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回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次日清晨,钟薏出门前,仍是习惯性地对着那间屋子喊了声:“我出门了。”
她已经整理好心情,安慰自己昨夜的不快就暂且先翻篇。
出乎意料的是,屋内传来一道低低的嗓音,隔着门显得有些沉闷:“嗯。”
她脚步一顿,略微侧头。
这是他这几日头一次回应她。
下午,钟薏从镇上归来,手里提着从李芳家带回来的菜。家里存粮告急,她便与隔壁的李大娘商量好,每隔几日去她那里取些菜,月底再结账。
大娘今日才知她家里多了个男人,听闻是她从深山里捡回来的,眼睛瞪成铜铃:“丫头,你你一个女娃娃跟大男人住,这成何体统?”
这已经是第三个这么和她说的人了。
钟薏抿了抿唇,知道大娘是关心她,违心安慰道:“他人还可以,我们约定好了,伤好便走。”
“哦,哦你太心软啦,真是随了你爹”
李芳想起什么,低声神秘道,“若是他有什么不对你来喊我,大娘家里还有个儿子呢,定能帮上忙。”
她心头暖意流过,敛下头轻声应了声。
走回院中,四下静悄悄的,只那间屋内传来锯木头的沉闷响声。
她放下东西,去了厨房,扫了一眼——药喝了,饭也吃了,连灶台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略一犹豫,走进那屋子。
他没有点灯,借着夕阳的最后一丝余韵,坐在桌边。
宽阔肩膀拢在一身布衣之下,身形清瘦,他低着头,侧脸认真,用平日她拿来砍柴的刀锯磨蹭木料,发出刺耳的“嚓嚓”声。
钟薏怔了怔,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木剑上。
“你做这个干什么?”
似乎是因为噪声过大,他才意识到有人来,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
“许久不练有些生疏。”
钟薏才注意到他额上沁出的一层冷汗,被屋外斜照进来的夕阳映得晶亮。
不但不折损他半分俊美,反倒因这一份病中的虚弱消磨了疏离意味。
两个人相隔不远,却没有对视,气氛尴尬。
“你昨日”
“昨夜”
两道话音撞在一起,彼此一愣,终于对上视线。
钟薏没憋住,噗呲一下笑了出来:“你昨日还在发烧呢,这些东西可以暂且搁置,等身子养好了再练不迟。”
卫昭挪开眼睛,浓黑睫毛投下一片浅浅的影子,沉默片刻:“昨夜多谢,是我冒犯了。”
她这下才真的愣住了。
哟!还会道歉!
看来也不全然是块捂不热的冷铁嘛。
她心情也好起来,笑眯眯摆手,语气格外大度:“没事没事,我不会记仇的!你昨夜是不清醒才那样,我明白。”
才怪。
钟薏看着他手里那把初具雏形的木棍子,勉强开口夸赞:“这剑做得可真好,你是江湖人士?”
此话一出顿觉有些失言,她咬着下唇:“我只是随口问问,你若是不愿意回答,也没关系。”
她想到他平日冷淡的模样,有些泄气。
果真,他没有作声,目光淡淡落在她脸上,拇指摩挲着那把棍子。
钟薏正想随便找个话题扯开,谁知他忽然开口:
“我不是江湖人。是上京人士,前些日子被仇家追杀至此。”
他语气淡漠,又补充一句,“家中有几分薄产。等我回京,定会报答你,你若是要黄金千两也不是难事。”
钟薏被他语气吓到,嘴里的“黄金千两”好像他手里这根木头似的轻飘飘不值钱。
她呵呵笑两声:“不用,我救你岂是为了那等身外之物。”
她本就随口一说,带着几分玩笑意味,不料忽地和他对上视线,似乎已经看她良久,目光幽深。
自己的心思好像在他眼中一览无余,她轻咳一声,飞快转移话题:“你今日想吃什么?”
还未等到回答,门口传来砰砰敲门声。
她跑出去开门,门外站着村东头的王阿虎,说自己今日有些脑热,看她回来便来看看。
“我没打扰薏妹妹吧?”王阿虎捂着脑袋小心问。
钟薏想起屋子里还没回应她的人,抿了抿唇,还是道:“没有,你快进来吧。”
她检查下来,王阿虎没什么问题,只是最近春种太劳累,给他开了一些固本养身的药便把人送回。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青溪小村依旧宁静如桃源。远处天际残留的红紫色霞光淌在门外溪河上,泛着波光。
她从出生便在这里,十四年如一日,每每看到这样的暮色,倚在门前,还是不自觉看进去。
厨房忽然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声,她一惊,匆匆循声进去。
一推开门,便看到卫明站在台前,手中拎着一把菜刀,姿势生疏得让她心惊胆战。
钟薏现在更加肯定,他定是京中哪家的贵公子,一时不察落到这般田地,竟然连菜刀都没用过
她看着他蹙着长眉,像是正犹豫该往哪个方向落下,下一刻终于下定决心,狠狠一砍——
“诶!你在做什么!”
她心头一跳,几步凑上去,顾不得和他拉开距离,伸手夺过手里的刀。
他似乎还虚弱着,手中力气松垮,随她掰开自己的手。
“我看你许久不来,天色又这么晚,”
他声音平静,垂眸盯着她,“我还需要休息。”
钟薏闻言一噎,才反应过来是在抱怨她来晚了。
她摸了摸鼻尖,心虚道:“抱歉有个病人突然来了,一时把你忘了。”
她被他眼神盯得有些发毛,忙卷起袖子,半截雪白手臂在房中仿佛在发光,她转身拢起案板上一片狼藉的菜:“你出去吧,我来就行。”
他目光移开。
钟薏说着,边上手推着他脊背,想把人推出去。手掌刚一碰上,触感紧实温热,她被烫到,又迅速收回手。
卫明出去,阿黄趁机溜进来和她讨食物。
算了算了,总归比大活人好。
*
钟薏很高兴,近日和卫明的关系一日比一日熟络起来。
他虽依旧寡言,可也不再那么抗拒她的接近,每次自己和他试探着搭话,他也会回应两句。
且意外的是,他和她见过的富家子弟秉性不同,随着身子慢慢恢复,便非要帮她做些什么。
“你什么都不会在这里呆着做甚?”
钟薏对上他一如既往的眼神,颇感头疼。
他不回答,高大的身躯挡在她面前,平日宽敞的厨房有他在也显得局促了不少。
拗不过他,她索性让他上山帮忙捡柴砍柴,她带着他去了一回,他便熟门熟路,后院带回的木柴高高堆成了一座小山,她甚至疑心,就算他明日就走,剩下的这些烧半年也烧不完。
这一日,钟薏在医馆中打杂,忽闻街上一阵阵马蹄声急促,门外一队官兵匆匆而过。
两个病人在堂内等她抓药,目送人远去,顺嘴开始聊天。
“你听说没,太子好像死啦!”
另一个人吓了一大跳:“兄台何出此言?”
“最近你没瞧见,上面到处找他,说是他外出失踪,都找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了。可我听说……分明找的是尸体!圣上龙体欠安管不住他们,几个皇子斗得厉害”
“死了也正常,剩者为王啊。”
“真是可惜了……我倒是觉得老四老五都不如老三,若是他赢了,肯定是个好皇帝……”
他们似乎意识到讨论话题的敏感,压下声音交头接耳。
钟薏把药材包起。
上京距离这里千万里,皇城更是远在天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与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她系上结带,想到卫明也是京城来的。
就是不知他是哪家的公子,上京官位茫茫,像他这样的应该很多吧
她原本也不在意这些,可用晚膳时和他聊天,实在想不出别的话题,还是顺口跟他提了一嘴,感叹皇家水深。
卫昭放下碗,看她一眼:“你很关心这些?”
他语气浅淡,话里意味不明,钟薏愣住,低头拨弄碗里的饭米粒:“倒也不是”
他突然开口:
“你救我,想要什么?”
钟薏被他
问得猝不及防,手指一顿。
这个一模一样的问题他第一日便问过,当时她敷衍过去了,如今过了近一个月,他口中意味显然不是随便一问,像是非要得到答案不可。
她心中不安,总觉得他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对他有所企图,坐在椅子上,犹豫着没有开口。
他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若是我做得到的必不会推辞。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本该报答。”
他语气笃定。
她闻言知道自己不能再装作无欲无求,嚅嗫着唇,半晌还是出口:“我我想让你帮我找我娘。”
多年藏在心里的执念就这样暴露在人前。
“她在我五岁时便离开了,我爹到死之前都还恨她,村里人也说她无情,但是我记得她对我有多好”
在钟薏零散的记忆里,娘亲的手总是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给她念书教她识字,给她讲各种故事,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她走了之后,爹待她极好,几乎把自己当成了半个娘一般把她拉扯大,可她看着别的孩子出门时被母亲牵着,下雨时有母亲关心,还是会羡慕不已。
“她走时跟我说她有自己的苦衷,所以我想找到她,我就想知道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娘已经走了快十年,钟薏知道自己的要求有点强人所难,不敢和他对上视线。
只盯着他靛蓝色的衣襟,脑中胡思乱想。
这件是她前几日去镇上买的,颜色衬得他很好看,可拿回来才发现尺寸小了些,袖口短了一截,包不住他手腕。她当时犹豫很久,还是咬牙买了,花了好大一笔银子
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木桌上白烛跳动燃烧的声音。
她被这种可怕的寂静折磨得心慌意乱,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如此求人,热气蔓延到脸颊。
最近他们相处融洽,她甚至把他当成朋友一样看待,可现在她亲手撕开了这层友好和谐的假象。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心思深沉?会不会以为救他回来只是为了利用他?
她是有私心,可是她也不是那般只图利益之人
她死死咬着唇,被脑中纷乱的猜想搅得快哭了出来,还是出口:“你若是”
不愿的话就算了,她去寻别的法子,去托别人。
或者她现在存了些银子,等钱攒够了,自己也能去找。只是天底下茫茫人海,她或许要找一辈子
“好。”
“诶?”她骤然抬起头,看他。
第52章 回忆2谁要跟你做朋友
“我说,可以。”
他深幽幽的眸子盯着她,“你没有别的要求吗?”
钟薏慌忙摇头,生怕他反悔:“不不不你能答应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一扫方才的慌张不安,眼底亮得仿若盛满星光,往前挪了挪:“你从京中来手底下定然有人吧?”
“我娘说过她想去京城看看,说不定她现在就在那”
她满心欢喜,自己果真没看错他!
她真的太高兴了,快十年的执念终于迎来一线希望,她开心得恨不得现在就出去大喊两声,或者在院子里跳一圈。
于是那个晚上她和他说了好多话。
从她小时候聊起,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随父行医的种种见闻,语调时而雀跃时而低落。
她又提到自己离开的娘,想到父母的那场争吵,心里难受得绞在一起,趴在桌上呜呜哭了出来。
太久没有倾诉,情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倾斜而出,好在他一直听着,没有露出不耐,那目光安静得让人不自觉想要多说一些。
钟薏有些不好意思,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抱歉,让你听了这么久废话”
犹豫了一下,一股冲动让她脱口而出:“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他一顿,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和她对视半刻,他眼眸微弯,才勾唇笑了:“好啊。”
这是钟薏第一次看他笑。
他本就生得极好,五官如今被晃荡的烛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色,眉眼像是要化开一般。
她看得怔忪:“你长得可真好看啊”
她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有些直白。
可他笑意更深,眼底晕开的漩涡仿佛能把人吸入一般。
钟薏看入神了,再一眨眼。
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躺在了床上。房中静悄悄的,夜色深沉,衣服都还好端端地穿着,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句“你长得真好看”。
她真的这么说了吗!
啊啊啊!
可是!她也没说错吧!
仔细一想,她觉得这有什么,卫明肯定也愿意听别人夸他。
她每次被人夸漂亮都会高兴好一阵子呢!
一想到以后就有一个同住的朋友,未来还能帮她找她娘,她又快乐起来了。
日子一日日过去,在这个小村里,时间像是被拉长了一般,温吞流淌。
她们关系越来越熟悉,有时她去采药也会把他拉上,两人一狗一起出现在山间林野。
一次偶然,她得知他的生辰,还特地给他庆祝了一番。虽然他面色不显,但她却觉得他也是高兴的,本来对她来说无比平凡的一天从这次开始便有了意义。
不过没过多久,她们就闹了矛盾。
事情是这样的。
卫明恢复得越来越好,包揽了家中的一切事务,甚至开始学着做饭。这点她颇为满意。
只是给他买了好几件衣服,尺寸总是不合适,不是大了就是小了。
钟薏想到他来了这么久,从未出过村子,她便提议带他去镇上看看。
他听完只用那双凤眸看着自己,眉头蹙起,抗拒意味明显。
她不好强求,可等到天气逐渐热起来,他那几身厚衣服实在穿不住了,她说什么都要带他去。
钟薏把他安置在济明医馆旁边的茶肆中,约定她结束便带他去买了几件夏衣。等她出来,他还是好端端坐在那里,像是半天都没动过位置。
她有些不好意思,请他吃了饭,去了成衣店。
店家见他,惊艳得连连称赞,说他气质出众,生得风华无双。钟薏听得心情大好,连带着多买了两件,心里隐隐有些得意,仿佛这些夸赞也带上了她几分似的。
出来时天色已暗下,夜市亮起点点灯火。
她往日一个人不敢呆到这么晚,怕走夜路总是早早回去。今日有他在,她便痛痛快快地逛了个够。
她们从街头逛到街尾,尽兴而归。
乘着月色回家,钟薏心情很好,两人在房门前分开。
在她看来,至少直到这里,一切都还是正常的。
她没想到的是,短短一夜过去,卫明对她的态度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昨日还与她并肩行走在夜市灯火中,漫不经心地帮她抱着东西,如今却连递个碗都避之不及,像是她身上带着毒似的。
她怔了怔,没说什么,以为是自己多心。
可整顿早膳下来,他目光冷淡,神色沉郁,没有多看她一眼。就算她笑着问他话,他也不是点头就是摇头,三句蹦不出一个字。
不过一夜时间,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钟薏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冷淡弄得心里发闷,可她也有骨气,他不理,她也不愿去热脸贴冷屁股。
就这样过了一天,直到第二日晨起时,她终于忍不住了。
天还未亮,她睡眼惺忪地推开门,却看他已经在院中练剑,身影翻飞,搅开四周晨雾,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手上的木剑像是活了过来,每一下都裹挟着微微风声。
钟薏站在屋檐下看他,忍不住了,终于开口:“你到底怎么了?”
剑锋骤然一顿。
远处鸡鸣响起,他呼吸依旧平稳,低头拿衣袖擦去剑上沾的露水,声音平静:“我觉得,我们应该保持一些距离。”
钟薏怔住,皱眉看他:“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
她不懂,她们之间距离再正常不过,可以说相处得很好,为何他要突然如此?
动作停下后,薄雾重新弥漫,将他身影半掩在晨色中,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只看到眼尾微微挑起,冷冷笑开:“朋友?”
钟薏被他语气弄得莫名其妙,没有懂话里的意味,只觉得眼前人被雾气包裹着,陌生得有些阴沉,教人看不透。
她没有得罪他吧!
便是前天是让他等了久一点,可她也是没办法,是她师父突然让她抄药单诶,她还特地跟他解释了,也道歉赔罪了
她没在自己身上找到原因,心里存了气,知道是他自己的问题,也不再自讨没趣。
他看起来也找到了自己的事忙,整日神出鬼没。
于是两人就这样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好几天没讲一句话。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第七日。
那日她回家路上被人拉住,神色古怪地问卫明怎么回事。她才得知,他把一位前日来她家看诊的郎君打了,据说伤得不轻,村里人议论纷纷。
很不巧,挨打的人是村长的堂外甥,事情一闹,已经惊动了老村长。
她心头一紧,没想到他会惹出这种事,不敢耽搁,主动去找了村长。
他到底是个外人,无故出手伤人确实该被谴责,村长本就对他抱有戒心,说看在她的份上才没有把人赶走。若他以后还是如此,青溪便容不下他。
她保证不会再有下次,才匆匆回家。
屋里,柴火噼啪燃着,灶台上热气升腾。
她一进门,便见卫明蹲在灶前,神色淡淡地拨弄火堆,动作熟练,早已没有刚来时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她站了一会儿,终于主动打破两人之间的僵持:“你为什么打人?”
他顿了很久,才说:“那人来了两次。”
说完便把脸撇到一边,不想再解释。
钟薏看着他半明半暗的侧脸,怔了怔,也想到什么,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本来满腹气恼,可看他这样,气倒是散了大半,也不想再怪他,只小声叮嘱他日后不要这样。
他没有回应,而是转头过来看她。眼神冷淡,神色依旧寡淡得像是什么都不在乎,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可是……他是关心她吧?不管怎么说,他之所以动手,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她。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有些微妙,说不上是什么情绪。
夜间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事,想着想着,便困倦地闭上了眼,暗自决定明日主动找他说话,就当是和好了。
可没想到一觉睡醒,第二日还没等她开口,他竟然主动和她打招呼。
不仅主动,脸上还带了一抹罕见的笑意,让她怀疑自己是睡糊涂了还是这场持续许久的冷战不是真的存在过。
更诧异的是,他诚恳地对她道歉,说自己前些日子是“一时糊涂”,情绪不佳,言行难免失当。
他其实一直把她当作真心朋友,哪怕回京,也希望能与她保持书信往来。
他神色认真,语气真诚,叫她挑不出半点错处。
她信了,也高兴起来,忽略了他情绪转变如此之快的种种疑点。
毕竟她平日里社交不多,有这样一个整日陪在自己身边的人,自然是好的。
他们的日子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只是,比起先前,卫明如今待她却愈发亲近了。
他对她越来越好,照拂入微,很多曾经避之不及的举动,因为她们的关系,如今变得顺理成章。
她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相处,习惯了他说话时必须和她对视的专注,习惯了他的手指偶尔落在她的腕、肩头,习惯了他替她做许多原本她可以自己做的事,比如剥核桃、倒茶水,甚至当她衣领歪了,他都会亲手帮她整理,动作自然,温热指腹极快地擦过颈侧又收回,叫她来不及拒绝。
有时候,她望着他的脸,会忍不住生出一点疑问——
这真的是那个说要保持距离的人吗?
可每当她撞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睛里总是坦荡,让她也分不清自己的疑问为何而起。
久而久之,她便也不再多想。
然而,这样的日子终究没有持续多久。
那个夏夜,当溪边传来第一声蝉鸣时,卫明忽然对她说,他要走了。
钟薏猝不及防。
这几日他越来越忙,也不像从前一样一直跟着自己,她隐隐察觉到什么,可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
心中失落感涌现,但她很快压下去——他本就不属于这里,更何况等他回去,便可以帮她查娘亲的踪迹了。
这么一想,方才的伤感一扫而空,她扬起笑,真心祝福他:“真好!你日后可要保护好自己下一次可不一定会遇见我这么善良的人了。”
说完她还冲他眨了眨眼。
可笑意刚扬起一半,就僵在了唇边。
因为她看到他脸上的神色实在有些可怕。
阴沉得快要滴水,黑瞳直勾勾盯着她,冷静到不是听到离别的伤感,而是在审视违背了他意愿的东西。
她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色,一时间有些不安,往后缩了缩,不自然问了一句:“你怎么啦。”
像是被她的声音拉回,他恢复正常的神情:“有件事我忘了同你说。”
“嗯?”
“前几日我便派人去查了你母亲的踪迹。”
他语气轻描淡写,却让钟薏血液瞬间窜上头顶,心跳开始加快。
他看着她,像是在观察她反应,“她可是叫宛容?”
钟薏的指尖发凉,心脏开始疯狂跳动:“你……有她的消息了吗?”
对面的青年点头:“目前看来,她确实在上京,不过你若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不如亲自去见她一面。”
她眼前几乎有些眩晕。
已经分开将近十年的人,再次出现
虽说她一直想看她过得好不好,可真到了这一刻除了激动,更多的还是害怕。
她咬着唇,半晌还是犹豫决定:“算了吧你去帮我看一眼就行了。”
她不敢去接近。
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十年过去,什么都会变。若她有了新的家庭呢?若她的生活里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呢?她还能叫她母亲吗?
她怕自己真正见到她过得有多好,又无力承受。
他听到她的拒绝,神色不变,语气仿佛带着勾子,钻进她耳中:“她抛弃你必然有苦衷。若是能见到女儿,肯定也很高兴。
“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青溪离上京如此之远,你难道要一直遗憾下去吗?”
第53章 “那个男人是谁?”……
闷了大半日的天湿沉沉的,终于落下雨来,噼里啪啦砸在檐下,潮气侵入屋中。
钟薏被巨大的响声吵醒,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石砖上,浑身已经被寒意沁入,四肢僵硬。
她茫茫然坐起,雨声依旧敲击耳膜,不知今夕何夕。
脑中一幕幕飞快划过。
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信了他的鬼话,想起自己是如何选择抛下一切跟他去京城,如何被他的面目蒙蔽被他骗得团团转,又是如何被困在这殿中无处可去
如今重来一次,她依旧逃不过他掌心。
头还晕沉着,疼痛恐惧愤怒悔恨一齐席卷而来,她扶着墙站起身,眼前一切逐渐交错恍惚。
红叶当初并未说错,就是这里,所有的一切姑且算是她自己设计的。
来京的路上,她与他并肩坐在车里,他问她,“若是有一间自己的房子,阿漪想要什么样子的?”
她当时毫无防备,当真给他细细描述她的梦想——
喜欢什么花,门扉是什么颜色,房前要有一片花圃,最好能种一棵桃树,花瓣飘落的
时候,一定美得像画中仙境。
竹子可以多一些,因为她看书上读书人都是听竹海涛涛声入眠她还说,床榻要够大,这样她睡觉时才不会掉下去……
她还记得他当时的眼神,带着耐心,和过去无数次一样专注听着,直到被别人打断。
来人毫不遮掩,隔着车厢壁唤他:“太子殿下。”
她这才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家境殷实的公子,而是景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卫昭。
她愣愣对上他的视线。
“怎么了,阿漪?”他神色如常。
她早已告诉了他自己的闺名,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他当时还一脸迟疑问她,可不可以像她父亲一样叫她漪漪,她犹豫很久,还是让他只叫她“阿漪”。
他仍像这样称呼她,可她心底惊愕未散:“你不是说‘家有几分薄产’?”
一身布衣遮不住他的矜贵气质,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发觉,上了马车之后他从未刻意掩饰,锋芒与强势已经摆在那里,是她自己没有察觉。
“这会影响我们的感情吗?”他不答,反而反问。
钟薏被他话堵住。
想了想,好像也不影响?
她只是从未想过会和这样尊贵的人成为朋友,前一日她们还一起坐在她的小屋里面吃饭呢,这种落差实在太大。
她有些不高兴,不高兴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钟薏低下头压下那股不虞,几息后,才慢慢抬眼打量他:
“那我要跟他们一样,叫你太子殿下吗?”
她歪头想了想,又自言自语般嘀咕,“好奇怪哦。你会不会对我自称‘孤’?”
她试探地看着他,语气仍带着点不确定,很快又找回了熟悉的相处方式,狡黠一笑,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能不能给我开开恩?”她双手合十,冲他笑嘻嘻地拜了两拜。
卫昭侧身避开,颔首:“可以。你也不需要给我行礼。”
她刚重新开心几秒钟,突然警惕起来:“那你刚刚问我是什么意思?不会是想报答我吧?”
他点头:“我会照你说的布置。”
“别!”
她急声,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收敛语气,“我不需要你这样,你只需要带我去找我娘。这就是最好的报答。”
“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赚钱,不需要你为我安排这些。随便找一间房子安置我即可,等我看到她,我自己会回去,回去的路上,我还可以顺路去别的城转转,我连路线都准备好了。”
马车突然碾过一段坑洼路面,她猝不及防往前一倾,被卫昭伸手扶住。
沉沉的重量落在双肩和腰上,他答应:“好。”
钟薏松了口气。
到了京城,他当真只是借给她了一处小院,位置不错,四周十分幽静,考虑到她习医,还特地留了一间做药房。她很满意。
卫昭说她一个人太寂寞,又安排了个丫鬟陪她,名叫翠云。为人有些沉闷,很少讲话,但是笑起来特别可爱,她一次注意到后,便多了个逗她笑的乐趣。
过几日又来了几个人,每顿做一大堆可口饭菜。他说他来得时候没人伺候,不习惯,钟薏便随他去了,只是她一人在时从不要她们服侍。
卫昭告诉她要等几天。她满心期待,但也没有空守在院中,按着她看过的书,几乎把京城逛了个遍,甚至还在一家药铺找了份短工。她手脚利索,经验丰富,掌柜听她说只是做些时日,还是爽快将她留下。
他几乎每日都来看她,陪她吃饭,每次来时,乘的都是一辆毫不起眼的木马车。她虽然高兴他会来,但心里还是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你一个太子……不忙吗?”
他脸上难得露出几分伤感:“我真心把你当朋友,宫中寂寞,每日只能借此出来半刻”
她立刻心软了,安慰他,还告诉他他每日来自己有多开心,把她画的画像拿出来。
“虽然有些丑,但是我好好画了!”
钟薏看他只是盯着,许久不说话,出声解释。
“这是我,这是你。你有点高,为了画面和谐,就委屈你矮了一点。”
“这个呢?”他指着一个看不见脸的女人。
“这是我娘。”
他指着旁边一个长长的灰色方块:“这个呢?”
她神色一顿:“这是我爹”
他指着旁边一团黄白的东西:“这个”
“这是阿黄!你不会这个都没看出来吧!”
他笑了,嘴边拉开一道弧度,可眼睛没有弯起。
她以为是因为她把他画得太丑,支支吾吾安慰:“我之后给你画更好看的”
他收起假笑,认真看她:“我也可以给你画。我画技很好。”
日子逐渐稳定下来,她每日都会问他一遍有没有她娘的消息,可得到的答复都只有“再等等。”
这几日,他没有来,院子里空荡了许多。可她的生活依旧忙碌而满足,她高高兴兴地写了两封信,一封寄给李大娘,一封寄给师父,带着她的京中见闻。
她在药铺认识了一个公子,他第一次来时是因为喝多了酒,小厮急急进来问她买解酒药。
话还没说完,后面的人已经等不及了,从小厮身后走出来,脸色难受得皱成一团,马上就要流到地上,又被人扶住。
她看着这醉得连话都说不清的公子,无奈地给他现煎了解酒药,递到他手里,让他喝下去。
自那之后,他便每日都来,也不打扰旁人,只是安静地坐在药铺里,偶尔和她聊上几句,一连坐了三天。
第三天下午,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他终于开口叫住她,说他们住在同一条街,无论如何都要送她回去。
钟薏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推辞无果,只能随着他一道。
他一路将她送到院门前,她客气地向他道谢,正要转身进门,远处忽然传来车轮滚动声。
她抬头一看,才发现那辆好几日未曾出现的木马车终于又来了。
两人俱是站着,看着那人从马车上缓步下来。卫昭来京之后依旧穿得极为简单,素到不符合他太子的身份。
她下意识转头仔细看了眼旁边的公子,他今日穿的是一身绿锦绣叶纹袍,颇为贵气,她却觉得远不如卫昭挺拔好看。
她不自觉展开笑,仰头看他走近,想开口问他怎么这几天没有来。
她不好意思说,但其实还是很想他的。
还没开口,手腕便被他一把攥住。
力道不算重,但她没有准备,被拽得脚下踉跄一步,又被他扣住后背。
卫昭的脸阴沉得骇人,凤眸冷冷扫过她身旁的人,什么都没说,不由分说将她扯进院内。
“卫昭?”她怔了一瞬,反应过来,挣了挣手腕,却被他握得更紧。
门扉在她身后狠狠砸上,门上的铜环发出一声沉闷颤响。
钟薏听到那位公子用力地拍门,问她有没有事。力道大得连靠在门上的她都感受到肩背撞击的余震。
卫昭没有理会外面的动静,只是盯着她。
虽然他现在的脸色有点可怕,但她已经习惯他这般的喜怒无常,每次自己又会调理好。
钟薏便放下心,侧着头想告诉门外的公子不必担忧,让他先回去。
可刚张嘴——
一根手指蓦然探进她嘴里。
微凉的指腹抵在她的舌尖,带着他身上熏香的味道,干净而冷冽,不知是什么名贵的香料,又混着她更熟悉的、属于他本人的气息。
她微微瞪大眼,未出口的声音和他的指节一同哽在喉咙。
门外的敲门声已经渐渐微弱,公子开始质问马车上的车夫,可车夫理都不理,像是直接走了,因为钟薏又听见了车轮滚过青石板的声音。
而卫昭的手指在她嘴里搅动。
她心头腾起怒意,被他莫名其妙的行为冒犯到。
狠狠咬下去——
却被他飞快伸手卡住下巴。
她想问他到底怎么了,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指尖压在她舌面上,脸色冷得可怕,半敛着眸子,居高临下地看她。
他用单臂跨过她的胸口,整个人逼得极近,用身体牢牢把她桎梏在门板上,她双手使力都无法撼动分毫。
一扇门之隔,脚步声低落远去。
沾在他手指上的牙齿被他一颗颗摸过,包括舌面,坚硬一寸寸碾过柔软湿腻,带来的触感让她脊椎发麻。
明明被堵住的是嘴,可是她好像无法呼吸一般,空气一丝丝塞进她的胸腔,唾液积攒在口中,马上就要落下。
“那个男人是谁?”
——跟你有什么干系?
“为什么盯着他看?为什么对着他笑?”
——她什么时候盯着别人看了?她本来就爱笑啊!
“为什么让他送你回来?”
怒气被彻底点燃,他堵着她嘴的样子分明根本没有准备让她回答。
她抬腿便朝他踢过去,他眼疾手快,腾出手压她的膝盖,仍旧没有松开塞在她嘴里的另一只手。
她没有犹豫,直接咬下。
腥咸的铁锈味瞬间在舌尖弥漫,浓烈得令人作呕。
他怎么不躲?钟薏没有料到他的反应。
她骤然松开齿尖,喘着气抬眸,对上他难以辨认的神色。
她清晰感觉到血缓缓从他的伤口渗出,顺着她的齿尖划过口腔,温热惊人。
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拿开。
钟薏忽然觉得脑子里面像是被谁塞了一团混乱的毛线,理不清头绪。
她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手指一点点拿出来。伤口很深,已经开始流血,鲜红浸满白皙指节,看上去触目惊心。
她把流进嘴里的血全部咽下,不再看他:
“我娘没有消息之前,你别来了吧。”
那次不欢而散后,他果真没有再来。
她等得焦急。焦急什么,当然是焦急娘亲的踪迹。
她这么对自己说。
可每次黄昏将至,橘红被青蓝覆盖,她都会忍不住望向院门。即便知道他不会来,仍旧克制不住地去听动静。
那个盛夏的夜晚潮闷,卫昭终于来了。
婢女听到动静,比她更快一步跑去开门,她还未睡着,坐起身。
她希望他带着消息来,又不希望。
所以她不想去迎。
门被缓缓推开,他自然而然踏进她房间。
钟薏没有闺房的概念,在青溪时,她的屋子便是狭窄的小房间,除了床和桌,别无他物,不分内外,卫昭在那里便经常进来。
到了这里,住得虽比从前宽敞许多,可她依旧不在意,房门始终未曾锁过。
外面的夜色深得快把人吞噬。
钟薏把灯点起,才看到他今日穿得额外正式,烛光下衣摆的暗纹泛着金光,像是刚从宫里某个宴会赶来。
他合上门,立在门前半刻,才慢慢走过来,坐在她床边。
浓烈的酒气袭来,让她眉头皱起。
他喝了酒。可若不是那股酒香,她几乎看不出来。
他的面色仍是惯常的冷淡,唇线抿直,眼神沉静得像是落雪。唯独耳尖泛着一点不合时宜的红。
“你娘,去了苏州。”
钟薏愣住:“不是说在上京吗?”
“行踪有误。”他短短解释,“现在还不知道她在苏州哪里,做什么。”
她刚来上京,母亲怎么又去了苏州?
疑惑划过脑海,但理智告诉她,总归比毫无消息来得好。
于是她振奋精神:“那我就去苏州找她!”
她把心底那股莫名其妙的失落压下,对他咧开笑容,眉眼雀跃,
“我早就想去苏州了,书上说那里生活富饶,走几步路就是小桥,四处都是好吃的铺子好看的风景你帮我到这里我已经很感谢了,不过若是麻烦你派人”
他蓦地凑上,含住她未出口的话。
第54章 不如趁现在,停留在恰好……
第一个感觉是软。
他的手指是硬的,肩膀是硬的,身上的肌肉也是硬的,唯独唇是软的,软得不像话,像是一片白云轻轻贴在她的唇上。
心脏被这朵云攥紧,收拢,她连思考都停滞了一瞬。
他呼吸间喷出的气息滚烫得奇怪,夹杂着淡淡酒香,拂过她脸颊,空气中酝酿出几分醉意,让她只能呆呆地维持被他亲吻的姿势。
卫昭伸手,落在她腰间,使她贴近自己。
他头更低下,唇瓣张开,带着试探的意味——
钟薏蓦然回神,推开他。
“卫昭!”
她以为他今日是想清楚了才来找她,可现在这般又算什么?
他没回答,也没有看她。
被她甩开的手收回,如玉的指节上前些日子她咬的痕迹还未消去,留下一道丑陋瘢痕,被碧玉指环半掩着,却依稀可见。
他微微低着头,光影映在他侧脸上,似乎醉得更厉害了。
钟薏心跳稍稍平稳了一些,她重新调整姿势,正对着他坐好。
她决心好好跟他说清楚。
“上次我咬了你,是我不对,我先给你道歉。
“但是,是你先莫名其妙冲我发脾气,还把手指塞我嘴里,不然我也不会咬你。”
她手指扣着衾被,组织语言,“我这几天想了很多,还是想跟你把话说开。
“小时候我娘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记到现在。她说,人的一生会遇见无数人,大部分都是相逢后成为彼此的过客。”
她真诚地看着他,露出笑,“但你不是。”
他终于抬眼看她。
“我很高兴可以遇见你,你对我来说,不只是个过客。
但我们的路终归是不同的,你是太子,你的人生是庙堂,是君临天下,你身边有无数人陪伴,而我我只想一眼我娘,然后过回自由平静的日子。当然,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去看看人间山河。”
她不是一个有大抱负的人,连遇见他都是计划之外。
但也仅此而已。
“我们是不一样的人,能有这样一段相交的经历,我已经很满足了。你在青溪说的没错,我们现在作为朋友,距离确实有点超过。
今天……就当是你醉了,不清醒,我不计较。”
她深吸一口气,“卫昭,对我来说,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是最好的关系了。”
卫昭听着,眼睛被火光映得仿佛铺上一层流光,看起来毫无威胁。
钟薏见他没有反驳,心底的紧绷放松了些,继续:“你忘了吗?你说过的,把我当做真心朋友。你以后真的成了皇帝,我会很为你骄傲的。”
一口气说完,她终于停下,试探问,“你怎么想的?”
空气静得像是一池深水,无波无澜,却让人喘不过气。
“阿漪,”
他终于开口。
声音慢得好像在咀嚼她的名字,“你想去苏州?”
“是。”
他点头,靠坐在床柱旁,垂眸转着指上的玉戒。
钟薏看他,察觉不到任何情绪起伏,没有她预想的生气或者不悦,似乎也是同意了她的这番话。
她悄悄松了口气,心里有些庆幸。
看来,她还是不够了解他。
她半开玩笑:“那太子殿下还愿意帮我吗?”
卫昭眼神投过来。
烛火在他瞳孔里跳跃,映出一抹摇曳的幽光,像是火焰燃烧在暗色湖面上。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唇边扯出一个几不可察的笑:“帮。”
他答应得太过于轻易,倒是让她愣怔了一瞬。
后来卫昭又在她房里坐了很久,阖着眼帘,等到蜡烛燃尽,她以为他要睡过去了,才骤然起身。
他踱步到门口,忽然回过身看她:“真的打算去苏州?”
钟薏不知道他为何又问一遍,还是毫不犹豫回答:“当然,我娘在那里,我一定要去看看。”
卫昭盯着她看了一瞬,像是在确认她语
气里的坚定。
片刻他收回视线,没有再问,转身离开。
属于卫昭的气息远去,钟薏终于安心躺在床上。
她以为自己会失眠,可意外地,她的心情还不错。
说通了积郁在心头的事情,她终于能彻底放松下来。
如果……忽略那股隐约的失落感的话。
她无法完全否认,自己对他并非没有一点动心。
可他们终究是不合适的。
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比他低一等,也从未因他的身份而自惭形秽,可他们之间横亘的并不仅仅是出身,而是成长的轨迹。
差异是绝对的。就像两条偶然交汇的河流,纵有一刻的相拥奔涌,终究仍要分道扬镳,各自归于不同海洋。
时间久了必然因为观念不同而争吵,就像她的父母。起初可以被爱意忽视的裂隙最终会慢慢扩大,直至无法弥合。
既然如此,不如趁现在,停留在恰好的距离里,一个未来回想起来,还带着温柔美好的距离。
这样她也不会后悔。
她吐出口气,闭上眼翻了个身,把那点不必要的情绪连通失落一起抛开。
睡觉。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钟薏是被闷醒的。
这个夜晚热得有些奇怪,她睡梦中浑身发汗,耳畔传来远远的呼喊声。
她倏然睁眼。
眼前一片黑雾缭绕,空气中弥漫呛人的烟气,意识被烈火瞬间拉回现实。
着火了!
火光猝然映入眼帘,火舌已经顺着帘帐卷起,烧得噼啪作响,门窗外人声嘈杂,夹杂着急促的呼喊和混乱的脚步声。
接下来的记忆无比混乱,她只记得自己喉咙被烟呛得剧痛,肺部如灼烧般难受。强撑着想要朝门口挪去,然而脑子昏沉,每走一步都像是踏进了一场虚幻的梦境。
突然有个人影猛地冲了进来,焦急地唤她的名字。
翠云扑到她身边,拽着她的手,几乎是拼尽全力地将湿帕按在她的口鼻上,然后猛地将她往外拖。
烟雾缭绕,火焰的炙热扑面而来,灼得她脸颊生疼。
她被拖着踉跄地往前冲,视线模糊,耳畔是烈火吞噬木料的噼啪声,身后是轰然倒塌的巨响。
直到她终于跌倒在院中的石板上,喉咙里带着撕裂般的刺痛,四周的空气骤然一凉。
她还活着。
她艰难地喘息着,抬头看去,院中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色。
四处都是人影忙碌的脚步,混乱的喊声交织成一片,然而她的耳朵却像是被灼烧过一般,嗡嗡作响。
她转头,想对翠云道谢。
却见翠云和她一样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翠云笑着笑着,声音却越来越哑。
钟薏的心猛然一紧。
“翠云?”她慌忙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后知后觉方才她把唯一的帕子捂在了自己脸上,“你嗓子……”
翠云愣了一下,轻轻摇头,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砾碾过:“奴婢没事,只是被呛着了,休息一下便能缓过来。”
愧疚如潮水般涌上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若不是为了救她,翠云怎么会这样。是她睡得太沉,险些错失了逃跑的机会。
“你别说话了。”钟薏牵住她冰凉的手,远处传来急促马蹄声,在嘈杂环境中格外清晰。
下一瞬,一道颀长身影越过混乱人群。
卫昭大步走来,火光映在他墨色的衣袍上,眉眼被阴影笼罩,映得神色阴沉。
他步伐极快,径直走到她面前,抬手便将她从地上拉起,动作强硬得不容拒绝。
外衫被覆到她身上,带着淡淡的冷香,与空气里焦灼的烟味格格不入。
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牢牢裹进他怀里。
他的手臂收得极紧,几乎要将她整个揉进他的怀抱里。
她挣了挣,却完全挣不开。
“卫昭……”
她刚开口,便听见他低沉的嗓音,语调比往日更冷:“别动。”
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绷紧,指尖收拢。
两人一同站在火场外,看着这座曾供她栖身的小院被大火吞噬,直至轰然倒塌,化作焦黑的断垣残壁。
钟薏侧眸看他:“我没事”
她抬头想安慰他,对上他沉沉的目光,眼底晦暗不明,像是许多情绪纠缠在一起,最终被生生压抑下去。
半晌,他终于眉眼缓和了一些,却并未说话,只是垂眸将她一把抱起,转身走向马车。
“阿漪,你今日受惊了,先随我回东宫歇息。”
他低声,“这场火,不是意外。”
钟薏闻言瞳孔骤缩,忽然想起那日医馆里听到的流言,一股寒意自背脊缓缓爬上来。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继续道:“此地不宜久留。
“你先去东宫住几日,等我把事情处理好,再送你去苏州。”
钟薏愣了愣,望着他,心中顿生迟疑。
她可以去别的地方的,甚至可以随便找一间客栈,为什么非要去东宫?
卫昭淡淡解释:“旁人大抵认为我和你关系不清白,因此连累了你。”
他的语气极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你现在不能单独出现在上京,东宫是我的地方,不会有危险。”
他目光沉静,等她回答。
钟薏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是,还是点了点头:“……好。”
进了东宫,她才知道他早已经把这地方准备好,按照她曾经说过的分毫不差。
院中还种了一颗巨大的醉芙蓉,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夜色下微微晃动,和书上一模一样。
这是她曾经在青溪和他说过的西域神花,极难寻得。
可现在,这花就开在东宫,开在她的院前。
说没有喜悦那是假的。
清和院就在他寝殿旁边,他们相处的机会增多,但卫昭应该把她那日的话听进去了,每次来时都保持在一个合适的交际距离,难免的身体接触也不参杂一丝暧昧。
不远不近,不深不浅,像是留给她喘息的余地。
她仰头望着那片花海,轻轻闭眼,对自己低声说——
老天爷,就让我留下最后一段美好时光吧。
周围的花木疯狂生长又凋谢,醉芙蓉被连根拔起,大雨冲刷留下的空洞,溅起满地泥土。
钟薏站在原地,黑洞在花团锦簇的院中显得格格不入。
整个院落被阴雨笼罩,雨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浸透了衣衫,带来入骨凉意,她立在院中,仿若幽魂。
小月寻来时,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给她撑伞:“娘娘,我们得走了。”
由于突如其来的雨,东宫的清理只能暂停,宫女们在正门前集合。
梨花看着那两个姐妹相携从门内跨出。竹伞下,那个大痦子女孩被雨水浇透,像是刚从河里捞上来一般,一身狼狈。
她清了清嗓子,为了表示对兜里银钱的尊重,还是问了一句:“东西找到了吧?”
矮个子的姐姐难得犹豫起来,看向妹妹。
雨水簌簌而落,妹妹没有看她,她不确定道:“应该是找到了。”
*
外面雨下得越发密,廊檐下的八角宫灯被吹得摇晃,火芯子一明一灭。
红叶小心翼翼踏进殿中。
她垫着步子,用气声指挥几个婢女把殿内的窗全部关上,又点起灯,驱散了满室的湿沉。
“红叶。帮我备水,我想洗个澡。”
帐内传来钟薏的声音,像是刚醒,红叶脚步一顿。
“娘娘,您不是不舒服吗,怎么这个时候洗澡”
半晌,里面传来她略显低哑的嗓音:“快去。”
这几天娘娘对她不冷不热的,红叶不敢再多问,忙让下面人备水抬进去,屏风后很快传来水声。
她犹豫一下,还是凑近些,看着那道朦胧的窈窕身影,“娘娘,需不需要奴婢服侍您?”
第55章 “你今夜帮我解了药,我……
“不用!”
里面人声音大了一些,又柔下去,“今天太闷了,睡醒出了一身汗。”
内殿的窗还未关完全,沾水的脚印沾水的脚印蜿蜒至浴桶边,匆忙凌乱。
钟薏靠在桶中,温水将她身体包裹,绷紧的神经现在才放松些许。
她被小月从那扇窗户送回,时间仓促,刚换好衣服宫女们便进来点灯。她躲在帘帐后面,发梢还在滴水,湿漉漉地贴在脖颈上,冰得她忍
不住打了个寒颤。
只能借着洗澡来掩饰一切。
暴雨声不停,密密麻麻地敲着窗棂,不知道卫昭今夜何时会来。
只是稍微泡了半刻,洗去疲惫和尘埃,钟薏便匆匆起身裹了衣衫,跪在地上清理地面上凌乱的水渍与脚印。
每擦拭一下,心跳都加快一分。
脑中过往的记忆重新席卷而来。
外面风声骤起,她想着事情,也没听到狂乱雨中夹杂的门扉开合声和脚步声。
那夜大火过去,她便在清和院住了下来。
卫昭以担心她的安全为由,让她暂时不要出宫。每日婢女们变着花样陪她玩,今日双陆,明日投壶,后日锤丸,生怕她会无聊。
她原以为,他既然是太子,应该是受尽宠爱的。
从她先前住的小院来看,膳食丰盛,用品精致,光是每日送来的点心种类都要比她在家乡见过的还多,怎么看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事实看来并非如此,东宫所有陈设简单,甚至有些地方空荡得不像是太子寝宫,宫人们穿着素净。
只是清和院是个例外。
婢女说他自从被歹人陷害回来,行事愈发低调,就连衣着都比从前简朴许多。
她看着这座冷清的东宫,才意识到,做太子并不意味着风光无两。
清和院就在他寝居旁边,有时甚至直到深夜,旁边的院子灯才会亮起,丛丛烛火映在窗纸上,她睁着眼睛看着,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入眠。
有一次卫昭来看她,话才说了几句,靠着榻竟直接睡着了。
她坐在一旁,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和眉间倦色,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拿一旁的外衫,想给他盖上。
可手才刚伸过去,便被人一把拦住。
卫昭的眉头紧皱,掌心覆在她手腕上,力道不大,只喉间低低溢出一声:“……母妃。”
剑眉蹙起,神情在睡梦中竟透着孩童般的惶惑无依。
钟薏怔住,任由他拉着。
她突然发现她们并非完全不同,她从小失去母亲,在泥泞中跌跌撞撞地成长,曾在梦里追逐那个温柔的背影,终究无法触及。
而他,连在梦中都在呼唤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名字。
翠云依旧陪在她身边,只是嗓子坏了。
宫里请来的御医说,至少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恢复,可她翻遍医书,发现这不过是最温和的说法。按照翠云如今的状况,她能再开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大火里朝她奔来的身影还历历在目,钟薏无比愧疚,问她她能给她做什么,翠云只摇了摇头,给她打手势:希望你高兴。
她当时一听鼻尖就泛起酸意,眼泪倏然落了下来。
她去不了医馆,翠云就成了她唯一的病人。
她每日研制各类药方,自己尝过后才敢让她服下,一遍遍地告诉她:“总有一天,你会好起来的。”
她郑重地承诺,等她离开这里,一定会去找擅长医治嗓疾的名医,一定能治好她。
翠云依旧无法开口,可她的手语已经打得很熟练了。她抬起手,慢慢比出两个字:
“谢谢。”
钟薏盯着她的手,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她不需要说,她会做。
这场火是四皇子卫恒授意,当日夜里卫昭宫宴结束后出宫,卫恒以为钟薏是他偷养在外面的女人,准备过夜,于是早布置好了陷阱,还放了迷香。
没料到卫昭半夜离开,只有钟薏一个人睡梦中被困火场。
“是我不好,连累了你。”卫昭语气颇为自责。
秋意渐浓,夜里已经有些冷瑟意味。他陪她用完晚膳后,才跟她说了这件事。
那时候的钟薏天真以为他隔这么久才告诉她,定是遇到了不小的阻碍。
她没有责怪他,凶手明明是别人。她早已知道他的困境,又怎会因为过去的事迁怒于他?
她想到翠云至今未曾恢复的嗓子,心里对那个恶毒的四皇子恨得咬牙切齿。
可她能做什么呢?
她闷闷地开口:“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的,一定会是你的手下败将。”
怒气直冲头顶,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既然查清……那我便走了罢。”
这段日子已经足够回忆,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不该再耽搁。
出来得匆忙,又比预期时间更久,也不知阿黄在李大娘家怎么样。
钟薏思绪飘远,心里泛起担忧,忍不住轻吐一口气。
卫昭神色淡淡,伸手倒了一盏茶水慢慢饮着,难得没有接话。
钟薏瞧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隐约生出几分异样,但也没细想,继续道:
“这段时间承蒙照顾,我很感激你。但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东西都收拾好了,有了我娘的消息后,还要麻烦你送我去西城门,那里有城禁,我一个人怕是走不过。”
她想到什么,突然蹬蹬几步跑去书房,兴冲冲拿出自己的地图,展开在他面前。
“你看,我都计划好了——”
她凑近他身侧,手指在图上指点,神采飞扬地讲自己的行程:
“跨过赓狄山,有一座太池,听说那里有个神医,我去拜访他,问问翠云的嗓子能不能治好,你们且安心等我传信;等治好了她,再一路往西,这段路陡峭,我准备租一辆马车……”
她沉浸在自己的计划里,眉飞色舞。
她已经想好了每一个细节,甚至连沿途的客栈、路线都仔细规划过。
卫昭听着,等她说得口干舌燥时,才慢条斯理地替她也倒了一盏茶,推到她手边。
钟薏端起一饮而尽,润了润嗓子:“说实话,最近真的有点闷,总是待在这里,虽然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她说到一半,忽然察觉到他有些安静得反常,转头看他。
他的侧脸轮廓分明,下颌清晰,薄唇还残留着一丝方才饮茶的湿润光泽。可眼神一直落在图上,没有回应她的目光。
她本以为卫昭会像往常一样回应她,问她一句“什么时候走?”或者“打算去苏州呆多久?”
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垂着眼,手指摩挲着杯沿。
“卫昭?”
她等了一会儿,伸手在他面前晃一下,他依旧毫无反应。
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她早已习惯了他克制隐忍的模样,以至于此刻的沉默并未让她生出任何戒心。
她凑近了一些,眉眼带笑,试图看清他的神色。
“你怎么啦?”她歪了歪头,轻声调侃,“你也想去吗?”
四目相对,他眼睫颤动,目光从图上移开,对上她圆媚的眼。
卫昭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反常地笑了,极少见地叫了她全名,眼中暗潮汹涌。
“钟薏。”
“嗯?”
“你救我,不过是为了找你娘,是也不是?”
她的笑意一瞬间僵住。
还没来得及解释,他紧逼:
“若我当日不是一身华服,你怕是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更别说救了我,对吧?”
他语气平静,连愠怒都没有,可她偏偏从中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前兆。
“怎么会!你怎么怎么这样说”
钟薏明显慌张起来,一股怪异的焦躁窜至全身。
被他猝不及防点破心底的隐秘,她的动机、她的犹豫、她的愧疚,全都暴露在空气里,赤裸裸地摊开在他的目光之下。
她不愿承认,但她清楚自己最初救他时,的确存了一丝私心。
那日山洞幽暗,透进微光,勉强照亮了他模糊的轮廓,那双眼睛是亮的,衣袍上的金丝绣线也是亮的。
可她已经……已经尽力去弥补了……
她无数次反问过自己,如果卫昭只是一个普通人,她还会不会救?
答案一直是肯定的。
但无法否认的是,正是察觉到他身份不同,才让她
坚定选择,把一个陌生男人带回家。
卫昭唇角倏然绷直,眸底勾起了深藏的深郁,像是不屑于再在她面前掩饰。
下一瞬,他骤然靠近,鼻尖几乎要相碰,呼吸交缠相闻:“你心虚了?”
她呼吸一滞,下意识向后仰了一步。
卫昭停在原地,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语调漫不经心:“不过是说了实话罢了。”
他这一动,整个人的影子投下,挡住了半室的明亮。
钟薏自认身量不矮,可在他面前仍显得娇小,在阴影下生出一丝难以言明的压迫感。
悠悠声音清晰灌入耳中,“我纵使再有权势,也不是万能的。找一个失踪十年的人,哪有那么容易?”
钟薏仰头盯着他,眼里满是不解,心头的不安终于开始发酵。
他明明——他当初明明答应得那么轻易,怎么现在忽然改口了?
他垂下头,眸色深幽,像一潭望不到底的死水:“阿漪,还想让我帮你吗?”
她蓦然警觉,又后退半步。
“你……你有什么要求?”
卫昭眼神紧贴着她面上,步步逼近。钟薏无意识再退,直到后背猛然撞上屏风,撞得摆件微微晃动,退无可退。
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靴尖直抵住她的,才低声:“我中药了。”
“?”
她脸色一变,伸手扣住他的手腕,体温比寻常高得不正常,脉象浮躁,血脉滚烫流窜,指尖还能感受到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意。
不像是普通的发热或气血浮动,反倒更像是……
她压下心头的惊愕,放开手:“谁下的?那个卫恒?”
卫昭不回答,反手一翻,握住她垂放在腿侧的指尖。
热度慢慢烧上,她本能地想挣脱,却被收紧,直到整只手被他牢牢包裹在掌心:“你没有觉得不对劲吗?”
他声音含哑,“比如身上。”
钟薏一愣,霎时生出不妙预感。
她原以为是两个人靠近体温叠加,经他一提醒,方才就一直存在的焦躁此刻好像被点燃了一般,带着火气,一路汇聚到小腹,形成一团燎人的灼热。
她呼吸急促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卫昭偏头,眸色沉沉:“酡梦散,只有交合可解。”
钟薏脑子一嗡。
她瞬间反应过来,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甩开他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给我下药?!”
她气得胸口急剧起伏,脸颊甚至因为怒气泛起潮红。
“是啊。”没有半分犹豫。
钟薏睁大眼,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怔愣了半秒:“你疯了吧?我救了你,你居然这样对我?”
“救?”他慢慢地抬起眼,“可我不想被救。”
她心跳如擂,猛地转身就要冲出去,去找解药。再不济她自己也能配一些缓解的药物。
可步子才刚踏出去,被卫昭一把握住肩膀,扣回屏风上。
“你总是急着离开,阿漪。”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么好,今夜你帮我解了药,我便放你走。”
“我会亲自送你去苏州——如果你娘还不在……”他侧头贴近她的耳畔,声音低得像是呢喃,“不管她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她挖出来,送到你面前。”
第56章 卫昭视角回忆我讨厌你。
若说卫昭这辈子做过最不后悔的两件事,一是十一岁那年在冷宫放的那把火,一把烧死了他的疯子母亲和平日欺辱过他的人;二是将钟薏从青溪骗到上京,用尽手段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他从开始就知道,她救他的目的不纯。
他第一日醒来,看到她心虚的躲闪目光,便猜测她是不是卫恒的人。
可观察下来,她根本不像个调教过的棋子。
她试探他的方式拙劣至极,总是找借口凑到他面前,殷勤地照顾他,想尽办法和他搭话,只差把“有求于你”四个字写在额头上。
医术普通,性子也蠢笨得要命,每日呲着笑脸,和谁都能搭上话,连外面的流浪狗都能进来对她摇尾乞怜。
每日绕着他转,操心他的一日三餐,对他笑得胜过外面开的桃花瓣,连他的伤口愈合都要比她自己摔了一跤更紧张。
不是外面的人,那便是有利可图。
她想要什么?图财,还是图色?
那只狗跟她一样烦人,动不动就蹲在床边盯着他。
滚。
你又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应该警惕的,可却意外地烦躁。
他花了几日才想通,既然她有求于他,那就各取所需。
她要钱,他给。
她要权,他也给。
可如果,她想要的是他呢?
那他就杀了她。
卫昭靠在床上,这样冷静地想着。
然后他开始等她主动开口。
若她敢狮子大开口,他就亲手捏碎她的妄念。
可她竟然迟迟没有提要求,给他调药,照顾他,絮絮叨叨地念着医书上写的药理,叮嘱他不能碰水,不能吃腥,像是一只喋喋不休的麻雀。
连伤口愈合的速度,她都比自己更上心。
直到一日他感染发烧,梦境沉浮之间,一股陌生的香气靠近,常年的敏锐让他迅速做出反应,本能桎梏住那只微凉的手。
——她竟然大半夜又来看他。
她这样若是说只图财,未免做得太过了吧?
他不觉得自己反应夸张,经年累月的刺杀经历让他保持敏锐反应,力道难免有些重。
可她反应极大,脸色骤然冷下来,挣不开便狠狠瞪他,像只炸毛的小兽。
他很少向人道歉,甚至连弑母那日都没有愧疚半分,可是她生气了,他便忍不住想要哄一哄。
她没有接受,冷着脸走了。
卫昭十八年来的人生里难得有些慌乱,可是他自认没做错什么,旁人若是这般莫名来床边碰他,早就死了。
他懒得管了,告诉自己,一个陌生人生气与他何干?
他的目的只是疗伤,等养好身体,便会离开。
只是,第二日她又用那种活力四射的语气和他打招呼,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怔了一瞬,鬼使神差地应了她一句。
……也许,维持和谐关系,也有助于他养伤。
于是,他等她回来,又给她道了歉。
他当时想的是,若是她不接受,那他就当她是空气,反正这种拉下面子的事情他只再做一次。
还好,她没辜负他的期望,原谅了他,还笑着说自己不记仇。
他看着她的脸,有点想笑。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连真情假意都分不出来?
这么虚伪的道歉,她竟然真的接受了?
心情莫名变好。
卫昭觉得她就是山中的狐狸转世,媚眼睛,翘鼻子,嘴角总带着笑,试探他时还藏不住自己尾巴。
说什么自己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
他眯起眼,盯着她看了很久,盯着她叽叽喳喳在他身边讲村里发生的新鲜事。
她有点不自在地偏开头,低声嘀咕:“你看什么?”
她嘴角的弧度未变,可耳根却悄悄红了。
原来如此。
他目光暗了暗,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低头饮茶。
连吃带拿。不但想要钱,还要他?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身份,怎么敢来高攀他。
那天晚上,他梦到她。
茫茫雾气里,她把那双如雪般白皙的手腕露出来,眼里泪光点点,娇气地跟他控诉:“卫昭,你力气怎么这么大?我好疼好疼啊……”
白日里那双手出现在厨房的灶台上,格格不入,此时拽着他的衣袖,被他握出的指印已经泛青,在纤细的手腕上显得无比可怜。
他听着她的哭诉,燥意涌现全身。
若是能安慰她,那他再道个歉也没关系吧?
没想到她气鼓鼓的:“我不需要你道歉!”
卫昭一愣:“
那你想要什么?”
他嗓子有些哑,若是她要别的他可能拿不出来。
她骤然凑近他,那股缠人的香气铺天盖地地覆上来,近得他能清晰看到眼睫上挂着的几颗泪珠。
她眸光含水,平日本就甜腻的嗓音变得媚人:“我要”
他屏息等着,可就在她即将说出口的瞬间——
他醒了。
他一定要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卫昭下定决心,接近她。
只是她每日都过得很忙,操心自己和狗的事不算,还要来管他,小小一个身影转得和陀螺一般,一刻都不停歇。
他看不下去,身子一养好便屈尊帮她干活。
她效率实在太差。
观察了快一个月,她终于露出狐狸尾巴。
吃饭时和他笑盈盈地说宫中的事,他以为她又要开始试探了,没想到不过感叹了两句,又转移到别的话题,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说。
他沉默着看她,耐心耗尽,直接挑明了她的心思。
他清楚记得,她当时睫毛眨动得飞快,头快要埋进碗里,连坐姿都变得僵硬,屁股像是要着火一样坐立不安。
真是拙劣。
可他不急,他等着她开口。
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能满足她。
钱?权?地位?他不缺这些。
她救了他一命,他甚至可以大方一些,就算她狮子大开口——他可以给她万千财宝,取之不尽的身外之物。
若是要他身边的一席之位,离开这种破旧的地方,等她再讨好他几分,也不是不可以。
外人看来他不够受宠,连东宫都格外寒酸,可那又如何?他攒了很多很多钱,多到可以为她造一座金屋,让她枕着黄金入眠,脚踏珍珠玉石。
可没想到,她只说要她母亲。
所以她费尽心机讨好他一个月,不是图钱不是图色,只是想让他找一个生死未卜的女人?
她说完后,还不敢看他,仿佛心虚了一般,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一瞬间,卫昭生出了一种荒谬的可笑感。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看透她,她没有真心,救他别有目的,接近他,不过是为了有所图谋。
他本该对此嗤之以鼻,早就知道她会向他提要求,已经提前拟好了应对的筹码。
可为什么当她开口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可笑,甚至可恶?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意涌出,他盯着她,桌下的手指收紧,指甲死死扣入掌心。
他努力保持仪态,试图维持一贯的平静和冷淡。
可那一瞬间,他几乎想一巴掌拍碎面前把他们隔开的桌案,掐着她的下颌让她看着他,问她为什么不求别的。
沉默太久,以至于她怯生生地抬头看他时,眸底带着水光。
他强迫自己扯出一丝不咸不淡的笑意。
答应了她。
她以为他愿意听她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于是越发高兴,叽叽咕咕地讲了半夜。
声音像雨滴敲打着屋檐,没完没了,他被迫坐在那里,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童年,她的家人,甚至连家里的狗是怎么捡到的都要拿出来细说一遍。
大概是熬得不清醒了,说要和他做朋友,还说他好看?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心底生出诡异的快意。
可转瞬又觉得她真的很烦。
烦得让人心痒,烦得让人想要把她揉碎吞入腹中。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让他失控?
她不知道,她根本不知道。
她说喜欢他的脸,喜欢他的眉眼,甚至连他的手都要偷偷瞥上几眼。
她在夸奖他,可那又如何?
她只是动动嘴皮子,他却要因此彻夜难眠。
他更生气了,一把把她劈晕,这样就看不到那张让他心烦意乱的脸。
等他的人来,他会甩下一万两黄金,让她只能看着他背影高傲离去,等她后悔时,再苦苦求他把自己带走。
她太会掩饰,就算点明了有求于他,每日还是对他花言巧语,甚至给他庆生。
天知道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过过自己的生辰了。
他的出生被断言不详,自小无人问津,后来他离开冷宫,生辰也改了,真正的那一日,或许只有他自己还记得。
那日她问他,他像是中邪了,鬼使神差地把真实的生辰说出口,不出所料地在她脸上看到喜悦:“太好了!”
钟薏摆着手指头算,“那不就是四日之后!”
她笑眯眯地拍他的肩膀,理所当然地承诺:“我会给你好好庆祝的!”
那日他过得确实很难忘。
她好像比他这个正主还高兴一般,拿了她爹埋在院子里的酒,非要和他喝,两杯下肚,自己就先睡了过去,最后还麻烦他把她抱回房里。
她窝在他怀里,身体软软的,像是一朵随时会飘走的云,轻飘飘地压在他身上,却又像是生了钩子,用力扯着他一点点地往下坠。
他每日练剑都能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神,和那只狗一样,一齐看着他。
他很得意。
若是她这么爱他的脸,给她多看一些也无妨。
毕竟,在她的目光里,他会兴奋得发抖,甚至……开始逐渐享受那种微妙的快感。
他享受她这样看他。
他享受她目光追随着他的样子,享受她不加掩饰地夸他好看,享受她主动靠近他时,带着一点点不自知的讨好。
青溪的生活过得平静,算是生命中难得一段平静时光。
他可以确定,若时光回溯,钟薏会对什么最好奇,必然是他为什么突然跟她发脾气。
他在茶肆等她,不料听见两个青年在大肆讨论狎妓之事,言语轻佻,用词极为大胆,明明与他无关,他却坐在那里,清晰地听完了全部。
本来如风过耳,可那夜,他又梦到了她。
这次她趴在他床侧,占去床榻的小小一角,眼睛弯弯的:“卫昭我今日好开心”
平日甜腻的嗓音此时掺了蜜,他心跳声轰鸣,目光落在她白色绢衣下隐隐约约的轮廓。
她捧着自己的脸蛋,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脖颈仰着,眼角眉梢都带着媚意。
“你今日听见他们说话,想到了谁?”
——想到了谁?
那个跳着叫着笑着的身影窜进脑海。
他呼吸滞住。
她笑得更甜,歪着脑袋凑近,柔软的手轻轻触上他的侧脸,指尖轻扫,像是挑弄,又像是刻意的引诱。
“你是不是喜欢我?嗯?”尾音痒得人发狂。
他喉咙干哑,说不出否认的话。
她怎么能这般理所当然地缠着他,让他习惯她的存在,又在他戒备放松的时候,悄悄钻进他的梦里?
她歪着脑袋,得寸进尺地钻进他怀中,让他把她揽住,柔软、温暖,带着让人眩晕的香气。
嘴唇红润得像是吸食人精气的妖鬼一般,对着他嘟起:“我知道你喜欢我,来亲亲我吧”
他伸出手,覆在那抹润红之上,用力,直到她眼眶泛红,
带上泪花。
他把从那些粗鄙之人口中学到的词汇,统统压在她身上。
卫昭睁开眼,胸膛起伏,掌心仍残留着梦里她的温度。
他绝望发现,即使是在梦里,他也没有否认喜欢上了她。
他不由自主关心她,关心月信她回家的时间,关心她吃的好不好甚至开始学习做饭。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也会被这些情爱之事缠身,直到这场梦。
但不行。
他还有未竟的事业,他还要把那些践踏过他的人统统踩在脚下,他不能喜欢任何人——尤其是她。
卫昭立刻决定,要拉开距离。
可她呢?
她只难过了两天,便真的不再理他了。
也不再看他,也不再冲他露出那种可怜又勾人的眼神,像是终于清醒,终于把他当成了陌生人。
且这副冷漠的模样,偏偏只做给他看。
她对别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大方,对那些故意装病的男人也笑脸相迎。
只有他。
梦见她靠近他、亲吻他,低声喊他名字。他在梦中紧紧抱着她,怕她一转身就不见了。
他醒来时还是那间茅屋,满手冰凉。
他跪地求她,梦中吻她,全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妄念。
她总能抽身而退,干净利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意识到,就算他现在马上离开,也不会让她有任何起伏。
她会如常生活、微笑、如常把他彻底忘掉,甚至和别的男人共享一生。
他不可能接受。
他冷冷看着那张不属于自己的笑脸,心头郁气一寸寸漫上来,像火在烧。
他不是那么鲁莽、只会靠武力的莽夫。
可他最后还是出手,把那人狠狠打了一通,拳头落下的瞬间,才勉强压住胸腔那股无法言说的疼。
他故意没有遮掩。
他想看她来找他,想看她皱眉、低声和他说话。哪怕是责备他。
那也代表,她在意自己。
果不其然,她主动来了。
一脸认真地坐在他面前,像在谈判,又像在教训人,认真得叫人想发笑。
跟他解释她为什么不拒绝这些人,让他去给人道歉,以后不要这样。
她就坐在旁边的木凳上,小小的一团,抱着膝盖,语气严肃又认真。
她说:“以后不要这样了。”
他盯着她唇瓣一张一合。
她还说:“他的哥哥还帮过你呢那日就是他背你下山的”
他忽而想,她的嘴巴果然还是适合拿来做别的事。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干净,像是真的觉得他该去听她的话。
——可他凭什么听?
她真是太自以为是了。
她以为自己来讲道理,他就会改?
她以为他们之间还能回到“讲道理”的关系?
她越是想掌控局面,他就越想反过来,把她按进怀里、锁住她的手腕、捂住她的嘴巴,让她哭着喊着叫他名字也别想走。
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带着目的接近他?
她凭什么笑着对别人?
凭什么眼里没有他,凭什么心里不止他一个人?
凭什么从头到尾,都把对他的一点好意藏得那样体面又高高在上?
她到底是拿他当什么?一只对她有利可图可以施舍怜悯的狗吗?
我讨厌你。钟薏。
讨厌你装作无辜,讨厌你离我那么远,讨厌你自以为是对所有人的善心,却唯独不给我一个眼神。
你假装关心我,为什么不能永远装下去?
——是我不争气。
他认输。
心脏在她靠近的那一刻,已经不由他控制,自己疯了一样地跳动。
他认命。
既然他控制不住心跳,那就控制她。
让她永远都只能这样看着他,让她的目光里永远只有他。
第57章 解药“你当真如此天真,觉得我会放过……
“……不管她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她挖出来,送到你面前。”
他语气里的深意让她不由战栗,后背发凉。
眼前的人背着光,深黑的眼眸发亮,带着心惊的疯狂,陌生得像是变了一个人。
“卫昭你别这样”她呼吸紊乱,忍住难过和紧张,声音软下来低声求他,
“我们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这样我不求你帮我找人了,现在放了我,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空气静得诡异,她甚至可以听到自己血液急速流窜的声音。
药效正在发作,如同有成千上万根羽毛同时在身体里搔弄。
全身开始滚烫,烧得她发软,脚下一阵虚浮,若非他按着她的胳膊,她怕是早已滑到地上。
“并非我故意想给你下药。”卫昭解释。
钟薏眼神一亮。
他补充,“但凡你不说那么多计划,不把自己说到口干舌燥,怎么会喝下那杯茶呢?”
她被他毫无道理的话震住,睫毛颤得厉害,眼角溢出水光。
他把过错全部推在她身上,“我给过你很多机会,现在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的。”
“什么机会?”她死死盯着他。
细细密密的痒汇聚到一处,她双腿颤抖,快要支撑不住,喘了口气,却被自己发出的声音惊到。
“漪漪,为什么一直想离开我?你已经到了京城,进了我的地界,怎么还想着逃?”
他不答,叹息一声,伸手越过她胳膊,像抱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一般,稳稳将她拥入怀中。
他胸膛灼热,让她无比难受,像是一张大网兜头罩了下来。
“是你说我娘在京城,我才跟着你来的!”
钟薏抖着嗓子控诉,拼命挣扎着退出他的怀抱,“不要叫我漪漪!”
她动作剧烈,卫昭被迫松开手,但那双漆黑的眼睛仍然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她难过得几乎要落泪,却倔强地咬住唇,不愿示弱。眼前的人曾是她信任的朋友,是她愿意交付真心的人,如今却亲手将她逼到绝境,让她无路可退。
她开始喘得更急,药效烧得指尖都在发烫。
钟薏强撑着最后的理智,艰难抬头,“你到底给我下了多少?为什么……我们反应不同?”
卫昭的眸子落在她唇上。
“我只喝了一杯,你也只喝了一杯,阿漪没试过怎么知道我们反应不同?”
他居高临下的声音变得缥缈,像是隔着一层雾,她意识越来越混沌,再也撑不住,靠着屏风滑到地上。
发烫的脸颊贴在冷硬的地板,难耐地蹭了蹭,试图用冰凉的地面缓解身体的燥热,可根本没用。
好热不够凉还是不够
钟薏蜷缩着,崩溃地伸手去扯自己的领口,细密的喘息不受控制溢出唇边。
暧昧声响落在沉寂的屋子里,她心尖一颤,抬眸撞上那双冷静却隐隐泛红的眼。
他的神色看不出丝毫情绪,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漆黑的靴边停在她不远处,仿佛耐心的猎人在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她心头怒起,瞪着他:“你给我走!”
她气得浑身发颤,可气息不稳,声音失了力道,说出来更像是软软的嗔怨。
“我当真是瞎了眼居然信了你”
眼眶开始发热,嗓子也跟着哽咽,“从今往后……我们便再也不是朋友了!”
之前对这个人的心动如今看来不过是笑话,所有的好感、信任,此刻统统变成了锋利的利刃,狠狠回刺给她。
他还嘲讽她的用心不纯,明明他才是那个最恶毒、最虚伪的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不择手段!
她为曾经对这样一个人交付过自己的真心而感到无比羞耻。
空气寂静一瞬。
下一刻,那双鞋终于动了。
她尚未来得及躲避,便被人猛地抱起,坚硬的手臂箍着她的腰,动作不紧不慢,将她放在榻上。
床铺泛着凉意,她忍不住贴近,又惊醒要走。
才刚撑起身子,手腕被人攥住。
“做不成朋友,我们便做别的。”
钟薏猝不及防,被迫跌入滚烫怀抱。这床四周靠墙,唯一的出口也被他彻底堵上。
她张牙舞爪想挠他,却像是被他预料到所有反应,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根绳子,动作干脆地将她的双手背过身捆在一起。
她眸中涌上惊怒,可被束缚得动弹不得,像是一尾被扔在案板上的鱼,只能徒劳地摆动身子。
腰被人死死箍住,他的鼻息拂在耳后,太过亲密的姿势带着不容忽视的侵略,让她肩膀一僵,蜷缩起身试图躲避。
可他的脸凑在她颊边,亲吻覆盖下来,竟让乱窜的躁意有一瞬舒缓,随之而来的是成倍的骚痒。
“放心,我仔细学过,必不会让你难受半分”他语气难得柔软下来,手上的掠夺却截然相反。
嘴唇相碰,这次卫昭终于探了进来,带着几分不熟练的急切,叼着她的舌头不得章法地吮吸嘬弄,不知如何克制,只剩下本能。
钟薏崩溃,满心都是抗拒,她的吻和亲密本应是留给她深爱之人,而不是在这样屈辱的境地下发生。
她想咬他,却被提前察觉到意图,一只手从她衣襟里收回,隔开她的齿关。
她被吻得喘不上气,眼前一阵发黑,药效灼烧着她的理智。他又渡过空气喂给她,故意不让她完全吸够,让她在窒息中忍不住仰头,被迫去迎合他。
意识一点点模糊、溃散,不知不觉间被拽入深渊。
卫昭终于把手给她解开。
眼前只有能让她解渴解热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不该,可是体内沸腾的躁意折磨着她,思绪已经无法运转,只能凭借本能抓住唯一能缓解折磨的存在。
混乱中她双手颤抖,还是抓住了他的衣襟。
钟薏听见自己的呻吟,凌乱、急促。
胸口起伏得厉害,唇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舌尖被吸咬到隐隐发麻。
她怔忪地望着他此刻依旧漠然的脸和血红的薄唇,片刻后,鬼使神差贴了上去。
可是不够
已经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清醒还是混沌,她只想尽快结束这场煎熬。
虽说是初次,但她被药效迷昏了头,并未感到多少疼痛,反而是他。
感受到覆在身上的力道一松,她皱眉看他。
自己药还未消,他怎么就结束了?
却看他脸上难得的尴尬和怒意,伸掌捂住她半张脸,低头再次亲下去。
像是非要证明什么似的,他动作比方才更急切,带着几分固执,汗津津的肌肤毫无阻隔地紧贴。他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说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什么时候做了什么梦,梦里她是如何勾引的他
“别说了!”
钟薏已经决定,她们之间的接触仅限于这个晚上,两个人只有解药的关系了明日即便再见面也只是不会打招呼的陌生人。她不会原谅他,也不会再跟他有任何牵扯。
她被烧得难耐,身体被完全掌控,而他却在她最狼狈的时刻,俯身贴在她耳边:“知不知道,那次我打了人,为什么第二日又跟你重归于好?”
他下颌滑落的汗珠滴到她白得反光的胸口,温热的触感让她猛地一颤。
好似本就不需要她回答,他迫不及待继续,“那是因为,那个晚上我进了你房里,”
生怕她听不清,他语调故意放慢,像是在回味,“看着你睡着的样子第一次亲了你。”
“漪漪的嘴唇,很软,”
“身上的味道……”他向下移了些,深深地嗅闻她颈侧的气息,“甜得让我睡不着。”
“梦里乖得不得了,还会回应我”
他抬起头,摸着她发红的眼尾,“其实,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我们已经亲密过好多好多回”
卫昭的声音染上欲色,因为兴奋而尾音战栗,像是疯魔的征兆。
“?”
她一瞬间寒意直窜后脊,狠狠挥出一巴掌——
被他无赖地握住。
他拉着她的手顺势往下摸,摸到一手滑腻。
“滚!”钟薏终于忍无可忍,低声怒骂。
他身体像座大山,将她牢牢压住,容不得她逃开分毫。
*
窗外天光大亮。
钟薏意识沉沉浮浮,醒来后的身体如被碾碎过一般,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冲击脑海,让她连睁开眼睛都觉得难堪。
心底的羞辱和愤怒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撑着酸软的身体勉强起身,指尖颤抖着胡乱裹紧衣衫,忍着全身的疼痛,一步步地往榻外爬走。
她要离开。
她受不了再在这里呆半刻。
可就在她刚下榻,脚踝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骤然扣住——
熟悉的姿势让她立刻想起昨夜他是如何在她一次次想跑的途中把她重新拽回,身子一抖。
卫昭的力气大得惊人,手上一个收力,顷刻间就把她拖拽回来,重新揽进怀里。
“占了我的身子,还想去哪?”
他刚醒,嗓子含着昨夜残存的情欲,沙哑又慵懒。
钟薏心一颤,怒意压过恐惧,抬手推拒他:“是你逼我的!”
她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冰冷疏离,“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两清,我不需要你再帮我找我娘,你也不必再拿我捡你回来的动机说事。”
她不想再和这个疯子有任何牵扯。
话音刚落,卫昭的脸色骤然冷下。
他微微眯起眼,视线像是化成实质一般在她脸上缓慢游移,眼底的情绪让人不寒而栗。
“是吗?”
他的拇指从她脚踝离开,慢慢上滑,带着故意的轻佻和暧昧,顺着她光裸的小腿慢慢往上,“是谁昨晚求我进去?”
钟薏瞳孔狠狠一缩,血色瞬间涌上脸颊,她猛地抬手想甩他,可下一刻便被卫昭轻而易举地捉住手腕,束起压在床褥间。
“放开!”
“是谁哭着求我别停?”他声音压得很低,贴在她耳边。
她脸色煞白。
“说好的,解了药就放我走!”
“呵。你当真如此天真,觉得我会放过你?”
“漪漪?”
“漪漪?”
卫昭又唤了一声,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看着那一团小小的影子,“在地上做什么?”
钟薏被吓了一跳。
眼前还是长乐宫的白玉地砖,雨丝从未关紧的窗户飘进来,打湿了大片地面。她跪坐其上,膝盖已经被磕得发麻,她却没有丝毫察觉。
他来了。
熟悉的、令人胆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她所有的理智,身体结结实实一僵。
她下意识绷紧身体,四肢僵硬,目光忍不住落在那扇半开的窗——
只要她够快,她能不能……?
第58章 “我这几日,还不够听话……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钟薏的肩膀蓦地一颤,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她试过。
她已经试过无数次。
她也记得他当初是如何一点点磨平她的棱角,如何把她像驯化一条忠诚的狗一样驯化她,软硬兼施,一次次把她捉回,让她变成一只温顺依赖的宠物。
他现在也是这样,不是吗?
将失忆后的她安置在陌生的环境里,再以天神般的姿态拯救她,把她的朋友、父母全部赶走,让她在无助与痛苦中只能依靠他一人。
对她若即若离,逼她沉溺在随时可能被抛弃的恐惧中,最终不得不献出自己,以此牵绊他。
身居至尊之位,将一切尽握掌中,肆意操纵她的情绪、命运,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是不是很美妙?
想到这里,钟薏只觉一阵从脊椎深处漫上的恶寒。
她竟然瞎了眼还重新爱上过他。
男人的气息越来越近,身体的温度透过空气渗过来将她牢牢缠裹住。她背对着,忍住想
要立刻跳出窗户逃走的冲动,强自坐直。
卫昭伸出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
战栗从接触的那一点肌肤蔓延,发自本能的惧怕让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然先一步做出反应,下意识往旁边躲去。
那双手僵在她身侧。
卫昭脸上的温柔裂开一丝缝隙,眼底浮光隐动。
钟薏呼吸紊乱,压抑的记忆顷刻间涌入脑海,将她吞没。
不能慌!
她飞快地伏低身子,再抬头时,手心里已然托着一颗圆润的珠子,语气轻快,极力掩盖声音中的颤抖:“找到了!”
短暂的沉默中,只剩屋外狂风怒号。
男人蓦地轻笑一声,弯腰把她揽在怀中,掌心贴紧腰肢,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肌肤,熟稔扣紧。
钟薏拿捏不准他有没有看穿她。
卫昭向来睚眦必报,哪怕只是一个不经意的退缩,他都会怀恨在心,然后在床榻上加倍索取。
失忆的这段日子,她不知吃了多少次暗亏,如今回想,她每一次心软顺从,都是落入陷阱的第一步。
她低下眼睫,柔顺地靠在他怀中,记忆突然被拖入第一次逃跑后被捉回的那个夜晚。
外面宫婢的惨叫声几乎撕破黑暗,殿内却是死寂如坟。
她跑无可跑,被逼到角落,惊惧和绝望缠绕在一起,像一根冰冷的绳索将她勒紧,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逼近。
卫昭一身血污,深色的外袍被鲜血完全浸透,沉甸甸地吸饱了腥气,血珠顺着衣角一滴滴落在华贵的地毯上,慢慢晕开,脸颊上溅着未干的血迹,眉眼间戾气森然,瞳孔里烧着猩红。
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目光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躲什么?嗯?”
他嗓音染着尚未散去的暴虐,似笑非笑地俯身,陡然拉近距离,和她鼻贴鼻地对视,“跑了一次还不够,都到了这里,还要躲我?”
眼前的男人和那夜沾血的修罗脸庞重合,钟薏眨眨眼,抬手勾住他的脖颈,笑得眉眼弯弯:“方才衣服上的珠子掉地上了,我在找。”
卫昭盯着她,眸色深沉,似在辨别她话中的真假。
“一颗珠子有什么要紧,头发还是湿的。”
半晌,他才低笑一声,视线滑过她敞开的衣领,把她抱起放在妆镜台前,拿起棉帕,细细地为她拭去发丝残留的湿意。
姿态温柔,仿佛真的是个细心照拂妻子的丈夫。
“听闻,下午薏薏身体不适?”他语气轻描淡写。
“啊对,睡一觉好多了。”钟薏心跳加快,应了一声。
指尖不经意收紧,她望着镜中的卫昭,恍然间竟生出一种晕眩感。
短短一个下午,她所有的记忆尽数归位,如同再次亲历了一遍十四岁至十七岁的人生。
曾经那个连情绪都懒得表露的人,如今把温柔笑意嵌在了脸上;曾经不屑于伺候人的他,婚后竟学会了几种简单的发式,愿意亲手为她梳理青丝。
这般柔情,若是不知情,怕是会真的误以为他心中存着半点真意。
但——
本性难移。
卫昭指尖穿过她柔软的发丝,顺着发尾落在她的后颈,轻轻揉了揉,声音温柔得像是哄弄孩童:“真的休息好了吗?怎么突然发呆?”
肌肤敏锐地察觉到他指腹的温度,她全身发麻,疑心他又在试探自己。
冷静,现在他还不知道她已经恢复记忆,先手在她。
他虚伪、偏执、疯狂、嗜血、纵欲、残害双亲,杀害手足,与山间野兽无异,戴着温润的假面,耐心而缜密地将她重新锁回掌心,而她竟一度天真地以为自己找到了爱情。
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这一点的确让人心寒无力。
但她不会就此妥协。
数次逃跑的经验积攒在脑海中,一个计划基本成型。
她压下所有情绪,转过身,抬眸看着他,拉过他还在揉弄的手,藤蔓一样的柔荑缠上握住:
“外面雨声太大,半天没见到你,总是有点心慌……”
她仰头望着他,眸光柔顺,依赖得恰到好处。
男人静静地和她对视。
一秒,两秒,唇边的笑意越扩越大,仿佛被这番话取悦到。
棉帕被他漫不经心甩在台上。
下一瞬,他倾身压下,炽热的气息裹挟着淡淡的龙涎香,将她的所有呼吸尽数占据。
唇瓣触上的刹那,掌心顺着后颈一路向下,缓缓收紧,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意味,像是在惩罚她方才那一瞬间的逃避。
钟薏全身肌肉微僵,却没有躲,任由自己沉入这个虚假的情爱之中。
两人跌跌撞撞地落在榻上,炙热的气息交缠,他唇齿间带着故意的撩弄,力道仿佛要把她吞入,当她将要沦陷之际,他又突然停下。
钟薏的指尖扣进他的发丝,微微喘息,恍惚间睁开眼。
下一刻,身上的重量倏然远离,炽热的温度抽离得毫无预兆。
卫昭直起身,倚在她身旁,指腹擦过她侧脸,嗓音低缓:“薏薏,我们日后一直这样在一起,好不好?”
哪样?
快感如潮水退却,肌肤霎时冰冷。
两人对视,卫昭眉眼看起来依旧温和,把自己脸上的水痕细细涂抹在她唇上,耐心等她回答。
钟薏手臂软绵绵地抱住他,声音带着嗔怨:“……我这几日,还不够听话吗?”
男人不答,垂眸望着她,手掌不经意拂过她的喉间,带着一种温柔的掌控感。
钟薏的心和他的动作一起沉了下去。
他今日已经试探过自己三次,必然察觉到了什么。
她得趁他还没有完全集中警惕的时候,赶紧逃。
计划的轮廓愈发清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随即,指尖顺着紧绷的肌理,划过他的锁骨,一寸寸向上,带着缱绻的温存。
她微微仰头,眸色潋滟,轻柔地引诱:“进来……”
*
公主府内。
卫婉宁懒懒倚在榻上,被婢女小心翼翼喂着葡萄,小月冒着风雨进来求见。
她来了兴致,缓缓坐起:“那个女人记起来没有?”
小月难得犹豫了一瞬,还是低声答道:“回公主的话,奴婢觉得……娘娘应是记起来了。出了清和院后,便神思恍惚,面色苍白,怕是过去的记忆并不多好。”
“果真是她!”卫婉宁嗤笑一声靠回躺椅,由着婢女给她捏肩。
不枉她今日为了她亲自进宫走了一趟,硬生生拖住卫昭许久。
那个小妾让她曾经吃过多少醋,试探过多少遍,因此渡过无数个不眠夜晚。
本来知道卫昭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谋划众多,她应是感到嫉妒的,可想起钟薏在慈和堂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
死寂而狼狈,她心里半点酸意都生不出来。
她把怒气撒在卫昭身上:
“下午我去求他他不听,说什么相处久了便养出夫妻感情,我倒是要看看,等他知道自己和恩爱贵妃同床异梦是什么心情,哈哈哈哈”
*
一夜过去,雨过天晴,阳光落在妆台上,映得镜中一片温润光亮。
“娘娘今日的脸色跟外头的蓝天似的!”
红叶喜滋滋地替钟薏梳理青丝,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高兴,动作轻快。
钟薏脸上多日残存的阴霾,像是随昨夜的风雨一起消散了。
这让她心头松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她私下里已经偷偷拦下了好几回监视,试图给娘娘一个喘息的机会。可她的状态不见好转,陛下不在的时候更是懒得开口,像是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本心怀愧疚,以为自己擅自行动反倒害了她。
没想到今日一看,镜中人眉眼清亮,狐狸眼里神采奕奕,像是换了个人。
她心里隐约生出些疑惑,但很快被欣喜盖过,主子心情好了,她们这些下人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红叶又不由得嘟囔着叹了口气:“娘娘也要多吃些才是啊……”
她想起今晨晨起时的景象。晨光下,那窄细的腰肢上遍布深深浅浅的指痕,触目惊心,带着昨夜余留的力道,瞧着可怜极了。
许久没有如此夸张,她当时惊得差点叫出来,忙不迭地拿帕子替她遮着。
红叶嘴巴一抿
,心里不是滋味。
圣宠太盛也不是件好事……
钟薏坐在镜子面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一边忙碌一边嘴上不停的红叶。
她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离开的翠云,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是死是活,是被发卖还是幽禁。
思绪刚刚浮现,便被一声惊呼打断。
“娘娘!”红叶忽然惊呼,神色紧张翻着妆匣:“这匣里怎么少了三根钗子!”
她在锦盒里找了几遍无果,忍不住抬头问她,“娘娘可有印象?”
钟薏暗暗叫苦,藏包裹的时候把这个财迷给忘了。
没想到她会连这些小东西都记得一清二楚。
“无事,应是不知何时落在别处了”
红叶闷闷应一声,明显还是没放下心:“难道说长乐宫有小偷?!”
钟薏生怕她再追问,匆匆转移话题,“快些罢,昨日不太舒服,今日有空,去把陆太医唤过来。”
第59章 囚禁“钟姑娘,你想不想出去?”……
今日距离钟薏被正式关进东宫,已过了三日。
卫昭上午进了皇帝寝宫,和四五皇子一同面圣。
近来,皇帝服食的丹药让他时常昏沉,连带着他们也在殿外候了许久,方才得太监传召入内。
殿内堂而皇之摆着那尊巨大的青铜炉鼎,呛人的烟灰几乎要掩去人气。
榻上之人明明已半只脚踏入黄土,眼睫枯槁,却不似外界传言那般虚弱,依旧心思算尽,拢着宽袖靠在榻上。
卫昭用半条命换来的沧州军务刚拿到自己手中,皇帝硬生生割了一半出来,分给卫恒,冷眼看着他们两个兄弟相斗,等着谁能踩着对方爬上去。
就像他们这些年来每一场较量一样。
从皇宫回来的路上,卫昭一直沉着脸,身边的太监察觉到他周身压抑的氛围,不敢多言。
直到踏入东宫,他的步伐才稍微松懈,径直走向清和院。
越往深处走,脚步不自觉加快,心跳也随之急速跳动。
站在门前,卫昭停了一瞬,听着屋内寂静无声,猜她是闹累了歇下,轻推开门。
“砰——”
身前歪着砸来一只玉质金蝉,他身形一偏,那东西擦着衣角飞过去,重重砸在门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旋即跌落地面,碎成两半。
卫昭抬眸,见帘帐后人影微颤,钟薏怀里抱着一只花瓶,警惕地盯着他,像个被侵犯领地的小兽。
他往前走。
“别过来!”
她猛然拔高嗓音,竭力给自己壮胆。
卫昭置若罔闻,继续迈步。
钟薏掌心沁出薄汗,随着他的逼近不自觉想要后退,又咬牙撑住不动。
三日了。
她被困在这里三日,连东宫大门都不得踏出一步。唯一熟识的翠云也不见踪影。
只要她想方设法靠近门边或者宫墙,宫人们便垂首挡住她,温声劝道:“太子殿下吩咐,您不能出去。”,若她要强冲,那几个婢女便直接把她拖进殿内锁起。
原本陪在她身边的翠云也消失了,她去问卫昭,他只冷冷说翠云有别的事要做。
明明就是故意的!
于是她每日只能望着墙外的蓝天,看飞鸟掠过,连一只麻雀都比她自由百倍。
“你再过来我就真的砸了!”钟薏握紧瓷器威胁。
卫昭停了一瞬,神色不明。
他目光流连在她颤抖的手臂上。
今日婢女给她换上了一袭曳霞裙,轻纱宛如朝霞流泻,映得她整个人都透着一丝不真实的虚幻感,偏生一身素白肌肤裸露,斑驳着几日来尚未散去的痕迹,红紫交错。
卫昭静静地看着她这般轻盈柔软的模样,仿佛真的会从他手心溜走似的。
他今日心头本就压抑,此刻更是生出烦躁。
卫昭轻描淡写:“砸吧。砸得越狠越好,最好砸死我。”
“这样你就自由了。”
钟薏的指尖微微发颤,脑中一片空白。
这人疯了。
她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满是惊疑不定,指间握着的瓷瓶都开始不稳。
可卫昭站在那里,神色平静,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仿佛正在等她下手。
钟薏呼吸微乱,手指收紧,就在犹豫的一刹那,他跨步上前,花瓶被他稳稳夺走,连带着她的手腕一并被扣住。
卫昭有点想笑。
他低头看她,目光里带着几分嘲弄和遗憾。
“你瞧。你连砸都不敢。”
就算他把她关在这里,就算她再讨厌他,她也不敢。善良得近乎迂腐。
她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被他盯上,被他一寸一寸地拿捏,动弹不得。
钟薏挣扎不脱,恼恨地咬上他手,死死用力。
齿间很快尝到铁锈味,她咬得极深,牙齿磕到他的骨骼。
然而他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没有乱。
钟薏被这份诡异的冷漠折磨到不寒而栗,胃里一阵恶心,一抬头就撞进他幽深的黑眸里。
卫昭的手缓缓覆上她的脸,修长的手指沿着她颤抖的下颌往上,用力掰开她的齿关,迫使她松口。
她舌尖发麻,嘴里一片铁锈味。
“漪漪……”他尾音带着一点笑,“怎么对夫君这么凶?”
她忍着反胃的感觉:“呸,你是什么夫君?”
“洞房夜都过了,我不是你夫君,还想要谁当?”
双手被他束在小腹前,姿势像极了屈辱的囚犯,她甩开头,想起这几日少了好几件的小衣,瞪他:“你是不是把我小衣偷了?!”
卫昭垂眸看着她:“这怎么能叫偷?那衣服摆在那里,你又不穿。”
她不让自己碰,那他只能捡些别的聊以慰藉了。
她气得发抖,脑中浮现这几日半夜将睡未睡时被什么东西触碰的感觉,嗓音尖利:“你这个畜生,□□犯,恶心至唔——”
猝不及防的吻带着几分教训的意思,钟薏怒极挣扎,却被他困得更紧,直亲到她浑身力气被抽空,喘息紊乱,眼尾浮上一层暧昧的薄红。
两人的唇上都沾满了血。
他松开些,掌着她后背,低声:“你就会骂这些?”
钟薏眸子骤然瞪大:“无耻!”
“嗯。”他直接应了,语气带着意味不明的愉悦,“我娘都不这么骂我。”
钟薏被他这句混不吝的话激得更加羞恼,手腕被钳制,动弹不得,只有身子挣扎。
卫昭毫无愧色,把着她腰肢,探出舌尖寸寸舔舐颈部的肌肤,直到舔到她带血的唇边。
含糊和她表白:“漪漪……好喜欢你。”
喜欢你就这样呆在我怀里。
喜欢到想把你弄脏,吃进肚子里。想把你锁在这,哪儿也不准去。就算是九天的仙女,他也要拖进泥地里。
钟薏被诡异的触感激得后颈发麻,脸颊烧得更厉害,手肘狠狠抵着他胸膛,把他往后推。
“你这叫喜欢?喜欢不是这个样子的!喜欢是想要一个人好才不是禁锢。你要是喜欢我,就该把我放了,还我自由。”
卫昭的眼神倏然沉下来,黑沉沉的目光像是一把钝刀,慢条斯理地剖开她的血肉。
“这么说……”他嗓音发寒,“你有喜欢的人?”
钟薏不答,手上用力。
卫昭盯着她,阴郁的神色一点点浮上来,掌心骤然收紧,嗓音沉得像一潭死水。
“告诉我。”
“是谁?”
“是上次送你回来的男的?还是……早就放在心里藏起来的人?他在青溪?”
他低声念出一个名字,又念出一个。
他一个个报上青溪的人名,每一个都是曾与她有过交集的男子。
钟薏被他神色吓到,他居然在那个时候就那么仔细地观察过她?
一股被人窥
伺的黏腻感从脊背窜上,她直觉自己要是承认,怕是下一刻他就能发疯当场杀了谁。
她咬唇不语,心跳快得要炸裂,手上力气不自觉松开。
下一刻,她听见他笑了一下。
轻微,冷淡,没有温度。
“难怪……”
卫昭低哑着嗓音,嗤笑一声:“难怪你不愿乖乖和我待在一起,原是心里有人了。”
钟薏指尖微颤,胸腔剧烈起伏,忍不住反驳:“我——”
“你不说也没关系。”
他漠然地打断她,
“我一个个查,总能查到。”
他缓缓低头,嘴唇贴近她耳畔,慢慢道,“查不到,我就把这些男的全部杀了,把尸体带回来,让你们旧情人相认。”
钟薏猛地睁大眼睛,整个人一瞬间僵住。
“漪漪说,我对你好不好?”
他的指尖抚上她的脸,缓缓向下,沿着她的下颌一点点滑至脖颈摩挲,冰冷得像是毒蛇爬过。
她死死地瞪着他,眼前一阵眩晕。
她不敢赌。
如果她承认了,他真的去杀人。
她不能害了无辜的人……
“怎么?”卫昭低笑,声音极轻,“舍不得?”
钟薏抖着唇摇头:“没有没有喜欢的人,我刚刚是胡说的”
她心中涌起绝望。
他就是一个讲不通道理的疯子!
他眸光仔仔细细落在她身上,好似在审视着什么,带着病态的探究欲。
他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拍了拍她后背,嗓音平稳:“乖一点,漪漪。”
卫昭语气回温,像是给她台阶下:“你若乖一些,过段时日我便放你出去。”
“你同意我去苏州?”钟薏稍缓过神,半信半疑。
卫昭眼底划过讥讽,面上不显:“当然不是,我指的是你可以出东宫转一转。”
钟薏浑身僵硬,眼底最后一点侥幸彻底熄灭。
他不会让她逃,也不会让她自由。
可是——
这并不代表她会放弃。
因此,当有人找上她,问她要不要逃跑时,她几乎没有犹豫。
那日她坐在院中的秋千上,被日头照得恹恹,有宫女替她打着扇,风微凉,却无法吹散她心头的沉闷。
忽然,一道极轻的声音贴近耳畔:“钟姑娘,你想不想出去?”
钟薏睫毛一颤,抬眸看向身侧的宫女。
陌生的脸。
这段日子以来,院中伺候的人她早已认得七七八八,可这张面孔,她从未见过。
心底一瞬间警铃大作,可那宫女神色坦然,甚至在她看过来的瞬间,极快地低下头,跪在她脚边,嗓音压得极低:“奴婢是外院的,每日远远看着姑娘,实在可怜,想起家中的小妹……”
她抬头,目光真诚,“奴婢……想帮您。”
钟薏心脏剧烈跳动了一瞬,自由就在前方朝她招手。
明知有可能是陷阱,她只犹豫半刻,还是义无反顾:“你怎么帮?”
宫女靠近一步:“明晚,东宫会有大乱。届时,姑娘就有机会了。”
钟薏额角一跳,什么叫大乱?
她心头浮现警惕,可那股疑惑很快被压下,她不想管别的,只想赶紧跑。
翌日夜里,钟薏刚入睡不久,就被外面的动静惊醒。
她趴在窗边,抬眼望去,远处的宸息殿旁边的宸息殿火光通明,禁军、宫人,全数被调去,清和院周围的守卫瞬间少了一半。宫人奔走的身影重重交错。
她心头骤然一紧。
“姑娘。”
昨日的宫女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压低声音:“太子遭遇刺杀,此时正是时机。”
刺杀?
钟薏指尖一顿,脑海中浮现昨夜她的话——
原来……所谓的“大乱”,竟然是刺杀卫昭?!
钟薏的心脏剧烈跳动,僵在原地。
“走吧!”婢女焦急地催促。
……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钟薏深吸一口气,飞快换上一身宫女服,裹紧帷帽,跟着那人穿过黑暗的庭院,一路往东宫的偏门疾行。
一路上,禁军、影卫几乎全被调往宸息殿,巡逻的侍卫少了许多。
她屏息跟着宫女前行,冷风卷过,吹得人手脚冰凉,眼前人的背影在漆黑的夜里模糊。
终于抵达偏门。
门边,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车夫低着头看不清脸,握紧缰绳,似乎随时准备离开。
钟薏望着眼前的宫门,一切似乎有些太顺理成章了,远处宫墙高耸,灯火通明,此处一片寂静。
容不得她犹豫,婢女焦急地扯住她的手:“姑娘,快!”
她抬脚正要跨出门槛——
第60章 “是不是该罚重一点?”……
忽然,一道沉闷的“轰隆”声响起,东宫的侧门在她眼前被人从外面用力合上。
夜色下,一群从未见过的影卫悄无声息地现身,沉默封住她们所有去路。
车夫面色骤变,刚要发动车驾,几支利箭瞬间射出,他手还未碰到缰绳便被刺中胸口,喉间迸出一道长长的血线,“噗通”一声砸在地上,抽搐两下,没了声息。
那婢女满脸煞白,袖中方伸出一道亮白刀锋,还未来得及出手,下一秒,又是几箭破空而至。
“噗——”
箭矢狠狠扎进她的背脊,穿透血肉,杏粉的宫衣瞬间被大片猩红浸透。
她睁大眼睛对着钟薏,唇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如同破碎的纸人轻飘飘吹落在地。
血溅了一地,腥气弥漫,温热的血珠飞到钟薏脸上,触感让她狠狠一颤。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方才还扯着她逃跑的女人,此刻倒在血泊之中,死不瞑目。
夜风卷起血腥味,尖叫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她颤抖着后退,双腿发软。
可她没能退开。
“钟、薏。”
极低极寒、压抑着怒气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钟薏的脚步猛地僵住,背后寒毛乍起。
她不敢回头。
卫昭立在夜色中,身影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外袍随风猎猎翻飞,苍白的指节还搭在弓箭上,黑眸沉冷,夹杂隐约暗红,望着那个披着帷帽的瘦弱身影。
“跑啊。”
死寂的夜里,他一步步靠近的脚步声清晰得骇人,嗓音压得极低,“不是想走?”
“继续跑给孤看看。”
钟薏咽了口唾沫,被他语气里的疯意吓得不管不顾,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拔腿就跑。
她不顾一切地往侧边冲去,试图越过他们的封锁,然而还未等她走出半寸——
一支弩箭破空而至,狠狠钉在她脚边的地面上,利刃贯穿石板,深深嵌入其中,石屑四溅。
“啊——!”
她尖叫出声,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卫昭眼神森寒得像盯着猎物的野兽,嗓音缓慢而危险:“再走一步试试。”
面前就是那根插入石地的利箭,尾端还在颤抖,映着月色泛起嗜血的寒光。
钟薏浑身冷汗淋漓。
她此时连愤怒都不敢再有了。
她惊恐地意识到,他好像是真的会杀她。
卫昭静静地看着她,黑眸幽深,唇线紧抿,眼底翻腾着汹涌的阴鸷。
她是不是很恨他?恨到宁可赌命也要离开?
她是不是后悔认识他?后悔救了他?
这个认知让他胸腔里的怒意一点点地攀升,指节收紧,弓弦在掌心绷出一道极轻的声响。
她凭什么?
她有什么资格去恨他?
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是她主动招惹的他!
方才那批刺客人数寥寥又带着死志,明知无法杀他,反而像是为了拖住什么。
卫昭几乎是立刻想到还在清和院的钟薏,毫不犹豫奔去——
却见人去楼空。
他独自站在空荡荡的院内,指节发冷,耳鸣阵阵,气得快笑出声来。
她不惜借外人的手逃离,也不愿留在他身边。
卫昭缓步走近,俯视她跪在地上的柔弱模样。
身体止不住地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唇色惨白,几缕汗湿的发丝凌乱贴在颈上。
狼狈、可怜、惹人心痒。
可他讨厌她这样。
他讨厌她用那种绝望的眼神看着他,像是他随时会杀了她一样。
他不会杀她。
他怎么舍得?
但她必须因此得到惩罚。
卫昭眼底翻涌的愠怒骤然收敛,睨着她,语气淡淡:“怎么停下了。刚才头也不回,不是跑得很快?”
他蹲下身,伸手攥住她的下颌,指腹的薄茧蹭过薄嫩的肌肤,带起细微的刺感,迫使她直视自己。
她睫羽颤抖得厉害,泪光氤氲在眼底,强撑着不在他面前落下,汇聚成一汪惊慌失措的水色。
他的声音裹着寒意,刺过她的脸颊:“真是没良心啊,漪漪。我才被刺杀,你就忍不住要跑?”
“若是我尸体横在你面前,你也能毫不犹豫地跨过去,对吧?”
卫昭盯着她的眼睛,探出长指,把她颊边上沾着的血珠一点点地抹去。
起初力道轻柔,可很快,他像控制不住一般,力道加逐渐重,重复着擦拭的动作,细白的脸上很快泛起两抹红痕。
钟薏吃痛,忍着泪任由他擦拭。
他声音轻得像情人呢喃,“本想让你过得舒服些的,可你偏不听话”
卫昭话说了一半,徒留她一个人惊慌失措。
他要干什么?
要报复她吗?
可她做错了什么?
她只是想离开,仅此而已啊!
卫昭站直,手掌顺势滑过她的手腕,掌心用力,直接将她拉起身。
钟薏踉跄着撞入他怀里,呼吸间尽是他衣袍上的冷香与鲜血的腥气。
此处离清和院不远,卫昭擒着她,单手将她拖上马,径直带回院中。
夜色森冷,院内灯火通明,她才刚被带进去,就看到满地跪着的宫女,一个个脸色煞白。
几个刺客被影卫擒住,双手反剪在背后,下颌已被生生卸去。
卫昭鼻尖轻轻蹭过她苍白的脸颊,缓慢地、暧昧地碾过她的皮肤,像是在感受她此刻的颤抖:“亲眼看着,这就是背叛我的代价。”
“我会让你连逃的念头都不敢再生出来。”
她的心跳快到从胸口跳出,拼命地摇头:“不要……不要……”
卫昭松开她,目光冷漠地落在那群刺客身上,随意抬起手。
影卫们领命,刀光一闪。
刺客连半丝挣扎的机会都无,咽喉被割裂,鲜血溅落,顺着石砖蜿蜒流淌。
平日生机勃勃的院子顷刻间变成炼狱。
钟薏转头,迫不得已把脸藏进他怀中,耳畔尽是利刃划破皮肉的钝响,惨烈的血腥味顺着夜风翻涌而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扣住她的后颈,又将她从他胸口拽出来。
她惊恐地睁开眼,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不敢看了?刚才不是胆子很大?漪漪,我对你太好了,让你分不清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对吧?”
钟薏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她泪眼模糊地望着院中的尸体,看着那些熟悉的宫女跪在血泊中哭得几乎崩溃,瑟瑟发抖。
卫昭眯起眼,指尖在她脸颊上缓慢游移,眼底幽幽沉沉,快被猩红的戾气完全覆盖。
她哭得可怜极了,睫毛湿漉漉的,整个人像是被折断羽翼的小雀。
卫昭眸光放在院中缓缓扩散的血泊里:
“这些人——”
他缓慢地拖长语调,目光落回她身上,“马上会为你的逃跑而死。”
夜风吹过,扑面的血腥味倾覆过来,直往她鼻腔里钻。
钟薏眼底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她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害怕过他。
她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地,连声音都带着颤:“卫昭”
“太子、太子殿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敢跑了”
钟薏死死抓住他的袖子:“你要罚就罚我,不要杀无辜的人,好不好?”
卫昭低眸,看着她紧紧揪住自己衣袖的手,眼神晦暗不明。
她指尖青白,死死抓着他的衣角,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哭得那样可怜,眼泪从眼尾滚落,砸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指节一动。
卫昭静静地看着那滴泪。
片刻后,他低低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问:“要罚就罚你?”
他微微俯身,指腹缓缓擦过她脸颊上的泪痕,语气淡淡:“那你觉得,该怎么罚?”
钟薏浑身僵硬。
卫昭看着她,漆黑的瞳仁像极了墨玉,耐心等待她的回答。
她的唇动了动。
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甚至不确定他到底想听什么。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混乱、窒息。
过了很久,他才扯唇笑了一声,把她拦腰抱起:“漪漪,你拿什么跟我谈条件?”
钟薏心口猛地一滞,呆呆望着他。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有什么筹码,卫昭一直在她面前以平等的口吻和她对话,以至于让她忘记了她们之间的身份差距是如此悬殊。
卫昭垂眸,睫羽投下浅淡的阴影。
“你仗着什么,觉得我会心软?”
“是仗着我喜欢你,不舍得对你下重手?”
钟薏指尖缩回,呼吸骤然凌乱。
卫昭双手捧起她的脸,像是在打量一件令他既爱不释手、又恨不得掐碎的珍宝:“漪漪真的觉得她们无辜吗?你毫不犹豫地选择跟别人逃跑的时候,一点危险都没察觉到吗?”
钟薏一顿。
她察觉到了,她当然察觉到了。
她回想起那些不对劲的细节——
这次的确太过顺利。
宫女突然出现,刺杀恰好发生,东宫守卫被调开,偏门的马车正好等在那里……
可是她不敢多想,因为她只想赶紧离开。
所以她把这些疑虑全部压下去,装作没看见。
现在,卫昭把这一切撕开,逼她去看清事实。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就算旁人再如何心怀不轨,也比不上他更可怕。
但是她不敢说,只不停地摇头,声音哽咽着跟他说自己错了。
卫昭盯着她看了很久,像是在思考她的可怜究竟是真是假。
“错了?”
他看着她的模样,睫毛染着晶莹的水光,可怜又可爱。
他忽地叹息一声,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双腿勾着他的腰,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哄她。
钟薏以为他终于肯放过自己了,整个人放松些许,瘫软在他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泪打湿了卫昭的衣襟,温热的泪意透过布料渗入肌肤,像是一簇簇细小的火焰在心口燃起,直至燎原。
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听他道——
“既然如此害怕,那你便听着罢。”
他指尖滑过她的脊背,又毫不犹豫地松开,长指扣住门扉。
“砰。”
门被彻底阖上,隔绝了所有。
她瘫在地上,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手指掐进掌心,痛意从皮肉深处蔓延出来。
外面发生了什么,她看不到,但她听得到——
有人开始尖叫,惨叫声戛然而止,其间的嗓音熟悉到她几乎能立刻辨认出是谁。
钟薏猛地冲向窗前,手掌死死抵住窗框,她把脸贴在窗纸上,模模糊糊看到有人站起来反抗,又很快被镇压。
卫昭的身影被灯火拉得极长,漆黑的袍角微微晃动,他站在血河中,姿态闲散。
清和院的仆人极多,一时间未停。
钟薏耳朵嗡嗡作响,指尖冰冷,每一声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生生刮在她的骨头上。
卫昭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下令将所有人处理干净,只留下刺客的头,才进门看她。
她眼看着他身影越来越近,直至门被缓缓推开——
下一秒,她慌不择路冲进内殿。
他现在要来对她动手了。
是不是也要杀了她?
钟薏心跳快要破裂,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她慌乱地钻进榻下,屏住呼吸,颤抖地看着他一步步接近,直至停在床边。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气息沉稳。
然后,他弯下腰,随意
掀开床帷。
精准、没有犹豫地扣住她的脚踝。像是早已知晓她会躲在这里一般。
钟薏惊恐地挣扎,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踢开他,可男人的力道太大,五指收紧,稍一用力,便将她从榻底毫不费力地拖了出来。
她本能地蜷缩起身体,努力往后缩。可背后已经是墙。
她彻底退无可退,只能看着他一步步逼近。
卫昭伸手掐住她的小腿,鼻尖相贴,声音冷淡:“漪漪,你跑得掉吗?”
修长的手指缓缓滑上扣住她膝弯,稍稍一用力。
钟薏惊叫一声,身体失衡,直接栽进他的怀里。
他稳稳接住她,掌心的温度烫在她的腰腹。
卫昭鼻尖擦过她的鬓角,温热的呼吸缓慢地拂过她的脸颊。
力道很轻,像极了猛兽猎食前的耐心试探。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裹挟着他惯用的冷香。
此处只他们二人,外面的惊叫声渐歇,世界归于死寂。
他的唇贴在她冰凉的脸颊上,语气却听不出温情,像是猜到她的想法一般:“漪漪是我的宝贝我怎么舍得杀你?”
她怎么敢相信!
钟薏眼泪止不住地大颗滑落,用尽力气推拒,可他的手臂依旧牢牢箍住自己。
男人眸光如深潭平静,冷淡地打量着她,其下藏着足以让任何人恐惧的病态迷恋。
她哭得喘不上气,卫昭嗓音平稳得可怕,质问:“哭什么?”
于是,唇终于借故贴上她的眼角,细细吞下滑落的泪珠。
“漪漪。”他声音又哑又缓,像是夜色里蛊惑人心的魔鬼,“这次跑得这么远,是不是该罚重一点?”
钟薏的眼睛猛然睁大,疯狂摇头,泪水不断滚落,又被他一滴不漏地接走。
她手下意识推开他的胸膛,可下一秒,他的手指悄然碰到了半分——
又被一双小手胡乱拦住。
她呼吸凌乱,指尖青白,死死抓着他的手腕。
“……不要这样……”
她的声音仍带着哽咽,眼睫湿漉漉的,眼里藏着未消的恐惧。
钟薏万万没想到他说的惩罚竟是这般。
“别怕我净过手”卫昭不听,手下用力。
她想要推开,可全身都在发软,力气被一点点剥夺,直到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她陡然想起不久前的那一夜——
卫昭让她发溺,然后她气急扇了他一巴掌,结果他反倒笑了。
而现在——
柔软洁白的裙边被外袍蘸着的鲜血润湿,她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只死死咬着唇,把所有异样的声音咽回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