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反抗“你怎么不去死?”(结尾小修)……
钟薏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吊在悬崖峭壁之上,摇摇欲坠。
“滚开”她还是没忍住,抽泣出声。
夜风呼啸,撞击着窗棂,仿佛院中冤魂在向她哭嚎索命。
巨大的愧疚感和刺激将她劈成两半,身体滚烫得好似被火灼烧,心却冰凉。
她第无数次开始后悔救了他,来到京城,和他染上不清不白的关系,让自己沦落如今的境地。
她甚至开始怀疑那场大火的起因,究竟是否是他所为。
卫昭垂眸看着她,盯着她因过度快/感而泛红的肌肤,眼尾挂着的泪痕,还有那双盈满抗拒和痛苦,却开始逐渐涣散的瞳孔。
他突然笑了。
他少时捡到过一只雀,那雀儿伤了翅膀,被他带回冷宫养着,亲手搭了个窝。伤愈后它却没有离开,日日环绕在他身边。
宫中给的食物本就不多,他每次都要精打细算,装作吃不完,再偷偷掰一些给它,哪怕自己饿着,也想让它活下去。
他以为他们是相依为命的。
可有一天,他亲眼看见那只鸟在冷宫的门外盘旋,围着看门的太监讨食,一边飞一边叫,声音轻快,仿佛对谁都可以亲近,对谁都可以依赖。
他藏在阴影里,假装没有看见。
于是当那雀儿重新飞回他手掌心后,他毫不犹豫地掐住它细小的脖颈,听着它在指间扑腾、发出痛苦的啼鸣,直到叫声断绝,翅膀僵硬。
他捧着它的尸体,原本想留着,可不久便开始腐烂发臭,引来成群的蚂蚁,最后只能埋进他们相遇的那棵榕树底下。
那一天,他学会了一个道理——
任何不被束缚、没有被利益驱使的东西,终究不会长存。
信任是虚妄的,善意是廉价的,只有掌控才能让一切真正归于己有。
人心可以被金银收买,忠诚可以被恐惧驯服,但无法被束缚的东西最危险,也容易背叛。
所以,在他意识到自己对钟薏的异样情感之后,果断用帮她寻找母亲的理由把她骗到京城。
宛容在京城是假,在苏州是真。
韩玉堂告诉他,世间多数情爱,都可以被金银、权势这两样东西折服。
事实证明他一个死太监根本不懂。
会在利益面前低头的爱人,终究只是顺服,而非真正属于他。
她一次次抗拒他的财富,毫不留恋地推开他,宁愿去别处谋生、靠自己挣的三瓜两枣生存,想方设法要离开,还和别的男人走得那么近,让他日日痛苦煎熬。
那晚,他故意借着酒意试探她,她却连丝毫犹豫都没有,绝情地推开了他,将他最后一点幻想打得粉碎。
他回到东宫,在还未迎来主人的清和院中,枯坐到晨光熹微,薄雾染白回廊,才终于意识到——
她是那只最危险的雀鸟。
利益诱惑不了她,威胁也无法让她屈服,对他尚且微小的情爱不够困住她。
她还是想走,便只剩下一个办法——折断她的翅膀,摁死她的所有退路。
原本他打算等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再带她去苏州看一眼她母亲,可如今看来,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她生命中不会再有别人。
只能有他。
卫昭压上来,灼热的气息逼近,吻沿着颈侧一路往下,一点点蚕食她的温度,如同盘踞在暗处的蟒蛇,缓慢而精准地收紧猎物,带着血腥气与掠夺的狂意。
钟薏察觉到危险,猛地挣扎,他却忽然低头,一口咬住她的锁骨。
“痛——!”
她惊叫出声,肌肤瞬间被咬出一圈殷红的齿痕,卫昭叼着那块肉不松口,反而用森白牙齿恶劣地研磨着,舌尖轻扫过破皮的伤口。
“怕痛?”他哑声笑了笑,舌尖安抚似的短暂划过,“再躲的话,我真的会把你吃掉。”
钟薏被他的话吓到,瑟瑟发抖地缩起肩膀,又被强硬地摊开,玉柱将她牢牢钉在原地,皮肉间的触感清晰得让人战栗。
——她救了一个恶鬼。
如今这个恶鬼要将她拖入深渊,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半夜,云消雨歇。
房中昏暗,烛火燃到尽头,洇出一圈泛红的光。
她虚软地趴在床沿,双腿仍止不住地发颤,眼角的泪痕未干,连抬指头的力气都没有,被不属于她的宽
大内袍罩住半边身子。
可他还没有走。
卫昭还堵着,手放在她鼓胀的小腹上,打圈揉按着,舔去她脖颈间的晶莹汗珠:“我第一日便吃了药。”
钟薏头脑昏沉,慢了半刻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她怔住,连他继续往下的动作都忽略掉了。
片刻钟薏才意识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发痛,极缓地眨了一下眼。
她该高兴的。
对吧?
她不会想和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人拥有孩子,听见他早就做了防备,她该松一口气才对……
可为什么,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了一样,窒息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想问他——
他究竟把她当成什么?
一个供他消遣发泄欲望的禁/脔吗?
所以他现在用这样随意的语气告诉她,是想说她根本不配有一个子嗣,还是在警告她不要有不该有的心思?
钟薏喘息紊乱,胸口起伏,意识在冷与热之间挣扎。
“好。”
半晌,她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
自那日起,东宫的侍婢被暗中秘密彻底清扫,清和院也重新换了一批人。
新来的宫女们虽未亲眼见过那夜血洗清和院的惨状,但都心知肚明——院中住着的,是太子殿下极宠爱的小妾。
她们日日悉心伺候,战战兢兢,生怕哪天自己也会步入前人的后尘,成为院中那棵醉芙蓉树的养料。
还有很多人记得最初的时日,夫人被禁足在清和院,不得踏出一步。
她终日闷闷不乐,肩胛清瘦得像脆弱的蝶翼,腰肢愈发纤薄。可不论如何劝慰,她只默然不语,对着满桌佳肴连筷子都不肯多动一分。
殿下每日过来,看着她的模样,目光深沉。
后来,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那日过去了很久很久,等她们再进去时,便见美人红着眼尾,乖顺地坐在男人的腿上,唇色嫣红,眼边还沾着些许湿痕,被他一口一口地喂着。
殿下修长的指节执着勺,耐心将汤羹送至她唇边:“再吃一口。”
夫人低着头,听到这句话,睫毛颤了颤,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张开唇,乖乖吞了下去。
宫女们垂首不敢多看,眼角余光却瞥见她的腰肢仍旧纤细,小腹却微微鼓起,像是被逼着填满了太多。
可明明桌上的菜肴看着还没动多少
不管如何,夫人开始渐渐恢复,皮肤白皙,艳光四射,在珠宝华服的雕饰下愈发美艳,也愿意开口说话了,常常笑起。
她不再反抗,不再拒绝。
只有伺候她的人知道,她心头始终藏着不甘。
殿下平日不假辞色,但是对夫人实在好得几乎溺爱。
珍珠玛瑙、绫罗绸缎、金饰步摇源源不断地送来,屋内珠光璀璨,被塞的满满当当。
即便是寒冬腊月,千里冰封,山河尽白,殿下依旧命人翻山越岭,将最新鲜的珍稀瓜果送到她手中,只因她曾不经意提过,幼时最爱初雪时的山枝子,雪水渗入后甜度更胜一筹。
他本人几乎日日都要来清和院,不管白日政务如何繁忙,外面如何风起云涌,深夜归来第一时间也要去看她睡颜。
夫人生辰那日,东宫彻夜张灯,繁华胜似元宵。
城中最负盛名的戏班子被请入清和院,歌舞喧天,连院中寒梅都被映得熠熠生辉。
殿下特意吩咐,她生辰这日,东宫所有人皆可享宴,宫人们也得以痛饮欢庆。
可夫人隔着远远看着,始终冷着一张脸。
太子给她送了礼物,被一个方方的红匣子装着,她接了过去。
第二日宫女却在梳妆台桌脚发现了那个被随意丢弃在那的匣子,其中的东西不见踪影。
她们不明白。
有时钟薏会和她们讲述自己曾经的生活,说自己过去如何自由自在,如何恣意洒脱。
最让人心惊的是,她竟然敢当着她们的面咒骂太子。
“卫昭那个疯子……”夫人漫不经心地剥着葡萄皮,语气轻飘飘的。
旁边的宫女们脸色骤变,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她吐出籽,唇角弯起一点弧度:“……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救了他。”
有人偷偷劝她:“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可她却笑了笑,毫不在意,媚眼上挑,带着点藏不住的快意:“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宫女听了,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多言,可私下里也暗自唏嘘。
原来夫人最开始只是一个荒山孤女。
难怪不论殿下如何宠爱,这么久过去,她依旧只是个见不得光的小妾,甚至连孩子都没有。
钟薏骂他的话传到卫昭耳朵里,他神色晦暗不明,倒是不见怒意。
第二日夜里,太子古怪地要了一盘葡萄,众人皆不明所以。
婢女轻手轻脚地捧着雕花果盘进去,不敢抬头。盛着的葡萄被茉莉花泡的水沁过,晶莹剔透,颗颗饱满,还带着芳香。
夜色浓稠,烛火昏幽,温热的甜腻气息自帐间缝隙氤氲而出。
她只瞄到一眼床榻间帘帐半敞,露出一点凌乱的衣角,素白的脚踝缩在绣着金线的寝袍下,趾尖绞着床单,像是强忍着什么。
帐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捻了一颗走。
太子嗓音低哑:“有本事含住了继续骂。”
帘帐开始晃动,帐后人似是极力躲避,可没能避开。
殿下肯定没有把那葡萄塞进夫人唇里,因为她回答的声音清脆:“贱骨头!”
婢女手一抖,差点将果盘摔了出去,还未来得及震惊,便听到她尾音陡然发颤,像是被什么堵住,骤然失了气势。
寂静的空气里,忽然响起一阵极轻微的水声,像是什么被碾过,缓慢又不容抗拒。
帐中的手又伸了出来,修长的指尖沾着汁水,拎着葡萄皮,在烛火下晶莹发亮,水光潋滟。
那果肉定是半裂,汁水氤氲,被人衔在唇间,辗转碾碎。
她心跳如擂鼓,几乎不敢想象帘帐后的人此刻被如何对待。
她脚步一乱,低着头匆匆退出内殿,才刚踏出内殿,后头便传来一声压抑的轻喘,又被硬生生地闷住,带着点微弱的呜咽。
紧接着,是某种柔软而粘腻的触碰声,隐隐透着些许濡湿的细响,
她不敢再多停留,匆匆跨出门槛,将房内的呻吟与喘息一同隔绝在门后。
那夜声响持续格外久,夜深露重,守夜的宫女们安静地站在廊下,听到隐约声音,已经没了最初的羞涩与面红耳热,只是低着头。
屋内夫人嗓子都已经沙哑,却还是没有停。
太子必然知晓夫人的美丽,清和院某一日突然再无男人的踪影。
原本定期来修剪花圃的花匠再也不见,洒扫庭院的仆人换成了年迈之人,甚至连送膳的也从外殿的太监变成了内院的宫女。
夫人很快察觉到了端倪。
她在院中散步,许久不见和她聊过天的花匠,皱眉问宫女:“那人呢?”
宫女不敢多言,只低头道:“回夫人……他犯了错,被殿下处置了。”
她闻言,将手里的绣帕攥得极紧。
宫女们以为她不会如何,可她定是明白了其中原委,用膳时对着殿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掀了满桌佳肴,盘碟碎了一地,惊得门外的宫人们跪地,全都屏息不敢动弹。
她的声音尖锐,藏不住的愤怒:“你怎么不去死?”
“卫昭,我真后悔救了你!你就该死在深山里!”
平日明媚的夫人此时像是变了个人,情绪激动,像是一只彻底炸毛的山雀。
很快,屋中又传来她呜咽的哭声。
守在外面的宫女们悄悄张望,便看见殿下将她抱在怀里,手掌顺着她的背脊抚摸,神情却是冷漠。
他鼻息落在她后颈处,低声呢喃:“漪漪,你怎么总是这样不乖?”
语气轻柔得近乎宠溺。
钟薏从未体会过如此彻底的无力。
她做过很多事,与他对抗,希望自己还能有一点点反抗的能力,而不是一个被豢养在清和院里,连情绪都要被他掌控的傀儡。
她将自己关在屋里,不愿见他,可清和院的院门依旧紧闭,宫女们战战兢兢,所有的抵抗终究化作沉默的徒劳。
她不愿穿他送来的衣裳,便让宫女替她准备素布衣裙,醒来时,身上的衣裙
早已不知不觉被换成了上好的蜀锦。
她不吃他送来的饭菜,宫人不敢勉强,只默默地撤下膳食。可到了夜里,那些温热熬煮的汤羹依旧会被端到她面前,她最终还是不得不喝下。
她短暂歇下心思,又去揣摩他,却是徒劳。她发现自己根本看不透这样喜怒无常的人,她也捉摸不透他会因什么而愤怒。
甚至,自那次逃跑后,卫昭对她越发游刃有余。
她在众人面前骂他,刻意让旁人听见再传达给他,她等着他动怒,可他只是夜里将她折腾到哭哑了嗓子,第二日醒来时,自己依旧被圈在他怀里,半点也挣不开。
她故意将他送来的生辰礼当着他的面丢弃,砸碎送来的所有奇珍。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幽深如井,等她砸完,再将她的手强硬地拉到碎片里,让她的指尖提心吊胆地、一点点刮过玉屑,又不至于伤了她。
她仗着他的宠爱为所欲为,却又恨自己无法彻底厌恶他。
他明明是个疯子,是个嗜血成性的恶鬼,欺骗她囚禁她剥夺她的自由。
可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被他包容得几乎无处可逃时,竟会因为伪装出来的温情有一丝动摇。
她恨。
恨自己软弱,恨自己对他还有犹豫。
她也怕,怕自己有一天会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她会逐渐习惯于这个牢笼,会真的变成他掌心的玩物。
于是她选择拼尽全力拍打翅膀,撞得头破血流,哪怕牢笼分毫不动。
只要她还能让卫昭痛苦,就算只有一瞬——
她就还是她自己。
第62章 “你是在怕他听见?”……
卫昭看她老实了一段时日,还是让那个年轻的花匠回来了。
上回这人因她失了差事,钟薏心中始终惦记着。
她尚未开口,花匠却已先笑着摇头:“夫人不必挂怀,我是自己走的。”
他说自己是園苑署的工人。语气温温的,好似没有一点脾气,脸上总是挂着笑。身量颀长,眉眼并不出众,眼神却干净得像早春的水,带着这里没有的那点生气与活力。
她站在那扇幽闭的窗里,看着他弯下腰拾起被风打落的花枝,指腹粗糙,指节却极稳。
她愈发愧疚。
她第一次主动唤他,本就是为了刺痛卫昭,激怒他,可最终不过是徒劳的试探。
她后来细想,越觉得那一举动太过天真,甚至愚蠢,反倒差点又害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花匠常进院修枝,和她话不多,只偶尔点头寒暄。时间一久,她也看得出来,他避着人望向她时眼神里的怜惜不再掩饰,甚至隐隐有些情意浮现。
钟薏却在心底生出几分惊惧。
她太清楚了。
若是卫昭察觉这人对她别有情愫,哪怕一句话未说,哪怕未曾越界半步,这人也活不了。
她不想再害死一个人。
于是她刻意疏远,只在偶尔路过时点头示意,再无半句闲话。
那日她在院中晒太阳,他在一旁修枝,不慎被刀割破了掌心,血顺着指节滴落在雪地上,一点点晕开,艳得刺目。
钟薏看见了那滩血,本能驱使她唤了宫女取药,走近递给他。
只是短短一瞬,他抬头接过,眼中闪着光,带着羞怯的敬意。
她忽然心虚地别开了头。
她一瞬便知道自己错了。她甚至不该走近。
后来他便不常来了。
可钟薏发现,在他们曾经递药的那处花丛下,时不时会多出一些小东西——外头铺子里的酥糖,一只做工精巧的机关鸟,甚至是香料纸包里折得极细的风筝图样。
那些东西染着风霜雪气,粗糙、寒凉,却让她确认,自己还没有彻底麻木。
她从不敢当着人收,但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会趁无人,忍不住地走过去,把它们悄悄拾起,再藏进床榻暗格处。
她知道不该。
可每当指腹触及那些沾着外头尘气的物什,她都会有片刻恍惚——
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偷偷塞进她囚笼的一封封未署名的信。
事情做得很隐蔽,卫昭应是没有察觉。
那日是隆冬,小雪夹着细雨,雨丝顺着瓦檐垂落,落在台阶上,溅起微不可闻的响。
她刚从午梦中醒来,额上冷汗未干,梦里婢女的尖啸仍在耳边盘旋。
那些死在那个夜里的姑娘,又围趴在她床前,眼泪鼻涕混着血,反复问她:“夫人,您有没有后悔?”
她心绪混乱,头脑发昏,连呼吸都带着一点湿意。
就在这时,她听见窗外有人在修枝。
她下意识推开一寸窗,看见那熟悉的身影——
他就在几尺远处,戴着蓑衣,弯着腰,在腊梅下埋头剪枝。雨水早已湿透他后背,他却似毫无所觉,仍小心地整理那几枝长歪了的枝干。
她倚在窗前,静静看了一会儿。
雨丝细细密密地落在她额角和发尾,脸上也冰冰凉凉的,她却久违地有些快乐。
钟薏忽然有了那么一点点想开口的冲动。
哪怕只是一句“你今日又带了什么?”
可她刚一张口,还未来得及发声,外头忽地跪倒一片。
太子到了。
她心中一跳,刚要关窗,卫昭已踏雨而入。
钟薏匆匆跪在窗边,他亲手将她扶起,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窗沿残留的水痕:“今日有雨,怎么还开着窗。”
她强作镇定:“屋里闷,透口气罢了。”
他不再问,伸手揽住她腰上
她顺势靠过去,以为他不过是随口一问。
卫昭指腹轻绕她鬓边湿发,一缕一缕,缓缓拢到耳后,像是在仔仔细细地清点她脸上那些被风雨触过的痕迹。
钟薏心惊肉跳。
他忽地一转,将她面朝窗外紧紧圈进怀中。
——那花匠没走!
他只离远了些,弯着腰埋身在花丛中。
雨落得更密了,风从窗缝灌进来,掠过两人面颊。
卫昭从背后紧紧箍着她,掌心死死按在她腰际,低头埋首在她颈侧。
两人姿势亲昵得几近缠绵。
她却僵在原地,脊背几乎被寒意一寸寸冰透。
她怕那人抬头,怕他看到她此刻被拥在另一个人怀中的模样。
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屈辱。
她不想被任何人看见。
看见她这样,被迫伏在那个男人怀里,连挣扎都那么难堪地做不到。
“怎么抖得这样厉害?”他语调听不出什么,一如既往的凉。
“有些冷雨飘进来了”钟薏颤着嗓子。
她伸出手想去关窗,遮住两人过于暧昧的姿态,却被他稳稳扣住。
他的手骨节分明、干燥有力,缓缓攀上来,将她的动作压了下去,顺势反抓住她的指尖。
“冷?”他低笑一声,贴着她的颊侧,“方才还不冷。”
男人的鼻尖顶着她的脸颊,好像在她肌肤上嗅闻,像是在细细分辨上面是否沾了别人的气息。
直到把她下颌掰过来,强迫她抬头。
唇一寸寸覆上去,若有若无地摩擦,将苍白的唇色磨得娇艳欲滴:“怎么我一来,漪漪便冷了?”
钟薏吓得全身僵住,脸色刹那间褪得雪白。
他贴得极近,唇齿蹭着她颈侧的细软肌肤,像在惩罚:“看得那么入神,是他有什么地方比我更好看?”
话落下的同时,指尖忽然贴了上来。
她陡然一抖,忍不住低声喘了一下,猛地挣扎。
“别动。”他低低地说。
“他还在。”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外头的天气。
钟薏抬眸,窗外那人仍在雨中埋首修枝,雨湿透了后背,距离不过十余步。
钟薏全身都在发抖,心跳快得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卫昭……”她的声音微弱,几乎被雨声吞没。
“我在呢。”他轻声应着,将她的身子向前一带,迫使她整个人贴上窗沿冰冷的木框。
动作极缓,极轻,像是怕惊动窗外那人,又像是存心要她清醒地感受所有的风雨。
钟薏的眼泪终
于忍不住滑落。
他感受到了她的颤抖,停下片刻,低头贴在她耳边,轻轻问:“漪漪……你是在怕他听见?”
卫昭将下颌贴在她肩窝,唇齿贴着她耳垂:
“你这样……太叫人想欺负了。”
她的腿一软,险些跪下去。
他及时扣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贴得更紧,掌心烫得像铁,压得她无法动弹丝毫。
雨声淹没了一切,泪水悄无声息地滚滚落下。
她已经顾不得注意窗外是否有人。
卫昭嘴上怜惜,但也只是嘴上。
像在剥她的壳,再一寸寸地烙下自己的气息,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度逼她就范。
钟薏再也压不住了,低低的哭腔终于溢出。
后来那扇窗还是被关上了。
卫昭将她抵在窗沿,唇角却带着冷淡的笑意,说:“漪漪怕他看,”
“那便不给他看了。”
布料被撕开的声音轻微,却在寂静房中格外刺耳。
她被扣在窗前,连逃的力气都没有,膝盖没了遮挡,撞在窗框上,力道疼得发麻。
她厌恶自己此刻的模样——被压着,被看见,被迫发出那样的声音。
她看着他覆在自己身上的眉眼,那张熟悉的脸,那双看似无波的眼,正在一点点剥夺她灵魂和呼吸。
他像是在与她缠绵,实际上却是在用他的方式,把她一寸寸摁进泥沼。
恨意几乎要烧穿她的胸腔。
为什么她不能长出一双翅膀?
哪怕是血淋淋地撕裂出来,她也想飞,飞到看不见他的地方去。
钟薏咬着牙,一滴泪顺着颊边滑落,落在他的唇上。
他察觉,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顺便舔走那滴泪水。
他以为那是她的情动。
她在那一刻反而看清了。
他根本不懂,他甚至不觉得自己错。
他将她的哭泣当作娇弱,把她的颤抖当作顺从,把她的泪当作情欲的回应。
一瞬间,心中最后一点克制和屈辱的忍耐,终于轰然崩塌。
钟薏猛然炸裂——
“滚开!!”
她忽地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力道狠得毫不留情,掌声清脆地响在空寂的房间里。
那张无瑕的脸上瞬间浮出几道清晰红痕。
他偏过头,动作也停了半刻。
沉默,长久的沉默,只窗外雨声绵密。
钟薏的手还僵着,浑身都在发抖。
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眼角湿得模糊一片,唇也在发颤。
他慢慢转回头,眼神平静得可怕,唇角却微微勾起,像是在笑,又像在咬牙。
下一瞬,他几乎将她撞出窗沿——
“啊!”
她惊呼一声,却被他单手捞回来,粗暴地按进怀里。
“你为了别的男人打我?”
卫昭声音哑得几乎不像样,脸侧的红痕明显,眼神一点点沉下去。
“你还不明白?!”
钟薏哭出声来,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声音带着怒意与彻底的绝望,
“你到底想把我变成什么?!你到底要我怎样你才满意?!”
她一边挣扎,一边用指甲死命地扣住他肩膀,像是想把所有恨意都掐进他血里。
可他纹丝不动。
“你以为你装出副宠我、纵我、哄我欢喜的样子,我就该感恩戴德?
“你以为你给我一点锦衣玉食,我就该爱你?!
“你说喜欢我……你配吗?”
她疯了一样地打他、推他,嗓子已经嘶哑,“你所谓的喜欢,就是占有,是控制,是你不许我说话、不许我看别人——
“连看一眼你都要疯成这个样子,你要我怎么信你不是病了?
“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
“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你只知道把你害怕失去的东西,一点一点抓紧!
“抓得越紧,就死得越快!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她眼泪狂落,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是泪,力气却还在往他身上打,
“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你想让人爱你,你怎么不先看看你是什么东西?
“你是人吗?你还是人吗?!”
钟薏的声音一点点哑下去,整个人却还在颤,泪水模糊视线,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心口像被生生挖空。
雨打着窗,剧烈挣扎间窗缝有所松动,风从缝里灌进来,寒意顺着皮肤渗进骨缝。
她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什么。
她甚至觉得自己快疯了——可疯的只有她吗?
第63章 “后院,夜半三更,走。……
她甚至开始恨自己还活着。
她想从这具身体里跳出去,跳进窗外的雨里,任风刮烂她,也至少比现在更像个活人。
钟薏推他,捶他,可她越哭越狠,身体却越是发软,被他扣在身下根本动不了。
卫昭动作停下。
她还在骂,哭着骂,声嘶力竭,近乎崩溃。
他却忽然静了。
她的话一如既往地尖锐,他早就听过不止一次。
她总是挣扎、哭喊、推开他,在他怀里打骂。
卫昭不在意。
因为他看得出来,她心底并不是全然厌恶。她心太软,会犹疑,会不甘,甚至还留有一点点舍不得。
她夜里睡不安稳,是他守在她身边。她拧着眉头说恨他时,眼角却悄悄泛红。他一眼就能看穿她心里的那点动摇。
他记得她第一次逃跑时,跪在地上求他饶命。
他问她,仗着什么敢求他。
她没回答。
但他从那时候便确定,她是有他的。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是他在青溪时不曾暴露本性才骗来的。
所以她打他,他就抱得更紧;她骂他,他就吻得更深。他笃定她终有一日会乖乖留在他身边——就算只是喜欢他一点点。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是真的恨他了。
恨到眼里不剩一点怜悯,恨到说出“你是人吗”时,连声音都在颤。
他呼吸一滞,连指节都僵硬了一瞬。
雨还在落,湿气从半开的窗缝飘进来,她睫毛湿透,颤抖着,一双眼泛着红,瞪着他,还在紧紧咬着他。
他抽身,将她抱回榻上。
钟薏皮肤太嫩,就算方才用了衣物垫着,也还是被窗沿磨出了红痕。
他垂眸神情淡淡地替她拢发,擦干她的潮意与狼狈,一件件为她穿好寝衣,再掖进被褥。
他跪坐在床沿,胸膛上还有她抓出的血痕,红得发肿。他低头看了一眼,竟有让伤口再撕裂开来的冲动。
她依旧闭着眼,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卫昭想开口——想责问她,甚至想控诉她。
他自认对她已经够好了。
他不惜身份,不讲底线,纵容她一次次逃跑,却从未真正惩罚过她;她骂他、打他、恨他,他都忍着;到如今甚至还默许她与旁人接触——明知道那人心里装了什么念头。
他们初见时她那点想要利用他的心思他记到现在,却一直仍旧忍着没有计较,只把自己那些个华服全都烧掉。
她却说他连“人”都算不上。
是她不领情,她不懂。
他方才立在那,长久地看着,看见她朝那人笑了——那笑意是他这段日子日日夜夜求都求不来的。
他嫉妒得发疯,理智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剥开,连血管和骨头都开始涨痛。
那一刻他几乎就想冲过去当场把那人的头砍下来,扔到她脚边,看她是不是还笑得出来。
所以……他一时气急,在窗边那样对她,难道就真的
罪无可赦吗?
他该把她死死摁在怀里,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压着她、困住她,看她挣扎,直到她彻底明白——
离开他、反抗他、辱骂他,都是徒劳。
可喉咙动了动,那些话却哽在舌尖。
她一字一句都钝,沉,往他心口一下一下地砸。
外头雨声渐小,天色却越发亮了,薄雪一层层落下,窗外一片冷白。
卫昭第一次问她:“……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嗓音带着未散的喘息,却压抑着晦涩颤意。
钟薏没有回答,只有泪水一颗一颗地落在枕边。
沉默比尖叫还刺耳。
他在想,要不要就这样把她困住——像以前那样,反正她哭也哭过恨也恨过,最后还不是软在他怀里。
可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她现在不信他。
所以该他服软,低头,认错。
他得假装收起牙,把爪子藏回去。
得让她以为,他真的会改。
哪怕是哄,也是哄她留在他身边的哄。
良久,卫昭开口,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说着,眼神落在她脸上,想从她抖动的眼睫上看出一点点没说出口的心软。
“不是一时兴起,不是玩物,也不是身体。”
他伸出手,想要碰她,却在指尖将落未落时停住,手掌垂下,指节用力收紧。
“也不是不肯放你走。”
“是……我不敢。”他难得主动向别人承认自己的软弱。
“我怕你走了,就再也不会回头。”
钟薏把自己完全埋在衾被中,翻了个身。
卫昭闭了闭眼,慢慢咬住每个字:
“你要我改,可以,我可以试着……不那么逼你。”
“可你得留着。”
“你不走,我什么都听。”
她在被子里动了动,像是听见了。
他眼神一顿,就是这一点动静,像是火星落进了他掌心。
他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唇角动了动,又死死压着。
他不能再吓到她。至少现在不能。
他俯身靠近,额头抵着她的,唇擦过她耳侧,嗓音轻得像要哄小孩入睡:
“你说我病了,那我把病治了,好不好?”
语气温柔极了,所有的锋芒都藏了起来,刀刃也包上了一层糖衣。
可她看不见的地方——
他眼神冷得像冰封的深井,沉、黑、毫无波澜。
——话虽如此,若她再敢逃,
那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钟薏埋在被子里,听着他那句近乎哀求的话,整个人僵住了片刻。
说实话,那一瞬间,她确实有所动摇。
卫昭从未向她低头,也从未承认过自己的错,往日难得的温柔都是浮在表面。
如今那声音几乎是恳求。
她都要信了——
可她还记得几夜前他带着血气踏入庭院。
那晚京中抄斩谋逆官员,他一个太子亲自带人去杀了满门,连幼童都不曾放过。宫女们闲谈时寥寥几句,说得轻描淡写,却像针般扎进她耳里。
她当时隔着屏风听着,后背冷汗湿透。
卫昭的呼吸还沉沉地喷在她颈侧,她下意识地将自己蜷得更紧。
他还贴着她额头哄她,她却再没理他。
卫昭靠了一会儿,直到她的呼吸慢慢平稳,陷入浅眠,他才起身,替她掖好被角。
走出房门时,雪风正紧,他却全然不觉,玄衣扫过庭前残雪,落在石阶上。
近日皇帝龙体愈发不支,需诸皇子进宫轮番侍疾。
此事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朝局翻涌,风雨欲来。越是这等时节,东宫的出入就越要小心。
韩玉堂抬步跟上,步履略慢半分,目光落在前方那道玄色身影上,却只觉那股由内而外渗出的压迫愈发沉重。
他眼角余光扫了院中一眼,那个让殿下气得面色黑沉的花匠早已离开。
那人他早已查过,三代祖籍清白无暇,甚至连曾祖的婚娶祭籍都一一翻出过,无可挑剔。
因此韩玉堂不明白殿下为何对他如此在意。
可他不敢问。
*
今夜卫昭又传信来说自己不来,钟薏松了口气。
她靠在榻边捧着茶盏,对着晃动的烛火发呆。
她不会就凭卫昭的几句话动摇。
自由对于她来说,远比他那点带着占有欲的“喜欢”更有分量。
用过膳后,她起身,借口说头疼,将伺候的婢女遣了出去。
夜色正深,风吹得院中花枝摇曳。
她披着披风,悄无声息绕过游廊,来到那片熟悉的花丛下。
她四下看了一眼,蹲下身,拨开一层薄薄的覆雪与浅土。
果然,那个熟悉的木匣还在。
指尖轻轻抚过匣面,钟薏连呼吸都轻了几分,捧着秘密的感觉让她心跳加速。
她把匣子打开。
可笑意刚浮上来,便僵在唇边。
里面没有酥糖、没有小玩意,只有一张折得极紧的纸条,薄得能透光。
她有点迟疑,还是展开——
“后院,夜半三更,走。”
末尾那个“走”字似乎被写得很急,还带着一点笔痕未干的拖痕。
她指尖一抖,差点没握住。
胸腔像是被谁猛地撞了一下,连呼吸都乱了。
他在说什么……?
她当然想走,可……凭什么是他来带她走?她自己会想办法走!
他们不过是府中偶遇几次,她随手递过一瓶药,讲过几句闲话。他平日里总挂着笑,修剪花枝时像个影子,她本来没太在意,后来察觉他看她的眼神变了,才渐渐疏远。
她以为那只是个藏得深的情绪,可现在看来,他竟是动了真念头。
钟薏怔怔地望着那行字,只觉得头皮发麻,连指尖都冷得没了知觉。
不是感动,是慌。
她的确想逃,但从没想过要连累任何人,更何况一个无意间对她好的旁人。
卫昭若知道这件事,他必死无疑。
她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是能笑着把人骨头掰碎,还温柔地吻她额角的疯子。
一个花匠?在他眼中连尘埃都不如。
她不能让再让无辜的人死。
更不能因为别人那一点未经确认的心意,就默许自己享受这份仿佛救赎般的善意。
钟薏一瞬间甚至想把纸条塞回去假装没看见,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半晌,她缓缓蹲下身,在雪中一点点把那纸撕碎,揉紧。
雪太冷,纸条太薄,她手指都快冻麻,还是一口一口将碎纸塞进嘴里。
干涩得喉咙发疼,眼睛也跟着泛了红。
她轻咳了两声,把最后一口咽下去。
然后起身,动作麻利地将木匣重新盖好,拍平上面的雪。
钟薏站在原地犹豫了下,本想直接让花匠走,却终究觉得该和他说清楚。
第64章 人头那样的姿势下被人压着摆弄
钟薏寻了一个晴天,又见到了他,他穿着惯常的那身白麻衣,埋头在小花圃里干活。
她驻足片刻,屏退了婢女,敛了情绪,这才上前,扬起一抹笑。
“原来你在这儿。”
花匠猛一回头,像是没料到她会来,眼底一瞬怔然。旋即露出笑意,擦了擦手:“夫人今日怎地有空来这边?可是风大了些……”
“我随便走走。”
她步子慢慢挪过去,站在他身旁。
“你这些花,照顾得真细。”她垂眸望了眼盛开的一排山茶,“怪不得都长得如此精神。”
“是地气好。”他轻声答,眼神却不自觉落在她脸上,一瞬也移不开。
她看见他这眼神,心底顿时一紧。
钟薏低头理了理衣摆,终于下定了决心:“你写的字,我看见了。”
花匠动作一顿,没有慌张,只脸上的笑收起,低声道:“我……知道夫人不会信。只是看不得。”
那日太子和她在窗边
她半伏在那儿,发丝凌乱,薄衫从肩头滑下,露出一截雪白的颈,细瘦得像一折就断。
那人将她揽在怀里,唇贴着她的耳,低低说着什么,一下一下吻下去,吻得极轻,可她整个身子都在明显地抖。
他听不到内容,也只敢瞟了一眼。可那一眼,便让他手心发凉,整晚都睡不着。
她不是该在那样的姿势下被人压着摆弄的姑娘。
那不是情人之间的缱绻,那是逼迫、强占。
他抬眼看她:“……您不愿意,对吧?”
钟薏指尖不
自觉蜷起。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他嗓音低了下去,“……想着,也许您想走。”
她蓦地开口:“你该想清楚的。”
声音很轻,却冷。
“你该想的是,”她嗓音轻下来,“你只是个花匠,太子若是知道……”
话未说完,已无须多言。
“你若真想帮我,”钟薏继续,“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好活着。别让我再惦记一个好人会不会因我丢命。这些日子你送的东西……谢谢你,以后不要送了,我不需要。”
花匠脸色白了几分,像是要辩解,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钟薏看着他,目光澄澈:“有时候,善意也会害人。”
“我如今的日子虽然不能说好,但起码还活着。”她语气平缓,“再怎么不如意,也轮不到你来替我担。”
她说完刚想转过身,却被他喊住。
“我师父是修缮皇宫的工匠,我知道密道!”
他声音压低了几分,眸光炽热,“我可以带您出去!夫人,您别怕——我真能带您走!”
“小路在南墙后的枯井,顺着井道走,五十步后能转进一条密道,尽头是旧宫墙,那里的砖早年被换过,松动得很,我可以把它撬开。”
角落里,一道黑影无声伫立。
卫昭隔得远远的,风从枝叶间穿过,吹得耳膜发紧,却将前方人的声音送得分外清晰。
这段时日,他是真的在改。
钟薏说她想一个人静一静,他便遣走了清和院外三分之一的守卫婢女,花园内也不许人巡。
他想一直困着她也不好,于是亲自带她出去散心,在东宫各处转。
为了表示诚意,他每夜陪着她入睡,什么都不做。
有时候她睡得沉,呼吸贴在他颈窝处,温热又轻。他却不敢动。
明明近在咫尺,只要伸出手就能捧住她的脸,吻她,压住她,把她牢牢困在身下。
可他什么都没做,只死死抱着她。
卫昭想了很多。
他凭什么对着她退让?
若是原本的他,大可不必为了一个女人压抑本性。
当初他把她骗到京城,本来只是想把自己喜欢的、一直试图违背他意志的东西牢攥在手中,可后来——
后来不知从哪一刻起,她蹙眉他便跟着烦躁,她不吃饭他也没了胃口。她骂他,他听着倒是平静,可只要她一红眼眶,他就觉得心里空得发疼。
今日难得太平,他批完最后一卷奏折,想到她近来神情依旧郁郁。
他已学着收敛,退了一步又一步——想着若自己再低头一点,哄一哄,抱一抱,她会不会愿意看他一眼。
他没让人通传,悄悄走来,只想看看她一个人在做什么。
没想见到一幕大戏。
他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两道身影上。指尖青白,下颌绷紧。
钟薏站在花圃中央,穿着他晨时亲手挑的绣金薄褙子,眉眼在日光下温柔得仿佛能捻出水来。
她站得离那贱命不过半步,听着一字一句讲如何逃、怎么躲、哪里翻墙。
她没退。
没拒绝。
她在听。
卫昭猛然意识到,她真的还在想逃。
而且不是一个人逃,是和那个送她小玩意、背地里看她发呆的贱奴。
他对放在钟薏身上的每一道视线都格外敏感——像是牢牢守着自己的财宝一样守着她,自然也早就留意到了这条心怀不轨的贱狗。
他什么都知道。
只是不想说破。
他甚至忍着,想过只要她不动心,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那狗再看她一百眼、一千眼,他也可以当作没看见。
他已经忍到快疯了。
可现在——
她却站在那人面前,听着他讲逃跑的路线,认真地听着,目光那么楚楚可怜。
那人到底有什么好?他冷冷看着他对着钟薏露出恶心的笑。
不过是条擅长卖笑的狗而已。
他站在廊下盯着他们看,目光冷得像雪。
风刮过来,枝影婆娑。
“绷”的一声,仿佛有一根一直勒着他心脉的细线终于被扯断,整个人翻涌着沉到了深渊,理智崩塌。
她骗他。
她一边哭着说怕,一边却在背地里听旁人教她如何逃跑。
他曾经那样低声下气地哀求她,把姿态压得那样低,天真以为她真的会给他一个机会。
结果呢?
卫昭闭了闭眼。
谁给她胆子,敢拿他当笑话?
他唇边的笑再也扯不出来,紧紧抿着唇,面色寒凉得如同蛇信子舔过皮肉。
好,那就——
一个都别走了。
花匠从怀里摸出一张画得极粗糙的旧纸卷,在袖中小心摊开。
“这是他临终前给我的,密道出来绕出冷巷,只要避过夜巡,我就能带你出城。”
钟薏望着那张纸,心跳一滞,不知为何,忽觉四周的风都冷了几分,好似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往骨缝里钻。
花匠还看着她,眉眼间已无怯色,“我知道不该想这些,可那日之后,我再也睡不着……夫人,那不是活人该过的日子!”
卫昭转身离开。
钟薏心头一颤。
他指的是哪一日,她当然明白。
她咬了咬唇,刚想开口,却听他接着道:“您不肯说,我也不问,可我已经亲眼看到,不可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要再想这些了。”她努力让声音平稳,“我真的不需要。”
“若您哪一日真想走,只要开口——我就是拼上一条命,也要带您出去。”
他声音不大,却一字不落地砸进她心口。
“您别怕我被连累,我早就想清楚了!”
*
“漪漪,漪漪?”
有人在低低唤她。
钟薏睡得极沉,今夜卫昭说他不会来,她乐得清闲,早早上了榻。
整个人沉进绵软的被褥,梦里难得安眠,没有尖叫,没有惊恐,像是被柔软的云朵包裹着,飘在一个遥远的、安宁的世界里。
可熟悉的呼唤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带着缠人的黏意,贴在她耳边,一声声。
“醒醒,漪漪……快看看”
她蹙眉,有些不耐。
梦里都躲不掉他?
她下意识翻了个身,却被人握着肩膀轻轻摇了两下。
她朦胧间睁开眼,看见卫昭倚在床头。
他半边身子隐在阴影里,只一双眸子亮得摄人,像是被昏黄烛火映的,沉沉地盯着她看。
见她醒了,卫昭俯身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角。
她脑中还未完全清醒,被他含糊亲着,也懒得躲,直到——
一缕腥甜的味道猝不及防地窜入鼻腔。
她脸色一下变了。
是血。
她现在已经对这种味道产生了本能的反应,哪怕是极淡的一丝,也足以让她心跳骤停。
她脑中清明两分,伸手推他,声音带着倦意与不满:“你身上什么味道……”
她一边说,一边坐起身,下一刻才看清他。
卫昭身上穿着宝蓝色的外袍,胸口大片湿漉漉的暗红像是刚染上的墨迹,顺着衣襟往下渗,颜色触目惊心。
钟薏的心沉了一下。
她原本还有些怜惜他近日眼下青黑、夜夜无眠的模样,可这一刻,那股怜惜如泡影般碎裂无痕。
“你又去杀人了?”
她声音发冷,压着厌恶,“不是说过你没沐浴不要过来?我讨厌这味道!”
“不喜欢?”
卫昭被推开也不恼,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血迹,语气失落,可唇边诡异地牵出一抹笑来,莫名将他眉眼衬得有些妖冶。
“我还以为漪漪会高兴呢。”
他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喃喃说梦话,“你不是……一直惦记着他吗?”
钟薏眉头狠狠一皱:“你在说什——”
她话没说完。
卫昭弯腰,从床边提起一物。
“啊——————!!!!!!”
钟薏瞳孔骤缩,发出发出一声撕裂肺腑的尖叫。
那是颗头!!
血淋淋的头!
她大脑一瞬间空白。
下午还站在她面前,说“我可以带您走”的人,此刻只剩一颗冰冷的头颅,被他拎在掌心,像一件随手带来的礼物。
卫昭将他高高提着,血水顺着修长白皙的指节蜿蜒而下,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
“你不是喜欢他送的小玩意吗?我也能送啊,漪漪。”
他站在灯影下,神情宁静得过分。
那张脸在烛光里透出一层病态的苍白,仿佛是从地狱里走出的神祇,披着一层俊美皮囊,骨子里却尽是疯魔。
他注意着钟薏的神色,随手将东西扔在不远处的地毯上。
“咔哒——”
面孔朝上。
花匠的脸仍残存着死前的一丝惊愕,双眼紧闭,嘴唇发青,脖颈处的断口整齐得可怖。
血正从伤口中缓慢往外涌,染透了地毯一角,发丝与碎骨、血泥混成一团,扭曲得看不出原本模样。
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卫昭安静望着她:“我把他带过来了,接着说呀。”
他笑,“当着我面说。”
他靠得更近,冷香与血腥混在一起,在她鼻尖弥漫,“你们继续说,什么密道、什么南墙、五十步……不是说得挺熟的。”
钟薏惊恐地大口喘着气,如同即将溺死之人。
“现在也一样啊。”卫昭嗓音像是淬了毒,一点点低了下去,“你问,他答,我不拦你们。”
“怎么不笑了?”
“你那时候笑得可真好看。”他唇角弯起,眼里却没有半丝笑意,“好看到我现在一闭眼,都是漪漪那副样子——”
“站在花里,离他那么近。”
他语气开始委屈,“我在后面看了好久,你都没回头。”
卫昭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想用那双沾满血的手去摸她的脸。
第65章 金铃“它响一声,我就当你心动一次。……
钟薏发现,人在极度的恐惧下是无法出声,甚至是无法移动的。
不是尖叫,不是挣扎,是连逃的力气都没有了,是彻彻底底的、从骨缝里蔓生出的恐惧。
血腥味浓得快凝成实质,自门口一路延至床沿,顺着卫昭的衣角和指尖,一寸寸地像潮水一样逼近。
可就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即将碰到她脸颊的瞬间,他忽然停了。
“……不行。”
他自言自语,像是在责备自己。
“他太脏了……不该碰到你。”
钟薏僵坐着,喉头像被什么扼住,说不出一个字。
她的目光仍黏在地上。
那个人明明不久前还活着,明明还站在阳光里对她笑。
钟薏像被刺到,猛地扭过头,想把那画面从眼前挖出去,可怎么也挖不掉——残破的脖颈、青紫的面庞和流淌的鲜血像是嵌进了她脑子里。
胃里骤然翻江倒海,她捂住嘴,一下扑倒床边,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喉头一阵阵抽搐,却呕不出什么来,泪水沾湿了整张脸,狼狈不堪。
卫昭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
“漪漪。”
他语气藏着说不出的愉悦,“你可知道,我是怎么识破你们的小诡计的?”
她不敢动,也不敢回头。
“……你怎么敢把那些脏东西和我给你用的,放在一起?”
“给你用的”四个字被他含在舌尖卷了一圈才吐出,慢慢落进她耳中,像是真真切切地伤心了。
钟薏猛地抬头,浑身像被雷击般僵住。
那是什么?
脑中一闪而过那个被她一起藏在暗格里的锦盒。
前些日子她记得自己骂他疯子、禽兽,还动手打他,砸了东西,他当时没还手,只是静静看着她,第二天,那盒子就悄无声息地摆在那里了。
他说先不用这个。
她怕极了,又不敢扔,最后还是咬牙藏了起来。
她以为他忘了。
可他竟一直记得,甚至从头到尾都知道它在哪。
钟薏只觉全身血液在瞬间冷透,羞耻与恶寒一并从脊背窜起。
卫昭看着她意识到了什么的反应,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一寸寸扫过她的颊、她颤抖的肩、她红透的耳根。
他走近一步,语气温吞:“我等了这么久,连做梦都小心翼翼……可你呢,漪漪?你居然把它和别人的东西放在一起?”
片刻后,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指尖——血还在往下滴。
“……好恶心。”
“我得洗干净。”
他说着,转身朝净房走去。
水声淅沥响起,像是要将这满屋腥气一点点冲净。
钟薏再顾不得他要干什么,赤着脚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
她疯了一样去拉门,却怎么也打不开。
她扑到窗边——平日总是半开着的窗,此刻被从外头死死钉住,一丝缝隙都不留。
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四下乱撞,哪怕是个破洞都想钻出去,可满室上下,连风都透不进来一丝。
屋里寂静得发疯,唯余她紊乱的呼吸和净房淅沥的水声,在这一片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水声突兀停下,房内彻底安静下来。
她跑不掉了。
脚步声响起。
一步一步,湿润的,带着砸到地面的滴答水声。
熟悉的绝望感袭来,她猛地转身扑到梳妆台前,手指发抖地翻开匣子,抓起一根簪子藏进手心。
她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刺。
是他的心口?还是那张可恶的脸?
她只知道她得动——哪怕只是让他流血。
下一瞬,一双手从背后缓慢地探来,轻轻扣住她的腰,将她揽进怀里。
卫昭换了身寝衣,湿发贴在玉白的侧颈上,滴水顺着下颌一滴滴落下,聚在她衣领。
他靠得很近,身上的味道已经换过,血腥完全散了,只余下冷香,温温热热地打在她耳后。
那香气太熟悉了,是她夜夜困在他怀中时嗅到的那种味道。
熟悉到让人作呕。
她一下转身,手中簪子朝他胸口狠狠刺去——
力道乱得像是不要命,整个人几乎扑了上去。
可下一刻,他只一抬手,便轻而易举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那根簪子停在半空中,连他的衣襟都没碰到。
他的指节收紧,力道钳得她整只手都在发麻。
“怎么?”他低头看她,声音里带了点不合时宜的笑,“又想跑了?”
“这地方我已叫人封死,门、窗、屋顶、地下,”他俯身在她耳边,“漪漪还想往哪逃?”
“外面太不安全了。从今往后,漪漪便只看着我就行。”
他说完那句话,手松了点,却还扣着她的手腕,低头慢慢亲了一下她掌心那簪尖。
钟薏瞬间像是炸开了所有神经:“卫昭,你会有报应的!”
“你会有报应的你一定会有报应的!”
“哪怕有朝一日我什么都忘了,我也要记得——你欠的命,要一笔一笔还回来!”
眼前好像被鲜血浸红,她死死瞪着他,恐惧、羞耻、愤怒、怨恨,混杂成一团风暴,在她胸腔里翻卷着咆哮。
她后悔曾经动过那样一瞬的念头:也许他是病了,不是坏透了;也许他为了所谓的喜欢,是真的想改。
卫昭听着,将簪子远远甩开,忽然笑了。
那笑容极亮,极柔,在他脸上该是温暖、和煦的,可此时连弧度都透着怪异。
“你又在笑什么?”
“我学得像不像?”
钟薏怔住,没听懂。
他温声:“像不像那个花匠?”
“你被他吸引,是不是因为他经常笑?他很温柔吗?我以后也可
以这样对你。肯定是因为我之前太冷漠了,所以你才不喜欢我没关系,我也可以日日对你笑,对你温温柔柔的。”
他慢慢贴近,深幽幽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说过的,只要你不再想走——我什么都能学的,漪漪。”
卫昭低头吻住她的肩膀:“你扪心自问,这段日子我对你够不够好?你要什么我做什么,像条狗一样随便你使唤,你要我不碰你,我一根手指都不敢动。你背着我跟别的贱人郎情妾意,我也咬着牙忍了,你还要我怎样?”
他一边说,唇一点点贴近她的颈窝,带着沐浴过的温热,落在她皮肤上,像是钝刀剐肉,慢慢割着她的神经。
“当着我的面和别人计划逃跑,”他骤然想到什么,嗓音低狠,一口咬住她颈边的肉,“你真当我死了,是吧?”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跟他走!”
她喊得声嘶力竭,整张脸都白得毫无血色。
卫昭和她紧贴着,鼻尖点着她脸颊,像是嗅到了什么久违的气息,声音低哑:“没关系,过了今天,我就不跟你计较那些。”
他将她抱起,跨过那颗头颅,放在榻上。
然后随手扔了件自己的外袍,把地上人遮住,再回到榻边。
钟薏浑身发凉,本能地往后退,手脚并用往床角缩去。
可下一瞬,一只手极轻地握住她的脚踝,又慢又稳地将她整个拖了回来。
“吓到了?”他语气温柔极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抱着她的脚踝,额头一点点贴了上去,呼吸打在她冰冷的小腿上。
“你说你怕我,我便想改——我是真的想改,漪漪。”
他一字一句地说,语调越说越低,“可你怎么可以……还要选他?”
“我求你那么多次了啊。”
“我都已经低到这个地步了。”
“你怎么还是不肯看我一眼?”
“你是不是要我跪下来求你?”
钟薏的脚踝被他牢牢桎梏着,冰冷还带着湿意指节扣在她纤细踝骨上,力道大得仿佛嵌进骨血。
她拼命挣扎,腿却怎么也抽不出去,身子像是绷成了一张弓,呼吸紊乱,指尖死死扣着床沿。
她几乎是崩溃地尖叫:“滚啊——!”
可卫昭没动,也没怒。
只是垂下头,在她脚踝处轻轻吻了一下。
那吻没有亵意,甚至称得上……虔敬。
他抬起头,俊美的脸映着灯火,眉眼柔和,眼底血丝浮动,像是两簇燃烧的火光。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手探向床榻边的那个匣子,打开。
骨节分明的手指从中捻出一件东西,掌心微旋——
一枚鹅蛋大的金铃,玲珑精致,中央镂空,其中放着一只小巧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却没发出任何响动。
尾端系着一缕细细长长的红绳,柔软得像丝缎,暧昧地在他指尖缠绕,圈圈落落。
“我本来不想用这个的,”卫昭说,眼神极冷静,“那么软,怎么可以被除了我以外的东西碰到?”
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可你一直不肯看我一眼,我又怎么知道,你是不在想我,还是在想……别人?”
他说着,轻轻拉住她的腿,手掌贴着她膝弯往里按,要她跪坐,将她往自己这边带。
“那就让我放进去,好不好?”
语气无比乞怜,可动作没有半丝犹豫,低身抓住她欲逃的脚踝,指尖凉凉的,掀起乱成一团的裙摆。
白裙堆起,像一层轻雾,他抬起她一条腿搭在自己膝上,另一只手捏着红绳,慢条斯理地缠在腿上,带着极近温柔的耐心。
红绳毫无预兆地和柔软的腿肉接触,她猛地一抖。
钟薏恐惧地看着还在他掌心中的那枚金铃,她还记得那日卫昭跟她说过这东西的作用——
里面藏了感应的珠子,可以贴得极深,位置也极……难堪。
她只要动一动,它就会响。
她只要不是死的,它就会响。
钟薏一下失了气势,平日他的手段已经让她足够害怕,她几乎要哭出来:“不要……你、你别碰我……”
那绳缠得极慢,一圈一圈,松松垮垮地缠绕在莹白透光的腿上,最后打了一个漂亮的结,结尾垂下细红,在她膝弯轻轻晃动。
卫昭垂眸,掌心托着那枚金铃,全神贯注地引着它进到正确的位置——
湿润,潮腻,拥挤,分辨不出是敌是友,还在吮吸。
温热的地方骤然触碰到冰冷,钟薏原本想躲,可她记着那东西的效用,不敢乱动。
一截修长的手腕消失在裙摆下,他的手指还停在金铃上面。
然后,他轻轻一拨。
“叮”的一声,铃铛终于响了。
那声音很小,很闷,像针一样扎进心头。
钟薏脸色煞白,羞耻得几乎昏厥,指尖抽搐。
“你听……”卫昭微笑着,乌发散落在白裙上,“它响了。你是在想我吧?”
她一动不动,像是被吓傻了。
他又伸手在那铃上轻轻弹了一下,然后它也更进几分。
“又响了。”
她剧烈摇头,眼泪一颗颗砸下来:“不、不是……我没有!”
“别再骗我。”他轻声道,手还陷在里面,唇贴上她耳根,“漪漪,你越挣扎,那东西被你裹得越紧,就会越响。”
沉闷的声响仿佛是应和他一般,越来越大。
“你听见了吗?”
他唇贴着她发烫的耳尖,开口间带出阵阵热气,“这屋子里的确太闷,我知道漪漪委屈所以找了这么件东西给你解闷。从今天起,我不在的时候,就它陪着你。”
“它响一声,我就当你心动一次。”
“响两声,我就当你想我了。”
“好不好?”
第66章 “哪怕死之前,我也一定……
钟薏猛地睁大眼,身子僵住,热意一路从耳根烧到趾尖。
“我原本是答应过你的,”卫昭将挣扎圈进怀中,如铁箍般紧锁住,唇温柔地点过侧颈。
他看着她通红的脸颊与湿漉漉的眼眸:“会改,会好好对你……可你怎么就不肯乖乖的呢?”
他的嗓音轻柔得令人战栗,手却残忍地惩罚,于是满室血腥中便生出一股突兀的香腻气味。
铃声接着细细碎碎地绵延。
她本能地蜷缩,却更让金铃发作,声音越发清晰而羞耻地回荡起来,像是溪水淙淙的欢快乐声,多到可以淹没岸边路过的人。
“你和那个低贱的东西,偷偷摸摸在那边说悄悄话时,有没有想过我?嗯?”
他又低声问,语气带着讽意,脸色扭曲,“一次次背叛我戏弄我……是不是很有趣?”
钟薏双颊透红,被折磨得终于忍不住开口求他:“我真的没有要走……求你……”
“求我什么?”卫昭轻声问。
“叮——”
铃声在安静中炸开,响彻整间房间,像是在她耳畔勾魂索命。
水荡深处被一条恐怖的水蛇钻过,那蛇到了尽头仍是不肯离去,削破脑袋地想钻进一个窄小的洞口。
她眼泪落得更快了。
厌恶和自弃如藤蔓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脑中混乱得快要断线,身体却悖离她的意志,无助地回应着。
钟薏目光不受控制地掠过房间中央,那颗被斩下的人头还被袍子遮着,可轮廓依旧清晰。
而此刻,凶手正在她眼前,肆意折辱她。
她已经哭得断续无力,想要挣脱,可一切都被铃响声吞没。
卫昭顺着她目光看去,低头将她困得更紧,唇贴着她泪痕斑斑的脸,喃喃低语:“不要怕,漪漪……你若真怕他来索命,就乖乖躲在我怀里,哪也别去。”
无尽的惊恐和罪恶感涌上来,如蚂蚁般啃咬着她的心脏。
钟薏咬着牙,眼神里忽地升起一抹死灰般的狠意。
她盯着他,一字一句:“我会杀了你……哪怕死之前,我也一定会杀了你。”
这样仗着权势玩弄人命的人,怎么配活在这个世上。
空气忽然一滞。
卫昭怔了怔,低头望她,那张俊美的脸在灯火下近得诡异,眼底淬着一点火光。
却不是怒。
他抬手捧住她的脸,掌心发颤。
“……漪漪是在跟我说情话吗?”他声音低得发哑。
他眼神慢慢亮起来,像是从浓雾中透出的火。
“不是敷衍,也不是骗我。是恨,是想杀我,是你心里装不下别人,只能装下我的那种痛恨——”
“太好了。”
他像是真心欣喜,低笑了一声,额头贴着她的:“这世上,只有我能让你恨得这么深。”
他慢慢笑开。
“那我们就约定好,”他凑得更近,亲昵地蹭她的鼻尖,“你要是想死,就带上我;我死之前,也绝不会放你一个人走。”
他喟叹一声,吻上她颤抖的眼角:“真好……漪漪愿意跟我同生共死了。”
“我会抱
着你,像现在这样,一起埋进土里。风吹不散我们,火也烧不化。”
他低头舔了舔她干涩的唇瓣。
“所以我才说啊……”
“你把我吃掉吧,这样我就能留在你身体里。你咽口水,喘一口气,哪怕皱眉的时候,我都在里面,动一动。”
“……或者,我把你吃了。”
他说得认真,像是已经想过很久。
“吃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融进我血里、骨里……成为我身上的一部分,谁都碰不了。”
钟薏终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像是在和什么听不懂人话的怪物交流,后背一片冰凉。
可她忽然抬起眼看着他,唇角扬起来。
“可你已经在了,卫昭。”
她一字一顿,“你在我血肉里,每天每夜地啃、舔、折磨……像只见不得光的恶心虫子,我看着都想吐。”
她指节却绷得极紧,继续吐出:
“你活着吧。”
“活着看我怎么一天一天,把你从我心里剜干净。”
空气忽然静下来。
卫昭没有立刻说话。
他盯着她,目光一寸寸沉下去,笑容再也维持不住,慢慢地垮掉了。
他蓦地低头,一把捏住她下巴,声音阴寒:“你说什么?”
“剜我?漪漪,你剜给我看看?”
他脸色苍白,眼底一片血色的红,方才的幻想被她冷漠地打破:“嫌我恶心,可你哪里还有地方是没被我碰过的?”
“你剜哪儿?”
“剜这张被我亲过的嘴,还是剜这——我舔过那么多遍都舍不得咬的地方?”
他猛地伸手一扯,金铃连着红缎落在他掌中,湿响一声。
“从里到外……慢慢舔,一点一点舔。”
“舔到你再也不敢说干净,舔到你只敢哭着求我留在你身上。”
他说完就低下头,唇贴着膝弯,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下又一下地吻下去。
钟薏猛地挣动,被他牢牢按住脚踝,动弹不得。
他毫无反应,沿着她肌肤缓慢地蹭上去,呼吸落在腿侧,热得发烫。
殿中帷幔垂落,灯火摇晃,四周静得像坠进水底。
只余渐乱的喘息,细碎缠绕。
半晌,卫昭才抬起头,衣襟已被水汽濡湿:
“不是说想把我剜出去吗?”
他笑了,唇贴着她发软的耳尖,低低吐出最后一句:
“可你身体比嘴诚实得多啊。”
*
清和院的人手骤然紧了起来。
有人说,是因为宫中风色诡谲,太子为护唯一的妾室,起了疑心;也有人低声传,是因为那日清理出来的那颗头——血淋淋的,白巾也遮不住眼珠的空洞。
殿下那日一身血气,手里提着那东西,脸色看不出情绪,开口便吩咐将门窗全部封死。
宫人战战兢兢,亲眼看他拎着那花匠进门,也听见了隔着厚重木头房中传出那道凄厉的尖叫。
晚间他终于出来,像抱个孩子似的,怀里用被褥层层裹着夫人,让人进去清扫。那夜风大,他身上好像系了铃铛,走廊里随着他走动远远传来一串断续的铃响。
至于屋里成了什么样,没人提,也没人想回忆。
只是那之后,夫人就被彻底关进了那间殿里。
每日伺候的人是定好的,几个不多不少的熟面孔,负责穿衣、梳洗、送饭。进门前都要被嬷嬷细细搜身,再开锁放人。夜里便不再轮班——太子会亲自来。
他将那道门的钥匙日日贴身带着,自那夜起便再没回过自己的殿。
他日子越发繁忙,但再晚也会回清和院。无一日落下。
房内总是静悄悄的,夫人变得温顺,没有再闹出过半点动静。宫人们提着的心也渐渐放下。
这天钟薏醒得晚,已临近正午,却说要沐浴。
原本伺候的宫女腹痛,临时叫了小四顶上。小四是这段时日第一次进去伺候。嬷嬷没多说,只叮嘱三句:不许看,不许问,不许听。
她一路小心提着水进殿,脚步轻得几不可闻。
帷幔低垂,窗棂早已糊死,光照不进来。只有一盏宫灯在房中燃着,甜腻的香气浓重,烟丝氤氲,像是为了盖住别的什么气息。
她低着头走进去,在跪下的瞬间,还是忍不住往那榻上看了一眼。
是夫人。
她躺在那里,青丝散乱,寝衣滑落一侧,锁骨以下白得惊人。像刚醒,又还未完全清醒,眼尾红着,神情空荡荡的。
丰润的腿边搭着一根红缎,垂下来,尾端看不见,鲜艳得扎眼。
她站起来时,顺手用一根银簪随意别起乌发。小四没有看见铃铛,却忽然听闻一阵铃声。响声很小,钉在耳膜里,好似从极深处传来,细细碎碎地响了两下。
她慢悠悠踱到浴桶边,脚步虚软,每一步都似踩在薄雾里。
那红缎也跟着晃,铃声又响了两声,像被什么在她体内牵扯。
她张开手臂,语气温淡让她伺候,喘息却不受控制地溢出,让小四听得脸颊悄然发热。
她不敢抬头,只能跪身伺候。指尖碰到肌肤时,吓了一跳。
太烫了。
白皙的皮肤上落着些淡淡的痕,深浅不一,尤其是大腿处,像是被谁细细描摹过,辨不清是咬痕还是勒痕。
落在这般白净的肌肤上,竟生出一种病态的艳色,潮热又暧昧。
寝衣自肩上滑落,红缎顺势垂下,一部分粘上了什么,黏黏地贴在她腿侧,尾端也终于显露。
小四才猛然看清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她心头一跳,要抬眼看她,却被对方一声极低的“别动”打断。
小四赶忙伏低,不敢再动一根手指。
钟薏垂着睫,什么也没再说,只顺着那红缎往外一扯。她手抖得厉害,却因太过熟练,动作反倒显得极慢极顺。
每一寸都是水淋淋的,带着热度,一并扯出的,是一阵漂浮在空气中的石楠香气。
她一边盯着婢女垂着的头,心跳加快,另一只手慢慢摸上发间。
下一瞬,她忽然一颤,腿软了一下,整个人踉跄着扶住浴桶边。
小四赶忙扶住。
那枚金铃终于滑出,裹着水落进掌心,发出一声极细、极黏腻的响。
钟薏低头瞥了一眼,皱着眉,将它放到一边——力道不轻,像是压着怒气扔的。
小四眼睛不敢乱看,连呼吸都不敢重一分。
钟薏稳着呼吸,缓缓坐入浴桶,水声浅浅。她靠着边沿,脸颊泛红,指节始终扣着一旁木桶的沿。
“它没停过。”钟薏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整夜……都在响。”
她抬起手,慢慢理着鬓角,在发鬓间拨弄几下,簪尾贴着掌心。
“不是我睡不着。”
“是他不让我睡。”她边说着,边盯着那女孩伏低的脖颈线。
空气像是凝住了。
小四喉头发干,怔怔跪着,不知自己该不该回答。
钟薏拔出簪子——
马上起身——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
咔哒。”
钟薏脸色倏地一变,下一秒银簪已被她不着痕迹地压进水中。
这声音太耳熟了。
那是铜锁被轻轻拨开的动静,不重,但极稳。
她日日听着,宫人来时钥匙转动,门板轻响,节奏都带着些许慌张;唯独他,总是先向左轻转半圈,再缓缓绕回来。
她早就被他磨得不敢再有脾气。
但是她如今得顺从,是被迫出来的本能,不代表她真的屈服。
她试过杀他两次。
第一次是在榻上。
他让她骑在他身上,仿佛是惯常亲昵。她面上顺从,手悄悄抚上他眼,柔声让他不要看她。
他笑着应了,任她用掌心遮住自己双眼。
钟薏额发濡湿,腰腿发软,眼底却是冷的。
她趁他闭眼的瞬间,拔下自己发间的金簪,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对准他心口刺去。
那簪子尖锐,在空气中划出一声细响。
可下一刻她手腕便被他反手扣住。
她都不知他是怎么察觉的。
她死死盯着他,手腕被箍得发麻,却没能挣开。
“你真的舍得。”他低声说,声音发冷。
“刺得太准了,是不是练过很多遍?”
他将她连人带簪捞进怀里,唇贴在她颈间:“只可惜……这么一刺,我就更不想放你走了。”
第二次是在夜里。
他抱着她入睡,气息均匀,眉眼安然,像是真的睡着了。
她屏息等了许久,才慢慢将手伸向床榻下。
那是一条棉布,她提前藏的。簪子被他收了,她便只能靠这个。
她一点一点摸索着,生怕惊动他。
他那夜睡得极沉,眉心舒展,连手臂都松懈下来。
她悄悄撑起身,用布绞成绳状,慢慢套上他脖子。
还没勒紧,他睁开眼了。
眼神空白而灼热,仿佛沉在黑水里,看见她泅来的轮廓,终于笑了。
“漪漪……你又动手了。”
他没动,只是让她压着自己,脖子一寸寸被勒紧。
“为什么这次要用布呢?”他眼神慢慢亮起来,“是因为……这样死相更不吓人吗?”
“怕你以后梦见我,不敢睁眼?”
“那你勒紧点。”他低声说,“要杀我,就杀得干脆些。否则我会从坟里爬出来,夜夜来找你。”
卫昭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腹缓慢摩挲着她发冷的手背,将那布一寸寸收紧。
他仰着头,毫不反抗,喉结随着她的力道轻轻上下滚动。
钟薏的手却骤然失力。
她不是犹豫。
她只是忽然从他话里意识到——他根本不会任她勒死他。
他醒得比她快,看得比她准,或许从她开始动手前,就已经在等了。
他就是在诱她亲手落刀,再一步步把她往深渊里拖。
她若真勒下去,他必会反手制住她,再像每次那样,一寸寸地教她后悔。
她不是没了杀心,她只是明白了她杀不了他。
哪怕拼尽全力,也不过是落进他早设好的掌心。
她那点恨意和挣扎,对他来说根本不是反抗,只是一场情趣。
越狠,他越兴奋;越想逃,他越要将她缠紧。
布还握在手中,紧绷着,可她指节已经发凉。
她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
那是一种比失败更让人屈辱的清醒。
她第一次真正懂得,跟他这样的人讲死,都是天真。
第67章 冠九重凤冠,行中宫之礼……
钟薏回神时,卫昭的衣摆已经到了近前,白得刺眼。
他自从杀了那个花匠,便常穿各种白色,配上他的面庞,竟也素净到近乎圣洁,仿若不染尘埃的神仙。
他还笑问她:“漪漪喜欢吗?”
她不回答,只觉得心寒。
花匠那身不过是最粗劣的布料,破得发灰,却比眼前这副皮相干净千倍万倍。
穿着一身锦缎,像刚得了一副新皮囊的恶鬼,拙劣地模仿着人形。站在眼前,看似温文有礼,骨子里却透着令人作呕的凉意。
小四见殿下来了,低头福了个礼,几乎是落荒而逃。
卫昭径自接过她的活,手指拈起一枚澡豆,掬了捧水,掌心落下,覆在钟薏的肩上。
他手掌宽热,沾着水意,力道极轻,像是在细细丈量她的骨骼与肌理。
指节划过锁骨,又顺着肩胛往下,一寸一寸地走,慢条斯理。
钟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住身体在他靠近时不自觉的颤抖,眼睫都没动一下。
他的手不紧不慢地揉过她的肩头,带着似有若无的勾引,等着看她的反应。
水声轻响,肌肤泛起连串的热意。
那簪子落在水中,还在脚边,是她好不容易藏来的。今日本是拿来威胁宫女,试探有没有机会拿到钥匙,可惜被他打断。
现在他离得这么近,湿热的气息拂过耳后,她倒更想一把攥起来,狠狠扎进他的喉咙。
可她不能动。
只能任由他指节深入水中,沿着脊骨一点点向下探去。
掌心热得发烫,每一寸触碰都恰到好处,却让她恶心至极。
卫昭呼吸一丝不乱,可她却能察觉到他今日心情很好。不是那种刻意装出来的笑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愉悦。
他惯常如此——把所有情绪和自己塞进她身体中。
卫昭笑得温和,指节探得更深了些。
钟薏呼吸放轻,背却僵着。
不是害羞,是厌恶,是恶心,是忍着不吐出来。
可他太熟练了,知道哪儿最敏感,哪儿最躲不开。
她一阵阵发热,全身起了细汗,连呼吸的频率都乱了几分。
她没挣扎,只咬着牙,死死忍住每一个不受控制的反应。
她知道他就在等这个。
他最喜欢她这个样子——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接受。
越是安静,他就越能理直气壮地将她的沉默当成心甘情愿。
卫昭探入,只是浅浅略过,语气含笑:“漪漪恢复得不错。”
指腹蹭过那处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
一如既往地软,一如既往地吮吸,热烈得像是在欢迎他。
他动得很轻,指尖仿佛跳跃的蝴蝶,动作间透着松快。
像在把捏一件心爱玩物,带着惯常施舍给她的耐心。
她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昨夜他不知为何兴奋至极,那样折腾,不然她也不会到现在才起来。
水声终于停了。
卫昭终于收回手,垂眸,把水掬起,一遍遍洗净她身上的泡沫。
他把她从水里抱起来,人软软地落进他怀中,湿发黏着肩颈,身上只裹着一节宽大的绸布。
他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肩头和侧脸上,盯得细致又缱绻,唇角一弯,轻声道:
“父皇驾崩了。”
钟薏手指悄悄攥紧。
皇帝死了?
她想起今晨睡梦中遥遥听到的钟声,才意识到那是丧钟,心中乍寒。
这是不是意味着,卫昭就要当皇帝了?
若他真的登基,把整个天下都握在手里那她还怎么逃?
卫昭仍低着眼,用布慢慢擦过她身上的水珠。
每一寸肌肤都被他细细拭过,他头埋在她肩窝,声音贴着她耳边落下:“是我杀的。”
她忍不住一抖。
“我等了九年。”卫昭忽然笑了,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喉咙发紧,笑声撞在她耳廓上,“漪漪,他终于死了。”
“他活着的时候,我活得像条狗。现在他死了,我就是天。”
钟薏脸色发白,背脊像被一点点冻住。
他贴在自己身上,声音低低的,与她分享一件极其喜悦的秘密。
“三年前,他听了个道士的话,说是长生有术。我正得太子之位,最该孝顺。
“我便日日陪着,听他说胡话,替他打理那些丹炉道观,亲自为他挑炼丹的人才。
“那老道命是我救的,情是我给的,我替他赎身、立庙、封名,再送进宫里。他自然也愿意为我办事。
“毒不是一朝
一夕能下。”卫昭说得极轻,像怕吓着她,“太急会露馅,他又老得慢,怕是要熬我一辈子。
“所以一口一口地喂,每日一颗,丹药轮番用着,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多不少。”
“你说奇不奇怪?”他笑起来,“他如愿活得越久,就离死得越近。到最后,连自己是错信了神仙,还是错信了我,都搞不清楚。”
他说话时胸腔一下一下震着她的肩。
“漪漪……”卫昭声音低下去,贴着她面颊索吻,“我真的太高兴了。”
“你该看看他临死前的脸。我等这天,太久了。”
“可你知道我第一个想见的人是谁吗?”
“就是你啊。”
他从皇帝尸体前离开后,什么都没管,没去联络任何人,连平日里关系最亲近的朝臣都未见上一面,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了清和院。
他就是要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她。
像是非得她知道,他才算赢得彻底。
钟薏呆坐在他怀中,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弑父他也做得出来
果真是疯子!
卫昭终于笑够了,低头一点点把她擦干,掌心从锁骨擦到脚踝,每一道水痕都不放过,细致得像是在清理什么珍贵器物。
擦完最后一处,他才抽开那块湿布。
她一身赤/裸,柔弱无骨地靠在他怀里,肌肤白得近乎透明,连细细的经脉都藏不住,在昏暗室内中亮得像是不该存在的幻影。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说话,只是慢慢起身,去取架子上事先准备好的衣物。
料子柔软,颜色血红。
他把她抱在腿上,一件一件地给她穿好。
他现在已经很是熟练。
刚开始的时候,他连小衣的正反都分不清,手指碰到细带就僵住,动作生涩到可笑。那时他偏要自己来,明明慢得要命,还不肯让旁人插手。
钟薏故意不提醒,任由他把小衣穿反,等夜里他脱时发现怎么也解不开,才明白弄错了方向。
那晚他眼神沉了很久,后来便去请了嬷嬷,硬生生学了整整三天。
如今他已经熟练得不输宫女,一件件穿得妥帖,从未出错。
对她的掌控也越来越强。
现在是盛夏,屋子里放着冰鉴,仍热得发闷。卫昭只给她穿了两件。
绸衣贴身,料子软得像要融化。他系好带子,手掌在她腰间收紧,低头亲昵地蹭过她的脸颊,语气温柔得过分,问她:“明年生辰想要什么?”
钟薏愣了愣。
她生辰在三月,不过将将过去,下一个离现在还有大半年光景,他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由着他摆弄,心中不禁冷笑,眼底划过嘲讽。
她想要离开。
他给得了吗?
卫昭像是根本没在等她开口,自顾自地笑起来。
他语气透着笃定和张狂,胸腔中的心脏跳得飞快:“等你十八岁生辰一过,漪漪便会立在这世上最高的位置。”
他说得很慢,像在描一幅早已筹划许久的画。
“冠九重凤冠,行中宫之礼,被册立为后,与我受尽万民礼拜,永远都不离我左右。”
钟薏闻言,心彻彻底底地冷下来了。
他竟是打算把她困在他身边一辈子——不仅是在这清和院当个见不得光的妾室,还要让她去皇后的位置?
是玩弄一国之母比玩弄自己后院的小妾更让他有成就感吗?
她不明白是哪步出了差错。
她明明那么对过他,原本想着如果逃不出去,只要顺着点,忍着不反抗,等他察觉她有多么无趣,有一天腻了自然会放弃她。
到那时候,她再去找母亲,哪怕流落天涯,也好过如今这般日子。
可现在他分明是说他不会腻,也不可能主动放她走。
只要她活着,他就要把她拴在身边,像个好看的物件摆在他宫殿正中,直到死亡。
那将是一场彻底的囚禁,是永无止境的玷辱。
钟薏浑身发冷。
往日那点提着的希望像一颗泡泡,被他亲手戳破。自己之所以从未想过自尽,只是因为那口气还吊着——
可现在那口气没了。
她忽地生出一股冲动。
她想和他同归于尽。
那念头像是被封在心底许久的洪水,砰的一声决了堤,灌得她呼吸混乱。
她几乎忍不住想当场开口,拿最恶毒的话去刺激他,让他暴怒,然后两个人死掉。
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是他逼的。
她配吗?她算什么?
她是个被他囚在暗处、日日羞辱、连体内都塞着铃铛的贱人,连做个完整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说要封她为后?是要让天下人看他笑话,看他亲手把一个低贱的玩物捧上神坛?
连像样的衣服都穿不上半日,尊严都被他剥得干干净净,他却想让她戴凤冠、着朝服,跪在文武百官面前,喊他陛下?
她若真成了皇后,他这个皇帝才真正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柄。
他说喜欢她,哦,对,连爱她都不肯说。
不过是把她养熟、养顺,从里到外全换上他想要的模样。
他以为只要日日宠她,夜夜压她,就能喂出一颗心,喂出一个真心爱戴他的“皇后”。
钟薏看着他的眼睛,差一点就想开口,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他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爱。
他就算真的坐在那个位置上,也只能永远孤零零的。
他不配得到任何东西。
包括她。
——尤其是她。
“怎么不说话?”卫昭等了一会儿,问。
他唇边还在笑,眼神却已经变了,“嗯?不想要吗?”
卫昭盯着她,语调轻缓,箍着她腰肢的力道却开始加重。
他忽然低头,手掌覆上她起伏的胸口,盖着那片裸露的肌肤,声音一下寒得像是方从六尺之下爬上来:“在想什么,喘得这样厉害?”
仿佛一块冰猝然压在心口,钟薏忍不住一抖。
她想到自己试过杀他那么多次,每一次都失败。
这一刻,她忽然冷静下来。
她不能死。
她再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钟薏抬起眸子,眼神极轻地晃了晃,像是在岸边挣扎后终于认命的鱼。
然后,一点点靠过去,慢慢地,把头枕在他胸口上。
卫昭低头看她,盯了她好一会儿。
他的睫毛动了一下,唇角慢慢勾起。
又笑了。
像是终于满意,又像是压抑太久后的狂喜。
他抬手把她紧紧搂住,两人的影子在地上叠在一块,乍一看像是一对再恩爱不过的夫妻。
第68章 出逃将压在身上的窒息与沉重一并剥离……
先帝薨逝仓促,只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
朝局骤然失衡,太子站出,暂且维护朝中大局。
八月初,四皇子卫恒、五皇子卫如联手兵变,令麾下数支军队昼伏夜行,分批混入京中。
十六日破晓,承乾门内外俱已封死,百官上朝受阻,卫恒在朝上称太子卫昭品行失德,不堪承统。
他更是拿出一纸遗诏,言辞凿凿,称先帝于弥留之夜已秘废太子,改立他为新储。
太监将暗黄诏书托起,展开于朝堂中央,笔力遒劲,文辞森严,的确像先帝遗命。
百官面面相觑,大殿内无人敢言,死寂一片。
卫昭坐于殿首,神色沉静,扫过那封诏书上的笔迹,唇边勾起。
终于找到了。
他这个父皇果然临死也没能改掉偏心的毛病啊。
卫昭看也不看再那诏书一眼,只问:“父皇临终七日,孤昼夜守榻未离,诸位尚医皆可作证。你说这诏是何时所立?”
卫恒明知他是在胡说八道,强忍着怒气答:“弥留之夜,父皇召臣密谈,当面授诏。”
“哦?”卫昭面上轻描淡写,目光却紧紧盯住在场大臣的反应。
“父皇薨前二日,召集诸臣面授口谕,命孤监国摄政,六部印信皆归孤署理。阁臣可证。”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名亲卫将一卷锦缎摊开,露出一方御玺拓印。
内阁首
辅紧跟着跪倒在地:“陛下仙逝二日前,确曾召臣等入内,亲眼所见!”
“孤奉旨监国,国丧期间,无一人敢违。”
“而你手中那封诏,来历未明、传承无据,除你二人之口,无可佐证。诸位,这可还是真命所托?”
卫恒面色铁青。
那诏书确实是真。但先帝临终时未允他立刻宣出,且封入宫中密藏。
他倾尽心血暗中追查,直到数日前方从一名两月未归的老内侍遗物中寻回此物。
本以为已经胜券在握,可如今——
卫昭满口胡言,拿出捏造的监国谕旨压他,还动用内阁作伪证。
神不知鬼不觉,短短两月满朝文武尽数归服于他。
此时已不是真假之辩,强权之下他们两人反倒成了伪造诏书、谋逆逼宫的罪臣!
卫恒望向先前与他私下联络的大臣,一个个垂头避开,竟无一人敢站出来。
卫如不甘,厉声斥道:“太子挟权自重,欲废诏书为无物!今日我等已控宫禁,再无转圜之地,太子位必归新储!”
话音刚落,殿门外鼓声大作。
卫恒面色一喜。
一名黑甲禁军快步进殿,单膝跪地:“启禀殿下,承乾东西两门皆已夺回,叛军被尽数围困,拒命者一百三十六人,当场斩首!”
殿中一片哗然。
卫恒骇然失色,猛然拔出藏好的软剑,转身——
却看到殿外早已黑甲林立,兵戈肃杀,一望无际。
好一出瓮中捉鳖!
卫昭语气遗憾:“国丧未尽,香火未冷。本不欲在这个时候动你我兄弟之情。”
他叹息一声,“可惜,你们太急了。”
“擅调禁军,闯殿逼宫,伪造先帝遗命。”
“孤若不诛,何以平朝纲?何以安社稷?”
他语气平缓,字字却沉如千钧。
“来人——”
“将逆臣卫恒、卫如一并押入天牢,择日问罪!”
*
景元二十六年夏,四皇子、五皇子犯谋逆之罪伏法。
四皇子行刑前夜暴病于狱,次日毙命;五皇子被押解至午门斩首示众,头颅悬挂三日。
同年冬,十二月十三日,三皇子卫昭预奉承天命,承继大统,内外百官共表推戴。
十二日深夜,清和院内。
榻上灯火昏黄,暖香氤氲,钟薏安静躺在他怀里。
卫昭垂眸望着她,手指一点点拂过她额前碎发,笑意细细地从唇畔渗出来。
他低低:“明日之后,这天下便尽数落于我掌心之中。漪漪,等我三月。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便将凤位亲手奉上给你。”
他想了太久太久了。
他早就明白了,他对钟薏,不只是喜欢。
怎么会只是喜欢呢?
他分明恨不得将她彻彻底底地揉碎进自己的灵魂与骨血,让她再也无法脱离。
他甚至还想将她藏进自己胸腔最深处,让她和他共享心跳、血液,任何人都不能触碰到她丝毫。
卫昭眼中倒映着她柔顺的脸,眼底泛起一层近乎柔软的笑意。
他很想开口。
他早就想告诉她,他已经替她选好了最合适的身份,安排好了一切。
连册封大典上将要穿的凤袍,也早早准备了整整三套,知道她可能根本不会在乎,他还是命人一针一线仔细织绣。
宫苑、仪仗、侍从……她日后的每一处行止,都被他亲自一点点勾画妥帖,再没有旁人染指的余地。
漪漪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乖乖站在那里,张开手掌,他就把一切奉上。
她一定会感动的吧?
她不喜欢高低尊位,那他便处心积虑让她与他并肩站在最高处。
即使,他真正想要的是将她彻彻底底地锁死在怀中,让任何人都窥不见她、碰不到她。
卫昭眼里的柔软逐渐被一层阴冷、病态的期盼所吞没。
他伸手覆上她的指尖,将纤细脆弱的手一点一点攥紧。
做了这么多,她看到之后一定会心甘情愿留下来的。
他固执地想着,仿佛只要重复千遍万遍,这个念头就会真实成真一般。
至于那些过去惨烈的争吵,那些一次次逃离的模样,那些毫不留情想要扎进他心口的簪子,还有被他亲手鲜血淋漓撕碎的生命——
他从未后悔。
他甚至觉得,那是他们之间真正血肉相连的证明。
她对他的恨意、恐惧与厌憎,一丝丝扎进他骨髓深处,反而生出一种诡谲的欢愉。
因为她有了这些才永远不可能再忽视他。他已经在她生命中划下无比深刻的一笔。
现在,钟薏已经很久没有挣扎了。
卫昭很清楚,她的顺从也许是假的,只是被迫做出的妥协。
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她肯装,他便愿意相信。
他眼眸闪出炽热的光。
天下与她,马上都要属于他了。
钟薏闭着眼,听着他的喃喃自语,心脏狂跳。
明日,明日。
*
景元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午时。
日头高悬于正空,浩浩天光从厚重的云层间倾泻而下,落在巍峨的御乾殿外。
广场之上,密密麻麻跪伏着文武百官,乌压压一片,沉重而肃穆。
韩玉堂看了眼天色,小声道:“天公作美,证明陛下正是天命所归呐!”
钟鼓声传到清和院,寂静得有些诡异。
今日太子登基,所有宫人按召须去观礼,院中只留下几个婢子看守。
钟薏坐在床榻边,紧攥着那枚银簪,掌心早已出汗。
卫昭临出门前望了她一眼,那双长眸似笑非笑,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把千言万语全压在了那一眼里。
钟薏看得心惊胆战。
她甚至以为他会回身,将她锁在榻边。
可他没有。他走了。
机会就这样从天而降。
太子身着黑色龙纹冕服,十二旒垂于额发前,身长玉立,眉眼掩在阴影里,神色冷淡,一步步踏出御乾殿门。
他等这一刻已经太久。
站定在殿前高台之上,广场之上鸦雀无声。
礼官高声:“礼仪开始——”
房内烛火已经熄灭,一片漆黑,只有两道急促的呼吸声。
钟薏指尖死死攥着银簪,簪尖压在宫女颤抖的喉间,手腕发抖。
铜钥匙从宫女掌中滑落,打在地板上,发出微不可闻的清响。
她捡起钥匙,闭了闭眼,低声快速道:“对不起……我留了信,我发誓陛下不会杀你。”
今日这座皇宫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在卫昭身上,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迅速脱下身上繁复的衣裙,换上宫女的麻衣。
华贵的衣料一层层剥落,好像将这几年压在身上的窒息与沉重一并剥离,她不由浑身轻松。
钟薏最后看了一眼被捆住的宫女,对方双唇发白,惊恐至极,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她没再多看这困住她将近三年的地方,背着用锦布草草裹成的包袱,小心开锁。
门“吱呀”一声打开,院内空无一人。
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太久未曾触及白昼,她一时间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可以这样走出去。
不会是他布下的陷阱吧?
寒风扑面,灌入肺腑。她冻得直打哆嗦,却在那一刻听见了自己狂烈的心跳声音——
汩汩跳动,跳得那么快,那么真切。
她几乎想大喊。
礼官手执诏书声音肃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奉皇考遗命,顺承天道,以安社稷,今当承继大统,以抚天下黎庶,兹于十二月十三日吉时登基,即皇帝位,定号天启,大赦天下。”
宣诏完毕,跪地叩首:“恭贺吾皇登基,圣寿无疆!”
群臣跪地,声如潮涌:“恭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时间紧迫。
钟薏紧了紧背上的包袱,朝着那条她在心底演练过无数遍的路线跑去。
"小路在南墙后的枯井,顺着井道走,五十步后能转进一条密道,尽头是旧宫墙,那里的砖早年被换过,松动得很,我可以把它撬开。"
过去这么久,她不敢忘记一个字,日日背诵,死死记在心口,为的就是现在这一刻。
钟薏毫不犹豫,转身奔入南墙后那条小路。
狭窄的井道黑暗,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指尖贴着石壁,一边咬牙,一边默数脚下的步子。
“三十六……四十七……”
心跳声如擂鼓,浑身汗湿,她不敢慢下一点。
“五十。”
倏然停住,指尖摸到一道冰冷的缝隙。
钟薏深吸了一口气,用肩膀抵住,用尽全身的力
气猛地向前撞。
石门吱呀一声轻响,开启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密道。
钟薏毫不停留,侧身钻了进去。
与此同时,御乾殿前钟鸣鼓动,群臣伏地。
司仪高声喝令:“请陛下受玉玺,执天命!”
密道空气陈旧混浊,石壁凹凸不平,碎石划破她掌着路的手,钟薏一声都不敢哼,喉头已经泛起腥甜。
像是身后有人在追,她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拼命加快步子。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看见密道尽头的宫墙。
钟薏奔到砖墙前,果然看到角落一块砖略有松动,她毫不犹豫跪下,手指探入砖缝,用力一撬。
砖块沉重,指尖都几乎劈断。
她额上冷汗直流,手掌在抖,强忍着将砖块一一拔出。
终于露出一个能勉强容她通过的小洞。
她屏住呼吸,蜷起身子,奋力地从洞口跨了出去。
一名内侍缓缓上前,将那方象征至高皇权的玉玺高举至天子身前。
卫昭低头,玉石上几乎可以映出他歪曲的眉眼。
他终于伸出手,稳稳攥住。
冰凉触感生寒,却仿佛一瞬间灼烧他的掌心。
此刻,这天下终于彻底落入他的掌中。
他扬起下颌,看了一眼刺目的天光,脑中突然浮现钟薏的脸,微微蹙起长眉。
今日清和院只留了几个婢子照看,她定是不习惯。
他要尽早结束,等这一礼了结,便回去陪她。
旧宫墙外是荒芜小路,钟薏顾不得擦去脸上的灰尘和沾上的血,一路埋头疾奔。
太久没有如此剧烈地跑动,脚下已经开始踉跄,头脑晕眩,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明坚定。
不远处,一辆巨大的牛车歪停在路边,车上堆着厚厚的干柴,车夫却不见人影。
她眼神一亮,几乎未作迟疑,径直扑进柴堆中将自己藏住。
杂草刺得她发痒,她却纹丝不动,只把整个人埋进最底部,因为激动而全身滚烫。
过了不知道多久,车夫脚步声才响起,他拽着缰绳,一边登车一边嘟囔:“今日天子登基,可怜我连热闹都凑不上咯。”
鞭子一扬,柴车缓缓驶动。
第69章 “朕亲自去追。”
卫昭一步步走回御乾殿,长毯铺向最上首的御座。
柴车行上主道,滚轮咯吱咯吱。
卫昭在九龙金銮宝座前站定,文武百官皆伏首屏息。
柴车在承乾门前停下。
“阿山今天还送啊?”门口守着的侍卫招呼一声。
钟薏死死将自己藏在柴深处,一动不敢动。
因一路狂奔而流的汗水早已濡湿衣襟,衣料贴在皮肤上,被凛冽钻入的寒风一吹,冻得她连呼吸都变得极其艰难。
“诶,是,这趟结束还有一趟。”
她竖起耳朵,听着侍卫的脚步越来越近,像是踩在她的神经上碾压。
卫昭垂下眼,一点点看过这张自己幻想过无数次的位置。
侍卫掀开车上的黑布。
她几乎能感受到阳光穿透柴缝照在眼皮上,赶紧闭眼,指尖死死扣住包袱带,不敢有丝毫动静。
来人随意扫了眼,重新盖上。
“走吧走吧。”
检查完毕,两个侍卫合力把门推开,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摩擦间出轰鸣。
良久,他转身面对密密麻麻低垂的黑色头颅,终于坐下。
原来龙椅这么硬。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她的脊椎。
他昨夜握着她的腰和她承诺,等他登基,他们会一起搬出东宫。
他的漪漪,清和院适应得很好,那在别处也定是一样。
他会给她换更华美的院子,更大的床榻,窗外种满她喜欢的花木。
阿山继续扬鞭。
一路震颤,时有锋利的木柴边角戳到脊背,钟薏却察觉不到半分疼痛。
身后宫门“咣当”阖上,发出沉闷一声。
她才敢稍稍放松些许。
皇帝启唇,缓慢开口:“传朕旨意——”
真的出来了
她出来了!
钟薏窝在柴里,浑身上下还维持着死死收紧的姿势。
心口的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忽然一下子断了。
她鼻腔一酸,迫切地想哭出来。
卫昭眼底泛起幽沉的笑。
感官重新复苏,她现在才察觉到汗水贴着额头流下来,黏糊糊的,还有不知何处受伤了的血腥气。
将近三年以来,她从未如此狼狈。
此时全身都在开始疼痛,钟薏忍着,心中的喜悦和快意完全盖过痛楚,比在清和院的任何一日都要高兴。
卫昭心跳莫名开始加快,快到几乎窒息。
他眼前一阵发黑,双手握在扶手上,才维持声音:“朕蒙先帝厚泽,继承社稷之重,以正邦本。登基之初,谨以仁德,以恤众心。”
一片黑暗中,听觉便格外敏锐。
“着令:一者,赦天下。”
她谨慎地呼吸着,听见风声;听见车轮碾过地面;听见柴木与柴木之间的细碎摩擦;还能听见大牛鼻息规律有力,像是在替她喘气。
“二者,赏忠诚之臣。”
人声好像顺着风从很远处传来,隔着经年山水。
“三者,免三旬徭役,减三成春税。”
钟薏数着时间流逝,暗中估算柴车已离皇宫多远。
清和院中他未曾禁她看书,她便偷偷背下京中地图,为的就是这一刻。
她撑着身子,一寸寸拨开压在身上的柴木,挎好包袱,指尖颤抖着掀开黑布一角。
阳光穿过缝隙直直照进来,有些刺眼,落在她脸上却带着暖意。
她怔了片刻——
眼前的世界,天地辽阔,四野晴明,不再只有赤红宫墙与冷香暗窗。
不是不再只有,是再也不可能有。
她深吸一口气,恨不得把所有的清新空气都刻进骨血。
前方的车夫毫无察觉,还在慢悠悠地挥鞭。
路旁是片林地。钟薏咽了口唾沫,压下喉头的紧张,忍着浑身的酸疼,从车尾跃下。
身形不稳,狼狈地在泥地上翻滚了两圈。
掌心和膝盖被摩擦得生疼,但她来不及感受疼痛。
她趴着喘了几口气,强迫自己爬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树下,倚着树干,冷静下来。
她将包裹摊在膝头,里面是她筹备许久的心血:换洗衣物、藏下的糕点、一张精细的景朝地图,一点零碎的银钱,还有一件玉笄。
是卫昭送给她的十六岁生辰礼。
那日清和院张灯结彩如在过节,只为了庆祝她生辰。他捧着小匣子来,说是他亲手做的,玉也是他特地挑的。
她被那刻意造出的温情蒙蔽了心智,竟也鬼使神差接了过去。
第二日她便清醒,故意摔了那玉,任匣子磕在桌角,玉碎两半,声响脆响。
他依旧没有发怒。
只将它拾起,找了工匠修补。但碎玉难全,就算被金丝包裹,那道裂纹仍然明显。
那夜他把玉笄抵在她胸口,命她数上面的醉芙蓉花一共多少瓣。
那玉笄刻得粗糙,芙蓉歪歪扭扭,叠瓣错乱,连工匠都未必能数得清楚,他却在此时,在这种时候,命她数。
她数了一夜。
钟薏盯着圆润的尾端看了片刻,忽然冷笑出声。
送笄不送簪。
他从没准备让她有选择的权利。
但她始终记着他当初说这玉的价值极高,自己攒的碎银不够,因此走前特地把它带上。
不能停留太久。
她迅速收好包裹,脸上抹了把黑泥,继续赶路。
现在连京城都还未出,她不可以松懈。
她加快步子,顺着城门的方向一路向南走。
今日卫昭登基,大赫天下,城门防卫松懈,她可以趁机混出。
但越看到那片城门,她心越发紧绷。
若是他比她预料的早一步发现她不见,若是他当真在万众叩首中起了疑心,遣人去寻,或者已经派人追来……
每次有人从她身侧快步走过,她都忍不住侧头看,手下意识攥紧包裹。
钟薏又
觉得自己过于草木皆兵了。
册封仪式必然无比隆重,现在他现在应该已经登上了龙椅罢?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却无法压下那种寒意攀爬上背脊的错觉。
她喉间干涩,耳畔仿佛听到幻听。
卫昭笑着在喊她名字。
她一惊,转头望去——什么也没有。
可就是那一瞬,冷汗从脖颈淌下。
他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鲜血淋漓的两次逃亡让她这辈子都不敢忘,所以她不敢想,此次若是失败,等着她的将会是什么。
她咬紧牙,继续走。
太阳偏西,金光洒在城墙上,像一片炽热的火海,照得眼睛生疼。
身子早已不堪重负,正午的逃亡已经够疲累,又几乎横穿大半京城,越走到后面速度越慢,几乎是意志拖着两条腿在动。
人群在城门前蠕动,钟薏终于混入其中,脸上灰尘斑斑,灰扑扑的袄子又脏又旧,任谁看去都像个可怜的流民。
她压着嗓音学旁人咳了两声,低头不语,生怕一开口就露了声线。
她盯着前方守卫问询的动作,记住每一个被放行者的举止,如何回答、如何行礼、又是如何被扫一眼便放过。
队伍离那巍峨的城门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也越发急促,像要从胸腔跳出来。
钟薏仿佛看见,城外无垠土地上,她爹站在阳光中朝她招手。
她还要去苏州,见娘亲。
还要回青溪,接阿黄。
一定会出去的。
她的计划很周全——避开陆路、先往江口,租船改道。
随便去一个城镇,再租车去苏州。
只要出得了城门,一切都会简单。
突然,一名披甲骑兵快步冲来,附耳对守门的几个侍卫说了什么。
那侍卫霎时神色一凛,收起漫不经心,眉头紧锁,眼神凛然。
队伍顿了一下,又缓慢前行。
钟薏心中咯噔一声。
队伍速度骤然慢下。
她看着前方一个个被仔细盘问、要求摘帽,亮眼的人,心跳仿佛被死死按住。
她压着惊惶,强迫自己不去乱动。
她若是现在转身逃跑,就是当场暴露。
冷静。他们不一定是在找她。
城门还未封,她还有机会。
她慢慢挪动脚步,眼看就要轮到自己。
她低下身子,刻意用袖口擦了把地上的灰,抹了满脸,又把身上的小包袱往胸口抱紧,双手搓得通红。
“你。”侍卫点住她,眉头一皱。
她一颤,佝偻着上前两步,嗓音压得极低:“回大人,小的是青溪人。”
她头始终低着,语气中带着受尽风寒的沙哑和乞怜:“爹娘早没了,原在城中讨饭,这几日实在熬不下去,想出去碰碰运气。”
侍卫眉头未松:“抬头。”
钟薏一顿。
她缓缓抬头,刻意偏着,只露大半张被尘灰遮得严严实实的脸,睫毛颤了颤,看上去怯懦又卑微。
侍卫盯着她看了一会,目光从她脸扫到她手上的包袱,再到她破旧的鞋底——
钟薏脚上那双鞋原是宫里的软底绣鞋,她早踩得脏污,又在泥地翻滚过,此刻几乎破了口,看着也无甚破绽。
她屏息凝神,连呼吸都算好了节奏。
侍卫还似有疑惑,想再问,旁边忽然有人喊:“快点快点,天黑前得清完人!”
他犹豫了一下,目光又在她面上扫过,终是侧身让开,抬手一挥:
“走吧。”
走吧!
她心中猛地一震,像是有人替她打开了枷锁。
钟薏深深鞠了一躬,姿态卑微得仿佛真的只是个冻得发抖的乞儿,不敢露出丝毫异样,挎着包袱,小心翼翼地迈出城门。
一步、两步……三步。
她没有回头,脚下越走越快。
风自前方扑来,混着冷冽的尘土,吹乱她额前几缕发丝。
她出来了!
真的出来了!
心头那块巨石轰然砸落,刹那间四肢都像卸了重担,轻得仿佛能飞起来。
她眼前逐渐有些模糊。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人群在骚动,有人高声喊着什么,守门侍卫快步冲上前去制止。她猛地回头——
那道巍峨城门,竟在她面前“咣——”一声,被彻底封死了。
她脸色刹那苍白。
一定是他。
是卫昭。
他发现了!
她脚下发软,却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害怕。
天色暗下,最后一抹红线在城门外消失。
原本还在排队出城的人群忽然被喝令止步。
“怎么回事?不是还没封门吗?!”
“皇帝登基,为什么不让我们走?”
人群嘈杂不休,还未来得及多问,远处尘土滚滚。
一队黑甲骑兵如箭般破风而来,马蹄声如雷,阵仗让人不寒而栗。
他们毫无预兆地冲入人群,迅速列阵,将整条通往城门的大道围得水泄不通。
兵刃未出鞘,反着夕阳冷光。人群瞬间安静。
无一人再敢说话。
紧接着,有士兵拿着一叠画像,每一张的人脸清晰可辨——
女子低头佝偻,脸上蒙尘,但眉眼轮廓娇艳,尤其是那道眼尾极淡的痣,像一滴墨滴在左下角。
“抬头!抬头!”
兵士沉声喝令,强硬地抬起百姓下巴,对照画像,一个不漏地查过去。
人群惶惶,有人尖叫,有孩童哭泣,又被母亲死死捂住嘴。
守门的侍卫也被调了回来。
他看见那张画像,脸色瞬间苍白,浑身僵直,几欲站立不住。
这这不就是——刚被他放出去的人吗?!
他的脑子嗡地一下炸开,立刻意识到自己完了。
下一刻,人群在他眼前无声劈开。
一阵蹄声由远及近,缓缓响起,如同黑夜中踩着尸骨而来的亡灵。
侍卫愕然抬头,瞳孔收缩——
那人骑着高马踏步而来,身上竟还穿着未褪的玄色冕服,玉带束腰,龙章辉映。
流苏垂落在鬓侧,半掩着眼,只露出一双黑深晦暗的眸子。
仿若从皇图社稷之上走下来的幽鬼,森冷寂然。
军队自动让出一条通道,无一人敢直视。
侍卫扑通一声跪下,连脖颈都僵硬得无法转动。
风从背后吹来,冷冽如刀,一路已经没有什么同行之人。
钟薏握紧包袱,强迫自己镇定,按着记忆中渡口的方向快步走去。
侍卫猛地跪下,膝盖砸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
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他身上,一点一点剖开他的脊背,比寒风都疼。
“她在哪?”
他嘴唇哆嗦,齿关打颤,不敢不回:“回、回陛下,人人已经走了!”
寂静。
长久的寂静。
卫昭终于转头,目光投向那扇早已封死的巨大城门。
半晌,他笑了一下。
声音幽冷:“开门。”
黑甲军队一动不动,在等最后旨意。
“传令,放马。”
“暗卫出城,五道并追。”
“封渡口、抄客栈、商路……全部查。”
“她喜欢走哪条路,朕知道。”
他声音忽而极轻,像是呢喃:
“——朕亲自去追。”
城门缓缓开启,发出“咣当——”的一声巨响,震动整条长街。
所有人噤若寒蝉,不敢动弹。
卫昭策马路过门前,衣袍金纹生辉,擦过侍卫面前的空气。
他一下瘫软,倒地不起。
玄甲军如潮水般自城中涌出,铁蹄滚滚,旗影翻飞。
街口渐归寂静。
夜里江面风大,水
浪呜咽,渡口荒凉。
一盏昏白的船灯挂在木杆上,映得码头边几道身影影影绰绰。
钟薏裹紧身上的衣服,握着包袱快步走近。
她攥着银子,压低喉咙:“今夜有船么?”
船家正蹲在江边上抽旱烟,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带着几分警惕地打量。
夜里问船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他上下扫了她一眼,见她灰头土脸、衣着破旧、拎着个包袱,倒也没多问,只吐出一股烟气:
“有,一艘。等会走。一人?”
钟薏点头。
“去哪?”
她顿了顿,避开最可能被追查的方向,轻声:“往西就行,去哪儿都行。”
船家盯了她片刻,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艘小船:
“那艘。晌午接了趟货回来,脚快,今晚起行。你银子若够,登船就成。”
钟薏将银子递过去,指尖冰凉,碰到对方手时,忍不住一颤。
船家接过银子数了数,也不多问,侧身让开了路。
她朝那艘船看去,船身漆黑,布帘掩着,幽幽的灯火从缝里渗出。
她攥紧包袱,深吸一口气,踩着码头湿滑的窄道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风声和浪声之间,自己的心跳也清晰可闻。
咚,咚,咚。
她低着头走。
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自己听不清风声了。
耳边只剩下那沉闷急促的——
咚。咚。咚咚。
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心跳。
可那声音逐渐加快、加重,甚至好像带起了尘土飞扬。
她陡然止步,整个人仿佛被一双冰冷的手按住脊背。
有什么正在逼近。
她僵着脖子回头。
第70章 江边“我给你穿好嫁衣,摆进金棺里。……
夜色深沉,江边雾气低垂,尽头尘土被狠狠卷起。
千军万马裹着呼啸风声从长道上轰然而至,马蹄踏破尘烟,像是要碾碎整个江岸。
为首的男人玉面玄衣,看不清神色。
——只一眼。
钟薏瞳孔陡然一缩,血液几乎瞬间冷透。
那身影熟到她只看了一眼,便像被雷击中,踉跄一步,飞快回身。
她猛地侧头,冲着船夫大喊:“快!快走——我给你钱!全给你!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
她的声音几近崩溃,几乎是撕裂一般从喉咙里蹦出来。
船夫嘴里的旱烟掉在地上,半截火星还在闪。
他也听见了身后那滚雷般的动静。
可不知来人是谁,正犹豫间——
一道声音穿透夜雾、尘烟、寒江水气,像是直接扒开骨缝灌进来:
“——钟薏。”
“你再走一步,今天所有放你走的人,我一个不留。”
钟薏身体猛地一僵。
她已经记不清他上一次喊她全名是在什么时候。
她不敢回头。
小船就在几步之外,轻轻晃着,似乎只要她再跑几步就能跃上去。
可她的脚被那句话死死钉在原地。
江风凛冽,扑在她脸上,割得眼角生疼流泪。
四下退无可退。
她站在江岸尽头,身后是他,身前是滔天江水。
她早该知道他会来,可她没想到,他会刚好追到这里,偏偏选在她以为能逃出生天的最后一刻出现。
她低下头,看向水面。
水波潋滟,寒气扑面,模模糊糊映出她自己的脸。
头发凌乱,眼神惊惶,脸上全是风吹出来的红痕,还有一路奔逃时留下的灰尘与伤口。
狼狈得几乎不像自己。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计划。
去苏州,见娘亲,再往西南走,回青溪。
阿黄还在李大娘家等她。
她要去接她,然后挑一个地方,继承父亲的遗愿,开一家药铺,再为自己赎一世的血债。
可现在,一切像是江水上映着的面孔,一触即碎。
身后动静逼近,一股铺天盖地的绝望扑面而来。
她不想回头,只能盯着、长久地盯着这艘原本可以带她逃离的小船。
风吹得她衣角翻飞,整个人像是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
卫昭在她身后,死死看着她的背影,心脏像是被钝器一下一下凿着,流出滚烫鲜血。
他痛恨极了这种好像永远也抓不住她的感觉,心中怒意更甚。
他登基不过半日,江山入掌,万民跪拜,在这世间最荣耀的时候,他想的不是权柄,不是父皇,不是江山社稷。
他只想着她。
他被心里陡然出现的那股抽骨挖心般的空落感压得几近癫狂,甚至没等礼乐结束,丢下百官,转身直奔清和院。
屋内一片死寂,烛火早已熄灭,他以为她还在睡,可床榻空荡,连一丝翻动痕迹没有。
角落里,一名小婢女被捆着跪伏在地上,满脸惊恐。
他慢慢走过去,弯下身,从她旁边捡起一封信。
那封信写得匆忙,笔迹有些颤抖。
说他们已恩怨两清,让他看在自己救过他的情分上不要再随便杀人。
那信不过寥寥数语,他每念一句,嘴角就多裂一分。
半点没提到他如何。
韩玉堂在一旁,提心吊胆,看着陛下忽然笑了。
笑得歪着身子,笑出了眼泪,捂着胸口喘气。
笑到最后,面色一点点崩裂,最后成了咬牙切齿的呜咽。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手撑着膝盖,像是要呕出血来。
“找。”
他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生生刮出来。
“把她找回来。掘地三尺,撕开京城,也要把她给我找回来。”
线索很快翻出来。
罪魁祸首竟是那早被他杀掉的花匠。
他亲自走过那条密道,悔意无时无刻不在凌迟他。
后悔只是砍了他的头。
等他把钟薏捉回来,他一定一定要把这贱人的尸体挖出,抽筋扒皮,碎尸万段。
他们顺着那条密道一路到了宫墙边。
那堆被撬开的砖石躺着,石缝中还残着指甲刮过的血痕。触目是猩红,一点一滴,全是她逃走时所留下。
他看着那些血,像是能看见她跪在这里,一点一点把那墙砖挖开,挖到鲜血模糊,却哼都不敢哼一声,只为了从他手里逃出去。
他摸着那血,半天没说一句话。
然后突然拔出佩剑。
未等旁人反应过来,一道血线已骤然划开。
“陛下!”
鲜血顺着指缝淌下,他却像是没有一丝知觉,只蹲下身,把自己的血抹在那些砖上。
一点一滴,把那些她撬开的、满是血痕的砖石一寸寸盖住。
暗红掺着鲜红,此时终于交合,鲜红在砖缝里流淌。
卫昭没有收力,手掌在粗糙石砖上一遍一遍摩擦,血肉被生生磨裂,血糊住了指尖,痛意钻心,他神色却愈发冷静。
他先替她亲手埋葬这条路,再把人捉回来。
*
玄色衣袍翻卷如墨,军马分列岸边,如同高立的铁墙,将她逼进死角。
卫昭翻身下马。
他向她慢慢走来,仿佛是从地狱深处跋涉而来的恶鬼,步步生寒。
他眉眼沉郁:“你现在回来,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个宫女,那个车夫,还有一路上放过你的那些蠢货……我都不动他们。”
“否则,我就让你站在他们面前,一个一个看着他们怎么死。”
钟薏猛地转身,狠狠盯住他,眼眶通红:“你敢!”
他忽而笑了一下。
不是愤怒,不是讽刺,而是一种掩不住血腥和癫狂的疯笑,笑得他面色扭曲。
“我有什么不敢?”他目光森冷地看她,轻声,“你不是早见过了?”
“我杀得还不够多吗?漪漪,你现在问我‘敢不敢’?”
他话里的恶意毫不掩饰,钟薏像是终于被点燃,声音倏地尖锐:
“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要把我逼到什么时候?”
“卫昭!我对你还有什么亏欠的吗?”
她哭着吼出来,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我陪睡陪笑,我顺你每一句疯话,你到底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你是要我死吗?!”
卫昭压抑着胸膛的起伏,死死盯着她,喉间血腥气弥漫。
他声音沙哑:“我不要你死。”
他目光炽热得要把她一寸寸烧成灰烬:“我只想你别再跑。永远别跑。哪怕只有一次——”
“哪怕只有一次,肯看我,不是躲,不是逃,只是认认真真看我。”
钟薏愣住,眼里瞬间蓄满泪水。
他越说越低,嗓音阴冷得发
颤,“漪漪,我恨不得把全天下的东西都捧到你脚边,把你供着,护着,只想你别走。”
“……我们两个好好在一起,怎么就这么难?”
“你偏要逃,偏要挑在我登基的这天,把我捅得血肉模糊。”
他一步步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血泊上,带着要把她生吞活剥的狠意。
“滚开!”
钟薏尖声叫出来,像是看见了什么肮脏、恐怖、令她作呕的东西。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意彻底褪去,只剩眸中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她后退一步,他就再逼近一步。
脚下是摇晃的木板,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江水。
卫昭停下,她还在往后退。
“你说我不放过你。”
“那你呢?”
他齿缝中挤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恨,“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是看你有没有跑!”
“你睡觉的时候翻个身,我都以为你要跑了。我病了,病得像守着骨头的狗,天天守着你。”
“想求你回头,你却连一个眼神都不肯赏给我。”
“你宁可看死人,天天给死人烧香,也不肯看我一下,是不是?”
风卷起她的鬓发衣角,钟薏眼里满是疯狂的恨,咬牙切齿道:
“你对我好?你把我关在宫里,杀我身边的人,毁我所有的退路,你把这叫‘好’?”
“你把所有人都杀干净了,我除了你可以依靠,还有谁?”
“你现在连我的恨都想拿走,到底还想要我什么?”
“你是不是人啊,卫昭?”
江风凛冽,她才察觉四肢已被冻僵,脸上的泪痕被风吹过,痛得如刀割一般疼。
可她坚持着开口:“我试过。我真的试过。”
“我告诉我自己,就这样吧,就困在你那清和院里,守着那寸天地里过一辈子也罢了。”
“可我不快乐,我痛苦得快疯了!你知不知道你杀过的那些人,整夜整夜地在我梦里,每次一遍遍来问我后不后悔。”
她闭了闭眼,睫毛上的泪水摇摇欲坠:“我后悔啊。”
“我后悔一辈子。为什么要遇见你?为什么要救你?”
“我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想杀了你!”
她吼出最后一句,声音嘶哑:“可是我杀不了。”
“我只能走。”
她看到男人身形顿了顿。
她猛地转身,一步步朝船边走去。
“停下。”
“钟薏——”
他一字一顿,“不准!”
卫昭眼底血红一片,他想追上去,又怕她跑得更快,整个人僵在风中,手背青筋暴起,掌中血痕重新裂开。
他看着她,一步步,一步步,从他手中走掉。
走得这样决绝,像是要将他一刀一刀剔出她的骨血。
江水翻涌,木板咯吱晃动,钟薏小腿发软,脚步却冷静无比。
“我已经逃到这里了……只差最后一步了……就最后一步,你为什么还不放了我?”
“到底为什么?!”
她回头,眼神里已没了恨和怒,只剩下彻底的、死寂的绝望。
“卫昭,不,陛下——你已经是皇帝了。”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坐在这世间最尊的位置上,万众拥戴。”
“可为什么你连一个想逃的女人都不肯放过?”
她眼里泛着极其明亮的光,几乎要把他刺伤,“我不欠你!是你欠我!你骗我辱我毁我,是你欠我的!”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茫然。
她终于笑出来,“是你欠我!欠我一辈子!懂吗?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卫昭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他看着她。
世界一寸一寸崩裂,胸腔像是被活活掏空,朔风从心口灌进去,冷得他想要发抖。
她说她做鬼都不放过他——那是他想了无数遍的梦啊。
他本该高兴的,他要的就是他们这样纠缠。
可当她真的带着决绝与死意说出口时,他的心却像是被人一脚踩碎,鲜血淌了满地,血肉模糊。
“漪漪!”
钟薏退后,整个人已经悬在边缘。
风声猎猎,木板摇晃得越来越剧烈,仿佛下一刻就要断开,带着她滚入滔滔江水。
她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发紫,眼底却有一种诡异的清明。
“放我走,”她轻声说。
“否则我就死给你看。”
她看着风中的那道影子,玄色衣袍衬得他面色雪白,唯眸色黑沉,唇角血红。
片刻,他忽然咬紧后槽牙,疯意从眼底一点点漫上来。
他低低笑了一声。
“你要跳?”
“行啊,那你去。”
“你给我跳下去。”
“钟薏,只要你跳得下,我就敢把你捞上来,把你那一身洗干净了,摆进寝殿里供着。”
“我们还未办婚事,没关系,我给你穿好嫁衣,摆进金棺里,就算你化成一堆白骨,我也每天替你梳头上妆,夜夜抱你入眠。”
他脸上的笑弧越来越大。
“你早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我去请全天下法门的高僧入宫,每夜敲钟点灯,唤你魂魄回来。”
“我让术士把你八字钉在梁上,让你夜夜都不得不回来看我,看我怎么亲吻你、怎么喊你,一遍又一遍。”
“你想做鬼来缠我,好啊,我求之不得。你要恨、要杀,我都给你机会。”
“我愿意。我乐意至极。”
“你来,钟薏,我等你。”
他一步步逼近,目光骤狠,语气突地一冷,
“不过等你跳了……”
“我就把你走过的每一寸路都铲平,将放过你的人一个一个剐了,挖他们的眼、剁他们的手,把他们的尸首堆在江岸给你看。”
“我让你死也闭不上眼,让你知道——你走不了也逃不掉,你想死我都不准你死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