让我带你去了?还是说”
钟薏脑中一空,终于忍不住抬手。
“啪——”
一记耳光清脆响起。
她没收力。
这一掌含着的情绪太多,连带着这段时日无法宣之于口的憎恶与痛恨,全都砸进这一巴掌里。
手掌震得发麻,眼眶也红了。
她看着他被打得侧过了头,发丝遮住半边面孔。
又不等他反应。
“啪!”
第二掌更快、更狠,打得她自己指节都在发疼。
“你不要得寸进尺!”
钟薏声音发颤,眸中隐隐有泪光。
她有些怕,强撑着没动。
静了半刻。
“……哈。”
卫昭静静挨完两巴掌,转回脸,黑洞洞的眼盯着她。
他唇角翘起,半边脸颊上浮出指痕,红得惊人。
钟薏死死咬着牙,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一动不动,警惕地等他的反应。
可他没有。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抓住她甩过来的那只手。
低头,摩挲她红透了的指节,唇瓣轻轻贴了上去。
“疼不疼?”他说。
钟薏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舌尖伸出来,顺着她细嫩的手掌一寸寸舔过。
他一边舔,一边抬起头和她对视,眼睛黑得像是深井,却藏不住里面压抑着的、蠢蠢欲动的兴奋。
钟薏被他看得一冷,脊背发僵。
卫昭又笑了,膝行着贴近她,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又一下,像只缠着主人撒娇的疯狗。
“可我也好疼啊。”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漪漪,你打我的时候,我都想咬你了。”
下一刻,他骤然起身,将她从椅上拎起。
动作利落,钟薏双腿被拦腰扯离地面,裙摆凌乱地垂落在他臂弯,露出白皙的脚踝和那一截泛着金光的链子。
后背撞进他怀中,被他整个人紧紧箍住。
那两巴掌好像一只手,掀开了她们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钟薏看着他脚步越来越近,一瞬间明白他要做什么
,猛然开始挣扎。
“放开我!疯子!神经病!”
她踢腿,大叫,脚踝上的锁链“哗啦”作响,动得气喘吁吁。
到了,卫昭终于把她放在旁边。
钟薏呼吸急促,还来不及转身逃跑,便感觉下身一凉——
裙裤被人扯开,连同底裤一起褪下,落在膝弯以下,露出一截细白的腿。
“卫昭——!”她几乎崩溃,音量陡然拔高。
他半跪在地,神色安静地仰头看她,“怎么?要我把着漪漪吗?”
他伸出手,慢慢贴上她的大腿,指腹像羽毛一样轻蹭。
顺着白皙的内侧,一点一点逼近。
像是坠入一片温热的棉絮。
“你疯了……疯了……你想羞辱我是不是?”她带着哭腔推他。
“我只是想照顾你,”他一边说,唇落在她腿弯上,“漪漪是我的,哪怕是最私密的地方,也该我来碰。”
钟薏眼眶一热,脸颊涨得通红,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日日说你爱我。”她一字一句。
“你这叫爱?”
卫昭低笑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额发垂下,眼神阴沉得快要滴出血来。
“这就是爱啊。”
“我给你饭吃,给你衣穿,替你梳发洗脸、喂你、看着你小解……你从头到脚,全是我的,哪里我都不会嫌弃。”
“那么爱你,你还想避开我?你还想藏哪儿?”
钟薏咬着唇,不说话。
卫昭退一步:“既然不愿意给我看,那就等一会吧。”
他缓慢起身,掀开她腿侧堆叠的几层雪白的软缎。
他却没替她穿回去,而是将她从那堆布料中抱起。
“漪漪要记得,是你自己说不想让我帮的。”
“那就忍着吧。”
“若是忍不住了,你来求我。”
他俯身,唇贴着她耳后,“记得求得好听点。”
卫昭把她放回榻上,扣回那条短链。
链环“咔哒”一声锁紧,清脆而沉闷。
她的活动范围便又只剩这方小小的床沿。
钟薏倚着床柱,呼吸还没稳下,就见他还立在原地,影子沉沉地落在她身前。
男人脸颊还红着,垂着眼,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
钟薏被他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正欲后退,便见他忽地伸出手。
那只手指节分明、骨骼修长,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她以为他又要像昨日一样,用那种带着诡异的语气,轻柔地抚摸她肚子。
可下一瞬,那只手却骤然按了下去。
“唔!”她闷哼一声,腰肢被带着轻微一凹。
五指张开,毫不怜惜地重重压在那处柔软之上。
寝衣被压得贴紧肌肤,连腹下细微的弧度都被逼得显露无遗,泛着一层肌肤的乳白色泽。
钟薏惊骇地睁大眼,身子瞬间绷紧。
“卫昭?”
她想推开他,可根本推不开。
“你干什么……”
她声音带了点颤,想维持镇定,却止不住一阵阵的从脊椎骨爬上来的战栗和羞耻。
他却不应,指尖一滑,从她小腹上掠过,又慢慢回压。
好像在享受她的颤抖。
卫昭忽然屈膝跪下,一手掀起她的裙摆,另一手抬起她一条腿,架上自己肩头。
她整个人半扯半抬地完全暴露在他怀中。
钟薏失去重心,整个人要向后倒去,只能用胳膊撑着自己,后背抵着床柱,像是被剥开外壳的软蚌。
这个姿势太过熟悉,她刚要说话,却被他轻轻“嘘”了一声。
卫昭脸压下去,埋进裙下的阴影里,呼吸和他的唇一道湿乎乎地绕着打转。
“它在你身体里,比我更亲,比我更近。”
他说着,鼻尖抵着,嗓音带着似真似假的恨意,“我真是,越来越讨厌它了。”
钟薏尖叫:“你干什么!太医说了,不可以!”
“乖一点,我只是看看。”
她扭着腰,去推他肩膀,想将腿从他身上收回去:“看一看也不行为了孩子好”
卫昭却一动不动。
他手掌落在她膝弯内侧,五指一扣,像铁钳般将她死死锁住。
眸色漆黑,从下往上和她对视:“孩子?”
“你说,它现在也在看着我吗?”
“我得仔细找找。”
尾音被一道塞入,毒蛇吐出的信子缓慢缠上最柔软的那一块肌理,仔细得仿佛真的是在找孩子。
钟薏几乎听到自己齿关打颤的声音。
他舔到了什么美味,神色越发沉醉,连呼吸都变得滚烫起来。
“它会不会觉得痒?”
钟薏咬着唇,忍住浑身的颤抖,想要扇他,又怕他再恶心地舔她的手。
忍了又忍,她终究没忍住,抬手一巴掌盖在他脸上。
“啪!”
他被她挡住,顺势将脸埋进她掌心,长睫低垂,神情安静得近乎乖顺。
她掌心一片湿热,分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
下一瞬,男人含住她手指,吮了一口。
“怎么没有找到?”
“嗯?”
他像是认真在思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漪漪到底在这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缓缓抬眸,眼神浓得像从地狱深处浮出来,压抑得吓人。
“还是说……”
“根本就什么都没有。”
“——你在骗我吗,漪漪?”
第76章 鲜血刀柄上握着一只手。
钟薏呼吸发紧:“你……你不信陆院判?你找的那几个太医还亲自给我把的脉——”
“陆明章。”
卫昭轻声打断她。
“我倒是好奇,漪漪怎么说服那老东西,替你合起伙来骗我的?”
钟薏头皮一紧,心跳开始加速。
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藏得那么好,连话都没说几句,只不过一个夜晚而已……他怎么就知道了?
“你不愿与我共枕,竟宁愿下药,假装有身孕。”
他的声音仍旧温和,甚至听不出一点情绪起伏。
可正因如此,钟薏耳边反而“嗡”地一声。
下一瞬,金链猛地一紧,她脚腕一扯,整个人被他严丝合缝地拥在身前。
卫昭眼底一片阴鸷,像是在审视什么罪大恶极的东西:“你吃药,编谎,连同别人一起拖下水。”
“漪漪为了避我,倒真是煞费苦心。”
“那么怕我碰你?”
他忽而将她的腿架得更高,裙摆一寸寸如被剥落的花瓣,滑到她的手臂。
白嫩的膝弯暴露在他掌心,他低头看了一眼,像是在看一件属于他的珍宝。
“为什么?”
“你到底有多不愿?”
话音未落,他俯身弓腰,重重吻住她。
舌尖蜿蜒,像是要从血肉里逼问出满意的答案,绞缠着最柔软的角落。
钟薏吃痛挣扎,指尖抓着床榻边沿,却被他牢牢钳着双腿。
她怒极反笑,声音颤抖得变了音:“对,我就是不愿意跟你睡觉,我连被你碰一下都觉得恶心。”
她额角还带着汗,朝他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我就是故意的。”
卫昭唇角的笑意逐寸龟裂,唇角勉强维持着弧度。
“故意的……”
他低声重复,压住胸口即将翻涌而出的怒意。
“原来你说愿意留下,说不会走,都只是做给我看的。”
“是又怎么样?”
他的声音贴着她,湿湿沉沉地传到她耳边。
“钟薏,你真恶毒。”
下一瞬——
两条雪白的腿被强行扯高,膝弯处勒出被他握着的浅浅红痕,身下的金链哗啦作响。
脸颊、脖子,一寸寸盖上潮红,被热意层层吞没。
钟薏抵靠着床头的软枕,挣扎不脱,嘴上开始骂他。
触碰的地方像是要烧起来一般,意识被舌头一起卷走。
她的呼吸越来越乱,盯着帐顶的花纹,眼神在失焦的边缘。
他低低喘着,一边亲咬一边吮吸,不肯放过任何一处。
“你以为吃点药就能
躲过我?”
他抬起头,唇角沾着她的气息,眼神漆黑一片,“漪漪,你能骗我,却骗不了这副身体。”
他收回钳制住她的一只手。
钟薏刚松一口气。
下一刻,手和舌尖一道重新覆上来。
像是并行的两把刀刃,不带丝毫喘息地,一点点将她所有防线剥开。
“滚啊啊!!”
她崩溃般地尖叫,猛然抬脚去踹他,踹在肩头,几乎用尽全身力气。
可男人纹丝不动,像根本没有痛觉,只一昧地埋在裙下。
他是故意的。
故意像是想把她从活生生撬开,又或者把她的魂魄一并吸出来。
直到她双眼开始彻底涣散,像是岸边缺水的鱼儿,开始大口喘着气时。
他终于起身。
墨色朝服从颈至襟口湿透了一大片,贴在身上,湿痕格外明显,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中一点光也没有,只有一股病态的、快要压不住的癫意。
钟薏瘫软在榻上,胸口起伏剧烈,快要被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逼疯。
他顶着这一身狼狈凑近,薄唇和下颌沾着未干的水光。
指腹揉上她唇角,那处因她忍耐啃咬而鲜红欲滴,他盯着她的唇:“怎么出来的全是水?”
“不是不要我吗?怎么这么红了?怎么还在发热?”
“到底要不要?”
钟薏闭上眼,猛地将头偏开,没有力气再跟他争吵。
他的鼻息落在她颈边,舌尖轻慢地舔过那片薄汗。
“嗯?”
她在压抑,颤抖,卫昭却越发兴奋。
他嗅到了她皮肤下的点点战栗和羞耻,唇越发贴着她耳尖,“都湿成这样了,还在装。”
“骗我说怀了孩子,就为了躲我一夜——”
他手落下去,翻开来看。
“它可比你老实多了。”
她肩膀顿了一下,呼吸几乎屏住。
卫昭收回手,却又滑到昨夜才碰过的地方。
“漪漪真是煞费苦心,旁的孕妇是什么反应,你也一样不落。”
快感与痛意交杂,像根尖细的银针,不偏不倚地刺进神经最深处。
钟薏整个人僵在那里,连指尖都在发颤。
她快要忍不住了。
尖叫还是呕吐,又或者杀了他,不知道哪一个情绪更加强烈,在血液里横冲直撞,快要从喉咙冲出来。
她恨不得咬断他的舌头。
可那只手掌依旧不紧不慢地覆着,掌心湿热。
一下、一下。
钟薏死死绷着身子,强迫自己不去感觉。
肌肤却像烧着了似的,随着那一下一下的揉压,胀痛、滚热,从皮□□上来,将她彻底吞没。
他终于收回了手。
极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在耳边响起,她看不见他在做什么。
她以为就这样过去了。
钟薏缓了缓,忍住勃发的怒气,冷声道:“我想小解。”
她决定主动后退一步,“你不能一直这样关着我。骗你是我不对,但是——”
话音未落,男人突然俯下身来。
他太有经验,加上准备充足,对准得极其顺利。
沉沉的人影将她整个人笼在怀里,像是把她吞吃一般。
“但是,”他接住她的尾音,贴在她唇边,“但是什么?”
下面的话被一道哽在嗓子里。
“你又想讲道理了,漪漪?”
卫昭含着笑,“你知不知道自己每次讲道理的样子都这么可爱。”
“是在故意勾引我吧?”
他像是在给她缓冲的时间,无比缓慢。
吃得太过于饱胀。
钟薏再次开始挣扎。
今日与他的每一寸亲密,都早已超过了她下定决心后可以忍耐的底线,更何况是现在——
她无法再忍了。
可他不放过。
卫昭一手扣着她的腿,一手钳着她的腰,仅是轻轻一动,便将她所有的反抗生生压下去。
锦被下的金链在她脚踝上震颤不止,反复剐蹭着她最后的尊严。
钟薏闭上眼,整个人被拉扯至裂隙边缘,只差一口气就会崩断。
她声音颤着,断断续续:“你……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嗯?”
卫昭还在她颈窝舔着,声线懒懒的,像是没听懂她的话,“知道什么?”
“你还装!!”
她一把把他的头推开,咬着牙吼出来。
“你知道我恢复记忆了对不对?你一直知道的对不对!”
钟薏瞪着他,眼眶一寸寸红起来,像是要在他脸上挖出答案。
卫昭终于停了动作。
他垂眸盯着她,额发垂下,半边脸上还带着她的指痕。
“恢复了?”
他轻轻反问,语气温柔得像春日微风,“那你现在,是不是更该留在我身边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毫无逻辑,像在陈述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明明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姿势,钟薏却像是被丢入冰窖。
她看着他毫无悔意的脸,气得发抖:“我跳江逃你,差点死在你手上你觉得我会想留下?”
“卫昭!你到底哪里来的脸?”
“是你自己说的!你说了会放过我!你答应了的!!”
“为什么我一睁眼又是在你预设好的牢笼里面?为什么你又要装作不认识我,再一次靠近我、骗我、让我爱上你?!”
“结果呢?”
“你忍不住了吧?你又忍不住露出这种恶心的样子来囚禁我——”
“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你说啊!!”
一声高过一声,近乎歇斯底里。
这段时日一直憋在心中的委屈和痛苦终于撕开一道口子,全部倾泻掷在他那张可恶的脸上。
卫昭静静听着她吼完,神色平静得可怕。
他没说话,只是俯下身,再次吻住她。
吻带着撕咬的怒意与执拗,仿佛她吐出的每一句话都是罪证,要一口口吞回去才甘心。
钟薏被吻得几乎窒息,整个人抵在榻上,后退无门,猛地咬住他的唇。
血腥气蔓延开来。
卫昭唇角被她咬出一大块伤口,血液汩汩涌出。
他唇角慢慢扬起一点弧度。
“……漪漪。”
他的声音轻轻,“我若不装作不认识你,你会再靠近我吗?”
“我若不想方设法让你爱上我,你是不是这辈子永远不会和我有交集了?”
他眼里没有半丝笑意,“是,我是说过放你走。”
“可我后悔了不行吗?”
“我本来就不正常啊,漪漪。”他温柔地贴近她,把自己的血一点点地抹在她唇上,“我是疯子。疯子怎么会守诺?”
他说着,捧起她的脸,亲了亲她眼角的泪痕。
“我就这副德性,”他笑,“可我真的很爱你。”
“哪怕你再恨我,也别再想逃。”
“再逃一次,我就杀了你。”
钟薏气得浑身发抖:“你这个人渣!混账!”
“你做了这些事,你居然还敢说爱我?!我爱狗都不会爱你!”
卫昭怔了一下,笑容慢慢收起来,眸光暗下去。
他伸手掐住她脸,冷冷质问:“昨夜不是你说最爱我的吗?”
他声音一下阴森起来。
“是,我不配。”
“可你已经是我的了。”
卫昭冷笑。
他将她的手扣起,贴在颈侧吻痕上。
“这里是我的痕迹。”
他握住她脚腕那圈金锁。
“脚踝戴着我的锁。”
他手掌贴在起伏不平的腹部上摩挲。
“/——”
卫昭甜蜜地笑开,语调又温柔下来,“漪漪不是一直说想要个孩子吗?”
他轻声哄着,“那我们养一个。”
“我不吃避子药了,你也不能走,我们一起把它养大,好不好?”
他说着,抱着她的动作一点点收紧,像是要将她整个揉碎,塞进骨髓里,彻底留住。
恐惧席卷而来。
钟薏浑身发寒,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他口口声声说想要孩子,不过是换了个更冠冕堂皇的理由,想把她锁得更紧一点。
将一把新打好的锁架在她脖子上。
她挣扎得更用力,因着过于滑,一时竟真让她跪爬着挣脱了出去。
金链骤然绷紧,她脚踝一歪,险些摔倒。
卫昭滑了出去,半撑着身子,静静看着她那副拼命爬走的模样。
她爬得急,发尾贴着后颈,被他吻红的地方还发着亮,水意盈盈,艳得荒唐,不加掩饰。
钟薏脚腕被牵制住,没有办法往外逃,只能挣向床榻最中央。
还未走几步,身后金链的声音响起。
哗啦。
卫昭一手扣着那条金链,慢悠悠地往回拉。
一寸寸拉回去。
膝盖磕在榻面上,衾被是软的,却无半点缓解她此刻的羞辱。
卫昭伸手拿过一只软枕,垫在她腰下,俯身咬着她的耳垂笑:“这样漪漪就能给我留一个
孩子了。”
他沉迷在她的不自觉反应里,吻着她后颈。
钟薏摸到他垫在腰下的枕头。
她声音冷了下来,“我问你。”
卫昭没停,唇舌仍缠在她胸口:“什么?”
“我爹娘,是不是你赶走的。”
“还有翠云。”
空气一瞬静了。
卫昭似是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身形微顿。
仅仅半息,他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在她肩头咬了一口:“漪漪身边只能有我,自然是我赶走的了。”
说得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笑。
钟薏却气得眼前一阵发黑。
她早知道他是什么东西,可当这些话真的从他嘴里说出,像炫耀、又像是邀宠地落进她耳中时,那种无法克制的愤怒像无数只毒虫爬出来,疯狂啃噬着她的理智。
这般明目张胆,连个借口都懒得编。
原本。
她真的可以活在在他编织的梦境里,家庭和睦父母宠爱,不问过去,不问是非,稀里糊涂地跟他过完这一辈子的。
可他偏不。
他偏要亲手斩断她所有的退路,割断她所有与这个世道的联系,要她一无所有。
像豢养牲畜那样,圈养一个会喘气、会哭、会挣扎,只能爱他的玩物。
他真该死!
钟薏猛地一扯,将他埋在自己胸口的头抬起。
唇瓣覆了上去。
这一吻没有任何前兆,像暴雨来临前的电光,一瞬乍现。
卫昭怔住了。
他呼吸猛地停住,眼底一圈黑光晕开,贪欲与痴迷在一瞬间同时泛滥开来。
她太主动了。
主动得不像她。
唇齿碾压,像吻,又像咬,带着撕扯,舌尖故意缠着他,再若有若无地后退,诱他陷进去。
卫昭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等她发出轻哼声时,才将舌缓缓滑进去,舔过齿尖、上腭,再缠上她的舌。
“……漪漪……”
她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不对——
可她吻得更深,湿热的唇舌紧紧缠上来,带着甜意的呻吟顺着齿缝涌出,要将他刚萌生的疑念封住。
软得几乎要融化在他唇边。
卫昭贪婪地迎上去,舔舐她的唇角。
唇舌灼热,掌心开始冒汗。他试图捧住她的脸,可指节在颤抖。
吻像是压抑已久的潮水,终于找到决口,狂涌进来,把她吞没。
她却愈发主动地迎上去,红艳艳的舌尖像一尾小鱼,从唇缝中探出,殷切地缠住他。
她在引诱他——
舌是软的,带着甜丝丝的湿意,是她主动伸出来,主动将自己送进他口中的。
这一点认知让他呼吸愈发紊乱,再也无法控制地往深处咬去,舔她的齿尖、搅她的舌,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吃干净。
他几乎以为她是爱他了。
太乖了,乖得不像她。
“慢点”
她半敛着眸子睨他,语气嗔怒。
卫昭对上她的眼。
她乌黑湿漉的睫毛垂着,唇角因过度的亲吻而泛红。
胸口在颤,双腿在颤,像是高台之上的圣女被拽落尘埃,裙摆落了一地,狼狈地被他困在怀中,再也飞升不得。
他低低地笑了声,继续缠上去。
她欣然回吻他,黏腻、缱绻、急切,引他坠入深渊。
下一瞬——
“噗嗤。”
一声极轻的、破开皮肉的声音,从响亮的水声中毫无征兆地响起。
两人俱是一顿。
卫昭胸口一凉。
他垂下头,看见那柄短匕,没入自己胸膛。
血一线一线地从伤口涌出,滴在她雪白丰润的胸口上,滴滴答答。
温热,暗红,带腥。
刀柄上握着一只手。
那只手白皙、纤细,刚刚还摸着他的脸颊,拉着他同她亲吻。
在发抖,却握得极紧,更往下进了一寸。
他深吸一口气,顺着向上看去。
“……漪漪?”
钟薏盯着他,整个人神情空白,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
她和他对视,扯了扯嘴角。
“你该死。”
第77章 心脏“这般我们就再也不会分离了。”……
卫昭唇角慢慢翘起,眼底却是死水般的漆黑。
“……好疼啊。”
他低咳一声,血猛地从喉口呛了出来,沿着下巴滴滴答答淌下来。
钟薏只觉那血腥味浓得发苦,一口口灌进鼻腔,让她头脑发黑。
他眼里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漪漪的手……真狠。”
他声音发颤,带着一丝压不住的欢喜与痛楚。
“你终于……舍得动手了。”
钟薏浑身僵住,手指死死扣在刀柄上,掌心又烫又湿,不知是汗还是血。
那柄刀,是她早些日子前偷偷藏下的果刀,日日枕着入眠。
钟薏的眼泪又开始失控,一颗一颗从颊边落下。
她死去的亲爹是个大夫,心软得出了名,连杀鸡都要叹气三声。她不争气,也学了他的这副性子,只救人,从不敢伤一个人。
可她也从未这样恨过谁。
刀不够长,破开了他的胸膛,又偏偏没能立刻要了他的命。
他还活着。
还在笑。
仿佛不是捅了一刀,而是给他了一个吻。
血顺着刀柄往下流,涌进她的掌心。
卫昭慢慢抬起手,指腹贴上她还攥着刀的手。
两只手紧贴着,缠在一起。
“漪漪……”
他靠得更近,声音沙哑,“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嗯?”
“除了药呢?”
“你骗我的那些,是不是还没说完?”
他说得慢,每一个音节都黏着血气,像是从胸腔里磨出来。
“你说出来,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钟薏呼吸一滞。
卫昭眼神死死黏在她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个反应,“你别一声不吭,又要跑。”
他像狗一样哀求她,语气却阴寒无比,好似准备下一瞬就咬上她脖子。
钟薏终于反应过来,露出冷笑。
“你都知道了,还特地问我做什么?”
“就是想听我亲口承认?”
“好啊,我告诉你——我就是受不了你。”
“你恶心,我巴不得你去死。你把我关十年、二十年我也会跑,只要我活着,我就要逃。”
“你要原谅我?”
她敛眸笑了声,偏过头,再回望他,“卫昭,你脸皮真是比命还厚。”
卫昭不出声。
下一瞬,他猛地扣住她的手,用力往下压。
“噗嗤——”
刀刃没入更深,血涌得一下溢了出来,烫得她指尖一跳。
钟薏面色煞白。
黏腻的热从他胸膛涌出来,滚滚浸进她的手里,沿着指缝淌下去,把他们的手死死黏在一起。
“别只戳一半啊……”他笑着,唇色惨白,“不是说要杀我?”
“求你了。”
“来,捅到底。”
他弓着身,将她整个牢牢扣进怀里。
刀像钉子一样把他们两人串在一起。
她几乎能感觉到那道伤口正贴着她的掌心跳动,皮肉烫得发颤。
血滴滴答答地淌在榻上,渗进软枕,气味越来越浓。
卫昭喘得厉害,声音低柔:“等你杀了我,就没人关你了。”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再没人敢拦你。”
他说得慢,像情
人间的呢喃,带着腥气,直冲进她鼻尖。
钟薏眼前发黑,胃里翻涌,腕骨止不住地抖。
她想吐,喉咙发紧,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整只手都被他血水泡透,掌心、指缝,乃至指甲缝里,都沾满了浓稠的血。
钟薏想抽手,可他死死攥着,像是要把她一块拖进那道撕开的血肉里。
她崩溃地低吼:“放开我!!你疯够了没有——”
卫昭眼泪一颗颗往下落:“我真的……好高兴啊……你终于舍得动手了。”
他忽地俯身,往她脸上凑。
她刚偏过头,就被他猛地扣住后脑,整个人被扯了回来。唇带着咸腥的热血,狠狠压了上去。
半张脸被他吻得通红,血和涎液黏成一片,像是被摁头按进一滩血泊里。
他还赖在她身体里,不肯出去。
热意一下一下从下腹传来,像针扎在脊骨上。
钟薏反胃到极点,猛地推他:“别碰我!卫昭你恶心!!”
卫昭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是一瞬间从梦里摔下来。
他抬起眼,盯着她看,眼底一片猩红。
“可你刚刚还在亲我啊,漪漪……舌头缠得那么紧……”
“明明是喜欢的。”
“对喜欢的。”
他低低附和自己,半疯半哄地贴上来,“漪漪,亲亲我好不好?”
“……或者,再捅我一刀也行。”
话音落下,他忽然伸手,一把拔出胸口的短刀。
“噗”的一声,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她满脸。
他捧着那把血淋淋的刀,献宝一样递过去。
“给你。”他低声哄着,“快拿着。”
血从指尖一滴滴地落在她掌心。
钟薏头发晕,手软得几乎握不住那柄刀,下一刻,那把刀直接被她甩了出去。
刀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卫昭看着,眼睛一下亮了。
他快乐地看向她,“舍不得我,是不是?”
下一瞬——
他猛地扣住她的手,朝自己血肉模糊的胸口摁下去。
她反应不及,整只手掌已被死死按进那道伤口。
鲜血瞬间涌满指腹,温热、湿滑、浓稠,触感如同一滩腐泥。
指尖一阵阵发麻,钟薏几乎要吐了出来。
他笑了,眼神亮得像水底的幽光,“来摸清楚一点。”
“就在这儿。”
他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指节,要她亲手将那颗跳动的心从胸腔里抠出来。
血从手背流下来,滴在她腕骨上。
他喘得厉害,眼尾抽搐,声音发颤:“我爱你啊……”
“这才是爱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人能像我这般了他们对你都是假的,只有我最爱你,爱到甘愿把心掏出来给你”
卫昭脊背弯下去,“你掏出来,掰开看看啊。”
他嗓子像破了洞,一句话一口血,黏腻地糊在她指尖,“你敢不敢,漪漪。”
滚烫的、鲜活的温度,一脉脉、一汩汩,从他胸膛汹涌出来,将她整只手浸没。
钟薏脑子发懵,眼前一阵阵发黑。
卫昭的反应远超出她的想象。
疼得咬牙,发疯反击,或者只是怒极,都不是现在这样,超出常人理解的,一边告白,一边把她手伸进血淋淋的伤口里。
她颤着唇,想挣扎,却挣不动。
他的手死死扣着,像是要把她的手钉进那道伤口里,连带着把她埋进胸膛。
指节压进破开的血肉。
皮肉下隔着的心脏还在跳动,一下、一下,贴着她的指腹颤着。
温热、黏腻、柔软,要把她整只手都吃掉。
她终于忍不住,趴在床沿干呕。
“掏出来看看吧,”他在后头笑,“看看是不是已经烂了。”
“恶心、肮脏、沾满谎话和罪孽。”
“看看它有没有长蛆。”
他嗓音喑哑,攥着她的手也在颤。
“你想要,我现在就给你。”
钟薏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手从他胸口抽出来。
他指尖已经失力。
她猛地挣脱开,一下扑倒在榻上。
血腥味从指缝间弥漫开来,她死命擦,往床褥上抹、往寝袍上蹭,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血已经黏在皮肤里,越擦越红,像是渗进了骨头缝,怎么都剥不掉。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她边骂边哭,几近失控。
可卫昭还凑上来。
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低头吻去她脸上的泪。
“你到底疯够了没有?!”
钟薏眼眶通红,反手就是一巴掌。
清脆声响在死寂的寝殿中炸开。
他脸被扇得偏过去,胸口的伤牵动得厉害,猛地咳出一口血,落在锦被上,晕成一片暗色。
他跪着,喘了两下,握着她腰的骨节泛白,却一动不动。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只还沾着血浆的手,抖得止不住。
“你再敢碰我一下,我就捅第二刀。”
他慢慢抬头看她,嘴角的血沿着下颌往下淌。
眼神却亮极了。
“我都这样对你了……你还不肯杀我?”
他笑了一下,“是不是心里……果真还是有我?”
钟薏死死瞪着他,像看一只从地狱里爬上来的疯鬼。
他不理她的目光,低头,伸手覆上她胸口。
他趴上去:“让我好好听听……”
她心跳得很快,一下一下,急促又混乱。
“现在跳得这么响……怕我?”
他低头,舌尖慢慢舔过她颈侧的血痕。滚烫,黏腻,像蛇信子一样湿漉漉地贴着脉搏来回游走。
“怕得好。”
“怕,才不敢再丢下我。”
钟薏被舔得浑身汗毛倒竖,脸色青白。
她想骂他,却发现世上最恶毒的词都已经刺不伤他了。
卫昭舔完那点血,又舔了舔唇,眼里却像盛着蜜,笑得温柔。
她一寸寸往后退,腰肢发软,几乎抖到坐都坐不稳。
脚腕骤然一紧。
她低头。
白皙的脚踝被一只血糊糊的手攥住,卫昭半个身子都沾满了血,动作却稳得吓人。
他摸上那只金环,暗红的指腹沿着链节划过去。
她身子一颤。
他却解开了。
她怔了一瞬,以为他终于肯放过她。
可下一刻——
他猛地抓住她手腕,将两人的手扣在一处,不知按了什么。
“咔哒。”
锁环收紧。
他压上来,整个人扑在她身上,冰冷的脸贴上她的,唇颤着吻去她眼角未干的泪。
“看,这般我们就再也不会分离了。”
他又进去。
一下、一下,像是要把整颗心一并塞进去。
“漪漪……漪漪……给我,好不好……”
“我爱你啊,我愿意死在你身上……我真的好爱你……”
他闷声咳嗽,嗓音尽可能地缱绻,“我曾经下定决心。”
“如果我死了,就带你一起。”
“漪漪不能独活。”
钟薏脊背一冷,脸色刷地白了。
他笑出来,低头吻了吻她睫毛,指尖轻轻碰上去:“但我舍不得啊。”
“真的很痛很痛的。”
钟薏不说话。
他胸口血流不止,额上的汗水一滴滴砸下来,整个身子都陷在她怀里,沉得像块铁。
沉默一瞬,他又开口了。
“漪漪。”
他声音发亮,陷在妄念里,“你要给我立个牌位。”
“天天给我烧信。慢了,我就爬出来催你。”
钟薏盯着他,眼神冷到骨子里。
“别说了,是你该死。”
“你杀了那么多人,每天睡得着吗?陛下?”
“你这一生谎话连篇,也该了结了。”
她身子还在柔软地裹着他,眼底却是卫昭从未见过的冷漠和恶意。
“你快点去死。”她一字一顿,“还说这么多干什么?”
他俯下身,唇带着血腥气,贴在她耳畔。
“你要是敢忘了我,我就变成鬼。”
“从你榻底下爬出来。”
钟薏的神经猛然崩断。
她疯了一样挣扎,对着他怒吼:“够了!!”
“你说得这些不是爱,是诅咒!!”
“你要死就去死,别想拉上我!”
卫昭愣住了。
他看着她,眼神一寸寸黯下去。
过了很久,他笑了。
“你知不知道你昏迷的那几个月,我怎么过
的?”
“我天天抱着你,像抱着一具尸体。”
“给你擦身,换衣裳,梳头,喂药,守着你……你手凉,我就整夜给你捂着怕你一冷,就不愿回来了。”
“知道你怕孤单,就陪你说话。你不回,我也一直说。”
“说得多了,我都快信了,信你其实能听见。”
“我把你送到钟府,想着,就让你这么睡着进宫,我们名正言顺地在一起,谁也说不了什么。永远不分开。”
“我早就准备好了,若是你一直不醒,我就一直陪你睡在长乐宫里。”
“然后哪一天……我就亲手掐死你。”
钟薏手攥着被血浸湿的衾被。
“再抱着你,跟你一块进皇陵。”
“我们一起死,一起埋,重新开始。”
她听着,眼神一寸寸涣散。
明明每一句话都令人作呕,可她的胃却没再翻涌,眼泪也没掉。
她绝望地发现,自己对他这些疯话已经起不了反应了。
他慢慢趴在她胸口,仔仔细细地听着跳动声,“我这样听过多少遍,自己都不记得了。”
“只是为了确认,你是不是只是睡着,是不是还肯留在我身边。”
第78章 出宫她真的出来了。
卫昭埋在她胸上,沉甸甸地压着,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你去书房偷看的那日,我便知道了。”
“我知道你想找回记忆。”
那些架子上全是密卷要案,怎可能会随她翻看。她脚才踏进去,消息便已经送到了他耳中。
他说话间,低下头,唇舌轻轻咬住那一处泛红的小尖,用牙慢慢地碾磨。
“从东宫回来那天下午,恢复记忆了吧?漪漪脸上的表情真是太可爱了。”
“可爱到我想吃了你……”
钟薏被他牢牢压在身下,声音入耳,面上一片木然。
他喃喃,“我们注定是要生生世世缠在一起的。”
她终于有了反应,一巴掌扇过去:“说了不要咒我!”
打在卫昭脸上,发出清脆一声,却没能让他后退分毫。
血腥、疼痛、爱欲,在这一刻同时撞进身体,如野火般蔓延。
卫昭低低地笑了一声,牙齿用力咬了一口。
她浑身一颤,指尖战栗。
他缓缓舔去那点血,唇贴着她皮肤:“我不拆穿你,是因为我知道,”
“就算你记起来了,也还是会被我困在身边。”
吻一路往上,贴着血迹,从肋骨舔到锁骨,留下一串湿热的痕。
“可若是再来一次……”
他手指一点点抹开,涎液和血交织,将她胸前整片肌肤蹭得通红发亮,“我一定不会让你再想起来。”
卫昭还想说什么,忽而身子一僵。
唇角猛地一抽,一大口血从喉头涌出,猝不及防喷在她胸口。
滚热浓腥,像要将她的骨头灼穿。
钟薏怔住了。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她曾经爱过,又恨到发狂的人,真的要死了。
她真的杀了一个人。
胸口的伤还在淌血,一滴一滴。
她盯着自己擦不干净的手。
所有的情绪被生生掏空,只剩下一团怔忡的空虚,卡在胸腔中,上下不得。
她心头浮上恐惧,本能地抬手推开他。
手才抬起一寸,就被那只满是血的手死死扣住。
“别动。”他声音发飘,气若游丝,唇边依旧带着病态的笑,“乖点,漪漪……陪我一会儿。”
钟薏看着他,闭了闭眼,嗓音干涩:“等你死了……我们两清。”
卫昭没有回答。一双眼死死盯着她,血淋淋的,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吞进眼底,活活嚼碎。
两人的手腕还锁在一处,他趴在她身上,血流不止,体温正一点点散去。
另一只手缓缓抬起,骨节沾满血污,指尖颤着,一点一点地摸上她的脸。
顺着她的眉骨、眼角描摹。
钟薏抿着唇,没有避开。
她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终于走到尽头的疯子。
她太累了。
躺在血泊里,任他一寸一寸摸着,冷漠又麻木地施舍给他最后的时间。
卫昭看着她,唇角慢慢地勾起。
脸上的血污早已糊成一团,五官混沌模糊,只剩下一双凤眸熠熠发亮,眼里满是她的影子。
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
疯狂又黏滞,冷静又痛恨,仿佛要把对方拉入水底,一起溺死。
“漪漪……”
他缓缓凑近,唇贴着她颈侧,冰冷的鼻息扫过动脉。
钟薏屏住呼吸。
他喉头滚动,一字一顿,
“……我……”
话未落,下一瞬。
他猛地张口,狠狠咬住她颈侧一寸最柔软的地方。
混着可以焚烧一切的渴望和绝望。
钟薏痛得浑身一颤,想躲,可卫昭死死摁住她,把脸埋在她颈窝里。
“……想两清?”
“做梦。”
他声音贴着她的耳骨,字字句句如下咒。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
一瞬间,钟薏心跳炸开。
她猛地从榻上坐起,胸口发疼,额间沁满冷汗。
屋中漆黑一片,窗缝透不进一丝月光。
耳边那句话还在回响,好似烙在她耳骨上,一遍一遍。
她怔了一瞬,才缓过神来,翻身下榻。
手指颤着,好半晌才点亮桌上的烛火。
昏黄光焰跳跃,勉强将整间客舍照亮。
她坐在榻沿,抱着膝盖,神色僵滞。
那日他倒在她身上,再也没有出声。
牙齿还咬着她的脖颈,像是要用尽最后一口气,把她的血肉一并带走。
疼痛让她无比清醒,最后一句话字字泣血,好像真的会把她一起拖入地狱。
卫昭还死死扣着她,她几乎动弹不得,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去扯——把他从自己皮肤里、骨头里、血脉里连根剥出来。
“你给我滚开……”
“别碰我……别再碰我了!”
她声音发颤,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却怎么也推不开他。
他倒下,贴在她身边,沉得像具尸体。
钟薏整个人颤着,喘不上气,心跳乱成一团。
她忍着恶心,一边哭一边爬,手指胡乱在地上摸,终于摸到了那柄熟悉的短刀。
她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刀柄。
眼泪模糊了视线,可她还是咬着牙,抬手狠狠劈向两人手腕间那只金环。
金屑飞溅,火星噼啪,刀刃早已卷了口,每一下都反震得虎口发麻。
她的手掌很快破了,血从指缝渗出来,染红了刀柄。
“你去死!你去死!”
“我就是要走!就是要丢下你!”
“我要把你从我身上剥干净——”
血溅到她脸上,唇上,眼里。
可她仿佛全然不觉,只咬着牙,砍得更狠。
直到“咔”的一声,那只锁住他们的锁环终于断开。
她差点握不住刀,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
没有力气了。
一寸一寸地,她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
动作迟缓,却不带一丝迟疑。
“滚。”
卫昭彻底摔在地上,血在地面慢慢蔓延开来。
门外徘徊许久的宫人这才仓皇闯进,望见满殿狼藉与倒在血泊中的皇帝,脸色齐齐变了。
而钟薏——
那位素来温顺端庄、不染尘埃的贵妃娘娘,就坐在榻前,满身是血,发丝凌
乱,唇色发白。
她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把卷了刃的短刀,血沿着她手背蜿蜒而下,一滴滴砸在脚边的地毯上。
宫人们惊慌失措地涌进来,她却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的人。
卫昭倒在血泊中,脸贴在玉砖上,仿佛已经没了气息。
之后,她整整昏睡了两日。
醒来时,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风吹帘动的声响。
脖颈上的伤很深。
她才听说,陆明章已经被罢黜,来给她看伤的是生面孔,他说,若是不好好养着,将来可能会留疤。
她看了眼自己脖颈那一口齿痕,像是被野兽叼过的痕迹。
直到那道伤口彻底结痂,她才慢慢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离宫已经是半月前的事了。
没人出来拦她。
韩玉堂倒是前一日跪在她面前,红着眼睛哀求:“皇上如今生死未卜,娘娘便要这般离去?”
她没应,只将门“砰”一声关上。
萧太妃这个人,她也看不透。
她亲手捅死了自己一手养大的皇帝,可她脸上竟半分波澜都无。
依旧如约送她出宫,丝毫不曾迟疑。
还极为顺利地查到了她母亲的下落,全然不像卫昭当年那般,装模作样地拖了两年,遮遮掩掩,始终不肯给她一个实话。
她母亲也从未来过上京,从青溪出去后便去了苏州闯荡,如今在苏州经营一处酒楼,十年有余,名声响遍江南,日进斗金。
钟薏不想与任何人告别。
她特地选在天未亮时离开,晨雾弥漫,整个皇城还沉在梦里。
背着早早收拾好的包袱,别着太妃亲赐的玉牌,一步步穿过巍峨重楼、冷清甬道。
行至承乾门前,脚下是石板,远处是寂静长街,宫墙高耸。
她站住。
抬眼望那道熟悉又陌生的门墙,立在原地,不知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晨风拂过面颊,钟薏才慢慢反应过来——
她真的出来了。
她循着水路,一路南下。
船行极慢,岸边风景日日更换。
柳枝拂岸,草色沉沉,每一寸都似在将她从那座血腥的皇宫里一点点洗出来。
水载着她往前,缓慢、安静地驶向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天清水静,花了整整半个月,才慢悠悠到了苏州。
这是她在苏州的第一夜。
梦却追了上来。
她在梦里醒来,四下漆黑,窗外雨落如线,榻上莫名湿了一片。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侧,手指一缩——满掌的湿意,是温热的血。
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从榻尾探上来,顺着她的脚踝,一寸寸往上爬。
指节苍白、骨架狭长,动作极轻,却像是从水里泡出来的死人手,冰得她背脊发麻。
她动不了,喉咙像被什么哽住,连喘息都出不来。
那只手极轻地摸过她膝盖、腰线,最终停在心口上。
然后——
有人伏在她身上,脸埋在她颈窝,胸膛贴着她心口。
“我说了啊……”
那声音贴在耳边,哑得像破鼓漏风,语气却温柔得几近缱绻,“就算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钟薏猛地一抖。
脖子上突然一阵灼热,腥甜的气息顺着动脉一路往下渗,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正一点点找准她的血管。
梦里的卫昭抬起头。
他似乎是冒雨而来,睫毛上挂着水珠,胸口裂着一道刺眼的窟窿,湿漉漉地盯着她。
他笑了一下。
“我的心呢?”
他说着,缓缓牵起她的手,往那道裂口里带。
她摸不到心跳,掌心下是一团温热的、空荡荡的腔壁,仿佛真的被她挖了个窟窿。
“怎么被你挖走了?”
他温柔问,语气像是熟悉的撒娇,又像是死人缠着她索命。
她猛地挣扎,却发现手腕又被那个金锁牢牢扣住,冰冷的环扣像活了过来,越缠越紧,扯也扯不掉。
“跑什么啊?”
他用下巴蹭她的脸,湿冷的血一滴滴落在她颈窝,一边蹭,一边轻声,“我找到你的梦了。”
“下一次,我就能找到你的人。”
“到时候……”
他唇贴上她耳骨,吐息冰冷。
“我们一起下去,好不好?”
第79章 回家风景是新的,人也是新的。
钟薏回过神来,颈边的伤口痂痕未褪,此时骤然开始隐隐作痛。
她下意识把自己蜷成一团,脊背抵着床柱,手在榻上摸索。
直到摸到那柄枕下藏着的小刀,她才被像扎醒,倏地收手回来。
她盯着桌上烛火旁飞舞的小蛾,许久没有动弹。
那梦太过真实。
像他真的伏在她身边,带着湿冷的血气与诡异的温柔,低语着、笑着要将她拖下去。
一夜坐到天明。
*
第二日,钟薏去云来酒楼找了娘亲。
飞檐凌空,层楼堆叠,一看便是极用心思修葺过的地方,比起京中名声在外的翠云楼也丝毫不见逊色。
太妃说,宛容这些年未再嫁,在苏州置了大宅,独自一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钟薏站在楼前。
明明绕了许多年,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
原是带着太多执念来的,想着如卫昭所言,该见上一面,问一问她抛弃自己的苦衷,寻一个答案,好让这一路奔波看起来不那么徒劳。
她以为自己会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
可真正站在这的那一刻,脚步却滞住了。
她在来的船上想过太多遍,甚至梦里都在排练相见的第一句话。
她想告诉她,爹已经病逝;她独自一个人过了好多年,走得很远,还受了很多苦。
可这些话,忽然都堵在喉头。
钟薏抬头望了一眼那块硕大的招牌,掌心湿了一片。
门前的小厮见她神色犹豫,试探着问:“姑娘可是容掌柜的甚么亲戚?”
她怔了下,问他为何这样说。
小厮笑道:“姑娘莫怪,小的眼拙,可姑娘风尘仆仆,且眉眼间……与我们掌柜的,着实有些相像。”
她垂下眸子,沉默半晌,才轻声道:“不是,我只是……久闻芳名,来此探访。”
小厮点头,没追问,笑着道:“掌柜常年在外奔走,姑娘今日怕是无缘碰见了。”
她点头,走进酒楼,默默在角落坐了许久。
客人不多,小厮以为她真的是慕名而来,便一边替她添茶,一边讲些旧话。说宛容如何一人撑起这家酒楼,如何与人周旋、扛事,女子之身成苏州一方巨富,说得绘声绘色,眼里尽是敬佩。
钟薏默默听着,目光落在楼中华丽的装潢上。
直到杯中茶凉透,她才开口问:“那她……过得好吗?”
小厮笑了:“姑娘这话问得奇怪。富甲一方,既无夫子拖累,也无婆媳烦心,日日可行可游可交友,快意无拘,如何不好?”
“我看呐,天底下就没几个女人比她过得还自在的咯。”
她听完,笑了下,没再多问。
傍午时分,钟薏回到客栈,带上包袱,一个人上了路。
时值秋日,气朗风清。
沿街桂花飘落,风拂过耳畔,带来清爽凉意。
她走在喧闹人群中,心却出奇地静。
她不后悔走这一遭。
也不遗憾没能见她。
母亲过得这样好,自在、明亮,比她幻想的所有可能都更好。
钟薏有些释然,也有些羞愧。
这些年,她执拗地走得太远,执拗地要一个解释。
仿佛只有见了她,问清楚了,才能替自己的苦撑和委屈找到个落点。
可此刻才突然明白,不是每段分别都要有回响,也不是只有重逢才算圆满。
只要各自好好活着。
钟薏站在桥头,回望一眼。
街上人来人往,夕阳正盛,酒楼门前的金漆招牌被霞光映得发亮。
她想,她也可以如她那般。
继续往前走。
*
宫中,一片哀肃。
皇帝昏睡两月,迟迟未醒,太医院轮番施针,靠着药石吊命,才堪堪将那口气续在胸中。
一刀穿胸,周边血肉撕裂,伤及心腔,伤口极为可怖,若是寻常人,早已魂归黄泉。
韩玉堂守在清晖殿内,日日不敢合眼。
他至今忘不了那日进长乐宫时的景象。
血流满地,一片狼藉,皇帝倒在血泊中,胸口开了一个窟窿,一动不动。
刀还在娘娘手里握着。众人
都心知是她行的刺,可陛下在封死长乐宫时,第一句话便是:“贵妃无罪。”
当时韩玉堂听着只觉得莫名,后来才明白。
朝政虽有中书暂理,可两月下来,大事小情堆积如山。大臣们日日求见,几乎将清晖宫门槛踏破。
刚送走右相,韩玉堂跪坐在榻前,望着皇上那张血色褪尽的脸,正欲喘口气——
榻上传来细不可察的一动。
他一怔,猛地抬头。
那双闭了两月的眼,竟缓缓睁开了。
韩玉堂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声音发颤:“陛下……陛下您终于……”
“贵妃呢?”男人闭了闭眼,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三个字,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卫昭要起身,才一动,身子像是要从胸口撕开,刚撑住床沿坐起来,喉中便猛地涌上一股腥甜。
“哇”地一声,一口黑血喷在锦被上。
“陛下!陛下慢些!太医快去请太医!”
“别动。”他一把扯住韩玉堂衣襟,指节泛白,声音一寸寸咬出来,“朕再问一遍。”
“她在哪?”
韩玉堂哆嗦着跪下,不敢再隐瞒:“回陛下……娘娘……一个多月前,就已经……离宫了。”
空气死一般沉寂。
卫昭垂下眼,看向自己胸口。
血慢慢透过纱布,层层往外渗,心脏还在原地跳动。
他忽然笑了。
“呵……”
“哈哈……哈哈哈哈……”
起初又轻又低,混着血腥气从喉中滚出,渐渐地,声音越笑越大,在空寂殿中来回回荡,仿佛疯魔。
韩玉堂额头冷汗直冒,跪趴在地。
“她真敢走啊”
笑声戛然而止。
男人声音森寒,像从牙缝中一点点逼出来,“谁放的。”
韩玉堂哆嗦着磕了个头:“是、是皇太妃……太妃亲赐玉牌,送娘娘出宫的……”
卫昭猛地翻身下榻。
胸口伤口崩裂,血沿着中衣淌下来,沾了满身。他像全然不觉,脚下踉跄几步,死死撑着。
韩玉堂扑过去想扶,被他一脚踹翻在地。
男人低头俯视他,面色苍白,眼神却像烧着两团火。
“去——”
“传朕口谕,让她现在就来。”
他一步步往前走。
“现在、立刻、滚过来见朕。”
*
钟薏抛开一切,一路看遍景朝无数风光。
她彼时以为自己是个身娇体弱的闺阁小姐,无比羡慕苏玉姝见多识广。
如今,她终于亲自走过那些书页中才会出现的地名,风沙、雨雪、山川湖泊,一寸一寸从字里行间落进她眼中。
她在江南住过一处竹院,清晨推窗,雨打芭蕉,院外水声潺潺。
她坐在窗下喝粥,廊下洗菜的妇人笑着朝她打招呼,带着一口听不真切的吴侬软语。
她去塞北雪镇,天寒地冻。一时兴起,独自跑去看冰封的大湖。
湖面广阔,静得出奇,风吹来冻得骨头发疼,但她无比享受这种孤身一人的感觉。
路过的汉子见她穿得单薄,塞给她一袋热酒,说这姑娘胆子不小。她接过来,一饮而尽,辣得眼眶发酸。
她曾在一处山脚下住过一个道观,观里有一个年轻的小道士,偷偷给隔壁的寡妇写情诗。
她无意间路过,看着他手里攥着信纸,满脸通红地跑开,笑到肩膀发颤。
她坐过雨中的客船,风浪打着船头,豆火晃动却不灭,周围静得连心跳都能听清。
她还在春夜里跟还未歇摊的婆婆买过一盏花灯。提了一路,纸糊的荷花破了角,她舍不得扔,便写了愿望放在河上,圆了京中映月节那夜没放灯的遗憾。
她有足够的银两,不赶路,不定方向。
每日看天走马,累了便寻家客栈歇脚,醒来再继续往前。
她一个人试着穿越无人山道,喝河水,吃干粮。从优渥生活中走出来,重新开始习惯粗茶淡饭,习惯衣衫布料粗硬。
曾有段时间,她狭隘地觉得这世间只有宫墙内外、生死爱恨,后来才知道,山河广阔,天大地大,明明还有那么多。
风景是新的,人也是新的。
她带着这些新鲜的见闻,一路走走停停。
再次回到青溪,已是半年之后。
这么久过去,村里几乎没什么变化,水草依旧长在门前的河岸边,村口的大樟树也还站在那里。
有人远远瞧见她,犹豫着上来打招呼。
是容大哥。
他如今已娶妻生子,肤色不如当年那般黑,两人见面,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讷讷:“薏妹妹……长大了。”
他突然想到什么,“你家阿黄现在在俺家院子里头看着呢,你要是还想带回去,就去牵走。”
钟薏一怔:“阿黄不是在……李大娘家里么?”
她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感。
当初在上京见到李芳,她被自己牵连,遭驱逐,若真因此连家都回不去……
容大哥笑了一声:“她们去京城一趟,回来就发达了,和儿子一块儿搬去城里住咯,家里的田产都不要了。”
钟薏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迟疑一瞬——这实在不像卫昭的性子。
他偏执至此,怎肯放人轻易离去?
多半是他们因祸得福,从别处得了什么机缘。
钟薏跟着容大哥去了他家院子里接阿黄。
阿黄早已变成大黄,壮实了不少,毛色也发沉,懒洋洋地趴在门前。
见到她,先是愣住,站在原地,狗脸上浮出像人一般的茫然。
还是她先唤了一声:“阿黄。”
那条狗像是才回过神来,嗅到熟悉气味,猛地扑上来,尾巴甩得飞快,呜咽着往她怀里钻。
她抱住她,手掌贴着温热的脖颈,拍了拍。
钟薏牵着阿黄,给容大哥道了谢,留下银子,回了自己家。
篱笆凋敝,院墙斑驳,瓦缝爬满青苔,屋里旧家具都落了一层灰。
钟薏推开门,一眼望见角落里供着的牌位。
她站在屋里许久,一点点打扫,把她爹的灵位仔细擦净,用布包好。
这里承载了太多记忆,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她不愿再多停留。
她一直有意无意地避开京中的消息,也不知卫昭有没有死彻底。
若他还活着,保不齐什么时候会再寻过来。
钟薏收拾好,把爹的牌位小心放在包袱里,带上阿黄,往镇上去找葛若水。
当初刚到京城时,她还能偶尔写信给师父报平安。后来被卫昭关起来,连见人都成了奢望,更别说再提笔。
出来半年,她也谁也没去找,至今已经四年无音。
走进医馆时,葛若水还是一身青衣,头发高高束起,正在接诊。
听见脚步声,眼角一抬,看见她,道:“回来了。”
语气平平,仿佛她不是离开了四年,而是才出门遛了个弯。
钟薏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葛若水没问她这几年经历了什么,也没问她为何突然音信全无,只说平安就好。
她住在医馆,跟着师父又学了半月。
院子还是老模样,只是中央的几株枫树愈发疯长,叶子一茬接一茬,落不尽似的,层层叠叠地覆在砖瓦上。风一吹,到
处乱飞。
钟薏从小就讨厌扫枫叶,偏师父爱干净,日日催着她扫。
她嘴上抱怨,还是乖乖弯腰拿起竹帚。
葛若水站在屋檐下,看她动作麻利,啧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问她是不是给人当洒扫丫头去了。
她跟葛若水说起自己的打算。
她想按着之前的计划,去路过的一个叫十方的小镇,开间药坊。
十方镇和青溪隔着五日车马,镇子不大,人也不多,清幽宁静,是她精挑细选的地方。
师父听完颇为欣慰。
第一日,感慨她总算肯静下来,还温情脉脉地叮嘱她,头几年别怕吃亏,账目、人情往来都得慢慢摸索。
到了第二日,便又恢复了从前那副严厉的模样,手把手教她如何配药,记账,抓方,一丝不苟,稍有差池便是一顿训。
钟薏埋头听骂,一边算方子,一边忍不住偷偷地笑。
院中枫叶翻飞,微风掠过房梁,细微动静和师父的训斥声交错在一起。
大概就是这种日子——
安静、温吞、琐碎,却叫人心生安稳。
她这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回来了。
第80章 重逢有人埋在她脖颈,深深嗅闻。……
钟薏在济明医馆呆了半月,跟葛若水告别,带着她爹和阿黄坐上了去十方镇的马车。
十方镇一条主街贯穿南北,街边多是小店坊肆,最热闹不过辰巳之间,午后便渐渐清寂下来。
她挑中的是拐角的一间铺子,背靠小河。
初时店主开价极高,她犹豫了许久,原想着再寻一处,结果临了不知为何,忽然又改口,便宜租给了她。
药坊后头有座小院,钟薏就住在里面。
每日清晨早起劈柴,煎药,打扫庭前落叶,得空时去镇外面的药铺进草药,到黄昏才回来。
夜里窝在榻上抄方学习,偶尔抄着抄着睡着了,醒来才发现灯没灭、墨没盖、满身凉意。
如今柴米油盐都是她亲手操持,却一日比一日活得踏实。
阿黄恋爱了,跟一只不知从哪来的大黑狗。
那狗天天在旁门的巷子里徘徊,叫声又哑又长,很是吵人。
她初时想拦,后来拦不住,便只能由着去。
阿黄很快生了一窝崽,才满月,母性便荡然无存,跟着黑狗成双入对地不知去向。
于是她的活里又多了一样:养狗崽。
药坊没有名字。
若是如她师父那般,取什么“仁济”“济明”之类,听着悬了些,因为她也不是为了救世苍生。
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名字,索性空了下来。
刚开始没人敢进。
镇上的人对她有些戒心,只有隔壁布坊的大姐性子热络,第一日便来敲她的门,零零碎碎问问她租金贵不贵,从哪里来,住的还习不习惯。
转过几天,她给周围邻里都登门送了礼,发现她儿子咳得厉害,又熬了药送去。
从那以后,董娘子一有机会就跟人夸她。
渐渐地,门前也热闹起来了,平日人们需要什么药材都来找,偶尔也有来看些风寒脑热的。
她看病不收诊金,只收药材的钱。有时遇上家里难的,药钱也不要。
日子过得平静,看的太多,心境也变了。
她刚出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恨透了京城,连那些名字都不愿再听一遍。
可如今偶尔静下来,也会有些东西慢慢浮上来。
她会想起京中几个好友,不知如今都在做什么;想起那位定了亲的郡主,嫁没嫁去关西,夫婿是否待她如说的那般体贴。
也会想起帮她离开的皇太妃,不知她的身子是否安好。
她在这里同样碰到了许多人,还认识了一位教书先生。
姓王,王秋里,年岁不过二十四五。
生得端正,身量高大,说话却意外地腼腆,语调轻得像猫叫。
最初是他的学生路过上学时,爱钻进药坊摸小狗,不肯进书塾。
他赶来捉人,刚踏进门,就被她屋里晒苍术的味呛得直咳嗽,说了两句便带着学生仓皇走了。
后来却来得越来越勤。
只站在药坊门口,隔着几步台阶,略微弯着身子同她说几句话。
董娘子每次靠在布坊前打量他们,扯着嗓子笑:“哎哟——咱们王先生今儿又来喽。”
王秋里听见了,耳根飞红。
起初钟薏并不怎么搭理他,只应一句便转身忙别的。
可他来得多,也不做什么冒犯事,很是小心翼翼,她便也不怎么防了。
偶尔送来些山中草木,说是学生父母给的,自己用不上,倒不如拿来让她试试药。
他每次进坊,总会拘谨地说一句“打扰了”,才敢迈步踏进。
药坊来了看病的人,他便在一边帮忙算账打秤;有时钟薏忙得顾不上吃饭,他便从街口茶铺带一屉热包子过来,说是刚好路过。
一次和她闲谈,他问她是哪门哪派,师承何人,又说若她愿意,他能帮忙印些小册子,把药理写成通俗白话,教乡里人识方辨病。
他说这话时,语气依旧很轻,眼神却认真极了,眸中带光。
葛若水是十年前来的青溪,带着一身本事,但谁也不知她究竟从哪里来。
钟薏只道自己不过是跟着师父胡乱学的。
印册子倒是好主意,可她也没有那么多本事讲得明白。
他继续轻声细语:“你医术这般好,若真是胡乱学的,那便更了不起了。”
她被训惯了,莫名听到夸赞,有点想笑。
像他这般的夫子,真的能日日管得住十几个学生吗?
再一次听到卫昭的消息,是他御驾亲征突厥,已班师回朝。
消息是董娘子随口提的。
不过是坐在堂里感慨一句,五文钱进的丝,好不容易降成了三文,末了随口道:“听说是皇上打完仗回来,路上才松了口子。”
钟薏正低头给狗崽喂羊奶,闻言没抬头,只应道:“那娘子店里又能新上几款好看的裙服了。”
他果真没死。
也没有来找她。
她刚逃出来那阵子,提心吊胆了很久,不知哪一天卫昭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甚至在夜里反复设想,若再见时该如何应对。
可听见这句消息时,她才忽然意识到——
她早就不怕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那些噩梦没再出现过。
夜里不再惊醒,也不再梦见那只满是血的手探过来,抓着她的腕子,要她摸他空洞洞的心口。
他大概也一样。
在生死边上走了一遭,看清了一些东西,连执念都一并丢下了。
钟薏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只是心中绷得太久的警觉,在毫无预兆的某一瞬,像是雨后瓦檐滴落的水珠一般,轻轻地落了下来。
如她所说,她们已经两清。
*
钟薏十九岁的生辰是在十方镇过的。
清晨董娘子提了件铺子里新上的春衫来,说是送她的生辰礼。她接过来道谢,给她配了一副养身汤当做回礼。
傍晚开始落雨,夜风带凉,街上没什么人,她便早早关了药坊的门。
她在房里换上那件春衫,在铜镜前照了照,颜色极衬她,裙摆轻盈,转动时像蝴蝶起舞。
她站在镜前,唇角忍不住扬起。
可眼光往下一落,便瞥见颈侧那道淡淡的疤痕。
不深,却碍眼。
是当时没好好静养留下的。
她抿了抿唇,指腹轻轻摸了一下,摸到凹凸不平,又收回手。
夜里,钟薏煮了一碗长寿面。
面是自己擀的,汤色奶白,热得沸腾,碗边氤氲着一圈雾。
她已经有很久没吃过长寿面了。
她端到桌前坐下,看着面条在碗中浮浮沉沉,葱花被热气冲得卷到一
角,眼神有些发空。
却是一口没动。
阿黄趴在她脚边,没像往常那样到别处去,只默默守着她。
钟薏给屋子里供着的牌位点了香。
一共三个。
最中间是她爹的,旁边是宫里因她而死的宫人,还有一个,是那个至今连名字都不知的花匠。
她望着漆黑的牌位,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牌前没有安蒲团,跪下时石砖的冷意透了过来,风从门缝边钻入,香头被吹得一明一灭。
这些日子她过得安稳,一日一日被推着往前走,像是从前想象过的梦。
有些情绪藏得太深。
总要挑这样一个日子,在这样一个天气里,被悄悄地翻出来。
她垂着眼,额头贴着地面的冷气,在缭绕的烟气中默默磕了三个头。
——算是替他们活到了十九岁。
雨还没停,檐下的水线斜斜地落下。
钟薏正低头清理香灰,药坊门口传来“笃笃”两声响。
这个时候,谁会来找她?
她手一顿,莫名有些不安,走过去,将门开一条缝。
雨幕里站着个高高的人。
王秋里撑着一柄半旧的油纸伞,没撑稳,半边肩头湿了。他发梢滴着水,额前贴着几缕头发,怀里抱着一堆纸包。
她本想问一句“你来做什么”,可话未出口,他先低头踌躇一下,语气很轻:“今日是你生辰,我想着你一个人,未免太过冷清没打扰你吧?”
钟薏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
怕是董娘子告诉他的。
她沉默两息,终是点头侧身让了他进来。
王秋里跟着她走进院中,看到桌上那碗还未动的长寿面:“你……晚上就吃这个?”
她点点头。
他笑起来:“还好我带了些东西。”
他把小心抱着的点心和菜放下,说是自己做的。
菜色干净,点心是他自己捏的小人糕,一个是钟薏,一个是阿黄,看起来栩栩如生。
钟薏坐在灯前,盯着它们,鼻头莫名发酸。
“……谢谢。”
王秋里摇了摇头:“不用谢我。”
窗外雨打檐瓦,屋中只余碗筷轻响,静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他坐在对面,手指轻轻扣着桌角,像是有什么话憋着,迟迟不敢开口。
钟薏岂能不明白?
这段时日接触下来,她也算熟悉他。
王秋里一向内向拘谨,若非今日生辰,他未必敢这样在夜里贸然登门。
可她现在实在没有余力再牵扯进一段情意,也不想耽误他。
她正想着要开口,门口却突然传来传来一声闷响——
“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倒在门槛外。
阿黄“汪”地叫了一声,猛地窜出去。
钟薏一顿,眉心蹙起,起身快步走到门前。
门推开的一瞬,夜雨扑面而来,带着铁锈味扑了满脸。
槛外倒着一个人。
满身泥血,身量极高,侧脸埋在水洼里,半张侧脸相貌平平。
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没了生机。
阿黄凑上前,摇着尾巴嗅了一圈。
王秋里循着声音过来,看到门前倒着的人,吓了一跳。
他赶忙蹲下,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那身带血的外袍,翻到一个令牌:“还有气。这打扮,应是班师回来的士兵,怕是伤得太重,路上走散了。”
“能爬到这里……算是命大。”
他回头看到钟薏仍站在原地,有些不解,唤了她一声。
钟薏才像回过神一般:“麻烦你,帮我把他背进来。”
血污一路滴滴答答,顺着王秋里的背一路滴进药坊。
屋里灯光昏黄,他将人安置在隔间的小榻上。
看他一身破破烂烂的军袍,又回头瞧了瞧钟薏,迟疑片刻,试探着开口:“要不我替他换伤?你告诉我如何做便是。”
钟薏站在外头,手上正研着的药舂停了一瞬,低低“嗯”了一声。
王秋里悄悄松了口气。
他把帘帐放下,小心翼翼替那人剥了湿透的衣物。
屋内陷入一阵寂静,只听得衣料被剥开的窸窣声。
过了一会儿,他低低抽了口气,声音从帘后传来:“胸口有处伤得重……得你来看。”
钟薏擦了擦手,掀帘进去。
灯火摇曳,暖黄的光将榻上人的轮廓一寸寸映出来。
男人上半身衣裳被王秋里褪去,肌肉轮廓起伏,肌肤呈现病态般的白。
胸膛斜横着一道新裂的刀伤,血还未凝,蜿蜒淌下。
可她的目光却停在那刀伤之下。
紧贴着的地方,是一道早已痂白的瘢痕。
长,深,边缘歪曲,呈可怖的撕裂状,像是活生生从心口撕开。
新旧两道伤口重叠,仿佛是重新描摹了一遍旧伤。
钟薏盯着那道瘢痕。
王秋里侧头看她一眼,发现她面色忽地发白。
“钟薏?”
钟薏提起唇,勉强笑了笑:“这个人我来处理吧。今天也不早了,你先回去。”
她顿了顿,又低声道,“那些东西……谢谢。”
王秋里有些犹豫,可见她神色平静得近乎漠然,还是点了点头,只低声叮嘱她夜里小心一点。
钟薏将他送到门口。
雨仍未停,街上潮气沉沉,灯火远远晕开,打在石板上,碎成一片一片。
她目送他身影彻底消失在雨幕中,才将门闩重新落下。
屋内一时只余雨声。
她正要转身,身后忽然响起极轻的一道响。
像是湿靴踩上地砖,极轻,却在死寂中清晰得渗人。
下一刻——
一双苍白赤裸的手臂从身后悄无声息地探出,缓慢地缠上来。
腰肢被紧紧扣住。
背后贴上一具温热躯体。
呼吸喷在耳后,带着潮湿的血气。
有人埋在她脖颈,深深嗅闻。
然后,她听见:
“漪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