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喜嫁丧哭(32)
“砰!砰!”
路星星恢复意识的时候,就感觉自己身处在一个逼仄密闭的狭小空间里,因为空气不流通,他的大脑有些昏昏沉沉的缺氧症状。
谁他妈在恶作剧吗?
路星星心情极为糟糕,他发誓这要是节目组的什么恶搞节目,他绝对一会跳起来冲着张无病就是一头锤。
他憋着一口气,开始扭动着手脚试图确认自己这是在哪里,希望别是在什么生日惊喜礼盒里。
但是,当路星星差不多摸索着丈量了这个狭小空间的尺寸之后,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以他二十几年的认知,这里只有可能是一个地方。
——棺材。
现在路星星不在心里骂张无病了。
对于他目前的处境,他所能想到的不再是恶作剧,而是谋杀。
或是……遇到了鬼怪。
路星星开始尝试着擎住自己头上棺材板的两侧往上掀,他能感觉到棺材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自己的大脑越来越昏沉,后背也在一阵阵发出高热的虚汗。
他恐怕撑不了太久。
路星星很清楚,如果不能及时掀开棺材板,他的情况和体力都会疾速下降。不管他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时间拖得越久,他逃离的概率就越小。
紧迫情况,他并没有慌乱,反而迅速冷静了下来,开始在脑海中反复推演。他没有胡乱的敲击棺材求助,也没有连续用小力气去推木板。
路星星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手掌猛一用力就将棺材向上顶。
棺材没有被钉死,几乎是在路星星发力的瞬间就被顶出一条缝。
新鲜的空气很快就灌了进来,路星星昏昏沉沉的大脑有了片刻清明。但这也很快就令他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
恐怕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糟。
棺材板出乎预料的沉重,空气中土壤的味道,如有实质的阴气……
棺材,是被埋进了土层之下的。
顺着那道细小的缝隙,随着空气一起落进来的,还有一些沙子和湿润的泥土,猝不及防砸了路星星一脸。
而他的力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推开棺材板,只在短暂的撑开那条缝隙几秒钟后,他就不得不放开了手臂,痛哼一声眼睁睁的看着棺材里重新恢复了黑暗。
呼哧……
呼哧……
棺材里是死一样的安静,连同他自己的呼吸声都是如此清晰。
以路星星成年男性的体型,棺材显得狭小了一点,他的长腿不得不委委屈屈的缩在里面,脸距离上面棺材板只有不到二十厘米,几乎令人窒息。
空间的阻碍和缺氧带来的昏沉,都令路星星的情况越发糟糕,他甚至没有办法伸手去再一次试图推开棺材,只能用手掌虚虚的放在棺材板上。
即便理智告诉路星星,这样做毫无用处,但缺氧带来的本能性恐慌,还是让他的手指不断无意识的从木板上划过,指甲在木板上留下一道道划痕,木屑扎进了指甲缝中,流淌下鲜血。
他将一个人,独自在这种昏暗不见天日的地方死去,甚至因为本来就身在棺材里,都不会有人发现他死在了这里。
路星星苦笑,有些后悔他当年只想着玩,没好好听师父的话学习功课了。不然,如果换成是被师父赞不绝口的燕时洵身处他这个处境,也许燕时洵就能额外找出活路来,能从棺材里逃出去。
这一刻,他只希望师父和师祖说的都是真的,燕时洵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厉害,可以找到他。
……或者他的遗骸。
不管怎么样,别把他一个人扔在这种地方,孤零零的死去。
带他回家。
带他回家……
……
“吱嘎——”
棺材盖被缓缓推开。
燕时洵瞥了眼早就瑟瑟发抖躲去了一边的杨土,然后从半开的盖子向下看去。
棺材里,静静躺着一具冰冷青白的尸体。
尸体的脸与黑白遗像上的中年男人很像,只是因为停放的时间似乎有些长了,以致于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膨胀,这让辨认死尸面容的工作变得有些艰难。
一条条纹路沿着僵硬的皮肤蔓延,像是下一刻血肉和腐烂后的脓水,就会在压力之下猛然从皮肤下炸开来。
燕时洵没有伸手进去翻找——他想象了一下,尸体爆开后尸油血水到处乱溅的场面,是有一点恶心。
他只是用目光迅速从死尸身上梭巡过,注意到尸体身上穿着的衣服款式相对老旧,仿佛还停留在上一个年代,而棺材里并没有太多随葬的东西,空空荡荡,尸体身上的衣服穿得也很凌乱,像是匆匆忙忙的敷衍,丝毫看不出某人怀着悲痛的心情为死者穿最后一次衣服下葬的郑重。
是什么事情让这家人变得这么匆忙?无论是牌位、遗像,还是棺木,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追赶着他们一样,所以只得匆匆完成。
燕时洵皱着眉,手掌落在棺木板上,用力将棺木缓缓重新合上。
只是……
在燕时洵本来已经转身,准备从灵堂里离开时,忽又顿住了脚步,慢慢转身,侧首向棺木看去,目光沉思。
停灵七天后,才会将棺木的四角用钉子钉牢,然后下葬。
但这具棺木完全没有钉过的痕迹,灵堂里残留的香烛黄纸等物,也无一不在说明着现在还是在停灵阶段,没有到第七天。
人死后第七天,尸体人气散尽,魂魄彻底离开尸体,这股气会从棺材里散开。而头七之日,也是魂魄阴性力量最大的时候,是回魂日,来看望生前的亲友。
……或是,来为生前的冤屈复仇。
燕时洵垂眸,目光从香烛上划过,然后收回视线,没有再停顿的转身迈开长腿,拽着杨土从灵堂离开。
“燕哥,我们可算是能走了。”远离灵堂让杨土松了口气,好受了不少:“我们现在是要去哪?”
“去找问题的根源。”
燕时洵一心二用,在回答着杨土时,还在想着刚刚在灵堂里注意到的事情。
人最怕三长两短,香最忌两短一长。
——可这两短一长,是对鬼来说的。两短一长,卦即日出,阳气将重,如何不惧。
可香灰炉里仅剩的香,就是两长一短。
恰好是阴阳颠倒,对鬼绝佳的卦象。
并且,从那香灰炉里堆积着的残灰来看,恐怕灵堂此时,恰是第六天。
距离冤死者回魂的第七日,只差一天。
燕时洵的心思不动声色的转过,没有说太多,以免把本来就情绪不稳定的杨土吓到。
他拎着杨土出了这家门,不等杨土松口气,就又在杨土惊惧的眼神下带着杨土进了隔壁人家的门。
停灵,停灵,停灵……
燕时洵翻过这附近数家,但进去之后,无一不是正屋被布置成了灵堂的模样,正中央摆放着棺材。
虽然那些牌位上的名字各异,遗像不同,但是无一例外的,所有的棺材都没来得及钉死,依旧是在停灵期间。
甚至从那些香灰炉和挽联的落款日期来看,都是停灵第六天。
但这不应该出现才对。
燕时洵长眉紧皱,面容上带着沉思。
如果单有一家因为出了什么事情而耽误了丧事的操办,倒是还能理解。但是当这一片所有人家都是如此,甚至每一处灵堂都停止在第六天,是否就太离奇了?
怎么可能家家户户皆是如此!
甚至,这些人的死亡时间都相距不远,非常集中。
——杨土对这些人的死非常惊愕,表示在半年多前,两村之间没有封路的时候,他还看到过这些人。那时候这些人虽然令人厌烦,但都活得好好的。
可是,就在封路隔村的这半年里,家子坟村的人接二连三的死去,甚至一家里能死亡数人,乃至全家无一存活!
到底发生了什么?半年前……
燕时洵再次从某家院子里走出来时,脚步沉重,眉头紧缩。
但是当他的脚步踩在村路之上,看着远处一户户的村民都有秩序的从各自的家里走出来,身上穿着红色喜庆的衣服,往村子深处走时,他忽然顿住了。
“杨土。”燕时洵蓦然问道:“杨氏宗族,如果家里有亲戚死亡,去出席他们的送葬礼的话,会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肯定是黑色的啊。”
杨土被燕时洵问得莫名其妙:“除了孝子贤孙披麻戴孝,其余人肯定是要穿黑色啊,隆重,沉痛。都死人了,怎么可能穿别的颜色的衣服,那也太没有礼貌了。”
“而且,燕哥你不觉得这种哀事上要是突然出现个红衣服,那都不是礼不礼貌的问题了。”
杨土抖了一下,有些害怕的道:“那是恐怖的问题啊。”
果然,那看来家子坟村并不是习俗与其他地方不同。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些村民的身上都穿着这样喜庆的红色,脸上也都洋溢着喜气?
燕时洵遥遥注视着那些村民的后背,皱眉沉思。
要知道,他刚刚是亲眼看到这些村民从各自的家里出门,然后才进了这些村民的家,发现了他们竟然家家设置灵堂,停灵第六天。
既然家中丧事未尽,为什么还会穿着红衣服又喜气洋洋?
就在燕时洵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本来恐惧得只敢看自己身边这一小块地的杨土,也因为燕时洵的询问而稍稍抬了头。
然后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一样,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那,那个人,我好像认识。”杨土颤抖着举起手臂,指向前面远处的一个坡脚村民的背影:“我们刚刚看过的在灵堂里的人,就有他啊。他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会在这里走?”
“冷静。”燕时洵一把扣住杨土的肩膀,防备他又一次因为情绪失控而逃跑:“慢慢说,怎么回事?”
按杨土说的,燕时洵很快理顺了情况。
他们刚刚进的灵堂里,其中摆的一张遗像,是属于村里一名坡脚老人的。虽然棺材里并没有那老人的尸体,但从日期来看,老人应该早就已经死亡并且下葬了。
可是现在,那坡脚老人却像是之前燕时洵看到的那队提着红灯笼的村民一样,明明是已死之身,却还能行动自如的出现在他们眼前。
燕时洵之所以没有第一眼认出来,是因为虽然有遗像,却是静态的,他对家子坟村的村民不了解,不知道这遗像上的老人是个坡脚。
但是当老人动起来的时候,与众不同的走路姿势就格外吸引人的注意力。
“我不会看错的,燕哥。”杨土肯定的道:“家子坟村里只有他一个人走路姿势是这样的,我小的时候不懂事还学过他走路嘲笑他来着,我不会认错人的。”
“既然如此的话……”
燕时洵的眸光沉了下去,唇边却扯开一丝不带温度的笑意:“我们所身在的,究竟还是不是家子坟村?”
从农家乐一路走来,先是死尸骸骨,再是早已经死亡的村民提着红灯笼成对出现。
当他们走进村子里时,却发现家家户户都设置了灵堂,甚至遗像上的人出现在了眼前。
燕时洵大胆假设,既然其中一个村民根本就已经死亡,那其他的村民,真的还活着吗?
无论村民们的穿着打扮和家里布置,都不符合正常人的常理,处处透露着诡异的违和感。
但是,如果把村民们的身份从生人的范围内抹去,事情就忽然变得晴朗了起来,前后说得通了。
一个满是死人的村子……吗?
燕时洵无声轻笑。
虽然还没有搞清楚这里到底是哪里,但是显而易见的,可不是有好心人想要请他们喝杯茶暖暖身子那么简单。
不管他们看到的是幻觉,还是他们身处之地已经不再是家子坟村,他们都需要回归正常。
而解决的途径……
“走吧。”燕时洵敛眸轻笑,咧开的唇瓣勾勒笑意:“既然村里人都去为了盛大的婚礼排场庆祝,怎么能少得了我们呢?”
“来者是客,如果我们不去敬一杯酒水,可就太失礼了。”
说着,燕时洵率先迈开长腿,大跨步的从村路上走过,紧随着那些村民远去的背影而去。
“啊?燕哥你是认真的吗?”杨土本来还想要劝燕时洵,但看到他径直离开压根没有关注自己,被抛下了的自己独身站在原地。
仿佛阴冷的寒气,都从四面八方村屋里布置的灵堂里透露了出来,压迫向自己而来。
杨土的脑海中,不可抑止的浮现出自己被群鬼环伺的场面。
仿佛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那些青白腐烂的村民就站在自己的周围,用僵直的目光死死的盯着自己,逐渐向自己靠近。
忽然间,他就感觉连呼吸都压抑了起来。
杨土惊慌的四下张望了两眼,然后赶紧跑起来,紧追着燕时洵的背影过去了:“燕哥你等等我!”
身穿新样式红色衣服的村民们走在前头,燕时洵一身飒落黑色,不远不近的坠在他们身后,警惕的扫视过自己周围路过的每一户村屋。
唢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高亢尖锐的曲调一枝独秀压过锣鼓,喜庆的声音被盖住,只剩下唢呐凄厉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促,像是催命的音符。
这尖利的曲调回荡在群山之间,月亮山接连回传,声音却半点无法越过高大的山脉,逃脱这小小村子的三分天空。
在燕时洵走过的村路后,一道红色的身影,缓缓从空气中显现。
穿着大红色嫁衣的女人静静的站在原地,红盖头使得看不清她的脸,却始终冲着燕时洵的方向,仿佛有阴冷的视线,落在燕时洵的后背上。
女人白皙的双手从宽大的喜服袖子中露出来,交叉放在腹部前。
那指甲,殷红如血。
……
凭借着良好的记忆力,燕时洵很快发现,村民们所走的路线,就是自己今天白天在村子里,从嫁女的那户人家走回农家乐的那条路。
并且,和白天时四周村屋无声的冷清不同,燕时洵的视线瞥过周围,便发现他们所经过的村屋全都像是翻修过一样,焕然一新。
虽然乍一看,与白天的村屋无论是外貌和建造都是一致的。但如果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现在的村屋很多细节都要崭新太多,没有了青苔霉斑,也没有很多在漫长时光中的划痕破损。
像是有谁一比一的,按照村里房屋的模样,再次仿造出了另一个村屋。
而嫁女的那户人家,是在村落中央。那院子距离祠堂虽然不算太近,但也能看得出算是早早就在村里盖了房子,所以在村子扩建了规模之后,显得离祠堂也不算太远。
越是靠近那户人家,从两旁村屋里走出来,加入到这场观礼人群中的村民就越多,乌压压的人头几乎将村路淹没,显得人多很有喜庆的感觉。
唢呐声也越来越清晰。
就是从燕时洵白日里看到的那户嫁女的人家里传出来的。
村民们,是来参加杨朵出嫁的。
燕时洵悄无声息的混杂在村民们中间,明知这些村民早已经死亡,但他的面色依旧平静淡漠,没有显露出半分恐惧。
“人”群挤挤挨挨时,他不小心碰到旁边村民的身体,触手就是一阵冰凉,没有任何活人身体应该有的触感。
但感觉也不像是他之前所预料的,死人触感。
虽然很冷,但却没有阴寒的感觉,里面没有任何怨恨和死亡所带来的负面气息。
只有空洞。
像是那具身体本身不过是一个暂时的容器,魂魄并不在其中,血肉也不在。
倒是紧紧拽着燕时洵衣摆的杨土,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到不是活人的东西。在燕时洵的提醒下,他明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些熟悉面孔,很可能都已经死亡,甚至其中一部分已经确认死亡。
他本来应该跑得远远的才对,能离这些东西多远就有多远。但是燕时洵说过的话犹在耳边,让他每次抖着小腿肚想要拔脚开跑时,都会犹豫着又放弃。
杨土紧张又慌乱,几乎都快哭了,每次不小心和村民那双没有神采的黑色眼睛对视,都让他怕得狠狠一抽,愈发的往燕时洵身边躲去。
到最后,当杨土被燕时洵拉着,混在村民们中间一直走到小院门口时,杨土已经用两只手紧紧的缠住燕时洵的手臂,整个人几乎像是树袋熊一样吊在燕时洵身上。
燕时洵:“…………”
啧,真想把这人扔出去。
不太喜欢和人有如此近距离接触的燕时洵,不舒服的扭了下手臂,然后却又被杨土惊恐的缠着更紧了,像是八爪鱼一样。
燕时洵在心中默念清静经,努力压制着自己想要直接甩开手的冲动和暴躁。
“你在害怕什么,杨土?”燕时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异常,尽量保持和缓地安慰着杨土:“放心,他们不会吃了你的,你可以试着放开我了。”
“还是说,你想要和我一起去最危险的地方探查?”燕时洵故作惋惜道:“要不然,你本来只需要站在院子里等我就行。”
杨土顿时触电般缩回了手,但还是惊慌的问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们不会吃我了?万一呢?我又没遇到过这么多的……那什么,我怎么知道他们会怎么伤害我?他们可是那什么啊!难道我还要指望他们陪我过家家玩吗?”
杨土本来想要语气重一点,但最终他站在村民堆里,还是怂得连“鬼”这个字眼都不敢说,越说自己的气势就越低,堪称是气势冲冲的来,灰溜溜的跑。
用最怂的语气,说最硬气的质疑。
燕时洵挑了挑眉,原本还沉重的心情被这个年轻人逗笑了。
“放心,我就是知道。”燕时洵唇边轻笑,眼眸半垂下的眸光带着漫不经心的锋利:“还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我要保护的生命和魂魄。”
说话间,原本站在燕时洵两人前面的村民,就已经进了院子,马上就要到他们了。
“记住,进去之后不要喊不要叫,别泄露太多阳气出去。不管你看到了什么,不要太过于害怕。”
燕时洵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的向杨土嘱咐道:“打过狗吗?一样的道理,你强,它就畏惧你。你要是先害怕了,它就欺负你。”
“你以为只有人怕鬼吗?不,恶鬼也怕恶人。”
杨土惊疑不定的反问道:“恶人?”
燕时洵挑了挑眉:“对,比如像我这样的。”
这回,却反而是杨土被逗笑了:“燕哥你真幽默,要是你是恶人的话,我觉得我也找不出几个好人了。放心吧,我尽量——虽然我连过年时候的鸡都没杀过。”
话音落下,已经到了两人。
院子的铁门大开,两边站着两个披红戴绿的中年媳妇,好像是在收礼金一样。
每过一个村民,村民就将什么东西交到那两个中年媳妇手里,嘴里还说着贺词。而中年媳妇拿到手后,就立刻扬高了声音喊“谁谁谁送到礼金一份”。
要是有哪个村民给的迟了,或是交过去的东西可能是少了被中年媳妇发现了,她就立刻用蒲扇大的手掌抓住那个村民的脑袋,然后硬生生从那村民身上徒手撕下一大块鲜血淋漓的肉块,随手扔到自己身后的筐里,然后才高声唱礼。
杨土看得目瞪口呆。
眼看着那中年媳妇转身就要向他们走来,杨土赶紧扬起脑袋往燕时洵那里看。
他还记得燕时洵刚刚交待给他的话,所以只好拼命用眼神示意,急切的希望燕时洵能懂他的意思。
谁知道那些村民交的是什么啊!要是给钱的话倒都简单了,但怎么看递出去的那东西都不是钱啊!要是到了他们,他们没能按照要求给出东西,岂不是他们也要被撕下肉来了吗?
杨土急得团团转,像是马上就要进考场了却连考什么科目都不知道的考生,人都急得六神无主。
燕时洵却不慌不忙,在亲眼看过前一位村民交出去东西的动作之后,他就不动声色的将手抬起放在外套的口袋中。
当中年媳妇伸手管燕时洵讨要东西时,燕时洵修长的手掌里虚虚拢着一朵有些发蔫的花,递向了中年媳妇。
那中年媳妇在看清燕时洵缓缓展开的手掌里所放着的花时,眼里闪过贪婪垂涎,看起来很是动心,似乎蠢蠢欲动,想要自己把那花藏起来。
中年媳妇本来想要唱礼,但刚起了嗓子,却看着燕时洵就卡了壳,茫然不知道应该报什么名字。
而另一边走向杨土的另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媳妇,也在看到杨土哆嗦了半天不掏东西的情况后,面色变得狰狞,伸手就要抓向杨土。
杨土被吓坏了,直接就往燕时洵身后躲。
而燕时洵也适时重新拢住手掌,原本递出去的花,又重新被他握在手里。
本来想要去拿过那朵花的中年媳妇一愣,就看到燕时洵抬手指了指旁边那媳妇,又指了指他自己,然后顺势就要把花放回自己的口袋里。
中年媳妇顿时急了,她凶神恶煞的猛地扭头往旁边的同伴那里看去,并且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威慑同伴一样。
另外那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媳妇被吓到,退了一步,从杨土身前走开。
燕时洵这才重新将那拿着花的手掌伸过去。
中年媳妇这次也不犹豫不知道该唱礼哪个名字了,有了刚刚那一遭,她显得有些急切,生怕燕时洵又把东西拿回去一样,赶紧高声喊了一声“礼金一份!”,就迫不及待的要从燕时洵手里拿过那花。
燕时洵微笑,不等中年媳妇碰到他,就率先松了手,让那花从空中掉落。
——他可没有随便碰别人手的爱好。
趁着中年媳妇慌忙弯腰去那花的时候,燕时洵从容的带着杨土迈开腿走进院子。
然后,就在中年媳妇将那花也放在她身后的筐里后,燕时洵微一侧身,身形敏捷的将劲瘦柔韧的腰身斜身向后方,长臂一捞,赶在那花落进筐里血肉的前一秒,将花朵重新握在了手里。
不等中年媳妇感到疑惑回身查看,燕时洵就立刻收拢手指,将花朵拢在手掌中,然后迅速揣手进外套的口袋里,然后若无其事的向前走。
电光火石之间,不过一两秒的时间,燕时洵就已经完成了整个过程,然后面色如常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连心跳的频率都没有变过。
目睹了全程的杨土不自觉的张大了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燕时洵从容伸出手掌,直接怼在杨土的下巴往上一拍,帮他合了嘴。
杨土:“???”
现在就是迷茫,这个叫燕时洵的外面人真的不是什么全自动机器人吗?他读书不多,可不要骗他!
再说,燕时洵是怎么知道对方要什么的?万一给错了,可就是被撕下血肉的下场啊!他都快要吓死了,燕时洵是怎么做到这么平静的?果然还是机器人吧?
燕时洵微笑。
在中年媳妇伸出手时,他就想起了之前在农家乐时,那些死尸骸骨也在向他伸手,仿佛在讨要着什么。只是在农家乐的时候,他并没有想明白那些死尸骸骨要的是什么,但也觉得杨土说的它们是讨命来的说法,并不正确。
他走过来的这一路上始终没有停止思考,而他刚刚想通了——那些死尸骸骨所伸向的,应该是自己的腰部,像是那里的东西极度令它们渴望。
那里放着的,是江嫣然送给他的花。
也是燕时洵身上唯一一件来自家子坟村的东西。
所以燕时洵断定,之前那些村民上交的,应该是阴气。而来自家子坟村,甚至是江嫣然亲手递过来的花上,必然是沾着阴气的。
满足条件。
果然,他猜对了,顺利的进了白天里需要江嫣然带他才能进入的院子。
当然,那朵花他并不准备就这么简单的扔在门口。
——在他还没彻底搞清楚江嫣然送他这朵花的用意之前,怎么可能随便将花给出去?
况且,他讨厌有人强制让他交出他的东西。
燕时洵微笑,却没有半分温度。
白天看时就已经很热闹拥挤的院子里,现在更是摩肩接踵的挤满了人,热闹非凡。
嫁妆和聘礼的箱子都摆在地面上,旁边还堆满了宾客送来的礼品盒子。村民们彼此之间欢笑谈论着今天的婚礼,嘴里不断的说着吉祥话。婆婆媳妇说些女性之间的话题,还嚷嚷着新娘子有福气,揣了那么大的大胖小子。
而乐手依旧在角落里吹拉弹唱,唢呐锣鼓声喧天热闹喜庆。
整个院子里,一片喜气洋洋,乍一看与寻常的婚礼无异。
——如果不是所有村民,都行动僵硬,脸色苍白表情怪异的话。
燕时洵不动声色的在村民旁边站定,听他们谈论起这场婚礼,想要从他们的谈话中找到任何线索,补全这场婚礼前因后果的细节。
但是他的视线,却忽然被院子里的那口井吸引住了。
白天被江嫣然带来的时候,燕时洵就已经隐隐有在怀疑,这户嫁女的人家是否就是杨花杨朵家。那时候他看着院子里荒废了的井虽然奇怪,但也并没有想太多。
但此时,当他已经确认这户人家就是当年的杨朵家,他所看到的场景实际上是发生在几十年前的,杨朵出嫁的场面时,他再看到这口井,心头就涌现出奇怪来。
从早餐店老板杨光和村支书家的杨函嘴里,燕时洵事无巨细的了解了当年杨花杨朵家的情况,但是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提起过,杨朵家的院子里,还有一口井。
是觉得无关紧要,所以没有提及?还是因为这口井压根就不在这两人的印象中?
毕竟杨光早就逃离村子很多年,杨函又一直因为痛苦而不会靠近杨朵家,如果这口井是在那之后打的,那两人不知道就很正常了。
燕时洵皱着眉,从村民之间绕到那口早已经荒废了的井的旁边,却没有继续再向前,而是隔了个安全距离,仔细观察。
一人不看井,恐有鬼捉脚。
在知道周围的村民们都有问题的情况下,警惕的燕时洵没有站在井旁边,防备着谁将他撞下井里。
只是……
在凑近了看那井之后,燕时洵瞳孔一缩,面色微变。
——这不是水井,这是,镇魂井!
就像是村支书家后院的那个。
只是和村支书家的那个并没有伤害鬼魂意图、只是想要送鬼魂往生的镇魂井不同,现在在燕时洵面前的这口井上,无论是阴阳五行还是奇门八卦,都与那镇魂井是反着来的。
目的只有一个——杀鬼!
燕时洵眯了眯眼眸,心里有了猜测。
……
黑暗的角落里,有絮絮低语响起,夹杂着几声女孩子天真又灿烂的笑声。
“他注意到了。”
“他看到了井。”
“他还看到了什么?他的眼睛真漂亮,我想要他的眼球,正好我的眼睛里没有眼球。”
“呀,江姐姐看人的眼光真好。”
“可是他把小嫣然给他的花送了出去,小嫣然真可怜呀,知道了一定很伤心吧。”
“他又拿了回来,他是个骗子,是个坏人。”
“他走不了了。”
“江嫣然不应该帮人……”
……
那声音高高低低,混杂在一处,在唢呐声和喜乐声的应和下,就仿佛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的闲聊,再正常不过。
——可是,不大的院子里,并没有女孩子的身影。
第102章 喜嫁丧哭(33)
作为学院派演员,赵真从十几岁出道开始到现在,参演过几百个大小剧本,扮演过很多行业的人物。身居高位的权贵、落魄街头的少年、歇斯底里的反派。
但是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女装的一天。
赵真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慌张乱跳的心脏,但是被盖在袖子下面颤抖的手,还是泄露了他的不平静。
他看着镜子里柳眉红唇的自己,觉得这一切简直太荒谬了!
赵真记得很清楚,他在和小少爷宋辞道过晚安后,还特意定了好几个闹钟,以防自己早上起不来,然后才在再一次检查完所有行李之后,躺到自己的床上,放松的进入睡眠。
但是当他在半梦半醒之间,被窸窸窣窣的嘈杂声惊醒。
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有很多人围着他在说话,却没有一个人向他搭话,只是说说笑笑的各聊各的,好不热闹。
本来赵真以为,是小少爷不睡觉躲在被子里看电视剧,他还很严厉的皱着眉就想劝小少爷赶快睡,不然明天一大早没有办法按照燕时洵说的时间起床赶路了。
结果,当他终于睁开朦胧睡眼,向旁边看去时,大脑却一瞬间空白。
——他已经不在自己的房间了。
这里不是农家乐整齐温馨的房间,旁边没有宋辞的身影,而他也没有睡在自己的床上。
而是坐在镜子前。
赵真本来在极度的惊愕之下,身体本能的想要起身离开。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大脑做出了决定,但是身体却完全不听他的指挥,依旧牢牢的坐在原地。
他又试着想要动动手指,扭头往周围看看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都失败了。
赵真有种魂魄与身体的割离感,仿佛他的魂魄是被强制塞在这具身体里的,还带着没有磨合好的粗糙和僵硬感。
这感觉如此真实,以致于让从未有过这种经历的赵真,在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荒谬的念头。
但那些念头很快就被赵真努力压了下去。
不管如何猜测,在他无法动弹的现在,都于事无补。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自己找找能够摆脱困境的方法,从这里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
赵真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坐在梳妆镜前面,而样式老旧,上角还带着上个世纪非常流行的鸳鸯戏水图案的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少女稚嫩却美艳的脸。
少女显然还没有成年,漂亮的脸蛋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但她的脸上,却已经被画上了浓重的妆容。
拿细线仔细的开了脸,刮去了脸上少女气十足的细小绒毛,光滑的脸蛋上拍了厚厚一层过白的粉底。新刮的眉毛被修剪成弯弯的柳眉,漂亮的杏眼画上了浓重的眼线,拉长了的眼尾让少女看起来过早成熟了起来。而她唇色鲜红如血,像是早早便被催熟的桃子。
赵真很肯定,这不是自己的脸,而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张脸的主人。
这是谁?为什么明明坐在这里的是自己,镜子里却是别人?
况且……
赵真皱着眉,觉得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劲。
浓妆的少女身上穿着旧时制式的红色长裙,红绢衫外面披着满绣了吉祥图案的绣花红袍,肩上披着霞帔,脖子上挂着贵重的长珍珠项链和金翠首饰。而少女浓密乌黑的头发也被梳成了新嫁妇的发型,上面插满了金质的头饰,显得富贵又喜庆。
但是透过镜子里照出的房间其他部分,赵真能够看出这家人并不富裕。
家徒四壁,墙壁发着黑色的霉斑,房梁破旧又堆积灰尘,随便挂了一块破烂污脏的布就算是隔开了床,房间里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然而,就是这样贫穷的家庭,少女却满身珠宝。
并且梳妆台比起这个房间,也要崭新很多,像是刚刚搬到这间房屋中一样。
无论是房间里到处挂着的红色布料,还是窗户上贴着的囍字红色剪花,都在说明着少女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着出嫁。
赵真心里有些纳闷,怎么少女这么年轻就要出嫁?甚至身上穿得如此漂亮,和周围的破旧贫穷格格不入,难道是因为少女要嫁的人有钱吗?
但最关键的是,明明出嫁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孩,为什么是他坐在镜子前啊!
他一个三十的大男人,并不想嫁给一个完全不知道是谁的新郎官啊!这算什么事??
赵真在心里拼命咆哮,但是无奈他的大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连嘴巴都张不开,更别提发出一点声音了。
……等等。
赵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发现,少女并不是靠着自己的力量坐在椅子上的,而是一直歪歪的靠在椅背上,呼吸也很虚弱,双手无力的搭在自己的腿上,连抓握的能力都没有。
而梳妆台上,还歪斜扔着一瓶空了的小药瓶。
是因为药物才没有力气的吗?
赵真的心情因为这个发现,而徒然凝重了起来。
虽然少女一看就还不到适合结婚的年龄,但赵真原本也没有想太多,只是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在少女的身体里的同时,也尊重少女的选择。毕竟人生是少女自己的,她如果选择这个年龄嫁人,那作为一个全然的陌生人,赵真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对少女进行评判。
但是,这个前提是,少女是自愿结婚的。
赵真还没见过哪家新娘出嫁的时候,会喝下会让全身无力的药物!
难道少女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喝的吗?怎么可能!
他一时之间倒也顾不上去想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为什么本来应该睡在床上的自己,会出现在一个陌生而贫穷的家里,甚至自己现在是一个马上就要出嫁的少女。
赵真咬紧了牙关,大脑拼命的催促自己的身体动弹,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甚至从房间里离开。
这太荒谬了!年纪这么小,还是非本人意愿的嫁人,他绝对不允许少女就这么嫁出去!
无论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这种事情是犯法的,是不对的!
出于赵真的意志,他终于在咬紧了牙关拼上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后,动弹了一下自己的手掌。
不知道是因为少女喝下的药物药效太猛,还是因为赵真的魂魄本不应该出现在别人的身体里,光是抬起手臂,就几乎耗光了赵真全部的力气,累得他气喘吁吁。
赵真抬起手时,瞥到举到眼前的手,也不再是自己本来那双骨骼宽大的明显属于男性的手掌,而是白皙纤细的,女孩的手。
少女涂着鲜红的指甲,与白皙的肌肤形成了鲜明浓烈的视觉冲击,红白对撞,令人心悸。
但赵真刚把手放在椅子把手上,想要撑着这具身体起来,离开这个房间,甚至从婚礼现场离开时,房屋外面从刚刚开始就存在了的喧闹和欢笑的声音,却迅速的由远及近,顺着窗户传了进来。
外面似乎有很多人,男的女的,他们都在喜气洋洋的说着话:“虽然姑娘没什么用,但杨老三这次也算是走了大运了,族长对他真好。他家犯了那么多过错,族长还愿意让他家姑娘嫁给土地神。”
“可不是吗,姑娘都是赔钱货,养了十几年等一出嫁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白白赔了这么多年的钱。但杨老三家这个,嫁给土地神之后竟然还能拿那么多钱,杨老三都快乐疯了。”
“好在杨老三家是两个姑娘,要不然大姑娘这一跑,就真的一点补救的方法都没有了。”
“二姑娘原本是要嫁给宗老家那个傻子的吧?族长本来说等过几年二姑娘长大了,再看情况让二姑娘嫁土地神的,这样姐妹同嫁一个,也算是娥皇女英的佳话了。结果听说是因为二姑娘长的好,小小年纪就漂亮得不得了,被宗老家的傻子一眼看中,哭着闹着非要娶她,宗老拗不过,就给了族长一块良田,族长就同意让二姑娘嫁过去了。”
“没错,原本二姑娘的嫁礼日期都定了,就在她姐姐出嫁后几个月。结果没想到,她姐姐竟然是个伤风败俗的!竟然和隔壁嘉村的人跑了,真是臊得慌!”
“还好有二姑娘替补,要不然这事可就毁了,土地神不一定要多生气呢!”
“不过杨老三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别看人家前十几年没能生出儿子,但这回等他一拿到钱,可不就有新媳妇了?族长不是说了吗?祖宗都托梦了,说只要杨老三的罪孽还清,他就能生儿子。”
“这回肯定能了,谁让杨老三他妈不好,把晦气过给了杨老三,才让他娶了个不能生的媳妇。这下老娘媳妇都送去赔了礼,土地神肯定会息怒的。”
“说起新媳妇,杨老三开始看了没有?”
“看了看了,前两天别村的表亲不还说,他那个当了大官的侄子,单位里有个可好了的小姑娘,正好和杨老三很配。说是这两天就能送过来,我看了照片了,那姑娘可漂亮了,听说还是读过书的呢,一看就能生儿子。”
“杨老三这一家的福气可真大,啧啧,我当年娶媳妇的时候可没人帮我掏钱。”
“嘿嘿,二姑娘可是个漂亮孩子,就是可惜,就这么送过去了,也没有和村里的小伙子高兴高兴。”
“瞧你这话说的,别让别人听到了。嘿嘿,哪是没有过啊,有过啦!你是没看到,那胸那屁股。那滋味,啧啧啧,就是可惜当时你没在。”
“我们好几个都舒服得不得了,就你因为出去采办结婚用的东西没在,表哥,你运气不行啊。”
……
那些谈话都重叠在一起,嗡嗡嗡的像是苍蝇在叫,让赵真不太能分辨得出每一句都说了什么。
但是好在梳妆台就在窗户旁边,赵真皱着眉努力想要听清时,还是隐约听到了不少。
大姑娘?二姑娘?什么嫁神?怎么这里面还有土地神的事?
赵真越听越糊涂,完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和旁敲侧击从村支书家那里得到了不少信息的燕时洵不同,赵真只是隐约觉得有些违和,就像是人的潜意识在提醒着他,有危险在潜伏。
但是,人的本能就是抗拒危险,忽略身体对自己发出的警告。
赵真即便有些疑惑,却也只是当做自己当演员太久的后遗症,胡思乱想的太多而已,并未深究。
在燕时洵和村支书谈话,找杨函问清情况时,赵真都在和其他嘉宾们专注的录制节目,并没有分心给其他事情。
更何况,赵真并不清楚,早餐店老板杨光对燕时洵说过的话。
所以他越是听外面那些谈话,就越是糊涂,完全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情况。
但是其中夹杂着的一两声猥琐的笑声,还是让赵真不舒服的皱起了眉。
同样作为男性,他自己虽然全身心扑在自己的事业和所热爱的演戏上,但是在成长过程中,他没少听过旁边的男性有过这样的反应。他太知道这种情绪代表着什么了。
对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女孩有这种评论?什么东西!
如果赵真还是平常的状态,他很愿意直接走到说那种话还发出臆想笑声的人面前,直接警告那人收收那些肮脏的小心思。但是事实是,他现在被困在一具少女的身躯里,并且四肢力气全无,连从椅子上起身都要花费几乎全部的力气。
赵真咬着牙,药物造成的虚汗让他的额头起了一层薄汗,但他还是强撑着站起了身,摇摇晃晃的扶着梳妆台和墙壁,想要撑着这具稍稍动弹一下就气喘吁吁的身体,离开这间房间。
什么结婚?去他妈的结婚!
赵真心里满是愤怒,他发誓如果现在自己是自己熟悉的模样,他绝对要抓出那个敢喂药的人,冲那个人挥上两拳,然后人证物证俱在的直接报告给官方。
竟然敢逼迫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这群人渣!
然而事实是,赵真连这间房都走不出去。
刚走了几步,赵真咬着牙让自己撑到了朝向后面的窗户旁边,想要从窗户翻出去,找机会避开人跑走。然而他无力的手指连窗户的插销都打不开,更别提翻出窗户了。
更糟糕的是,似乎是时间到了,外面的人涌向房门,从外面推开了来。
然后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后面的窗户旁,想要逃离的少女。
为首的几个穿着喜庆红衣服的婆婆媳妇惊呼了一声,赶忙走过来,伸出常年干农活重活而有力的臂膀,一左一右直接架起了少女,将新嫁娘搀回到梳妆台前,强制将她压到椅子上坐下。
赵真憋了口气,努力想要挣脱自己面前两个上了年纪女人的手臂,然而却纹丝不动。
那婆婆满是皱纹的脸并不像老人一样显得慈祥可亲,她的脸画得极白,又把眉毛画得粗重如碳,看上去就像是死人俭妆一样,狰狞可怖。
赵真仰起头,看到那些婆婆媳妇们将自己团团围住,低下头张开血盆大口,向自己七嘴八舌的说话。
“二姑娘,你别怨婶子说话不好听,你能嫁给土地神是你的福气,但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刚刚那是想要干什么?想学你姐姐一样吗?你这是给你爹丢脸!”
“是啊,二姑娘,这是一桩好亲事啊,你想啊,等以后你都不愁香火了,大家都要给你上香哩!别人家求都求不来的好福气,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能往哪跑?你以为你是杨花那个狐狸精迷得隔壁村的杨光神魂颠倒,对她言听计从,还带她私奔吗?别想了!没人能救你!”
“唉,朵儿啊,你听姑姑一句劝,姑姑是过来人,知道你喜欢隔壁村的杨函。但是别等了,死心吧,他不会来的,也不会带你走的。杨函他爸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不会允许杨函做出这种侮辱家门的事情的。”
“你也别太害怕,等你之后就知道了,这是对你好。有多少女人生了儿子都没办法进祖坟,也写不进族谱呢。等你嫁过去,你就能在族谱上有名字了,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对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儿子和香火更重要呢?以后你有人给上香,别的女人都不一定有。”
“你就别想着跑了,能跑到哪里?要是误了吉时,小心土地神怪罪下来,到时候你爹也就要生你气了。”
“是啊杨朵,你可别不识抬举……”
赵真看着自己眼前那些开开合合的血盆大口,恍惚看到了无数怪物张开了嘴,想要吞吃掉女孩还年轻的生命。
里面血肉淋漓,冤魂遍地,却不得逃离。
不过感谢这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有的说话语气不好听,她们直呼少女的名字趾高气昂的指责,倒让赵真知道了少女的名字。
杨朵。
只是,杨光是谁?杨函这个名字好像也很耳熟,在哪听过呢?
赵真皱起了眉。
忽然,如同福至心灵一般,经历过之前节目组在野狼峰遇险的他,忽然跳出了原本正常人的思维,在另一个科学不曾涉足的范围里,找到了能够解释自己现在情况的答案。
——自己难不成,是离魂了?
赵真原本是个无神论者,但是之前在山神庙被巨鼠追赶甚至险些丧命之后,他就开始关注这方面的事情。并且因为燕时洵身上种种奇妙,他开始相信世界上有鬼神存在。
所以,他刚刚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是在睡着了之后魂魄离体,跑到了这个少女的身体里。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少女本来的魂魄去了哪里?
赵真不是燕时洵,对很多事情只是听说了个皮毛,隐约知道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但至于到底情况与真相如何,他完全没有头绪。
也不知道该如何自救。
赵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婆婆媳妇将自己按在梳妆台前,而自己挣脱不得。
从纸糊的窗户上,有桔红色的霞光从外面透进来。
已经黄昏。
“到时候了,到时候了!”围在新嫁娘身边的婆婆们拍着手,欢快的笑了起来。
她们厚重死白的脸上,因为笑容而皱纹一层层堆积,白粉从脸上抖落下来。
本来徦白的脸上,因为皱纹而出现了一道道失去了白色的纹路,就像是一件烧瓷上出现了裂纹蔓延。
诡异而渗人。
赵真连忙偏过头去,不想再看这些年长女人的脸。
可她们还在高声喊着:“吉时到了!新娘子要出嫁了!”
“新娘子出嫁,嫁神咯!”
“保佑杨家,保佑旺子村风调雨顺,连年丰收!”
屋里屋外,都接二连三的响起一声声应和的声音。
女人尖利的声音高喊着吉利话,还有不少人拍手和叫好的声音。这些喧闹的声音混杂在一处,而唢呐锣鼓齐响,声调高亢而热闹,就与寻常出嫁时的热闹场面无异。
可是,赵真却能感觉到,从自己内心深处蔓延上来的绝望与悲凉。
孔武有力的中年媳妇搀起赵真的手臂,强行将少女因为被喂了药物而无力的身体搀扶起来,带着他向房门外面走。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满脸喜气的朝少女笑得开怀:“朵儿啊,没想到最后还是你给你爹争气啊!你姐姐就是个废物,白眼狼!老子白养了她这么多年,她倒好,直接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妈的!”
“不过这下好啊,这下我就有钱买新媳妇了。朵儿你放心,你有了弟弟之后,咱们家就算是后继有人了,等过年去上香的时候,我一定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你也很开心吧。”
另一个婆婆笑着上前,将手里的红盖头放在少女的发上。
红色的布缓缓落下,遮住了少女的视线。
她看向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眼,是房门外血红色的天空。
残阳血红,泼洒整个村子,院子里拥挤的人群身上也被染得血红,每个人的笑脸,都仿佛被血液浸透。
终于,红盖头落下。
少女的视野,彻底成为了血一样的红色。
赵真无力的被架着走出房门,前一刻他还期盼着的自由,现在成为了通向地狱和死亡的路。
他拼命的想要往后挣扎,但奈何身体里半点力气也无,只能拖拽着双腿,顺着两边架着他的中年媳妇的力气往前走。
每走一步,下身就撕裂一般的疼痛,令他冷汗津津,几乎迈不开双腿。
绝望和无助将赵真淹没。
仿佛在这一刻,他不再是演员赵真,而是变成了少女杨朵。
她被关在了柴房里,无助的哭泣和绝望的求助没能等来谁来救她,却只等来了狞笑着的年轻人们。
她在惶恐与疼痛中等待了很多个日夜,可最终所有的期待都落了空,最后连魂魄都麻木,原本的哀求和哭泣,都堆积在心中,酿成了怨恨和愤怒。
村里的婆婆媳妇将她从柴房里带回了家,为她描眉画唇,为她穿上漂亮的嫁衣,昂贵的首饰。
这些也许曾经是她孩童时的期望,也曾天真的踮着脚,向着某个少年害羞又大胆的问,愿不愿意娶她做媳妇。
可是,当霞帔金翠真的落在她的身上时,这些却都只成为了对她死亡的宣告,成为了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对这个世界、对村子和亲人所有的期盼。
——她憎恨这个世界。
赵真神情恍惚,唢呐声就响在耳畔,锣鼓的声音欢快庆贺,所有人的道喜声、欢呼声、大笑声,都成为了喜乐最好的伴奏。
可是,这些却让他仿佛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大脑变得浑浑噩噩,一片浆糊。
他不再疑惑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身上凤冠霞帔,魂魄在一个将要出嫁的少女身体里,也不再想着怎么样才能从这里逃离。
他就像是彻底融入了这里,成为了村子的一员。
他就是少女杨朵。
因为姐姐和别人私奔,所以他被族长拿来顶替了他姐姐,代替姐姐嫁给土地神,却也绝了他心中数年隐秘青涩的爱恋,彻底斩断了他和他所爱的少年的美好记忆。
而因为他的出嫁,他的父亲会拿到一笔钱,可以娶新媳妇,可以生新的儿子。
大家都很高兴,除了他。
所有人都在为他高兴,都在喜气洋洋的相互道贺,说他有福气,说他父亲有福气。
可只有他,满心绝望。
今日是他的出嫁礼,他的新郎,是土地神。
太阳落山,月亮将出,是为昏礼。
太阳将整个村子淹没成血海,当他抬起头时,眼前却只有红色。
血一样的红色。
那是最后被他刻在眼睛里的画面。
喜轿摇摇晃晃,从村子里穿过,两旁都是穿着红色衣服的婆婆媳妇,她们笑着,嘴里唱和着祭祀的祝词,向将要娶亲的土地神道贺。
土地庙前落了轿,他被搀扶出来,强按着脑袋跪了地。
叩首,再叩首。
赵真的视野迷蒙扭曲,只能从红盖头的最下面,看到地面上一双双的鞋,和靠近又远离的地面。
香火的味道缭绕在他的鼻子前面,呛得刺鼻。
头颅昏昏沉沉的撞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然后又被抓着手臂抬起。
可赵真已经没有力气再反抗,甚至眼前的世界都在扭曲着旋转,像是从被打碎了的玻璃看着支离破碎的世界。
所有的光影都折射着奇怪的角度,画面重叠交缠,耳边的笑声和祝贺声也遥远得仿佛已经相隔几十年的光阴。
红盖头下,鞋子开始从下到上的褪色腐烂,原本光可鉴人的地砖也变得裂纹纵横,破旧而丑陋。
甚至,赵真在恍惚间竟然出现了幻觉,他好像看到红盖头缝隙中闪过的村民,都已经变成了一具具白骨,整个骨架骤然坍塌在原地,变成一堆溅起粉尘的粉碎骨头。
可是当他迟缓的眨了下眼,再看去时,又哪里有什么骨头,依旧是鼓掌叫好的村民。
然后,他感觉自己被人从地面上搀起来,力气之大甚至让他双脚离地,直接腾空。
红盖头的缝隙里,出现了黑色棺木的一角。
赵真迟钝生锈的大脑,忽然意识到了这群人想要做什么。
他仓皇抬头,软绵绵的身体拼命的挣扎着,想要用自己最后一点微小的力气反抗旁边的人。
“不,不要。”
赵真听到自己在说话,可是话一出口,便变成了少女绝望又恐惧的声音,稚嫩的声线里带着哭腔:“你们要干什么?不,我不要!放开我!”
可是,没有了力气的少女,连声音都微弱得像是蚊呐,被唢呐的声音掩盖。、
没有人听到,没有人在意。
有人将他拦腰抱起,然后重重的摔下。
赵真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移了位,痛到半天都无法呼吸。
然后,他感觉从红盖头透过来的光,越来越阴暗。
而耳边,也传来了木料之间摩擦的声音。
外面村民们的欢笑和叫好声,连同着那些唢呐和锣鼓的声音,都在渐渐远去,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隔在另一个世界般遥远模糊。
赵真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棺材。
那些人把他扔进了棺材,然后又合上了棺材的盖子!
他浑噩的大脑因为诧异和愤怒,终于像是突破了什么限制一样,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那些人说的嫁给土地神,竟然是要活埋这个名叫杨朵的女孩子吗!他们给女孩喂了药,强迫她与土地神拜堂,然后将她放进了棺材里……可是,她还活着啊!她还在呼吸,还在哭泣,还在绝望的乞求啊!
听听她的乞求,别这样对待她!
怒气从赵真心底升起,力气忽然间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一把扯下蒙在脸上的红盖头,然后伸出手臂向上,想要推开自己头上的棺材木板。
可是。
“铛,铛,铛……”
长钉被一锤一锤敲进棺材里,将棺材四角死死钉上,又浇了铁水在木板的缝里,将棺材彻底封死,连一丝缝隙和空气都不留。
赵真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封闭在逼仄狭小的棺材里,密不透风的空间里,空气稀薄,连他愤怒的呼喊声和求救声都无法传出去。
还活着!棺材里的人还活着!他们不能这样做!
赵真想要说这是犯法的,想要让外面那些人悬崖勒马,但是他的声音却只能回荡在棺材里。
只有他一个人听到。
少女在绝望的哭喊,苦苦恳求。
她胡乱的喊着姐姐,喊着杨光哥哥,喊着杨函哥哥。
她哀求着自己的父亲母亲,哭泣的乞求着族长和叔叔伯伯们放她出去,不要把她关在这里。
她会乖,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只是,别把她关在这里。
厚重的木板隔绝了外界所有声音,明明少女还活着,却身处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耳边所听,只有自己。
棺材被抬起,然后又落地。
一铲铲的土被洒落在棺材顶上,发出微小的碰撞声。
少女慌乱哭喊,可是没有用。
闷热狭小的棺材里,她伸手不断抓着周围的木板,试图找出一条缝隙能够供她逃离,哪怕劈了指甲,鲜血顺着手指蜿蜒也没有停下。
少女喊哑了嗓子,可是,厚重的土壤终究还是将一切掩盖。
再没有半点声音传来。
连着一起失去的,还有空气。
少女哭干了眼泪,最后从眼睛里流出血泪来。
她不再乞求。
她开始怨恨,所有的愤怒和怨怼都在心中翻涌酝酿。
在棺木中,她人生最后的时刻,所有她这一生的情感,牢牢的刻在了她的魂魄上。
她恨自己的姐姐,如果不是姐姐逃跑,她不会因为要代替姐姐而被嫁给土地神。埋在这里的,本不应该是她!
她恨杨光,那个她曾经快乐的喊着哥哥的少年,明明信誓旦旦的告诉她,只要她帮忙掩护他带着姐姐离开,他就会很快回来,将她也一起带走。
可是,那个当了她十几年哥哥的少年,没有再回来,一次都没有!
柴房里她忐忑又期待的日日夜夜,太阳升起又落下,可杨光没有回来带她离开,于是所有的期待都变成了意冷心灰,从希望变成了无望。
杨光失言了,他是个骗子!
她恨杨函,明明他答应了要娶她,为什么又眼睁睁的看着她嫁给别人?明明她哭得这样凄惨,为什么杨函一次都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前,像杨光带走姐姐那样带她离开?
她恨她的父亲,母亲。
她恨村里的族长,宗老。所有袖手旁观的叔叔伯伯,婆婆婶婶……
是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她死亡,对她的哭喊哀求都视若无睹。
他们所有人都笑着看着她被扔进棺材里,又被埋在这里,不得离开。
没有人,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
没有人来救她!
棺材里越发稀薄的空气,让少女的思维开始迟缓,大脑停止思考。
可是,她始终在抓挠着周围的木板,嘴唇也被她咬出了鲜血,顺着肌肤蜿蜒流淌,染红了嫁衣。
她拼命的伸出手,想要向上,想要,离开……
放我出去,我还活着,我还有呼吸和心跳。
别抛弃我。
别,让我一个人死在这里……
……
赵真猛然深吸了一大口气,原本渐渐向意识深处沉沦的大脑,重新恢复了运转。
他的耳边不再出现那些少女绝望怨恨的呼喊声,眼前也没有了那些村民和一道道闪过的故人的身影。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漆黑之中,头顶就是棺材的木板。
赵真的手从自己的身上和旁边摸索过,发现木板上到处都是抓痕。
然后,当他的手摸到了一片冰冷阴寒的触感时,他整个人都猛然僵住了。
鸡皮疙瘩顺着手掌的皮肤向上蔓延,赵真浑身的汗毛根根直立。
他意识到了自己手里握住的,是什么。
——是死人的手骨。
没有了血肉,只有一片阴冷光滑的,骨头。
赵真浑身僵硬,一点一点偏过头,向自己旁边看去。
一片黑暗中,他看到自己身边那手骨的主人,逐渐散发出莹莹红光,让他得以看清棺材里的一切。
——那是一具穿着鲜红嫁衣的尸骨,所有的血肉都已经腐烂,只剩下一具惨白的骨骼,在红色的光芒笼罩其中。
而赵真刚刚无意识抓住的,正是那尸骨的手骨。
他和一具尸骨,躺在同一口逼仄的棺材中,因为空间的狭小,中间甚至没有留半点缝隙,唯一的间隔,只有衣服。
他的身体,紧挨着一个死去多时的人。
在看清了那到底是什么之后,赵真倒吸了一口凉气,像是触电了一般立刻将手中的手骨扔出去,然后拼命的向另一边缩去,想要尽可能的远离那尸骨。
可是如此狭小的空间,他紧贴着木板,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惨白的手骨轻轻落在血红色的嫁衣袖子上,手指骨蓦然屈了屈,然后竟然抬了起来,轻柔的放在了尸骨的腹部上。
像是安详的睡姿。
血红色的光芒中,赵真眼睁睁的看着,那骸骨的头骨慢慢传动,朝向他的方向。
那黑黝黝的眼窝里没有了漂亮的眼珠,只有血红色的光芒落在其中,像是荡漾的血液。而原本美丽稚嫩的容颜,也早已经腐烂成了血水,最后变成了惨白的骨头,辨不清面目。
在那对眼窝注视下的赵真,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僵硬得几乎成了一块木头,动也不敢动一下。
他看到那骸骨张开了牙颌骨,像是在冲他乞求,冲他哭泣。
可声音早已经冰冷粗粝,不似活人。
“别丢下我,救救我。”
“放我离开,我还活着。”
——赵真听到那骸骨,如此说。
第103章 喜嫁丧哭(34)
燕时洵在成功混进了院子之后,就不动声色的将自己藏身在村民们中间。
从刚刚在农家乐被死尸骸骨追赶的时候,本来想要用符咒将那些骸骨困在农家乐院子里却失败时,他就发现,自己无法再使用任何符咒了,就好像他所身处的是一片神明不曾管辖之地。
虽然力量被削弱,但燕时洵并没有慌张。正相反,他将原本的劣势扭转成了优势,
无法使用符咒,自身的力量不足,却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能不被周围村民发现异常的进入院子。
白天时江嫣然带着他进过这院子,当江嫣然松开他的手时,所有的村民都发现了他的存在。
而白天从院子里离开后,燕时洵思考了很久,终于在他刚刚看到那些村民交出了什么东西后,福至心灵般想通了其中缘由。
阴气。
白天的时候,因为他身上阳气充足,所以才在上演着几十年前旧事的院子里如此格格不入,被村民发现了踪迹。江嫣然拉着他的时候,因为她本身拥有过重的阴气,所以将他的存在覆盖住了,才会避免开村民们的注意。
但现在,燕时洵身上的阳气已经降到了正常生人所能有的最低值,又因为身上带着江嫣然送他的那朵花,所以阴气取代了阳气,让他在村民们眼中不再像个太阳一样突出。
所以当他站在院子里时,所有村民都在自顾自的交谈欢笑着,谈论着马上就会到来的婚礼还有新嫁娘,没有理会燕时洵。
这给了燕时洵极大的便利。
和白天时所见到的一样,装着嫁妆和聘礼的木箱子放在井旁边,摞的高高的箱子几乎将井完全掩盖住。
但白天时燕时洵在翻看那些木箱子时,并没有错过顺便注意那口井。他绝对不会记错,白天时他所看到的,是一口已经荒废了的井,虽然杂草丛生,早已干涸,但并没有其他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井有八面五棱,象征八卦五行,暗和奇门阵法,每一面上都独立刻写着符咒。在主位一面上,尖角向直冲院子大门,上面龙飞凤舞的刻着几个大字“太上老君教此杀鬼”。
不像是嘉村村支书家后院那口井,以送冤魂往生为目的,现在在燕时洵眼前的这口已经被严重损坏的井,不为往生,不为驱鬼。
只为杀鬼。
来势汹汹,不留半点情面。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口井上面原本盖着的镇井石,却已经损毁严重,四分五裂,最中间呈爆裂灼烧后的痕迹,并且焦黑如碳,到处都被火烧毁。
燕时洵只能模糊从上面残留的笔迹中辨认出,这上面写着的,是“家子坟村”几个字。
只是“家子坟”三个字,都已经被劈碎,只剩下几道残缺不全的笔画。
燕时洵在井旁边蹲下身,将手掌落在那镇井石上,垂下眼眸,手指沿着那些烧毁的痕迹一点点游走,像是在用残字重新构建当年这口井还完好无损时的模样。
奇门遁甲是一门非常精密的学问,它的构成千变万化,但这也就注定了,只要阵法稍有半点残缺,它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而现在在他手掌下的这口井,八面上的符咒虽然还尚且算是完好,但是镇井石已经被彻底毁坏,象征着它本来镇守的东西已经逃脱。
所谓杀鬼,已经只是一纸空谈。
——被镇压的恶鬼,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中,怨恨被酝酿成更深重的仇恨。
恶鬼睁着一双血红的眼,日夜仰视井口却不得而出,于是在孤寂中,所有生前的记忆和画面都被翻找出,一遍遍温习,一遍遍加深仇恨。
当镇鬼井失效,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恶鬼复仇。
而现在……
燕时洵放在镇井石上的修长手指微微颤动,又重新沿着“家子坟村”字样的纹路摩挲到最中央的那道伤痕。
这不是能够人为造成的伤痕。
并非锐利的武器,或是来势汹汹的火焰。
而是,雷击。
人们常传说,当一个人有罪恶的时候,上天会降下雷罚,劈碎有罪之人。甚至不少人发誓的时候,都会喜欢说“五雷轰顶”,道家的五雷符也需要自身正气,才能成功习得。
雷击,确实是天道的手段之一。
天地不仁,但却也怒目时。
雷击毁掉了镇井石,让它原本的效用失效。
燕时洵很清楚,无论这口井想要杀死的是哪个恶鬼,它现在都已经挣脱了原本的束缚,成为更加强大的存在,带着对人世的怨恨彻底反扑回来。
而燕时洵也记得,杨土对他说过的,这个村子改名为家子坟村的原因。
可以猜测,当年建造这口井的人,很清楚的知道他面对的是什么,而他也像是之前为家子坟村改名字的那位大师一样,丝毫没有手软。
燕时洵勾唇,无声而嘲讽的笑了起来。
他的那些同行啊……看得见天地,却看不到大道。
某些同行自以为只需要抛开脑子跟着天地规则行事,就绝无错处。以为只要保护了人杀了鬼,就算得上是完成了工作。
可是,表面之下,因果始终暗自流动循环。
鬼也曾经是人。
是临时的执念也怨恨,将他们留了下来,化为恶鬼滞留人间。
——不问缘由,只问阵营。
那些同行有没有一刻想起过,自己所应该坚守的,到底是什么?
燕时洵缓缓站起身,半垂下看向那井的眸光中,带着复杂的情绪。
过去的事情已成定局,甚至他现在所见都不是现实。他无法在因尚未发生的时候阻止它,那就只能在果上努力扭转。
比如——那原本被镇压在井下的恶鬼,现在何方?
垂眸沉思的燕时洵,和周围欢笑着的村民们格格不入。
站在一旁拼命祈祷着燕时洵赶快解决好事情,带他离开这里的杨土,战战兢兢的看着院子里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们曾经是他的熟人、亲属,但是那都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就在刚刚,杨土在每一处村屋里,看到了他们很多人的尸体,就躺在尚没有被撤下的灵堂中,面色青白僵硬,尸体腐烂。
可现在,他们行动自如的出现在杨土的面前,身上穿着隆重的衣服,脸上带着喜气,和彼此闲聊着,祝贺着。
看起来和最寻常不过的村里婚宴,好像没什么不同。
如果前提是,杨土没有亲眼见过他们的尸体。
他想要喊燕时洵,忍受不下去的想要离开院子。
但是虽然和燕时洵同行的时间不长,杨土也已经学乖了不少,知道如果自己贸然行事,只会带来错误的结果甚至害死他们自己。再说,无论他做什么,燕时洵都能在他刚要行动的时候把他提回来。
杨土已经不想再体会一次在燕时洵手里挣脱不开的感觉了,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恶犬咬住后脖颈的小鸡崽,不管怎么扑腾着小翅膀都无济于事。
所以他在就要开口的前一刻,及时记起了燕时洵叮嘱过他的事情,于是忍了忍还是闭了嘴。他上前了两步,想要伸手去拍燕时洵的肩膀询问。
但是因为神经高度紧绷,杨土并没能好好看清脚下的路,一不小心踢到了旁边的木箱子。
“砰!”
重物被踢响的闷响声响起。
周围的村民们原本还在欢笑畅谈着的动作俱是一顿,然后僵硬而直愣愣的,像是上好了发条的机器,所有人都迟缓的慢慢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向发出声音的杨土。
原本脸色喜庆的村民,现在脸上失去了笑意,黑白分明的眼睛僵硬的盯住杨土,脸颊两侧还带着两团鲜红的红晕,只是之前上扬的嘴巴,彻底落下下来,抿成一条线。
杨土被四面八方齐齐看来的视线惊到,心脏砰砰直跳,浑身冒着虚汗。
——可是在进入院子之前,燕时洵叮嘱过他,不要有太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样会泄露过多阳气,既不利于他自身,也会招来更多非人之物的窥视。
燕时洵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院子里气氛的不对劲,他猛然回身,就看到了站在聘礼木箱子堆旁边神色惶惶的杨土,和周围僵硬看过来的村民们。
被发现了。
燕时洵眼眸一沉,当机立断直接拽起杨土就快步走向旁边最近的房间。
他保持着自己没有波动起伏的心跳和表情,呼吸平静,完全没有任何受惊吓或严肃的迹象。
“放松,杨土。”
燕时洵压低了声音,磁性的声线带起一片低低的震动感:“保持呼吸,让自己的情绪回落到正常值,不要和那些东西对视。”
不知道怎么的,杨土虽然被燕时洵抓着,但他却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心安,像是有燕时洵在旁边,他就不至于慌乱到不知所措。
在燕时洵说话后,杨土立刻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按照燕时洵所说的,慢慢放松呼吸,努力平复着自己剧烈的心跳。
燕时洵目不斜视,从容的埋着长腿,迅速但丝毫不慌张的从院子里走过,直接到旁边偏厢房的门口,伸出手掌,缓缓推开门。
村民们的目光,也紧紧跟着两人行走的动向移动,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始终注视着他们。
在迅速扫过房门内破落但是似乎暂时安全的景象后,燕时洵果断拎着杨土跨过房门,然后反手关上了房门。
早已经被风雨侵蚀的半腐木门,在燕时洵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些村民们死寂僵硬的目光。
“咔嗒”一声,房门闭合。
杨土猛然脱力的向下跌坐在满是厚重灰尘的地面上,好半天都缓不过来神。
“燕,燕哥,我是不是又闯祸了?”杨土颤抖着声线,懊悔的道:“对不起燕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就是太紧张了。”
燕时洵眼角的余光从杨土身上瞥过,他并没有伸手去捞起杨土,而是迈开长腿径直向前走去,将一把原本翻倒在地面上的椅子扶正。在用随身的手帕迅速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后,他从容落座,大马金刀的坐在老旧的椅子上,垂眸看向跌坐在地面上的杨土。
杨土还在不住的连声道歉,看起来很是内疚。
但燕时洵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的身上,而是转到了房间里。
从刚刚推开房间门的时候,燕时洵就敏锐的感受到,这间房间里,残留着一种令他觉得熟悉的气息。但是当他想要进一步探寻时,那种气息又消失了。
仿佛有谁原本就坐在这间房间里,冷眼看着外面锣鼓喧天的热闹,自己却在一片破旧与尘埃的旧日坟墓中,几乎与死寂和孤独融为一体。
直到燕时洵推开了门,打破了原本的平衡,但也打破了之前的寂静,让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
于是那人施施然起身,最后冷漠的扫视了燕时洵一眼,便转身离开,不欲再多言。
燕时洵不会把那当做自己的错觉,他笃定,这房间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刚刚那人的存在。
但是当他合上了房门,站在门口向里面看时,视线梭巡过整个房间,却一无所获。
所以燕时洵换了角度。
他假设自己就是刚刚那个在房间里的存在,让自己坐在房间的正中央,然后再以这个角度,环视房间。
房间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人住过了,连屋顶的瓦片都已经腐蚀掉落,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
空荡荡没有几件家具的房间里,看起来破烂得毫无注意的价值。
可是,这反而不对劲。
算上这一次,燕时洵一共来了这院子三次,早已经确定了这就是当年杨朵出嫁时的场景。
第一次的喜庆假象后,第二次燕时洵看到了院子最真实的模样,杂草丛生,遍地荒芜。
而第三次,在外面的院子和主屋外观看,这里就与他第一次来时没什么区别,依旧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好一派祥和喜庆。
可是推开这间房门时,就像是漂亮的假象被残忍撕毁,露出了其中丑陋腐败但是真实的内里。
可燕时洵不由想要发问——为什么,只有这间房间,和其他地方如此不同?这间房间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燕时洵皱起了眉,目光仔细的检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试图将所有物件所传递出来的信息都整合到一起,重新搭建起真相。
房间的墙壁发了霉变得青黑,靠墙的地方只有一张狭小的木床,上面放着的一团像是床褥的东西早就已经腐烂,变得焦黄而恶心。而床旁边的地面上,放着一只尿壶,翻倒在散落的稻草堆里。
这简直不像是房间,倒像是柴房。
但很快,燕时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本来已经滑走的视线瞬间犀利,重新看向那木板床。
等等!
那木板床后面的墙壁上,竟然还钉着铁链。
燕时洵立刻从椅子上起身,快步走到那床旁边弯下腰查看。
杨土刚刚喋喋不休的道歉也戛然而止,惊讶而不解的看着燕时洵的动作:“燕哥?”
燕时洵没有时间理会他,只是凑近了那片墙壁,伸出手指从上面细细的摸索着。
墙壁上面钉着铁环,还连接着一条一米长左右的铁链,铁链的最末端是一个只有成年女性手腕粗细的铁环,现在被打开着。所以燕时洵能够清晰的看到,在铁环内里的一圈,到底都是深褐色的痕迹。
就像是这铁环曾经是被扣在了某人手上,将那人牢牢的栓在这张床和旁边一米左右的活动空间里。锋利粗糙的铁环不断的磨破手腕,流下来的血液堆积在铁环里,一层层堆积和氧化,变得凹凸不平,到处都是细小的疙瘩。
每一点血迹,都像是曾经那人绝望却无力的反抗,想要拆下铁环离开禁锢,却又像是个牲口一样被拴在这里,无法挣脱。
只能一日日的守着窗口,看着外面狭小的天空,日渐绝望和腐烂。
铁链早已经在时间的腐蚀下变得脆弱,几乎一碰就会碎成粉末,不再具有曾经的威慑力,而曾经拴着的人也早已经不在这里,只留下了床铺和墙壁上残余的血迹。
因为墙壁早已经在多年的漏雨下生了霉斑,青黑色几乎覆盖了整个墙面,所以刚刚燕时洵第一眼并没有看出那墙壁的异常。
直到现在,当他靠近之后,才发现墙壁上面是一片凹凸不平,而青黑色之下,还有很多大片大片的棕褐色血迹,甚至不少血点呈飞溅状落在墙壁上。
只是在多年的腐蚀之下,那些血迹已经和霉斑融为一体,看不清原貌。
但却还有其他能够辨认出的东西。
燕时洵本来在墙壁上摸索着的手指一顿,弯下腰的修长身躯僵硬了一瞬。
……墙壁上,密密麻麻都是刻痕极浅的字,一层叠着一层,从靠近床的墙壁,一直到附近的一小片墙上,到处都是。
燕时洵半垂下眼眸,专心的从指腹下所感受到的凹凸纹理中,读取着这些凌乱的笔画想要表达的信息。
最开始,在最靠近床板的地方,墙壁上到处都写着“救救我,帮我报警”、“放我走”、“恶魔,恶魔又来了”、“叔叔”等字样。从位置和高度来看,几乎是一个人躺在床上时所能伸得到的地方。
而到这片文字蔓延到旁边,内容却变了,更多的是在写“让我回家,叔叔在等我,我要回家”、“谁来救救我”、“为什么是我!”、“下地狱吧,你们会遭报应的!”等等。
笔画越来越凌乱,所写的字表达出来的意思越来越颠倒混乱,从字里行间中,轻易就能读出这个留下这些字样的人的绝望,压抑到几乎快要窒息。
而在那些笔画周围,隐约能看到一些深褐色的斑点。
结合笔画如此轻浅的情况,燕时洵皱起了眉,做出了猜测。
恐怕这些字,都是一个人用自己的指尖划出来的。
没有任何工具,于是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留下属于自己的只言片语,哪怕指尖血肉模糊也全然不顾。
燕时洵缓缓直起身,在那铁链一米以内的活动范围里,继续摸索着墙壁。
他很快发现,除了一些绝望和诅咒的话语之外,还有其他的东西。
比如,数学公式。
燕时洵是滨海大学的金融系毕业生,自然知道自己从墙壁上读出的这些公式,到底是什么。
高斯公式,泰勒推导,费曼证明……
大片大片的字母和公式,在很多年前,被某个人写在了墙上。
就像是绝望之下顽强的自救,想要将自己濒临崩溃的精神,从悬崖边拉回来。
在长时间的压抑和绝望后,那个被禁锢在这间房间里的人,选择了强撑着振作。
或许是那人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情要做,还有没有见到的人要等。又或许,那人有比自身绝望更深的仇恨,那代替了人对于世界的美好期望,成为了支撑一个生命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而自己曾经最熟悉、最热爱的东西,就像是某种唤回曾经的自己的方式,从那之中,那人可以重新汲取力量。
记起自己是谁,记得自己从哪里来,还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做到。
与此同时,燕时洵也确定了被拴在这里那个人的身份。
——家子坟村的文化程度很低,除了最近几年一些年轻人会读到小学,再向前追溯,除了族里德高望重的一些人以外,大多数村民都是大字不识的文盲。
更别提会在墙上写下这么多数学公式了。
那对于曾经的家子坟村的村民而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这个人,只会是从村子外面来的,并且有极高的学历和文化程度。
杨朵是几十年前出嫁的,燕时洵假定这个人出现在这里的时间点,也是在几十年前。
那个连饭都勉强吃饱的年代,普通人能够拥有这些知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燕时洵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今晚与那位老警官的通话。
老警官说,几十年前,家子坟村有一起拐卖大学生案件。
被拐卖的女大学生,名字叫江嫣然。
可最终,老警官没能救出江嫣然,甚至留下了一身伤病,和一辈子的悔恨愧疚。
不需要任何犹豫,燕时洵确定了自己的答案。
——几十年前,被拐卖到当时还叫旺子村的女大学生江嫣然,就身处杨朵家。
而当时,杨朵家只有一个会娶妻的男丁。
杨花杨朵的父亲,杨老三。
在今天听到村民闲聊的时候,燕时洵也留意到了有人谈起,在杨朵出嫁之后,杨老三就能有新媳妇了。
现在看来,杨老三的新媳妇,就是从村子外面买被拐的女性。而他买回来的新媳妇,就是江嫣然。
“杨土,你不用道歉,你没有做错什么。”
燕时洵的声音低低的响起,他站在墙壁前,落在墙上的眸光如此冰冷而愤怒:“你可曾听说过,这个世上,没有偶然发生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在天地大道的预料之中。”
“顺从命运是本来的命运,可是反抗命运,也是命运本身。”
“当你以为自己搞砸了某件事时,安知不是天地给你的提示,告诉你,你的命运在这里。”
燕时洵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我在这里无法卜算,所以天地就将算好的事情摆在我的眼前,告诉我,真相如此……吗?”
“还是,死去的魂魄和不甘的怨恨,在向生者发出请求,在质问天地是否不公?”
“江嫣然,你想要求一个答案,所以我站在了这里,读到了你曾经留在这里的文字……你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来吧,告诉我吧,让我帮助你。”
杨土本来还因为燕时洵的安慰而很是感动,还想再自责的说些什么。但他很快就被燕时洵的话绕得糊里糊涂,满脑袋问号,不知道燕时洵到底在说什么。
“燕,燕哥你没事吧?你别是被鬼上身了吧?”杨土看起来快要被自己的猜测吓哭了:“你别吓我啊燕哥,你要是出事了,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啊?”
杨土开始了他第二轮的愧疚道歉和祈祷,但燕时洵的精力已经重新转移到了墙壁上,继续从那些笔画里读取着几十年前遗留下来的信息。
燕时洵的手指也很快顺着墙壁,摸到了另外的话语。
他缓缓半屈下长腿,顺着那些笔画一路向下,一直到了被木板床遮住的墙壁上。
和其它凌乱的笔画不一样,这些被刻在床板后的字,刻痕要更加深刻和清晰很多,应该是江嫣然认真而郑重留下的东西。
也正因为此,燕时洵很快就读出了那些文字。
他俊美而严肃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错愕。
那是江嫣然留下的自述,条理清晰,言简意赅。
[我是江嫣然,京城大学学生,前往实习单位报到途中被拐卖至此,被以十块的价格由实施拐卖的杨免卖给旺子村杨老三,被强迫与杨老三成亲与发生关系,并杀死了我的叔叔江成。我被迫怀有一子,被我亲手实施流产。
我在房梁上藏了一本笔记,上面记录了我被关在旺子村这四年多所经历的事情,足以为我证明四年来所受的冤屈,以及旺子村的罪行。如果有人找到这本笔记,请拿着它,为我讨回一个公道!
当你找到这本笔记时,我应该已经死了,我已家破人亡,无以报答对你的恩情。但请放心,即便身死,我的魂魄也会记得这件事,并尽我所能偿还恩情。]
燕时洵半蹲在墙角旁,修长的手指留在最后的笔画上,没有继续的任何动作。他的发丝散落在额前,半遮住了他俊美的面容,那双眼眸,漆黑而锋利,如夜幕下狂风暴雨的海面,惊涛骇浪,怒意翻天都化作了锋芒。
他就像是一尊塑像,房间外隐约传进来的唢呐声和欢笑声,已经无法惊扰他,他完完全全的沉浸在了旧日的世界里。
杨土维持着跌坐在房门口的姿势,紧张的盯着燕时洵的背影,大气不敢出。
良久,燕时洵才缓缓抬起脖颈,仰头从这个角度向旁边的窗户看去。
纸糊的窗户上,那些硬纸早就已经老化而发黄,将从外面隐约透进来的红光也染得昏黄,像是任由腐烂的灰尘角落,压抑到绝望。
那个女孩,蹲在这里一笔一划冷静的刻下这些话时,她在想什么呢?
她是否到死前最后一刻,都在埋怨她的叔叔和其他人不来寻找她?她可曾知道,有人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她,在对她的情况全然无知、困难重重的逆境下,依旧咬牙坚持了几十年,从来没有一刻,放弃想要带她回家?
到最后,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陌生和仇恨的地方时,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她在想什么呢?
怨恨这个村子,这个世界吗?
燕时洵的脑海中,浮现出今日白日时,江嫣然灿烂漂亮的笑意,转身时飞扬在空气中的裙角,手捧鲜花时的美好场景。
然后,那些画面纷纷破碎,转换成了在昏暗简陋的小屋里,女人浑身是伤的抱膝坐在床上,手上和脚上都拴在铁环,像是畜生一样被对待。而当女人抬起眼,那双曾经漂亮明亮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光了。
只有一片,仇恨的死寂。
江嫣然啊……
燕时洵在心中悠长的一声叹息。
他眨了眨眼眸,逼退眼角的湿意。
然后,所有的叹息和感慨,都悉数化作了坚定的誓言。
燕时洵垂眸,修长的手指落在墙面上的比划上,好像穿越过几十年的光阴与生死的隔阂,重新与当年那个蹲在这里认真刻写的女人,面对面相视。
“你的委托,我收到了。”
燕时洵磁性的声线低低的响起,深沉却坚定:“我来晚了几十年,错过了你本该灿烂美好的一生。但是在你死后,这份委托仍旧具有效力,我会为你,讨回这个公道,代替你向这个世界愤怒诘问。”
“有冤屈者,必得公正。仇恨而死者,魂魄将得安宁。”
“而作恶者,将堕十八层地狱,受诸般苦,不得往生。”
为不能言者发声,替枉死者伸冤。
这本就是驱鬼者的职责。
况且……
“酬金我已经收到。”燕时洵轻笑:“你送我的花,我很喜欢。”
发丝散落,遮挡住了燕时洵锋利的眼眸,在那一瞬间,柔和了他的眉眼,让他的眸光在光影之间,如此温柔。
“江嫣然,我来带你回家。”
……
[我一定会带你回家的,你相信我,你等我!]
少女眨了眨眼眸,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曾经听到过这话。
只是,几十年光阴太长,仇恨如海,早已经湮灭理智。
她忘记了是谁对自己说过这话,也忘记了那人的身份。
可是她知道,那人一定失约了。
否则,她怎么会现在孤零零的身处在家子坟村,与自己所怨恨的人日夜为伍,无法离开?
“呀,江嫣然,你听到那个男人在喊你了吗?”
女孩笑嘻嘻的出现在少女身后,亲昵的挽住她的手臂:“你是故意的吗?你是想要离开我们吗?所以才会给他送花。”
另一个女孩咯咯笑了起来:“可惜啊,他带不走你啊,江嫣然。你曾经挣扎了那么多年,又得到了什么呢?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我们都看在眼里。”
女孩们凑到少女的身边,笑容灿烂而天真,没有一丝阴霾。
“死心吧,江嫣然,没有人会来救你。”
“我们是被遗弃之人,只能在这里腐烂,不得离开。”
“和我们永远的死亡在一起吧,世人不可信,世人皆可憎,只有我们是同伴,只有我们会与对方永远在一起。”
“那些人都该死,江嫣然,不要被男人的花言巧语骗了呀。你忘了,你是怎么来旺子村的了吗?”
……
少女原本带着笑容的脸冷了下来,她厌恶的垂眸甩开缠着自己的手臂,然后,她抬头,看向不远处院子里的厢房。
专注的目光仿佛是要透过那些墙壁和窗户,看向房屋里的燕时洵。
她眨了眨眼,重新灿烂的笑了起来:“呀,好人燕时洵,不要随便许下不会实现的承诺啊。”
“我啊,会当真的。”
江嫣然歪了歪头,笑容漂亮:“要不,干脆为了不要让我失望,直接在这里杀了你好了。”
“燕,时,洵……”
她的唇间轻轻吐出燕时洵的名字,一字一顿,念得缓慢而缱绻。
天真烂漫下,却是深重的恶意与怨恨。
女孩们也咯咯的跟着笑了起来,伸出来遮在唇前的手指,指甲鲜红而尖利。
“好呀,小嫣然还是小嫣然,真可爱。”
“要不我们也来帮忙怎么样,让胆敢欺骗我们的人,伤害我们的人,统统留在这里陪我们,一步也走不出去这里。”
忽然间,女孩们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存在一样,几乎是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嫣然的身边,血红的月光蔓延。
嫁衣的衣摆从粗糙的石板上划过,绣花鞋精致,无声无息的踮着脚走过。
然后,在江嫣然身后站定。
“我知道。”江嫣然笑着,向来者轻声道:“我不会忘。”
“最开始,我确实还怀有期待,可是一年又一年,没有人来寻我,没有人来帮我,所有的期待都落空。所以最后,我放弃了所有不切实的盼望,因为你,我看清了现实。”
江嫣然的笑容灿烂,眼眸明亮得像是一段春日光景。
“我要他们所有人,都体会我曾体会的痛苦。”
第104章 喜嫁丧哭(35)
虽然杨土没有听明白燕时洵的意思,但他还是从燕时洵的动作里看出,他应该是找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燕哥,这是什么东西?”
杨土仰着头,惊愕的看着燕时洵站到椅子上,伸长了手臂在房梁上摸索,最后拿下来一本落满了灰尘的破旧本子。
那本子很小,很适合藏在衣服里或是某个角落里。从老旧的表皮来看,很像是很久以前集市上会卖的那种。只是因为时间太久,纸张都已经老化泛黄,与湿气和尘土一起,变成了一团黑色。
燕时洵小心的轻轻翻开手中的笔记,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不想再次伤到已经无比脆弱的纸张。
笔记里面,密密麻麻的用铅笔写着字,没有留一点空隙。
并且,每一段文字前面都标有时间,就像是日记一样。
但却和日记不同,江嫣然写在这上面的,几乎每一天都只有一两句话。
燕时洵心中了然,知道这恐怕是因为江嫣然拿到纸笔并不容易,藏好笔记本也很艰难,所以她只能尽可能的言简意赅的记述所有重要的事情。
在笔记的第一页上,江嫣然的笔记清秀工整,写明了所有。
[如果你此时在看这段话,那就说明我已经死了。虽然很遗憾,但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如果你愿意帮我把这个笔记本送到外面,我感激不已。或者,只是听我这个已死之人,最后留下些活过的证明吧。
我叫江嫣然,京城大学学生,二十岁被拐卖到旺子村,被迫与杨老三成亲,目前在旺子村已经四年。这期间,我总共逃跑九十二次,皆以失败告终,四肢俱骨折重伤过,内脏受损严重,旺子村所有村民,都是加害者。
我叔叔江成来找过我数次,原籍官方机构也曾来救过我,但都失败了。我叔叔被杨老三抢走了所有钱后,死在了旺子村。他没能带我回家,我也没能救回他,最后,连我也要死在旺子村了。
希望我死后能够化为厉鬼,希望我叔叔可以忘记我去投胎。
我要旺子村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
燕时洵垂眸,半晌,落在笔记本上的手指,才轻轻的从第一页开始向后翻。
[9月10号。
我假意同意,使杨老三放松了警惕,允许我和旺子村妇女一起去集市。她们在监视我,我只好放弃报警。偷了本子和笔,没钱,非常抱歉,我会还。]
[9月11日。
我在策划第十六次逃跑,旺子村所有人都是监视者,被抓回来打断骨头很痛,上个月被打断脚腕后,我不得不休养了很久。这次,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9月20日。
第十六次逃跑失败,我又被锁在了房间里,杨老三每日来找我,完事后会留下食物。他想让我给他生孩子,我不会生下畜生的孩子。但是为了能回家,我要忍耐。]
[10月2日。
杨老三酗酒后用铁锹打了我二十四下,我感觉胃很痛,可能是出血,但我还不能死。邻居来阻止,说为了我花了十块钱,得等我生完孩子再说别的。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生孩子的畜生。]
[10月28日。
因为我上次拒绝了杨老三,已经一周没有东西吃了,我开始出现幻觉,叔叔好像白头发又多了不少,我想他了。我想回家。]
[11月17日。
我跑都了镇上,找到官方报警,但是在我等待的时候,他们通知了旺子村,我又被抓了回来。这次打得很重,我吐了血,希望我能挺过去。原来镇上的人也姓杨,他们是一伙的。]
[12月3日。
冬天山里很冷,杨老三把我扔在这里,没有柴火和被,我希望我能熬过这个冬天。我梦到叔叔了,他在哭,我想要帮他擦眼泪的时候,梦醒了。]
[1月16日。
旺子村要到镇上置办年货,趁着杨老三高兴,我提出要一起。在镇上,我碰到了一个外姓警察,他很好心的帮我把信物传了出去。希望这次能顺利。]
[2月2日。
没有回音,我的耐心快要到头了。还是说那个外姓警察,也和杨家的人一条心?]
[2月17日。
趁过年逃跑,失败,腿被打断扔在了房间。铁链磨得我手很痛,伤到了骨头,天冷疼得厉害。]
[3月28日。
集市时那个外姓警察来找我,悄悄告诉我,已经找机会递了出去,如果我叔叔看到,他会知道是我。我叔叔一定在找我,我不能放弃,我要等到和他团聚。]
[4月6日。
杨老三很粗暴,我流了很多血,我好冷,我觉得自己快死了。我在想,是不是死了才会解脱?或许我不应该继续坚持下去,我好疼。]
[4月20日。
在旺子村的人眼里,我花费了数年时间学的知识没有用处,我只是个生孩子的畜生。这个村子已经烂了,但是孩子们还没有,我开始教他们写字,希望他们以后可以成为更好的人。]
[5月4日。
杨老三用刀砍我,我很疼,流了很多血,手腕磨得能看到骨头,伤口发炎溃烂,我在发高烧。也许这就是我的结局吧,一个人死在这里。我恨他们所有人。]
[5月27日。
有了回信!我叔叔找到了我,他要来了!]
[6月29日。
旺子村的人打了我叔叔!!他的腿被打伤了又吐了血,我哭着求他离开,我怕旺子村的人会打死他。]
[7月9日。
被锁,周围的妇女在看守着我,他们所有人都是帮凶。不知道叔叔情况怎么样了。]
[7月18日。
我吐得厉害,我怀孕了。杨老三很高兴,他放松了对我的限制,可以策划下一次逃跑。]
[7月27日。
逃跑失败,被抓。我故意撞在墙上,流产。呵,做梦都别想。]
[8月19日。
不知道叔叔怎么样了,我很想他,我想要回家。]
[8月26日。
叔叔来了,他看起来又老了很多,我对不起他。]
[8月27日。
他们打断了叔叔的腿!!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10月24日。
又一次怀孕。叔叔来了。杨老三威胁我,如果我敢流产,他就杀了我叔叔……我妥协了,换叔叔活着离开。]
[10月25日。
叔叔,别再来了,求你,忘了我,回家好好生活吧,再来的话,他们真的会打死叔叔的。是我不孝。]
[6月17日。
生下一个男孩,杨老三很高兴,我只觉得恶心。]
[8月23日。
叔叔来了!他带着原籍官方的人一起来了!我可以回家了!!]
[8月24日。
我诅咒杨家所有人,都不得好死!镇上的人来了,他们也姓杨,他们和旺子村是一伙的!他们赶走了官方的人,还打伤了我叔叔!!!那个姓陈的警官说他会带我离开,他失约了,我们走到一半,被旺子村的人追了回来,官方的人很多都被村民打伤了,镇上的人视而不见,是帮凶!杨家,全是帮凶!!!]
江嫣然写下这些话时,情绪极为激动,笔画用力到划破了纸张,铅笔折断铅了好几次,在字上留下浓重的黑点。
燕时洵修长的手指久久没有翻到下一页,只是看着标记为8月24日的这一页,垂下的眼睫轻颤。
今晚他与陈警官和官方负责人通电话时,已经从他们那里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搞清楚了,但是再多的陈述,也比不上受害者本身愤怒的诅咒。
字里行间,全是仇恨。
燕时洵能猜到江嫣然坚持记录的原因。
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又在几十年前最清朗的城市上学。所以,她相信官方的力量,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被官方救走,还她一个公道,和温暖的家。到那一天,她在笔记上记录的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将作为呈堂证供,帮助她指证犯罪者。
可是,到最后,这本笔记失去了它本来被计划的作用,反而成为了江嫣然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绝望和仇恨的记录者,记录下她一日复一日的挣扎和苦难。
最后,成为了她的遗书。
在她死前,她在墙壁上刻下了最后的求助,期待着某一天,谁会发现这片墙壁上掩藏的秘密。而笔记本则被她藏在房梁上,希望能够凭借这个,在她死后也能说明当年到底都发生过什么。
即便是一个迟来的公道和拯救,她也想要拥有。
江嫣然不知道谁会发现它,也不知道在自己死后,要多久才能被发现,不知道到那时,那些有罪的人是不是还活着。
她只是,怀抱着最后的希望,想要在生命的最后,最后一次向罪恶发起挣扎和反抗。
可惜……
江嫣然临死前所有的期待,都落了空。
藏在房梁上的笔记本几十年来没有人发现,到最后落了厚厚的灰尘,几乎要湮灭在灰尘和水汽中。让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善意和期待,也几乎跟着被抹去。
燕时洵在心中一声叹息,轻轻将手中的笔记本合上,觉得这一刻,他手中的东西忽然间便重逾千斤。
这不再是一个笔记本。
这是一个生命,所有的苦难和抗争。
是生命与公正的重量。
就在燕时洵手握着笔记本陷入沉思中时,房间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唢呐声,那声音锐利到几乎可以撕裂黑暗,穿透房门的隔绝传入房间内,让燕时洵修长的身形一顿,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掀了掀眼睫,原本柔和的眸光在瞬间冰冷而锋利,直直看向房门的方向。
站在门口的杨土战战兢兢的缓慢挪动到房门后面,透过已经被腐蚀到破烂不堪的木板缝隙中向院子里看。
原本还在院子里闲聊欢笑的村民们,此时都齐齐的聚集向主屋门口。
他们有规律的拍击着双手,带着统一笑容的脸上满是喜意,嘴里发出着欢呼和庆贺的道喜声,似乎在准备迎来什么隆重的事情。
红色的布料将不大的院子装点得喜庆,窗户和墙上到处贴着“囍”字大红剪纸,高高挂在房屋门前的红灯笼投射下红色的光芒,可是那些村民们,没有在地面上留下影子,反倒被那红光镀得浑身如同浴血般鲜红。
血月的笼罩之下,唢呐的音调高低唱鸣,喜庆的曲调之下,遍布着锐利,就像一把尖锥,插进村子的心脏。
杨土被外面诡异的场面吓得心肝颤颤,连忙后退了两步远离房门,仓皇回首看向燕时洵。
“燕哥,外面好像不太对。”
杨土声音颤抖着,他看上去脸色苍白,胡乱的在房间里乱瞟,似乎是想要找到一个可以逃跑的出口:“我,我们不能继续这么留在这里了燕哥。”
“杨土,有些事情无法用逃避来解决。就算你这一次逃避了,它总归还是会回来找你。”
——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就是出击。
现在,立刻。
燕时洵将手中的笔记轻轻放在自己的外套口袋里,轻柔的动作似乎是在担心自己的力道是否会损坏这年逾几十、已经脆弱不堪的纸张。
他的手指碰到了手机的棱角,便顺手掏出手机看了眼,想要看看现在是否恢复了信号。
可惜,手机的页面依旧静止,信号栏上依旧的灰色的。
燕时洵的目光无意间瞥过时间。
十二点刚过几分。
他皱起了眉,又确认了一遍。
……奇怪,他刚刚在离开农家乐的时候,就确认过时间。那个时候,就已经是十二点刚过几分。
虽然在此期间,他再没有抽出机会确认时间,但是光是从农家乐走到这里,就需要几十分钟。况且他还带着杨土翻过十几户村民家里,确认过那些被布置成灵堂的家家户户,少说也要耗费一个小时左右。
燕时洵自己心中粗略估计,距离他和杨土在农家乐第一次遭到骸骨的攻击,体感已经过去两个小时左右了。就算这个时间不准,那怎么样也不应该还是十二点多。
——不,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燕时洵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时间也和他现在看到的一致。
怎么回事?难道不是没有信号,而是手机出了问题吗?
燕时洵皱眉向自己的腕表看去,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也不是手机的问题。
——腕表的时间,同样停留在刚过十二点。
时间出了问题,抑或是……世界出了问题。
燕时洵手中拿着手机静立在原地,眸光猛然阴沉了下来。
杨土却已经焦急到不知所措,只好缩在燕时洵的身边,尽可能的远离房门。
“燕哥,我们真的要想想办法,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我承认,燕哥你确实很厉害,是我见过最厉害又有实力的人了,知道太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但是,燕哥你不了解杨朵,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杨土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我们这些年一直都被杨朵扰得不得安宁,我太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恐怖的事情了!而且,而且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如果我们没办法找到能够镇魂的东西,杨朵真的会杀了我们的!”
“什么时间要到了?”燕时洵敏锐的捕捉到杨土话里的重点。
“头七。”
杨土害怕一样伸出手,双手抱住脑袋,将自己缩成一小团瑟瑟发抖。
他的声音颤抖着:“明天,是杨朵在几十年前头七的日子。”
“她会回来找我们,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她,她会杀死我们所有人!”
明天。
燕时洵的脑海中忽然划过江嫣然白天时向他说过的话。
——‘在明天黄昏前,离开村子。’
太阳落山,月亮将出,是为昏礼。
当年杨朵出嫁的时刻,正是黄昏。
所以,江嫣然的本意,是在告诉他,在杨朵的头七之日,她会在出嫁的时刻,力量达到顶峰?
老旧的房屋内,燕时洵沉下了眉眼,而杨土依旧在畏惧的颤抖着。
而房屋外,所有规律的拍着手掌的村民们,迟缓而统一的慢慢转过头,僵直的目光看向偏厢房。
他们的嘴角高高咧开,露出黑洞洞的口腔。而两颊上的两团腮红,鲜红如血。
……
在失去了节目组的消息之后,官方负责人立刻就做出了对应的安排。
原本他和宋一道长从滨海市赶赴向南地区,是为了节目组遇到的那具吊死的尸体,也是为了彻查当地杨氏宗族的问题。
却没想到,这反倒帮了他们不少,让他们得以有时间提前从滨海市出发,眼看着就要抵达家子坟村。
“子时不算卦。”
宋一道长摇了摇头,严肃道:“我算不出燕师弟和节目组的人现在的情况,不过我相信燕师弟,他是恶鬼入骨相,如果说有什么鬼怪是他也无法解决的,那我相信,其他人更加无计可施。你也可以试着相信他,有燕师弟在,所有人都会平安无事。”
官方负责人在忙碌不停的电话中抢时间喘了口气,苦笑着向宋一道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宋道长,我很怕杨氏宗族的村子真的出现冤魂厉鬼。”
“我负责异常事件很多年,见的多了,也算是半个行内人。宋道长,我知道很多鬼的形成,都是因为有怨恨在心不能得报。”
官方负责人将自己的电脑转向宋一道长,让他看自己的页面。
那上面,正是官方负责人刚刚收到的邮件,长长一列的文件标题上,写的全是这些年来在杨氏宗族村子发生过的、存疑的事件。
“因为燕先生将陈锐警官交给了我,也获得了那位的批准,所以我准备查查几十年前那位叫江嫣然的姑娘的拐卖案,想要看看背景调查里有什么能够帮助我们的。可是你看,宋道长,我查到了什么。”
官方负责人的声音很轻:“全是,拐卖案。”
宋一道长眼神错愕,他在与官方负责人对视,意识到对方并没有开玩笑之后,就立刻看向电脑上密密麻麻的文件。
从标题上所标注的时间来看,不仅是江嫣然,甚至是更早以前,就有记录说,有人曾经举报在杨氏宗族有拐卖案件发生,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有档案记录的最开始。
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在那之前就没有案件发生,而是因为当年的记录手段有所缺陷,档案保管也已经过期,或是纸质资料损坏,所以进行电子归档的时候,失去了对那个时代的记录而已。
而就是这几十年间,可以找到的拐卖案件,就已经多达上百件。
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那些被拐卖的,无一不是年轻女孩,甚至最小的才只有十二岁。
无一例外的,她们最后能够被追索和找到的地点,都指向了旺子村和周围的十几个村子。
这些村子,都是杨氏宗族的村子。
而最重要的相同点是,这些案子最后都被当地介入,最后不了了之。
不仅是拐卖案,官方负责人还对有尸体出现的案件进行了寻找和归拢,他发现,失踪案和死亡的案件也不在少数,很多人都在这些村子附近失踪,但因为最后找不到尸体,于是只好定成失踪案。
比如,几十年前一个叫江成的中年男人。
他就被记录成,在旺子村附近失踪。
“宋道长,我从年轻时就开始在这个部门工作了,接触过很多枉死者变成冤魂回来复仇的事件。但是,每次当我以为自己已经看到了黑暗的时候,现实总能告诉我,还有更加黑暗的事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发生。”
官方负责人在努力压制着自己的翻滚着的复杂情绪,但是他颤抖着的声音,仍旧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如果我能查到的,有档案记录的就已经这么多,那么在杨氏宗族的掌控下,这么多年来究竟发生过多少事情,死过多少人,被拐卖过多少女孩……宋道长,我不敢想。”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宋一道长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怒,但他的性格仍旧让他保持了冷静,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不就是让类似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的可能吗?”
“只是。”
宋一道长面色凝重:“像江嫣然这样经历的女孩,不知道有多少。如果不是节目组去了家子坟村的农家乐录制节目,如果不是他们在山上看到了上吊的尸体,并且被燕师弟察觉到了异常,当机立断的联系我们,如果不是陈锐先生联系上了燕师弟。恐怕,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事情,它也将不会得到解决。”
“是啊,幸好有燕先生。如果不是他,我们现在所有在做的努力和工作都不会发生。那些掩藏在黑暗里、杨氏宗族做过的事情,也不会被我们发现。没有燕先生的电话,我更加不可能下定决心,跨级处理。”
官方负责人点了点头,苦笑着感慨道:“宋道长你去过向南地区吗?那里相对于其他地区,常年闭塞。杨氏宗族的村子更是宗族意识高于法律意识,对外极为不友善,团结一致排斥外界,多年来,始终是向南地区的一块残留问题。不过,因为那里始终风平浪静,所以一直没有人注意过那里。”
“偏远山村,外界如何能得知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官方负责人一声叹息,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揣了大石块一样,沉甸甸的下坠。他的喉头一阵酸涩,说话时都会有哽咽感,难受却不知道应该如何排解这种情绪。
一想到在几十年间,很多被拐卖的女孩都曾经无望的等待着被拯救,却希望落空,甚至极高的可能已经死亡,官方负责人就觉得难受到无法言语。
“稍等一下。”
宋一道长浏览着那些文件,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发现,拐卖案件,从几年前开始,忽然就停止了?从那年开始,再也没有一例与这些村子有关的拐卖案件。但是按道理来说,记录和侦查手段都在越发完善,如果真的发生过什么,它应该会被发现才对。”
“嗯?”官方负责人赶紧看过来。
当文件被按照年份排序后,果然,从那一年开始之后,原本每年都会有好几例的案件,忽然就停止了。
而取而代之的,是失踪案和凶杀案。
只是,和之前那些案件的受害人不同,从这一年开始,受害人开始变成了杨氏的人。
尤其集中在家子坟村。
官方负责人点开了其中一件凶杀案。
档案里附带的照片上,现场到处糊满了鲜血和肉沫,中年男人倒在地面上的血泊中,死不瞑目,血液甚至喷涂到了天花板上。
惨烈的现场让人感受到一阵不适,恍然以为这是地狱才会有的景象。
官方负责人也皱了皱眉,快速滑过。只是,在看到法医报告后,他有些错愕:“他是窒息死亡的。”
这么大的出血量,这么凶残的现场,他原本以为受害人会死于失血过多。
案件的描述上显示,受害人的中年男性当晚睡在同村朋友的家里,朋友就在隔壁房间,什么都没有听到过,等第二天一早,就看到了这样的事情。
而周围的邻居也都说,他们一整晚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声音。
只是,村子里的人似乎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却不肯告诉外来办理案件的官方人员。
因为村子里的人脸色惶恐,一直提起一个叫“杨朵”的人名,说是杨朵杀了这个人,并且即便这人的死亡处处蹊跷,但不仅村民,连他的家人都没有继续追究,只是草草就要求官方不要再管,宣称这是他们自己村子里的事情,与外人无关。
但是当时的经手人也查过“杨朵”这个名字,查到这个人,早已经在几十年前死亡。
“难道是鬼魂杀人?”官方负责人眉头紧皱,很是不解。
“杨朵……”宋一道长听了这个名字,却有些迟疑的陷入了深思。
官方负责人注意到了宋一道长的表情。问道:“宋道长认识这个人吗?”
“不。”宋一道长缓缓摇了摇头:“我很确定,我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宋一道长眉头紧锁,手指下意识的在自己座位旁边的皮垫上划过,但是因为此时恰好是无法起卦的时间,他也只好无奈的压下自己对卜算的依赖,继续努力的在自己的脑海中翻找。
官方负责人的电话在短暂的停歇后,又重新响个不停,他只好暂时放下对家子坟村和杨氏宗族的研究,继续统筹协调各个小组和部门。
因为“心动环游九十九天”节目,已经与之前刚起步时,那个默默无闻的小节目不同。
虽然节目仅有三期,但却每一期都几乎以几何式爆炸增长在翻滚着订阅人数。时至今日,已经变成了一档拥有几千万订阅数量、实时在线观看人数破千万的顶流综艺节目。
无论是视频平台还是社交平台,所有带有节目相关tag的话题都会有很高的热度,很多大V甚至小明星网红都会跟着来蹭节目的流量,发出的动态很多都与这档节目有关,更加扩大了节目的讨论度。
所以,节目一有风吹草动,几乎就是爆炸式的讨论量和参与人数。
在节目所有屏幕失去信号十几分钟后,即便官方果断采取了各种对应措施,强行压下了节目相关的负面讨论,也禁止了节目相关的标签爬上社交平台的实时热度榜,时刻都有舆论小组在控场。
但是,毕竟堵不如疏,官方不能堵住所有的信息出口,那只会引起更加剧烈的反弹,和无谓的猜疑。所以在节目组的常规标签下,很多观众和粉丝还都在正常讨论着。
他们在焦急的等待着一个结果。
——节目组,是否平安无事。
在节目组的标签下,参与人数已经达到了几百万人。
“我本来以为是我的网络出了问题,还拔了网线又重新启动,结果上社交平台上之后,才发现原来不是我一个出了这种问题。”
“我试了节目的主屏,分屏……所有的直播我都试过了,但都是黑屏,什么都看不到。官方说是因为家子坟村那边地处偏远,网络基站太远,所以才造成了信号传输弱的情况。我不知道该不该信,在黑屏前最后一秒钟,我看到了很恐怖的东西。”
“其实我从燕哥找到那些埋在花底下的尸体开始,就觉得很恐怖了。你们想,深山老林,消息闭塞,不正好是杀人弃尸的绝佳场所吗?燕哥刚挖的时候,我都快被吓哭了,生怕凶手会从燕哥背后窜出来,把燕哥也杀了。”
“常年喜欢看破案片的我,那个时候真的紧揪着心脏。你们想,尸体埋在农家乐里,那嫌疑最大的不就是农家乐的老板吗?如果他发现燕哥发现了他埋的那些尸体,我都不敢想……”
“等等!那按照你这么说,会不会是农家乐老板拔了电源插头,让直播黑屏,好方便他对节目组的人下手啊!”
“卧槽!有可能!啊啊啊啊节目组的人一定要平安啊,这是什么可怕的变态杀人狂魔啊?”
“我等得好焦急,只想知道官方的救援什么时候能到那里。”
“不是已经派出去了吗?我刚刚打电话询问的时候,客服是这样答复我的。再等等吧,要相信官方!”
舆论小组很快就注意到了,很多人都在讨论着农家乐老板的事情,他们将这件事上报给了官方负责人。
同一时刻被发送到官方负责人的邮箱里的,还有有关农家乐老板杨云的资料。
之前燕时洵发给官方负责人的消息中,就提到了杨云极大概率是杀害那六名村民的凶手,请官方负责人带上法医和刑侦小队。
官方负责人没有忽略燕时洵的结论,他立刻就请别的部门协助工作,调取了杨云的背景资料。
不过……
“杨云是个很聪明的人,在家子坟村那样闭塞排外的地方,能有这种头脑和思维,不得了。”
官方负责人在看到杨云这些年来做的每一步决策后,有些赞许的点点头:“他并不是头脑一热开的农家乐,这年头酒香也怕巷子深,他找了很多生活分享平台的博主宣传他的农家乐,也把农家乐放到了酒店民宿平台,这样就最大限度的保证了他的客源。”
“只是……”
官方负责人有些奇怪:“他是个很喜欢与外界往来的人,但是在半年多前,他最后一次从城里回到家子坟村之后,就再也没有外出记录。而酒店民宿平台那边,也是从那个时刻就停止了运营,包括投放的推广和广告也是。”
“这是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副不再重视农家乐,想要放弃的架势?”
官方负责人皱着眉,开始倾向于燕时洵的推断了。
只是这个尸体数量和时间节点,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太多了。
先是在月亮山树林里吊死的尸体,再是农家乐里被发现的死尸。
并且,燕时洵也向他说过,在简易的检查过尸体后,认为死亡时间应该在半年前左右。
月亮山奇特的地理面貌造就了它极阴的位置,并且因为比山外温度要低两三度,所以在月亮山环抱地区内的尸体,腐烂程度要比其他地方慢上很多。
宋道长也证实了,家子坟村的风水极阴且聚气,在山坳中聚集起来的阴气很难溢散。
几方联系到一起,常年负责特殊灵异事件的官方负责人,几乎是出于职业敏感度的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恐怕不是单纯的凶杀案。
这是……鬼杀人。
官方负责人的心脏颤了颤,几乎拿不住手里的电脑。
但就在这个时候,车队突然间一个急刹车,坐在车后座的官方负责人直接“咚!”的一声,脑袋狠狠的撞上了前面的座椅靠背,手里的电脑也下意识脱手,重重摔在了车门上又摔向地面。
电脑屏幕闪了几下,裂纹在屏幕上迅速蔓延,原本正常的界面开始堆积满了五彩斑斓的色块,刺眼的光芒最后闪烁了几下,然后整个屏幕都抽象成了彩色的马赛克块。
官方负责人只觉得大脑嗡嗡作响,因为疼痛和神经的压迫,眼前的景象都变成了黑色,耳边也只有滋滋啦啦悠长的白噪音,掩埋了周围所有的声音,甚至无法感应到旁边人。
耳朵和眼睛失去了正常的功能,大脑像是坏掉的电脑,他觉得自己和正常的世界似乎隔了一层磨砂玻璃,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如此遥远。
“你还好吗?”
“能看到我吗?”
官方负责人只觉得旁边有谁在喊着自己,也有人拉住自己的手臂,似乎在对自己做什么,但是他似乎在剧烈的撞击下有点轻微脑震荡,已经晕眩到无法顾及和回应那些声音了。
宋一道长从下意识的保护姿势里抬头时,就看到了自己旁边官方负责人额头被磕得破了皮,鲜血沿着额头流下的模样。
官方负责人竟然正好撞在了前面座位椅背的铁架子上,这样突然而大力的撞击之下,伤害不小。
宋一道长赶紧凑了过去,从座位下面拉出应急医药箱,就要为官方负责人止血。
他本来应该用止血咒,那样更加高效和简便,但是现在的时间不对,正好是子时,他所依赖的所有能力都被压制到极点,就算用了止血咒也无法达成原本的效果。
宋一道长一边快速为官方负责人处理伤口,一边向前面的司机严肃而快速的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急刹车?”
司机也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官方负责人的伤势,他慌乱而歉疚的解释:“前面的车突然停了下来,我们是在盘山公路上,紧急之下我只能急刹车,无法转向避让。”
宋一道长这才注意到,不仅是他们一辆车,整个车队都没有任何征兆的停了下来。
因为别的路都因为之前的夏季汛期出了问题,所以他们能选择的进入家子坟村最快的路,就是盘山公路。
但现在整个车队都停在半道上,在道路上留下深深的刹车痕迹。因为盘山公路依山而建,道路转弯的角度极大,所以后面也就一两辆车之后,就无法再看清前面的情况。
再加上现在是午夜,没有路灯的荒郊只能依靠车灯照明,视野不佳,宋一道长无法看到前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好在车队之间的联系信号并没有断开,很快,就从车队最前面传来了情况说明。
但是,并不是车队第一辆领头车发来的消息,而是第二辆车。
“车头发生了严重的交通事故,他们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我们在后面看到了他们有避让举动,然后直接装上了山体上,造成落石滚落。我们为了躲避才紧急刹车,很抱歉!”
第二辆车的司机语气焦急:“但情况有些不对劲,有什么东西,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向我们靠近!等等,我好像看到它了……不是山里的动物!是,是骸骨!很多骸骨!”
从手机里传来了司机的惨叫声:“它们在顺着山崖往上爬!它们过来了,过来了!在撬车门!”
宋一道长当机立断,直接将官方负责人交给车里的其他人,立刻下车直接跑向车队最前面。
官方负责人所工作的特殊部门,有自己的处理队伍,那些人都在常年的案件中多多少少接触过鬼怪之事,身上也都会随身带着海云观的符咒防身。这确保了如果遭遇突发事件,处理队伍最起码会知道如何避险,并且可以冷静应对。
但是今天跟着官方负责人的,却不是那些人。
车队里带来的,都是为了处理家子坟村和杨氏宗族的正常人员,是由官方负责人申请、滨海市安全主管杨滨生批准的跨级行动所带来的人。
其中有很多,是向南地区的文书人员和官方人员,他们生活在与特殊事件相隔绝的正常世界,对于鬼神之说更是嗤之以鼻。
这就导致了,如果他们遭遇了鬼怪事件,大概率无法妥善处理。
宋一道长虽然修行多年,但在这一刻,他还是连爆粗口的心都有了。
怎么会这么巧!
天地是故意的吗?这是要干什么?
宋一道长在跑向车队最前面的同时,高声喊着让所有人都待在车里,锁好车门暂时不要下车。
而这时,他也已经看清了会让司机那样畏惧的,究竟是什么。
——骸骨。
仿佛无穷无尽的骸骨。
那些惨白的骨架在沿着山崖攀爬到盘山公路上来,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声。
宋一道长眼神一厉,立刻向靠近山崖的路边跑去,伸头往下看。
皎洁的月光下,山崖下的山坳里到处都弥漫着雾气,一眼看不到底。
但是山崖上的骸骨,却一具接一具,它们伸出已经变成白骨的手掌,抓住山体的凸起处,缓慢而僵硬的向上爬着,黑洞洞的眼窝里,有白色的蛆虫在蠕动。
宋一道长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骂人。
整个队伍一百多人,只有他一个道士!
他果断抽出背后背着的桃木剑,从道袍里一把抓出早先画好用作准备的符咒,贴在桃木剑上便“呼!”地化作了一团燃烧着的火焰。
宋一道长手持火剑,在沿着盘山公路向车头跑的同时,火剑直接沿着扫过路边。
不少骷髅都被那桃木剑刺了个正着,白惨惨的骨骼上也燃烧起了火焰。
它们痛苦的张开牙颌骨,但失去了喉舌之后它们也只能发出尖利的气音,像是在痛苦的哀嚎着,怒骂着。
它们伸出手骨,想要拍打自己身上的火焰却无能为力,但却忽略了自己正趴在山体上,松开手就等于松开了借力。
顿时,骸骨纷纷从山崖上摔了下去,并且带到了不少在下面的骸骨,一起燃烧着火焰,坠向山坳的浓重白雾中,消失不见。
宋一道长来不及确认那些骸骨的情况,只能急速奔跑向最前方。
在看清头车的情况后,宋一道长的脚步停顿住了。
越野车翻倒在山路中央,将整条路几乎堵死,而车头撞在山体上已经变形。
隔着黑色反光玻璃,宋一道长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但是在车外面,几具骸骨正趴在车上,不断用自己的骨骼撞击着车玻璃,似乎想要撞碎玻璃闯进去。
不仅如此,在车前面,一眼望去大概有几十具惨白的骸骨,都在公路上摇摇晃晃的缓慢向他们走来。
像是从四面八方,堵住了他们所有向前和向后道路。
“混账东西!给我滚开!”宋一道长怒喝一声,抄着桃木剑就直接冲向了那些趴在车窗上的骸骨,一剑刺穿了骸骨的颈骨,直接挑飞了它的头颅。
其他骸骨听到声音,纷纷转头向宋一道长看来。
但是盛怒之下,宋一道长手中的桃木剑丝毫不留情面,直接一剑一个骷髅,迅速扫清了头车附近的骸骨。
因为要确认车里的情况,宋一道长来不及再对付前面不远处的骸骨。他匆匆的跑向翻倒的车辆,高声询问:“里面的人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直到这时,车里的人才抖着手摇下了车窗:“道长,我们问题不大,就是擦伤而已。但是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人体骨骼标本为什么会动啊!”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宋一道长赶紧向后瞥过一眼,然后他惊愕的发现,就算桃木剑斩断了那些骸骨的头颅,它们竟然没有停下动作,却反而头骨和身躯分开活动,仿佛只要有一块骨头尚在,就会继续动作。
甚至有不少骸骨身上还燃烧着火焰,就摇摇晃晃的向这边走来,好像那些往日里无往而不利的驱邪手段,都在它们身上失了效。
宋一道长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立刻有了决断,赶紧拉开头车的车门,让所有人都带好随身携带的物品立刻下车,暂时到后面的车队上去。
只是这车翻倒的位置实在是不好,横着将路都几乎堵住,如果不搬开,后面的车队无法通行。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骸骨沿着山崖向上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会出现在盘上公路上,分身乏术的宋一道长只能优先护送那些人先都后面的车上去。
他手持桃木剑,向骸骨怒目而视,然后在人上车后迅速关好车门,又急速奔跑折返到最前方,一边警惕着那些骸骨的袭击,一边快速的想办法想要把车搬到一边去,让出路来。
宋一道长拨通了老道长的电话,结果刚接通,就迎来了老道长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声。
“子时还给我打电话?你是嫌你师父我修道得不够快想直接送我去修仙吗!”
老道长本来就不是平和的性格,现在被人从熟睡中惊醒,更是起床气不小。
一般来说,宋一道长都会等老道长骂完再说话。但是这一次,他苦笑着打断了他师父的话:“师父,我们在前往家子坟村的路上遇到了意外,我一个人恐怕无法处理好,所以赶紧来问问师父应该怎么办。”
老道长的骂声消失了一瞬。
然后,老道长更生气了:“你是才出师门的年轻道士吗?和你徒弟真是一模一样!你和路星星两个等回来都给我再去学一遍功课!”
宋一道长:……路星星!
但事不宜迟,宋一道长赶紧边扫飞那些包围过来的骷髅,边言简意赅的将现在的情况向老道长说清。
老道长沉吟片刻,然后沉声道:“你使用符咒,向燕时洵请求借力。”
“什么?”宋一道长错愕:“可燕师弟只是个普通人啊!”
一般来说,道士会在使用符咒时,说清楚是谁因为什么事情在向哪位神明或祖师爷借力,请正神和祖师爷将相对应效果的力量借给自己,以驱邪捉鬼。
但是,从来没听说过向一个还活着的人借力。
宋一道长差点懵在当场。
老道长却笃定道:“燕时洵现在就在家子坟村里面,我不相信你们都能发现的不对劲,他发现不了。虽然现在直播信号断开,看不到他在那边做了什么,但是他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你向他求助,相当于在与一个熟悉当地的人寻求联合。”
“况且,燕时洵是我活到现在,见过最受天地大道青睐的奇迹。”
“向他借力吧,寻求一个奇迹。”
老道长话说到这个程度,宋一道长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一咬牙,在看到越来越多的骸骨涌向车队时,还是强制自己沉下心,默念起金刚咒。
宋一道长在二十多年中,曾经无数次念起金刚咒,但是从未有哪一次,他将请求借力的神明,换成了燕时洵的名字。
他在念出燕时洵名字的时候,迟疑了片刻,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念到了最末尾。
但宋一道长却已经不对回应抱有希望。
他刚刚在看山崖下面的时候发现,这里的风水很奇怪,流失阳气却聚集阴气,像是乾坤因果颠倒。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寻求鬼神借力,非常困难。
况且,无论是画符还是念诵符咒,都需要一气呵成,心中平静并且要有强大而坚定的信仰,坚信自己可以得到力量,坚定的信奉着那位借力的神明。
可是,宋一道长刚刚犹豫了,他哪一条都没有做到。
……对不住,师父,我好像确实得和路星星那个逆徒一起回炉重塑了。
宋一道长握紧了手中的桃木剑,已经做好了单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将挡路的车辆移走、并且从那些骸骨堆里一个人保护全车队人安全的准备。
但是,燕时洵的名字,让某个存在轻轻颤了下鸦羽般浓密的眼睫,掀起眼眸,冷漠的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邺澧站在寂寂无声的黑暗中,披散在肩上的黑色长发随着他抬首的动作而滑落肩膀,他那张苍白没有血色的俊美面容冷峻而不带一丝温度,却唯独在听到燕时洵的名字时,有了笑意。
是谁,在请求燕时洵的帮助?
千百年来,无数声音从天地之间传向邺澧,想要乞求他的帮助,借用他的力量。
但是无一例外的,邺澧只是漠然以对,冷眼看着人间发生的一切。
对人间驱鬼者和生人的失望,让邺澧对生命和希望也冷漠相看。
谁无一死?归途无非酆都,到那时,自有判决。又何须,回应那些生人无意义的请求。
直到邺澧遇到了燕时洵。
他将自己的真名交付给了燕时洵,并且向燕时洵郑重的许下被天地认可的承诺。
——无论燕时洵何时呼唤起他的名字,他总会出现。
并且,回应燕时洵。
多些,再多些呼唤我的名字吧,燕时洵。
让我帮助你,让我探索你,让我被你依赖。
然后,让我们的因果更深刻的纠缠,直到你与我再也无法分开。
邺澧这样想着。
可惜,燕时洵对其他人相求都无法求到的强大力量并不在意。
燕时洵从不完全依赖于符咒卜算的力量,鬼神于他,与普通人并无两样。他所依赖的,只有他自己的力量。
邺澧虽然惋惜,但也正因为此,在他眼中,燕时洵的光芒更加耀眼到不可被忽略,也让他越发的无法放手,想要看到更多。
——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呢?燕时洵。
邺澧轻轻勾起唇角,没有血色的唇瓣有了一丝笑意,冲淡了那张如同神像般俊美冷峻面容上的高高在上和疏离感,让他一步踏进了人间。
“燕……时洵。”邺澧低沉的声音染上笑意:“有人,在向你寻求帮助。”
按照你的性格,一定不会置之不理吧?
既然如此……
邺澧垂下眼眸,修长高大的身躯所带来的压迫感十足,不怒自威。
在那一刻,他仿佛站在高高的神台之上,审判所有的罪恶与因果。没有什么能逃得过他的眼睛,他无所不至。
邺澧的唇间吐露出低沉的单音。
“可。”
几乎是瞬间,凶猛的力量席卷整个院子,然后直直冲向声音来源的方向而去,看不到的强横气流如同流星般倏忽远去。
邺澧代替燕时洵,回应了那道声音,借出了自己的力量。
他轻轻眨了下眼,锋利冷漠的眉眼沁染笑意:“时洵,你欠我的因果,又多了一项。记得还。”
“用你。”
……
宋一道长等待了片刻,预料之内一般发觉自己的符咒并没有生效。
果然吗。
他握紧了桃木剑,声音严肃的向电话那边的老道长说道:“师父,这里不对劲,阴阳乾坤全被颠倒了,我不确定是人为还是天意。但是这附近绝对有坟墓,这些骸骨……正是那些尸体所化。尸体身上残留的阳气都被拿走,连血肉都被当做了养分,所以他们才会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我不确定这些尸体还会有多少,但是目前全车队上百人全靠我一人,可能会有些吃力,请海云观立刻让其他道长前来驱邪,确保在我们之后不会有人受伤。”
“不用你说。”老道长哼了一声,问道:“那你呢?”
宋一道长短暂的笑了一下,然后穿着布鞋的脚下瞬间发力,直接拎着桃木剑冲向了周围越来越多的骸骨。
“师父不用担心,我海云观,从无躲在生灵背后逃避的弟子!”
桃木剑直直指向骸骨的头颅,但是那些骸骨就像是不怕痛一样,被宋一道长击飞后所有的碎骨都还在活动,继续向宋一道长爬来。
他就像是孤身一人陷入了层层包围,从四面八方皆是攻击。
但宋一道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旁边的骷髅伸出手掌,马上就会抓住他的肩膀。
他咬紧了牙关没有躲避。
不能躲,他身后是车队上百人,宁可死他一个都不能让后面的普通人受伤!
但就在宋一道长已经做好了受伤准备的时候,他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但阴冷的力量,注入了他手中的桃木剑中。
在那一瞬间,神力相助,桃木剑扫出去的剑风所带到的所有范围,所有骸骨甚至来不及惨叫一声,便在那阴冷却强横的力量之下,化为了齑粉。
对于亡者而言,那是不可违抗的力量,只要稍稍触碰都只能卑微的垂下头颅,将自己一生的罪孽讲述。
有罪者,烈火焚烧百苦加身,魂魄永坠地狱苦痛。
而无罪者,可得轮回。
前一刻还无穷无尽的骸骨,下一刻就已经被扫荡一空,盘山公路上看不到它们的身影,山坳内则浓雾散尽,露出了底下密密麻麻的坟包。
白色的粉末在空气中纷纷扬扬落下,落到宋一道长的肩膀上。
他有些愣神,伸出手去接那些粉末落进手掌中,但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像是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宋一?你那边发生什么了?”老道长意识到了不对。
宋一道长却眼神发直,难得觉得脑袋有些转不过来:“师父,你说得对,请燕师弟借力。”
“可是……”
这是普通的修行者或者驱鬼者能够拥有的力量吗?瞬间就湮灭所有死亡后满怀怨念的骸骨,这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实力了吧……
号令百鬼,无敢不从。
“燕师弟……恶鬼入骨相,这么厉害吗?”
宋一道长神色复杂。
他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这就是天赋吗?天地之间的奇迹……
老道长哼了一声:“既然解决了就赶快走,留在那准备露营?”
宋一道长恍然回神,赶紧趁着借来的力量还在时,独自一人就推开了挡路的车辆,然后高声让车队立刻加速通过盘山公路。
但是直到回到车上,宋一道长感受着慢慢消退的力量,低头看着自己伸到眼前展开的手掌,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刚刚竟然单手推开了重达两吨的车?这力量是真实存在的吗?为什么他之前借力过的金刚咒没有这种威力?
宋一道长觉得自己满脑袋的问号,想破头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他很确定一点,如果燕时洵连借力给他都能有这种威力,那燕时洵本身的力量,足以成为任何一个大门派的开山祖师。
燕师弟,真是不能小觑啊。
宋一道长感慨着。
官方负责人晕乎乎的才有些恢复神智,向刚刚回来的宋一道长问起时,却被宋一道长反拍了拍肩膀。
“有燕师弟帮忙,你以后的工作就等着轻松解决吧。”宋一道长的眼里带着赞许,开了个玩笑:“眼光真不错,能得燕师弟者得鬼神啊。”
官方负责人:“……?”
他不过是轻微脑震荡了,怎么觉得世界他都看不懂了呢?
第105章 喜嫁丧哭(36)
因为节目组在野狼峰经历过的危险,所以当第三期节目开始录制之前,导演组向所有参加节目的嘉宾都发送过可能性危险情况告知函,请各位嘉宾在斟酌后自行决定参加与否。
赵真犹豫过,但是最后,他还是继续参加了这档节目。
作为上一期野狼峰节目中,除了安东尼和柔柔以外受伤最重的嘉宾,赵真甚至想过自己会死。
不,如果不是燕时洵的话,他恐怕已经因为失血过多和感染,死在了野狼峰的山神庙里。
他很清楚这档节目所隐含的危险,并且,与某些为了人气和流量,命都能赌上的人不同,他并不抱有侥幸心理,赌节目组在接下来的行程中不会遇到危险。
事实上,赵真在签下那份告知函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将要面对危险的准备。
这档节目能够给他带来翻倍的人气和粉丝量,让他从一个戏比人红的尴尬地位一跃而起,变成真正的知名演员。
因为此,他可以有资格挑选他喜欢的剧本,演他想演的角色,而对那些烂剧说不。
但并不仅是因为此。
赵真选择继续这档节目,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他喜欢节目组的氛围,喜欢和其他嘉宾共事的感觉。更喜欢从燕时洵身上隐隐透露出来的,和他所身处的现实世界所不相同的东西。
那气质玄而又玄,赵真无法准确描述。但他愿意将那比拟为天地大道本身,是生与死的界限和答案。
“想要获得原本自己没有资格获得的,就得做好面对什么东西的准备,对吧?”
赵真缩在棺材的另一侧,手掌撑在棺木盖子上咬紧了牙关用力,想要将棺材盖子掀翻。
狭小密闭的棺材里空气稀薄,闷热而窒息。
大量的汗水浸透了赵真的衣衫,顺着他的额头蜿蜒成小溪将头发浸湿,狼狈不堪,但是他却还抽出了注意力向旁边那具穿着嫁衣的骷髅说着话。
赵真看上去,已经不是刚刚猛地看到棺木里那具骷髅时被惊吓到的模样,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并且还有心情安抚那骷髅。
“虽然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既然我们在这里,并且还活着,那就得找个办法出去才行。”
赵真喘了口粗气,看上去疲惫不堪,但他却依旧没有放弃,向骷髅说话的语调也显得自然而亲切,像是普通朋友之间的闲聊和抱怨一样。
“其实我本来是不相信鬼神的存在的,觉得那不过是没有被探索的科学,是现阶段人类镜头无法捕捉的画面。但是这种想法,在之前彻底改变了——被名为燕时洵的人,被这档节目。”
赵真的眉眼疲惫,空气的稀缺让他的力气消耗得很快,但是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笑意:“虽然我演过很多不同的角色,但是那都不是我,我自己,是一潭死水。”
“我这些年来始终活得循规蹈矩,生活按部就班,我的经纪人和助理安排我的日程,告诉我这样做是正确的,我就选理智下最正确的那条路。”
他顿了下,手掌无力的摔下来落在腹部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闷热的空气:“但是,但是你要知道,人的本能就是疯狂的,我们渴望让生命变得充满惊喜,期待着我们所不了解的世界。就像很多人会去参加极限运动,以此获得刺激的感官体验一样。”
“我虽然饰演过那种热爱极限运动的角色,但是我本身并不理解那种与自己找死没什么区别的事情,觉得那不过是他们生活得太幸福所以无聊到找点事情做而已。但是,现在我懂了。”
赵真偏过头看向那具骷髅,在微弱的红光下,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因为生命需要惊喜,不管那是惊多喜多,生命都不能变成一滩死水。”
“而为了获得这个,有时候也要面对危险——很公平,对吧。”
赵真笑道:“我有预感,只要跟着这档节目,有燕先生在旁边,我还会再与这种惊喜相遇。果然,我猜对了。”
赵真笑着说话的时候,那骷髅也在静静的看着他,红光落进空洞的眼窝里,像是盛着血液,轻轻晃动。
在短暂的休息之后,赵真又重新将手掌放在棺材的木板上,试图再一次用力。
“放心,我会把我们都救出去的,你不会被关在这里的。”
赵真就像是将躺在他身旁可怖的骷髅,当做了需要保护的小女孩一样,一边咬紧了牙关用力,一边还笑着和旁边的骷髅说着话:“我叫赵真,你呢?”
“呼……希望这棺材没有被钉死,这样我们就有能够离开这里的希望了。”
赵真能够感觉到棺材板的重量很重,他的力量完全无法和那重量抗衡。没办法,他只好暂时放下手掌,揉了揉生疼的肌肉,准备蓄力再一次的试图掀开棺材板。
那骷髅始终静静的看着赵真,白色的骸骨被大红的嫁衣包裹,显露出诡异的恐怖感。
但是,赵真却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被吓到,然后就稀松平常的和她说着话。
他想要救她离开。
还是将她卖掉?
骷髅的手指骨动了动,良久,当赵真准备再一次的努力时,她张开了牙颌骨,发出了声音。
“我,的名字……”
“我叫,杨朵。”
赵真蓦然愣住了。
他转头,惊愕的想起了之前在如同幻觉一般的出嫁场景中,那些村民们管他就叫杨朵。
杨朵,是那个穿着嫁衣要出嫁的少女!
怪不得,所以他才会和杨朵一起被关在棺木里吗?他记得,在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眼睁睁的看着少女被那些村民扔进了棺材里。
“杨朵……”赵真神色复杂的看着身边的骷髅。
赵真看上去似乎是想要说什么,还在酝酿着话语。
但是就在这时,他却忽然感觉到了手掌下的棺材木板,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摩擦声音,而刚刚还沉重到不可被搬动的木板,也忽然间被撬动,被他向上抬起了一点。
赵真的脸上立刻闪过喜色,他深呼一口气,乘胜追击,不保留一点体力的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用了起来,猛然发力的寸劲成功的将棺材板顶了起来,外面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
他咬紧牙关,撑着颤抖的手臂将棺材板向旁边挪去。
“吱——嘎……”
木板之间发出摩擦的声音,外面皎洁的月光洒了赵真一身。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觉得肺部几乎快要炸开般疼痛,而用力过度的手腕和臂膀也颤抖着疼痛。
但是这些都是值得的。
赵真的脸上出现了笑意,他偏过头往身边看:“好了,我们可以离开了……”
他的声音和笑容都僵住了。
原本躺着骷髅的那半边棺材,现在空空荡荡,没有半点骷髅的影子。
甚至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来。
那个叫杨朵的少女,已经走了吗……
赵真的面容愣愣的,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也是,都已经变成了鬼,当然是来去自如了。
他很清楚这一点,他只是……
赵真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从狭小的棺材里起身,手掌撑着棺材的边缘,让自己坐在了棺材旁边的土地上,然后垂下眼睛,看向已经失去了骷髅踪迹的棺材。
棺材内壁的那些木板上,到处都是指甲的划痕和留下的一道道血迹,是有人拼命挣扎甚至弄伤了自己留下的痕迹,看着触目惊心。
赵真叹了一口气。
他只是,想要让这个名叫杨朵的少女,她的求助能够得到回应而已。他想要让她知道,她不会孤零零的死去,他愿意帮他。
可是,他出现得太晚了。
“杨朵。”赵真轻轻的念着杨朵的名字,苦笑着缓缓摇头:“对不起,在你死亡之后,我才知道这里发生过这种事情,没能来得及帮你。”
杨朵的名字让赵真意识到,恐怕自己之前经历过的那些事,全部都是杨朵生前的记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被强迫,被玷污,被灌下药被迫出嫁,被活埋窒息而死……他所经历的痛苦,全部都是杨朵曾经经历过的。
可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赵真感觉到愤怒在自己心中充盈,可另一方面,他也悲哀的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一件发生过的事情,无法再被改变。
他在棺材旁边的土堆上静静的坐了一会,感觉到体力重新回到身体里,这才抬起头,向四周看去,想要确定自己现在身在哪里。
周围一片安静,赵真看到自己旁边似乎是一个隆重的地方,极高的门柱上雕花舞龙,对联上笔迹遒劲。最上面还挂着匾额,龙飞凤舞的提着四个大字,“杨氏祠堂”。
赵真有些纳闷,自己是在杨氏祠堂的门前吗?
……等等!
祠堂触发了赵真的记忆,让他想起,在刚刚的错觉中,他看到杨朵被活埋的地方,似乎就是杨氏祠堂。
赵真环视身旁,发现自己刚刚待过的棺材,确实就埋在祠堂前面,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棺材明显已经是被埋进了土里的,现在那些土壤却都被挖开,让棺材显露了出来,而自己刚刚挪动的棺材板,就斜放在地面上。
很显然,如果不是棺材被挖出来,就凭那些土层的重量,恐怕他就算再用力也别想出来。
赵真稍等了一会,等自己的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才撑着还有些颤抖的双腿缓缓起身,准备从棺材里跨出去,爬到地面上去。
但在他伸手向上,准备抓住什么东西借力爬上去的时候,却忽然觉得自己的膝盖好像撞到了什么有棱角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就看到一角尖尖的木头,从旁边的土层截面里伸了出来。
如果在今天之前让赵真说出这是什么,他一定不知道。但是现在,他很清楚。
——这是棺材的一角,和他刚刚爬出来的那个很相似。
在他旁边,还埋着别的棺材!
这个认知忽然间出现在赵真的脑海里,他愣了一下,然后迅速的几步爬到地面上,在旁边慌忙寻觅了一圈,找到一把铁制农具就赶紧回来,直接一铲子下去,迅速的挖开旁边的土层。
如果这下面,还埋着其他和杨朵相似的人呢?如果有人还活着、还来得及被帮助呢?
赵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谬,但他就是克制不住的想象着,如果棺材里还有活人,那那个人看着自己明明还活着,却一点点因为窒息而走向死亡,该有多绝望?
他错过了帮助杨朵,所以他不能再错过帮助别人了!
一铲一铲的土被挖开,下面的棺材显露出了模样。
赵真来不及顾及自己身上还穿着大红色的嫁衣长裙,甚至身上挂满珠翠。
他直接粗鲁的将长裙裙摆捞起来,在腰上打了个结以防止自己的动作被阻碍。然后他直接跪在那棺材旁边,伸手去掰那棺材的一角,已经用力过度的手臂颤抖着,但依旧试图将那棺材掀开。
棺材太重,赵真努力了几次,才成功将那棺材板掀开。他用力一推,让木板滑到一旁,然后气喘吁吁的伸头去向棺材里看。
赵真已经做好了自己会看到一具骷髅或者形容可怖的尸体的准备,但却没想到,他看到的,竟然是一张自己熟悉的脸。
路星星!
这个一向脾气桀骜不驯的独立天才音乐人,此时失去了他之前所有的活力,脸色苍白的倒在棺材里,眼睛紧闭,嘴唇毫无血色,胸口也没什么起伏,看着就像是死了一样。
怎么,怎么会这样?
赵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入睡前还看到过的人,此时会这副模样躺在这里。但他也来不及顾及太多,赶紧跳到了棺材里,伸手去将路星星扶了起来,试探着伸向路星星的脉搏。
还好,虽然脉搏很微弱,但并非全然没有,并且身体也还是暖的。
路星星还活着。
赵真长舒了一口气,刚刚慌乱的心脏落回到了胸膛里。
他不敢耽误,赶紧伸手拍打着路星星的脸颊,希望能叫醒他:“路星星,路星星?你醒醒,这个时候不能睡!”
但是路星星无力的跟着赵真的动作偏着头颅,半点自主的力气都没有,看起来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
赵真大致猜到了导致路星星现在这副模样的原因。
窒息。
因为他刚刚在棺材里时,也感受到了同样的痛苦。如果不是他在和杨朵说话的时候,棺材突然松动,让他能够推开棺材板,那可能再过十几分钟,他也会变成路星星这副模样。
“路星星,给你三个数,你要是还不醒的话就别怪我了,希望你别嫌弃我是个男的——不,还是希望你分清人工呼吸和接吻的区别好了,我也不想,但为了你的小命着想。”
赵真苦笑着耸了耸肩,手捏着张开了路星星的嘴巴鼻子,然后他大口吸了一口气,就弯下腰向路星星的嘴巴伸去,准备帮他恢复呼吸。
情况紧急,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哪怕过多一秒,都可能让情况看起来本来就不太好的路星星丧命。他不知道路星星已经因为窒息陷入昏迷多久,但是他必须先让路星星恢复自主呼吸才行。
赵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慢慢接近路星星,心中无声的哀叹着,他当了演员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一个男的。
说实话,他有点不自在。
眼看着赵真就要靠近路星星,路星星却忽然间猛地长长的抽了一口气,恢复了呼吸,然后瞬间睁开双眼。
路星星看到,一张大脸从上方离自己越来越近,似乎是想要亲自己。
路星星:“…………???”
“卧槽!!鬼兄你干什么?杀人就算了,你还要羞辱我?你恶不恶心!”路星星赶紧慌忙伸手推开那张脸,嘴里还骂着这个不讲道理和职业操守的鬼。
别的鬼为了谋财害命他都觉得很正常,怎么这还突然出现个采花大盗鬼呢?看清楚,他可是个男的啊!
赵真没有防备,被路星星推了个正着,一个趔趄向后倒去,跌坐在棺材里,后腰撞在棺材边缘,疼得他表情扭曲。
“你敢不敢像其他鬼那样,咱别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你就直接杀人不行吗?老子当道士这么多年,就算没实际独自抓过几次鬼,但也头一次看到你这样的鬼!人鬼殊途不知道吗?老子知道自己长的好,但你也不能就这样!你知道老子有多少粉丝吗?去年老子还被评为音乐圈最想睡的十大面孔呢,你这样会让多少少女芳心碎了一地你知不知道……”
路星星看起来是真的被吓得狠了,推开赵真之后都没抬头确认一下到底是谁,就喋喋不休的骂着,一副根本不会停下来的架势。
很好。
赵真龇牙咧嘴的揉着自己的后腰,冷静的想:这么有活力,最起码说明路星星的情况不错,不需要他担心了。
“路星星,你骂人之前也先抬头看一眼啊。”
赵真无奈道:“我是赵真,和你是一个节目组的,睡觉之前我们才见过,不记得了?”
“还有,我一定要强调一下,刚刚我是准备给你做人工呼吸,不是要亲你——别把我说得像个变态一样,好吗?”
路星星将信将疑的抬起头,然后他就看到,在棺材的那一头,赵真穿着大红色的嫁衣长裙,身上披金挂银,头上似乎还带着假发,上面插满了金翠。
但更辣眼睛的是,赵真将长裙的裙摆打成结系在了自己的腰间,两条带着黑色汗毛的毛腿,从红色的长裙里伸了出来。
——试问,当一个一向以硬汉形象出现的、骨架宽大肌肉结实皮肤小麦色的男人,忽然间以穿着大红色的嫁衣长裙还带满了首饰的“女人”形象,出现在你面前时,你会是何感受?
这种强烈而鲜明的视觉对比冲击,几乎让路星星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自己真切的被震撼到了,大脑里一片空白,好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路星星抖着手,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赵,赵真?”
赵真欣慰的点头:“是我,我刚刚在你旁边的棺材里埋着,没想到我的邻居竟然是你……”
“你还说你不是变态!我一睁眼睛就看到你要亲我——还穿着女装!”
路星星痛心疾首,打断了赵真的话:“你看看你,你女装就算了,怎么还挑了这么一套衣服?你现在看起来就很像如花啊!你什么审美?就算变态也一定要做个好看的变态,好吗?”
赵真:“…………”
赵真:“???”
因为路星星的痛心疾首的眼神实在是太过于赤裸裸,这让赵真后知后觉的低下头,往自己身上看去。
然后他才意识到——
和之前他看到杨朵记忆时,自己就是新嫁娘本身一样,他身上竟然还穿着和杨朵一样的嫁衣和首饰。
只是因为刚刚的情况太过危急,所以他没有反应的时间,没有及时的意识到自己身上竟然穿着这种衣服。
赵真:“……艹!”
感觉自己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等等!你听我解释,我可以解释现在这个情况……”赵真急忙伸手向路星星。
路星星的声音斩钉截铁:“不,你不用解释了!”
“我不是……”
“不就是喜欢女装吗?不丢人!虽然你这个穿着嫁衣大半夜跑来坟地里玩的爱好,让我有些许不敢苟同。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路星星沿着棺材坐着蹭过来,郑重的拍了拍赵真的肩膀,一副好兄弟的模样:“谁还没有点个人爱好了?再说你这算什么?我还认识玩摇滚的一米八大汉穿着大红花短裙在台上踩着高跟鞋蹦跶的呢,这叫个性!音乐尊重个性!”
赵真的额角跳了跳,终于忍无可忍的一把抓住路星星的手臂:“可以了!闭嘴!”
路星星当即闭嘴,眨了眨眼,无辜的看向他。
“………”
赵真心累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种有点严肃的性格,和路星星这种性格过于狂放不羁的音乐人,可能确实存在代沟,沟通起来实在是南辕北辙。
“我刚刚确实是想要给你做人工呼吸,因为你窒息昏迷过去了,还记得吗?”
赵真拼命让自己调整好情绪,然后严肃的道:“你还记得在你昏迷前都发生了什么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棺材里吗?”
路星星这才迷茫的抬头,从刚刚一睁眼就看着一张大嘴靠近自己的冲击力脱离了出来,开始认真查看自己周围所身处的环境。
“对哦,我们现在是在棺材里。”路星星摸着下巴沉思:“所以,我是怎么出现在棺材里的?”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赵真面无表情。
这人真的是海云观的道长吗?听说燕先生也是海云观的,怎么这人和燕先生差别那么大?这人的履历别是造假的吧。
即便心中有疑惑,但现在的情况来不及让赵真考虑太多。
莫名其妙作为新嫁娘完成了一场被逼迫的婚礼,甚至被活埋,体会到了活生生窒息而死的痛苦,等醒来时发现身边躺着骷髅,而外面已经不再是自己睡觉之前的房间,和自己一个房间的小少爷宋辞也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埋在隔壁棺材里的路星星。
这叫什么事?
赵真语速极快的将自己刚刚经历过的一系列事情,言简意赅的向路星星说明,顺便还加重了声音,咬牙切齿的说明了自己穿着嫁衣和首饰的原因。
路星星这才恍然大悟:“所以,你刚刚是去结了个婚?”
赵真:“…………”
毁灭吧!
“路星星,你在海云观的师父,没有过想要打死你的冲动吗?”
赵真觉得自己这种认真的性格,可能确实和路星星这种人相处不来,否则他迟早会被气死。
他皮笑肉不笑的一字一顿的问道:“你听别人说话,不会抓重点的吗?”
我告诉你我刚刚被当做了已经死去的少女杨朵体会了一遍她死前的记忆,结果你问我是不是刚刚结了个婚???
路星星悻悻的抬手摸了下鼻子,心虚的假咳了一声。
他师父确实总是后悔收他当徒弟来着,想打死他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好的,我知道了,情况确实有些不对。”
路星星让自己尽可能看上去严肃一些,他点了点头,率先从棺材里站起身,然后伸手拉起赵真。
“我其实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棺材里,一睁开眼就在里面了,昏过去之后再一睁开眼就看到你描眉画眼的,想要用你那张大红唇亲我,啊不是,人工呼吸。我还以为你是鬼来着……”
路星星咳了一声,道:“其他人似乎都不在,我们得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行,我得赶紧找到其他人,保护他们的安全。”
赵真用怀疑的目光看向路星星。
路星星摸了摸鼻子,理不直气也壮的道:“我师父让我来参加节目,本来就是想让我保护节目组的人的。我好歹也是海云观的道士,你在怀疑什么?”
赵真冷漠脸:哦。
不过路星星说的没错,他们必须要确认其他人的安全。
赵真现在就是后怕,庆幸自己没有视若无睹的将棺材扔在那里没有管。如果他直接离开,那棺材里的路星星恐怕就真的要死在棺材里了。
——一条龙服务,连挖坑和下葬填土都不需要了,现死现葬。
但也正因为此,这让赵真不由得猜测,是否节目组还有其他人也处于这种境地,需要其他人的帮助?
如果是真的的话,那他们拖延一秒,对节目组其他人来说就越致命。
“等等,这里……好像是村子里。”
路星星抬头看了眼周围的景色,迟疑道:“今天白天我们从村里经过的时候,我记得就是这个建筑风格,但是我们没有看到祠堂。”
“所以,我们到底是怎么从农家乐瞬移到祠堂前面的?”他奇怪道:“但是,如果是鬼怪干的,那它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们?”
赵真道:“如果我刚刚没有发现棺材的话,你就在这里埋到死也没人发现,和杀了我们也没什么区别了。”
“说起棺材……”
路星星的视线下移,落在了被赵真挪到旁边的棺材板上:“从刚刚我就想问了,你是怎么掀开棺材板的?这上面,可是钉着九寸钉啊。”
他伸出手,按了按棺材角上钉子留下的洞口,上面一圈铁锈,看来已经被雨水和土壤腐蚀过很多年了。
“我想起来了,我在昏迷前也试过掀开棺材,但是我没成功,意识迷糊的时候我听到钉棺材钉的声音,应该就是这个。”
路星星作为海云观的正式弟子,虽然竟然被他师父宋一道长指着鼻子骂,但是他本身还算是专业人士。所以,但他看到棺材的全貌时,刚刚还嬉笑着的脸,变得严肃了起来。
“棺材的四角都钉着九寸钉,而且从棺材板的截面看,还浇筑过铁水,这样会让棺材严实合缝,几乎不可能被撬开。以前只有两种情况会这样处理棺木,其一,死者家里有钱,不想让虫蚁进入棺材啃食尸体。其二。”
路星星顿了顿,回头看向赵真:“防止棺材里的尸体起尸。”
“这个很牢固,赵真,你是怎么掀起来的?我不认为一个完全对非科学手段不了解的人,能够有力量掀开这个。”
路星星面色严肃而戒备:“你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演员赵真吗?我要怎么相信,你不是白骨精变化成了赵真的模样?”
赵真也被路星星说得有些茫然。
他顺着路星星的手看去,果然看到了棺材四角上钉着的长钉,而他转身向自己刚刚躺过的那棺材看,发现那个棺材盖上也有同样的痕迹。
但是,他确实是在和杨朵说着说着话,忽然就觉得不可撼动的沉重棺材可以被推开了。
现在想想,他确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
不过……
“路星星你是动画片看多了吗?三打白骨精?”赵真冷哼一声:“那你是什么?猪八戒吗?”
路星星叉腰,理直气壮:“不,我是齐天大圣!”
赵真:“……”
“我知道燕先生,也知道你是燕先生的师侄,我还请燕先生帮我画过护身符……”
赵真语速极快的说出路星星的各种情况,然后最后问了句:“现在呢?还觉得我是白骨精吗?”
路星星果断摇头:“不。”
赵真松了口气,就要建议路星星先从离他们最近的祠堂开始查看起。
却听路星星继续道:“没有这么丑还带着两条毛腿的白骨精。”
路星星目光嫌弃的上下扫视过赵真,然后落在他从裙子下面露出的双腿:“很省钱啊,赵真,秋冬都不用穿毛裤了吧。”
赵真:“……”
他面无表情的抓着旁边土层的凸出处,借力从棺材里爬了出去,然后放下系在腰间的裙摆,让大红的绣花长裙盖住自己的双腿。
毫不犹豫的转身往祠堂里面走。
路星星错愕:“赵真你去哪?没有我保护你你就敢乱跑?”
赵真冷漠脸:“如果是燕先生在这,我肯定会听从燕先生的话。但是你的话还是算了吧,我怕再在你身边待着,会忍不住打死你。”
路星星:“???三打白骨精,不是三打孙悟空好吗!”
……
有女孩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细细碎碎的传来,听不太真切。
“阴神心软了,阴神帮了人。”
“不可饶恕,阴神为什么要庇护生人!”
“阴神放他离开了,是个男人。”
“唉……他怎么发现了呀?我还以为他不会理会呢。这个也没有死,好扫兴。”
“嘻嘻没关系,阴神不杀,我们杀。”
“为了我们自己,要让所有人都体会到我们的痛苦。”
“他们罪有应得!”
那声音似乎在愤怒,但很快,所有的声音都混杂成一团,听不真切。
只有路星星喋喋不休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空间内。
……
燕时洵在偏厢房里短暂的停留,将江嫣然留下的笔记本妥善放进了自己外套里后,就在杨土的提示下注意到了房间外的异常。
他竖起修长的手指在唇前,示意杨土不要说话,然后悄无声息的走到房门后,放缓呼吸,让自己的心跳趋于无,存在感薄弱得像是空气一般。
杨土见了,也有模有样的跟着学,躲在燕时洵的身后。
透过木板的缝隙,燕时洵能看到院子里的村民们中那些上了年纪的女性,都聚集到了最靠近房间门口的地方,有些年长的婆婆身上还穿着红色的衣服,喜气洋洋的提着一个系着红色绸带的小竹篮,嘴里吉利话没有停歇的时候。
这样的场景应和着唢呐和锣鼓的声音,似乎与燕时洵曾经见过的嫁女场面很像。
他知道,这是村里德高望重的女性长辈在对新嫁娘庆祝和祝福,然后,她们会亲手把新嫁娘从闺房里搀扶出来走上轿子,前往新郎官家。
果然,房门在那些婆婆们的吉祥话下,被缓缓从里面推开。
打开的房门后,是一片深重的黑暗,没有半分光芒,像是能吞噬所有靠近那里的魂魄。
而从燕时洵的角度,他能看到在房门正对着的地方,忽然燃烧起一对高高的龙凤红烛,在那片黑暗中燃烧起一点鲜红如血的光,照亮了后面墙壁上贴着的大大的囍字。
和案几上的香炉。
燕时洵皱起了眉。
为什么嫁礼现场会有香炉?从这个制式上看,这香炉应该是用于祭祀的,也就是说它本应该出现在丧礼上,而不是这里。
但是他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而是屏息着,全神贯注的注视着房门外,静静等待着新嫁娘从房门里走出来的那一刻。
杨土虽然知道当年大概发生的事情,但他到底没有亲身经历过,只是被动的接受从杨函和村支书那里听来的信息。从杨土嘴里,燕时洵无法详细得知在杨朵死后,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而令杨函痛苦并且不愿意回想的,让村支书忌惮到在后院修建镇魂井的,到底是怎样强大的鬼魂?
然后,燕时洵看向外面的眼眸微微睁大。
在喜庆高亢的唢呐声中,那些穿着红色衣服的婆婆将手抓向臂弯里的挎篮,然后将里面的东西洒向空中。
燕时洵原本以为这应该是花瓣或者红纸,却没想到,从半空中洋洋洒洒飘落下来的,是白色的纸钱。
同时,燕时洵也敏锐的注意到,村民们身上穿着的喜庆的红色衣服,竟然在缓慢的褪色,从红色,慢慢变成白色。
不等燕时洵深究,所有村民忽然都大声欢呼起来。
唢呐声急促,曲调高昂。
一只红色的绣花鞋,从房间的黑暗中迈出,落在房门外的地面。
在那一瞬间,夜空上的血月似乎都在移动,从天上蔓延到地面上,被那只绣花鞋踩在脚下。
燕时洵恍然觉得,那绣花鞋下,不是地面,而是荡漾着的浓重血泊,月光在其中破碎,像是突然被折断的身躯,从其中流淌下的血水潺潺流淌,最终汇聚在绣花鞋脚下。
不,不止如此。
整个院落在那一瞬间,都仿佛被血海淹没。
燕时洵锋利的眉眼严肃,缓缓抬眸,顺着绣花鞋向上看去。
绣着精致繁复花纹的血红色长裙扫过门槛,新嫁娘缓缓从闺房里迈出,走进了院子里血色的月光之下。
新嫁娘的嫁衣层层叠叠,繁复而隆重,交叉放在腹部前的手指纤长而白皙如纸,只有那指甲,鲜红如血。
她的面容被红色的盖头盖着,看不清脸,但在动作间,红盖头轻晃,露出一小截冷白的下颔来。
而唇色殷红。
在村民们的拥簇和高呼下,所有人恭敬的低下头,迎着新嫁娘缓缓向院子外面走去。
她所走过的地方,都有白色的纸钱扬起又落下,铺在她的绣花鞋下。
红与白。
鲜明的色彩对比是最强烈的冲击,在唢呐的曲调之下,诡异渗人。
杨土害怕到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紧紧的抓住燕时洵的衣袖。
村民们却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依旧在高声欢呼着,他们口呼“阴神”,态度恭敬而狂热。
燕时洵的眉头紧锁。
杨朵当年是被害,村民们的态度应该更加强横和高高在上才对,本不应该如此恭敬。
发生了什么?
“阴神”又是什么?
隔着纷纷扬扬的白色纸钱,新嫁娘在行走间轻轻转头,偏向旁边厢房的位置。
她缓缓勾起了鲜红的唇,无声的笑着。
像是隔着红盖头,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那些纸钱阻碍了燕时洵的视线,让他看不清房门外的具体情形。他果断抓住旁边杨土的衣领,然后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在所有村民们都前后拥簇着新嫁娘离开时,跟在了村民们身后。
杨土惊恐的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前面距离自己也就不到一米的行动僵硬的村民,又抬头看向燕时洵。
他的眼里带着眼泪,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他像是在询问:为什么要跟出来?放我走,我不要啊!
如果是之前,杨土还有些胆量,但是自从发现这些村民都已经死了,尸体都放在各自的家中腐烂之后,杨土的胆子都彻底消失了。
——这可是死人啊!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死人!
燕时洵没有理会,只是无声无息的跟在村民们送嫁的队伍后面。
他要知道,杨朵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有这种转变。
第106章 喜嫁丧哭(37)
在官方的队伍出发前,没有人想得到一次原本应该是跨级行动的事件,最后会演变成这种局面。
官方负责人的额头上缠着绑带,简单的将额头的撞伤包扎了起来。他大概是运气不太好,正巧撞上了皮质靠背里的金属骨架,有些轻微脑震荡的症状,头昏恶心,听力也被影响。
但是他现在却来不及因为这个而苦恼,还有更多的工作在等着他。
因为刚刚车队的急刹车,很多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好在宋一道长保护得及时,并没有人被那些突然出现又湮灭的骸骨伤害到。
这大大的让官方负责人松了口气。
要知道普通的伤和那些鬼怪造成的伤,并不可同日而语。现在他们身处郊区,车上又没有随行带上相关的符咒等治疗物品,如果真的有人出了事情,很难得到支援。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官方负责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在电脑摔坏之后,他暂时只能用手机与下属和各个小组联络,但无法再接收一些大文件。
而原本他们在看的几十年前的案子,也无法再打开。
官方负责人叹了口气:“偏偏是这个时候出了这种事,哪怕晚几分钟呢?这下我们没办法看到当年江嫣然拐卖事件的详细档案了。”
宋一道长皱着眉,看向车窗外山坳的眼神严肃而带着探究:“不是你的错,谁都想不到这里突然会出现这种问题。”
天色很黑,宋一道长只能大致的看出山坳的风水位置,但越看,他的眉头皱得就越紧。
这里乍一看,是一处风水绝佳的位置,但是如果联系上旁边的公路口,就会发现这里就像是一个漏了气的碗,里面所有的气都在向外输送。于是原本应该以气养地的局面颠倒,变成了由地送气。
这样一来,所有葬在这里的尸体都会被剥离掉原本的生气,血肉也变成大地的养分。
恐怕刚刚那些攻击他们的骸骨,就是本来葬在这里的尸体,却因为风水问题而被养成了这副模样。
“因为这边从来没有报告过一例异常事件,所以我才疏忽了,以为我们只是去解决家子坟村和杨氏宗族这些年排外和闭塞所导致的问题,没有带上相应的人员。”
官方负责人很快就得到了下属的反馈,收到了消息:“不过我记得燕先生晚上的时候,问过我是否知道当年给家子坟村改名,给嘉村建镇魂井的人是谁。也许我们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信息。”
特殊事件处理部门的动作很快,马上就找到了当年帮助村子解决问题的大师,并且拿到了他们的回复。
只是几十年前给旺子村改名成家子坟村的那位大师,已经在半年前意外死亡,接电话的是他的徒弟。
徒弟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几十年前,他师父接到杨氏宗族一个宗老的邀请,前往当时的旺子村,想要处理掉一个严重危害村子安全的女鬼。
按照村民所说,那女鬼在生前就是有罪孽之人,所以他们才将那女鬼的尸体埋在了祠堂下面,想要借此镇住那女鬼。却没想到,那女鬼竟然兴风作浪,将当时所有她生前有印象的村民都杀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几乎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就已经接连死于意外。
村民们说,这是因为那些德高望重的人想要保护村子,所以女鬼才首先杀了他们。
在十年间,村民们也不是没有试着请各位大师前来解决问题,但都无功而返,甚至还有一位大师因此死在了旺子村,这让其他很多大师都不敢再管旺子村的事情。
所以在绝望和恐惧的笼罩之下,村民们最后只好求助向这位名气不小的大师,请他来让村子重归安宁。
大师听完村民们的话之后震怒,觉得这女鬼真是不知好歹,于是,在与那女鬼斗法之后,他将败落的女鬼镇压在祠堂下的尸骨里,并且为了防止那女鬼再作祟,他亲自为旺子村改了名,改为家子坟村。
村民们却还是不放心,请求大师将女鬼彻底杀死。
因为他们说,这女鬼连自己生前的父亲都能狠心杀死,连她刚出生没多久的弟弟都没有放过。这样危险的女鬼,总有一天也会毫无顾忌的杀死其他村民。
大师深以为然,本来想要按照村民们所说的将那女鬼杀死。
却没想到,在真正实行的时候,却屡屡符咒失效,像是鬼神不予借力,天地斥责一样。
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情况的大师,只当是因为那女鬼在杀了数人之后功力大增,所以才让他无法成功。
无奈之下,大师只好在女鬼生前的家里建了一口杀鬼井,确保那女鬼如果挣脱出祠堂下的封印,就会当场被杀鬼井上的符咒所杀。
最开始,一切都皆大欢喜。
村民们很高兴自己的生活恢复了平静,大师也因此而名声大噪,身价抬了不少,很多人听说了这件事后都争先恐后的请大师来帮自己解决问题。
而大师自己,也很高兴能够帮到村民,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向南地区。
然后,怪事逐渐开始发生。
大师从那之后,接连无法睡好觉。每当入夜之后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有个血红色的女人身影站在自己卧室的角落里,不发一言的用怨恨的眼神看着他。这让大师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再也没有半分入睡。
大师猜到应该是家子坟村的那个女鬼作祟,因为那女鬼死的时候,穿的就是一身红色的嫁衣。
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那女鬼能够靠近自己摆满了朱砂符咒的住所,但是大师很快就将自己的住所重新布置,如果那女鬼敢再进入他的梦境,他敢确保那女鬼有来无回。
然而,失效了。
那女鬼每晚入梦,什么都不做,只是睁着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看着睡在床上的大师,然后在他惊醒时,又悄无声息的消失。
夜复一夜,大师每晚如此,精神几乎崩溃。
那感觉就如同有人在自己安眠时持刀靠近,却只是留下记号就又翩然离去,没有一次真正的下杀手,却令人更加忐忑,不知道死亡和伤害什么时候到来。
大师不得以,开始向修道有成的同行求助,但所有人都在仔细询问过大师的情况后,无奈的摇头,表示自己也爱莫能助。
其中,大师当年遇到的一位常年云游四方的居士,倒是给出了一个答案。
“因为你与那女鬼有因果纠缠,所以天地大道认为,那女鬼来找你不过是正常的因果循环。正因为此,所以才没人能够帮你。”
“不过,那女鬼也不能伤害你,一旦她伤害你,因果就会果大于因,她会背上罪孽,而天地大道再不容她。所以你看,她只是跟着你而已,并未出手。就当自己有一个形影不离的朋友吧,听听她想要对你说什么——其实又或许,你在行动之前就问清那个女鬼,会更好些。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只是亡羊补牢,却不知道晚没晚。”
“按照我家徒弟的说法,这是你和那女鬼的因果,旁人不便插手。”
当年,那居士向大师说完后,便闲云野鹤般离开,让大师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无奈之下,大师只得暂时这样处理,但他仍旧没有放弃希望,依旧在努力寻找能够杀死那女鬼的方法。
可是,女鬼的行动却越发得寸进尺。
最开始女鬼只是在梦里出现,当大师惊醒后,那女鬼就会消失。
过了几年,大师被整夜整夜的受惊熬得心力憔悴,却发现那女鬼开始不再消失,而是在自己惊醒又入睡之后,依旧站在房间的角落里,静静的用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然后,那女鬼不再只局限于在夜晚出现。只要大师入睡,她就会出现在大师的梦里,不言不语,只是看着。
大师想起当年那位云游居士给自己的建议,于是逼不得已,向女鬼询问,她到底想要向自己说什么。
女鬼却没有言语。
大师被女鬼的举动搞得日夜精神紧绷,神经衰弱,疲惫不堪。
再然后,女鬼开始入侵大师的现实生活。
她不再满足于出现在大师的梦里。
每一面镜子,每一个眼角的余光,每一个倒影,每一个从眼前突然滑过的画面……女鬼在大师所有不经意的角落里出现。
甚至大师洗澡的时候,浴室的镜子里都会倒映出女鬼阴冷的模样。低下头闭眼洗脸再抬头,都会在镜子里瞥过一角红色从自己的身后倏忽消失。
走在街头,橱窗的玻璃会倒映出一片血红,但当大师重新看去时,又一切消失不见。他只是无意间瞥向旁边,都会恍惚觉得女鬼就跟在自己身后,但他定神细看,却又一切如常……
种种事件,大师几乎被自己心中的恐惧,和对不知道何时会落下的刀的揣测忐忑,而逼疯。
终于在半年前,大师如愿以偿的结束了他长达几十年的折磨。
——那女鬼在白日忽然出现在了大师面前,红色的嫁衣化为了满地的鲜血,将所有的一切都淹没其中。
满怀怨恨的跟着大师几十年的女鬼,终于动了杀意。
据徒弟所说,他师父在半年前被那厉鬼所杀,甚至他们这些徒弟和师父的朋友想要帮师父,都差点斗法失败被杀。还是连夜逃离原本的城市和方位,又跑到了国内最负盛名的寺庙躲避,才捡回一条命。
“厉鬼?”宋一道长皱眉追问道:“你亲眼看到了那厉鬼了吗?”
徒弟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实不相瞒,因为我是师父的亲传弟子,所以我常年都会跟在师父身边,那个女鬼之前我也见过,就像是原来的新娘一样,身上穿着红色的嫁衣。只要我师父神经放松的时候,她就会出现在不易被留意的地方。我跟着师父,也撞见了好几次在玻璃里看到那女鬼倒影的事情。但是……”
他犹豫了一下,继续道:“那女鬼跟了我师父几十年,一直都没有真正伤害到我师父。直到半年前,那女鬼就和疯了一样,突然间实力大增,我师父加上我们所有人都不是对手。当时另一位同行师叔说,那女鬼恐怕是埋尸地出了什么意外,得到了更多的阴气,或是女鬼本身因为什么而阴气加倍,阴气彻底吞噬了女鬼曾经作为人的理智和记忆,只留下了怨恨和执念,所以才会让事情变成那样。”
“在那女鬼眼里,我师父做什么恐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认为我师父该死。”
徒弟的声音悲伤:“那时候我离我师父站得很近,所以听到了那女鬼在杀死我师父前,对我师父说的话。”
“她问我师父,为什么不帮她,却帮凶手。”
宋一道长皱着眉听完电话那边的话,但却觉得有哪里的描述听得耳熟:“这不就是你师父当年找到的那位云游居士,对你师父说过的建议吗?听女鬼自己想要说什么。”
“那位云游居士……”宋一道长顿了顿,虽然觉得自己这个猜想有些离谱,但还是问了出来:“名讳是李乘云吗?”
徒弟摇了摇头,对电话那头的宋一道长诚实的道:“我不清楚那位居士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他法号乘云居士。”
那就没错了。
唯一一位向那位已经被厉鬼所杀的同行给出解决建议的,正是老道长的师弟,海云观有记载以来天赋最高的弟子,乘云居士。
在确定了那位云游居士的身份后,宋一道长心中的疑问也得到了回答。
李乘云师叔的天赋极高,在修道一途上,天赋远比勤奋更重要,那代表着与天地大道的共鸣。如果李乘云师叔说那是一人一鬼间的因果,那就意味着肯定是那位同行先做了什么事情,欠了女鬼的因,所以女鬼才来讨这份恶果。
而那位同行做过的事……
“也就是说,你师父当年帮旺子村改名为家子坟村,又设法镇压女鬼,帮村民对付女鬼,等于帮了凶手。”
宋一道长的语气肯定:“恐怕当年你师父从旺子村村民那里得到的信息是错的,不是女鬼性情险恶,扰乱村子的安稳生活,危及村民们的性命。而是村民们杀了那女孩,她化为厉鬼,回来复仇。”
“你刚才说,那女鬼身上穿着红色嫁衣……”
宋一道长下意识转头,与旁边的官方负责人对视。
他们刚刚才看过家子坟村和杨氏宗族这几十年来被积压的案件档案,知道这个村子连同宗族,恐怕都手里不干净。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如果一个村子对待女性的态度从来都是蔑视,那又能期待他们对女性如何善待呢?
凶手,嫁衣,因果,复仇……
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官方负责人所能想到的所有可能,都是糟糕的局面。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回望宋一道长:“该不会,那个女孩当年是被村民送去冥婚了吧!”
“什么?”电话那头的徒弟隐约听到官方负责人的话,立刻否认道:“不可能!我师父说过,那女鬼的埋骨地是在祠堂下面。如果是冥婚的话,应该与对方合葬才对。”
宋一道长又详细问了很多当年的事情,然后才挂断了电话。
虽然最终没有确定那女鬼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车内的几人还是心情沉重。
“不管是不是冥婚,这女鬼都不可小觑。”官方负责人有些焦急:“既然女鬼的埋骨地在家子坟村的祠堂下面,那节目组和燕先生他们突然失去联系的事情,该不会与这件事有关吧?”
“而且,为什么偏偏是半年前?”
官方负责人看着自己在笔记本上随手写下的几行字,无论是杨云不再出山、停止运营农家乐,还是月亮山和农家乐里发现的尸体,抑或是嘉村一怒之下与家子坟村断绝来往,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半年前左右。
半年前,家子坟村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看在家子坟村附近发生了多少诡异的事情,先是节目组接二连三的遇到危险和尸体,后是他们遭遇了白骨的袭击,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危险频出的地方,几十年来,特殊部门却都没有接到一次情况说明。
“杨氏宗族闭塞排外,家子坟村又没有出山的公路,所以我们不了解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也说得通。只是……”
宋一道长眉头紧皱:“希望燕师弟这次也能逢凶化吉,在家子坟村成功保护下节目组众人。”
但同时,宋一道长心中也隐隐佩服燕时洵敏锐的观察力。
在下午的时候,燕时洵就已经因为家子坟村里的异常而察觉到了可能到来的危机。虽然他那个时候还没有真正推断出那到底会是什么,但他已经联系了官方负责人和海云观,想要立刻将节目组众人送出村子,并且将他们的安全交给宋一道长等人。
“直播信号断开,发过去的消息也都没有人阅读,所有的联络手段失效。”
官方负责人语气沉重的道:“希望燕先生能够顺利解决,要不然的话,我们……”
官方负责人没能继续说下去,宋一道长却已经很清楚他想要说什么。
——那女鬼已经有过杀人的先例,在她的埋骨地,必然凶性更盛。在这种危险下,如果燕时洵没能顺利解决,那恐怕他们在进入家子坟村后,看到的就会是一地尸体……
甚至在得知了女鬼的事情之后,官方负责人已经开始怀疑,燕时洵和节目组众人在月亮山上看到的那具死尸,到底是凶杀,还是鬼杀?
官方负责人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刚刚那已死大师的徒弟发来的短信。
[我刚刚查阅了一下我师父留下的笔记,发现了一点东西,希望能帮到你们。
我师父当年为了建杀鬼井,翻过那女鬼的生辰八字。她叫杨朵,死的时候十六岁,算一算日期,她的死亡日期恰好是六天前。]
六天?
宋一道长心中一惊:“头七回魂,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那是冤魂力量最强盛的时候。12点已过,今天,就是那女鬼的头七!”
……
张无病缩着肩膀,整个人瑟瑟发抖,觉得自己想哭的心都有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身边的世界都变了。
他明明记得,自己是睡在农家乐的房间里,睡觉前才和燕哥说过话,燕哥告诉他,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走出房门,所以他睡觉前检查了门窗,全都小心谨慎的上了锁,这才敢长舒一口气躺在了床上。
因为白天爬了山,这些运动量对张无病来说已经超过日常的惯例了,所以累极的他很快就陷入了梦乡,以为自己会迎来一夜好眠。
然而,事与愿违。
张无病又做了噩梦。
这一次,他很清晰的知道自己确实是在做梦,因为他站在一个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院子里,而四周都是破破烂烂的,很有些年头了。
张无病有些茫然的举目四望,不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但是屋子里的谈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三儿,你就放心吧,这次给你找的还是个读过书的女人呢,一看就和我们不一样。你想想,你买了个认识字的媳妇,说出去是不是也有面子?”
张无病看了圈院子,发现周围并没有人在看着自己之后,蹑手蹑脚的轻轻走到屋子外面,贴着墙根屏息听着里面的谈话。
屋子里似乎是两个男人在喝酒聊天,三句话不离女人和孩子。
一个年长些的男人嘿嘿笑着劝道:“你家那个是个不下蛋的鸡,这么多年都没生出儿子来,你还留着她干嘛?你听叔的话,叔是过来人,你只有两个闺女,以后谁给你养老送终?逢年过节谁给你烧纸祭拜?你死之后两个香火都没留下,不怕你那死了的老子骂你不孝吗?”
“你相信叔的,这次的姑娘还是城里的呢,是个好货,一看就好生养。你买回来,保准你生儿子!”
那个年轻些的男人有些犹豫:“但是我哪里有钱买?你可是要价十块啊,太贵了!不行不行。”
那年长些的连忙劝道:“你别急,叔有办法。”
“你知道族长最近想要找个祭品给土地神吗?没有合适的人选,族长很发愁啊。但我记得,你家那大姑娘不刚刚好到年龄可以嫁人了吗?你去和族长说,族长一定愿意。”
年长些的怂恿道:“你帮族长解决了这么麻烦的事,到时候你再和族长说要钱买新媳妇生儿子,他一定愿意!”
那年轻些的被说动了,犹豫着道:“但我不知道新媳妇生不生儿子啊,杨免叔你之前卖给堂哥家的那姑娘,花了他们十二块钱,就生了一个蛋!堂哥他家都后悔死了,他家现在就那个叫杨云的一个小子,看着还不怎么壮实,我觉得那孩子都活不到成年。要是我买的……”
“三儿你放心,叔这人,仗义!做生意就得诚信,你要是买回去不下蛋,叔把钱退给你,你看怎么样?”
年轻些的顿时高兴了:“叔你人真好。那我新媳妇叫什么名儿啊?等我和族长说完这事,我就拿钱给你。”
张无病心头一跳,终于意识到他刚刚听到这番对话的违和感,是从哪里来的了。
——这根本不是熟人间正常的谈话,他们是在商量着买卖人口啊!
都什么年代了,还敢这么嚣张?不举报你不是人好吧!
张无病愤愤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就想要给官方发消息举报。但是他看着发送出去之后鲜红的感叹号,迷茫的眨了眨眼,然后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信号。
12点整。
张无病发泄般使劲按了按手机屏幕,虽然愤怒但暂时也无能为力。
就在他琢磨着赶紧找到燕时洵,把这件事告诉他燕哥,他燕哥一定有办法解决的时候,院子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了,两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蹑手蹑脚的从门缝里溜进来。
张无病赶紧闪身躲避到旁边的大水缸后面,生怕自己被发现,心脏狂跳。
“姐姐,你要和杨光哥说亲了吗?”
年纪小点的那个女孩脸颊粉扑扑的,看起来很是兴奋:“我听杨函哥说,杨光哥现在都在准备钱盖房子呢,他对你可真好!等到时候你嫁过去,就可以在嘉村生活了,不用再继续在旺子村了。”
看上去已经成年了的那个姑娘听了,立刻羞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的轻轻推了女孩一下:“别瞎说。”
“我才没有瞎说呢,再说了,这不是挺好的吗?”女孩笑着,干净稚气的眼睛里全是对新生活的期待和向往:“嘉村不比我们这好多了?你看那边生了女孩都不害怕,还能有肉吃,有学上,有新衣服穿,你在嘉村怎么不比我们这好?”
年长的姑娘红着脸低下了头:“这倒是……不过你什么时候和杨函说啊?你不是喜欢他很多年了吗?”
女孩不高兴的撅了噘嘴唇,俏皮又可可爱的跺了下脚:“他就是个木头!和他说什么他都只会笑,压根不接茬,哼,反正我还小,等姐姐和杨光哥结婚之后我再慢慢来吧,反正时间还多得是,我就不信杨函哥不动心!”
姐姐笑着,亲昵的刮了刮女孩的鼻子:“亏你还是个姑娘家,说这话真不害臊。”
杨函?村支书家的老二杨函?
张无病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因为运转过载而被烧糊涂了,他明明记得杨函没结婚啊,一直单身到现在,怎么这姑娘说的话,听上去那么笃定杨函会娶她呢?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原本紧闭着的房门被从里面推开。
躲在水缸后面的张无病看到,一个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视线直直的看向两个女孩中的姐姐。
“杨花杨朵回来了?”那男人乐呵呵的看着姐姐,视线从头扫视她到脚,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像是在看一件商品:“已经长这么大了?今年刚好能嫁人了吧?”
被叫做杨花的姑娘有些不自在的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的伸出手将妹妹挡在身后,面色不太好的喊了一声“杨免叔”。
被喊做杨免的男人应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往房门后面看了一眼:“长大了好啊,这样你就能替你爹分忧了,是个好姑娘啊。”
杨花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搪塞过去,就牵着妹妹的手匆匆离开。
杨免则站在院子里,高兴的咧着嘴角看着杨花,也不因为她的态度而生气。
没过一会儿,房门再次被推开,另一个中年男人兴高采烈的走了出来:“杨免叔,你说的对,男人还是得有个儿子。走!咱们这就去族长那里说这事。不过我家以前那个可怎么办?杨免叔要不你帮我卖了?”
“也行,到时候看族长怎么安排。”
……
两人说说笑笑的从院子里离去,张无病这才缓缓从藏身的水缸后面站起身,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没有被他们发现,就是可惜身上没带摄像机,不然非把这段录下来当做证据举报不可。
张无病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觉得自己的心脏因为刚刚的紧张,还在剧烈的狂跳着。
他一边想着,一边漫不经心的转身。
忽然,他眼角的余光扫过一角红色。
一只精致的红色绣花鞋,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张无病浑身一僵,迟缓的顺着那绣花鞋,一点点的向上抬头看去。
红色的嫁衣裙摆红得刺眼,枯骨的手腕从袖子里露出来,高度腐烂的血肉还一丝丝的缠绕在骨头上,连着一点皮肉在空气中晃荡。
而张无病,也终于看清了那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东西。
——是一具穿着嫁衣的女尸。
她露在嫁衣外面的皮肉已经腐烂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但是更加骇人的,是她的脸。
没有耳朵,没有嘴,没有眼睛。
出现在张无病面前的女尸被人割下了耳朵,眼窝里也只剩下空荡荡的黑洞,没有了嘴巴,白惨惨的牙颌露了出来。
那女尸用空洞的眼窝直视着张无病,然后缓缓抬起手,想要用腐烂的手拽住张无病的衣服。
张无病被吓得一激灵,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卧槽!”就转身狂奔,拼命想要拉开与那女尸的距离。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是做梦吗?怎么还有鬼出现啊啊啊啊!!
张无病风一般的从院子里跑出去,慌不择路的顺着路就跑,肺部跑得疼到炸裂也不敢停下来,甚至不敢回头去确认那女尸有没有跟上来。
这事他有经验!只要不回头,那女尸就不存在!他就不会害怕!
张无病疯狂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面前,跑到发黑的视野看不清前面的道路,一头撞向了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挡,却只摸到了满手黏腻,像是手伸进了一团烂肉里面,冰冷僵硬,带着森森阴寒之气。
被迫停下脚步的张无病,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朝他吹了一口气一样,腐烂的臭味顺着那股冷风打在自己脸上,脖颈上,激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张无病强忍着想要伸手去狂挠手臂上密密麻麻鸡皮疙瘩的冲动,下意识的缓缓抬起头,本能一样想要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什么东西。
然后他就看到,刚刚他以为自己狂奔甩在身后的那具穿着嫁衣的女尸,此时竟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而他的手指,正好放在了女尸那已经腐烂成了一团的手掌上。
在这个距离近到几乎脸对脸贴上的距离,张无病甚至能够看清那女尸从嫁衣里露出的脖颈和肩膀上,已经腐烂到流出尸水,模糊的肉块吊在嫁衣领口,还有细长的白色蛆虫从创口里露出头来,不断扭动摇摆,似乎是想要往他的方向使劲。
而女尸的耳朵像是死后才被人割掉一样,并没有流出血液,只有已经腐烂的断面,能够清晰的看到那下面的肌肉和惨白骨骼。
至于他刚刚感受到的腥臭的风,就是从女尸已经没有了嘴唇的嘴巴里呼出来的。
张无病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从女尸身上传来的阴冷触感,他此时也快要僵硬成一块石头,欲哭无泪,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他想要拔腿向后狂奔,拉开与女尸的距离,然后最好能够找到燕哥在哪,或是找到醒过来的办法。但是问题是,在极度的紧张和害怕之下,他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别说拔腿跑路了,就是让他现在动一动都成问题。
“那,那什么,我和你无冤无仇啊,你来找我干什么?”
张无病哭丧着脸,颤抖着声音试图和女尸讲道理:“冤有头债有主,谁害得你,你就去找谁不行吗?我这辈子行善积德,还都不认识你是谁。”
“你,你要是有冤屈的话,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人,他可以帮你!真的,只要你放我走,别杀我,我真的能帮你。”
张无病哽咽了一声,吸了吸自己的鼻涕,但他觉得自己说了这么多,眼前的女尸似乎没什么触动。
完了。
张无病心里一凉,觉得自己的算盘怕是落空了。
不应该啊!他见过燕哥和那些鬼怪说话,也是轻描淡写几句话,那些鬼怪就同意了,怎么到他这里就不好使了呢?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但是已经来不及让张无病细想,见计划落空,那女尸已经在缓缓伸出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张无病赶紧抬手将女尸的手臂扔到一边,强行克制住自己的颤抖,转身撒腿就跑。
“燕哥啊!!你在哪啊啊啊啊啊!!”
张无病的惨叫回荡在寂静的村子里,没有人能够回应他。
他惊恐的睁大眼睛,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坏掉了的屏幕,变得到处都是抽象的马赛克,一块块血色的阴影逐渐从视野边缘覆盖上来,最后将所有的视野全部占领。
张无病终于脚下一软,“噗通!”摔在了地面上。
失去了意识。
……
张无病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一骨碌爬起来,双手挡在身前戒备的看向四周。
但是刚刚那女尸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夜幕下静悄悄的村子。
他迷茫的往前走了几步,刚一探头,就看到站在旁边转角后围墙旁边的年轻人。
那人的脸和张无病印象中的杨函很像,只是看上去要更加稚嫩而有活力,端正的长相上看不出一丝恶意和阴霾。
杨函好像在等什么人,双手揣兜在原地来回走动着,时不时就抬头往旁边的村路上看,似乎有些焦急。
一道身影趁着夜色从远处跑来,杨函瞥见后,赶紧快走几步迎上去:“杨光,你怎么才过来?你也不看看我们约的几点?”
“抱歉抱歉,我还在为了我和花儿的新房子干活赚钱,没能及时赶回来。”那叫杨光的青年似乎是一路上跑回来的,还有些喘:“你说有要紧事,什么啊?”
“就是和杨花杨朵她们有关系!”
杨函戒备的向两边看了看。
张无病也立刻缩回到围墙后面,屏息静静的听着。
确认了没有人之后,杨函才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杨花她爹想要把她们姐妹两个卖给族长吗?”
杨光吃惊:“什么?”
杨函赶紧示意杨光小声点:“我也是从我爹那里偷听来的,他今天从旺子村回来,发了好大的脾气,说是隔壁村他们想要把杨花杨朵她们嫁给土地神啊!你不是不知道嫁给土地神是什么意思,这,这是要她们的命啊!”
“不行不行,我得去阻止他们。”杨光一听,立刻转身就走。
却被杨函一把拉了回来:“你怎么阻止?谁帮你?杨光,你听我说,杨花杨朵她们很危险,我们得想个办法救她们。”
“要不就这样,我和我爹说一声,然后我们带着杨花杨朵她们进城里躲躲,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杨函道:“我爹肯定能理解的,他也觉得这事干得不叫人事,要不是我娘拦着,他还想去那些宗老面前闹呢。”
杨光定定的看着杨函,好半天,他才恍惚着神情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我会,带着花儿走。”
杨函立刻高兴的松了口气,向杨光连着说了自己的计划,但杨光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连连“嗯嗯”的敷衍着。
但是紧张加上高兴,让杨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向好兄弟交待完之后,就拍了拍杨光的肩膀,告了别之后转身往家里走。
而杨光,则低垂着头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阴影落在杨光的脸上,看不清他的眼睛和神情。
他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张无病纳闷的看着那个叫杨光的青年,不知道他站在这是要干什么。消息太突然,一时消化不了吗?
许久,杨光却哑着嗓子,轻轻道:“杨函,对不起。”
“但,我不能冒险等你去计划那些事情了,我在村子里长大,太知道大家都是怎么处理这种事情,一旦被抓到,我们就完了。”
“最重要的是,花儿也活不成了。”
“我会带走花儿,今夜就走,但是杨朵……”
杨光抬眼看了看杨函离开的方向,还是咬着牙下了决定:“对不住了兄弟,但是花儿绝对不能出事!”
张无病看着杨光转身跑向月亮山的背影,心中一悚,忽然意识到——
杨光要独自带走杨花,不管杨朵死活!
第107章 喜嫁丧哭(38)
张无病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即便是刚在嘉村和家子坟村待了两天的他也很清楚,这里对女性并不友好。如果任由杨光只带走杨花却不管杨朵,那这个女孩子,很有可能会死!
他焦急的往旁边看了两眼,燕时洵不在,他连个能够拿主意的人都没有。但事态急迫,他也没办法再等别人来帮他了,于是只好一咬牙,顾不上再隐藏自己的身影,直接从藏身的墙角冲出去。
“杨光!杨光你等等,你不能那么做!”张无病紧追着杨光的身影,但是,无论他怎么拼命跑,都只是在原地打转没有前进一步。
他满头大汗,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杨光的身影消失。
“杨光,杨光!”张无病急得不行,又痛恨自己又生气杨光的自私,但他所有的挣扎却都徒劳无功。
一抹阴寒的气息从身后靠近张无病,他感受到了熟悉的汗毛直立的恐惧。
“外乡人,你来告诉我,你要如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冰冷的女声在张无病耳边响起。
他转动着僵硬的脖子,果然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血红色。
张无病忽然想起,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件嫁衣。
在嘉村做的那个梦里,他就看到了有个穿着嫁衣的女人,一直站在房间的一角看着自己。
而那女人,也是被挖去了眼睛,割掉了耳朵。
张无病心中一悚,脱口而出:“我见过你!你进过我的梦。”
女人用盛满血液的眼眶转向他,似乎是在无声的询问:所以呢?
你以为你现在,身处何地?
“不,不你等等。”张无病想起在嘉村时,他可不止做了一个梦。
另一重梦境里,他看到自己身处在一间老旧的房子里,走过去的人身上穿着过时的衣服。
——那不是现在,那是几十年前。
“那里看上去和这周围很像,我,我看到的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吗?”
张无病猛然看向旁边的女人,克制住恐惧的发问:“你想要干什么?如果你是有怨想要报的话,我认识一个人,他很厉害,他能帮你,你千万不要做别的啊!”
那女人静静的注视张无病,久到他以为自己怕是死定了的时候,那女人却开了口。
从腐烂的嘴唇里,空洞僵硬的话语吐露。
“我等过,期待过,可是所有人……”
“都想要杀我。”
女人缓缓伸出腐烂的手掌,抓向僵硬在原地的张无病:“所以现在,轮到我了。”
……
张无病猛然睁开了眼睛,以为自己会像是在嘉村时候的那样,一睁开眼睛就从睡梦中脱离,他还躺在自己的床上。
然而他却发现,自己不仅没有躺在床上,甚至好像都不在自己的身体里。视线的高度和往常相比要矮一些,体重也要更重,让他不自在的扭了扭身体,觉得那里都别扭。
然后张无病在抬起头时,忽然看到自己眼前站着一个年轻姑娘,她在低低哭泣着,而旁边一个更为稚嫩的女孩在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似乎是想要安慰她。
张无病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两个女孩,就是他刚刚看到的那对叫杨花杨朵的姐妹。
“花儿你听我说,我们必须现在就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张无病感觉到自己的嘴不受控制的张开:“朵朵,像我们说好的,你帮我们断后,谁问起你你就说不知道,尽量帮我们拖延时间,我好带你姐姐离开。”
杨朵松开抱住姐姐的手,点点头:“我会的,但是。”
她直直的看向张无病的眼睛:“我要你带我一起离开这里。”
“朵朵……”
“我很害怕,杨光哥,我怕他们把我也抓去嫁人。”杨朵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想嫁给别人,我只想和杨函哥在一起。”
张无病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里涌出一阵难过,但他很快就咬住了牙关,重新坚定了起来:“朵朵,你听我说,你还小,他们就算想要你做什么也不会是现在,但是你姐姐的处境比你更危险!难道你要眼睁睁的看着你姐姐去死吗?”
杨朵难过的摇了摇头。
张无病听到自己在说:“朵朵你相信我,等我把你姐姐安置在城里安全的地方,我马上就会回来带你也离开这里。”
杨朵迟疑着,松开了牵着姐姐的手。
杨花却惊慌的反握住杨朵的手:“不!不行!杨光,我和我妹妹要在一起,她不走我也不走。”
“姐姐。”
却是杨朵打断了她的话:“你和杨光哥走吧,我来帮你们。杨光哥说得对,我还有好几年的时间,你远比我情况危险。”
杨朵笑中带泪,一推杨花,将自己的姐姐推到了杨光的怀里:“我是你妹妹,所以我永远都会保护你,永远。”
张无病焦急的想要说不要留在这里,带上杨朵一起走!
他已经想明白了,杨函后来没有成亲,恐怕就是杨朵出了什么事情。想要阻止她出事,就要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但是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嘶吼,他就像是被困在另外一具皮囊里的灵魂,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
张无病牵住了身边杨花的手,带着她趁着夜色狂奔。
不。
他频频回头,却只看到杨朵的脸上带着泪痕,站在家门口注视着他们远去。
不!
带上杨朵!她会死,放任不管的话她会死的!
张无病从未感觉过自己如此愤怒,就像是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将要消逝在自己的面前,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他软弱,他怕鬼,但是他从来没有逃避过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他不能见死不救!
张无病咬紧了牙关,意志拼命的要求自己的四肢停下来,转过身去拽上杨朵一起走!
终于,他的努力得到了效果,原本在狂奔的双腿被强迫停了下来,惯性让他摔倒在地,浑身泥土狼狈不堪。
杨花像是没有感觉一样,还保持着被人牵着手拽着奔跑的姿势,继续向前。
但是张无病却几乎咬碎自己的牙齿,拼命控制着自己的四肢从地面上站起来,转身缓慢却坚定的走向杨朵。
“杨朵,你和我一起走。”张无病哆嗦着,肌肉疼得厉害,大脑也针刺一样疼,但是他没有停下脚步。
“我不知道你会出什么事,燕哥没有告诉我,但是我知道燕哥能帮你,你和我一起走,我们去找燕哥。”
他伸出手去,想要拽住杨朵。
但是手掌里,却只抓住了满手淋漓的鲜血。
周围的所有场景都天旋地转,原本笑中带泪的年轻女孩,变成了穿着血红嫁衣的女人。
血泪从她空洞的眼窝缓缓流下。
“你看,外乡人。”她张开了满是针孔伤痕的嘴唇,模糊的血肉掉下来:“没有人来救我。”
“从来就没有人,为我而来。”
“你来得太晚了,阴神已成定局。”
张无病错愕抬头,却看到泼天的血液倾倒而下,将原本皎洁的月光染成红色。
同样被血色覆盖的,还有他的视野。
所有的一切,蓦然坠入黑暗。
……
跟在村民们送嫁的队伍后面,燕时洵很快就意识到,他们这是要往祠堂走。
村路旁边的房屋越来越密集,看起来也越发气派。这应该就是杨云之前所说的,村子里宗老和族长所居住的地方。
只是奇怪,像土地神娶亲这种隆重的事情,应该要有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出面主持才对,尤其是发起这一切的族长。
但是燕时洵没有听到旁边的房子,有任何动静传出来。
族长和宗老……难道已经被杨朵杀死了吗?之前他看到的那些手提着红灯笼的村民,会是他们吗?
情况并没有给燕时洵细究的时间,前面的村民们身上穿着的衣服,已经随着行走慢慢从红色褪成了纯白,和抛上天空又撒下来的白色纸钱几乎融为一体,让他几次觉得眼前一片惨白,分不清哪里是人哪里是纸。
什么情况,喜事变丧事?
燕时洵皱眉,想要紧追几步上前,查看队伍最后面的那个村民。
但他的耳朵却忽然敏锐的捕捉到了从旁边传来轻微声音,他的眼神一厉,瞬间回身挥拳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一道人影从村路旁边的红砖墙上显现,原本的砖石变成了活生生的血肉。
那人还没等喘口气,就看到骨节分明突出的拳头朝向自己挥来,顿时被吓得喊了一声“燕哥救我!”
燕时洵的拳头堪堪停在那人鼻尖前,他皱起眉头朝那人的脸上看去。
竟然是张无病。
有温度有心跳,是个活人。
这份熟悉的气息,是张无病那个来讨债的没错了。
燕时洵缓缓收回拳头,严厉问道:“张大病,你怎么回事?”
张无病被吓得魂不附体,听到燕时洵的声音,他才慢慢回神,原本血红色的视野里出现了熟悉的燕时洵的面容。
“燕,燕哥?”
张无病惊魂未定:“真是你吗?还是又是杨朵在给我看她的记忆?”
“你怎么知道杨朵?”燕时洵迅速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立刻追问道:“你不是在农家乐吗,刚才到哪里去了?杨朵的记忆是怎么回事?”
张无病本来有些犹豫,刚刚被强制塞到杨光身体里无法控制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到让他有了心理阴影。
但是当燕时洵发问时,这熟悉的凶残口吻让他找回了亲切感。
他喜极而泣,在情绪激动的抱住燕时洵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之后,他终于在燕时洵嫌弃得快要杀人的视线下,勉强找回了自己的神智,将自己刚刚所经历的事情,全部说给了燕时洵听。
“我感觉和在嘉村做的噩梦有点像。”
张无病说:“太真实了,真得不像是做梦,就好像我就是杨光本人一样。对了燕哥,你知道杨光杨花他们吗?”
燕时洵缓缓松开扣住张无病的手,沉声低缓道:“知道。”
所以,杨朵满怀仇恨的附身了杨花,甚至不顾及杨花的死活,是因为这个吗?
这和杨光说给他听的可不一样。
二选一,谁说了谎?
燕时洵可不认为,以仇恨支撑了几十年的厉鬼,会认错自己的复仇对象。这样一来……就是杨光对他有所隐瞒。
但这也恰好说明了,为什么杨光对杨朵有那么深重的愧疚感,甚至说出都是他的错,有什么事情冲着他来这样话。
“燕哥,我们这是在哪?”张无病仓皇四望,看到了旁边同样惊恐的杨土:“其他人呢?为什么我们不在房间里?”
“我还想要问你呢。”燕时洵冷哼了一声:“我和杨土在农家乐可没看到你们,不是告诉了你们,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出门吗?”
张无病弱弱辩驳:“我没有!我一睁开眼睛就不在床上了。”
燕时洵不认为张无病有胆量向他说谎,况且,农家乐的摆设可不是中途离开的残局模样,而是空置许久。
杨土之前转述的杨云的话,忽然从他心头划过。
——“别陷入她的世界。”
谁的?
杨朵,还是……江嫣然?
燕时洵面色一变,从张无病的口袋里掏出张无病的手机,按亮了屏幕。
12点整。
可是他的时间……停留在12点6分。
“你刚刚看到的月亮,是什么颜色的?”燕时洵沉着面容迅速发问。
张无病茫然:“月亮能是什么颜色?当然是白的了……”
说着他就抬头,想要指着月亮向燕时洵说明。但是他的话,在他看清夜空中的月色时,戛然而止。
血月高悬。
“这,这……”张无病目瞪口呆。
燕时洵却沉眸低笑:“我明白了。”
他缓缓转身,看向不远处已经渐渐要从视野里消失的送嫁队伍。
乐人吹吹打打,人人一身纯白如新丧,只有喜轿摇晃,红色晃人眼。
那流苏下的帘子被撩开,一双冰冷的眼眸,透过摇晃的红色直直朝燕时洵看来,殷红的唇轻轻挑起笑容。
燕时洵似有所感,目光迅疾如雷电向那轿子看去,与那双血红的眼眸对视。
他看到女人美艳的脸如纸苍白,却笑得畅快,唇瓣开合,像是在对他说——
你,所有人,都跑不掉了。
不等燕时洵追上去,喜轿忽然在祠堂前停了下来,刚刚还热闹喜庆的唢呐声也戛然而止,原本满脸喜色撒着纸钱的村民,都像是被操控的傀儡一样在原地站定,手臂呆呆的垂了下去。
喜轿落地,一抹红色撩开帘子,精致的绣花鞋踩在村路上的一瞬间,大地上血流成河,淹没脚面。
那些村民们就像是被某种看不到的力量瞬间割了喉,血液急急喷溅而出,头颅滚落在地。他们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只有脸颊上两团红晕还像是在笑着。
血液将白色的衣服重新染成红色,然后,失去了头颅的身体,“噗通!”一声跌倒在血泊中。
而那从喜轿上走下来的女人,也已经转过身,面向了燕时洵。
没有了红盖头的阻隔,燕时洵这次清晰的看到了她的面容。
——正是他曾在滨海市看到的,上身了杨花的那女鬼。
张无病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那女人,颤抖着道:“燕,燕哥,我认识她!她就是之前出现在嘉村的时候我噩梦里的那个人啊,刚刚我也看到她了!她,她是杨朵啊!”
“不,不太对。她刚刚没有这么好看。”张无病比比划划:“她刚才脸上都是腐烂的肉,嘴巴上还都是伤,没有耳朵。”
燕时洵利落伸手拦在张无病身前,将他护在身后:“我知道。”
他明白了杨云说的那话的意思,也终于从他和张无病不同的两个时间里,搞懂了他在那些村屋灵堂发现的异常。
——因为这里,是杨朵是世界。
在这里,她是一切的主宰。
燕时洵沉下了心,神情警惕。
那女人却听到了张无病的话,轻轻抿唇笑起,抬手挽起自己耳边的碎发,露出自己坠着红色耳环的耳朵,一举一动,皆是秀美。
“现在,我有了。”
“割掉耳朵,听不到世人险恶。”
“挖去眼睛,看不到人心黑暗。”
“缝住嘴巴,说不出满心怨恨。”
那女人轻笑,容貌艳美:“你看,没有人为我而来。鬼神不帮我,所以,我也怨恨鬼神——我将取而代之。”
“而你,外乡人。”
她缓缓转头,看向神情严肃的燕时洵,盛着血液的眼眶里没有了眼珠,空洞而渗人:“你现在,要阻止我吗?”
“那就只能请你……”
“一起去死了。”
第108章 喜嫁丧哭(39)
刚刚还热闹的村子,现在变得死寂一片。
所有唢呐鼓乐声都消失不见,只有阴冷的风从满地尸体上吹卷过,带来满腔血腥的味道。
张无病眼里含泪,已经被吓得几乎紧贴身后的砖墙,看起来很想找个缝躲起来。杨土也没好到哪里去,要不是刚才燕时洵也把他吓得够呛让他不敢反抗,他现在已经想办法逃跑了。
只有燕时洵,身姿笔挺的站在村路上,不卑不亢的与村路尽头的杨朵对峙。
血液蔓延到燕时洵的脚下,他却没有任何闪躲的动作,只冷眼看着杨朵,问道:“你说要杀死我,为什么没有动作?”
燕时洵轻轻抬手,张开双臂,像是将自己所有的防备都卸下,任由宰割:“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就是所谓的阴神吧?怎么,因为怨恨神明不作为,所以想要自己来改变这个你憎恨的世界吗?但在我看来,你的所作所为可不匹配你的身份——你不过,还是当年那个无力反抗的小女孩而已。”
杨朵漂亮到妖异的面容上闪过一抹狰狞之色,鲜红尖利的指甲从腹部前垂下在身侧。
张无病听得胆颤心惊,不明白燕时洵为什么说这种会激怒杨朵的话。
可燕时洵却漫不经心的轻笑,没有保护的胸膛门户大敞,似乎随意是谁都可以取走他的性命。
“怎么,杨朵。”他沉声问道:“你在犹豫什么?为什么不来杀我?还是……”
燕时洵歪了歪头,眸光冰冷,却带着隐秘的试探:“因为头七还没有真正到来,所以你,还没有彻底成为阴神?杨朵在牵绊着你,她生前作为人的记忆还在拉着你不让你真正成为阴神,是吗?”
他嗤笑,眼神蔑然:“不过如此。”
杨朵的面容瞬间狰狞,原本美艳的五官皱到一处,凶悍可怖,几乎辨不出本来的样子。
她十根尖利的指甲就像是最锋利的刀,直直冲向燕时洵的胸口而去,想要亲手将这个狂妄冒犯的家伙生生掏心而死。
“燕哥!”张无病惊呼一声,目眦欲裂。
杨朵冲过来时高速掀起的风吹拂起燕时洵额前的碎发,他垂眸,看向杨朵几乎瞬息就出现在自己身前的身影,唇边却勾起一抹笑意,俊容上一片平静。
就在杨朵的指尖马上就要触碰到燕时洵胸口的瞬间,他终于出手了。
原本伸展的手臂瞬间发力合拢,被扣在手掌中的石片敏锐而准确的划向杨朵的脖颈,燕时洵眸光凌厉,身姿却敏捷如流风回雪之姿,转身卸力便让杨朵扑了个空。
同时,他绕到杨朵身后,石片在杨朵脖颈上划下的划痕,形成了一个圆满闭合的圈。
就像是太极图。
起点与终点重合的那一瞬间,浅金色的光环闪烁又消失。
而下一刻,杨朵凄厉的哀嚎声响起。
厉鬼哀鸣,群山震颤。
张无病和杨土抱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燕时洵却喘了口气,原本严厉的面容上笑了起来:“感谢之前建了杀鬼井的同行——虽然也是他把杨朵逼迫至此。但好在井还有点剩余价值。”
他原本与杨朵距离极近的身姿微微后退,拉开了距离。
杨朵不断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似乎拽住了一个无形的东西,一直在试图将它从自己的脖子上拽断,但试验几次却都无功而返。
她睁着一双血色的眼睛,怨恨的瞪向燕时洵:“你,做了什么!”
燕时洵耸了耸肩,摊开手掌,露出里面残余的一片碎石片,上面隐约还能看到符咒的残痕和烧灼的边缘。
正是杨朵家院子里的那口井上的碎片。
在查看那口井时,燕时洵虽然感叹着几十年前那位同行的不辨善恶,但同时却也清晰的知道,能用上这种符咒和阵法,说明几十年前的杨朵,就已经凶狠至此令生人畏惧。
杀鬼井上的灼烧痕迹来自雷劈,杨朵恐怕已经从镇压下逃走,并获得了更加强大的力量,甚至能够离开埋骨地,从天然屏障一般的月亮山山脉走出,去往滨海市附身杨花。
如此行径,让燕时洵不得不防。
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时间停滞不动,并且连符咒都无法像往常一样全力使用后,就留了个心思,从破碎的井上拿走了主面上的碎石片。
这上面威力强大的符咒虽然因为残缺不全,已经近乎报废,但是并非什么用处都没有。
只要在杨朵毫无防备的时候,近身用这石片伤到杨朵,没有了阴气的间隔,石片上的符咒同样可以生效。
但是在陷入了杨朵的世界,一切都被她主宰,敌强我弱的情况下,燕时洵恐怕还没等走到杨朵面前,就会被她杀死。
所以他激怒了杨朵——既然他无法靠近杨朵,那就让杨朵主动奔他而来。
“村子里到处都是灵堂停尸,你不加掩饰到了这种地步,为什么会觉得我会乖乖的什么都不做?”
燕时洵戏谑道:“难道那些阴气不仅将理智和生前的记忆吞没了,连你的脑子也一起吃掉了吗?还是你太自傲,觉得成为了阴神就没有人能够赢过你?容我提醒你,时间,可还没到。”
——在头七的黄昏来临之前,还没有钉死棺材。事情,还有被改变的机会。
是的,燕时洵想清楚了“阴神”的含义。
家子坟村的地理位置很奇怪,四面环山,月亮溪从中劈开两半,却像是一把弯刀一样砍向家子坟村后心。
极阴大凶之地。
这种地势最容易聚集阴气,却不容易散去。也就是说,几百年来所有死在家子坟村的人,所有人的怨恨和愤怒都会留在这里,最后积少成多,变得无法再被忽视。
但本来,即便如此,家子坟村短时间内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直到杨朵和江嫣然深重的怨恨出现,那些阴气有了载体。她们就像是站在泉眼之上,而所有的水流都奔她们而去。
燕时洵本来不清楚的是,到底是江嫣然还是杨朵。因为在他看来,虽然她们心中都怀有怨恨,但厉鬼便已经足矣。再向上,由纯粹大量的阴气孕育的阴神,她们尚不足够。
即便阴神并非正神,比起神更应该描述成鬼,但是好歹也是个神位,并非寻常厉鬼可以触碰,即便是极阴聚集之地,几千年也不一定能够养出来一个。
除非那里曾经大量死亡,尸体能够产生所需的大量阴气。
除非作为阴气载体的本身,已经全然放弃了对阳间的期待和善意,放任自己彻底堕入无穷无尽的黑暗,永不得轮回。
现在看来,杨朵就是这样的情况。
而阴气吞没了她曾经作为人的记忆,让她所有作为人的情感都被剥离,变得极凶极恶。
等头七的黄昏一到,阴气升而阳气降,杨朵就会真正成为阴神。
而家子坟村,也会彻底成为极阴之地,成为人间的鬼蜮。
到那时,所有靠近这里的活人都会死亡。而这里就像一个旋涡,附近所有的鬼魂阴气,都会不自觉的被这里。
滚雪球一样,再也没有被制止的可能。
燕时洵在看到杨朵主动朝他而来时,心里几乎是松了一口气,难得的感受到了一丝幸运。
还好,还来得及。
只是,他还没有想通,为什么家子坟村会在短短几十年时间里,聚集起这样大量的阴气?而江嫣然和杨朵中,成为阴神的,为什么是杨朵?
被削弱了的符咒虽然无法杀死杨朵,但却依旧能够困住她。
在杨朵仇恨的怒视下,燕时洵神色自若的笑着道:“你知道吗,我曾以为如果我在家子坟村遇到危险,应该是来自江嫣然,但没想到,竟然是你。”
“无意冒犯,但是恕我直言,目前我所知的你的经历,无法支撑你成为阴神。除非……”
他的声音顿了顿,笑容淡去:“你还经历了别的,我暂时还不知道的事情。”
“让我猜猜吧。”
燕时洵直视着杨朵那双血色的眼眸,面容上没有半点畏惧或厌恶,只有坦荡纯粹的探究。
“杨光虽然没有对我说出所有实情,但是在对他有利的事情上,他没有必要对我说谎。”
燕时洵不紧不慢的道:“杨光回来过,他也挖开了祠堂的地面想要救你。按照他所说,他看到的你死不瞑目,然后因为被发现不得不慌忙逃离。虽然他并不知道后续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个时候,你的五官还是完好的。”
但是张无病却说,他看到的杨朵浑身腐烂,耳朵和眼珠被抠掉,嘴巴被粗暴的缝过又挣开伤口。
燕时洵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村民害怕了。
他并不是第一次知道会有活祭,而对于这种,一般都要么头朝下埋葬,要么就在棺材上动心思,用九寸钉钉死棺木四角再用铁水浇筑,以防止死者心有怨恨,起尸复仇。
家子坟村既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那当年的人必然不会遗漏掉这么重要的事情,活埋杨朵和她母亲奶奶的棺材,一定经过这种处理。
但是,却被杨光毁了。
杨朵活活窒息死去的尸体出现在村民们眼前,于是恐惧之下,他们将杨朵的眼睛挖去,耳朵割掉,嘴巴缝上。
让她看不到仇人的脸,听不到仇人的声音,就算变成厉鬼也不知道应该找谁去复仇。而等她到了阎王殿,就算想要告状,也无法张开嘴说话。
村民们打算得很好,却忽略了另外一件事。
——一件,能够让杨朵超过江嫣然,得到阴神位置的事情。
“你虽然怨恨杨光,但是他打开了你的棺材,让你的魂魄得以趁机从埋尸地离开。而家子坟村在你死后几年内频频死人,也正是因为此。”
燕时洵沉声道:“杨光打开了潘多拉,放出了恶魔,却没有将你的尸骨带走,兑现承诺带你离开家子坟村。于是,你在为自己复仇,杀了所有那些经手决定了你和杨花死嫁的人。”
“当然,请不要误会。”
燕时洵抬了抬手,做无辜状笑道:“如果当年家子坟村是请的我来改名或者建井,我绝对不会插手,甚至还会称赞一声杀的好。这是你自己的因果,因果之外的人没有插手的资格。”
杨朵的声音阴冷如蛇:“花言巧语的骗子,和杨光没有区别。你既然赞同,为什么现在又困住我!”
“因为……”燕时洵轻叹:“你杀了无辜的人啊。”
“不在你因果里的人,也被你杀死,所以本来应该偿还的果,变成了你的因。”
在那些灵堂中,燕时洵看到了层层叠叠的挽联和遗像,家家户户不止死了一个,而是接连死亡直至绝户。那其中,甚至还有不少年幼的孩子,和刚成年不久的年轻人。
那些人远远晚于杨朵的时间,和她的因果本没有关系,却也已经死亡。
那时候燕时洵不知道他们死亡的原因,但现在他知道自己陷在杨朵的世界,所以他明白了——
所有的村民,恐怕都已经死亡,甚至连年幼的孩子都没能逃避。而那些年轻人中,也有不少杨土的朋友,他很确定那些年轻人已经逐渐在和家子坟村原本的习俗割裂,开始与外面的世界接轨。
可即便如此,也没能逃过杨朵手下一死。
“过头了,杨朵。”
燕时洵声音冷漠的道:“你杀了所有人,他们身上的阴气孕育了阴神,可也将你吞噬——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你还记得你最初的目的吗?”
“我不在乎。”杨朵狞笑,血泪顺着冷白的面容流淌:“没有人爱我,我也没必要爱他们。他们死活,与我何干!”
“除了我的孩子,所有人,都只配成为我的养分。”
厉鬼嘶吼,痛苦而尖利,几乎让人想要捂住耳朵:“所有人都该死,都应该经历我所经历的绝望!”
孩子……?
燕时洵迟缓的眨了下眼眸,心中疑惑翻涌向上。
杨朵死的时候才十六岁,死嫁给土地神,没有机会有孩子才对。而且,他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不由得侧首,看向现场唯一一个有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杨土。
杨土本来就被吓得胆颤心惊,被燕时洵这一眼看得几乎魂飞魄散,不等问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出来。
“和我没关系!杨云,杨云他爸还有其他人当年好像做了什么,然后他们所有人一夜暴毙,下身变成了一团血糊糊。族长和村里也都知道,杨云他爸那些人好像是冒犯了村里的祭祀,所以杨云他爸死了之后,才连带着杨云家都被村里看不起。”
“我也只是小时候听大人说过,具体做过什么我真不知道了!”
杨土不知道,燕时洵却已经能大概猜到。
他倏地看向杨朵,直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问道:“你在下葬前,怀孕了?”
鬼婴。
怀胎而死的女人是所有鬼中最凶,不仅母体,尚未能出世的胎儿也会怨恨于凶手,生死之间,大凶至极。
怪不得,怪不得杨朵会成为阴神!
怀着胎儿的女人被所有信任的人背叛,她身穿大红的嫁衣,在鬼七月的阴阳交替之时,深埋地下活活窒息死亡,胎儿的魂魄被禁锢于棺木之中不得离去,漫长的时间后酝酿成最深的仇恨……
所有的怨恨累加,杨朵已经成为了厉鬼中最为凶煞棘手的存在了。
而家子坟村不断死亡的人,让杨朵获得了足够的力量。
燕时洵垂在身侧的手指微颤了一下。
他恐怕,家子坟村已经成为了十死无生之地。
第109章 喜嫁丧哭(40)
就在燕时洵因为他的发现而被震撼,神经稍有松懈的时候,一直注视着燕时洵的杨朵却突然发难。
村路旁所有的红砖墙颤动着旋转,血液从墙缝中流淌而出又化为一具具血红色的人,缓缓围向燕时洵。
它们没有五官和皮肤,所走过之处,都是淋漓的鲜血。
而村子里家家户户院门猛然大开,阴冷的风从灵堂中吹出,尸体从棺木中起身,在白布黄纸中走出院门,出现在村路之上。
燕时洵迅速察觉到了不对劲,转身时便看到了从四面八方出现的尸体与血人。
而原本依靠着砖墙瑟瑟发抖的张无病和杨土,更是一下就被血人抓了个正着,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对上了一张没有五官的脸,顿时惨叫着高呼救命。
燕时洵的注意力被分散。
杨朵大红的唇瓣咧开,她长啸一声就像利箭一样迅速冲向近在咫尺的燕时洵,一手掐着自己的脖颈到满手被金光割伤,另一手尖利的红指甲像是挖刀一样直直伸向燕时洵的胸口。
原本已经下意识向张无病的方向转身的燕时洵迅速回神,眼眸锐利的直看向杨朵,一直扣在手掌中的石片也立刻被他抬手挡在杨朵指尖的来路上。
“咔!”
指甲尖与石片相抵,发出刺耳的声音后应声粉碎。但却没有抵挡住来势汹汹的指甲,直接刺向胸膛。
指甲划破了燕时洵的衣衫,胸口处传来一阵刺痛。
燕时洵反手扣住杨朵的手腕,原本严肃的眼眸中有明亮锋利的光划过,眼看着杨朵就要得手,他却轻轻笑了起来。
“虽然知道你不会束手就擒,但我其实本来还期望着你能对人残留善意,最起码不要随意杀戮。果然,期望就只是奢望。”
杨朵冷笑,不以为然:“事到如今,你要和我讲道理?软弱的生人,连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
“不。”
燕时洵的手掌力气极大,攥得杨朵想要继续向前攻击却动弹不得,挣脱不开。他轻笑着垂下眼眸,身躯前倾,在杨朵面前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是在,给你生路的机会。”
“——你听说过,恶鬼入骨相吗?”
血月之下,燕时洵微微歪头,薄红的唇咧开戏谑的笑意。
大量的阴气裹挟之下,杨朵几乎接受了聚集在家子坟村的所有怨恨执念,那些杂乱的情绪将她原本的理智和记忆全部覆盖湮灭。
正如燕时洵问过她的,恍惚的神智让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
但在这样混沌的状态下,杨朵对于危险的直觉更为敏锐。她几乎是在燕时洵说出“恶鬼入骨相”的一瞬间,就已经察觉到不妙。
但,已经迟了。
燕时洵抓住她的手腕却没有逼退她,而是用不可抗衡的强大力量,将杨朵长长的指甲继续向自己的胸口刺去。
指甲划破皮肤,温热的鲜血从胸口沿着肌肉的纹理蜿蜒淌下。
血液沾染到杨朵的一瞬间,就像是滚油烫在皮肤上发出了“滋滋”的声音,杨朵原本白皙漂亮的手指在燕时洵的鲜血之下被剧烈灼烧,发出了焦臭的味道。
杨朵死死的看着自己迅速变成焦黑枯骨的手指,目眦欲裂:“你做了什么!”
胸口传来疼痛感,甚至伪阴神划伤生人所顺着伤口传进体内的阴气,都令燕时洵不舒服的皱起了眉,感觉到了顺着自己脉络游走的阴冷气息。
但是在听到杨朵的询问后,燕时洵却笑得愉快,眼眸应和着血月的红光,明亮锋利。
“所谓驱邪杀鬼,我当然是……要诛杀恶鬼了。”
燕时洵的低笑带起胸膛间的一片震动,他弯下腰,凑在杨朵眼前,磁性的声音低声询问道:“你见过恶鬼以人身存活吗?我就是。”
“杨朵,你以为我会毫无防备的站在你眼前吗?无意冒犯,但我可不是刚出师门的莽撞人。”
燕时洵低声道:“不得不夸奖你,你将我们拉进你的世界确实是走了一步好棋,我无法顺畅的使用符咒卜算的力量,也无法沟通天地。但是……”
他嗤笑了一声,眼神蔑然:“我何须那些外力?”
“我本身,就是杀鬼最好的方法。”
大量的鲜血从杨朵的眼眶里流淌下来,她的面目狰狞,张开的红唇间露出锐利尖牙,看起来恨不得想要扑上去噬人血肉。
但是杨朵却没有继续攻击燕时洵,她被燕时洵这种几乎不要命的以伤换伤的架势震住了,而燕时洵所说的话也让她开始忌惮眼前这个疯狂的男人。
杨朵开始拼命的想要向后抽回自己的手腕,但燕时洵身陷她的世界,无法自如的使用符咒力量,可不意味着他自己的体术力量失效。
他的手掌有力的攥住她的手腕留下捏痕,从胸口流淌出的鲜血顺着她的手臂蜿蜒,却像是火焰般一路燃烧,就连大红的嫁衣都燃起熊熊烈焰。
整个血红色的世界摇晃颠簸,几近破碎。
但毫无自保手段的张无病和杨土,却被血人抓在手里卡着喉咙,他们的口鼻都被血液淹没无法呼吸,窒息的痛苦让他们拼命扭动着,四肢胡乱的反抗着血人却一次次只是穿过了它们血液组成的手臂,无功而返。
张无病的视野一片血红,他无力的伸手向燕时洵的方向,张开嘴想要呼救却只是吐出了一连串的气泡,喉管被鲜血倒灌,满肺都是血腥的味道。
燕时洵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动,而那些早已经死亡多时的尸体,也在从四面八方向他们走来。
他们很快就会陷入这些东西的包围中,但与他不同,张无病两人可无法自救。
杨朵勾起唇,扯开一个得逞的笑容:“只会说漂亮话的骗子,你要为你的狂妄付出代价了。就算你现在杀了我又怎么样?你的朋友也活不成了!我说过,这份痛苦,我要所有人和我一起经历。”
燕时洵咬了咬牙,偏过头用余光扫向张无病和杨土,心中迅速估计他们还能撑多少时间。
三十秒?不,最多二十秒,张无病和杨土就会陷入窒息的休克中。
自己能在二十秒内从杨朵身上剥夺下阴神的力量吗?
就是燕时洵思考时的这一晃神,他抓住杨朵的力量松懈了一瞬,不到一秒,但被死死盯着他的杨朵立刻抓住,用上了所有力量猛然一挣。
燕时洵迅速回神看向杨朵,手掌重新抓向杨朵。
但是杨朵整个人都猛然溃散成无数鲜血,落入满地血河中。
燕时洵只抓住了一手鲜血。
见杨朵这边没能及时阻止,燕时洵立刻转换计划,三步并作两步迅速想着张无病而去,手指伸向自己胸口蘸了自己的血液,然后凭空在空气中龙飞凤舞画出破邪符咒。
血液化为金光,符咒一气呵成,直冲向缠住张无病和杨土的血人而去。
血人毫无思考能力可言,只是一具能够行走的傀儡而已,当场就被符咒打了个正着,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立刻失去了人形,重新化为血液洒落地面。
“咳,咳咳……”
没有了勒着自己的力量,张无病跌坐在满地的血液里,浑身软软的使不上力气,只差一点就窒息的痛苦让他捂住自己的脖颈,拼命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杨土也同样好不到哪去。
燕时洵踩着满地血河走过来,伸手向地面上的两人:“还能站起来吗?”
他垂眸,低声呢喃如自语:“与鬼神打交道,总是有种种未知的危险……有的鬼,即便有因可救,但也已经太晚了。”
“……来不及了。她所做,已经超出限度了。”
“咳咳咳,燕哥你说什么?”
张无病被燕时洵一把拉起来,但整个人还是软软的靠在燕时洵的身上,自己没有半点力气能支撑着独自站立。
“不,没什么。”
燕时洵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神情,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得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
“等等,燕哥你受伤了!”张无病看着燕时洵的胸膛,慌乱的惊呼道:“你在流血!怎么办燕哥,我没有急救箱啊。”
燕时洵并不在意,他双手用力,扯下自己衬衫下摆的布料,然后在胸膛上紧紧绑住,随手做了个紧急止血绷带。
好在伤口并不深,杨朵在尝试过疼痛之后,感受到了燕时洵对她的危险,所以拼命的不想继续扩大燕时洵的伤口。
虽然那股阴冷的气息仍旧顺着脉络游走,让燕时洵不太舒服,但他此时也无暇顾及此。
而刚刚燕时洵凭空画出的符咒不仅摧毁了想要杀死张无病的血人,所有被杨朵召唤出来的血人都重现变成了鲜血,那些死尸也都失去了所有驱使的力气,直挺挺的向后摔在了血河中。
杨土惊慌的看着周围的景象,吓得舌头打结:“燕哥,我,我们这是陷入了杨朵的世界吗?杨云说的就是这个吧?”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那现在怎么办啊?杨云说只要不陷进来他就能救我们,但我们已经在这了,我们不会是要死了吧?”
燕时洵微微侧首,视线冷漠的扫向满地的尸体。
杨云早就知道杨朵会成为阴神。
为什么?
作为阴神,杨朵可以自由操控引起范围内的所有东西,甚至包括生命。所以她刚刚才能使得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模样,也能操控血液和死尸来攻击他们。
一个满心怨恨的阴神,所带来的影响不亚于千万厉鬼。只是……
杨朵还没有真正成为阴神。
神位从来不是那样好获得的,正如民间有鲤鱼跃龙门的传说,想要成神,还需要经过最后一次仪式。
——死亡的仪式。
恐怕他看到的村民送杨朵出嫁的场面,就是为此而来。
杨朵需要重复她死亡的过程,以此斩断自己与人世最后一线联系,这样,当今日的黄昏来临时,她才算是孽业圆满。
但是却被突然进入家子坟村的节目组和他破坏了。
“看来,这是天地大道不让你成神啊,杨朵。”
燕时洵低声嗤笑:“天地不需要阴神杀戮人间,所以我被引导到了这里,你看,天地之间,从无偶然。”
燕时洵没有再施舍那些死尸一个眼神,漠然回身走向祠堂,衣角划过凌厉的弧线。
既然杨朵要通过仪式成为阴神,那她必然需要回到自己的埋骨地。就算他暂时失去了杨朵的踪迹,但是她最后还是会出现在祠堂。
他会在那里,等着杨朵到来。
然后,阻止一切的发生。
张无病和杨土赶紧抬脚追了过去。
祠堂看起来已经久无人至,牌匾都落满了灰尘。
但是奇怪的是,祠堂的大门却是微微打开的,露出了一道可以容一人通行的窄缝。
燕时洵皱了皱眉,垂眸时看到了在门外灰尘里留下的脚印。
成年男性的尺码,运动鞋,还有另外一个脚印看起来更像是……大尺码的女鞋?
刚刚那些送嫁的村民还没等进入祠堂,就被察觉了他的存在的杨朵杀死。按理来说,他们没有机会在靠近大门的地方留下脚印。
除非,已经有人先他们一步进了祠堂。
燕时洵面无表情的缓缓推开祠堂的大门,浑身肌肉紧绷,戒备的扫视过祠堂内的景象。
落满了灰尘的青石板让脚印显露无疑,并且在那个像是女鞋脚印的旁边,还留下了一些擦痕,像是裙摆扫过留下的痕迹。
乍一看和女子无异。
但……44码的女鞋尺码,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燕时洵在心中打了一个问号,一边跟着那些脚印前进,想要看看究竟是谁会在阴神掌控的世界里,进入祠堂自由活动,一边仔细看过摆放在祠堂里布满了一整面的牌位。
随即,燕时洵意识到了祠堂里的不对,轻轻皱起了眉。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宗族的祠堂,但一般这里除了牌位外,还会有香火蜡烛,有些富贵的宗族还会点着长明灯。
但家子坟村的祠堂里,却没有一炷香,蜡烛也早就东倒西歪落满了灰尘,台面上挂满了蜘蛛网,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打理过了。
祠堂内一片昏暗,那些牌位半隐在黑暗之中,一个个名字就像是一双双眼睛,在无声的注视着来人。
只有中庭里,血红的月光投射在青石板上。
也隐隐照明了一个半隐在黑暗中的身形。
那人背对着燕时洵站在整面墙的牌位面前,正仰着头看向高处的牌位。他看上去平静极了,有种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后的悲哀感,对于自己现在身处于怎样危险的境地也毫无知觉。
燕时洵脚步一顿,本来戒备看向那人背影的目光,逐渐有些迟疑。
这个背影,看起来很是眼熟。
就像是……在农家乐失去踪影的杨云。
燕时洵不动声色的站在黑暗中,原本想要看看杨云想要做什么。
却只听得杨云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燕先生,你来了。”
燕时洵面无表情的从藏身的廊柱后走出,沉稳走向杨云:“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已经知道我会来。”
“怎么会不知道呢,毕竟你们的身体都还睡在我的农家乐里。”
杨云的目光从牌位上收回,抱歉的看向燕时洵:“对不住,我原本以为你们是从外面来的,她应该不会对你们下手,只要你们都在农家乐里不要出门,我就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但是显然,我低估了她的疯狂程度。”
她?
燕时洵皱眉:“杨朵?”
杨云定定的看着燕时洵,然后笑了出来:“看来,燕先生已经遇到过她了。”
“也就是说,杨朵成为阴神的事情,你是知道的。”燕时洵趁势追问:“江嫣然的事,你也知道?”
杨云点了点头,神情有种奇异的平静感。
就像是将死之人最后的诉说,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于是向谁诉说也都再无关紧要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杨云叹了口气:“我罪孽深重。”
“燕先生如果遇到了杨朵的话,那应该去过杨朵家吧?”
杨云道:“或许燕先生不知道,江嫣然,就是杨朵父亲买来的新妻子。而将江嫣然卖给杨朵父亲的杨免……同样也是将我妈卖给我爸的人。”
“如果不是杨朵和她母亲都被活埋,杨老三不会去买新妻子,江嫣然也就不会陷在家子坟村无法离开,最后死在了这里。而如果我父亲没有对杨朵做过那样的事,如果我能够再勇敢一些,不只想着自己和母亲的安稳,而去帮帮别人,改变些什么……也许,事情还会有变数。”
“我妈,也不会死。”
杨云平静的声音里带着深重的疲惫,他就像是亲眼看到了所有事情的摧毁和悲剧,却无能为力,然后最后,连自己都崩溃在这种绝望之中。
“燕先生,我是个不孝的孩子,我曾经说要把我妈从家子坟村带走,带她去找她真正的父母和家人。但是,我失言了。”
杨云低垂着头,语气悲痛:“我是个废物,懦夫,所以到最后,我也要因为自己做过的错误决定而付出代价。我没有帮其他人,所以我失去了我唯一在乎的亲人。”
按照杨土和杨云之前的说法,杨云母亲不是急病而死吗?
杨云现在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再加上农家乐老屋里如同凶案现场的场景,看来杨云母亲的死还有内情。
燕时洵的思维转了两圈,问道:“所以你杀了那些村民,为你母亲报仇?”
“燕先生看到了。”杨云轻轻笑起来:“也对,燕先生是我见过最奇怪,但是也最聪明的人,怎么会找不到。”
“燕先生可以随意指责我,但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杨云的神色坦荡:“他们罪有应得。”
“燕先生体验过失去母亲的痛苦吗?”
杨云走到一边摆放牌位的台子边上,丝毫没有怀有尊敬之意的随意坐在了上面,抬头向燕时洵问道:“我从村子外回来的时候,他们都说我母亲急病死了。我很愧疚,认为是我的错。直到半年前,我请那几个据说自述帮过我母亲的村里叔伯喝酒,却没想到,他们酒醉吐真言,说出了真相。”
“我母亲根本不是急病死亡,是他们,杀了我母亲!”
推杯换盏中,醉醺醺的中年人拍着杨云的肩膀,炫耀般告诉他,应该感谢自己。
那人说,他母亲命不好,克死了他父亲,现在他把事业做得这么大,也会被他母亲克得事业失败甚至被克死。自己和其他人是看在他也同样是杨氏的男丁,才帮了他一把,把克夫的妈处理掉了,这样就没有人能妨碍他了。
杨云无法讲述当自己听到那些话时,血液是如何一点点变得冰冷,甚至不再流动。
眼前的人明明还在笑着,往日里也对自己还不错,但说出的话,却连恶鬼也要退避三舍。
那是……我的母亲啊。
杨云浑身颤抖着,憋红了双眼。
那是,为了我而受尽了一生的苦难的母亲啊!
在离开之前,她还笑着站在门口向他挥手,而他也兴奋的向她承诺,一定进城找到她当年亲生父母的消息,带她去找她被拐卖后就没能再看一眼的父母。
可是,他带回来了满包文件,满心欢喜的以为可以带着母亲去找家庭,却没想到,迎接他的,只有一具孤零零的棺木。
他甚至没能看到他母亲最后一眼。
眼前的人笑容如此碍眼,这些凶手,为什么他的母亲长眠地下,无法再看一眼亲生父母和家庭,天人两相隔。他们却还能在这里毫无愧疚的笑得出来!
怒气涌上杨云的心头,他看着喝醉了而反应迟缓的村民们,终于,拿起了屋外的农具……
“杀死他们之后,我看到了杨朵,她穿着一身嫁衣站在我身后,告诉我,她感谢我,因为我杀了六个人所产生的阴气,成为了池子里最后一滴水,终于让水池铺满,阴气达到临界值。因此,她可以获得更强大的力量,挣脱所有的镇压束缚。”
杨云缓缓摇了摇头,似乎那段记忆对他而言极为痛苦:“也从她的口中,我知道了我父亲当年做过的事情——他们在杨朵死前,糟蹋了她很久。而我父亲和那些人,也是被杨朵杀死的。”
“杨朵告诉我,因为我无意间帮了她,所以她允许我向她复仇。可是……”
杨云痛苦的低下头,将脸埋进双手中:“我怎么有脸复仇!我的父亲,是个畜生!当年杨朵才十六岁啊,还是个小女孩,他们怎么忍心!”
“我是浑身罪孽的人,没有了我母亲,我最后的坚持也没有意义了。所以,我自杀了,在我母亲坟前。”
杨云的嘴唇颤抖,仰起头看向燕时洵,眼里含着泪水:“可是,我是个无能的废物,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错的。我以为我自杀后就能去见我目前,亲口向她道歉,再见一见她。”
“可是,杨朵得到了力量,她杀了全村所有人,甚至想要翻过月亮山跑出去的人都被她吊死在了树上。家子坟村所有人,连同着以前死去的人,都成为了杨朵的养分,让她成为了什么阴神。这使得我们所有人的魂魄都被困在了这里,无法离开。”
“我也无法再见到我的母亲,向她道歉。我这一生的罪孽,再也没有人能够原谅我了。但是……”
杨云哽咽道:“我很想我母亲,我想让她再默默我的头,再喊我一声‘小云’。”
“燕先生,你既然能在遇到杨朵之后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说明你绝不是普通人。白天你问我的那些话,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你已经察觉到了村子里的异常。我知道,你一定和那些大师一样有能力。”
杨云看向燕时洵的眼神里,带着彷徨的无助:“燕先生,求你帮帮我,帮帮我离开这里!”
一行血泪,从杨云的眼中淌下来:“我要见我的母亲,我不想一直被困在一个满是仇人的地方。燕先生,求你!”
一直沉默站在原地的燕时洵,缓缓迈开长腿,向杨云走去:“你觉得我能够帮到你,所以,你将这一切都讲给我听,你想让我帮你离开家子坟村,前往地府。”
“可是,杨云。”
燕时洵轻叹道:“你与杨朵是有因果的,她成为阴神,你是逃避不开的锚点。是你杀人后,让她得到了足够的阴气。就算你被鬼差带走,等待你的也只会是百年酷刑,你恐怕没有办法再见到你母亲了。”
“你母亲一生从未作恶,她会有她投胎的机会,也许现在,她就已经走在了她的路上。”
“我不在乎!”杨云情绪激动道:“我母亲在哪我就在哪!这个害了她一生的地方,我一秒都不想继续待下去了。就算是要我偿还罪孽都行,但是我绝不想永远困在这里!”
“江嫣然告诉我,黄昏时就是杨朵力量最强的时候,到那时,她就会成功成为阴神主宰这附近的地域,所有的阴气都无法逃离的会涌向这里。”
燕时洵平静道:“杨云,从你手中,诞生出了一个最强的阴神。”
杨云愣愣的看着燕时洵,形容狼狈,像是癫狂后的彻骨绝望:“怎么……怎么会这样?”
燕时洵却缓缓向杨云伸出了手,修长的手掌伸平向上,像是在等着杨云来握住他的手。
“所幸天地有眼,一切都还没有最后确定。你无意间犯了错,但它并非没有补救的机会。”
“杨云,你来帮我,毁灭阴神。”燕时洵垂下眼眸,沉声道:“作为回报,你的魂魄将会获得自由,前往地府,迎来属于你的审判。”
“为母复仇,又有什么错呢?”
他轻声道:“地府会给你一个,公正的审判。”
大起大落的心情之下,杨云抖得几乎无法说话,从他的眼眶里流淌出清澈的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边。
他张了张嘴,却哭着笑了起来:“谢谢,谢谢,这已经足够了。”
杨云毫不犹豫的伸出手,一把握住燕时洵的手掌,郑重道:“我会帮助燕先生,毁灭家子坟村和阴神!”
燕时洵修长的身形站得笔直,神情严肃的回应:“必不负所托。”
阴阳契生效,仿佛不可被推翻的力量。
天地垂眼,鬼神向此处望来。
远处迷雾之后的邺澧,缓缓睁开眼眸,眸光冰冷威严。
……
对于杨朵而言,想要成为阴神必不可少的一环就是祠堂。
她死在这里,她所有的痛苦和挣扎都在这里,所以,她也要在这里穿过自己的痛苦,走向新的道路。
所以对于燕时洵而言,想要阻止杨朵,祠堂也是最重要的地方。
杨云同样知道这件事,所以他才会等在祠堂,想要借机毁掉祠堂和阴神,让自己的魂魄自由。
也正因为此,杨云看到了在燕时洵来之前发生的事情。
“燕先生,你们节目组的两个明星,刚刚进了祠堂。好像是那位叫路星星的,和一个叫赵真的。”
听到杨云的话,燕时洵眼皮一跳,觉得自己可能要面对奇怪的事。
——脚印虽然有两个,杨云说出路星星和赵真后,好像也都对应得上。但问题是,其中一个穿的女鞋和裙子啊!
这两个人是在做什么?
燕时洵没有将自己的错愕表露在外面,他只是向杨云点了点头,将张无病和杨土暂时托付给杨云,自己则去找那两人。
既然杨朵随时都可能来祠堂,那对此一无所知的路星星和赵真,就有危险了,他必须要赶紧找到两人才行。
比起杨朵可能带来的潜在危险,已经和他形成了委托契约的杨云显然更加可靠。他不知道在去找人的途中是否还会遇到危险,所以将张无病和杨土放在这里反而更安全。
更何况,杨云和杨土本来就是好友,杨云还向杨土许下了会保护他的承诺。
燕时洵将事情交待好之后,就转身顺着青石板上留下的脚印,向着两人走过的路线出发。
祠堂里没有灯光,空荡荡的黑暗,足音回荡寂寥。
穿过长长的连廊后,那两人留下的脚印断在连廊的台阶前。
然后燕时洵就看到了,院子里的土地被挖开,旁边堆着土堆,而一铲铲的土被从地底抛上来,看来是有人在下面。
一起传上来的,还有熟悉的声音。
“路星星,你认真点,别试你的符咒了,刚刚不久验证过已经没有用了吗?还是安心手动挖土吧。”
“你这样一铲一铲得挖到什么时候?只要我一个金刚咒生效,就能把这一片全掀翻,那多快啊。”
“听起来是很不错,但它得生效才行!”
正是路星星和赵真。
燕时洵挑了挑眉,身形敏捷的躲过从下面扔上来的土粒,迈开长腿走了过去:“两位。”
他在土坑边缘站定,居高临下的看着土坑里闻声惊愕抬头的两人。
“介意告诉我,你们是在做什么吗?”
燕时洵不带一丝温度的假笑:“我都不知道,你们还有给自己挖坑埋尸的爱好?”
燕时洵的目光扫过两人脚下站着的地方,一半棺木的痕迹正从泥土里隐约露出来,从晕开的锈迹来看,棺木的四角都钉着九寸钉。
而站在里面的赵真,结实宽大的男性骨骼身躯上,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女式嫁衣,看起来和杨朵的很像,却远远没有她的精致华丽。而现在蹭了泥土之后,更加显得狼狈污脏。
燕时洵顿住,觉得自己眼睛疼。
——所以,他看到的女鞋脚印是这么回事吗?
“燕先生!”赵真在短暂的错愕之后,惊喜出声。
……
本来被燕时洵保护在身后的杨土在听到他和杨云的交谈之后,整个人都傻了。
等燕时洵将他托付给杨云后,虽然杨云神色不变,看着他时还在笑,但杨土却觉得尴尬又懊恼,几乎想要把自己埋进地缝里。
“那个……”许久,杨土摸了摸鼻子,才嗫嚅的向杨云问道:“所以你才杀了那些人吗?”
杨云点了点头,平静道:“不告诉你实情,不是因为我想隐瞒,而是因为你生活在更好的嘉村,没必要告诉你这些,让你也蹚浑水。”
“我做错过很多事,害了很多人,但是我不希望我的朋友也被我连累。”
杨土急忙抓住杨云:“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你妈妈……对不起。”
杨云笑了,转头就向杨土那里看去:“你有什么可说对不起的……”
忽然间,他的眼角扫到一抹红色,顿时所有的话语都戛然而止。
杨云的笑容回落,表情一点点严肃了下来,身体也紧绷起来。
杨土觉得奇怪,扭头往身后看去。
然后他就看到,刚刚才从燕时洵手里逃跑消失的杨朵,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杨朵不发一言的默然站立在祠堂的阴影之中,血红的月光将她笼罩。只是原本漂亮精致的嫁衣袖子被烧毁后留下残痕,她焦黑枯骨的一边手臂垂在身侧,与她白皙漂亮的容颜格格不入。
鲜血顺着她红色的嫁衣流淌下来,逐渐将祠堂的地面寸寸淹没。
她神色冰冷的看向杨云,声音空洞阴冷:“你,也背叛了我?”
杨云缓缓摇头:“我也不想,如果我只有我的话,我愿意永远在这里偿还我的罪孽。但,我还要去看我母亲。她从来没有入梦看我,我想她了。”
杨朵面目狰狞骇人:“你背叛了我——你该死!”
话音未落,杨朵的身形化作一道红光,疾速冲向杨云。
“砰!”
第110章 喜嫁丧哭(41)
杨朵的嫁衣化作千百条血线,向四面八方疾射而去,带着强烈的怨恨和杀意。张无病和杨土吓得面无人色,仓皇躲避,但是依旧无法逃开转瞬就到了眼前的攻击。
整个世界都在杨朵的操控之下,仿佛没有什么能够阻碍她。就像她所说,凡是背叛她的,所有人都该死!
杨土惊呼了一声,但却没有自己逃到旁边躲起来,而是急切的拉住杨云的手臂,下意识的想要将他挡在自己身后。
——他们是朋友!
他没能在对方最痛苦的时候帮到对方,已经很内疚,他不能让对方再受伤!
这一刻,杨土忘记了杨云早已自杀身亡的事实,只有本能的下意识趋势。
却更加真挚得令杨云动容。
原本面对杨朵的攻击不避不闪,放弃了所有抵抗任由伤害的杨云,终于动了。
他伸出手,堪堪在那些血线触碰到杨土的前一刻将他拽住,然后迅速身形一转对调了位置,将自己的后背朝向杨朵,而牢牢的将杨土护在胸前。
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从杨云身上出现,蔓延到了整个祠堂,将燕时洵离去的方向和张无病都护在了这股力量之下。
千百血线撞上了无形的屏障,猛然爆开化为血液,从半空中洒落下来。
纷纷扬扬的血雨之中,杨朵如离弦之箭,迅速冲向杨云,尖利修长的指甲之下,所有的阻碍都像是纸一样易碎,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然后,破开了血肉,插进了杨云的后心之中。
杨云的身体瞬间僵直,面容上闪过痛苦之色。他抬手,不顾疼痛的紧紧攥住穿透了心脏从胸前穿出的指甲,不让它再进一步。
在他的身前,是他这一生中唯一仅剩的美好回忆,是他最后没有犯下罪孽过错的……
挚友。
杨土愣愣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直到杨云的鲜血喷涌而出,洒了他一身,他才猛然回神,慌乱的想要帮杨云,却手足无措。
“杨云,杨云!”
他看上去像是快哭了。
杨云看着杨土,眉眼怔愣,随即柔和了面容,轻轻笑了起来。
他想起来,在很多年前,同村的孩子都被父母告知不要靠近他,因为他是没爹的野孩子。没有人和他玩,还是跟着杨函来杨朵家祭祀的杨土,开朗的拽住他的手,带他去山上疯玩。
成长的过程中,也只有杨土始终站在他身边。
和他不同,杨土是个朋友很多的人,和谁都好像能够打成一团。因为杨土,那些同龄人也渐渐开始接纳他,他和妈妈在村子里的处境也好了一点,同龄人们偶尔会带些食物来,也开始尊敬他妈妈。
后来,嘉村搭上了公路这条线,开始挣钱,和外界接触。杨土兴奋的来找他,把他也带了出去。
他看到了从未设想过的,广阔世界。
信息,科技,开放,自由,尊重……所有的一切让人目不暇接,震撼惊愕。
那是家子坟村所没有的东西。
他意识到,这可以帮助他带着他妈妈离开家子坟村,让他妈妈回到被拐卖前的家庭。
于是,他建起了农家乐,赚了钱,一切都仿佛向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家子坟村,罄竹难书!
“杨土,谢谢你做我的朋友。”
杨云笑着,身影却像是风中飘摇的蜡烛,时隐时现,随时都可以熄灭。
“杨云你到底怎么了?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我是个傻子,没能帮你保护你妈妈,也没有发觉你身上发生的事,甚至看到尸体还傻傻的以为是你干了坏事。杨云,你教我,你教我该怎么做才能救你!”
杨土哭得满脸泪痕,因为杨云像是临终告别一样的话,察觉到了某些不对劲的地方。
杨云却没有再理会杨土,他咬紧了牙关猛地一用力,死死的攥住杨朵的指甲,不惜将自己的手掌割得支离破碎,也要将来自杨朵的威胁彻底隔绝在外,不能让她伤到杨土分毫。
杨朵在捅穿了杨云心脏的同时,却也被杨云的力量靠近,因为他的意志而被挟持住,无法抽回自己的手掌。
她发了狠,手掌在杨云的心脏中乱搅,几乎捣碎了整颗心脏,血肉顺着手掌流了下来。
杨云却只是闷哼一声,痛得身体佝偻了下来,身形越发闪烁不稳,却始终不愿意放开手。
“杨朵,够了,燕先生说的对,你做得过头了。”
杨云哑着嗓子,血液从他的嘴角蜿蜒而下:“你在屠杀全村人的时候,我没有理会,因为我对你心有愧疚,而我满身罪孽,没有资格去阻止你。可是杨朵,你杀的很多人中,他们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甚至是张导演和他的节目组,还有杨土,他们不是家子坟村的人,他们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而已,与你的仇恨没有半分关系,你不能杀他们,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杨云几乎看不清东西了。
他与杨朵不一样,他已经报了仇,手刃了仇敌,对于他来说,怨恨已经消失。留下来的,是对母亲的满腔愧疚。
只要能够再看一眼母亲,亲口向她说声对不起,他失约了,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因为,仇恨并没有赋予他力量,家子坟村的阴气没有分毫为他所用。
他比很快就要成为真正阴神的杨朵,弱上太多了。
和生人相似,心脏和大脑,同样是魂魄的最核心位置。被搅碎了心脏让杨云本来就处于弱势的力量更加流失得严重,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在飞速破碎,几乎无法聚集起人形。
“可笑。”
杨朵冷哼,面目狰狞:“世人负我,所以我负世人,我有什么错!错的是你,明明因为那些人而失去了一切,却还对他们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杨云,你该死!”
“我本来想放过你,因为你间接诞生了我,所以马上在我成为阴神之后,你可以得到我的力量,想杀多少人就杀多少。但是现在,我改变想法了。”
大量的血液顺着杨朵的嫁衣流下来,地面上血河蔓延,几乎将杨云吞噬。
而他设立在祠堂里的屏障,也在摇摇欲坠。
“杨云,你既然不肯醒悟,那就变成我的养分吧!”
杨朵手中猛然用力,抓住了杨云的心脏从他的胸膛里迅速抽手回来。
杨云痛哼一声,胸膛破开大洞,力量迅速流逝。
他的眼睛慢慢黯淡了下来,然后,在杨土面前,他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身躯缓缓滑落向地面。
杨土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在转瞬间发生,大脑甚至没能来得及反应,只有下意识伸出去扶住杨云的手。
“杨云……?”
他的声音颤抖着,却擎不住手臂间滑下去的杨云。
而失去了杨云作为保护挡在中间,杨朵已经不复美丽的狰狞面孔,出现在了杨土面前。
“我记得你,你是杨函最喜欢的侄子。”
杨朵的眼中血液翻滚:“而杨函,背叛了我。”
她缓缓伸出沾满了碎肉鲜血的手,指向杨土。
……
“——所以,你们在这里刨土,是想要找棺材?”
燕时洵双臂环抱在胸前,挑了挑眉,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个被泥土糊得脏兮兮的人:“赵真感受不到也就算了,你是怎么回事,路星星?”
他指了指两人脚下的棺材:“就算你们都是在棺材里醒来的,那也不意味着其他棺材里还有节目组的人,路星星,你干活前不会探一探这里面的阳气吗?”
“这里面可没有活人。”
因为赵真是在棺材里找到的路星星,所以他理所当然的就认为,祠堂里很可能还埋着其他棺材,里面是失踪的节目组其他人。他在和路星星说了自己的猜测后,两人就一撸袖子开始挖棺材。
而好巧不巧的,路星星还真的利用上了自己学过的风水堪舆知识,从祠堂的布局里猜到了哪里会埋棺材,挖开后果然如此。
可问题是——
燕时洵没从那棺材里察觉到一丝一毫的阳气,只有浓浓的阴郁死气,透过棺木隐约溢散开来。
他垂眸看向路星星两人脚下踩着的棺材,钉着九寸钉,浇筑铁水,明显的防止起尸的手法。
既然杨朵是被埋在了这里以嫁神,村民如此熟练,那她不会是第一个,在她之前的那些女孩,恐怕也就埋在这里。
如果路星星贸然打开棺木,那等待他的可不会是节目组的熟人,只会是满心怨恨的死尸。
路星星打开的,只会是装满了危机的魔盒。
听到燕时洵的话,路星星和赵真面面相觑。
虽然赵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他已经严重体会过了路星星的不靠谱,于是眼神上也带上了怀疑。
路星星顿时不高兴的嚷道:“不是你说棺材里有其他人,我才会和你在这挖土吗?你现在看我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赵真:“那你也可以像燕先生一样,先检查一下。”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家伙是我师叔好吗?他抓鬼的时候我还是个叛逆中二少年呢,他比我厉害不是应该的吗?要不然他当什么师叔?”
“……承认得这么理直气壮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燕时洵皱了皱眉,感觉到顺着后背蔓延上来的寒气。
就好像有什么危险,藏在他身后看不到的地方,在伺机而动。
“你们可以上来再吵,而不是站在别人的家门口。棺材的主人应该不想看到你们踩在人家的棺材上,还在吵架。路星星,很吵,你闭嘴。”
燕时洵扬了扬头,道:“像我刚才说的,阴神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祠堂内,有时间在这里吵架,不如多留意周围。”
两人对视了一眼,迅速从自己亲手挖的土坑里爬出来,并且试图把土填回去。
“燕先生,你说的杨朵就是阴神……是真的吗?”
赵真欲言又止,但还是问道:“我刚刚看到的杨朵,只是个可怜的小女孩,最后还变成了骷髅,怎么看都不像是燕先生说的那个人。”
“杨朵或许不会,但阴神会。”
燕时洵声音淡淡的道:“她已经不是她自己了,过多的阴气和怨恨情绪已经彻底湮灭了她的记忆和理智,她现在更像是水池的载体。你刚刚说的经历,看到的应该是杨朵在成为阴神之前,扔掉的作为人的记忆和情感,是当时还纯粹的她。”
“赵真,别过多期盼鬼神会善良,如果你没有对应的力量或者筹码,他们杀你时你只有束手就擒。”
燕时洵似笑非笑的瞥过赵真和路星星:“别期望你的对手会心软,你自己要时刻做好战斗的准备,与鬼神打交道,稍不留意就会被反噬。”
“尤其是你,路星星——虽然知道你还没有从宋道长那里出师,但如果你再这么鲁莽下去,恐怕总有一天,你师父要帮你收尸了。”
路星星自知这次是自己莽撞,心虚的咳了一声:“知,知道了。”
他本来还不服气的想要说什么,但是燕时洵看向他的眼神却忽然凌厉起来。
——从路星星胸前挂着的饰品反光中,燕时洵看到了一张模糊的红色鬼面。
危机感袭来,燕时洵果断转身,一手扯断自己绑在胸膛上的染血布料,迅速口念符咒加持。肉眼可见的,原本软塌塌垂在手掌里的布料瞬间笔直,被燕时洵握在手中像是一根长棍,立刻横在胸前,挡下了那鬼影。
那红色的鬼影面目狰狞的从远处向燕时洵扑来,却在碰到布料上燕时洵的血液后,浑身忽然燃起大火。
鬼影错愕,但却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被燃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因为燕时洵的动作才注意到鬼影的路星星,目瞪口呆。
“卧槽!你背后是长眼睛了吗?我只听说过有人在额前开了天眼,你脑袋后面也有?”
燕时洵没有功夫回答路星星的疑惑,他目光警惕的扫视过中庭,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风雨连廊的阴影和角落里,处处挤满了血红色的影子。
它们在建筑物最不起眼的地方攒动着,蠢蠢欲动。
燕时洵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杨朵,已经来祠堂了。
这里是杨朵的世界,一切都被她主宰,虽然还要等待时机到来才能真正成为阴神,但杨朵实际上所掌握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
想要蒙蔽过燕时洵的感知悄然接近并攻击,太容易了。
如果杨朵在这里的话……杨云!
燕时洵面色一变。
杨云和张无病、杨土在一起,不知道他如果对上杨朵的话能够撑多久,但杨朵绝不会对站在她对立面的杨云留情。
他必须要赶快回到祠堂正屋才行。
燕时洵立刻叫上两人,长腿一迈就往祠堂里走,手中的染着血迹的布料所散发出的炽烈力量,让所到之处那些血色的暗影纷纷退避,感知到了危险而不敢贸然上前攻击,似乎是在等待着命令。
“用不着这么紧张吧,燕哥。”路星星浑不在意:“有我在,我会保护好赵真的,你自己去做你的事情就好。”
燕时洵冷哼:“如果只有你的话,你也是行内人,我管你死活,但是赵真只是个普通人,我可不想因为你害得他丢了性命。”
“我刚才要是再来晚一步,让你们打开了棺材,恐怕现在我就得替你们两个收尸了。”
路星星摸了摸鼻子,不敢说话了。
但随着他们从中庭走回祠堂,就连最神经大条的路星星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阴冷,黑暗,血腥的气味越来越重……
这不像是祠堂,反倒像是往坟墓里走啊!
“杨云!杨云!”
杨土崩溃一般的哭喊声从祠堂里传来。
燕时洵脚步一顿,随即迅速奔向祠堂。
在他离开祠堂前,祠堂虽然破败但是一切还都如常。
但是此时,重新出现在燕时洵面前的祠堂,却处处遍布着鲜血,血河淹没了青石板地面。
燕时洵的心跳空了一拍。
杨朵远比他预想的更加急切,他不过去寻找路星星两人的空隙,杨朵就已经来了祠堂。而听杨土的哭喊声,恐怕几人已经遭遇了攻击。
转过墙角,燕时洵终于看清了发生了什么。
杨土抱着杨云跪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杨云已经闭上了眼,血液从皮肤下的每个毛孔里流出,几乎与他身下的血河融为一体,也将杨土染得满身鲜血。
张无病蹲在两人身边,手足无措的想要帮忙却无能为力,只好向他们前方怒目而视,像是不肯屈服于强权的斗士。
而在几人身前,站着的正式杨朵。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几人,眼神阴冷而轻蔑。完全没有了作为人的温度和善意,真正如同阴神一般,凶恨而危险。
这说明杨朵的力量在增强。
而力量的来源……是杨云。
“杨朵。”
马丁靴踩进血河中,发出“啪嗒”的血流飞溅声。
燕时洵俊容冷肃,眼眸里含着怒意,出现在对峙双方的面前。
“你刚刚逃得飞快,没想到现在竟然敢主动出现在我面前送死。”
燕时洵的目光从面露惊喜的张无病两人身上滑过,重又看向杨朵:“怎么,你不想做阴神了?想来我这里寻求一个解脱?”
杨朵缓缓转头,眼神怨恨的看向燕时洵:“不,正是为了成为阴神,我才会来这里。你不是也很清楚吗,所以才会在这里等我。”
“满口谎言的生人,刚刚是我小瞧了你,没想到你竟然是恶鬼入骨相。但是这回。”
杨朵冷笑:“你逃不掉了。”
“你,还有和你一起的所有生人,都要死在这里!”
杨朵伸出利爪,直接冲向燕时洵,高速下几乎只留下一团红色的残影。
而她刚刚被燕时洵所伤,变成了枯骨的手臂,现在也已经在新增力量的滋养下,变得完好如此,指甲锐利得更胜之前,甚至可以撕破空气。
缩地成寸。
燕时洵瞳孔一缩,心中暗叫糟糕。
看来杨朵在获得了杨云的力量之后,又向阴神靠近了一步,甚至已经获得了阴神的部分能力。
但他即便心中沉重,手下的动作依旧利落迅速,半点没有耽误的借助着手中的染血布条阻挡杨朵的攻势。
动作之间,胸膛上原本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被扯开,鲜血染湿了燕时洵的衬衫。
他敏捷侧身想要避过杨朵的攻击,同时手中原本坚硬笔直如长棍的布条软化,被他握在手中,想要在杨朵惯性之下无法控制住去势的时候,用手中的布条绑缚住杨朵。
但是阴神与人的差距悬殊,进一步就是登天的区别。
获得了阴神力量又站在自己埋骨地上的杨朵,已经与刚刚差别甚大,尤其她已经知道了燕时洵血液对她的克制,对燕时洵更为重视而警惕。
就在燕时洵浑身肌肉紧绷,在心中默数着倒计时想要动手时,杨朵却在近身的那一刹那,大红的唇角勾起,缓缓笑得美艳而恶意。
燕时洵眉头一皱,因为这个笑容而潜意识察觉有哪里不对。
不等他想明白,身后忽然有破空声响起。
腹背受敌。
燕时洵一手冲向面前的杨朵,同时飞速一矮身,想要避过身后的攻击。
但是,太快了。
在一个被阴神主宰的世界里,燕时洵所有与鬼神沟通的能力几乎都被克制到了虚无,他又受了伤,每次动作肌肉牵扯到伤口都会不自觉的停顿一下。
以这样的状态面对阴神,他几乎没有胜算。
燕时洵闷哼了一声,挺括结实的肩膀晃了晃,手中的布料几乎没有拿稳。
一道如铁缆粗的血线,直接从后面洞穿了他的肩膀。
不仅如此,十数条同样的血线从血河中猛然涌起,从四面八方冲向燕时洵。
角度刁钻,几乎让他避无可避。
更何况燕时洵此时还被那道洞穿了肩膀的血线钉在原地,无法挪动太多。
他就像是一个标靶,利箭无死角的指向他。
如果是寻常人,恐怕已经在恐惧和疼痛之下绝望。
但是燕时洵的眼眸却越发锋利明亮,疼痛对他而言像是最好的兴奋剂,肾上腺素不断激增。
他收紧了肌肉,动作越发的敏捷而灵活,在十几道攻击下辗转腾挪,丝毫不顾及自己被洞穿的肩膀因此而让伤口更加扩大,带来更加严重的疼痛,血液从肩膀蜿蜒流下,打湿了衬衫。
但他以伤口扩大所换来的,是值得的。
那十几道攻击全都堪堪被燕时洵避过要害处,保护住了大脑和心脏。
只是代价也同样鲜血淋漓。
他的腹部和大腿都被洞穿,虽然他在计算过得失后已经避开了腹腔的脏器和大腿的动脉,但带来的疼痛还是让他在那一瞬间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看不清东西,动作也跟着迟缓了下来。
就在燕时洵因为疼痛而动作失衡的片刻间,杨朵并没有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直接狠戾的掰断了自己的指甲,带着满手鲜血猛然扎向燕时洵的喉结。
她下了死手,想要彻底杀死这个挡在她成为阴神道路上的阻碍,也让所有胆敢背叛她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燕时洵却咬紧了牙关,控制着自己因为疼痛而生理性颤抖的肌肉,眼看着杨朵一寸寸逼近,还强制自己向旁边偏过头去。
指甲没能落在他的咽喉上,却深深的扎进了他的锁骨间。
旁边的张无病撕心裂肺的惊呼:“燕哥!!”
血液喷洒而下,落在地面的血河中就带起了一片烈烈火焰,却被源源不断涌过来的血河覆盖,火焰渐渐微弱了下去。
车轮战,大量的阴气一点点消耗着燕时洵血液所带来的攻击,直至消弭。
而杨朵也在一击不中后,迅速后退远离了燕时洵,避免他的血液迸溅到自己身上。
从她屠杀了家子坟村所有人之后,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重的伤。
就因为燕时洵的血液。
所以她此时再看燕时洵,已经不敢像之前那样轻视,而是警惕到极点。
燕时洵大概感知了下自己的伤口,猜到杨朵本来是想要直接奔着自己心脏和大脑去的,但是却偏偏被他避开了所有的要害。
虽然四肢和腰腹受伤同样严重,但好在暂时不会危及性命。
他喘了口气,牵动着嘴角扬起一个笑,微微仰身向后:“做得不错,看来阴气还没有拿走你所有的理智——不,应该说,正是阴神在引导着你行事。”
“用自己全部拥有的东西,记忆,魂魄,姓名,去换一份虚幻的力量。杨朵,你还记得自己最初的方向了吗?”
即便身处劣势,燕时洵却没有半点惊慌。从身体里大量流出来的血液几乎让他变成了血人,他却还在笑着,仿佛最后的赢家,眼神里带着悲悯:“真可怜啊,杨朵。”
“你曾经手握着最珍贵的东西,却被你亲手放弃了。”
“我不在乎。”
杨朵的声音阴冷:“倒是你,死到临头,还满嘴花言巧语。”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后面的路星星和赵真也恰好走进了祠堂。
他们看着重伤与杨朵对峙的燕时洵,目露震惊:“燕哥!”
“燕先生!”
燕时洵听到了呼唤,却没有回头。他掀了掀眼睫,笑着看向杨朵:“你猜,是你去杀他们的动作快,还是我拼上一切杀了你快?”
杨朵缓缓将视线从那两人身上移回来,看向燕时洵的目光阴狠。
他却只是笑着歪了歪头,因为牵扯到脖颈和锁骨的肌肉而咧了咧嘴角,“嘶”了一声。
然后,他道:“我不介意你试试,而且说实话,我也很好奇,我们如果各自拼上全力,到底是谁会赢。不过很遗憾,我们恐怕没有机会知道了。”
燕时洵的目光从旁边几人的身上滑过,然后他伸出手,咬着牙克制住自己颤抖的肌肉,摸向自己的口袋,将手机拿在了手上。
“我现在更好奇的是,就像我之前问过你的,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毫无准备的站在你面前?”
燕时洵晃了晃手机,笑道:“杨朵,你死的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这东西吧?家子坟村的村民用的人也不多,你大概不知道这是什么?”
他笑得意味深长:“人要懂得跟上时代啊,画地为牢可不行。”
说着,他按下了手机界面上的播放键,一段录音被放了出来。
“我要带江嫣然回家,她叔叔没能做到的事,我要接过来,继续下去。”
那个声音苍老却坚定,回荡在安静的祠堂中,掷地有声:“我已经为之奔走了几十年,我不怕再耗费下一个几十年!到我死,我也不会放弃。离家的孩子,该回来了。”
如果是官方负责人在场,他会听出来,这是那位老警官陈锐的声音。
但杨朵却并不知道,她疑惑的看向燕时洵,嘲讽道:“这就是你的准备?”
“正是。”
燕时洵大方点头:“从江嫣然明显高于其他人的理智程度和自由度里,我就猜到了江嫣然绝非被你控制的,我甚至一度以为她是阴神。她的力量,恐怕与你不相上下。”
杨朵嗤笑:“所以呢?”
承认了,很好。
燕时洵在心中打了个对号,不急不缓的道:“杨云会出现在祠堂里,让我意识到另一件事——江嫣然,也在这里。”
“家子坟村独特的地理位置确保了这里更加容易诞生阴神,但是,一旦阴神形成,这里就会形成气眼旋涡,所有阴气都逃不出这里,鬼魂自然也一样。而你,你成也如此,败也如此。”
燕时洵平静道:“杨朵,不是所有人都想要一直待在家子坟村的。杨云想要去找他的母亲,那江嫣然难道就想留在这里吗?”
“不。只是大量的阴气蒙蔽了她的理智,让她忘记了生前大部分的记忆,只记住了仇恨。她忘了,还有人想要带她回家。”
燕时洵忽然抬起头,看向祠堂里一处空荡荡的地方,扬声道:“江嫣然,难道你就想永远呆在一个全是仇人的地方吗?你的叔叔也死在这里,你不想带他回家吗?”
“也许你忘了,不是所有人都放弃了你,也有人奔你而来。还记得当年官方机构派人来救你,最后差点死亡的年轻警官吗?”
燕时洵的声音沉稳,充满说服力:“他叫陈锐,几十年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你叔叔死之前拜托他,将你带回家。他一直在找你,他想带你回家。”
“江嫣然,几十年了,你和你叔叔,该回家了。”
声音落下,祠堂里恢复了寂静。
然而很快,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忽然泛起涟漪。
江嫣然冷肃着面容,身形缓缓出现。
“陈……锐?”她轻声重复着,眼中带着空洞的迷茫。
杨朵愕然的看向江嫣然,原本凶恶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慌乱:“嫣然,他是骗你的,就像当年杨老三骗了你叔叔杀了他一样!不要相信他!”
“你慌了,杨朵。”
燕时洵噙着笑意,轻柔的问道:“是不是因为你知道,江嫣然身上同样聚集着阴气,如果她反抗,你不一定能赢?”
杨朵的视线恶狠狠的扫过来:“闭嘴!”
但是燕时洵却重新点开了手机的播放键。
老警官在与他通话时被他录下来的声音,循环播放在祠堂里。
杨朵慌张,却不知道应该如何阻止。
而江嫣然,却在一遍又一遍重复的录音里,逐渐想起了一切。
是啊……当年,她记住了一双明亮坚定的眼睛。
那个人告诉她,他一定会带她回家。
原来,他叫陈锐啊……
原来,有人一直没有放弃自己啊……
江嫣然愣愣的看着燕时洵,一行泪水,顺着脸颊静静的滑落下来。
“有人,想要带我回家?”
“是。”燕时洵郑重道:“你该回家了,江嫣然,你的家不在这里。还记得吗?你和你叔叔的家?”
“他被家子坟村的人杀死,难道你想要让的尸骨和魂魄也一直被困在这里,让他日夜与仇人相对吗?你叔叔为了带你回家,拼上了性命,现在,轮到你带他回家了。”
杨朵目眦欲裂,尖声高喊:“闭嘴!”
燕时洵却听而不闻,反而刻意放缓了声线,让自己听上去更加柔和而诚恳:“江嫣然,带他回家吧。”
“……回,家?”
江嫣然缓缓眨了下眼,那些被阴气吞噬的记忆和情感,在她的意志之下忽然像是开闸后涌来的洪水。
在燕时洵的帮助和她自己的意志下,她开始记起了一切。
“回家,回家,我的叔叔在等我回家。”江嫣然哭哭笑笑:“我要将那些恶人送上审判台,我要让他们得到判决!”
她明亮的眼眸变得锐利而清晰,抬头看向杨朵,一字一顿的道:“我不会,留在家子坟村。”
“杨朵,我很感激我死后你帮了我,但是,我绝不容许因为你成为了阴神,而将我和叔叔困在这里。”
江嫣然原本的笑容荡然无存,在此刻,她露出了一直被她掩藏在笑容之下的,厉鬼狠戾的一面。
她脚尖点地,像一颗炮弹一样裹挟着狂风与破空的尖啸,以不可被阻挡之势冲向杨朵。
“杨朵,你别想成为阴神!”
杨朵惊愕,随即也凶狠迎战。
厉鬼斗法,天昏地暗。
祠堂中狂风大作,将所有牌位掀翻在地,而风声尖啸如厉鬼哭嚎。
在这样近在咫尺的危险与狂风中,燕时洵修长的身形站立在原地,疼痛和重伤没能稍微弯折他笔直的脊背。
他垂眸轻笑:“杨朵,这才是,我为你做的准备。”
第111章 喜嫁丧哭(42)
因为有了宋一道长的队伍在前面遇袭,所以后面马道长带着陈警官赶来时,也有了防备,做好了通过盘山公路时遭遇那些骸骨的准备。
——夏季汛期后,能通向家子坟村的路,只剩下这一条了。
只是令马道长感到意外的是,盘山公路干干净净,没有半点骸骨的踪迹。
不,就连阴气也消失不见了。
马道长虽然疑惑宋一道长什么时候修行突飞猛进,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但因为担心节目组众人和宋一道长他们的安全,也马不停蹄的赶往家子坟村。
他本以为宋一道长一定已经进入了家子坟村,因为他打给宋一道长的电话显示没有信号。结果没想到,他远远的就看到了停在公路旁边的车队。
马道长心里“咯噔”一下,他急急的开车过去,却发现车队里只有几个人影。问过才知道,因为公路封路,车队的人只好步行去了旁边的嘉村,准备从那里翻过月亮山进入家子坟村。
“不过负责人在出发前说,会在进入嘉村之后电话我们情况,但我们到现在也没有接到电话,有点奇怪。”
车队的人道:“已经快一个小时了,按理来说应该到了才对。”
马道长立刻匆匆赶往嘉村,想要亲自确认宋一道长他们的情况。
结果没想到,刚刚转过山体,嘉村的轮廓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就让刚刚放松下来的马道长重新严肃了起来。
——嘉村外围的地面上,到处都横倒着惨白的骸骨。
正如宋一道长所言,在盘山公路遇到的那些。
只是它们显然已经被先进入嘉村的宋一道长解决,变成一片碎骨散落满地,再无法起身。
马道长立刻意识到,恐怕宋一道长他们没有给留守车队的人打电话,是因为嘉村被骸骨袭击,他们还在苦于解决此事。
毕竟官方负责人一开始并没有想到事情会滑向特殊事件的方向,车队里只有宋一道长一人会符咒,必然吃力。
他本想让陈警官和杨滨生暂时待在嘉村外,等他进入嘉村协助宋一道长解决嘉村的事情,确定没有危险后,再来接两人。
却没想到,被杨滨生一口拒绝。
“马道长,我也是姓杨的。就算这么多年我远离,却也无法洗清我的罪孽。”
杨滨生平静微笑,身上长久身居高位所带来的气场,让他的话即便平缓也带着令人不敢忽视的说服力:“这是我当年袖手旁观的债,我怎么能逃避?我随你一起进入嘉村,就算死亡,那也是我罪有应得。况且,我相信马道长的实力。”
陈警官也严肃道:“家子坟村近在眼前,我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止步。”
马道长错愕的看着两人,随即叹了口气:“好吧。”
原本几人只以为是骸骨袭击,但等真正进入了嘉村之后,几人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嘉村内,家家户户都是受伤后哀嚎哭泣的人,满地都是鲜血和骸骨。
甚至马道长还看到了不少明显已经死亡多时的尸体,在晃晃荡荡的从村路上走过,动作僵硬的想要攀爬进旁边的院落里,引起村民的一阵恐惧惊呼。
马道长立刻手掐法决冲了上去,暴喝一声“找死!”就伸手将那挂在围墙上的死尸拽了下来。
火焰燃烧在那死尸的身上,它发出凄厉的嚎叫,却很快就被烧灼成灰烬。
但更多的死尸闻到气味,不知道恐惧的向这边围了过来。
即便马道长的实力不俗,甚至杨滨生和陈警官也毫不畏惧的上手帮忙,但终究是比不过车轮战的逐渐消耗体力,而马道长备在身上的符咒也已经所剩无几。
那些死尸根本不怕被杀死,前赴后继的涌过来,想要杀死所有生人。
马道长骂了一句,本来准备再上前,却忽然发现原本围得密不透风的死尸墙后面,一具具死尸被拽飞出去,像是被人硬生生划开了一道口子。
满身溅着鲜血的宋一道长眉目严肃冰冷,布鞋踩在死尸肩膀上借力从半空中飞过死尸墙,落在马道长身边。
马道长在惊愕后迅速回神,一边和宋一道长联手对付这些东西,一边向他了解现在的情况。
“我们进入嘉村的时候就发现,这些死尸和骸骨在攻击嘉村的人,我们来得晚了,已经有人被活活咬死和撕碎。”
宋一道长的眼睛里压抑着怒火:“我问过村支书了,他说这些年每逢鬼七月的今天,都会有鬼魂出现在嘉村,这是一个以前死亡的女性冤魂在复仇,而今天恰好是她的头七。”
“只是往年那些鬼魂只是会扰乱村民的生活,却不会出手杀人,今年却是破了例。村支书说今年是第一次看到这些骸骨和死尸,并且他指认出这些死尸都是隔壁家子坟村的人,从半年前两村断绝往来后他就没见过他们,但能确定半年前他们还是活着的。”
又一具死尸倒在宋一道长手下,他喘了口气,一边扫清这些没有知觉的死尸,一边引导着大家往村支书家走。
“村支书家后院建了镇魂井,虽然在12点整的时候突然自己裂了,但还有些残余的效果,我们的人和村里的人大都在那里,你们也去。”
宋一道长严肃道:“马道长,你帮我将所有村民都聚集在村支书家,既然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那就必须要集中力量。”
马道长一点头,正要说话,却听到一直沉默的陈警官道:“虽然这样说很抱歉,但,我必须要去家子坟村。”
两人愕然的回头看向他。
陈警官却神色平静,没有半点对死尸的畏惧:“请不必为我考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曾经差一点就死在家子坟村,是我队友强行带回了我。但从那一刻起,我从没有一刻放弃对自己的怨恨,恨自己没有再努力一下,也许再努力一下,就能将江嫣然救回来。”
“我追查了这件案子几十年,而现在,那孩子就在我咫尺之地。我不能再一次任由任何理由打断我将她救回来。”
陈警官满是皱纹的脸上,显露笑意:“死有何惧,最怕的,是我自己辜负了自己,也辜负了那孩子。”
“等等,陈先生,你不必如此,只需要再等一会……”
“不能等了。”
陈警官缓缓摇头:“当年我队友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可是这一等,就是阴阳两相隔。我不知道如果我再等一次,是否还会发生什么。但是。”
陈警官抬头,直视两位道长,坦荡道:“多等一刻,那孩子就痛苦一刻,我不能再让我曾经犯过的错误重现。”
“请原谅。”
沉默的杨滨生也忽然开口,带着官套但平和的笑意,道:“我会和陈警官一起翻过月亮山,进入家子坟村,哪怕等待我们的是死亡。”
“请不用考虑我们,我们都是做错过事的人,所以,我知道那种折磨人几十年的愧疚有多难熬。当年我选择了袖手旁观,甚至逃离了杨氏宗族逃避,以为这样就能放过我自己,但迎接我的,却是更大的痛苦。”
杨滨生道:“江嫣然因为我的疏忽而被拐卖,如果她要杀我,我引颈受死。但,请别阻止我。”
“你们……”
宋一道长还想要说什么,却被旁边的马道长一把拉住。
马道长向宋一道长缓缓摇了摇头。
他同样是做错过事的人,他没有救回野狼峰村落的人,那种痛苦纠缠他二十年,直到燕时洵解决野狼峰的千百魂魄,他才终于得以解脱。
所以,他能理解杨滨生和陈警官的心情。
死有何惧?
唯有愧疚,磨人至深。
宋一道长看着周围浑噩涌来的死尸,知道自己并没有时间劝说两人,嘉村还有很多村民处在死亡的威胁中,等待他们去救。
他只好叹了口气:“随你们吧,这是你们自己的道,其他人不修此道,就没有资格置喙。”
杨滨生和陈警官笑着向两位道长道了谢,在得到了翻过月亮山进入家子坟村的路线后,就转身前往了。
陈警官灰白的头发被夜风吹拂起,他的腰背佝偻,眼神却明亮坚定。
一如几十年前,那个满怀热忱的青年警官。
马道长愣愣的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一眼,然后一回身将旁边的死尸打翻在地,脸上浮现出笑意。
这才是,真正的修道者啊。
他们的道,就在他们的脚下。
……
祠堂内,飞沙走石,樯倾楫摧。
原本竖立在墙面上的牌位,都在剧烈的震动下纷纷摔落下来,被拦腰摔碎,杨氏宗族的匾额也摔成了两半。一片狼藉灰尘,看不出曾经的香火旺盛,长明灯不灭。
就像是一个兴盛的宗族,终究被它自己摧毁殆尽。
江嫣然发了狠,她不再是之前出现在燕时洵面前的无害小女孩形象,而是真正如厉鬼狰狞,飞扬的裙角都是最锋利的刀刃,轻易就在杨朵的嫁衣上划开大口。
而她每一次与杨朵近身接触,握紧如骨爪的手都从杨朵身上硬生生撕下肉来,鲜血淋漓。
杨朵痛苦尖叫,越发狠戾,原本梳得整齐的鬓发被抓得散落下来,长发狂舞,双目赤红,血液流淌满面。
两人每一次交手,对祠堂而言都是一次地震。
但燕时洵却对巨大的轰鸣与颤动充耳不闻,他抬手,握住洞穿了自己的肩膀和腰腿、妨碍了自己动作的血线,然后低声默念着驱邪咒,那些血线顿时如烟花一样四散爆开。
而失去了堵塞的伤口,血液重新涌动,越发剧烈的向外流着鲜血。
燕时洵的唇瓣失去了血色,伴随着血液一起流失的还有体温,疼痛和寒冷让他的额前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打湿了碎发。
他迈开长腿,在厉鬼的交战中,从容不迫的走过,如闲庭信步。
“杨云,还能撑下去吗?”
燕时洵在张无病几人身前站定,垂下眼眸看向已经越发虚弱的杨云,却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语,只是道:“你不能再继续向杨朵输送力量了,这样下去,江嫣然会输。”
虽然江嫣然同样获得了聚集在家子坟村的阴气,但是因为她本身的渴望和执念并不是掌握家子坟村,而是离开。
所以,阴神的位置并没有落在江嫣然身上。
而现在,时间又一点点临近杨朵的时间,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在逐渐获得属于阴神的权柄,力量几乎是指数式爆炸增长。
如果江嫣然不能趁着现在隐隐占上风的时候赢过杨朵,恐怕局面会向更糟糕的方向进发。
听到燕时洵的话,杨云的眼皮颤了颤,原本已经虚弱到几乎眯起来的眼睛重新费力的睁开,仰头看向燕时洵。
“燕,先生……”
杨云努力的让自己笑了起来:“对不起,我好像没能帮上你什么,我又一次失言了……我是个,满身罪孽的人,做的所有决定都是错的,没想到就连死后,也是这样。”
“这不是你的错,杨云。”
燕时洵平静的眉眼没有半点波动:“你只是为了你母亲复仇,你并不知道这会让杨朵成为阴神,也不知道她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不是通晓万物的天地,你何须自责?”
“做错了事的是那些杀了你母亲的人,你只是个失去了母亲的受害者,没有人能苛责你。所以杨云。”
燕时洵轻声道:“保留住你的力量,撑到去见你母亲吧。”
他缓缓蹲下身,没有让自己满身的鲜血沾到杨云已经虚弱不堪的魂魄上,而是伸出修长的手掌,隔空在空气中画着符咒。
这符咒模样奇怪,不是修道者常见的任何一种。
但如果老道长在这里,他一定会认出来,并且大吃一惊。
——燕时洵,竟然在反画驱鬼咒!
于是,原本用以驱离鬼魂的符咒,变成了巩固鬼魂的符咒。
杨云的魂魄在这符咒的作用下,慢慢稳定了下来。
杨土看着躺在自己怀中的杨云,泪流满面:“燕哥……”
燕时洵却站直了身躯,没有再说什么。
他知道杨土想要听什么,但是他却不能说那话。
因为……杨云,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来保护杨土和张无病,还有其他所有人。为此,他作为魂魄存留的核心被杨朵搅碎,已经没有继续停留人间的可能了。
甚至可能,他已经无法支撑到被鬼差带走的时候了。
“杨云。”燕时洵低缓着声音道:“别让死亡战胜你,你母亲,在等你。”
杨云无力的掀了掀眼皮,随后笑着,虚弱的应了一声。
“好。”
“我不能,再失言了。”
躲在祠堂边缘柱子后面的路星星和赵真远远看着这一幕,每一次巨大的轰鸣,都让路星星像个弹簧一样猛然窜起来,然后又心有余悸的缩回来。
赵真却愣愣的看着已经丝毫看不出曾经小女孩天真可爱一面的杨朵,眉眼间是说不出的难过。
“那个孩子,本来应该有她自己的人生,她才十六岁啊。”赵真有些哽咽。
路星星惊悚回头:“大哥,你认真的吗?那可是鬼啊!和你都不是一个物种,怎么可能安好心,是鬼就要杀好吗?没必要同情它们,它们可是会害人的。”
“但燕先生……”
“他是个怪胎,他师父也奇奇怪怪,那么大个海云观都能扔在身后不要,自己潇洒去了。要是放我我可做不到。”
路星星撇了撇嘴角:“但是你放心,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受一点伤,我可是海云观的弟子。”
赵真哭笑不得,却明显没有相信路星星的话。
他忧心忡忡的抬头,继续注视着不远处的战斗。
几番交手下来,杨朵显然已经体力不支,她也无法再从杨云身上吸收力量为自己所用,无法治愈自己身上受到的伤。
她原本精美的嫁衣已经被江嫣然切割得破破烂烂,整齐的鬓发散乱,珠翠不知散落何处,形容狼狈。
然而江嫣然没有半点停手的意思,还在不间断的进攻。
杨朵大喘了口气,厉声问道:“江嫣然,在你死之后,他们把你叔叔的尸体刨出来,剥皮做成了人皮鼓,磨骨做成人骨手串用以压制你,防止你变成厉鬼复仇的时候,是谁帮了你?他们想要用你死掉的那个婴儿对付你,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谁帮了你?但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吗!”
“背叛我,背叛帮你的鬼!江嫣然,你与那些人何异!”
江嫣然原本凶猛掏向杨朵心脏的手,猛然顿住。
她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这张美艳的脸,看着杨朵那失去了眼珠的眼眶,面容上闪过一丝痛苦和挣扎。
“杨朵……”
但趁此机会,杨朵却迅速从江嫣然的手中矮身逃脱,直向远处奔逃而去,鲜红的指甲直指向柱子后的赵真。
她被伤得太重,急需要力量来补充。但是祠堂里的杨云那里站着令她忌惮的燕时洵,路星星身上又隐约传来不妙的气息,相比之下,只有赵真这个普通人是最安全的力量补充。
杨朵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决定了自己的行动。
赵真眼睁睁的看着那团红光直冲自己而来,整个人都呆愣在原地,没有任何抵挡的动作。
燕时洵也从风声里察觉到了不对,他迅速转身,就发现在自己身后,本来属于江嫣然和杨朵的战斗里,其中一位当事鬼竟然临阵脱逃去袭击了别人。
而那个人,就是毫无自保之力的赵真。
燕时洵立刻大步奔向赵真,同时手指狠狠的从腹部的狰狞伤口上滑过,沾满了血液在空气中迅速勾画符咒。
但是他浑身的伤痛严重影响了他的动作和速度,即便他咬紧了牙关,无视痛苦拼命调动着自己的肌肉,但他还是落后了杨朵半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杨朵迅速接近赵真。
“杨朵……”赵真低低呢喃着,眼睛里满是迷茫。
他还记得在那如同梦境一样的世界里,他就是杨朵,体会到了她当时所有的绝望和哀求,那份情绪还残留在他心中,让他相信,杨朵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她需要他的帮助。
然而此刻,杨朵的指甲却直冲自己而来。
他不想骗自己,但,他不是傻子。
他看得清楚,杨朵恶狠狠盯住自己的模样,明显就是为了来杀他的。
“为什么……”
赵真还在愣神,路星星却在错愕后迅速找回自己四肢的主控权,危急时刻一把推开了赵真,慌乱却坚定的挡在了他的面前。
“噗呲!”
路星星的身躯僵硬住了。
他的瞳孔涣散,看着在自己面前的杨朵,而她鲜红的指甲,已经深深插进了他的心脏中。
猩甜的血液涌上路星星的喉管,从他的嘴角涌出。
但他却咧开嘴,向面目狰狞的杨朵,含着满口鲜血却笑着一字一顿的道:“哟,美女,看到那边的那个酷哥了吗?他是我师叔,真正有两把刷子的那种。你没听说有一句话叫做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吗?你想要杀我之前,问过我师叔意见了吗?”
路星星颤抖着伸出手,努力想要将去触碰杨朵,将自己口袋里装着的黄纸符咒贴在她身上。但奈何他的体力实在跟不上他的计划,他无法做到燕时洵那样动作迅速,在杨朵的眼里这不过都是慢动作,而路星星也只是个垂死挣扎的傻子。
杨朵冷哼一声,指甲在路星星胸膛里搅动,心脏被她握在手里。
“愚蠢!”
“本来不想杀你,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就怪不得我了。”
杨朵还待将路星星的心脏掏出来,但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强悍的力量从自己身后冲来,她意识到是那个难缠的燕时洵,不想在这种重伤的状态下与燕时洵对上,他简直是个令鬼头疼的家伙!
于是她迅速抽回手,立刻向旁边冲去。
而她沾满了路星星血液的手臂,也已经在那份濒死时透露出来的死气之下被修复,枯骨重新变成白皙漂亮的手臂。
她阴狠着双眼,抬头看向对面的江嫣然:“叛徒,该死!”
燕时洵扑了个空,却迎面接住了无力倒下来的路星星。
在看清路星星胸口翻开的皮肉下跳动的心脏后,燕时洵瞳孔紧缩。
太重了,杨朵几乎差点掏出路星星的心脏,这伤如果不及时医治的话,恐怕路星星,会死。
迅速流失的鲜血让路星星失去了力气,只能软软的搭着燕时洵的手臂,借力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路星星喘了口气,似乎想要像往常那样浑不在意的笑出来,但他一张嘴,却只有鲜血涌出来,打湿了燕时洵的黑色衬衫。
“对不起啊,燕哥,学艺不精丢我师父的脸了。”
路星星的声音不复他一向的活力,微弱得像是风中烛火,随时都会熄灭:“你好像,说对了。”
燕时洵皱着眉,不顾及自己在用力时更加恶化的伤口,一边架着路星星支撑着他全部的体重,一边手掌下没有半点停顿的飞快沾着自己的血液,在路星星胸口的伤口上画着符咒,止血咒,驱邪咒,元神咒……一层层的叠加,符咒层层生效。
他咬紧着牙关克制着自己的疼痛,分不出分毫精力去理会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全神贯注的在拼命保住路星星的性命。
路星星勉强喘了口气,面色惨白的笑着:“看来,我师父这次真的要帮我收尸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毕竟他徒弟这么不争气,还总是惹得师祖生气,连他都受罚。能和我师父有一段师徒缘分真好,能遇见你也是,燕哥。”
“你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道士了,不对,还有你师父。你们两个都奇奇怪怪的,但好像,你们这样却又更接近天地大道,我无法窥见的存在……”
“闭嘴。”燕时洵冷笑着用沾着血的手掌,拍了路星星的脑袋一巴掌:“我花费这么多功夫救你,不是让你用来说话的,你给我撑住。”
“虽然我不是海云观的人,但大致也算是你师叔,想死?”燕时洵嗤笑,眼神里是对死亡的轻蔑:“除非我先死。”
路星星靠在燕时洵坚实的胸膛前,仰头愣愣的看着燕时洵线条利落的下颔线,好半天,忽然笑了。
这份安心感,真是让人上瘾,体会过一次就不想失去。
他觉得,自己忽然能理解安南原他们为什么那么崇拜燕时洵了。有燕时洵当师叔,真不赖啊……
而被路星星保护在身后的赵真,被路星星温热的鲜血喷洒了一身,直到燕时洵看向他时才猛然回神,手忙脚乱的想去搀扶路星星。
“星星,路星星?”
赵真一个严肃的汉子都眼眶发红,颤抖的声线听起来像是马上就会哭出来:“你为什么突然扑过来,她原本想要杀的是我啊,你本不必要这样的。”
路星星眼带不赞同:“所以我之前才和你说,那些鬼都和你不是一个物种了,你对它们心软,它们只想伤害你。只要是鬼都要杀,这可是我们这行里公认的规矩。”
“况且,我可是海云观的道士,放一百年前我们都是要下山以身报国,殉道战场的。我在这,怎么可能让你受伤,你是在瞧不起我吗?”
话音刚落,就被燕时洵屈指敲了一个爆栗,冷笑嘲讽道:“就你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回去再学个一百年再想着出师下山吧。”
然后,燕时洵将路星星交到赵真的手中,眉眼冷肃道:“我已经给他做了急救处理,短时间死不了,你看好他。”
在看到赵真点头后,燕时洵的手掌却握住了自己的肩膀,猛一用力让原本不怎么再流淌鲜血的伤口重新裂开,然后用自己的满手鲜血在赵真和路星星身上画上符咒。
他垂着眼眸,散落的发丝不掩眸中凌厉,口中低念:“人来隔重纸,鬼来隔座山,千邪破不出,万邪破不开……”
微弱的金光闪过,符咒生效。
燕时洵缓缓直起身,发丝的阴影投射在他的眼眸中,阴沉无光。
祠堂的一角紧张急救的同时,江嫣然也丝毫没有放松。
在意外得到了路星星的力量之后,杨朵浑身的重伤被修复,重新有了与江嫣然一战的力量,
江嫣然冰冷的直视杨朵:“你刚刚,利用了我对你的愧疚。”
杨朵笑得狰狞,鲜红的嫁衣在空中旋转开来如同盛开的红花,边缘却锋利到几乎能够割裂空间。
血河从地面涌起,随着杨朵一起从四面八方冲向江嫣然,将她团团包围其中。
而杨朵哑声低语,如毒蛇低语:“是你先背叛我的。”
“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和我一起,我当然——”
杨朵的利爪扣向江嫣然的天灵盖,她想要向后退,却被无处不在的血液抓住,一时之间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杨朵冲自己而来。
“要杀了所有人!!!”
鲜红的指甲插进江嫣然的头颅中,原本明媚的少女失去了漂亮的面容,鲜血流淌满面。
江嫣然凄厉嘶吼,却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迅速流失向杨朵,反抗的力量越来越弱,最后几乎被血液淹没口鼻,意识渐渐沉入海底。
血红一片的视野让江嫣然什么都看不清,她却能感知得到,杨朵的力量不止来源于自己和路星星,还有另一股新加入的力量。
是……新丧者的死气。
杨朵还杀了谁?家子坟村的人都已经成为了她的养分,还有谁可以给她杀?
那些外来的人,还是……嘉村的人?
江嫣然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弱,从天灵盖传来的痛苦一路蔓延到全身,她在恍惚中,几乎失去了一切意识。
却忽然,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远传传来。
“嫣然,我来带你回家。”
“嫣然,几十年前我没能带你走,这一次,就算是我死在这里,也一定要完成你叔叔的托付,带你们回家。”
这个声音……是燕时洵给她听的那个录音的声音。
那位叫陈锐的,找了自己几十年的警官。
江嫣然眼前闪过那残阳如血的村落里,年轻警官被打倒在地满身伤痕几乎死去,却还是在努力向自己伸出的手。
还有那双明亮哀痛的眼睛。
恍惚中,她也伸出手,想要去握住年轻警官的手掌,却只握了个空。
是啊,有人在等着她回家。
她叔叔的残骸,还一直埋在家子坟村。
她要带着她叔叔的残骸,一起离开家子坟村,和那警官一起……回家!
原本已经丧失了所有挣扎的江嫣然,仿佛一股更为强大的信念代替力量支撑起了她,她猛吸一口气,原本涣散的眼睛重新坚定了下来,伸手劈开眼前的血液,冲向杨朵。
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的杨朵刚刚畅快的笑起来,就惊愕的发现江嫣然竟然浑身血液,厉鬼狰狞站在她的面前。
“你……怎么会!”
江嫣然缓缓抬起头,眼神阴冷:“我要,回家——!”
而与此同时,一阵阵摩擦的声音忽然传进了祠堂里。
燕时洵警惕的抬头看去,就发现原本那些埋在后院中的棺材,被从里面大力掀开,一具具尸体扒着棺木边缘,从里面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这些死尸无一例外,全是女性,身上穿着不同样式和时代的嫁衣,已经腐烂褪色,焦黑的头骨上骷髅狰狞。
而从祠堂外面,也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那些灵堂里的死尸,眼神空洞的在向祠堂走来,仿佛接到了什么召唤。
“燕哥。”赵真心惊肉跳的看着这一切,抱着路星星的手臂不自觉收紧,想要替他挡住所有这些危险。
但他的心里,已经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
厉鬼强悍,死尸围城,哪里有活路呢?
如果是燕先生一个人肯定没问题,但是,这里还有他们这些拖后腿的……
赵真心里闪过一线绝望。
燕时洵阴沉下来的眉眼间,却没有丝毫慌张。
他伸出沾满了鲜血的手,遥遥指向那些死尸,而语调平稳低沉:“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话音落下,祠堂内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点点金光从燕时洵身上溢散出来,他的衣角无风翻飞。
“……普告九天,乾罗达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人万千……”
音节清晰而低沉,声音却仿佛向下向上,沉入了大地,升上天空,与乾坤沟通。
燕时洵的手掌中,缓缓有金光浮现。
赵真和张无病都下意识的抬头,愣愣的看向燕时洵。
就连苦战中的杨朵都抽空看向这边,凄厉尖叫着想要扑过来阻止,却被江嫣然嘶吼着压下。
身为厉鬼,无论是江嫣然还是杨朵,她们能感受得到,一股强大而威严的力量,在慢慢从燕时洵的身上显现。
她们意识到——
燕时洵,在沟通天地,驱使鬼神。
可,那可能吗?
江嫣然的神情有一瞬间恍惚。
燕时洵却不受任何干扰,他微微垂下眼眸,修长的身躯笔直挺立,被漂浮在身周的金色光芒包围。
然而下一刻,他却忽然感受到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环住了他。
他撞入了一个冰冷但坚实的怀抱。
“你在请哪位神明?”低沉的声音在燕时洵耳边响起,冰冷到仿佛压抑着怒气:“无论你原本想要请谁——”
“祂死了。”
“这里只有我。”
燕时洵听出了这个耳熟的声音。
“夜厉?”
修长冰冷的手掌沿着燕时洵的手臂缓缓抚摸向前,最后扣住了他的手掌。
燕时洵能够感受到,那冰冷的指腹在自己的手掌中一笔一划的写过。
邺。
澧。
“我名,邺澧。”
邺澧从后环住燕时洵重伤到一直不自觉微颤的身躯,他能够感受到燕时洵身上浓重的血腥气,还有他的满身狰狞伤口。
燕时洵受了重伤,他在流血。
这个认知让邺澧的心情跌入寒冷地下冰层,怒气在他胸臆间酝酿。
但他却压抑着自己所有的怒气,只是微微低头,贴近了燕时洵的耳边,用低沉磁性的声音道:“呼唤我的名,我为你的神。”
“凶秽消散,道炁常存——任由驱使。”
燕时洵掀了掀眼睫,耳边的痒意让他下意识想要偏首,却被身后的高大男人以不容拒绝的力道锢在怀中。
“邺,澧……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不会将这一切都转交给你。”
燕时洵的声音坚定:“这是我的责任,没有任何人神鬼能够代替我。我是在驱使鬼神,而非鬼神驱使我。”
邺澧低笑,从肩头滑落的长发在燕时洵的脸颊扫过,他像是克制住了愈发膨胀的兴奋,哑着嗓音在燕时洵耳边问道:“你应该,已经发觉不对劲了吧?这里不是现实,而是另一个世界。”
“在这里,死亡就会死亡,但重伤,却不一定是重伤。”
“但如果你借了鬼神之力驱使,真实进入虚幻,那重伤就会成为重伤。燕时洵,你身上伤了多少处?你还能撑得下去吗?”
“将这一切交给我,你的伤势在离开世界的时候都会化为虚无。我从不应承生人的诺言,但我向你许诺,等你闭上眼睛再睁开,一切都会结束。所以。”
“燕时洵,你怎么选?”
燕时洵却咧开毫无血色的唇,轻笑:“这里从来就只有一个选项,那就是——”
他的眸光瞬间锋利,雪亮如刀:“鬼神,赖人言!”
“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鬼神俯首,侍卫我轩——!”
邺澧敛眉,低低的笑出声。
而强大威严的力量,迅速蔓延,遮蔽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符咒部分参考《防鬼咒》《净天地神咒》
第112章 喜嫁丧哭(43)
金色的光芒以燕时洵为中心,迅速向周围席卷开来,耀眼不可直视,以不可阻挡之势将血月和黑夜吞噬,整个死寂的家子坟村都被这光芒照亮。
那些死尸茫然抬头,用空洞的眼珠看着那仿若太阳一般的光亮。然后下一刻,在光芒触碰他们的一瞬间,腐烂的死尸在其中化为齑粉。
掀开棺木出现的嫁衣打扮女性尸骨,感受到了从燕时洵身上传来的强大威胁,立刻转身欲跑。
然而光芒坚定的推进,将它所行路上的一切都摧毁殆尽,村屋破碎,大地翻涌,那些女性尸骨刚跑了没几步,就被追赶上来的光芒吞噬,连一声哀嚎都没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被月亮山山脉环绕的极阴重地,都被这团金光点亮,如同金乌坠地,猛然炸开。
大地在颤抖,厉鬼嚎哭却在下一刻泯灭。
而在无人所见之地,那光芒的最中央,邺澧从后面以极亲近之姿环着燕时洵劲瘦却鲜血淋漓的腰身,他微微垂首,冰冷的面颊贴近燕时洵的颈窝,修长的手臂紧贴着燕时洵的手臂伸出,没有温度的手掌与燕时洵沾满血液的手掌十指相扣,冰冷干燥的手心里也染上了燕时洵的血液,仿佛因此也沾染了人类的温度。
“燕时洵,你最终做出的判断,是阴神不当存在于人间吗?”
在燕时洵看不到的角度,邺澧一向冷漠的眼眸此时如同被点燃了一团火,映出了眼前人在光芒中修长的身影,光芒摇曳,而整个视野之中,唯有眼前人。
邺澧的声音磁性而沙哑,像是压抑着令他颤粟的兴奋:“不认同阴神,却又没有杀死此地所有鬼魂。你为江嫣然找到她与人间最后的联系,接下杨云的执念,却没有心软放过杨朵,你认为杨朵有她的罪孽。时洵啊……”
“即便是审判善恶的酆都在此,所做也不过如此了。人间的驱鬼者,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如此……令我惊讶。”
轻柔微凉的气息落在耳后,燕时洵皱了皱眉,想要拉开与邺澧的距离,却又被对方山岳一样微丝不动的手臂牢牢的禁锢在怀中。
邺澧比他高一些,体格也比他更结实伟岸些,恰好将他不留一丝缝隙的抱了个满怀,仿佛天生如此。
燕时洵试了几次,但身躯上伤口的疼痛却随着他使用力量的加强,而越发鲜明起来,颤抖的肌肉几乎不剩多少力气,自然无法挣开邺澧的怀抱。
而他能够感觉到,在自己的符咒生效后,不是记忆中令他熟悉的神明力量,而是一股更加阴冷的却更威严的力量灌入了他的身体,沿着他的经脉游走,随着他的意志而自由施放,没有任何限制与滞涩。
仿佛那不是按照符咒的内容效果所驱使的力量,而是另一位鬼神将权柄交到了他手中,任由驱使与索取。
那股阴冷却纯粹的气息,与邺澧带给他的感受别无二致。
“邺澧。”
燕时洵微微侧首,眼眸的余光瞥向自己身后高大的男人,却被对方滑落下来的墨色长发拂过脸颊,透过发丝投下的道道阴影,他看到邺澧俊美锋利的容颜上没有半分恶意,却像是收藏家看到了世间绝顶的宝石一般,充满了惊讶与喜爱,珍视到极致,唯恐世人伤其分毫。
即便他原本对这个自称“邺澧”的男人多有怀疑,但是见识过诸多三教九流,眼力不俗的燕时洵,还是不得不承认,邺澧对他并没有任何恶意。
于是,他原本严厉质问的话语顿了顿,只声音平静的询问:“你究竟是谁?”
“我知道你绝非张无病招来的导演助理,但我本怀疑你是某个与先师有因果的埋名之人,毕竟你之前所表现出来的力量,已经远超这个时代的普遍认知。”
燕时洵与那双狭长带笑的眼眸对视,语气认真的道:“不过现在来看,我甚至开始怀疑,你是否还是人的身份。”
邺澧轻笑,因为燕时洵侧首的缘故,两人的脸颊挨得极为亲近,甚至能够看清对方眼中最细微的情绪,说话间所带出来的热气都会落在彼此的肌肤上。
气息交融,眼神相对,仿佛天地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隔在他们之间。
“我与你师父没有因果。”
“我只想与你,结下因果。”
邺澧在燕时洵的耳边哑着嗓子,轻声道:“至于我到底是谁……那要看你,如何定位我的角色。只要你想,我可以是任何人。”
就像是一根羽毛扫过耳廓,带来细密的痒感。
燕时洵从来没有与谁靠得这样近过,他不由得侧首,想要远离邺澧,却被邺澧更靠近了一步。
“燕时洵,你总与生人结下阴阳契,天地会成为契约的见证者。不如,我们也来结下阴阳契。”
邺澧笑着,语气轻柔带着蛊惑般的力量:“或许我是穷凶极恶之人,或许我会威胁其他人的生命,你可以肆意猜测我的身份,评估并警惕我所带来的威胁。那么,燕时洵,你会视而不见吗?”
“让我与你一道同行,而相对应的,你可以随意探索我的真相,了解我的一切。”
“如何?”
燕时洵顿了顿,犹豫了一下。
邺澧的提议确实充满了诱惑力,这也是他所想到的方法之一,尚未显露端倪的危险,当然要放在身边看守,才能在其真正要犯下恶因时予以制止。而邺澧自己能够提出来,更是再好不过了。
但,他莫名就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像是他在一步一步走向邺澧。
这种亲近感让从来孤身一人行走的他感到不自在,并且想要逃离。
不过……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一个道理,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所有行为必要其因。那么邺澧,你将你自己摆在我面前,把我想要的交给我——你又会得到什么?”
邺澧低低的笑着,胸膛的震动顺着与燕时洵相贴近的肌肤传到他的身上。
而邺澧那双原本冰冷无光的眼眸,也在周围金光的映照下,明亮到不可直视。
“你。”
——当你探索我,你也会走近我。
而我,将获得你。
到那时,因果纠缠越来越多,你也就被天地留在了我身边,再无法分割。
所以燕时洵,走向我吧。
……
金光遮天蔽日,大地和山脉被整个掀翻,月亮山震动着发出巨大的轰鸣,巨石滚落山体破碎,逐渐坍塌溅起大量的尘埃碎石。
而一起坍塌的,还有这个没有丝毫生气的世界。
大地一寸寸塌陷,坠落进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家子坟村的轮廓迅速消失在夜色中,那些曾记载了无数痛苦回忆的村屋,再也迎不来明日的太阳。
路星星不知什么时候,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抬头看着满天的绚烂光华,神情恍惚的想到——难道燕时洵是什么神仙下凡吗?天地大道崩塌之后,竟然还有神存在吗?
赵真等人也都不约而同的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震惊道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才好。
但他们很清楚,这种力量,来自燕时洵。
赵真呆愣的看了许久,才惊觉自己眼球的涩意,飞快的眨了眨眼睛,有泪光涌现。
那是亲眼见证了天地大道的奇迹和璀璨后,发自魂魄的震撼和感动。
仿佛这一刻,他无比接近天地,天地与他同在。
“燕先生……”赵真轻声呢喃,叹息散落空气中。
而无论是江嫣然还是杨朵,她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站在原地抬起头,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怎么……可能!”杨朵崩溃般摇着头不断后退,满脸的不可置信:“我可是阴神,是阴神啊!”
“一个活人而已,怎么可能打破我的世界!”
颤抖着的大地上,唯有祠堂还保持着完整。
金色的光芒渐渐消退,而从那之中,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缓缓走来。
“咔嚓!”
马丁靴踩在碎石滚落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燕时洵的身形从光影中穿梭而来,他垂着眼眸,俊美的面容平静,丝毫看不出他刚刚做了如何震惊厉鬼的事情。
“人间不需要一块死地,世人或许有错,但那并不是你肆意杀害生命的借口。他们的罪孽,自有阴阳判决。而你,杨朵。”
燕时洵的视线漠然看向杨朵:“你所造就的果,已经超过被应允的限度了。你的果,成为了你的恶因。那些无辜死亡的人,成为了你必须背负的罪孽。”
“生命?哈!”杨朵抖着嘴唇,却面带嘲讽的看向燕时洵,满是杀意:“他们作恶多端,死不足惜!我杀了他们有什么错!”
燕时洵不为所动,冷声问道:“那些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还有逐渐在与外界接轨的年轻人呢?他们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杨朵冷笑:“他们父辈欠我的,他们也自然要还!况且他们将来会犯错的,难道你能保证他们到死亡都不会犯下任何罪孽?”
“我不能保证,这份保证也不具有意义。”燕时洵漠然回应:“你所说都是你的臆想,所有人都会犯错,那所有人都应该在出生时就被杀死吗?你如何能拿他们还没有犯下的错,决定他们的生死?”
“杨朵,你的满心怨恨,和一身罪孽,就去说予酆都听吧。”
燕时洵的话音落下,整个祠堂忽然间剧烈摇晃起来,砖石滚滚而下,大地四分五裂,破碎的祠堂和地面发出轰鸣声,随即歪斜着坠落向下。
那下面的黑暗深不见底,吞没所有的光线与声音。
一如传说中的地狱。
张无病等人惊叫了一声,却很快就发现,那些砖石和裂纹都没有伤害到自己,统统巧合般避开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但杨朵却随着崩塌的大地,一起缓缓坠落。
她凄厉的尖叫着,拼尽了全身力气想要从原本站立的地面逃离,却有一股力量从下面死死的拉住了她的脚,让她动弹不得。
杨朵向下看,却发现拽住自己脚腕的,是一双僵硬而腐烂的手。她顺着那手看去,对上了一张冰冷青白的年轻面容。
她隐约记得,那是她屠杀村子时,其中的一个年轻人。
不仅如此,一双双腐烂的手掌从黑暗中接连伸出来,有力而坚定的拽住了杨朵的脚腕,小腿……
那手掌有男有女,有年轻人也有孩童的,甚至有婴儿小小的手指。
他们嘴里的絮絮低语在黑暗中空旷回荡,拽着杨朵,一起坠向地狱。
杨朵惊叫了一声,拼命想要将那些人踹下去,却被越来越多出现的手掌拽住。她伸手扒着从大地分裂开来的巨石边缘,拼尽全力想要向上爬回属于她的世界。
可那巨石发出了“咔嚓!”一声巨响,毫不留情的向下,落向黑暗。
杨朵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眸,伸手向上,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向下跌落,人间离她越来越远,只有地狱,将接纳她,审判她的罪孽。
在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杨朵恍惚看到了燕时洵居高临下投过来的冰冷眼眸。
但出乎她意料的,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嘲讽或是傲然,只有沉重而温柔的悲伤。
像是在为她送行。
这……可能吗?
杨朵的心中惊涛骇浪,却还是忍不住因为燕时洵的一个眼神,而开始动摇自己原本坚定的怨恨。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
恍惚中,杨朵看到了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面孔,他们面色青白,眼神空洞,却只有手掌,牢牢的拽住她,从嘴里诉说着他们各自的怨恨和质问。
——为什么要杀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为什么向我复仇,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杨朵缓缓眨了下眼睛,美艳的面容和身躯迅速化为枯骨。她想要再看一眼人间,再回忆一次自己的一生,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
阴气将她淹没太久,她好像就如燕时洵所说,已经忘记了来路。
“我好像,真的做错了……”
可是,太迟了。
黑暗猛然袭来,将杨朵彻底吞没。
燕时洵收回看向黑暗的目光,他背对着还未散去的金光,步履缓慢却坚定的,走向跌坐在地面上形容狼狈的江嫣然。
他缓缓弯下腰,向江嫣然伸出修长的手掌。
“江嫣然,我带你回家。”
江嫣然眨了眨眼睛,清澈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她抬手,用力的握住燕时洵伸过来的手掌。
“嗯,我们回家——带着我叔叔一起,离开家子坟村。”
燕时洵握紧江嫣然的手,带着她走向那片耀眼的金色光芒。
光线落在江嫣然的身上,她浑身的狼狈慢慢褪去,裙角飞扬在狂风中,而笑容灿烂明亮。
一个苍老而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等在不远处,和蔼的向着江嫣然微笑。
江嫣然慢慢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喊道:“叔叔!”
老人开心的向她招了招手:“嫣然,我来接你回家。”
他拄着拐杖急急的向江嫣然走来,而行走间,他扔掉了拐杖,身形逐渐挺拔,花白的头发变成黑色,脸上愁苦的皱纹也一点点消失。
他变成了曾经壮年的,一直留在江嫣然印象中的那个中年男人,爽朗的笑着张开双臂,等着江嫣然扑进自己的怀里。
就像他每次等在火车站,在看到自己上大学的侄女的身影出现在出站口时,所做的那样。
江嫣然笑着笑着,眼泪却先了声音一步,不争气的流了满脸。
“叔叔!”
她跑过去,扑进中年男人的怀中,哽咽却满面都是止不住的笑意:“嗯,我们一起回家!”
这一刻,仿佛时光倒流,回到几十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夏天。
火车站前,江成等来了他的侄女,从侄女手里接过行李,一路笑着听侄女说起她实习的趣事,在人潮涌动之中自成一片温馨的气氛,说笑着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的心里充满着干劲,盘算着要给侄女做拿手的菜肴。而侄女心疼的看着他鬓角多出的白发,心里想着要让叔叔过上好日子。
微风拂过,他们脚下走过的那条路,铺满阳光,毫无阴霾。
……
燕时洵静静的看着在光芒中渐渐消失的魂魄,严肃锋利的面容上,终于慢慢和缓了表情,重新有了温度。
一道高大的人影踱步停在他身侧。
燕时洵侧眸,似笑非笑的瞥过。
“我好像,又欠了你一次?”
邺澧轻笑着点头:“求之不得。”
燕时洵想要转身说什么,却因为过大的动作而拉到了伤口,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咧了咧唇,便顺势笑了起来:“你最好藏好你的真相,如果被我发现你确实不是人,别指望我有多温柔。”
邺澧的眼眸泛着笑意,冰棱化作春水。
他展开双臂,任由探索般展露自己的胸膛:“关于我的真相有很多,燕时洵,看来你有得找了。不过好在——我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相处。”
“不是吗?”
燕时洵定定的看了他片刻,然后轻呵了一声,转身看向还瑟瑟发抖缩在祠堂里的几人。
“还蹲在那里干什么?等死呢?”燕时洵向着光芒的方向扬了扬下颔,漫不经心的道:“走了。”
说罢,他率先迈开长腿,走向那一片金光。
邺澧与他并肩同行。
燕时洵似有所感,侧眸看去。他独来独往惯了,却意外的并不觉得讨厌。
或许……有个人在身边,也不是坏事?
在所有人身后,世界轰然坍塌,彻底沉入黑暗。
第113章 喜嫁丧哭(44)
“该死的!怎么会多到这个程度!”
官方负责人一手拿着宋道长塞给他的符咒,另一手拿着农具挡在身前,戒备的看着从墙头上攀爬过来的死尸。而惶恐畏惧的村民们,则被他挡在身后。
因为人手严重不足,所以官方负责人这个见过猪跑的人,也被临时征用来顶上了。宋一道长和马道长在村支书家围墙外面,负责扫清那些死尸,而官方负责人则在院子里,负责那些漏网之鱼。
然而这些源源不断涌过来的死尸骸骨,完全没有痛觉,除非打碎他们的天灵盖,不然他们依旧会拖着腐烂的残躯冲向村民们。
有不少村民已经被那些死尸抓伤了,正躺在村支书家的客厅里不断哀嚎着。而车队却因为出发的太早,完全不知道嘉村会演变成这个情况,随行的不像往常处理特殊事件时是医生,而是准备来进行尸检的法医。
但法医也丝毫不比医生差,此时用村支书家里临时拼凑出来的酒精纱布和药品,手脚利落的为伤员处理伤口。
“伤口我能处理得好,但是死亡的尸体上病菌太多,我恐怕被死尸伤到的村民需要立刻送去医院进行正式处理,否则很可能伤口感染,引发严重后果。”
常年与死尸打交道的法医很清楚它们身上有多脏,就算是他们,在平常工作时都要小心不要被死尸划伤。
法医想起自己还是个新人时,带他的老法医和他开过玩笑,说不用害怕这些死尸,它们又不会突然站起来。而这么多年来,不管他看到死相多骇人的尸体,也会在心中这样默默安慰着自己。
但是现在……
法医环视了围墙一圈,倒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今天晚上怕是不用睡觉了。
老师,你是预言家吗?现在死尸真的站起来了,还会主动攻击人。
他苦笑着,这样想着。
官方负责人匆匆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客厅里的村民,原本整齐的衣衫都因为这紧急的情况而皱巴巴还沾着尸水,但他也顾不上别的了,只是咬着牙让法医尽可能的处理,他们这边会争取时间。
该死的!偏偏是这个时候手机没有信号!
官方负责人还想交待着法医什么,却忽然看到自己面前的法医面色巨变,眼里带着惊恐。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了自己身后迅速扑过来的阴冷触感。
“小心!!!”
一声惊叫。
随即,官方负责人感觉自己被谁扑着倒向一边,一具温热的身躯重重的压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几乎是同时,痛苦的闷哼在自己身后响起,血液滴答着落在他的脖子上。
官方负责人一惊,连忙回头想要看清发生了什么。
却看到村支书家那个叫杨函的儿子,帮他挡下了从墙头飞扑下来的死尸的一击,自己却被死尸的手臂捅穿了心脏。
落在自己身上的血,正是从杨函的胸膛流淌下来的。
“给我滚!”
官方负责人眼瞳一缩,愤怒让他忽然间有了更大的力量,手中的黄符直接贴向杨函身后那死尸。
死尸哀嚎着后退,被烧成灰烬。
官方负责人连忙扶住倒下来的杨函,法医也迅速跑过来查看杨函的伤势。
“杨函,杨函?你怎么跑过来了?”官方负责人的手几乎都是抖着的。
他处理过的特殊事件太多,自己都已经逐渐习以为常,早就不再畏惧生死。但是此时,他久违的感觉到了恐惧。
他怕杨函会死,他怕来不及救他。
然而杨函却面无惧色,只有解脱般的轻松笑容。
他抬了抬眼,一张嘴就吐出了一口鲜血。
“我罪有应得,杨朵恨的是我,我知道。”
杨函笑着道:“其实每年杨朵来嘉村,我都知道她是冲着我来的,我应该以死向她赎罪才对。可是,我不敢,我怕我父亲会伤心,怕杨光和杨花过的不好,我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了。”
官方负责人一边应付着其他那些死尸,一边手忙脚乱的想要捂住杨函的伤口,减缓血液的流失。
“杨函,别说话,留着力气撑住!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你挺住!”
可是,那伤口太大了。
死尸完全是冲着杀死杨函来的,在他的胸口上捅穿了一个大洞,甚至能看到那里面的血管和跳动的肌肉。
杨函显然也知道自己的状态,他摇了摇头,慢慢伸出手,拽住了官方负责人的袖子:“从一开始,我就做错了,一切都因我而起,我罪有应得,杨朵来找我报仇也是应该的。”
“我的死会平息杨朵的怨恨,等我死之后,她应该就不会再攻击你们和其他人了。”
杨函喘了口气,停顿了一下,然后扬起迅速失去血色的嘴唇,笑道:“真好,我逃避了几十年,终于要面对她了。”
官方负责人的动作慢慢僵住,他看着杨函,不可置信道:“你是说……外面那些死尸骸骨,都是因为杨朵?”
“从来都是她,一直都是她。”杨函的眼瞳逐渐涣散,嘴里却还在呢喃:“我爱的,一直都是她,所有的快乐和痛苦也都因为她。”
当年那个小女孩笑着扑过来的时候,他觉得全世界都亮了。可是,他太懦弱,总是不敢回应她,想着时间还有很多,他们可以慢慢来,水到渠成的结婚生子,他会带她离开旺子村,在嘉村快乐的生活,安安稳稳的幸福。
可是……
世界都暗了。
杨朵死亡的时候,他所有的生命也都随着一起去了。
苟活下来,只是因为老父亲握着他的手,泪流满面的说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但,现在是时候了。
官方负责人眼睁睁的看着杨函的气息越来越弱,法医焦急的处理着伤口。
而马道长和宋一道长也因为体力被大量耗费,而逐渐精疲力尽,挥桃木剑的手也逐渐慢了下来。
越来越多的死尸趁着这个空档越过两名道长的防线,攀爬上村支书家的围墙。
马道长心中焦急,却没有解决的办法。
正在此时,一阵剧烈的颤动忽然从旁边延伸到脚下,大地都在摇晃。
马道长强制稳定住身形,抬头看去时就错愕的发现——
月亮山后,竟然有金光逐渐璀璨,如同太阳一般将整个地区照得亮如白昼。
“宋道长!你看……”马道长赶紧回头,想要向宋一询问,却发现他的眉头死死皱着看向四周。
他跟着看去,这才看到,就在那金光亮起的同时,围攻着他们的死尸骸骨,竟然都在瞬间原地化为了齑粉。
当马道长看去时,只来得及看到白色的粉末随着夜风渐渐被吹开。
“这……发生了什么?”马道长惊呆了。
宋一道长却大致猜到了什么,他抬头,视线仿佛要越过月亮山,看向隔壁的家子坟村。
“燕师弟在那里。”
他严肃却欣慰的道:“好像有燕师弟在,发生什么都变得有可能了。”
与此同时,焦急的等在断开了链接的直播前的观众们,忽然听到从屏幕里传来两声滋滋啦啦的电流声。
然后,屏幕上猛然跳出了画面。
观众们:“!!!”
屏幕里,所有被镜头照到的人都姿势各异的趴在桌子上,或是躺在地上,像是睡着了一样毫无知觉。
主屏镜头几次闪过黑屏,像是有什么影响它而电流不稳。
随即,所有观众都看到了一道高大的身影从不远处缓缓出现。
男人有一张冷峻却俊美的面容,利落的下颔线,抿成直线的薄唇,冰冷锋利的狭长眼眸。
比俊美更加令人注意到的,是他不怒自威的威严。寻常人哪怕远远一望,都会被刺痛眼睛,畏惧的低下头。
而此时,男人修长有力的臂弯间,却抱着一具男性的身躯,动作间万分珍重,像是自己怀中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珍宝。没有人能够伤其分毫,哪怕是他自己,也不可以。
当他垂眸看向怀中的人时,原本冰冷的眼眸波动,染上温柔的笑意。
那身躯上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却双眸紧闭,没有意识。
正是燕时洵。
观众们惊呆了,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发展。明明屏幕黑屏之前,燕时洵还在和杨土说着话,其他人也睡觉的睡觉,和分屏互动的互动。
而此时,除了这个陌生的男人之外,所有人却都失去了意识。
简直就像是所有人都中了昏睡魔咒,灵魂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一样。
刚有人这么说完,就立刻有眼尖的观众看到主屏镜头的一角,扫到了趴在地面上的杨土。
——看起来就像是这个陌生的男人抱起了燕时洵,对当时和他在一起的杨土却连眼神也没施舍一个。
观众:“……这酷哥谁?难不成是燕哥老婆吗?”
燕时洵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的眼睫颤了颤,意识回到身体里的一瞬间,所有的疼痛都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让他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痛哼,“嘶!”的倒抽了一口气。
从头顶上传来轻笑。
“所以,我告诉过你了,不如我来帮你。如果你自己掌控力量,真实映射进虚幻,你受的伤也会变成真实。疼吗?”
燕时洵眨了眨眼眸,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他好像不是躺在床上或地上,而是躺在某个人的怀中啊!
他的肌肉瞬间紧绷,不顾自己的伤势就戒备的翻身想要站回地面上。
但抱着他的男人却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反而怕牵扯到他的伤口,顺势而为还帮着他借力了一把。
燕时洵在脚下踩在地面上的时候,身体打了个晃,因为头晕而差点没有站稳。
一直眼不错珠注视着他的邺澧立刻伸手,有力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身,却细心的避开了他腹部的伤口。
“你刚从伪阴神所掌控的世界里脱离,魂魄还不能很好的适应身体,不必这么心急。”
邺澧看出了燕时洵时刻都没有放下的戒备,笑着道:“放心,我不会是你的威胁。但有我在,你不会有任何危险,你可以安心养伤。”
燕时洵虽然刚恢复意识,思维却一刻没有停止的运转起来。
他记得很清楚,晚上的时候一切都还有迹可循,直到他因为看到了死尸而去找了杨土,然后一切就都变得不对劲起来。
骸骨,血月,提灯村民……
看来,他陷入杨朵的世界的时间节点,就是那个时候了。
燕时洵立刻翻出手机。
界面重新动了起来,信号恢复,私人账号上跳出一大串未读信息的提醒,像是催魂一样。而最上方的时间,显示的是12点零六分。
正是他在杨朵的世界时,一直注意到的那个停止了的时间节点。
在他的注视下,时间缓缓跳到12点零七分。
燕时洵严肃着眉眼抬头看向邺澧:“所以,杨朵是将我们所有人的魂魄都带离了身体,进入了她掌控的世界?”
邺澧轻轻点头:“在那里死亡,魂魄就会死亡,再也无法回来。不过,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伪阴神的力量已经足够媲美现实。”
燕时洵扬了扬手机:“两种不同颜色的月亮,农家乐和村子停留在半年前的状态,停止的时间,我和张无病不同的时间,最重要的,是杨云说的话。”
——‘你们的身体,还睡在农家乐里。’
正常人不会使用这种表述方法。
“不过,其他人怎么样了?”燕时洵抬腿就要往嘉宾们所在的房间走,想要去看看众人的安危。
但是刚一迈开脚步,他就“嘶!”了一声,身体疼得几乎无法挪步。
燕时洵的肩膀和锁骨都被杨朵洞穿,堪比古代人铁链穿琵琶骨的重刑,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抬手,都应该说他意志强悍到不可思议,甚至能压制过自身的保护机制,控制自己的肌肉自如活动。
尤其是他的腰腹和大腿也被开了几个洞,其中大腿上的伤擦着股动脉过去,只差一点就会造成失血休克而死。
这种伤势,正常人已经躺在病床上痛不欲生了,只有燕时洵把所有的疼痛都转化为了战力的兴奋剂,直到这个时候才因为体力的严重透支,而重新感受到了虚弱。
邺澧伸手从燕时洵腋下穿过,让对方可以依靠着自己的身躯借力。
他没有阻止燕时洵的行动,他很清楚燕时洵是个什么样性格的人,所吸引他让他移不开眼的也正是如此。所以,他不会制止燕时洵。
他只是会用另一种方式,不动声色的节省下燕时洵的精力。
——先一步替燕时洵准备好他所想要知道的所有答案,让被燕时洵视作责任的事情,全都被妥当的安排好。
“放心,所有人的魂魄都平安无事的回到了他们的身体里,没有被伪阴神盯上的人,只会以为自己做了个过于真实的噩梦。只有那个没出师的道士,因为重伤濒死,魂魄记住了死亡的记忆,会导致头疼几天。”
邺澧颇有些无奈的道:“所有人里,只有你受伤,且最重。”
“燕时洵,也爱护一下你自己啊。”他的声音近乎叹息。
燕时洵本来想要推开邺澧,但奈何他的身躯已经近乎脱力,肌肉颤抖着站都站不稳,他也只好无奈的暂时靠在邺澧身上。
好在邺澧似乎是因为体质问题,肌肤微凉,是令人舒服的触感,没有燕时洵想象中的难受。而且邺澧高大的身躯像是山岳一般有力,即便燕时洵将全身力量靠过去,依旧稳稳的支撑住了。
燕时洵原本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他瞥了眼邺澧,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没有反驳。
邺澧的眼眸染上笑意。
第114章 喜嫁丧哭(45)
虽然邺澧劝过燕时洵可以先稍微休息一下,但是燕时洵在短暂的休息,恢复了些体力之后,就立刻走向了节目组众人所在的房间。
这一整排房间都静悄悄的,透过几间房间没有拉上窗帘遮挡的落地窗,燕时洵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平静的躺在床上,看起来睡得正香,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在夜晚睡觉前,燕时洵特意叮嘱了众人锁好门窗,所以此时燕时洵试着推开房门时也发现房门都上了锁,但这并不能难倒燕时洵。
因为手臂受了伤,每次抬手都是一次对意志的考验,因此燕时洵没有额外浪费体力在开锁这种小事上——虽然他早就在走街串巷与三教九流接触时,学会了亿点开锁技能。
唇间低声念出符咒的瞬间,门锁应声而开。
燕时洵像是踮着肉垫行走的大型猫科动物,凶悍的力量十足却也敏捷灵活,进入房间时轻盈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张无病还在床上睡着,甚至因为怕冷盖了太多层被子,又似乎在梦里的情绪波动过于剧烈,让他起了一身热汗,此时无意识的踢掉了被子,不老实的睡相让他蹭得露出了一小截软软的白嫩肚皮。
燕时洵垂眸看了一眼,嗤笑着想着:这傻子,差点再也醒不过来自己都不知道。
他一扬手,粗鲁的将落在地面上的被子扔回到张无病身上,准确的盖住了张无病的肚皮。
邺澧倚在门口,看着燕时洵的举动,眼眸暗了暗。
“你似乎,对这个叫张无病的生人,好得过分了?”邺澧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多余的情绪,像是朋友间再正常不过的闲谈:“你喜欢他?”
燕时洵立刻用一种堪称惊悚的眼神,看向邺澧。
邺澧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怎么,让我猜对了?”
他移向张无病的眼神顿时变得冰冷而阴森,眸光像一把见过血的刀刃般锋利,落在张无病的天灵盖上。
张无病似有所觉,不舒服的扭了扭。
燕时洵却错愕道:“邺澧你是不是还有个小名叫邺有病?”
“我是在帮张无病吊着他那条小命,毕竟他那个体质,哪天死了也说不定。”
见张无病没有问题,燕时洵也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行走间漫不经心的道:“我欠他因果而已。”
邺澧一挑眉,心下却莫名放松了下来,刚刚还冷得和冬夜雪山一样的面容,此时重新染上笑意。
“能让你一再维护他,我很好奇,你欠了他多少因果?”
——我也想要,让你欠我这么多因果。
不,要更多,千倍万倍,直到连天地都无法将你从我身边抢走才行。
燕时洵并没有发觉邺澧掩藏的心思,他只是在听到这个问题时,脚下的步伐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的迈开。
“我师父死的时候……是张无病帮了我。”
邺澧的笑容慢慢消退,他注视着燕时洵提到这件事时好像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面容,轻声道:“你师父是个奇人,他与天地大道永存。”
燕时洵掀了掀眼睫看向邺澧,唇边挑起一点笑意:“不,你大概猜错了,我对我师父的死并无遗憾。”
“卦有六十四,然人不能圆满。他已经到了他的时间,达到了他自己的道身圆满。对于他而言,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时机。”
燕时洵轻笑,眼眸中似乎涌上一丝怀念:“毕竟,他可是李乘云啊,怎么会算不到自己的死亡……”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笑着摇了摇头,从倚在门边的邺澧身旁擦肩走过。
邺澧下意识的伸出手,捉住了燕时洵的手腕。
恍惚中,邺澧看到这个世间唯一的驱鬼者,好像也像一片云一样洒脱自在,像是下一刻就会远去,无论鬼神都无法追寻到他的身影。
这让他的心跳千百年来第一次跳错了节拍,有一瞬间的心慌,只有手掌接触到燕时洵的肌肤,才让他内心的躁动与暴戾被安抚了下来,重归平静。
刚走了两步就被一股大力拽了回来的燕时洵,因为伤口被牵动而“嘶!”了一声,随即转身看向邺澧,诧异的挑了挑眉,用眼神询问他要干什么。
“抱歉。”
邺澧也在这一眼注视下恍然回神,立刻松开了握住燕时洵手腕的手掌,转而将自己的臂膀贡献了过去,脸不红心不跳的自然道:“想要搀你一把,力气没掌握好。”
“……你拿我当瓷器?”
燕时洵有些无语:“难道在遇到你之前,我受了伤还等着人来救我不成?不做事了?”
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戏谑,但邺澧却沉下了眼眸,声音有些发寒:“你以前,经常受伤?”
“说得你好像没有在这个圈子里混过一样。”
燕时洵嗤笑,浑不在意的道:“与鬼神打交道,哪能指望那些存在心善?被伤到不是家常便饭吗?”
“何况我还是这个行业里的“怪胎”,公然不按照行业的规则来,甚至偶尔也会违背天地大道来,也会送杀人的厉鬼去投胎。我保护人,但也保护鬼,人神鬼在我这里不是绝对的区分。”
“很多同行都说我这种与‘中庸’、‘若水’完全不搭调的做派,早晚有一点会死在哪个群鬼聚集之地。”
燕时洵说起有关于自己的传闻时,面容上的神色没有半点变化,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和生死一样:“不过他们说的对,毕竟那些只记得仇恨的厉鬼,你怎么能期待光凭一张嘴或是莽撞的善意,就能让他们听你说话?人不凶,如何镇恶鬼?受点伤也是很正常的吧。”
邺澧扶着燕时洵的手慢慢收紧,他垂眸,看着身边这个青年俊美平静的侧颜。
半晌,他才哑着声音问道:“为什么,值得吗?”
燕时洵却像是听到什么奇怪的话一样,诧异的微微抬头看向邺澧:“这不是值不值的问题,这是应不应该的问题。”
“鬼也曾经是人,他们绝大多数人在死亡之前,一辈子循规蹈矩,积善行德。或是有些人就算有些小恶小错,却也罪不至死。然而一朝枉死,因为执念和怨恨就变做了鬼,想要在死后继续讨要活着时没有讨要到的公道。难道,这样的鬼也应该不稳缘由的斩杀吗?”
燕时洵轻笑,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知道很多同行都会这样做,确实,少了接近厉鬼和埋骨地探索的步骤,对于同行们来说无论在道德观还是精力上来说,都方便了不少,也很大程度避免了被厉鬼伤害的情况。但。”
“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就是此事便对。那对很多无辜枉死者来说,太不公平。”
寒凉的夜风吹拂起燕时洵鬓边的发丝,缭乱了他的眸光,让本不羁桀骜的俊美面容好像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我不需要你理解我的坚持,不过我相信,如果有朝一日你被攻击而含恨死去,你会想要遇见我,将你的生前死后,悉数说予我听。”
“请放心,到那时,我会接下你的委托,和你结下阴阳契,了结你所有的怨恨,让你可以安心的闭上眼,前往轮回。”
燕时洵的声音很轻,却足够坚定:“为不能言者言,替枉死者诘问……我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驱鬼者罢了。”
“哪有为什么,只是因为这是我所坚守的道。”
邺澧屏住了呼吸,狭长的眼眸微微睁大,整个视野中除了此刻在皎洁月光下燕时洵的身影外,再无其他任何之物。
他能感觉得到,自己就像一座被判定死亡很久的火山,就在连自己都已经死寂,沉向远离人间的地底,以为自己从此不过冷眼看待所有世间罪恶时,却有一颗星星落在了他的心脏上,瞬间便燎起大火,点燃了所有热烈。
于是,岩浆翻涌,魂魄震颤,所有的反应都隐藏在仿佛平静的外壳之下,却已经炽烈到足以融化一切。
良久,邺澧轻轻笑了,他微微垂下头,抬手为燕时洵撩起耳边散落的发丝,修长冰凉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燕时洵的耳廓。
“你说的对,这是你的道。”
而毋庸置疑的是,你的道,正是我曾经所诘问天地为何不存的路。
酆都匆匆一瞥,却没想到,我看到了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大道。所以从此往后,你的道,就是我所守护的。
“不过,你并不需要独自承担。”
在燕时洵疑惑看过来的目光中,邺澧不避不闪的对上他的眼眸,冷峻的面容上带着笑,从薄唇间说出的话却郑重,如同在与天地做契:“从今以后,你有我。”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天地之间仿佛停滞了一瞬,夜风与虫鸣统统消失,寂静的天地间,唯有大道垂首,却是承认了邺澧所言。
说出的话,就是承诺的因。
从这一刻起,邺澧将因放进了燕时洵的手中,主动与他结下了因果。
无果,不结束。
燕时洵敏锐的察觉到,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变了,但是他疑惑的侧耳倾听时,却又什么都没有,耳侧的风声与虫鸣依旧。
于是他抬头望向身边的邺澧,嗤笑着问他:“有你做什么?”
“你打架的时候为你鼓掌,你受伤的时候帮你包扎,你走不动路的时候,我还可以抱着你。”
邺澧轻轻向燕时洵眨了眨眼,笑道:“就比如现在——时洵,想让我抱你吗?”
“……滚!”
但燕时洵并没有推开邺澧搀扶着自己的手臂。
最起码……不讨厌吧。
燕时洵心里想着,虽然他讨厌有人接近自己,但邺澧这个人完全没什么温度,也算是相处良好,暂时就这样吧。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轻描淡写的做了决定,然后走向下一间嘉宾的房间:“走了,看看其他人怎么样。”
邺澧从善如流的跟上。
两人的身影依偎在一起,靠得极近,在皎洁明亮的月光下,几乎融为一体……
陆陆续续的,节目组所有人都从睡梦中迷茫的清醒了过来。
小少爷宋辞直接从床上一蹦三尺高,忙不送迭的就往旁边的床上扑,连自己的状态都没来得及确认就伸手去确认赵真的鼻息和脉搏。
赵真迷迷糊糊中,就觉得自己的身上忽然压了一座大山,他本来还以为是祠堂的围墙倒塌了砸在了自己的身上,还想要伸手挡住那些砖瓦,避免它们砸到他怀中重伤的路星星。
但是等他伸出手时,才忽然发现自己手下的不是砖石冰冷坚硬的触感,而是柔软的,温热的。
“赵真!你把你的爪子给我拿开!”
宋辞被赵真掐住了腰间的一块软肉,疼得差点眼泪流出来,顿时生气的伸手“啪啪啪!”的拍着身下赵真的胸膛,想要让他松手。
还有力气掐他,看来这人是没什么问题了。亏他还担心这人,真是恩将仇报,哼!!
赵真被这一打,潜意识里的警惕让他瞬间从睡梦中惊醒,一睁眼就对上了房间的天花板。
他盯着天花板愣了好一会,目光才滑向自己身上的宋辞,然后才意识到——他已经不在祠堂了,而是在他入睡前的床上。
“宋辞?”赵真有些迟缓的问:“你不在棺材里?”
小少爷顿时暴跳如雷,差点被气死:“你才在棺材里!亏得我还担心你是不是被死人吃了,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诅咒我!赵真你个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
赵真连忙伸手去护着小少爷,生怕他一脚没踩对从床上掉下去。
“等等,我什么时候被死人吃了?”
赵真迷茫的看着小少爷:“我是和死尸躺在一具棺材里,但她那时候并没有对我怎么样?”
小少爷的指责戛然而止。
两双眼睛相对,他们互相从对方脸上的迷茫中意识到——他们看到的,好像是不一样的场景?
同样的场景几乎发生在每一间房间里。
综艺咖刚一醒来就惊恐的跳下床往外跑,鞋都没来得及穿,嘴里还喊着“不要杀我!”,把后一步醒来的男明星闹得满头问号,差点以为自己患了梦游的毛病。
路星星却是一睁眼睛就觉得天旋地转,脑子针扎一样的疼,魂魄好像与身体不相融一样哪哪都觉得不自在。
一阵阵的反胃感涌上来,把原本活力又骄傲的当红独立音乐人搞得神色恹恹,趴在床边干呕不止。
和他同一间房的歌神醒来时本来一脸惊恐,说自己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梦到很多死尸围着自己。但话刚说没两句,就发现路星星的状态不对,于是一时也顾不上别的,赶紧过去查看路星星的情况。
至于独自一间房的安南原,燕时洵刚走到他的房门口,还没有用符咒打开他的房门,他就先一步推开门嘴里喊着“燕哥救命!”跑了出来,差点与燕时洵撞了个满怀。
还是邺澧伸手拦下了莽撞的安南原,才避免了安南原撞上因为重伤而动作没有那么敏捷的燕时洵。
即便如此,邺澧看向安南原的眼神也极为不善,阴沉着眼眸不怒自威。
虽然只有一眼,但安南原还是打了个抖,从魂魄深处传来的恐惧让他赶紧急刹车停下了脚步。
总觉得,被这个陌生的男人这一眼看得,好像自己犯了滔天大错一样不可饶恕……他刚刚差点脚一软摔在地上。
安南原向后退了半步,没有勇气再敢往邺澧那边看哪怕一眼。
不过这一突发情况,倒是让安南原从刚刚还没有睡醒时的惊恐中唤回了神智,看清了自己周围已经不再是刚刚被骸骨围攻的场面。
他这是,回到了他的房间里,而他面前就是燕时洵。
安南原顿时松了一大口气,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激动的喊道:“燕哥!”
燕时洵似笑非笑的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做噩梦了?”
安南原迟疑了一下:“呃,我觉得它不止是一个噩梦吧……那也太真实了,那些骷髅,还有死尸,对了!它们还把我手上的肉撕掉了。”
说着,安南原就赶紧撸起自己睡衣的袖口,想要用伤口来向燕时洵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但是布料下的手臂光滑肌肉流畅,没有一点伤痕,更别提他所说的撕下血肉的严重伤势。
“这是怎么回身?”安南原一呆,傻了眼。
燕时洵却只是抬手拍了拍安南原的肩膀:“就当做一个过分真实的噩梦吧,说不定明天你就忘了。”
不过奇怪的是,节目组并非所有人都做了噩梦,那些女性工作人员还有白霜,她们在醒来后都说自己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我……好像有很多女孩子围着我在闺房里,叽叽喳喳的给我看她们的首饰,还说要把那些金钗珠翠送给我,我不要也一个劲的往我怀里塞,非说我戴会好看,还说就算我不要也能卖钱,过好日子。”
白霜的眼神迷茫:“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
但是在她翻身下床时,被子被带倒在地面上,从里面散落了一片金光灿灿的重物。
白霜下意识低头看去,就看到了满地的金翠首饰。
——只是,那上面有的还带着泥土和已经干涸的血迹。
白霜的身躯僵住。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漂亮娇俏的眉眼间拢上悲伤。
见所有人都平安无事之后,燕时洵这才松了口气,只简单的用止血咒和驱邪咒做了急救措施的伤口还在剧烈翻涌着疼痛,让他不得不在邺澧的搀扶下,暂时坐下来休息。
而就在这时,却从院子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不——!!!杨云,杨云!!”
燕时洵一怔,回身看去。
就见原本昏睡摔在地上的杨土已经醒了,他跪倒在地面上,双臂像是虚虚环着什么一样不敢用力,却两手空空,怀中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他仰头,脖颈上青筋迸起,却已经泪流满面。
杨云,早已经死在了半年前。
他只会存在于杨朵的世界,而不是跟着回到现实的世界。
杨土才见到了自己的好友,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样的粗心错误,却已经没有了任何补救的机会。
燕时洵看着哭得无法自已的杨土,无声的叹息了一声。
“你要帮他吗。”邺澧站在燕时洵的身边,手掌虚虚的搭在他的肩膀上,顾虑着他的伤势没有用力,也随着他一起看向杨土。
只是邺澧话中的底气与陈述,听起来就像是只要燕时洵说想要帮杨土,他就一定会让杨土如愿以偿。
燕时洵却缓缓摇了摇头:“不,天地无常,诸法无常,达到圆满却反而是在滑向厄运,”
“……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
燕时洵叹了口气:“不是所有事情都有补救的机会,也不是所有失去都值得被拯救。他做错了判断,那就是他自己的责任,他成年了,该学会承担后果了。”
“他自己与杨云断开联系,又在明知杨云秉性的情况下,依旧认为杨云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他没有信任他的朋友,所以,他也失去了与朋友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
燕时洵神色淡淡:“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不过……”
燕时洵顿了顿,又道:“稍后你陪我上一趟月亮山吧,杨云说过,他将他母亲葬在了那里,自己也自杀在母亲坟前。”
半年前,杨云杀了那六个村民,让杨朵的力量达到了临界值,随即便屠杀了家子坟村满村。
所以杨云的尸体,恐怕也还暴露在天地之间,没有得到下葬后的安宁。
作为杨云在杨朵所操控的世界里帮助他的报酬,也为了与杨云的阴阳契,他应该去帮杨云敛尸,并且……
拼上所有已知的手段,也要送杨云的魂魄前往地府,见他母亲最后一眼。
邺澧却没有向燕时洵询问任何原由,像是只要燕时洵所说,就会得到他的认同一样。
他浅笑,低声应了一声。
“好。”
……
而在失去了杨朵力量的操控之后,嘉村里那些死尸骸骨瞬间消失不见,官方负责人也在喘了口气之后,立刻带着人翻过月亮山焦急的往家子坟村赶来,生怕自己慢了一步,节目组众人就出什么事。
等到远远的就听到农家乐里传来的节目组众人的声音时,官方负责人才敢稍微放慢自己已经酸软疲惫到极致的双腿,而此时,他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正是燕时洵打过来的。
“我估计我们所有人在进入杨朵的世界后,直播和信号应该都停了,你们可能会担心。所以给你打电话报一声平安,向你说一声,所有人都平安无事。”
电话那边,燕时洵的声音带着笑意,轻松而令人心安。
官方负责人这才松口气,然后惊觉自己浑身的衣衫都已经湿透了。
“好,好,感谢燕先生报平安。所有人都没有受伤吗?需不需要医生?”官方负责人追问道。
燕时洵这次停顿了一下,才像是苦恼一样的道:“其他人都没问题,我倒是受了一点不值一提的小伤,如果你们来的时候能带个急救医疗箱,就再好不过了。”
官方负责人想着这小伤应该是指几个创可贴,或是绷带就能解决的小伤,于是轻松的笑开来,一口应下:“没问题!”
直到旁边的下属拿着手机过来,说直播信号已经恢复,节目组的直播重新开了之后,官方负责人看着屏幕里浑身鲜血和伤痕的燕时洵,还有疯狂刷屏的弹幕,才终于反应过来——
“这叫小伤口吗!!!”
官方负责人重新忙得分身乏术,一边处理着因为自己刚刚的失联,而轰炸般涌过来的消息,一边向舆论小组下达命令,要求他们立刻处理网络上各种渐起的猜疑声音,安抚观众和网民,等待官方最后出的正式公告。
同时他也马不停蹄的赶往农家乐。
官方负责人可没有忘记,那两位老先生可是先他们一步上了月亮山,刚刚他们在月亮山上没有发现两位老先生的身影,他很担心那两位是已经到了家子坟村,还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好在,当农家乐的轮廓出现在官方负责人的视野中时,同时出现的,还有燕时洵的身影。
燕时洵靠在身后一名身材高大挺拔的陌生男人的胸膛上借力,像是伤重得无法自主站立,却还笑得轻松。
“你们在找陈锐警官?他刚刚和那位杨老先生,已经去了杨朵家。”
“……江嫣然的尸骨,就埋在那里。还有她叔叔江成的残骸。”
“陈锐警官和杨老先生,去接他们回家。”
一抹哀伤从燕时洵俊美的面容上划过,他抿了抿唇,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破旧老化的笔记本,郑重的交到官方负责人的手掌中。
“这是江嫣然生前留下的日记本,里面记录了几十年前村民的累累罪行,她那四年间所有的遭遇,都被她记录在了这里。按照她的遗愿,我将这本日记交给官方。”
“——江嫣然希望,由官方的判决,还她一个公道。”
燕时洵严肃道:“她从生到死,都始终相信着官方的力量,这份坚持也成为了她的底线,让她在怨恨中仍旧保持一份清醒的理智,没有像杨朵一样被阴气夺走所有的记忆和理智,因此而没有成为阴神。所以,请别辜负江嫣然的信任。请,让阳间的判决,还她一个公道。”
官方负责人轻轻翻开笔记,就被第一页那秀美字迹下的字字血泪所震颤,手指发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笔记。
这薄薄一本,重逾千斤。
这是一个女孩生命和渴盼的重量,更是压在他肩膀上,需要他来为女孩奔走,求得一个公正的重量。
官方负责人小心翼翼的将江嫣然的遗物收好,郑重的回应道:“请放心,我会的。”
“谁说法不责众?谁说人死不究?公正永存,而罪孽,永远被审判!”
“枉死的人,应该由我们,来交付他们一份安宁了。”
燕时洵垂眸浅笑,他的手掌伸入自己的口袋中,一朵娇艳的花朵,在夜风中颤巍巍的伸展开它柔嫩的花瓣。
“既然阴神已死,那被囿困于此的魂魄,也该离去了。”
燕时洵的声音微冷:“罪孽者受审判,而无辜者,将得往生——家子坟村,和腐朽的宗族,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话音落下,花瓣轻轻抖动,随即猛然溃散成数瓣,被平地而起的狂风吹卷而起,从燕时洵手中,纷杨飞向皎洁的月轮。
燕时洵仰首,微微眯起眼眸。
阴冷的死气瞬间笼罩了家子坟村。
锁链拖拽在地面上的声音,从远处模模糊糊的传来,空旷得像是从不属于人间的地方走来。、
地府阴曹,渡河锁魂。
而环山之间,群鬼哭嚎哀鸣。
一道道透明的身影,从山岚间各处飘飞而起,它们扭曲的面容上满是痛苦和惊慌,却被锁链牢牢锁着,拽向未知的方向。
官方负责人和其他人愣愣的抬头,看向这骇然一幕。
宋一道长的眼睛慢慢睁大:“燕师弟……这是请了阴差来帮忙?”
“不。”燕时洵也转过身看去,却眼眸平静:“这是,几十年前就该进行的事,终于在今天得以解决。”
“既然死亡,就已经没有理由滞留人间。而现在,枉死者心愿已了,也是时候离开了。”
燕时洵收回视线,轻笑着低声道:“江嫣然的叔叔,等待她已经太久了,他们该团聚了——哪怕是在死后。”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这远超乎认知的场景吸引,没有听到燕时洵仿佛自言自语的轻声呢喃。
只有邺澧听到了燕时洵的声音,他抬手,为燕时洵撩开吹拂在眼前的发丝,轻声回应道:“会的。”
“江嫣然从未作恶,直到最后一刻,也始终因为当年年轻警官的善意,而坚守对官方的信任,没有被阴神夺走理智。她会有下一次的,属于她的锦绣人生。”
燕时洵抬眸:“这么肯定?”
邺澧垂眸,染着笑意的眼眸不复冰冷:“因为这是你的判断,而这,也是我的判决。”
夜风之下,花瓣纷纷扬扬,飞过家子坟村的上空,直到山林。
弯下腰将深埋在地底的尸骸挖出来的陈锐警官,虽有所感的抬头向上看去。
而月光皎洁,毫无阴霾。
杨滨生动作轻柔的从陈锐手中接过江嫣然的白骨,放置在手中的敛尸盒中。
他笑了,满是皱纹、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上,却几十年来再一次的,恢复了年轻时的朝气。
“江嫣然,走吧,我们——”
“回家了。”
……
在恢复了信号后,官方负责人就立刻联系了特殊事件处理部门,后来一步的专门人员接手了家子坟村的事情,而官方负责人先头带来的法医和刑侦小队,则迅速在家子坟村附近展开了调查,力争不留下任何证据的疏漏。
至于那些由杨滨生亲自批准的跨级处理小组人员,立刻就带着厚厚的证据前往了镇子上,严肃而一丝不苟的带走了这些年来所有相关的参与者。
在确凿无疑的人证物证前,那些曾经一手遮天的杨氏宗族的人,终于不可置信的认识到——
他们的时间,到了。
本应艰难的调查过程,因为杨滨生的大开绿灯,一路严查到底,变得势如破竹,杨氏宗族近百年来的累累罪行,全被曝晒在阳光下,无可争辩。
官方负责人手握着江嫣然留下来的清晰记录,怀抱着满心愤怒和悲伤,将那些杨氏宗族作恶的人,全部送上了审判席。
正如他所承诺过的那样。
燕时洵则在将家子坟村剩余收尾的事情交给官方负责人后,独自上了月亮山,找到了杨云的尸骸,将他安葬在他母亲的坟墓旁。
节目组也在短暂的休养生息之后,撤离了家子坟村。
只是,当魂不守舍的杨土随着节目组一起翻过月亮山,回到村支书家时,却发现杨函已经奄奄一息。
“二叔……?”杨土不敢置信,声音颤抖着。
杨函却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睁开了眼,向杨土微笑。
“别哭啊,孩子。”杨函伸出手,帮杨土擦去眼泪:“我早就应该死去了,是你们的爱多留了我几年,但是现在,我也该到了离开的时候。我该去,陪着杨朵了。”
“杨土,你长大了,以后的路,该自己走了——只是记得,要做个好人。还有,不要懦弱和逃避,别像我这样,悔恨一生。”
见过了最后放不下的人,杨函就失去了所有生命力,手臂无力垂下。
杨土已泣不成声。
……
滨海市,老城区。
当杨花在床上睁开眼睛时,感觉自己好长时间都沉重僵硬的身体,竟然意外的轻松。她笑了起来,以为自己的病这是好了。
“杨光,我刚刚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妹妹了,她好像要出远门,在向我道别。”
杨花说着,起身走出卧室:“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哭着抱住我,向我说对不起……”
杨花的声音戛然而止。
“咣当!”一声,杨花手中的不锈钢水杯跌落在地,溅湿了她的鞋袜她却一无所知,只慌乱小跑向客厅。
客厅的地面上,杨光仰倒在地,眼睛瞪得大大的,身体却已经冰冷,早已经没了气息。
他死在了夜半12点,阴神索命。
“杨光……?”泪水从杨花眼中涌出来。
原本狭小的房间里,现在却空旷得可怕。
再也没有人,会笑着回应她。
叫她一声——
‘花儿。’
第115章 故我思在(1)
节目组并没有在家子坟村多待,而是迅速在官方救援队的护送下,乘坐包机平安抵达了滨海市。
官方负责人本来带着法医和刑侦小队,只是为了月亮山上的死尸而去的,却没想到,这反而发挥了更大的用途。
——家子坟村全村死亡,腰斩,落水,上吊,窒息……
即便是经验丰富的刑侦小队,见了这上百人齐齐死亡,全村空无一人的景象,也不由得毛骨悚然。
并且,他们在杨朵家的旧址里,就在江嫣然尸体旁边不远处,还找到了另一具残破不全的男性残骸,有大量骨骼缺失。
最后,这些骨头被发现在族长、宗老等等村子里有身份地位的人的家里,已经被打磨成了人骨手串,甚至还有一面人皮鼓。
经过马道长确认,这应该是家子坟村请某位大师特意进行制作的,目的就是为了镇压江嫣然的复仇。
官方负责人的怒火几乎快要掀翻了整个村子。
因为官方需要进行的工作量太大,所以本来受了惊吓,应该再休息一阵再动身的节目组,也立刻就撤离了家子坟村,将整个村都是的凶手现场让给了官方。
为了弥补之前中断的节目,更是为了配合官方舆论小组,将网络上纷涌而出的阴谋论和各式猜想打压下去,所以在返程期间,除了在飞机上的时候,节目组一直在开着直播。
因此,知道节目组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出现的观众和粉丝们,并不在少数。
好在官方舆论小组早有准备,早早就派了人守在滨海市机场,将围得密不透风的人群和节目组众人隔绝开来,没有让汹涌的粉丝和好奇的观众扑上去。
要知道,“心动环游九十九天”节目现在的订阅量已经将近七千万,成功跃顶成为了今年年度最具有人气的综艺节。再加上此次直播事件的发酵,让不少本来不关心综艺节目的人,都看到了这档节目。
或者是出于好奇,或者是因为关心,更可能是想要蹭热度或是凭着拍下来的照片视频卖钱……此时挤在机场的人们在节目组的人从通道走出来的那一刻,瞬间像是热水溅入了油锅一样沸腾了。
嘉宾们连同工作人员们因为夜半的变故都没有睡好,再加上刚下飞机的疲惫感,此时都显得面色不太好看。但因为要配合官方舆论小组,给观众们一个最容易被相信的答复,所以他们也只能强撑着出现在来接机的人面前,还要面对媒体的采访提问。
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粉丝数量最高的安南原。
“是的,请放心,节目组没有遇到危险,网络上所谓的遇到灵异事件,也只是空穴来风而已。”
“证据?那些所谓的录屏和照片我看过了,只是因为摄像机设备光圈和角度的问题才产生的错位画面,我在现场并没有看到过鬼。”
“如果真的按照这位娱记朋友所说,那我为什么还会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
大报和权威媒体都已经与官方舆论小组通过消息,一致同意不对此事进行报道。追到机场来的,都是些喜欢捕风捉影、断章取义以获得流量和点击率的娱乐小报和媒体。
而恰好,出身选秀节目的安南原一路走来都是血雨腥风,对这种情况简直熟悉到比吃饭还自然。
面对着娱记几乎要越过保卫的人墙伸过来顶在嘴边的话筒,安南原得体微笑,侃侃而谈:“不知道这几位娱记朋友都是哪家公司的?我会告诉我的经纪人注意你们的报道,毕竟对我这么关心,真是让我感动。”
“不过请放心,我的身心都很健康,不仅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甚至睡觉都还会做梦。”
安南原笑着朝人群中脸色红通通的女孩们眨了眨眼睛,引起了她们兴奋的尖叫。随即他故作苦恼的将手放在自己的衣领上勾住,一副想要向下拉的架势,道:“真想让你们亲自看看,我一点伤都没有,不知道这样能不能避免去医院,张导演真是太过于尽职尽责了,唉。”
安南原的话引发了新一轮的激动,也顺势将刚刚的疑问和话题压了下去,并且体现出了导演组的关心和一丝不苟,还顺便澄清了网络上“嘉宾受伤”的传言。
官方舆论小组亲自出手,也就是这个效果了。
这一幕看得旁边的张无病目瞪口呆。
而走在最后面的燕时洵,则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节目组工作人员们的身后,没有让前面来接机的人和媒体们发现自己的存在。
因为在所有人中,他是唯一一个受伤的,并且伤势不轻。如果他贸然出现,只会让还没有平息的舆论导向危险的方向。
虽然以他目前的人气来讲,一直不出现在人前是不可能的。
尤其在晚上刚醒过来的时候,因为一心警惕着杨朵,并且也没有将节目组的直播效果和粉丝营业等等放在心上,所以燕时洵完全没有意识到,现实世界的直播会突然恢复信号的。
直播镜头将当时燕时洵满身鲜血伤痕的样子,都拍进了画面中。他那时双眼紧闭躺在邺澧怀中,连黑色衬衫都被彻底浸湿,鲜血顺着衣角滴滴答答的淌下来,这画面带来的冲击力可非同小可。
但是有过铺垫,让粉丝和观众们有了心理准备后再公布消息,和突然面对消息,绝非一个效果。
燕时洵身上的伤已经在官方救援队赶过去的时候,做过周全的处理了。
官方负责人虽然从直播里大致知道燕时洵受了伤,但是当随行的急救医生剪开粘在燕时洵肌肤上的衣服,让那些伤口彻底露出来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种程度的伤势震撼到了。
“肩膀,锁骨,腹部,大腿……只要稍微偏一点,肝脏就会严重受损,股动脉也会被划开。老天!就算运气不错没有碰到要害,但是这个伤势,怎么还有人能像没事人一样走过来!”
那时,急救医生看着燕时洵的目光堪称惊悚。
燕时洵却只是面色平静的告诉医生,自己之前做过紧急处理,止血以防休克,消毒以防感染,然后就将后续的治疗交给了医生,好像这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看得那时站在燕时洵身后的邺澧,直接黑了脸。
——在他没有参与的那些人生片段中,燕时洵到底受过多少伤!
不过,燕时洵对周围人的心理波动并不感兴趣,体力的严重透支和力量的大幅度使用,让他在放松下来之后格外疲惫,一上飞机就直接昏睡了过去。
而节目组拍板立刻回滨海市、还有到了滨海市立刻安排全组进医院全身检查,这些都是围绕着燕时洵所做的决定。
一整个组的人进医院检查,可以解释为负责任和细心,并且也没有那么显眼,可以让燕时洵受伤的事情慢慢被大家所接受。
此时下了飞机,燕时洵才恢复了一点人色,不像之前那副毫无血色的模样,看得张无病胆战心惊。
燕时洵看着站在最前方侃侃而谈的安南原,轻笑着向旁边道:“他很擅长这个,不是吗?”
邺澧高大的身躯站在燕时洵旁边,似乎还在担心燕时洵会因为体力不支而倒下,线条流畅的手臂虚虚环着燕时洵的腰身,一副时刻准备着捞住他的模样。
听了燕时洵的话,邺澧眼眸微微一眯,随即缓缓转头看向身边青年俊美的面容:“你喜欢这种类型?”
燕时洵挑了挑眉:“需要把月老这个身份,加入我对你的怀疑清单中吗?”
先是觉得他喜欢张无病,现在又觉得他喜欢安南原,什么毛病?
“如果我是月老的话,一定会主动为自己牵上红线,毕竟那可是天地源头承认的因果,不用我再自己想办法。”邺澧笑着应道:“可惜事实是,月老已经死亡很久了。”
燕时洵在心中默默将邺澧的话记在了起来,并在后面备注:知晓天地大道崩塌的情况,很可能与当时的神明所关联。
……难道是哪家供奉神明,能与神明直接沟通的流派的老祖?
跟着李乘云到处游历时,燕时洵没少见过那些修道有成的奇人高功,他们就是世人口中的“隐士高人”,实力强横到远超这个时代的道家认知,但却从不轻易出山,只在必要时出手支应。
而那些人中,很多人都已经上百高龄,面容一直维持在年轻时模样的也不在少数。
道不言寿,修身法自然。
在燕时洵看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他也以为邺澧大概率是这类人。
只是,隐士出山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那件事终于开始发酵了吗?
燕时洵看向邺澧的眼神中,不动声色的带上了探究之意。
邺澧听出了燕时洵的意思,看向安南原的冰冷危险的眼神也缓和了下来,安南原在他的视野中重新变成了一团没什么存在感的空气。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安南原一抖,觉得一股冷气顺着自己的脊骨蔓延上来,起了他一身鸡皮疙瘩。
像是刚刚有什么危险,在从他身后靠近一样。但是他疑惑的往两边看了圈,发现张无病等人都神色如常,并没有表现出异常来。
在村子里大逃杀的后遗症吗?总觉得后面有人想杀自己。
安南原心里嘀咕了一声,没有再放在心上。
“那请问,既然节目组在家子坟村没有遇险,为什么直播里会拍到燕时洵浑身是血的形象呢?”
一名娱记忽然提高了嗓音,高举起一张被放大洗出来的照片,让周围一大片人都看清了照片上燕时洵明显重伤的模样。
很多人顿时一片哗然。
而张无病等人心中“咯噔!”了一声,暗道:来了。
他们一直在防备着有心人拿这个问题做文章。
虽然当时在官方发现不对劲后,就立刻对直播进行了封锁,准出不准入,也锁定了直播的截屏录屏功能,但毕竟盯着这档节目的人不少,不排除有人会在当时用其他设备拍照保存下来。
而因为官方封锁消息,所以燕时洵的粉丝并不清楚燕时洵受重伤的事。
很多燕时洵的粉丝虽然刚刚没有见到心心念念的偶像,但也知道燕时洵不喜欢粉丝太追捧他,之前还总是劝她们回去上班上学,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所以燕麦们也都乖巧的等着,还会主动帮助维持秩序,劝其他人的粉丝不要太激动,她们只是踮着脚张望,想要看到燕时洵的身影。
此时乍听到那娱记这话,燕麦们顿时就急了,刚刚的乖巧等待也都暂时扔到了一边,想要向张无病等人寻求一个准确的答案。
“导演,我家燕哥真的受伤了吗?”
“小病,小病!燕哥还好吗?”
“南原哥哥,他说的是真的吗!”
……
繁多的声音交织在一处,急切的粉丝们也都不自觉的往前涌动,几乎要冲破安保手拉手围起来的人墙,令张无病满头是汗,难以招架。
“放心,燕哥一切都好。”
“没有,这都是不实的消息。节目组确实在农家乐遇到了一点与村民的小矛盾,但并非网络传闻里那样危险,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具体请等官方发布的公告,我们会说明一切。”
……
眼看粉丝们逐渐被安抚下来,那名娱记又煽风点火的故意大声道:“那燕时洵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有鬼可是他亲口说的!”
粉丝们愕然。
但不等她们有什么反应,却听一声轻轻的呵笑声,从节目组众人身后传来。
这本来应该微不足道的一声,却顷刻间就传到了众人耳边。
粉丝们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本能的安静了下来,往节目组众人的身后看。
就像是摩西分海般,刚刚还站在张无病身后的工作人员们,都齐齐的向两旁分开,让出了中间的一条路。
燕时洵迈着长腿,悠闲而自然的从最后面走来,轻松自得像是在自家院子里看风景,丝毫没有把娱记的质问放在心上。
张无病愕然回首看着燕时洵,然后担忧的凑过去压低声音问:“燕哥?”
燕时洵顺手揉乱了张无病为了见人而打理得整齐的头发,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到最前方。
刚刚还吵闹的现场,现在只有安静。所有人都看着燕时洵,等待着他说些什么。
燕时洵向那个眼带错愕的娱记扬了扬下颔,问道:“你刚刚说,我亲口说有鬼?”
娱记连忙回神,不服气的梗着脖子道:“是啊,我有证据!你之前在直播里和一个男的说的话,我们可全都拍下来了。”
见娱记这么有底气的样子,一些怀疑是娱记瞎编的粉丝,也开始被带跑,犹豫的开始觉得娱记说的可能是真的。
毕竟有证据呢。
但燕时洵却没有像娱记预想中那样惊慌失措。
他点了点头,平静的道:“看来你已经有物证了,但还不够啊,人证呢?”
娱记心中一喜,以为燕时洵这是要和他对线。要知道,多说多错,只要燕时洵的话说出口,他转身就能报道成“燕时洵恼羞成怒,当众发脾气。”
却没想到下一秒,燕时洵的眼眸里泛起嘲讽的笑意,悠闲的双手插兜,道:“不如这个人证,我来给你吧——我说,你现在肩膀上,就趴着一只鬼。”
此话一出,全场错愕,不明所以的看向燕时洵。
娱记也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假惺惺道:“燕时洵你这是面对铁证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燕时洵不受任何人干扰,竟然扬了扬下颔,指示着娱记肩膀位置,开始描述起来:“是个女性,20岁左右,身高160左右,红色卷发,身材偏瘦,穿正红色女式修身西装,脸上大幅度擦伤,左肩骨折,胸口插入铁片……”
他的描述细致入微,视线一直落在娱记身上,偶尔还皱下眉,像是真的在现看现描述一样,真实到令人不敢细究,让周围原本并没有当回事的人们也渐渐开始严肃起来,看向娱记的眼神带着惊悚。
而随着燕时洵的描述,娱记的表情从不屑变得惊恐,还有一些对娱乐圈的事情比较熟悉的粉丝,也渐渐听出了不对劲来。
“这,这不是上个月因为被狗仔追,而出车祸死了的偶像女团成员吗!”
“是的!红色西装,正好是女团打歌服!那天出事的时候她们刚刚下班。”
“什么意思,燕哥是说那个女团成员变成了鬼站在他身后吗?难不成当时造成车祸的那个狗仔就是他??”
各种质疑的说法开始变得杂乱,周围的人群看向那名娱记的眼神也变得怀疑了起来。
那个时候,刚好是节目开播,燕时洵还在规山录制中,不可能亲眼看到那起车祸。
而很多燕麦都很清楚,燕时洵是个连社交账号都没有的人,对娱乐圈的事情根本漠不关心,不像是会知道这起车祸的样子,毕竟那个女团是刚出道的,除了圈内和粉丝,很少有人关注。
这样一来,燕麦们看向娱记的眼神就更加不善了起来。而安南原粉丝中也有一些与那个女团的粉丝群体重合的部分,此时看上去表情很是错愕,恨不得直接冲上去拎着娱记的脖领子质问,吵吵闹闹的质问声将娱记淹没。
娱记顿时慌了神,他咽了口口水,强作镇定道:“燕时洵你不要以为你可以转移话题!这世上哪有鬼,你不要乱说!”
而凭着一句话,就将场面引导到目前状态的燕时洵,却毫无被质问的自觉,而是悠悠闲闲的点了点头:“哦?原来世界上没有鬼啊。”
燕时洵轻笑,微微前倾身躯:“我看你刚刚义正辞严指责我的模样,还以为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呢。”
娱记顿时梗住。
而周围其他人这时也才反应过来:对啊,刚刚他还说燕时洵亲口说有鬼,还想把节奏往节目组遇到了鬼的话题上带呢!
娱记注意到了周围人的表情,有心想要补救,但话题的节奏却已经被燕时洵牢牢抓住,主动权被拿走,他想要补救也来不及了。
“怎么有人会把平日里的玩笑话当做事实呢?都是成年人了,这位朋友,有点自己的判断力比较好,不然我会怀疑你对于事物的理解能力,以及你是否有做记者的资格。”
燕时洵懒洋洋的道:“要相信科学,懂吗?别让大家以为你所属的杂志是在宣扬封建迷信思想。”
燕麦:噗!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众目睽睽之下,心里有鬼的娱记已经慌得大脑无法转动,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反驳。
他仓皇的看着周围虎视眈眈围过来想要问清那起车祸的粉丝们,竟然一转身……跑了!
在面对无法处理的事情时,大脑的第一指令都是保护,人会本能的逃避。
而娱记猝不及防之下被燕时洵掀了老底,又被打乱了节奏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于是第一反应的跟着本能行动。
粉丝们顿时一片哗然,有一些喜欢那个女团的粉丝们看向娱记背影的神情,已经变得愤怒。
“既然那位娱记朋友和我开了个玩笑,那我也礼尚往来,和他开了个玩笑,大家别当真。”燕时洵挑了挑眉,悠闲道:“科学,懂吗?”
燕麦们:“懂!我们特别相信科学!”
燕时洵满意点头,随即视线移向旁边还处于懵逼中的其他娱记和自媒体。
“你们呢,还有什么疑问吗?”
他俊美的面容上带着“和善”的笑容,完全看不出一分钟之前,他用几句话彻底扭转了对节目组不利的舆论局面,将娱记吓得落荒而逃。
枪打出头鸟。
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同行竟然能出现这种状况,其他本来就惯会见风使舵的娱记们,在燕时洵扫过来的这一眼中,几乎齐齐的向后退了一步,你看我我看你,没有谁敢第一个说话。
“你们中应该很多人都看到了刚刚那位朋友带来的照片,虽然很无奈,但我也趁着这个机会澄清一下好了。”
燕时洵抬手,解开自己黑色衬衫的两个扣子,露出了大片胸膛,又挽起衬衫袖口,线条流畅的小臂出现在众人视野内。
燕麦们:“!!!”
我的妈呀,燕哥脱衣服了!!
燕麦们顿时两眼放光,也忘记了自己刚刚本来想要说什么来着,虎视眈眈的盯着燕时洵形状漂亮的修长手掌,跟着他的手指一路向下看去。
其他就算不是燕麦的粉丝也都惊呆了,没想到竟然会有这种美男“脱衣”的福利。
一时间,诺大的场面没有谁说话,安静得能听得清某些人“咕咚”吞口水的声音。
但是燕时洵也只是到此为止,并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家现在也都看到了,我并没有像图片中那样重伤。”
他刻意的动了动手臂,表示自己一切如常:“我确实对新环境毕竟好奇,就约了人想一起在农家乐里散步。但你们也知道,村子里的夜晚不比城市,没有照明的灯,我一脚踩空蹭破了点皮肉,仅此而已,并不像网络上传言的那么可怕。”
燕时洵语气轻松的道:“真要像网络上的说法,我还能站在这里吗?”
众人恍然大悟:“是哦!那些营销号也太能扯了,怎么会有人伤得那么重还能行动自如啊。”
“是啊,我们现在不是看得很清楚吗,燕哥身上都没有伤啊。要是真的,昨天到现在才几个小时?怎么可能好得那么快。”
“不过……”有个声音弱弱的道:“我当时看直播,燕哥你衣服上都往下滴血啊。”
燕时洵平静以对:“错觉。农家乐周围都是红叶,月光下看不清楚,加上节目组设备不行,画面重叠,才造成的假象。”
旁边的张无病看起来快要憋死了:我买的最好的设备,最好的!说谁设备不行……算了,这是我燕哥,亲的!打不过。
无论周围的人问什么,燕时洵都姿态轻松的应对,很快就将节奏和论调导向了正常的方向。
能来接机的,几乎都是粉丝中最铁杆的,或是好奇心重、喜欢各种舆论八卦的,可以预见到,她们回去后也会在网络上成为一股声音,将燕时洵和节目组今天的答案发到网上,引领舆论。
至于那些娱记,他们看向燕时洵的眼神都隐含着恐惧。
圈内人,他们其实各自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大概知道月前那起车祸是哪家导致的,也第一时间拿到了车祸现场照片。却没想到燕时洵直接将那车祸死亡的偶像临死前的模样,说得分毫不差。
他们可不相信燕时洵是开玩笑!
虽然明面上不能说,但是娱乐圈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相信这些东西,还有明星私底下供奉些鬼神以获取运气。他们这些娱记常年和这些打交道,自然也知道。
此时,燕时洵在他们眼里不再是“新晋高人气素人”,而是变成了“真的懂阴阳事的大师”,后面可能还带个标记——“不能轻易招惹”。
于是在这种良好的局面下,燕时洵很快就结束了大部分舆论中关于鬼神问题的争议,在巧妙而不动声色的掌控了全场主动权后,将舆论引导到了节目组之前和官方舆论小组讨论好的方向上,然后功成身退,将剩下的事情扔给张无病,自己悄然后退。
除了导演组的几个人,其他嘉宾都从机场离开,前往之前就预约好了的医院。
燕时洵重新抬手,将自己的衬衫整理好。
他刚刚取了个巧,刚刚好让衬衫敞开时露出的是自己没有受伤的地方,而将自己肩膀锁骨,连同着腹部的绷带,都严实的掩藏在衬衫下面。
不过因为他刚刚的动作,肩膀上的伤口有些崩开,此时洁白的绷带上渗出了点点血液。
而燕时洵刚刚还挂在唇边的笑容,也荡然无存。
看到这一幕的安南原顿时有些紧张:“燕哥,要不要叫医生过来?”
别人不知道,但是嘉宾们却都很清楚,燕时洵确实是受了重伤的。从来没有受过重伤的安南原,光是想想那时自己看到的血肉模糊皮肉翻卷的场面,就怕得浑身汗毛直立,感同身受般幻痛。
燕时洵的眉眼间含着倦意,却行动自如,完全看不出他的大腿上也被穿了个洞。
“不用,很快就到医院了。”
“可是我看美剧,不都说会感染吗?”安南原忧心忡忡的跟在燕时洵身边,试图伸手去扶他:“真的,我看的那个医疗剧里面,有个病人就是这么死的。”
燕时洵:“………”
这人真会说话。
燕时洵无语:“少看点疑难杂症的美剧。”
邺澧早就看安南原不顺眼了,只是顾虑着燕时洵才没有动作。此时他见燕时洵明显不想和安南原继续说话,立刻迈开长腿上前两步,隔开了两人。
他冰冷的目光漠然的瞥向安南原,似乎在说——你再靠近试试。
安南原抖了一下,本能般有些畏惧。
邺澧走在燕时洵身边,抬起手掌从他的肩膀上拂过:“你也很擅长这个。”
燕时洵只觉得伤口崩开的肩膀上划过一道清凉,侧首看去时,就发现绷带上的血迹没有继续蔓延下去。
看来是血已经被止住了。
这个符咒效果……
燕时洵挑了挑眉,在心中记了一次,嘴上却道:“应对舆论吗?也不算是,以前我走街串巷,总是要面对很多对鬼神好奇的邻里,已经处理得顺手了而已。”
“不过,你也觉得这算个优点?”燕时洵的目光短暂的瞥向后面的安南原,眼带赞许:“张大病可以考虑向他学习一下。”
“不。”邺澧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我只认为,你掌控局面的模样,很耀眼。”
至于旁边的安南原,不过是个有名字的空气而已。
安南原:“阿嚏!”
在上车时,邺澧手扶着车门,挡在了燕时洵的身前。
“你刚刚向那些人说,约人散步?当时只有你我。”
邺澧的眼眸里满是浓郁笑意:“我听说,有一种含蓄的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在月下散步,向对方说“今夜的月色真美”。你也是这样想的吗,时洵?”
燕时洵:……我身边的人都奇奇怪怪。
“我们什么时候,关系好到可以直接称呼对方昵称的?”燕时洵无语的绕过邺澧,径直上车:“还有,少看点电视剧。你是被安南原带坏了吗?”
“啊?”
被点名的安南原,迷茫的扭头看来。
燕时洵:“没说你,睡觉去吧。”
严重缺觉的嘉宾们,大都趁着前往滨海市医院的车程,抓紧时间补觉。
但燕时洵却没有,而是给宋辞发了条消息:[出车祸的女团是你家公司的?]
小少爷宋辞没什么睡意,正拿着手机回自己家人消息,就看到从软磨硬泡加上燕时洵之后来自他的第一条消息。
他本来也信了燕时洵的话,以为是燕时洵临时编的,但现在看,好像不是啊!
说到有关鬼神的话题,小少爷立刻就振奋了起来。
他回头看了眼坐在商务车最后排的燕时洵,回道:[所以真是那个人干的吗?]
燕时洵:[听小病说起过你家的业务范围,你们应该能处理好,对吗?]
宋辞很少被谁委以重任,都拿他当小孩子看。此时看到燕时洵一副将事情交给他的口吻,顿时生出万丈豪情来,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后排向燕时洵骄傲的打包票。
但浑身散发着寒气,像个冰柜一样的邺澧,还是让宋辞缩了缩,没有行动。
饶是如此,宋辞也立刻干劲十足的和家人说了这件事,并严厉的表示他一定要追责到底。
这可是燕哥对他的信任,他不能被小瞧了,他一定能做得比张无病还好!
张无病对自己莫名被拿来比对的事情,一无所知。
而宋辞哥哥:“??”
这个弟弟,今天怎么转了性子了?
燕时洵轻笑了一声,收起手机假寐。
邺澧磁性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笑:“很高兴?”
燕时洵“嗯”了一声,没有睁眼的回道:“这不是很好,把事情交给对应的人处理。”
“下次,你可以试着交给我。”邺澧低声在他的耳边道:“我是你对应的人。”
一直靠着意志力强行压制的困意和疲惫袭来,燕时洵也没怎么细想邺澧的话,只带着困意含糊道:“下次再说。”
拉上了车帘的昏暗车辆内,很快就陷入了一片沉睡的安宁中。
邺澧垂眸,定定的看着昏沉睡去的燕时洵,目光带着他都没有意识到的暖意,从燕时洵俊美平静的睡颜上一点点描绘过。
而他的脑海中,却不自觉的跳出刚刚燕时洵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受伤,而动作优雅自如的解开衬衫扣子的那一幕。
黑色的衬衫下,是线条流畅结实的胸肌,不是没有晒过太阳的白皙,而是充满了力量美感的蜜色。让人不由自主的开始想象,如果是汗珠凝聚在肌肉上要落未落,是怎样的狂野性感。
而燕时洵的小臂也顺着他不急不缓的挽上袖口,而绷出好看的弧度,在黑色衬衫的映衬下,显得如此诱人,简直是在引诱人伸手去触碰,想要试试那是怎样光滑温暖的触感。
没有人会因为燕时洵的俊美而认错他的性别,他就像是被西装约束的顶级狩猎者,平日里懒洋洋没什么精神的晒着太阳,却不会有人胆敢上前试其锐利。
直到他的衬衫被解开,那份不羁而锋利的力量之美,才终于毫无保留的显露在所有人面前。
……大型猫科动物一样。
不知道他的发丝,是否也像猫科的毛发那样好摸。沿着耳朵顺毛下去的时候,也会像猫科动物那样,发出“咕噜噜”的舒服声音吗?
邺澧因为自己的联想而心神动摇,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看向燕时洵的眼神炙热到让他在沉睡中也警惕的皱起了眉,像是察觉到了危机。
而邺澧却忽然觉得,周围的空气如此燥热。
不知道是车内的空调打得太高,还是因为他自身不适应人间的温度。或是……别的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
不过,邺澧在注视燕时洵的睡颜良久后,在确认对方已经睡得很沉不会轻易醒来后,便缓缓伸出了手掌,向着燕时洵的面容而去。
他的表情严肃,本来就冷峻的俊容显得更加威严,像是要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谨慎到不能有一点差错。
燕时洵长长的眼睫垂着,眼下带着点熬夜后的青黑。
在这样近距离的注视下,邺澧才发现,燕时洵原来有这样长的眼睫,浓密而漂亮,鸦羽一般。
他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燕时洵每次抬眸看他时,让他心跳一瞬间不正常的原因了。
一定是因为燕时洵的眼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个能斩神杀鬼的强悍驱鬼者,却有这么好看的睫毛与眼眸……
邺澧觉得自己的手指有些痒,想要去试试那眼睫从指腹刷过时的触感。
但是他的手停顿在空中,犹豫了片刻,最终却还是轻轻的落向燕时洵的耳边,替他将睡得凌乱的发丝轻柔的挽到耳后。
顺滑微凉的发丝从修长的手指间撩过,带来一阵令人安心的痒感,像是落在了心口。
邺澧难得的,目光有些恍惚。
而燕时洵因为睡得很沉,放松下来的肌肉减弱了对身躯的掌控力,他的头一点一点的,开始向着旁边的车窗滑去。
邺澧眼疾手快的伸手一捞,让燕时洵的头枕在了他的手掌上,肌肤相触,带来一阵温热和光滑的触感。
那一瞬间,他连呼吸都放轻了,不想吵醒燕时洵。
然后,他轻轻的托着燕时洵的脸颊,让燕时洵从倒向车窗的方向,改向倒入自己的怀中。
他结实的胸膛上,靠过来一片温热的重量。
燕时洵枕着邺澧的胸膛,依旧处于沉睡之中,没有反应。只是下意识的蹭了蹭脸颊旁边的位置,为自己找了个舒服些的地方。
他的脸颊,恰好侧躺在邺澧的心口处,耳边就是邺澧的心脏。
邺澧的心跳瞬间重归平稳,唯恐吵醒怀中的人。
他虚虚怀抱着燕时洵,帮他调整了一个不会硌到腰腹上伤口的姿势,然后表情平静的目视前方,像是怀中多了个人,对他半点影响也无。
——但他唇边的笑意,出卖了他。
第116章 故我思在(2)
张无病没敢耽误半点,还远在家子坟村的时候,就已经联系好了滨海市最好的私立医院,只等燕时洵到达医院就立刻进行手术。
毕竟燕时洵的伤势虽然经过他自己的紧急处理,也大致由官方救援队的急救医生处理过,但是在身上开了好几个洞的伤势,绝非符咒和急救就能够治好的。
张无病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虽然在机场时燕时洵几句话就将局势扭转过来,让无论是节目组还是官方舆论小组都松了一口气,但是张无病却时刻惦念着燕时洵的伤,恨不得当众把燕时洵赶去医院。
等燕时洵和嘉宾们终于离开机场时,张无病这才松了口气。
嘉宾们的车抵达医院时,立刻就有早准备好的医生和担架冲了过来,准备接重伤患:“病人在哪!”
主诉腰腹多处贯穿伤,这人要再不急救怕是要挺不住了!
燕时洵睡得很熟,连日的疲惫全部反扑过来,让他即便想要保持警惕也做不到,意识沉向深海。
邺澧不太忍心叫燕时洵醒来,但是他看着车外的医生,也知道这是燕时洵的选择。
——燕时洵连力量都要亲自掌控,怎么会任由不知底细的人来全权帮助自己?
于是,邺澧伸出冰冷没有温度的手掌,轻轻捧起燕时洵睡得温热的脸颊,修长的手指在他的肌肤上幅度不大的滑动。
“时洵?已经到医院了。”邺澧磁性的声音压得很低,想让燕时洵尽可能没有难受感的自然醒来:“你该去做手术了,医生在等你。”
前排因为医生的询问,而扭头看向后排的嘉宾们:“!!!”
卧槽,这人什么来头?竟敢和燕哥坐得这么近,不怕被燕哥打死吗?
不对,这人什么时候出现在车上的?他们认识这人吗?
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之下,燕时洵睫毛颤了颤,意识还没有回神就睁开了双眼,眼眸中还带着没睡醒的茫然。
不是平日里桀骜而性感的锋利,而是睡成软软一团的温暖。
邺澧还是第一次见到燕时洵这种模样,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人间的温度影响了,心脏竟然像是要融化了一样,软得一塌糊涂。
“时洵?我抱你下车。”
——他的驱鬼者,既然想睡那就继续睡,谁规定的生人一定要自己走路?
邺澧身体力行的表示他绝不是在开玩笑,说着,他就一手环住怀中燕时洵的后背,另一手就准备抱起燕时洵的长腿。
因为疲惫加上睡眠,燕时洵的体温有些高,此时被邺澧过低的体温冰得一哆嗦,有些回神。然后他就看到邺澧一副想要公主抱的架势。
燕时洵:???卧槽,这人疯了吗!
燕时洵立刻起身,一手推开邺澧的胸膛,戒备的看向他。
邺澧从善如流的松开他,无辜的扬了扬手臂,示意自己什么都没做:“医生在等你,我看你没反应,才想要抱你过去。毕竟你伤得不轻,不能拖延。”
燕时洵狐疑的上下打量了邺澧两眼,但邺澧却只有满面坦荡,看起来并不像说谎的样子。
……是他太敏感了吗?
此时,他也已经听到了车外医生的声音,于是向邺澧点了点头,道:“谢谢,但是不用了。”
“我不喜欢有人靠我太近。”燕时洵似笑非笑的扫了邺澧一眼:“你想要体验一下睡梦中被杀吗?”
之前燕时洵拒绝邺澧同床而眠的一个理由就是:吾好梦中杀人。
邺澧也想起了这件事,薄唇带笑:“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呢?”
但燕时洵没有听到邺澧后面的话,不想让医生等太久,他已经推开车门迈开了脚步。
倒是坐在前面一排的安南原听到了这句话,立刻回头用惊悚的眼神看向邺澧,仿佛在看一个变态疯子。
邺澧掀了掀眼眸,冰冷的回望过去。
没有燕时洵在身边,他立刻又恢复了往日里不可冒犯的威严模样,只一眼就看得安南原浑身发抖,求生本能的拔腿就下了车。
而本来已经做好准备,看到一个重伤到不能自主行动的病人的医生护士:“???”
“电话里说的那位重伤患者……”医生迟疑,不敢认。旁边的护士也频频往打开了的车里看。
燕时洵平稳走到担架旁边:“是我。”
医护们:“……?”
兄弟,你看起来比正常人都健康。哪有人能在受了那么重的伤之后,还行动自如的?医学奇迹还差不多。
但是在比对过电话里所说的身份,又亲眼看着燕时洵解开衬衫,露出被绷带层层缠绕的腰腹后,医生不得不承认,燕时洵就是他要等的重伤患。
医护们看着燕时洵的眼神,顿时惊悚而探究了起来:真是见了鬼了!竟然真的有人能做到。
燕时洵营业性微笑。
:)
……
节目组回到滨海市的消息,也迅速在社交网站上流传开来,不少紧张关注着这档节目的观众们,顿时松了口气。
“太好了呜呜,我昨晚都没有睡好觉,生怕出什么事情。”
“如果换做其他节目因为直播信号出问题黑屏,我一定觉得这个节目组不负责任,一点都不细心。但是如果是这档节目……太好了!真的是因为信号问题而不是其他原因!”
“胡思乱想一晚上,看到从机场传回来的照片,所有人都平安无恙,我的心才落回来。”
“昨晚我就蹲在主屏啊,黑屏了都没放弃。直播信号一恢复我差点激动哭,结果就让我看到燕哥一身血的样子,我的妈呀,那一瞬间我心脏都差点停跳。”
“我也!所以我今天一大早就去机场接机了,燕哥没事真是太好了。而且最关键的是,我还顺道收获了福利嘿嘿嘿。”
“燕麦心满意足,已经死而无憾了。”
“我也,安详躺平。”
“啊~~~燕哥好帅嘤嘤嘤!都怪我当时惊呆了没有想起来拍照片,不过我现在还在我家车座上扭得像个蛆一样荡漾。”
“……??”
“哦,其他没有接机的人应该还不知道在机场发生了什么吧。也对,那几个娱记都被燕哥吓得够呛,估计是没有胆子乱写(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燕哥这种解围方式,帅我一脸好吗!)。燕哥今天为了证明他没有受伤,脱衣服了!脱衣服了!!!那个肌肉,那个线条,吸溜~”
“!!!卧槽,损失一个亿呜呜。”
当燕麦们按照平日里的习惯,登上社交平台想要在标签下打卡签到时,就发现首页飘着一排鲜红的大字:燕哥脱衣福利!
没有参与机场接机的这部分燕麦:“???”
大概是因为燕时洵在此之前从不关心娱乐圈,也不像其他偶像明星一样,会定期营业,发自拍动态。所以无论是燕麦还是这档节目的观众,都已经渐渐从最开始粉上燕时洵和这档节目时的激动,变得岁月静好。
就连有看不惯燕时洵的名字,霸榜实时热度榜的其他家粉丝,来#燕麦#的标签下挑衅,燕麦们也都亲亲热热的拉着对方说话,不管对方骂什么,都热情的安利燕时洵。
#粉燕哥吗?会算命会杀鬼,还会让你相信科学[狗头]#
#自从粉上燕哥,麻麻再也不用担心我的科学啦!#
#你订阅,我订阅,燕哥明天就开号!#
听得其他家粉丝们目瞪口呆,洗脑到自己也不自觉的想要领个燕麦徽章,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才这么奇怪。
别人家的安利语不都是“唱跳一绝,艳压群芳”这类的吗?怎么到了燕时洵这,就变成会算命了?这是什么,神棍型偶像吗?
在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干了什么的别家粉丝们,立刻落荒而逃,谈及燕麦色变,都说他家有毒。
堪称娱乐圈粉丝里的一股泥石流。
但万万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从不营业的人,竟然有一天,当众脱衣!
刺激![鼻血狂喷也要点赞.jpg]
——虽然燕时洵只是解了两个衬衫扣子,但是燕麦们已经选择性的忽略了。
而大概是因为燕时洵带来的反差实在太大,以致于有关他的热度迅速上升。
燕麦们就像是压抑了许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所有的热情都在几张机场路透图中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实时热度榜上,#燕时洵脱衣#的标签一刷新就上升一位。
导演组还没有离开机场,标签就已经直接顶到了热搜第一位。
彻底爆了!
标签里,是一张高清近距离拍下的燕时洵在机场时的照片。
他微微垂眸,长而浓密睫毛在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几缕发丝从耳后散落到额前,而唇边的笑意玩味。他一手插兜,一手放在衬衫前,修长的手指正在解着纽扣,结实漂亮的胸肌隐藏在黑色衬衫下,半露不露。
却更为诱人。
让照片外的人想要伸手,帮他解开挡住好风景的该死的衬衫扣子。
这是最顶级的诱惑和美色,带着令人血脉喷张的浓郁荷尔蒙。可偏偏燕时洵却像是丝毫不知道自己拥有着怎样的魅力,俊美的面容半点这种意思都没有,认真到他好像在做的,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所有的燕麦们甚至好奇点进来的路人,都像是过年一样兴奋,变成一排排土拨鼠在评论区里疯狂“啊啊啊!”。
有几个不甘心的营销自媒体本来还想要出通告,暗指节目组掩饰遇险的实情对嘉宾们不负责任,却没想到在燕时洵这样的热度之下,所有的通告都无人问津。
就算他们熟练的买了大量的水军投放,硬生生把相关标签顶上实时热度榜,点进来的人也只是不屑一顾的撇撇嘴,反倒觉得写出这种稿件的自媒体是个智障。
开什么玩笑?真要是那么危险,燕时洵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并且看起来还一点事情都没有?
没看到那照片里,燕哥的胸肌有多大……啊不是,多光滑……咳,多平整吗?根本一点伤都没有好吗?
燕麦们:燕哥的肌肉就是真理!所以能再多解两个扣子吗?
自媒体们一脸懵逼,有关于“心动环游九十九天”节目组的舆论风向,却已经在燕时洵的一张照片下,被彻底扭转。
甚至不需要官方舆论小组出手。
看着这样的局面,官方舆论小组心情复杂,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
——做了十几种危机应对方式,却万万没想到,事情被以这种清奇的角度解决了。
不过,只要顺利渡过危机,结果是好的就行。
舆论小组的组长无奈的笑着摇摇头,向官方负责人复命了。
而在得知目前节目组的嘉宾们,都在滨海市私立医院进行身体检查后,很多娱乐媒体都一窝蜂的涌去了医院,想要拍下几张照片。
要知道这可是现在最热的话题,谁要是能多拍几张燕时洵的照片,谁就拥有了流量!
但是张无病会订下这家医院,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家医院,是张家和其他富豪人家都会选择的私立医院,除了医术高超,对隐私性的保护也非常重视。别说只是几个小小的娱乐媒体,要知道当年想要趁着某位富豪住院暗杀他的人,都被医院的安保系统按下了没能进的来。
事关燕时洵的安全,张无病可半点不敢怠慢。
而等导演组在处理好几场的事情后,又马不停蹄的与官方进行了沟通和解释,然后立刻赶往医院的时候,燕时洵的手术也已经完成。
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时,主刀医生还带着怀疑人生的表情——这位病患的伤是不是太听话了点?而且,为什么血液说不流就不流了?
一直坐在手术室外静静等待的邺澧,立刻迎了上去。
“病人家属?”医生没有多想,看到邺澧远比其他人更快一步的动作,下意识就把他当做了燕时洵的哥哥或其他什么亲戚,同时在心里感叹:这家人的基因也太强了!
邺澧的动作一顿,随即立刻自然的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医生也将一些术后注意事项告诉了邺澧,像他往常已经做熟悉了的那样。
邺澧听得很认真,严肃的神情看上去像是在完成比天地大道更重要的事情一样,甚至时不时还会追问几句。
“大腿上的伤虽然幸运没有伤到动脉,但贯穿伤是擦着骨头过去的,平常还是要多注意。”
医生最后不由小声的感叹道:“正好避开了所有要害,这种幸运程度,真是老天都不收他啊。”
邺澧的眼眸里浮现冰冷的怒意,像是因为医生的描述,而又想起了之前造成了燕时洵满身伤口的杨朵。
“就算他敢死,谁敢收?”邺澧淡淡的说完,就向医生点了点头,算是道谢。
难得的对除燕时洵之外的人,表现出了善意。
旁边的护士在放松下来跟手术的紧张之后,也笑着和同事打趣道:“看起来怪吓人的,没想到性格经常出乎意料的好相处。”
旁边年长些的同事见怪不怪道:“可能刚刚手术台上的人,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人吧。我们救了伤者,就相当于救了他的世界,就算脾气再差的人都不会对救了重要之人的医护发脾气的。况且……”
年长的同事抬头看了眼邺澧已经跟着燕时洵的病床走远了的背影,沉思道:“这人看起来也不是脾气差的,反倒像是常年身居高位的——估计又是哪家权贵吧。”
毕竟这家私立医院里,天上掉个饭碗都能砸到个有权有势的人物,他见得多了,自然也就能分辨出哪些人是不能惹的,知道什么样的人是真正大权在握的。
“他对他弟弟可真好。”护士羡慕的道。
“弟弟?”年长的同事一脸古怪的看着护士:“怎么看,那两个人都是情侣吧?”
护士惊愕:“啊?”
“肯定没错。”他想着刚刚看到邺澧看着燕时洵的那一眼,肯定道:“那是看着自己全世界的眼神,他应该深爱着自己的爱人吧。”
资历没那么深的护士已经被自己的同事搞糊涂了,但是此时从走廊里飘过的一道红色女人身影,却眼神复杂的看了看这两个医护人员,又看了眼那边已经走得看不见背影的邺澧,恐惧的缩了缩,终究还是没能克制得住从魂魄深处涌上来的畏惧,追上前去。
不过……爱人什么的也太离谱了吧。
没有人看到的红色西装女人,默默吐槽着想到:虽然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那种存在,怎么可能会爱上其他人?还是个活人?
……
张无病赶到医院的时候,所有的嘉宾都已经做完了身体检查,但他们没有待在各自环境良好清幽的病房里,而是正聚集在一起说说笑笑的。
综艺咖虽然穿着病号服,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敬业程度,还在手舞足蹈的向其他人描述着自己在梦里看到的东西。
他压低了声音,幽幽的道:“那些腐烂的尸骨,就一直在树林里看着我,我本来想要跑,但一急却在原地一直打转,不管我怎么跑都跑不快。前面有死鹿挡着,后面有死人追我,就在这时……”
嘉宾们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的等着综艺咖继续说下去。
“你们在说什么呢?燕哥怎么样了?”
嘉宾们被猛地一吓:“卧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卧槽!!!”
张无病也被吓得六神无主,“啊啊啊啊!”一顿狂喊。
几人堪称凄惨的喊声传到病房外,不仅把路过的人和隔壁的病人吓了一跳,还立刻吸引来了外面的护士。
本来以为是有什么危急病情的护士一把撞开门,就看到几个大老爷们对着天花板长嚎的蠢样。
护士:“………”
“闭嘴!”护士中气十足的一声吼:“你们干什么呢?狼人吗?这里是医院,不要影响其他病人的休息!”
嘉宾们顿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嘎!”的一声闭了嘴,整齐划一的向门口的护士看来。
然后他们才看到了张无病的身影,并且后知后觉的发现——哦,刚刚说话的是张导演啊。
“对不住对不住,我刚刚还以为有鬼站在我身后。”安南原赶紧道歉:“护士姐姐我们错了,你放心,不会有下次了。”
张无病:“???你是说我像鬼么QAQ”
护士上下看了看几个嘉宾捂住嘴可怜巴巴求饶的模样,也放松了下来,交待了一句“保持安静”,就走了。
几名嘉宾这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道:“张导比鬼更吓人。”
张无病:“??”
你礼貌吗?
燕时洵早就将几名嘉宾的情况告诉了张无病,也向他说过,几人中应该只有路星星会不舒服几天,其他人只要去海云观走一趟就没什么事情了。
而检查结果也正如燕时洵所说,几人的身体都没有问题,路星星倒是有些偏头痛,医生本来想开些药,却被路星星拒绝了。
“不用了医生,这不是你能治好的病。”路星星的语气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等我师父来了,给我烧个符喝下去就好了。我这是魂魄不稳,不是外伤。”
医生:……嗯,多加一项脑部CT检查,怀疑患者是撞了脑子。
但即便几人的检查都没问题,短时间他们也不能离开医院。
“等过几天,关于这次节目的风波过去,舆论热度被其他事情取代了之后,大家再自由活动。”
张无病诚恳道:“要不然各位一出医院的门,就有娱记和狗仔扑过来,无孔不入的想要从各位口中得到些有关这次节目的信息。各位不如先在这里安心养神,而且后续如果真的发现有暗伤,也能及时得到医治。”
几名嘉宾都并无异议。
说真的,就算要他们出院,短时间内他们也不想走。
经过了家子坟村的事情,嘉宾们都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被死尸追着跑的,被压在井下动弹不得活活憋死的,被绑架拐卖的……他们在梦中的经历千奇百怪,各不相同,却都真实得过分。
好像那不是梦,而是真实的经历。
或是……以后会经历的事情。
很多从事演艺或创造类工作的人,都拥有远超于常人的共情能力和联想能力。就算给他一个点,他都能联想到立体图形。
更何况这个噩梦如此恐怖而真实。
嘉宾们都被自己的联想内容吓得不行,疑神疑鬼的,如果不是知道燕时洵就在他们不远处,令他们感到心安,他们刚闭上眼睛就会觉得墙角站着鬼,静静的看着自己。
抑或是当自己睡着后,又会陷入噩梦中,甚至那些都会真实发生。
但他们要是在各自家里,可没有燕时洵来救他们。
所以张无病的提议,倒是几位嘉宾求之不得的。
宋辞的家人倒是想接他离开,但是小少爷脾气上来了,一定要守在燕时洵旁边,向他汇报交待给自己的事情的进展。
宋辞哥哥一脸无奈,只能拜托张无病多照顾自己弟弟,才离开了医院。
“大家聊聊天也挺好,其实我也想分享下我的噩梦……”张无病说着,就要在几人身边坐下。
嘉宾们顿时惊恐而异口同声道:“别说!”
参加了三期节目的安南原,对于张无病的经历之惨痛,可是深有体会。
他心有余悸的道:“张导,不是我们不给你面子,实在是你经历的,绝对会是最可怕的,我们不敢听啊。”
综艺咖也连连点头:“本来就不太能睡得着了,张导你要是再这么来一下,就等着看我们失眠猝死吧。”
张无病被逗笑了,他原本也是准备活跃下气氛,缓和下被他吓得紧张的几人。
见目的达到了,他耸耸肩,道:“那你们继续,有什么需要就和导演组的人说,在住院期间所有费用和所需,都由我们提供,别客气。我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安南原幽幽看向张无病:“……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燕哥说张导你凡尔赛了。”
就连路星星都认真的问道:“张导你不怕哪天被谁掐死吗?”
“不怕,除非有人能打得赢燕哥。”张无病笑得骄傲又欠揍,然后赶紧赶在几人动手之前迅速撤离:“你们聊,我去看看燕哥!”
……
麻醉效果消退,燕时洵恢复意识时,就感觉到好像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他颤了颤眼睫,睁开眼睛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色。
只是和往常他的视野不同,房间里干净得就和墙壁家具的白色一样,没有任何飘荡的鬼魂和死气,清爽极了。
燕时洵眨了眨眼眸,从脑海中翻出自己的记忆,确定自己是在医院没错,不仅有些纳闷:怎么回事?医院这么干净?难不成那位同行对医院来了个大扫除不成?
燕时洵最不喜欢的就是医院。
在小的时候,他还和他父母住在一起,也不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出于对父母的依赖和信任,小燕时洵总是会欢欢喜喜的向父母分享自己看到的东西。灯管上趴着半个爷爷,桌子下面藏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姐姐,旁边的叔叔后背上背着老奶奶……
父母逐渐意识到小燕时洵不是在调皮的开玩笑,而是一本正经的指着某个方向,认真的说着令他们毛骨悚然的话。
而因为有病患和伤者,而死亡最密集的医院,这些因为执念而不肯离去的鬼魂,更多。
小燕时洵太小,一开始并不能理解父母为什么每次在医院,都会因为他说的话而脸色大变的打他,但是他记住了疼痛,也因为讨厌疼痛而讨厌医院。
后来,因为一位算命人士的批命,说燕时洵以后周围会都是鬼。所以,畏惧的父母害怕燕时洵害死一家人,而将还是个小少年的燕时洵,扔在了集市上。
那时候,燕时洵很清楚父母的意图,但是他没有追上去,只是站在汹涌的人潮里,冷眼看着父母仓皇离去的身影。
直至消失不见。
他本来以为以后就是自己照顾自己,却没想到,一位温润的青年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告诉他,自己叫李乘云,与他有师徒的缘分。
童年对于医院的记忆淡去后,新的记忆覆盖了情感,但燕时洵却依旧不喜欢医院。
——这里有着太多生离死别。
数次跟着李乘云来医院处理委托,燕时洵都能听到身边那些鬼魂的哭嚎啜泣,也见过比鬼更可怕的人心,因此而深深的厌恶着医院。
后来他独自一人行走,已经能够漠然的面对生死之间浓厚沉重的情感,但却依旧没有对医院改观,只是转变成了在心里厌恶,面上分毫不显。
这也导致了燕时洵在自己的生活里,对医院颇有些抵触心理,非必要,绝不进医院。
因为麻醉的效果还没有完全散去,精神放松又有些恍惚的燕时洵,难得的因为眼前医院病房的白墙,而勾起了回忆。
他的手指无意识的屈起又伸开,带起一点轻微的动作。
但握住他手掌的人,却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动作。
“醒了吗?”
低沉的声音带着笑意,从旁边传来:“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没有防备的睡着,我靠近你,你都没有醒。我都不知道这算是你对我的信任,还是你在等着我来吻醒你——人间是有这样的说法,对吧?”
燕时洵眨了下眼眸,好一会才从脑海中,翻出了这个令他觉得耳熟的声音的主人。
“邺澧?”
“嗯,是我。”
邺澧坐在燕时洵的病床旁,冰冷没有温度的双手握着燕时洵的手掌,腰背自然的挺得笔直,像是将军大马金刀的坐在主帐中,严肃以待战役。
他的姿态漂亮到那些受过专门礼仪训练的明星们见了,都要自惭形秽。
但所有的冰冷和严肃,都在燕时洵睁开眼眸的那一瞬间,荡然无存。
邺澧前倾身躯,笑着问道:“想要什么?”
也许是麻醉影响了燕时洵的判断力,平时绝不会说出口的话,他今日轻易的就说了出来:“房间里,一个鬼魂都没有。有谁来打扫过了吗?”
话一出口,燕时洵就意识到了不对。
他早就学会了将疑问放在心里,这次却像是回到了孩童时代,向着旁边的人盲目的信赖,甚至说出自己看到的东西。
但燕时洵很快就知道,现在已经不是过去了。
因为邺澧并没有像孩童记忆中那些大人一样,露出惊慌失色的表情,让他不要乱说。
邺澧笑着,再自然不过的点了点头:“嗯,不过不是主动打扫的。它们自己跑了。”
他的神态如常,看上去就好像只是听到了一句“脏东西被扫干净了”一样。
燕时洵刚刚紧绷起来的神经,在看到邺澧这副自然的模样,也重新放松了下来。
“你对它们做什么了?”他挑了挑眉,侧首看向邺澧:“别告诉我,你把那些鬼魂都送走了。”
燕时洵说的委婉,实际是在问邺澧,有没有像其他同行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将所有鬼魂打杀。
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我以为,你醒来的时候,应该不想看到房间里挤着鬼。”邺澧接过他的话,回答道:“放心,我什么都没做,它们跑得比兔子都快。”
燕时洵嗤笑:“看来邺澧你也是鬼见愁啊。”
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良好的接受了这个答案。
毕竟按照他的猜测,邺澧应该是某个流派维持了青春容颜的祖师爷,对于这些得道之人,鬼魂会畏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刚刚医生建议你,可以在出院后去买彩票,运气不错,要害一个都没有被伤到。”
邺澧看起来有些无奈:“不过,对于生人而言,就算是你,有些伤势可以避免就没有必要承担吧。下次你可以试着将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像我说的,我是你对应的人。”
“如果你想买彩票,我可以陪你一起。”邺澧语气平淡的道:“几个数字组合而已。”
听这话的意思……是他能知道彩票的中奖号码?
燕时洵惊奇的仰头看着邺澧,对他的认知有多了一些。
不过。
“谢了,不用。”燕时洵不在乎的道:“飞来横财,消耗后续的气运,划不来。如果我想要,自己也可以算出来,只是没有这个必要。”
“况且,我不是因为运气好。”
他笑着,似乎觉得那医生的感叹有些莫名:“我当然知道伤势不在要害,因为那是我计算出来的位置。你以为我和鬼神打了多少年交道?这点取舍还是会的。”
燕时洵本以为邺澧听了这话,会了然真相的笑出来。
却没想到,邺澧的神情阴沉了下来,却像是压抑住了怒气,只放柔和了声音,问道:“你以前,也经常这样不要命的和鬼神斗争吗,时洵?”
“你究竟……受过多少次伤?那些时刻,没有其他人在你身边吗?”
你是,一个人独自面对那些淋漓疼痛的伤势和危机吗?
话音落下,周围空气中波动的细小气流,忽然像是听从了某种指挥,迅速涌向邺澧。
邺澧看向虚空的眼前,像是播放幻灯片一样,出现了一幕幕快速切过的画面。
燕时洵独自一人行走在黑夜之中,他走过的路,滴落着一地鲜血。但他却依旧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扯下自己身上的布料简易止了血,就继续前行。
燕时洵眼眸明亮而锐利,在墓地中一根树枝仅做长棍,就面对周围围绕而来的死尸。
燕时洵,还是燕时洵……那一幕幕里,他的身上都带着伤。
然而始终孤身一人,旁边没有李乘云,也没有其他人的影子。
好像在李乘云离开之后,燕时洵就一直孑孑独行。
他明明有张无病这个朋友,有很多对他感激不尽的委托者,只要他开口,那些他帮助过的鬼和人,都愿意帮助他。
但是,他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
邺澧的喉结滚动,却少见的决定喉咙酸涩。
明明他自己千百年来纵有十万旌旗,却也独自一人行走天地阴阳,也无数次冷眼看待生死离别,自己始终独行。
但当他看到燕时洵的经历和记忆后,忽然就觉得这份孤独难以忍受。
这不应该出现在燕时洵身上。
邺澧看着燕时洵的眼神愣住,眸光波动,汹涌不定。
燕时洵本来对邺澧的问话不太在意,但在不经意与邺澧的眼神撞上后,他却顿了顿,道:“总有代价。”
“你应该知道,因果之中,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燕时洵笑道:“想要驱邪捉鬼,还想一直平安无恙,是不是想得太美好了点?”
“放心,我这不是没死吗,我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邺澧却没有应下这话,他握着燕时洵的手紧了紧,垂眸道:“不,你还不清楚。”
只要你开口,向我请求,我会让你永远不再受伤。
无论生前死后。
因为麻醉消退,大脑也在交谈中开始恢复正常的思考能力和感知能力,所以邺澧刚一用力,刚刚还感知迟钝的燕时洵,就发觉了自己的手掌还在邺澧的双手间。
“你是自来熟吗?我们的关系还没有亲近到能随意上手,还叫对方昵称吧?”
神智回笼,燕时洵也重新成为邺澧更加熟悉的模样,没有放松警惕的抽回了自己的手。
因为医生的交待,邺澧也再次深刻体会到生人的躯体有多脆弱,担心燕时洵因为这一动牵扯到刚做完手术的伤口,所以在燕时洵刚一动作时,邺澧就已经主动放开了手,神情自若的后退了两步,为燕时洵留下了一个令他心安的安全距离。
“虽然现在还没有,但我们以后会的。”
邺澧缓缓直起身,道:“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来了解彼此,不会有任何存在来打扰我们的相处……”
“燕哥?刚问了护士,说你这时候应该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张无病推门进来,还没看到燕时洵就嘴里话不停的道:“我求我妈炖了鸡汤,一会儿就送来,燕哥你昨天都没怎么吃饭吧,我问了护士,说鸡汤没问题的,一会儿燕哥多喝点。”
张无病一抬头,就看到了邺澧好像有点僵硬的背影,和正对着他躺在病床上,却好像是在笑的燕时洵。
他丈二摸不着头脑,奇怪的问道:“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噗!”
燕时洵意味深长道:“小病,养儿千日,用儿一时啊。”
张无病:“?”
燕时洵转而看向邺澧,笑着调侃道:“没人打扰?”
邺澧黑了脸。
第117章 故我思在(3)
燕时洵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时光。
因为这次伤势太重,不仅吓到了张无病,连来送鸡汤顺便看儿子的张妈妈都被吓到了。
滨海大学时期,张无病和燕时洵同寝室,如果不是燕时洵,张无病能在那个乱坟岗上建起来的大学死上一百次。因此,张无病的父母连同私人助理们,对燕时洵都熟悉得不得了,张妈妈更是在听说燕时洵没有父母之后,对燕时洵亲切得和亲生儿子也不差多少了。
——不,应该说,燕时洵的待遇远远超过了张无病。
看着一大早就被送到医院来的补气血的瓦罐汤,张无病目瞪口呆:“我还以为我妈终于记起我这个儿子,从昨晚她开始炖汤的时候就一直感动来着,没想到,竟然是给燕哥的吗?”
窗几明亮的单人病房内,燕时洵好笑的上下扫了张无病两眼:“病号待遇,要不这伤给你?”
张无病打了个抖,立刻闭嘴不说话了。
旁边送汤来的是张父的助理,按理来说本不需要他这个级别的来走这一趟。
但是张父别扭,在看到网络上有关“心动环游九十九天”节目铺天盖地的消息后,虽然知道有燕时洵在,张无病肯定就不会有问题,但还是暗暗担心自己这个从来没有被放出过家门的儿子,所以才让自己的助理跑一趟,让他帮自己看看张无病的状态如何,还嘱咐他多拍两张照片。
助理看着和燕时洵良好互动,一副听话又泛着傻气模样的张无病,想起数月之前张家父子剑拔弩张吵得天昏地暗的样子,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哪怕拿出在燕先生面前一半的样子来呢,董事长也不至于气成那个样子。
不过此次前来,助理还另有任务。
“燕先生,在您录制节目的时候,我们收到了很多想要联系燕先生您的信息。”
助理将装得满满的公文包,放在燕时洵旁边的桌子上:“因为燕先生并没有固定的联系方式,那些人也不知道燕先生的住所,所以不少人都打通关系,将邀请函递到了张家。”
助理公式化微笑:“请燕先生放心,我们并没有擅自为您同意任何邀请,对外说的也只是会代为保管,没有同意传递消息。无论燕先生同意与否,都看您自己的决定。”
燕时洵拿着汤勺的手一顿,目光落在那只公文包上。
张无病看出了燕时洵的意思,伸手将那公文包打开,就看到了里面厚厚的邀请函,上面的署名大多都令张无病眼熟,都是常年在报纸电视上出现的企业家,还有不少和张家交好的企业。
“这么多?”张无病有些生气:“既然知道燕哥不会同意,那你们为什么接?”
助理微笑:“也许,里面会有与燕先生有缘分的呢?”
他转而向燕时洵致意道:“我的任务完成了,就不打扰燕先生养病了。请放心,燕先生不愿意的话,扔掉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助理刚离开,导演组的人就推门进来,日常催促燕时洵开通社交账号。
“燕哥,我知道你不喜欢社交账号,但是现在光是领了燕麦勋章的粉丝就已经快要两千万了,在标签里打卡的粉丝都快要三千万,要是人少还好,但是这么多人,如果置之不理,也不太好。”
负责宣传的工作人员,就差给燕时洵表演一个当场痛哭了,
自从家子坟村的录制结束后,已经过去快要一周了,但是粉丝们的热情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退,反而发酵得越发汹涌。燕时洵没有账号,那就到节目组的官方账号下面催促,让负责官方账号的工作人员头皮发麻,每次发官方说明动态时,都觉得压力山大。
——毕竟燕时洵当时在机场解决了舆论问题后,也有一个副作用。
就是他的人气更高了。
一个没有公司和规划,甚至没有出道的人,仅凭着一档综艺节目露面的那几眼,就能积攒都爱三千万粉丝,这说明什么?
无数娱乐公司和工作室都对燕时洵虎视眈眈,如果不是张无病定的是隐私良好的私立医院,那些无孔不入的娱乐公司和娱记,早就摸进来了。
但即便如此,因为燕时洵从未对外公布过他的联系方式,在网络上找不到任何有关于他的账号,所以每天都会有大量的邀约函,被发送到导演组的工作邮箱里。
因为这些邀约数量巨大,导演组甚至不得不专门划出来一个人,来处理这些事情。
但是,任凭工作人员每天哭唧唧的求燕时洵,他都不为所动。
“我看起来是那么心软好说话的人吗?”燕时洵闲闲的撑着下颔,坐在病床上好笑的看着工作人员:“劝你趁早死心。”
工作人员:“QAQ开个账号,燕哥甚至不用自己打理,可以甩给张导。或者燕哥就像某些明星一样,随意发张自拍就行,很简单的。”
“我拒绝。”
燕时洵道:“需要面对那么庞大的人群,就意味着接受的力量会越来越杂,无论是正向的还是负向的,最后都堆积在自己这里,到最后自己本身的力量被覆盖,不堪重负而崩塌。”
他漫不经心的笑着反问道:“凡事都有代价。那些想要获得其他人的爱憎,甚至引导他人的人,相对应的,他们也要承担‘粉丝’们的负面力量。你对娱乐圈比我熟悉太多,你来告诉我,那些人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工作人员语塞。
所有想要从粉丝身上获得什么的人,最后当然会走向唯一一条路:反噬。
或早或晚而已。
“况且……”燕时洵眸光微暗:“他们今天喜欢你,明天就会憎恨你。漂浮不定的情绪。”
作为驱鬼者,燕时洵见过了太多浓烈的情绪。
好的,坏的……前一刻还向你感激不尽的道谢,下一刻就能为了其他事情而冷言相向。
燕时洵还是个少年时,并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
那时,他茫然的看着明明因李乘云而捡回一条命的女人,却在得救后状若疯癫的追着李乘云打,心中涌现出气愤来。
——我们帮了你,如果不是我们,你现在已经被化作厉鬼的女儿杀死了,为什么恩将仇报?
李乘云却很淡然,毫不在意的温润的笑着,告诉还稚嫩的燕时洵:“因为和她的女儿相比,我们是更疏离的那一方。她可以在委托我们的时候万千哀求,也会在发现事情的走向与她所想要的不相符时,憎恨起我们来。但是小洵,这些情感我们不必接收,因为我们与她没有因果。”
“帮助他人,但是不要过度期待会有回报。如果你决定好了要踏上驱鬼者的路,你以后经历的,只多不少。”
李乘云给了燕时洵很多种选择。
燕时洵可以在出师后继续学业,大学毕业后凭着顶尖学府的学历,找一份在社会中令人艳羡的工作——李乘云很清楚自己这个徒弟,恶鬼入骨相不仅是最好的镇压恶鬼的天赋,他这个徒弟,也拥有远超常人的智商。
只要燕时洵想,他几乎可以做到任何事情。
而因为李乘云出身海云观,又因为常年云游四方而认识了很多朋友,如果燕时洵想要回到海云观,做海云观的正式道士,或是想要在任何的流派山门,都轻而易举。
也或者,燕时洵可以继续李乘云的风格,做个云游四方广学天下的闲云野鹤之人。
无论哪条路,都比驱鬼者这条路要来得轻松和安全得多。
但是燕时洵哪条都没选。
他坚定的走上了驱鬼者的路。
“师父,世间多冤魂。”
少年的燕时洵,面容上还带着稚气,日后锋利而桀骜的俊美面容,此时还带着点没有消退的圆滑弧度,软嫩得让人想要上手掐一掐试试手感。
但是他却一脸认真的看着李乘云,坚定得不像个还未成年的孩子。
反倒像是得道已久的高功道长,心中有道,脚下有路,从不迷茫,知道自己应该向哪个方向走。
“但是我随师父走过全国,却只看到了那些驱鬼者和大师们,不问情况就杀死鬼怪,好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样,是人就永远对,是鬼就永远错。”
“但是,不该是这样的,师父,那些鬼里,也有害怕游子回家找不到家门而留在人间的母亲,也有被杀害而死满心怨恨的女孩,还有被污蔑却无法诉说清白的正直之人……他们应该有他们第二次机会,这世间欠他们一个公道和正义。”
燕时洵认真的与李乘云对视:“我改变不了世界,但是,我想要改变我遇到的所有人神鬼的结局。哪怕再微小的改变,最后也一定会反馈到天地大道上。”
\"而如果天地认可我,它会引导那些人神鬼出现在我的面前。\"
李乘云一向不会干涉燕时洵的决定,他从一开始就将自己这个徒弟,当做一个成年人来对待和尊重,于是点了头,放手燕时洵自己去做想要做的事情。
——这是燕时洵自己的道,不修此道者,没有置喙的资格。
不过,燕时洵并不知道,那时李乘云转头就撕掉了海云观的来信。
李乘云倒不是故意瞒着燕时洵,而是他打从心里就不在乎。
虚名而已,海云观不是因为“海云观”的名字而闻名,而是因为它的众多弟子,皆行大道。
至于海云观监院或者其他职位,在李乘云看来不过是附加的俗世虚名而已。燕时洵不想要,那他就更无所谓。
——后来,路星星倒是从宋一道长那里得知了这件事。
他看了看自己干学学不会的厚厚经籍,又听说有人轻描淡写就放弃掉了他梦寐以求的奖励,欲哭无泪:“怪胎!一对怪胎!他们是和名声地位金钱过不去吗?”
要知道海云观随便一位道长,都会被外面的富贾巨商争相求着邀请,别说繁复费神的科仪,就是简单一卦,都能被争到天价。
像宋一道长,他的档期已经排到一年后了,时间还要随着他自己的安排来。
导演组的工作人员不知道燕时洵有这样的经历,他只是看了看社交平台上几千万的燕麦,惋惜到心都在滴血。
要知道就算是节目组请来的这些嘉宾,也就只有安南原比燕时洵的粉丝数量高了,这还是在安南原有专业团队运营的情况下。而像是赵真、综艺咖他们,粉丝数也都不到千万。
一档爆火综艺的嘉宾都是这个粉丝量级,就更别说外面那些常年挣扎在扑和糊之间的小明星了。
要是那些小明星网红知道,燕时洵会如此轻易就放弃几千万的粉丝量,怕是能嫉妒得眼睛都滴出血来。
常年在娱乐圈里工作的工作人员,自然思维早就定格了,他对娱乐圈更加熟悉,对明星和娱乐公司如数家珍,但是也正因为此,他的眼界也被束缚在这个圈里。
张无病对此完全没概念,他也只是听工作人员说给他的分析,说如果燕时洵能看社交账号的话,会让节目组的影响力更上一层楼。
但如果燕时洵不愿意,他自然不会逼燕时洵。
——废话,这可是他爸爸!
他还指着抱燕时洵大腿活命呢。
“不过燕哥,因为之前在农家乐结束得太匆忙,其实观众们都不太高兴,觉得没头没尾的。所以其他嘉宾都在各自的视频直播账号上随自己意愿开播了,算是补偿给观众们的vlog。”
张无病挠了挠头发,苦恼道:“但是观众们也都吵着想要看燕哥,要是燕哥你愿意的话,也可以露个脸,给他们报个平安也好啊。”
燕时洵似笑非笑的抬头看向张无病:“小病,我很欣慰,看来当导演这事让你成长了不少。”
张无病茫然:“啊?”
“还会用计策了?”
燕时洵懒洋洋的往后一靠,语调轻松,但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行啊,还懂别人心理了。知道在拒绝了一次之后,大多数人都不会好意思拒绝第二次,甚至在听过更难的选择并拒绝之后,遇到一个相对来说简单的,大多数人也就都顺势同意了。”
“在哪学的这招?”
张无病能够感受到,在燕时洵说出这话的同时,一直坐在病床另一侧闭眼假寐,将空间留给来探望燕时洵的其他人的邺澧,缓缓睁开了眼睛向他看来,像是在看个死人。
他虽然不知道这个无时无刻不跟在燕哥身边的男人是谁,但是这几天他算是深刻领略到这男人的恐怖之处了!
张无病都觉得就算从小到大一直撞鬼,但是每次被男人注视时候的这份危机感,绝对是最令他畏惧的,好像下一刻他就要被鬼生吃活剥了一样。
“我没有啊燕哥!我是清白的呜呜你相信我!”
张无病立刻非常有眼力见的扑上去,“嗷!”的一声抱住燕时洵的手臂就开始假哭,哭得真情实感哀婉不绝,绝对保证最心肠冷硬的人都会动容。
“燕哥可是我爸爸,我怎么会做那种不孝的事情!真的,全看燕哥自己愿不愿意,我也只是建议,绝没有和燕哥用计谋。只是可能最近一直在和舆论小组、娱乐公司的人打交道,可能一时没有转换过来思维而已,但我对燕哥绝没有二心!燕哥,你信我,我可是你最喜欢的小病啊!”
在门外还没来得及走的张父助理:“………”
房间内的工作人员:“………”
病房内安静一瞬,谁都没有率先说话。
邺澧视线下移,看着张无病紧抱着燕时洵手臂的动作,眼神越发冰冷。
还是燕时洵嫌弃的将张无病甩在一旁:“让让,别把你的鼻涕眼泪抹在我身上,很恶心,你是我最烦的张大病。”
张无病:“QAQ嘤。”
“不过,也确实需要直播一次。”
燕时洵漫不经心的道:“不知道之前在家子坟村和嘉村的直播,那些观众们有没有被鬼魂影响到气运,还是借着直播集中驱驱邪更保险些。”
张无病点头如捣蒜:“对对对!”
管他是因为什么理由呢?只要燕哥同意了就行!
门外的助理心情复杂:幸好董事长不在这,不然非要被气死不可。为什么在燕先生面前时,少爷看起来傻乎乎的?
“海云观那边没有来人吗?”
燕时洵的目光瞥过旁边装满富贾权贵邀请函的公文包,忽然想起来:“路星星可是伤在魂魄,他师父宋一道长或是其他道长,没有来看看他吗?”
“来倒是来了……”
张无病有些踌躇:“不过又被赶走了。”
燕时洵动作一顿,惊讶的挑了挑眉。
海云观的道长还能被赶走?平日里他们赶走过分热情的香客还差不多。
旁边的工作人员赶紧捂住嘴,但还是没忍住的“噗”的笑了出来。
而张无病一捂脸,好不容易制止住自己想要笑出来的冲动,一本正经的回答燕时洵的问题。
因为宋一道长和马道长都留在家子坟村,协助官方负责人一起清扫残留在山坳里的阴气,并送那些无辜被杀死的人往生,忙得脚不沾地,一时半会回不来。
而路星星又给宋一道长发了消息,将自己的经历告诉了他师父。
和路星星这个一大半时间都拿去做音乐,以致于功课基础不牢固,学得一知半解的傻孩子不同,宋一道长是老道长的亲传徒弟,虽然竟然被老道长嫌弃天赋太差,又太严肃总是一丝不苟的,但是毕竟老道长拿来的对照组是李乘云这种不世出的天才,所以宋一道长在同辈中,已经算是领先的了,又常年与官方部门一起行动,驱邪捉鬼的经验丰富。
宋一道长立刻就察觉到了路星星的状况,知道他这是魂魄被阴气所伤,如果放任不管,很快就会发展到魂魄离体的情况。
到那时丢了魂,情况可就糟糕了。
所以,宋一道长很快就拜托了在海云观的其他道长,让他们代替自己去看路星星。
结果,那位道长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清晨医生查房。
当着医生的面,路星星眼睛亮晶晶的,毫不避讳的直接大嗓门嚷嚷着问道:“师叔,符咒呢?我学过这个,是不是得把符咒烧成灰喝下去?”
路星星一脸“快夸我快夸我”的表情。
但是道长却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窒息和尴尬,他的手还拢在道袍里,没有来得及将袖子里装在小包里的符咒拿出来,但却已经僵硬在了原地。
而旁边拿着病历本的医生:“………”
医生默默抬头,视线从路星星脸上,一直看向那道长。
两人无言相对。
然后,医生面无表情的叫了保安。
——那位可怜的道长,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被人当做江湖骗子,架着手臂赶出去的经历。
而路星星也被医生无情的训了好半天,让他相信科学,而不是封建迷信,有病就去喝符咒水,那东西能喝吗?符咒有用要医学干什么?
在医院,而且是医生眼前搞这些,那不是等着挨揍吗!
路星星本来还想要反驳,奈何医生面无表情,嘴皮子却上下一碰机关枪一样无情扫射,像是在训自己傻乎乎实习生一样训了路星星一整个上午,硬是把路星星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骄傲音乐人训到眼含热泪。
除了师父和师祖,路星星从此有了新的惧怕对象。
——医生。
听完张无病的话之后,燕时洵:“噗!”
“医生说的对,路星星确实该查查脑子。”燕时洵点了点头,完全不准备帮路星星说话。
没看到他自己都在受重伤的时候,跑到医院来做手术了吗?
对燕时洵来说,道法是旧日的科学,但在天地大道崩塌之后,现行的科学就取代了过去的道法,成为了大道的支撑点之一。
一味遵循旧日的科学,只是画地为牢而已。
——虽然很多同行到现在也还排斥甚至鄙夷科学。
但在燕时洵看来,这部分已经被大道淘汰,根本没有领会道法万一。
“行了,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直播吧,把设备给我。”
燕时洵说着,便翻身下床。
他的动作吓了病房内几人一跳,张无病下意识就想要搀扶燕时洵。
虽然他没能来得及跟燕时洵的手术,但他可是很清楚,燕时洵的其中一处伤在了大腿,这么随便走路真的不会影响恢复吗?
但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邺澧的手掌稳稳的握住燕时洵的手臂,却不是将他拉回病床,而是借力给他,让他没有让腰腹发力太多,刺激到正在愈合中的伤口。
燕时洵抬眸看了眼邺澧,眼神像是在说:你倒是迅速,我们这么熟悉吗?
邺澧回以轻笑:不然这几天,是谁在你旁边照顾你?
虽然燕时洵的伤势愈合得远比旁人快,但他毕竟还是人类的身躯,在刚动完手术的那几天里,行动不便,为了不让水感染伤口影响愈合,也无法自主洗澡。
邺澧自然而然的接过了这些事情,在眼神冰冷的吓走节目组请的护工和助理后,回身又换上了一副坦荡的神情,让燕时洵脱衣服。
燕时洵:“?”
而邺澧的理由也十分合理:“你腰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大动作会导致伤口崩裂,你不想因为这个再在医院多待上几个月吧?还是说,你想要一直不洗澡,直到发臭?”
燕时洵:“……”
好的,非常合理,让人觉得没有拒绝的理由。
不过燕时洵也没太在意,邺澧也是个同性别的,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地方。
所以他也坦荡的动手脱下了病号服,让肌肉匀称结实的身躯,展露在邺澧面前。
于是,前一刻还神情淡然的邺澧,重重的愣在了原地,看着眼前的青年移不开眼,足有好几分钟才勉强找回自己的神智,轻轻走上前去,修长的手指犹豫了几次,才落在燕时洵的肌肤上。
燕时洵觉得邺澧的样子颇为好笑:“你以前是没见过其他男的吗?干什么一副扭捏的样子。”
——只是可能是那天怕他着凉,病房里空调打得太高,他竟然发现邺澧伸过来的手,肌肤滚烫。
甚至邺澧的喉结也不断滚动,像是空气高热发干。
燕时洵:“?”
在第一次之后,接下来几天,燕时洵和邺澧也都逐渐习惯了,燕时洵也开始心安理得的让邺澧帮自己。
当然,只有燕时洵觉得邺澧习惯了。
邺澧每次看到燕时洵的身躯时,都像是一座异常活跃的火山,仿佛下一刻就会喷发。
只是这些情绪都被他压了下来,他的表情依旧镇定,掩饰得很好。
唯有染上温度的肌肤,出卖了他的异常。
不过,有一件事燕时洵始终没有答应,还是让邺澧觉得有点遗憾。
“上厕所这种事情,我一个人还是可以的。”
住院第一天,燕时洵在厕所门口站定一回身,就看到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他走过来的邺澧,于是好笑的抬了抬手,示意自己只是受伤,不是植物人:“况且,邺澧先生你是不是太过于自来熟了一点?成年人了,不知道给彼此留一点社交距离?”
邺澧心想:我最厌恶的,就是和你之间有距离。
不过,看出了燕时洵的抵触,邺澧并没有强求,而是退了一步妥协。
——慢慢来,他们还有很多相处的时间,可以让时洵慢慢习惯他的存在。不能因为一时急切,就让时洵心生警惕,反而远离。
……当然,某个神嫌鬼弃的有病,如果再也不能来打扰他们就好了。
邺澧很想找个由头,让张无病立刻远离燕时洵。但奈何燕时洵足够敏锐,又对张无病这个唯一的朋友很看重。
他只好暂时放弃这个念头。
不过邺澧的方法确实生了效,两人在医院共处一室一周,让燕时洵渐渐熟悉了他的气息,也不再排斥他的靠近。
此时邺澧虚虚的扶着燕时洵,防止燕时洵用力过猛伤到自己,跟着他向病房外走。
“我在医院花园直播吧,在病房里会让他们产生无端的联想,感官也不好。”
燕时洵向张无病扬了扬下颔,道:“直播设备拿到花园。”
“没问题燕哥!”张无病兴奋的一口答应下来。
他的身后就差一根“嗖嗖嗖!”疯狂摇晃的尾巴了。
“我这就去在节目官方账号上预告一波!”
“不用。”燕时洵却拦下了张无病:“有缘分的,需要驱邪气的人,自然会看到。”
……
自从跟着节目看完在家子坟村的一期,鹅哥就总是做噩梦。
他做综艺大V挣了些钱,最近几年都是一个人住。但是每晚当他刚刚要入睡时,都好像听到从客厅里传出“当啷!”的动静,然后就心脏砰砰直跳的被惊醒。
但是当他悬着心开灯去客厅查看时,总是只能看到被摔在地面上的一些零碎杂物,像是被风吹掉的一样。
鹅哥一开始只是笑笑,并没有在意。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
他梦里也会梦到自己家。
在梦中,鹅哥看到自己坐在正对着卧室门的床尾,透过没有关的卧室门,他能看到在客厅里,有一个胸口插着把刀的女人,睁着眼睛无意识的在客厅走来走去,有时撞上茶几和柜子,就会把上面放在边缘的东西撞下去,发出声音来。
鹅哥被吓得不行,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僵硬住了没办法回头,只能在心里疯狂默念“不要看到我,不要看到我!”
他想要去把卧室门关上,或是躲到从客厅看不到的地方。但是他却像是脚下生了根一样,根本做不到这些。
人越怕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
那女人僵硬的转头,正好与鹅哥对视。
鹅哥感觉那一瞬间,自己的血液都凉了。
然后他就开始了疯狂的逃跑之路,拼命想要从自己家里跑到小区里,但却总是被那女人拦住去路,最后被逼得绝望,只好从窗户纵身一跃——
“噗通!”
鹅哥感觉到了身体的疼痛,瞬间睁眼。
然后才发现,自己从床上摔了下来,被冰凉坚硬的地砖冻醒了。
如果只有一次,鹅哥可以不在乎,只当做是做梦。
但是夜夜如此,让鹅哥开始心生疑惑,并终于忍不住,借着和小区保安套近乎闲聊的时候,问起了胸口插着刀的女人。
“嗐,你说这事啊。”
保安抽着烟,笑道:“兄弟你是去年买的房吧?那你应该是不知道了。就前年,咱们小区刚交完房大家装修完入住的时候,一户夫妻吵架,丈夫一时气上头,捅了自己妻子一刀,等气头下来就发现妻子已经死了,半夜赶紧找医院,还报警自首了。”
“当时闹得很大,咱们小区的房价也掉得厉害。”
保安指了指鹅哥,一副“我懂的”模样,道:“要不然兄弟你以为,怎么能用这个价格在滨海市区买房?后面两年来买这二手房的,都是兄弟你这样的年轻人,钱少但是不怕鬼,毕竟大家都相信科学嘛,也就无所谓这些负面新闻。”
鹅哥觉得浑身汗毛都起来了。
不!我怕鬼啊!而且我虽然相信科学但我没有完全相信,毕竟我可是见过燕哥杀鬼的人!
鹅哥心里在无声呐喊,但还是磕磕巴巴的描述着自己在梦里看到的那个女人,向保安询问。
保安点了头,奇怪道:“兄弟你也看到新闻了?还真是,那可怜的妻子死的时候,我们物业也跟着去处理了,我看到了,就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后面保安再说什么,鹅哥已经听不到了。
他浑浑噩噩的走回家,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忽然觉得很冷。
他终于知道,自己每天做噩梦时看到的是什么了。
——鬼。
鹅哥被吓得魂飞魄散,决定去海云观一趟求个符报平安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特别关注有了提醒。
燕时洵,开播了。
鹅哥:!!现在节目不还没有开播吗?燕哥怎么就开播了?
虽然其他几位嘉宾都陆续在个人的直播账号上开了直播,乐滋滋的给大家分享自己的医院疗养VLOG,观众们对燕时洵开直播的呼声也很高,但是大家心里其实都很清楚,燕时洵应该是不会开直播的。
——毕竟这是个完全不营业的男人。
道系爱豆,祖宗型偶像,你值得拥有。
谁知道,燕哥竟然悄无声息的就真的开直播了!
不少执着的粉丝都惊喜的发现了这件事,还有些人则是莫名手不受控制的点开了直播平台,然后才发现的。
不过这件事对于鹅哥来说,简直是及时雨,让他差点喜极而泣。
直播画面中,燕时洵的面容出现。
他穿着宽松的纯白病号服,但看起来精神很好,一点都没有营销号说的重伤的样子,甚至可能因为最近在医院疗养,他的气色看起来比在家子坟村时还要好不少。
而燕时洵身后则是青翠的花园,阳光也正好,还有鸟鸣虫鸣声,画面看起来令人很是放松。
当燕时洵冲着直播镜头笑了下时,观众们都差点化身土拨鼠尖叫。
鹅哥也激动的敲下评论:“我本来害怕得要死,看到燕哥的时候,忽然就心安了!”
但在医院的花园里,邺澧远远的站在走廊下,看着阳光下像是在发着光的燕时洵,整个人无声的陷入低气压。
冻得旁边的张无病一哆嗦,默默往旁边躲了两步。
邺澧:时洵竟然说我不能出现在他的镜头里,他不好解释我的身份……我对他而言,是个没有身份的人?
第118章 故我思在(4)
大概因为太久没有看到燕时洵,涌进直播的观众们显得极为兴奋。
燕时洵没有用节目组的分屏,而是和其他嘉宾们一样,在直播平台上开了个私人账号。
但是新开的账号,还没有进行身份认证,在直播平台上还处于被限流和屏蔽的状态,首页上完全看不到燕时洵的直播。
还是几个无聊闲逛的燕麦,偶然点了进来,猝不及防就对上了阳光下燕时洵那张俊美的面容。
燕麦:“!!”
这叫什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们天天在社交平台上蹲这哥蹲到死,结果没想到,他悄无声息的跑直播平台来自己直播了?
兴奋的燕麦立刻截图,并且连着直播地址的跳转链接一起放在了动态里,发在了#燕麦#的标签下。
闻讯赶来的燕麦们几乎要激动疯了,在直播上疯狂刷着弹幕。
[啊啊啊燕哥你终于舍得出现了!从机场之后,我就一直没有看到过燕哥的动态,还以为一定要等到节目下一期开播才能再见到燕哥了呢。感动!]
[燕哥考不考虑签个公司啊?因为选秀节目看得多,我其实一直不太喜欢经纪公司,但是一直苦等着燕哥一星半点的消息,我忽然发现有公司也挺好的,最起码会营业啊!燕哥你哪怕开个社交账号,每天随便发点什么呢!这段时间想燕哥想得抓心挠肝的,不知道怎么排解。]
[咦?燕哥也住院了呀?节目组好负责任啊,我看其他人也都在医院疗养,看燕哥这背景,环境真不错。]
[我陷入了痴呆……我只是闲得无聊,随手点进了一个id全是乱码的新注册直播间,结果我看到了什么??我心心念念的燕哥竟然就这么出现在了我面前?这叫什么,我和燕哥注定有缘分吗!]
燕时洵眯着眼眸,看着屏幕上嗖嗖划得飞快的弹幕。虽然他良好的视力让他能够看清观众们发的字,但是并不习惯一直盯着手机的他,还是觉得不太舒服。
“虽然感觉你想的和我的想的不是一个,但确实,能进来的,都是需要看到直播的。”
燕时洵靠在长椅上,慵懒的支着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复着弹幕:“你不是因为看不到我才做噩梦,是因为气运低迷,家附近有道观或者寺庙可以去看看——我可没有宣传迷信,我是让你们去散散心,多了解下名胜古迹。”
他本来的目的,也不是解疑答惑或是积累人气。
在直播之前他就已经做了准备,用符咒加持后,只要他出现在直播镜头里,那么看到他的人,就会被驱散邪气和身上残留的负面情绪,恢复到正常的气运。
在开播的时候,燕时洵直接以id序号起卦,卦象显示,他需要直播三个小时才行。不过好在他并不需要做什么,他已经打定主意,就架着手机在这坐三个小时就可以了。
于是,刚刚看到标签里的动态而兴冲冲赶来的燕麦们,就看到在直播前的燕时洵,已经低下头去看手里的文件了,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不再理会直播屏幕上的弹幕。
[???燕哥为什么开了直播又不说话?是我对vlog的定义理解错了吗?看了看隔壁安南原,又回头看了眼燕哥,我陷入了茫然。]
[笑死,还以为燕哥终于想起来营业了,结果其实是放置系。]
[燕哥都能开直播了,还要什么自行车啊!而且你们没发现燕哥低头的时候,病号服的领子咧开了个口子吗?都能看到燕哥的锁骨,吸溜,好涩!没想到有一天,能有人单凭锁骨就看得我鼻血狂喷。]
[因为燕哥一直都是禁欲系吧?我已经习惯爱豆拍照的时候露肌肉了,甚至你看隔壁健身都要天天发穿着白T汗湿照片的,有肌肉谁会愿意藏起来啊,这可都是吸引粉丝的利器。结果好家伙,燕哥遮得严严实实的,我从第一天看燕哥就发现了,他总是穿黑衬衫,扣子也只解开两个,除了喉结和一点锁骨,真是什么都看不到。]
[呜呜呜一个从来都不给看肌肉的,终于能看到了,这还不够激动吗?]
[要是换一个明星,营业状态这么敷衍,我绝对是要骂我。但是燕哥……燕哥高兴就好!只要开了直播,其他的好商量!]
[我已经习惯了开直播会在社交账号上发动态宣传,但没想到,燕哥全靠自来水口口相传啊!他甚至都没有身份认证,这个直播账号一看就是新号,连昵称都是一串乱码,根本就是系统随机取名后都没有改过!]
[孩子已经知足了,我现在把平板支在桌子上,有种燕哥陪着我一起写作业的感觉呢。啊~好幸福!]
[奇怪,是我心理作用吗?之前看完节目直播之后,总觉得心里压得喘不过来气,心情也不好,感觉周围有东西,总是疑神疑鬼。但是从刚刚看到燕哥的脸开始,那种感觉就在一点点消退了。]
[竟然不是我一个人!我也是!这两天睡觉总能梦到我们小区去年高烧死了的那个小孩子,他还让我陪他玩皮球,搞得我白天总是没什么精神。但是从刚刚开始,我就觉得身上的疲惫感在消失。]
[我也……]
燕时洵大概知道随着直播时长的延续,观看人数上涨,屏幕上都会出现什么样的弹幕,但是他没有抬头理会。
他在看张家的助理拿来的那一大摞邀请函。
只是令他有些失望的是,在一目十行的扫过几十份邀请函后,他看到的依旧只有各种做科仪、看风水、定阴宅、增加气运、增加财运等等的字样。
燕时洵不由得皱起了眉。
同行很多人都会替有钱有势的人做一些增加财运,或者改运的事情,但是这一向在他的委托范畴之外。
——天地之间自然有平衡在。
不过是少赚了钱,或是按照命数死而已。
对燕时洵而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他接下来的必要。
他不看风水不算命,只帮人驱邪捉鬼。
因为这才是真正会危及到生人性命,决定冤魂能否散去执念前往投胎的事。
翻了一会手里的邀请函,燕时洵开始变得兴意阑珊,准备把文件随手放在旁边的长椅上,自己则在阳光下午睡,度过剩下的两个多小时的直播时间。
但就在此时,燕时洵漫不经心的一瞥,忽然看到被微风掀起的纸张中,有一行字映入眼帘。
“……家中墙壁发现孩童的血手印。”
燕时洵眼神一凝,抬手将那份邀请抽了出来。
这份邀请来自一位娱乐圈顶级女演员,即便燕时洵对娱乐圈并不感兴趣,但也听说过这位女演员的名字。
这位名叫池滟的女演员在十五岁那年,凭借着名导演的一部惊世之作出道,一举打响了名声,并且获得了当年的金茉莉最佳女演员奖。
但因为出道的起点太高,池滟的后续资源没有跟上,她在爆火后很快就陷入了漫长的沉寂期。
当时很多媒体都唱衰池滟,说她会像之前那些少年演员一样,一部好戏就耗尽了全部的灵气,然后泯然众人矣。
但是谁都没想到,两年后,就在所有人都渐渐遗忘了池滟后,她却毅然接下了一部没有人看好的小导演冷门剧。
然后凭借着里面的女主角,再次爆红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也有影评人分析,池滟的演技并没有进步,但是亮点在于那个剧本精巧的构思和反转,还有小导演大胆前卫的拍摄理念。池滟完全是靠着这两样,被加持带飞的。
‘遇上好剧本好导演,垃圾也能起飞。’
当年网络上,很多人都这样评价。
但池滟凭着这个角色拿奖到手软,也真正打开了自己的市场,所以那些对她的抨击也都被归纳为黑粉的酸言酸语。
池滟今年已经三十多了,但她就像是青春永驻一样,还和刚出道时一样漂亮,只是气质更为深沉成熟。
不少和她第一次搭档的年轻明星,都在采访时提起过,不敢直视池滟的眼睛,觉得她气场很强。
而此时,这位早已经在影视圈内奠定了一线演员名声,大奖荣誉加身,好像没有什么能烦恼到她的知名女演员,却辗转通过很多人脉终于找到了张家,借助张家向燕时洵递了邀请函。
不,这看起来更像是求助信。
燕时洵看着手里的纸,眉头皱起。
和其他邀请函或是打印,或是用漂亮的字体誊写的正式不同,来自池滟的这封信看起来应该是她自己亲自手写的,并且似乎在写信的时候,她的情绪并不稳定,字体失去了平稳,而变得潦草狂野,甚至不少地方都被勾掉后涂黑,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一样。
据池滟所说,从今年过年之后开始,她的家里就出现了异样。
最先出事的,是她家的猫。
池滟的粉丝们都知道,她是个很喜欢小动物的人,家里养了两只名贵的布偶猫。池滟很喜欢猫猫们,在她的访谈和自拍中,都时常出现布偶猫的名字和身影。
但是池滟在某天一觉醒来后,却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呼唤猫,平日里粘着自己的猫猫们都没有回答。
她奇怪的下楼,却发现两只猫都被开膛破肚,死不瞑目的死在客厅里,身体已经僵硬。而墙壁上,到处都涂着血肉。
简直就像是变态凶杀案。
池滟被吓得够呛,而被紧急叫来的经纪人陪她一起看了监控,然后两人发现,并没有任何人进入池滟家里。
不是他们以为的私生饭进家门,或是变态杀人犯入室。
半夜时分,两只猫被惊醒发出凄厉的叫声,但紧接着就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硬生生撕开了它们柔软的小身体……
经纪人立刻就联想到了是鬼魂作祟,于是请了娱乐圈私底下很有名气的大师,想要解决这件事。
大师看过后,家里安宁了一阵,但池滟的生活很快就又被打乱了。
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的异响,梦里来找她玩的孩子,房间里眼睁睁移动的物品……
池滟身心憔悴。
而这次让池滟不惜废了大力气也要找到燕时洵,向他求助的导火索,是池滟发现,家里的墙壁上,印满了血手印。
——她做过的噩梦,成真了。
燕时洵翻看着这两张薄薄的纸,从颠来倒去的话语,和字里行间的慌乱中,他能猜到池滟现在是如何的恐惧。
但是他并不想接下来。
正如池滟自己所说,她是有足够的财力和资源去请到真正有实力的大师的,他们会帮她很好的解决问题,并不需要他。
不过……
燕时洵顿了顿。
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给宋辞发了消息:[池滟这个人,关于她最近的麻烦,你知道多少?]
宋辞很快就回了消息:[她也找燕哥了?这半年她好像是遇到了很难解决的事情,她和她经纪人满世界拜托人找有能力的大师。]
燕时洵的眉头舒展开来。
既然有人帮她,那就无需他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相信自己那些同行里,总有些愿意把自己的技能变现的。
燕时洵把池滟的事情暂时放在一边,宋辞却逮到了燕时洵就不停嘴,兴奋的向他汇报有关那个车祸死亡的女团成员的事。
小少爷最近一周都斗志昂扬的扑在了这件事上,那个刚出道不久的女团,本就是他家旗下娱乐公司签约的,在出了这件事后,团队的活动也被暂时搁置了,女团其他成员也都在目睹了同伴的死亡后神情恍惚,状态不佳。
所以,小少爷查起这件事,倒是正好专业对口。
宋辞哥哥虽然奇怪,自己这个被宠坏了的弟弟为什么忽然会对公司事务感兴趣,但毕竟没坏处,所以也就放手让小少爷自己查了,给了很多便利。
[燕哥,你说的那个趴在娱记背后的,从形容上来看确实是那个女团,死者叫迟小爱。当天晚上因为想要躲避狗仔围堵,所以深夜在路上超速行驶并且多次变道,结果没想到那条路上有个坑,天黑还没有路灯,没看到,于是翻了车,迟小爱被车顶砸下来的铁片正好插进心脏里,当场死亡。当时拦截她们想要逼停她们的狗仔见势不妙,立刻跑了。]
[但是事发现场当天停电检修,监控也没有开,所以一直没有找到到底是哪家娱乐公司,哪个狗仔干的。]
宋辞兴奋的发过来消息:[燕哥你那天在机场说得那么细节,意思是就是那个娱记干的吗?我现在就让我哥报警去找他!]
没想到小少爷兴致一起来,行动力竟然这么惊人,燕时洵赶紧按下了他:[你知道什么叫疑罪从无吗?事实真相没出来之前,别随意下定论。万一不是呢?那你就是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燕时洵想了想,又加了句:[孽从口出,语言伤人,舆论足以要人命。别做不确定的事,鲁莽只会让你后悔,没有益处。]
宋辞的成长环境比张无病还单纯,燕时洵担心他真的一时脑热,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很少有谁措辞这么严厉的和宋辞说话,消息发过去之后,他蔫了好半天,才闷闷不乐的回了个:[……我知道了。]
“那个……”
燕时洵本来还想要向宋辞问些什么,就忽然听到从前面传来一声细弱得几乎消失的女孩声音。
如果不是他听力良好,甚至会忽略过去。
燕时洵立即抬头,他的目光从地面向上扫去,中午的太阳正好,声音从他前面;来,但他前面的地面上却没有一点影子。
然后他就看到,一名穿着红色女式西装的漂亮女孩,忐忑的站在他面前。
脚下没有影子。
“你刚刚和朋友讨论的,是我吗?”女孩捏着自己的衣角,像是有些害怕一样向旁边看了好几次,又都触电一般立刻缩了回来。
燕时洵顺着女孩看着的方向看去,就看到邺澧和张无病,正站在医院花园边缘的走廊下。
邺澧双手插兜,双腿自然打开站立,一身纯黑的休闲西装将他衬得身高腿长,本来就高大的身躯更加压迫性十足。他的面容冷峻,气场十足,旁边想要回到医院大楼里的病人们都宁可绕远路,也不想从他身边走过。
之前燕时洵和邺澧站在一起的时候,虽然要仰起头才能与邺澧对视,但是几厘米的身高差让燕时洵的感知并不强烈。
直到现在,当邺澧和张无病站在一起时,对比才忽然鲜明了起来。
燕时洵这才发现,邺澧竟然这么高。
张无病已经一米七多了,邺澧看起来比张无病还高这么多……是有一米九了吗?
忽然发现的事实让燕时洵心情复杂,但他很快就调整好情绪,看向身前的女孩。
红色西装,精致妆容,胸口插着铁片。
燕时洵轻声问:“迟小爱?”
女孩的眼里立刻闪过惊喜:“是我!”
“咳,我不是故意想要跟踪你的。就是我发现,最近不管我和别人说什么,他们都不理我,公司也是,团里的其他姐妹也是。但是在机场的时候,你在看着我,我觉得你可能愿意和我说话,所以就跟来了。”
迟小爱看起来有些悲伤:“我可能是被雪藏了。呜呜是我跳舞太差劲了吗?才出道就被雪藏……虽然我有心理准备,但是这是不是来得太快了点?”
燕时洵一愣。
他本以为迟小爱是想要来向他寻求帮助,前往轮回的,毕竟之前他遇到过不少这样的鬼魂。
但是从迟小爱的话里来看,她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也是。
燕时洵想到了宋辞发给他的事故报告,因为车辆是猝不及防下翻的车,车内的好几个人都在撞击时瞬间昏了过去失去意识,直到在医院里醒来,才知道发生了车祸。
而迟小爱则是被铁片直接扎穿了心脏,没受什么痛苦就走了。
如果当时迟小爱也被撞晕了,那么她确实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再醒来时却发现眼前的世界已经变了。
燕时洵也暂时不准备戳破真相,他笑了下,磁性的声音问道:“那在机场,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迟小爱眨了下眼睛,神情有些恍惚:“我,我……我觉得那个人好像有些脸熟,在我睡觉之前,我好像看到过他的脸。我醒来的时候,就站在他旁边了,所以我跟着他,想要问问他知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
“但是他也不回答我。”她沮丧的低下头。
如果刚刚在与宋辞交谈时,燕时洵只是怀疑那个娱记与车祸有关,但是却没有证据。那么现在,他已经几乎能够确定,当时追赶女团车辆导致车祸的,就是那个人和所在的娱乐媒体了。
——人证在此。
因果不会错判,如果那名娱记与迟小爱的死没有关联,那变成鬼魂后的迟小爱,不会出现在娱记身边。
不过,因为迟小爱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这件事,再加上思维混乱,生前的记忆丢失,所以她懵懂得像个孩子。
除非是千百年的老鬼,或是怨恨深重道行高深的厉鬼,否则一般鬼魂不会贸然出现在太阳下。
阳气会灼伤它们的魂魄。
但是迟小爱并不知道这件事。
燕时洵能够看到,就在他眼前,迟小爱的魂魄一点点变淡,甚至她的头发都已经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冒起了烟,下一刻就会被猛烈焚烧一般。
但迟小爱却还懵懂的站在他面前,像是话痨被憋了好久都没人说话后,所有的倾诉欲望都爆发出来了一样,她一直在说着各种让她觉得奇怪的小事,还垂头丧气的说着自己的担忧和忐忑,生怕粉丝们觉得她不好而拖累了女团整体。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快要烧起来了。
而此时,一直注视着燕时洵这边的邺澧,也阴沉着面容就迈开长腿,想要走过来驱赶这个影响燕时洵养病的鬼魂。
燕时洵赶紧伸出手,向着邺澧做出了停止的手势,让他站在原地不要过来。
他看得很清楚,迟小爱和其他鬼魂都很畏惧邺澧。
甚至迟小爱在一周之前,就从机场那个娱记的身上,转而跟在了节目组的车辆后面一路来了医院,却因为畏惧邺澧,而一直没敢靠近他的病房。
他也因此享受了一周难得的清闲。
直到今天,因为直播,燕时洵让邺澧远离了他一些,迟小爱才终于鼓起勇气向他搭话。
“你那天一直在看着我,你是不是认识我啊?”
浑浑噩噩魂魄状态的迟小爱感知迟钝,没有发觉邺澧那边的事情,还在好奇的向燕时洵求证:“我刚刚好像看到你和朋友发消息时,提到我的名字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你手机的,我真是特别巧合的看了一眼。”
迟小爱双手合十,向燕时洵解释她不是侵犯隐私的窥屏党。
燕时洵的动作顿了顿,因为迟小爱的礼貌,俊容也带上了笑意。
他站起身,绅士的做了个“请”的手势:“我确实认识你,也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不和你说话,不过我在花园里待烦了,你介意陪我走一走吗?”
迟小爱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来,点头如小鸡啄米:“好呀好呀,我们果然是朋友,只有你愿意和我说话。你都不知道,最近几天真的把我憋坏了,谁都不理我……”
燕时洵笑着偶尔回应迟小爱,安抚着她的情绪。
混沌中死亡,迷茫的游荡在路口,迟小爱积累了太多情绪和话语,她需要倾诉,但不需要太多回应。他只需要做好一个宣泄的突破口,就可以了。
否则这些不良的情绪积累在迟小爱的魂魄里,长此以往,她的魂魄会被污染,无法顺利前往地府。
燕时洵不动声色的引导着迟小爱走到了阴影中,心中默念着符咒,落在迟小爱魂魄上的手指画出的,却是养魂的符咒,让她被阳气灼烧的魂魄重新稳定了下来。
一人一鬼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相互笑着,一起走进了医院大楼里。
只有邺澧站在花园里,因为燕时洵的意愿而没有追上去,只是目光一直阴沉着,随着燕时洵的走动而转动。
他想要让那些鬼魂离燕时洵远一点,生人脆弱,重伤难养,他不想让燕时洵在自己受伤的时候,还要为其他鬼魂耗费心神和力量。
但是,这是燕时洵自己的意愿。
邺澧修长的手掌松开又紧握,心思漂浮不定又沉稳。
这就是,他也会被吸引的驱鬼者啊……
他爱他的耀眼,却又因为他过于耀眼而不舍。
千年来难得的矛盾心情,让邺澧冰冷的面容上显示出一丝复杂。
而张无病心肝颤颤的凑近邺澧,像是要寻求保护:“燕,燕哥旁边是不是有个鬼啊?燕哥好像在和鬼对话?”
对鬼的恐惧,甚至压过了张无病畏惧邺澧的情绪。
邺澧垂眸,冰冷的扫了一眼张无病。
时洵这个朋友,是觉得他会在时洵不在的时候,保护他吗?
这个生人,是把他和时洵放在一起了吗?
邺澧没有温度的锋利眉眼缓了缓,这几天对张无病的不良印象也消退了一些,没有把张无病赶到远处。
张无病纳闷的搓了搓手臂:怎么回事?感冒了吗?怎么忽冷忽热的?
和张无病有相似感受的,还有直播前的观众们。
燕时洵走的时候,将手机也放在了石桌上,没有记得拿走。
所以观众们就眼睁睁的看着燕时洵和空气自问自答,然后笑着站起身……走了。
走了??!!
观众们目瞪口呆。
这么有个性的偶像还真是少见啊,头一次看到有谁直播到一半,人不见了的。就把好几万的观众扔在这了。
[??啥情况?我刚从燕麦的标签里知道燕哥开了直播,好不容易才在直播平台里翻到燕哥的直播,结果刚开心的点进来,燕哥走了?!嗯??]
[啊这,怎么看起来燕哥在和谁说着话走的啊?是我的错觉吗?]
[我听到燕哥提到了一个名字,迟小爱……该不会燕哥在和迟小爱说话吧?但是那天在机场,燕哥说出来的那根鬼魂,就是死了的迟小爱?]
[是的,没错!这个团在选秀没出道的时候我就在关注了,迟小爱因为车祸死了的,燕哥那天描述的和狗仔发的车祸图片一模一样!虽然营销号很快就都删了那张死亡照片,但我恰好在删之前看到了。]
[卧槽!人都因为他们出车祸死了还拍照,有没有良心了啊?]
[会不会是燕哥一直在关注着这件事,所以才自言自语把名字无意识说了出来?我思考事情的时候就会这样,我妈说我嘀嘀咕咕的,像是分裂了一样。]
[哭了,燕哥的直播真的很难找啊!因为没有身份认证过,还是个刚开的号,所以平台限流严重,因为平台机制问题,这类账号有直播链接也跳转出错。我好不容易才在新开账号列表里一个个翻过来,结果燕哥就要走了?]
[不过挺奇怪的,我看了燕哥的直播后,忽然觉得家里的空气好清新诶,前几天总觉得家里像是烂了什么肉一样,一股臭味,现在闻不到了。]
鹅哥怔愣的看着空无一人的直播画面,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花园里的景色太让人放松,阳光也正好,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因为接连的噩梦而疲惫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或许,应该去睡个午觉?
鹅哥这样想着,没有睡午觉习惯的他,破天荒睡得很香。
而在梦里,他又看到了之前那个屡次梦到的女人。
只是这一次,她的胸口没有了那把刀,神情也不再空洞迷茫。
她从客厅里走过来,敲了敲鹅哥的卧室门,第一次开口对他说了话:“我是来道别的。”
“之前好像迷糊着就走到了你家里,打扰到你的话,我很抱歉。”
女人笑着道:“我在这里徘徊太久了,看到那位先生后,我才意识到这件事,我也该离开了。再见,祝你平安。”
鹅哥看到自己站在卧室里,向女人挥了挥手,也回了一声:“再见。”
从梦里醒来后,鹅哥感觉自己格外轻松,长久的失眠和噩梦后,难得睡了这么好的一觉。就连因为做自媒体而长时间熬夜落下的职业病,也不再疼了。
他坐在床边,愣愣的看着客厅发呆。
那个前年死掉的女人……因为他播放了燕哥今天的直播,已经离开了吗?
……
医院里,燕时洵引导着迟小爱走向宋辞的病房。
“我刚刚向你说过,我知道有个人,可以回答你的疑问。”
在敲响宋辞的房门前,燕时洵回身向旁边忐忑的迟小爱笑道:“他就是了。你有疑问,可以尽情问他。”
“迟小爱。”燕时洵轻声道:“你有你该去的地方,别留恋。做完想做的事,就走吧。”
迟小爱迷茫的看着燕时洵,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而宋辞在开了门之后,就看到燕时洵一直在往旁边看,不由得纳闷道:“燕哥,你看什么呢?”
燕时洵两指相并,默念着开阴眼咒就从宋辞眼前抹过。
宋辞感觉眼前的一切忽然都模糊了起来,像是滴了眼药水之后的视野。等他眨了眨眼重新看去时,就看到了燕时洵旁边,站着一个女孩。
正是他不久前才在资料里看到的迟小爱。
宋辞被吓得退后了两步,被脚下的拖鞋绊了一下狼狈摔在地面上,不可置信的看着迟小爱。
而迟小爱惊呼了一声,连忙往前快走了几步,下意识伸手想要搀扶宋辞。
可是她的手臂,却从宋辞的身躯里穿了过去。
迟小爱顿时僵住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神色怔愣,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而一直嚷着要体会张无病体验,想要见鬼的宋辞,此时的表情是真的见了鬼了,杏眼瞪得圆滚滚的,写满了惊慌。
只有燕时洵,沉着的关上了病房的大门。
将空间留给了病房里的一人一鬼。
宋辞:“!!”
迟小爱:“??”
燕时洵转身时,迎面遇到了急匆匆从办公室出来的医生。
医生似乎时间很紧张,手里还拿着个病历本嘴里不断嘟囔着什么,眼睛都不抬就往下走。
正好撞上了燕时洵的肩膀。
“对不住对不住……”医生赶紧道歉。
燕时洵修长的手指掐算,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让自己带伤的肩膀被撞痛后的表情露出来,只是摇了摇头,平静向医生道:“赶快去食堂吧,今天有你喜欢的红烧茄子。”
顿了顿,燕时洵又道:“急着看病历,也要顾好自己的身体。”
医生向燕时洵道了谢,就急匆匆的继续走路。
好半天,他才忽然反应了过来,疑惑的站住脚步:“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喜欢红烧茄子,还知道食堂有?”
但医生的脑海里已经被模拟手术的场景占据,他没有想太多,就继续抬脚走了。
而燕时洵则站在走廊里,目送着医生远去。
一道冰冷的气息接近。
“你让其他生人顾虑好自己的身体,那你呢?”邺澧的声音传来:“你怎么不顾好自己的身体?”
燕时洵掀了掀眼睫,悠闲的迈开长腿,准备回自己的病房,看看今天张无病妈妈给他准备的是什么病号餐。
“我不重要。”
邺澧的表情阴沉了下来:“不,你最重要。”
如果燕时洵不在,那酆都,也没有再理会人间的必要。
狠戾又冷漠的想法从邺澧心中浮现一瞬,又重新沉没。
“那个鬼魂,你没有告诉她,她已经死亡。”邺澧自然的上前,搀扶住燕时洵的手臂:“为什么?”
刚刚被撞了的肩膀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燕时洵也就没有拒绝邺澧。
“她还怀着满心期待,向我描述着未来的美好场景。如果突然知道自己已经死亡,对她来说太残酷。”
燕时洵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叹息:“世事无常,命运捉弄。”
“不过对她而言,如果能让害死她的人付出代价,下一世继续她没有完成的梦想,也算是一个圆满的结果。”
燕时洵轻笑道:“说不定下一世,她会如愿成为最耀眼的偶像。”
邺澧道:“她会得到她应得的。”
“既然你是如此期望着。”
第119章 故我思在(5)
在很多年前的那场宴会上,宋辞听张无病说起他的遇鬼经历时,觉得这个家伙真是太讨厌了,能遇到这么酷的事情,竟然还一副苦恼的样子,就和好学生抱怨考试差一分满分,某些暴发户抱怨自己钱太多花不完一样。
还是少年的宋辞眼中,能够遇到鬼,还和鬼交谈,是一件非常酷的事情。他迷恋一切有关危险和黑暗的话题,同圈子男生组织的试胆大会,他都一次不落的参加了。
但是无论是笔仙还是请神,或是鬼屋探险,宋辞一次都没有遇到过鬼。
他因此而耿耿于怀,视张无病为“眼中钉”,但却又因为张无病层次不穷的遇险故事,而不由自主的和张无病做了朋友,像个追连载故事的狂热粉丝一样,津津有味的听着张无病说起那些惊险刺激的经历。
燕时洵的名字更是时常在张无病嘴里出现。
宋辞一边听得像坐过山车一样刺激,一边又在过了瘾之后回味的想着,要是自己也能遇到那么多鬼就好了,一定比他现在的生活更有趣。
如果他有燕时洵那样的能力,或者张无病那样的体质……
“啊啊啊啊!!!燕哥!”
隔壁病房传来的惨叫,让燕时洵拿着汤勺的手不由得一顿,然后又神态自若的继续舀起汤。
“今天竟然是排骨汤,伯母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送汤来的是张妈妈的私人秘书,听了这话后抿唇一笑:“燕先生这次伤得重,夫人急得不得了。”
对于病房里一直若有若无敌视着她的邺澧,邺澧对燕时洵远超过普通朋友的态度和细心程度,还有从隔壁传来的疑似宋家小少爷的惨叫声,秘书都平静得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听到,仪态得体又带着恰到好处的亲近,帮没能亲自来的张妈妈拉近与燕时洵的距离。
燕时洵也像是完全听不到隔壁的声音一样,笑着从旁边的柜子拿起一个小小的锦袋,递向秘书。
“在医院待得无聊,想起伯母之前说想要个新的平安符,正好你帮我带给伯母吧。”
秘书笑得更深了:“夫人一定很高兴。”
旁边来蹭饭的张无病左看一眼,右看一眼,默默的低下头去自顾自的喝汤去了:出现了!他看不懂的燕哥的绝佳好人缘。
燕时洵的朋友很少,被他承认的只有张无病一个人,从张无病大学时认识燕时洵起,他就独来独往。在他师父离开之后,他更是独身一人度过每一个节日,总是看得张无病心疼。
但是只要他愿意,没有人会对他产生恶感。
不仅是因为他所掌握的实力对大多数而言,都功利性的用得上,毕竟成年人的世界,朋友与否的基础很大程度是价值和利益。
还因为燕时洵对人的性格和心理的准确掌控。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在危险和生死面前,哪怕最深藏不露的人也会暴露本性,那些善良和丑恶,他见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邺澧刚见到燕时洵几天,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只有张无病,还把这个当做是燕时洵人缘好的佐证。
不过秘书也没有为他解释的想法,在向燕时洵道过谢,闲谈几句后就离开了。
——她知道手里这个小小的平安符的份量。
燕时洵几乎不对外接受委托,按照他自己的话说,接受与否全凭缘分。而在张无病的节目播出后,几千万人都见证了燕时洵的真才实学。
即便官方一直没有承认过有鬼神存在,但是有渠道的权贵们早就托人打听清楚了燕时洵的背景,知道了他的师承与海云观有关。并且,虽然海云观一直没有发声,但那是因为燕时洵不想回去,实际上,海云观现在绝大部分道士都要喊燕时洵一声“师叔”。连监院和高功道长们都亲口承认,燕时洵是目前最有天赋和实力的。
这消息一出,邀请函雪花一样飞向张家,想要让张父张母牵线搭桥。
但是张家发迹已久,怎么可能分不出孰轻孰重。
一边是年轻又实力顶尖的大师,在他的保护下,张无病才能这么多年有惊无险的活下来。可以说,认识燕时洵,就等于有了一味救命良药。
一边是具有可替代性的同圈子企业,做不成朋友就算做敌人都无所谓。
张父冷笑,让秘书处没有回复任何人,只是出于对燕时洵的尊重,把邀请函都整理归纳到了一起,送来给燕时洵既是让他自己做决定,也是让燕时洵看到张家的态度,表明张家永远都是燕时洵的朋友,感激他为张无病做的一切。
而就是这样一位有钱求不来的大师,却为张母亲手准备了平安符。
秘书很清楚,对于燕时洵这样天赋的大师而言,可能画一张符不过几秒钟一气呵成,是举手之劳。
但是在一切都能被用来交换和需要利益的社会上,有资源有实力的人的举手之劳,对于有需求之人而言,就弥足珍贵。
——人家凭什么一定要对你举手之劳呢?
况且还是这样救命的实情。
秘书在张母身边做了十几年,看过太多自视甚高,觉得别人对自己的好都是理所应当的人,最后都摔得很惨。
人啊,要知道回报。
秘书这样想着,面容上的笑意越发加深,不敢稍有怠慢的给张母打了电话,说了这件事。
张母在惊讶后,连电话里都能听出她的高兴:“这孩子,我想感激他保护了我们家小病,也心疼他受伤,怎么他反倒给了这么贵重的回礼,真是太客气了这孩子。”
正好旁边一起等电梯的医生听到了秘书的电话,视线不由得频频从手中的病历本往秘书身上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秘书在笑着挂断电话后,礼貌的看向旁边的医生:“注意到您在看我,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吗?”
她的目光从医生身上滑过,白大褂上还带着中午不小心沾上的汤汁,看颜色和味道应该是红烧茄子,而医生的头发已经油到打了绺,里面的衬衫也皱皱巴巴的,看起来应该是用洗衣机洗了后没时间熨烫就匆匆上了身,他的脚上还穿着一双洞洞鞋,磨损严重。
早已经在多年职业生涯中练就一身看人技能的秘书,瞬间就确定了这位医生的状态。
医生似乎是有些不太好意思,但还是出于职业缘故开了口:“小姐,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在医院做个检查,要相信科学,别搞迷信那套,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就不好了。”
秘书错愕了一瞬,随即笑着点头道谢。
而在秘书离开之后,张无病终于战战兢兢的向燕时洵问道:“燕,燕哥,这声音是不是宋辞啊?”
燕时洵眉眼平静,玩味般笑着点了头:“宋辞不是一直想要见见鬼吗?我就给了他一个和迟小爱独处的机会,他们应该会聊得很开心。”
张无病吞了口口水:“迟,迟小爱?那个出车祸的女团成员?”
燕时洵挑了下眉,算是回答。
而隔壁的声音还在持续着,不仅有小少爷宋辞的求救声,还有“叮咣!”柜子倒塌的声音。
看来隔壁的交谈情况,可不是那么顺利。
燕时洵却依旧从容的吃着自己的午饭,在邺澧说要让护士来看看他的肩膀,看有没有伤口崩裂时,也没有反驳。
在满室的和谐氛围内,只有张无病随着隔壁的声音一抖一抖的,看起来像个缩起来的鹌鹑。
“……燕哥,你一定要提醒我,记得不要惹你生气。”张无病胆颤心惊。
燕时洵却只投过去一个眼神,闲闲的问他:“你会吗?”
“当然不!”
张无病打了鸡血一样,义正辞严道:“燕哥说东我绝不往西!”
燕时洵好笑的看了这个疯狂表忠心的小傻子两眼,就准备给宋辞发消息,告诉他有关迟小爱的事情,让他带着迟小爱去解决那个娱记的事情。
毕竟对于宋辞家的公司而言,女团出事他们也很苦恼,能有个好结局对他们而言,也是个好事情。
但是当燕时洵摸向自己的口袋时,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手机并不在里面。
“啊……”燕时洵眨了下眼眸,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好像随手把手机放在了花园里,忘记拿回来了。
和现代人手机几乎长在手上不同,燕时洵对手机并没有太强的依赖,不管他想要知道什么,几乎都可以自己手动算出来,而日常需要联络的又不多。
按照他的说法就是,注定会遇到他的人,无论如何都会联系上他。而没有缘分的人,就算他时刻拿着手机,对方也打不通他的电话。
“怎么了?”邺澧发现了燕时洵怔住的模样。
“没。”燕时洵摇了摇头:“手机而已,一会再回去拿也行,不着急。”
燕时洵对手机毫不在意,当然连同他刚刚在直播的事情也忘了。然而这房间里其他的两人,邺澧连人间都不在乎,张无病虽然是导演,但他完全是半路出家,日常工作全靠导演组的其他人提醒。
此时没有其他工作人员在场,张无病自然也想不起来直播的事情。
于是,这可就苦了蹲在直播间的观众们。
在听说燕时洵开了直播后,很多人兴奋的想要从社交平台摸过来,但是没想到直播跳转链接一直出错,要么就是被直播平台提示“该账号最近流量异常,请谨慎进入”,然后断开了链接。
粉丝们直接傻了眼。
最后还是安南原家的粉丝看不下去了,直接做了个攻略,告诉大家从直播平台的新注册账号列表翻过去,没有网页跳跃,就能躲过一部分审核,进入燕时洵的直播。
而等很多燕麦终于翻山越岭进了燕时洵的直播,还没等喘口气,就发现直播镜头里,压根没有燕时洵。
燕麦:“???”
弹幕乱成了一团,迷茫的燕麦们快哭了。而也有来得早的观众们知道是怎么回事,赶紧解释了一下。
[大家没有找错,这确实是燕哥的直播,只是燕哥刚刚播到一半,人跑了……]
[呜呜呜怎么可以这样!我已经一周没有看到燕哥了,我得了一种要见不到燕哥就会死的病!好不容易找到这个直播啊,我这种喜欢放弃和躺平的人,还是头一次这么执着的干点什么,结果直播是在,但是燕哥不在啊!那我看直播的意义在哪?一只咸鱼跌倒在了咸咸的鱼生里.jpg]
[当场爆哭!怎么这样!之前机场那次也是,我知道消息赶到机场的时候,正好燕哥他们所有嘉宾都走了,我刚好错过。这次也是,我和燕哥是有缘无分吗?]
[这里看起来好像医院啊,看着环境真好。这是哪家啊?]
[警惕。劝想做点什么的姐妹清醒点,别做惹人讨厌的事情打扰他们疗养。要知道就算你拿到了医院的名字和地址,你也进不去,死心吧。这是滨海市最好的私立医院,很多顶尖的疑难病科研都在这里,医生全是最顶尖的。你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过的所有滨海市知名人物,都会选择这家医院,安保级别绝非娱乐圈的认知水准。你想要闯进去是不可能的。]
[咳……我没想做什么啦,就是问一问,好奇,这花园的环境看起来真好。肥肥瘫.jpg]
[所以我们就在这看花看太阳吗?距离燕哥抛弃我们一个人跑路,已经一个多消失了,虽然环境看着也很好啦,但我更想要燕哥啊。]
[笑死,第一次看到有人直播到一半跑了的,这要是换其他人,早就被在社交账号声讨了吧,指责营业不认真。]
[燕哥又不靠这个,我每次看节目直播都有种错觉,燕哥有他自己更大的世界,我们无法触及,但却会感谢有燕哥的存在。我在野狼峰那期里,就有这种感觉了,燕哥就像天空和大地一样。]
弹幕已经从最开始急切的询问燕时洵踪迹,逐渐转变成了粉丝们闲聊,就好像开这个直播的作用,是让大家开个VR下午茶会,在阳光和花朵正好的院子里一起聊天交流感情。
虽然也有些情绪激动的观众,在等得不耐烦了之后破口大骂,从燕时洵一直骂到其他观众身上,有人看不下去提醒她有些素质,就被她打成是“燕时洵脑残粉”,然后骂得更起劲了。
其他人看得直皱眉,直接向直播平台举报了 ,还有其他一些弹幕内容素质不高的,也都被众人合力清除了。
这一套操作看得潜藏在直播间里的一些工作室和娱乐公司目瞪口呆,头一次看到这么和谐的粉丝群体。
明明燕时洵没有对粉丝进行任何管理和营业,甚至一直态度抗拒,还主动劝粉丝们不要把他当偶像,可谓是娱乐圈里少有的操作。但就在这种放置操作下,粉丝们却反而更加团结和谐,凝聚力甚至能够与一些工作室有意管理的粉丝群体还高。
这不是资本和运营的选择,这是群众发自内心的自主选择,代表了民意。
但是有人触动,也有人在疯狂诅咒。
自从机场逃跑后,那个娱记就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去,窗帘紧闭,在昏暗的房间里只有电脑在幽幽的亮着光。
不大的房间里凌乱不堪,猪窝一样,到处都放着吃完了没有处理的泡面盒和食物袋子,已经有了酸臭的味道。
但是娱记完全不在乎这些事情,他这几天已经快要被逼疯了。
因为燕时洵的那番描述,发生了车祸的女团所属的公司也怀疑的开始调查他,但娱记并不害怕这个,他和他的领导都确认过了,车祸地点并没有监控录像,只要他们不说,没人知道是他们干的。
虽然当时他在车祸之后,还对着女团成员一顿拍照,但那又怎样?
那些人要么死了,要么装晕了,根本没有看到他的脸。
难道死人还能说话不成?
对娱记而言,最麻烦的是疯狂的粉丝们。
以往他都是坐在电脑后面,用自己拍下来的照片和似是而非的故事,引导着事情的走向,看着那些明星被粉丝们攻击得焦头烂额,而在电脑后面笑得开心。
但是这一次,娱记的脸暴露在了镜头前面。
死了一个人,愤怒的女团粉丝们甚至发誓要让那个始作俑者血债血偿,又怎么可能会放过机场的事?
娱记很快就被那些疯狂的粉丝们人肉了出来,她们开始在他家附近徘徊,试图闯进去。
他看得害怕。
以往他都是笑着看着那些明星因为他的消息而被网爆,被人肉,而这一次,轮到他自己了。
伤人者,终会被人伤。
娱记顾不上许多,连夜换了别的地方,但即便是这样,他也被公司开除了,甚至他现在草木皆兵,连门都不敢出。
导致了这一切的,就是机场时燕时洵说的那些话。
娱记看着燕时洵直播里和谐的弹幕,愤恨的把手里的泡面砸到了墙上。
都是燕时洵的错!
这个叫燕时洵的,他为什么不去死!
娱记布满红血丝的眼球睁得大大从眼眶里凸出来,死死的盯着直播,恨不得现在就冲到燕时洵面前杀了他。
就在这时,直播里传来一道女声“咦?这是哪位患者还是家属的手机落在这里了?”
随即,一只手伸过来拿过了手机,随手揣到了口袋里,画面变得昏暗而摇晃。
弹幕上刷满了问号。
[是护士小姐姐发现了手机,要把手机还给燕哥吗?]
[可恶!所以燕哥是连自己的手机不见了都没发现吗?]
[护士小姐姐就发现了,燕哥还没有发现,我宣布这是最惨的手机了,完全不被重视啊,狗头]
捡到了手机的护士在花园里问了一圈,最后终于知道了手机的主人是谁。
正好一名刚从食堂回来的医生匆匆从大厅走过,要回到住院区,就被护士拽住,让他顺路将手机送过去。
“哦,那位先生啊。”
听了对燕时洵的描述和所处的楼层后,医生恍然大悟:“我知道那位先生,刚刚我来食堂之前,他还提醒我今天有红烧茄子呢——没想到还真的有。”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医生笑着向护士点点头,接过了手机。
“患者都不去职工食堂的吧,难道他会算吗?”护士也没太在意,开了玩笑又向医生道过谢后,就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而因为护士没发现手机停留在直播界面,所以听到了全程对话的观众们:[………]
[好的,破案了,燕哥就是会算。]
[科学!要相信科学!你想让燕哥好不容易开一次直播就被封吗?]
[我的天……只有我的注意力放在了燕哥受伤了这件事吗?好担心,不知道严不严重。]
[没什么事吧,那天在机场燕哥不是脱衣服证明了吗,他自己也说了,就是散步的时候摔了,一点小伤而已,不用担心。]
[不不不,要是燕哥还想再向我们证明一次,我也不会介意的!上次我还没来得及拍照片,燕哥就走了呜呜,这次我一定要抓住机会!没能拍到燕哥的肉体真是太遗憾了,痛心疾首.jpg]
[啧,前面的姐妹你……不怕被燕哥揍吗?]
[我的关注点歪了,但是这个医生小哥哥好好看啊,看起来好年轻。]
[咦?这位我认识,我们学校的明星毕业生,滨海大学医学本硕博毕业后一直在发SCI论文,年纪轻轻已经是万人计划,大河学者,滨海医学协会,博士导师,脑科领域顶尖专家了。去年我跟着导师去参加医学论坛,这位可是论坛明星,他研究的一个课题好像快出结果了,要是真的成功了,那可是会拯救上百万人的事!]
[天,好厉害!这就是天才的世界吗?]
医生显然也没有时间确认手机界面的直播,随手放进口袋后,观众们只听得到步履匆匆的摩擦声,然后敲响了某扇病房的大门。
燕时洵听到敲门声时,正好刚从椅子上起身,想要出门到花园里去拿回手机。
他有些惊讶敲门的时机,但也走过去开了门。
“医生?”
看门后,午饭前急匆匆赶路的那位医生,就出现在燕时洵的面前,两人看着对方的脸,都有些惊讶的好笑。
“怎么样,中午的红烧茄子还合胃口吗?”燕时洵挑了挑眉,笑着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医生也笑了:“谢谢,我都好长时间没注意到吃了什么东西下去了,今天你一说,我才留意了。难得享受了一顿午饭,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面对医生的好奇,燕时洵姿态随意的道:“我算出来的。”
医生没当真,反而被逗得哈哈大笑,只当燕时洵开了个玩笑,然后将手机递了过去。
在注意到燕时洵抬手的动作有些滞涩感,似乎在忍耐着疼痛后,医生才忽然想起,之前自己好像撞在了燕时洵的肩膀上,而护士说燕时洵肩膀上有伤。
“对不住,是我刚刚撞的吗?”医生满怀歉意,就要转身去找燕时洵的主治医生来看看。
但被燕时洵拦下了。
“我朋友已经找了,稍后就会过来。”
听到燕时洵将自己说成是朋友时,站在房间里的邺澧怔了一下,冷峻的面容上浮现出笑意。
而燕时洵看着医生,眉头却一点点皱了起来。
印堂青黑,太阳穴严重凹陷,整个额头都笼罩着黑气,眼睛无神……是死气。
觉得不对的燕时洵立刻手中掐算,直接起卦算起了医生最近一个月的运势。
卦象结果却是,大凶,伤亡。
并且燕时洵算不出医生明天的情况,白茫茫一片空白,这说明……医生的运势,到今晚为止。
没有一个月,只有半天了。
医生作为生人的时间。
燕时洵修长的手指僵住,他愕然的看向医生。
在医院这个环境,却会出现这么严重的事故?怎么可能!长期熬夜猝死吗?
燕时洵难得失去了耐心,立刻默念起符咒加持效果,重新起卦问伤亡情况。
这一次,卦象属金,利刃,刀刺。
医生看着燕时洵变得严肃可怖的面容,还以为是自己撞伤了他的事情让他很生气,于是更抱歉了。
“燕先生,对不住了,我最近一直在看研究数据,中午的时候没来得及看清路。要不这样吧,我一会叫我师兄来,他也是这个科室的,让他来给你看看,治疗费我出……”
“医生。”燕时洵打断了医生的话,直接而利落的问他:“你今晚要去哪?”
“啊?”医生有些茫然,不明所以:“应该是加班?哪都不去。”
“恕我直言,但你今晚有伤亡之兆,会被刀所伤。”燕时洵语气严厉:“请你今晚哪都不要去,远离任何利器。”
医生愣了好半天,被逗笑了。
“燕先生说笑了,我一个医生怎么可能不用刀?而且燕先生,要相信科学啊,那些说法都是迷信的,当个解压的乐子看看就行了,别太相信,对健康没有益处。”
但是燕时洵难得的坚持。
与其他需要生辰八字才能起卦算命盘的同行不一样,燕时洵起卦的仪式感一向很低,只简单粗暴的重视实用性,所以多年练习下来,他可以直接以对方的长相起卦。
三庭五眼,身高体重。
所有的数据都会成为燕时洵起卦的依据。
虽然费精力要更多,但是这样却能最快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并且准确性很高。
——人的长相会透露天机,不仅是对修道之人,普通人也会因为没有完全失去的灵感而有所察觉。
所以有些人才会说,他们在见到某人的第一眼就不喜欢ta或喜欢ta,这就是因为天生的灵感在提醒人们。
而燕时洵刚刚从医生的面相中看出,他马上就会完成一项突破性的研究,因此,往后几十年,上百万人都会被从病痛和死亡中拯救,他的功德不可限量。
然而,天地公平。
福兮祸所依。
对于医生而言,只有避过眼下的这一次大灾,才能走上那一条功德圆满的路。
否则……他只会冰冷冷的躺在殡仪馆。
他的家属和老师同事们,都会围在他身边,悲痛哀悼着他的死亡,因他的英年早逝而痛哭。
那些画面在燕时洵的脑海中闪过,在那一瞬间,他短暂的看到了天地缝隙间透露出的未来。
就像是鬼神放开了权限,温柔的低声问他——你想要,救这个人吗?
燕时洵一把攥住了医生的手腕,语气严厉:“你可以把我当成江湖骗子,或是迷信的人,但今天晚上,请你一定要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哪里都不要去。”
医生虽然无奈,但因为燕时洵的坚持,也只好点了头:“放心吧,我就算想出去也没有那个时间,我忙得已经好几个月没怎么睡觉了,一直都待在医院。”
见对方承诺了,燕时洵才慢慢松开了医生的手,看着对方揉着自己被捏红的手腕,抿了抿唇,说了声“抱歉”。
医生笑着挥了挥手,并没当回事,在向燕时洵道别后,就转身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燕时洵注视着他的背影,紧紧的抿着唇。
“怎么,你很担心他?”邺澧悄无声息的走到燕时洵的身后,轻声向他问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燕时洵没什么血色的唇瓣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有将原本的冲动化作语言。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用。”
“就算我算出了所有,但最准确的卜算者,不是我,是天地大道。”
燕时洵的声音几近于叹息:“我给出了我的建议,但最终做出决定的人,是他自己。我不会强制他做出任何选择,他是个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有他自己的坚持和理由。”
话虽然这样说着,但燕时洵却站在门口,良久的注视着医生消失在办公室后的方向。
就连直播前的观众们,也察觉到了燕时洵的不对劲。
[是我焦虑了吗?我总觉得燕哥想说的是那个医生会死。]
[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你给我钱我给你消灾……确实有点像是江湖骗子。但是燕哥说这话,我就觉得应该相信,也许那位医生真的会遇到什么大灾,有点担心啊。]
[第一次看到燕哥这么强硬,我刚刚都被吓得不敢说话了。]
[我好急啊,燕哥你既然看到了他的不对,为什么不更强硬点啊!我好担心真的会出事,总觉得有燕哥在的地方才安全。]
[我也……啊啊啊啊啊我有点害怕,我不想让晚上到来了呜呜。不,我想直接跳到明天,然后看到那位医生依旧健健康康的。]
[懵了,好不容易终于看到了燕哥,结果却遇到了这么个事?]
燕时洵微微垂下眼眸,看向自己手里的手机,还残留着医生贴身的温度。
难得的,他虽然不喜欢与人近距离接触,但这温度却没有让他厌恶。他一点点握紧了手机,像是想要握住医生作为生人的温度。
命运是命运,但是反抗命运,也是命运。
说不定天地大道早就知道他会出现在这里,将所看到的一切告诉医生。但是天地大道也同样知道,医生信仰科学,不会相信他所说的话。
人有千算,天却只一卦。
而手机上的时间跳过一秒。
此时距离燕时洵开播,刚刚好三个小时整。
燕时洵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自己忘记了直播啊!
“好吧,直播时间到。”说着,燕时洵就要关掉直播。
顿时引来了一阵哀嚎,还有人哭唧唧的问燕时洵下次直播是什么时候。
“那就要看缘分了。”燕时洵朝手机营业性假笑了一秒,然后笑容迅速消失,面无表情:“再见。”
燕麦们:!这个狠心的男人呜呜!
关掉了直播后,燕时洵将有关迟小爱的情况都告诉了宋辞,让他和公司看着处理。
他还好心的提醒了忐忑的一人一鬼:“因果会带着你走,别克制自己,跟着直觉走,你会找到害死你的那个人。”
迟小爱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追问道:“是我在机场跟着的那个娱记吗?”
宋辞也少见的严肃而愤怒了起来。
燕时洵轻笑:“那就要你亲自去和他确认了——你滞留在人间的原因之一,不就是此吗?”
“你忘了,但你的魂魄可没有。”
“去吧,迟小爱,处理完你遗留在世间所有事情后就别再留恋。”
燕时洵目送着迟小爱和宋辞离开。
这个又想见鬼,觉得那很酷,但又在真的和鬼独处时被吓得狠了的小少爷,一脸别扭的领着迟小爱离开,却还记得帮她打了伞挡阳光。
迟小爱朝宋辞笑了一下道谢。
宋辞不屑的哼了一声,却还是在迟疑了一下后,道:“别误会,只是更想看那个坏人倒霉。”
“我知道。”迟小爱甜甜一笑:“谢谢你啦。”
宋辞眨了下眼,犹豫道:“……你,其实很优秀,是最好的偶像了。我说真的,如果不是你……说不定你真的会成为顶流偶像。”
迟小爱错愕了一瞬,然后笑得漂亮。
……
燕时洵虽然说不在意,但是今天下午还是明显的比平时更多的出了病房,几次从医生的办公室门前经过,在看到医生确实在办公室忙碌,才放心的回来。
然而天色彻底黑下来后,一阵慌乱的嘈杂声在走廊响起。
“快快快!赶紧跟我走!”
燕时洵猛然睁开了双眼。
第120章 故我思在(6)
作为滨海市顶级的私立医院,这家医院常年来不仅凭借着对优秀医生的广为聘请和大力度扶持,对病症的高强度攻克和对病人隐私的绝对保证,都是它立足的资本。
从燕时洵等人入院以来,没有任何媒体和无关人士顺利进入医院,违规采访。而医院内也一直保持着清幽的养病环境,嘉宾们还是第一次听到医院里有这么大的动静,尤其还是大多数病人已经休息了的夜晚。
所以,在走廊里的喧闹声响起后,不少病房的门都被拉开,有人好奇,也有人不悦。的
燕时洵却是立刻翻身下床,推开门就直冲向记忆中医生办公室的位置而去。
从今天午后他算出那位医生会在今晚有能够导致伤亡的大灾后,他就一直密切注意着医生,此时喧闹声一起,他心脏“咯噔”了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就认为是医生出了事。
但是出乎燕时洵意料的,医生的办公室大门紧闭,灯也熄灭了,看起来一声并没有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留在办公室。
他去哪里了?
燕时洵皱着眉转身,目光扫视过周围,也知道了将他惊醒的喧闹声从何而来。
几乎整个楼层的医生办公室,都被惊动了。
不管是做科研的,还是实验室化验室的,抑或是值班医生,所有还在医院的医生都被匆忙叫走,也不顾及会不会打扰到病患,就从走廊里狂奔向电梯。
哪怕一毫一秒,都是生命的速度。
刚刚从楼下跑上来喊人的那位,满脸的慌张和担忧,白大褂上沾满了血迹,像是刚从凶杀现场出来一样。
他一边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向跑过来的医生们迅速说明着伤患的情况。
“……二十六刀,心脏肺部大脑均有损伤,肋骨折断插进肺里,情况很危急。楼下正在急救,但是情况不容乐观,各位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救他回来,拜托了!”
“不用你拜托我也一定会!他可是我们科室的希望啊,没有他,这个领域想要再突破,还要再等好几年!”
“我可是他的师兄,我死了都得把他救回来!”
燕时洵跟在医生们的身后迅速跑过去,只听到了他们之间一部分的交谈,但也已经足够他理解目前的情况。
他在电梯前止了步,没有妨碍能够救人的医生们奔赴急救现场,而是在记住了电梯停下来的楼层后,等了下一趟电梯。
以往安静清幽,没什么人的大厅里,现在乱糟糟的吵成一团,护士和医生都快速在急救大厅里穿梭着,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焦急。
燕时洵敏锐的发现光滑如镜的地面上,还带着一长道拖拽的血迹,一路从外面蔓延到大厅里,而本来摆在大厅最外面会客区的名贵地毯和沙发,也都染着血迹,似乎是有人在这里做过紧急抢救,毛毯被卷成一团扔在了一旁。
但是他并没有看到伤者的身影,也无法确认他午后遇到的那位医生是否就是伤者。
或者,那位医生只是今天忽然回家了呢?所以他的办公室才大门紧闭。
这样的想法只在燕时洵的心中冒出了一瞬间,就被他的理智压了下去。
他不擅长天真和幻想,哪怕命运再痛,他想知道那是否已经成为了现实。
在所有的喧闹中,只有燕时洵站在原地。
他能听到周围跑过的所有人的焦急声音。
“一号手术室已经准备好了!医生,医生您过来,您负责的病人在这边!”
“仪器都准备好了吗?”
“血库的库存确认过吗?伤者出血量很大,一定要确保血量充足!”
“三号手术室开了!”
“通知骨科的医生到六号!”
……
好像所有的护士和医生,都动了起来。
燕时洵听到前台的电话在响,护士接起来的时候,电话对面的不满几乎溢出来。
但是往日里对待这些富豪权贵态度很好的护士,今晚却难得强硬:“您只是感冒而已,我们这边的医生是有生命危险!请放心,没有人去陪您聊天您也不会死的,我们的伤者没有医生就会死!”
护士重重的将电话摔了回去,但她坐在咨询台后面,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从自己眼前跑过的同事们,自己却急得快要哭出来。
燕时洵走过去,将自己口袋里的手帕递过去,温声问道:“连着开了这么多手术室,这是怎么了?”
护士本来不想将自己的私人情绪带到工作里,但是急迫却无能为力的感受几乎将她压垮,当有人安慰她时,所有压抑的负面情绪就几乎喷涌出来。
“医院的一名医生。”护士眼圈泛红,哽咽道:“被人捅了二十多刀,就在医院门口。”
从护士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燕时洵终于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位医生的同门师兄弟今晚正好在附近聚餐,因为医生忙碌走不开,所以他的老师和师兄弟们就商量着来医院看他,给他一个惊喜。
谁知道,就在医生接到电话,匆匆的跑下楼,在医院外面的街道上和老师同学们惊喜的交谈时,一个中年男人却忽然从旁边的小巷里窜了出来,冲向老师。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仓皇之下,医生下意识的将老师拽到自己身后,自己却被那中年男人正好捅中了动脉。
鲜血喷涌了出来,师兄弟们惊呼着拼命按压伤处想要救人,那中年男人却一直不依不饶的挥刀乱捅,导致当时在场的五六个人,都不同程度的受了伤。
而伤势最重的,就是那位本院的医生。
二十六刀,十根手指受伤严重,动脉破裂,心肺重伤。
如果不是正好在医院门口,旁边又都是医学专家,恐怕那位本院的医生连急救的机会都不会有。
而燕时洵在楼上听到的那些喧闹,正是因为伤者多且伤势重,所以其他医生上楼去找所有相对应的科室的医生下来,竭尽全力也要把他们的同事救回来。
小护士泣不成声,燕时洵的心脏却跌入谷底。
“那位医生的名字和科室……”燕时洵的声音很轻,带着颤抖:“是什么?”
在听到小护士哭着给出答案后,燕时洵缓缓睁大了眼睛,垂在身侧的手指弹动了一下。
正是……他算出会有死劫的那位医生。
燕时洵向护士道了谢,转身就要往手术室那边走。
但是却撞入了一个冰冷却结实的怀抱。
“你去了,又能改变什么呢,时洵?”不知道什么时候,邺澧站在了燕时洵的身后。
邺澧伸出手,虚虚拢着燕时洵的臂膀,垂眸看着燕时洵俊容上的急切和愤怒之色,微微有些发愣。
他好像,很少看大搜燕时洵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大多数时候,燕时洵都胸臆间自有天地,胜券在握,无论怎样的危险和绝望,都能被他毫不放弃的坚韧化解。
但现在,燕时洵却是真切的在担忧着那位医生的性命。
邺澧垂下鸦羽般的眼睫,看到燕时洵赤裸着站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双脚,已经因为深秋夜里的寒意而冻得发红。
但燕时洵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件事,而是沉下了面容就要绕开邺澧:“让开!”
“你不是医生,不会治病救人。”邺澧伸手拦下燕时洵:“现在是子时,你又能做什么?”
“那也一定有我能做的事!”燕时洵眸光坚定,不肯放弃:“哪怕只是增加一点概率,哪怕要损耗我自己的气运……”
“你有远超于这个时代的天赋,但是时洵,即便是你,你要怎么救一个已死之人?”
燕时洵伸手去推邺澧胸膛的动作顿时,他愕然,抬头看向邺澧、
“什么……意思?”
邺澧放下拦着燕时洵的手臂,他缓缓蹲下身,将手里拎着的拖鞋放在燕时洵的旁边,平静道:“医生是一个经常要与酆都地府抢人的职业,很多时候在手术室里,阴差就等在医生旁边,他们彼此对此心知肚明,这是一场艰难的拉锯战,是生死之间的较量。这很难,但医生没有放弃过,哪怕到最后一秒,耗尽最后一丝希望。”
“时洵,很多抢救,已经是绝望中最后一丝不肯放弃的希望。但那并不意味着,生命一定会被挽救。”
邺澧重新直起挺拔的脊背,侧身向后面的大厅看去。
满地的血迹逐渐干涸,但谁都没有功夫去处理这一地狼藉。
所有人的心思,全扑在手术室的几人身上。
那是他们的同事,师弟,导师,是他们曾经听说过的名字,共事过一起为生命奋斗过的人。
所有人都真切的希望着他们转危为安。
但,事总不如人愿。
“他能有上手术台的机会,已经是其他人尽力了的结果。但是时洵,他的魂魄你已经离开了。”
邺澧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平静感,明明他就站在燕时洵面前,但是他的声音却仿佛从遥远的虚空中传来:“他的名字,出现在了酆都。”
燕时洵原本搭在邺澧手臂上的手,瞬间捏紧。
“但即使是这样,应该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时洵。”
邺澧像是在叹息,他打断了燕时洵的话,道:“起卦吧。”
“我站在你身边,鬼神之时无法干扰你,你可以起卦向天地询问。”
子时不算卦,算则鬼神怒。
但当燕时洵起卦时,他丝毫感受不到滞涩的阻力,像是天地默许了他的行为。可是他一向灵活的手指,这次却抖得几乎掐算不住。
是……必死之劫,无有生还可能。
属于医生的气运,已经消散了。
燕时洵亲眼见过很多次死亡,也有人曾在他的怀里一点点失去了热度,他却眼眸干涸连眼泪都哭不出来。
但是这一次,他却依旧感觉到巨大的悲怮从心底蔓延而上,紧紧的抓住了他的魂魄,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邺澧叹息一般,伸开双臂将燕时洵拥入怀中:“去见那位医生最后一眼吧,在他想要离开之前,阴差不会来。”
燕时洵喉结滚了滚,却没有向邺澧问出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只是哑着嗓子道:“好。”
手术室的灯亮着,而白到刺眼的走廊上,只有一位中年儒雅的男人颓然坐在长椅上,抱着头的双手颤抖着,肩膀像是承受不住打击一样垮塌下来。
燕时洵走到男人身边,轻轻坐了下来。
“手术应该还要很久,想要聊聊吗?”他微微垂下眼眸,在看到男人身上沾着的血迹时动作一顿,随即将一杯热水递向男人。
虽然并没有心情,脑子乱糟糟的甚至无法理清现状,但是出于习惯性的素质,儒雅的男人还是接过了热水,道谢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谢谢,手术还要两个小时,他的伤还有他的主刀医生,我都很熟悉。”
“你是医院的病患吗?”儒雅的男人也看到了燕时洵身上的病号服。
燕时洵点了点头,面不改色的道:“疼得睡不着,来找人聊聊天缓解一下,你愿意陪我吗?”
男人有些犹豫,学生们全都躺在手术室里被急救,甚至他最喜欢和看重的学生为了救他而身中二十六刀的事,让他的脑子乱得无法使用,一度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但他也是医生,当病患主动向医生开口时,职业素养让他无法拒绝。
于是他点了头:“好,但是我不知道聊什么。”
“我……”
男人苦笑的摇了摇头:“抱歉,我的脑子很乱,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应该从你的名字问起吗?”
“不用。”
燕时洵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借着这一会功夫,修长的手指落在男人的身上,一气呵成迅速画出安神符:“要不然,就随便聊聊吧,手术室里的是你熟悉的人吗?”
男人能够感觉到一股沉静的力量涌入自己的体内,让他刚刚还焦急而混乱的情绪一点点平稳下来。
可能是有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所以情绪有了一个出口吧。
男人没有多想,只是用自己熟知的理论作出了合理的解释。
他眨了眨眼睛,逼退了眼眶里的泪光:“里面的,是我的学生。”
“六个手术室……都是。”男人哽咽道:“伤者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学生,主刀医生也有几位是我教过课的学生,我是滨海大学医学院的老师,今天本来是难得的休息日,我和几个学生就约好了一起聚一聚,谁能想到……”
“天,他要是想杀我的话,我还不如就死在那里,也好过让我受这种惩罚。”
男人的嘴唇抖得几乎无法正常说出话来:“让一个老师看着花费了十几年时间带出来的,视为亲人的学生们,全都躺在手术室里,这比杀了我还难受。而且,而且我那个学生……”
像是下意识想要寻求帮助一样,男人回头看向燕时洵,眼带悲痛:“那孩子的筋腱都被割断了,二十六刀,要有多疼,这都是我的错!”
燕时洵本想要说,这不是你的错。但是他刚要安慰男人,却发现一只手,率先轻轻落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但男人却一无所觉,而地面上也没有影子。
燕时洵愣住了,他抬眼看去,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男人身后,正笑得毫无阴霾的看着男人。
正是那位医生。
‘老师,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自责。’医生搜肠刮肚,努力安慰着男人:‘而且老师和师兄们也都尽力救我了,我都知道,我很高兴能有缘分做老师的学生。’
似乎是想到了很搞笑的回忆,医生“噗呲”笑了出来,面带追忆神色,感慨的道:“当年我大五,还是个傻乎乎的学生,连饭都不记得吃,还是老师你发现了,骂了我一顿,说想救别人就要先照顾好自己,但却让师娘给我做了红烧茄子。后来我硕士的时候,也是老师你直接要走了我,博士的时候也是……我好像没有说过,我看到博士名单,我还是老师的学生时,有多高兴。”
医生说了很多,但男人却什么都听不到,他还带着痛苦的自责。
燕时洵怔愣,轻声唤道:“医生……”
男人和医生同时抬头,看向燕时洵。
医生惊讶的指着燕时洵道:‘你能看到我?不对,是你!中午说食堂有红烧茄子的那位先生!’
‘啊,我好像答应了你不要出门的。’医生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现在看,中午的时候你说的好像是对的。’
医生苦笑着抬了抬手:‘那也没有办法,那个人冲我老师来的,我难道眼睁睁看着老师受伤吗?我年轻,恢复得快,还是我来吧。’
“然后你就让自己变成这副样子了吗?”燕时洵眼中带着悲伤:“我来得太迟了。”
医生摆了摆手:‘动脉破裂,能有进手术台的机会都是我多占了便宜了,不是你的错,先生,你已经提醒我了。要说谁有错的话。’
他耸了耸肩:‘希望他们已经抓到那个行凶者了,听师兄说,他跟着我老师好几周了,一直想找机会伤害我老师。虽然我是个医生,但是我也有自己的一点小自私吧,抱歉,我还是希望他被抓起来,以后也不能再伤害我老师。’
“我向你保证,会的。”燕时洵轻声道:“我已经错过了救你的机会,怎么会让凶手逍遥?”
而思维混乱的男人,此时也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燕时洵好像不是在和他说话。
“你。”男人有些犹豫,迅速顺着燕时洵的目光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但是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在那。
“你是在和谁说话?”
燕时洵的目光移向眼前这个,还不知道自己的学生已经抢救无效死亡了的老师,却是对着他身后的医生问道:“你想和你的老师说话吗?”
男人看着燕时洵的眼神充满了茫然。
医生却惊讶的问道:‘可以吗?’
燕时洵点了点头:“直到你想要离开为止,你都可以暂时留在这里。不过,不要停留太久,你已经死了,人间的阳气对你来说损伤太重。”
医生顿时高兴了起来:‘太好了!我刚刚还在发愁,我死了之后我的研究记录还没来得及写,科研组的人要是拿不到数据,还要多耗费好几个月的时间。这样的话我就能把那些数据告诉老师了,还有我的一些想法和方向。’
哪怕已经死亡,所思所想,还是想要让研究得到最终结果,帮助更多的人吗……
燕时洵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觉得酸涩到几乎无法说出话来。
他立刻点了点头,默念起开阴眼咒,并指从男人眼前抹过。
男人迷茫的看着燕时洵,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
然后他就看到一角白大褂从自己视野的最边缘出现,他向上看去,却看到自己本来应该躺在手术室里的学生,正在冲自己笑得灿烂又傻气。
就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在滨海大学医学院里看到这个学生一样。
有天赋,又肯努力,废寝忘食到低血糖昏厥,让他又好笑又生气。
“你……”男人看了眼手术室,但大门依旧紧闭。而他看到学生半透明到甚至能看到后面墙壁的身影时,忽然也猜到了什么。
他的眼睛红了,泪水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你……”
‘嗨,老师。’医生笑容灿烂的抬手,向他打了个招呼:‘今天是我们毕业十周年来着,可惜大家好像都没能笑着回家。’
燕时洵悄无声息的起身,将这一角空间留给这师生两人。
有路过的护士远远的看到男人自言自语的模样,怜悯的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啊。”
燕时洵拦住了她,没有让她向前走去:“那位先生现在应该更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们去那边吧。”
护士叹了口气,点点头转身换了条路。
邺澧依旧维持着刚刚燕时洵离开时的姿势,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站在大厅的水晶灯下,显眼到燕时洵一眼就能捕捉到他。
“生气了吗?”邺澧看着走过来的燕时洵,轻声问道:“我拒绝了你,抱歉。我能改变很多事情,但是生死的界限,即便是大道也无法跨越,生与死天然划开了两个世界。”
燕时洵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谢谢。”
邺澧惊讶的看向他,没想到自己能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阴差的事。”燕时洵没什么血色的唇挑起一丝笑意:“虽然我没能救回来他,但能留给他们师生两人说话的时间,也算是一个好时机了。”
“我顺手在手术室那边布置了简易的聚气阵,其他几位医生应该很快就会脱离危险。”
燕时洵的声音很轻:“他们没有做过任何事,不应该遇到这种事。”
邺澧本来以为燕时洵会因为医生的死亡而怪罪他,毕竟燕时洵如此重视生命,但他没想到,燕时洵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看透生死。
这反而让邺澧有些不舒服。
他微微侧首,仿佛在听着从虚空中传来的声音,然后他“嗯”了一声,目光转回燕时洵身上,道:“放心,手术室里主刀的都是优秀的医生,酆都无法从他们手里抢走生命。其他几位医生,会成功脱险。”
燕时洵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不过,谢了。”
“等等。”在燕时洵想要从自己身边走过时,邺澧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燕时洵疑惑的回身望来。
邺澧却抬手将自己身上的黑西装大衣脱了下来,搭在燕时洵的肩膀上:“你只穿着睡衣就跑下来了,伤还没好,外面风大,小心伤口恶化。”
燕时洵本想拒绝,却被邺澧轻轻将大衣按在了肩膀上:“生人脆弱,你想要生病,给本来就忙碌的医生们添工作量吗?”
于是他的手顿住了,只好点头道了声“谢谢”。
因为刚刚燕时洵安慰了前台的小护士,情绪勉强稳定了下来的小护士,想起自己刚才在病人勉强哭得稀里哗啦的模样,就羞得不好意思,在心里疯狂“啊啊啊”抓狂责怪自己。
所以当燕时洵去而复返,向她询问那个行凶的人有没有被抓到时,小护士捂着发热的脸,语速飞快的指了方向。
“刚出事的时候,医院的安保就制服那个家伙了,现在官方的人来了,已经转交给他们了。对了,他们现在就在院子里取证调查呢。”
燕时洵道了谢,转身向外面走去。
深秋的夜里很冷,即便披着邺澧的大衣,燕时洵还是在接触到冷空气的一瞬间,下意识的抖了抖,将大衣拢了拢。
邺澧是知道他要能做的事情,需要出门吗?
疑问划过燕时洵的脑海,但他很快就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
红蓝两色的光在宽敞的院子里闪烁,将地面上的血迹映得清晰而不祥,不少穿着制服的人都或站或蹲,在调查那些痕迹。
而不远处停着的车里,还隐约传来情绪激动的骂声。
下一秒,车门被大力推开,一名制服人员面色阴沉的下车,叫骂声从他身后清晰的传来。
那制服人员本来是想要出来透透气,免得自己太过生气,做出些什么不符合规章制度的事情来——比如忍不住揍那个家伙一顿。
那家伙知不知道自己毁了几个医生的职业生涯?好几个医生的手都被伤到了,就算抢救回来,也无法恢复到以前拿手术刀的灵活程度了。
二十年寒窗苦读,百万培养成本,几乎付诸东流。那几位都是很优秀的青年医生,甚至可能就因为此,很多病人会失去得救的机会。
制服人员觉得自己心里闷闷的,不由得摸出烟盒,想要到旁边去抽一根。
却忽然被人叫了名字。
制服人员抬头,就看到燕时洵穿着一身黑色大衣,像是趁着夜色来接引亡魂的阎王一样,平静的站在红蓝两色的光芒中。
“燕哥?”制服人员惊喜的走上前:“你怎么在这?”
他以前在办案子的时候,差点被一个杀人犯化作的恶鬼推下楼杀死,还是燕时洵当时恰好在追查那个杀人犯恶鬼,于是救下了他。
他因此而对燕时洵充满感激,想要感谢燕时洵却没想到对方分文不收,只留了个电话就转身离开。
制服人员走了两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燕哥……是因为这里有死亡的鬼魂吗?谁,刚刚那位送去急救的医生吗?”
燕时洵沉默了。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制服人员的脸上瞬间涌现出难过的情绪:“天……怎么会这样?”
“我知道这不合程序,但,能让我和他谈谈吗?”燕时洵朝那边的车子扬了扬下颔:“五分钟。”
制服人员知道燕时洵说的是谁,他没有犹豫的就同意了,并且在带着燕时洵走过去时,将原委大致说了。
那行凶的中年男人,半年前是滨海大学附属医院的病人,会记恨那位老师,是因为当时那位老师是他的主治医生。
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却没有治好病,甚至妻子都因为受不了他酗酒而离婚,于是中年男人就恨上了那位老师,认为是那老师贪了他的钱却不给他治病,造成了他现在的窘境。
车里,那中年男人还在破口大骂:“老子花钱了!整整三万!我好好一个人进医院,凭什么不给我治好就把我赶出来了?我老婆跑了全都是因为他,他毁了我家,陪我一条命不是天经地义吗!”
制服人员忍了又忍,还是一拳轰在了车门上,咬牙切齿的道:“我问过滨大医院了,你这种病常规是要花一百多万才能治的,是那位医生帮你申请了补助计划,还冒着风险帮你用了更便宜有用但不在方案里的药,不惜自己承受被诉讼的风险,帮你省了很多检查,还自己掏了腰包补助你,你才花了三万。他尽力了!你凭什么这么说他!”
中年男人嚷嚷道:“都是害人的庸医!我听我邻居说了,买个量子床垫不到两百块我的病就能治好,那些钱肯定都是被他贪了,你们都是一伙的!”
制服人员差点被气笑了,怒意翻涌就想要扬手揍那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人一缩脖子,更大声的喊道:“警察打人啦!快来看啊警察打人了!”
“妈的!你这种也算人?我一身制服不穿了也非要……”
“啪!”
制服人员扬到一半的手臂,却被旁边伸来的手掌牢牢的抓住,不能再向前分毫。
他错愕扭头,就看到燕时洵一脸平静的看着他,辨不出喜怒。
“燕哥?”
燕时洵看向旁边的其他制服人员:“秋天了,蚊子真多。”
其他人立刻反应过来,符合道:“可不是,他刚刚是在打蚊子。”
“有些恶心的蚊子是得打一打了,吸血还骂人,呸!什么玩意儿?”
燕时洵这才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的制服人员:“你这身制服,还是留着吧。”
他上前两步,修长的身躯将车外的光线挡得严实。他逆光而立,冰冷的面容半隐在黑暗中,说出的话阴冷不带一丝温度。
“我一向救人危急,送亡魂前往它们应该去的地方。那位医生和我算是同行,只不过,他救人,我救鬼。当然,情况偶尔也会有所不同,比如现在。”
“我很擅长驱邪捉鬼,但是很少有人知道。”
燕时洵扬了扬首,居高临下看向中年男人的眸光冰冷而锋利,如有实质,像是刀刃一般几乎能一片片割下血肉。
“其实,我也很擅长夺人气运,诅咒生人。”
他的声音很冷,字字句句却坚定:“你的罪孽会一直纠缠着你,你不会立刻死,你还会活几年。但是在之后的时光里,你每分每秒都会想起你做过的事情,无论白天黑夜都不得解脱,它们会缠着你,直到吞噬掉你最后一丝生机。”
“也许现在你满不在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开始畏惧每一个转角后的未知,每一缕黑暗里的鬼魂。只要你身处之地,百鬼哭嚎不止,夺你性命。那些被你间接害死的人,因为你杀了医生而没能得到拯救的生命,他们会知道,你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他们会满心仇恨的寻你复仇。”
中年男人原本满不在乎的表情凝固住了,随着燕时洵的一字字说出,他看向燕时洵的表情逐渐变得惊恐,身体也开始颤抖。
他神经质的看着自己旁边的黑暗,害怕的吞了吞口水,仿佛那些黑暗里就隐藏着虎视眈眈的鬼魂。
燕时洵冷眼看着中年男人,胸臆间的愤怒都化为了冰冷的诅咒:“当你终于死亡——别太开心,你真正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你将坠入酆都苦牢,受一切刑罚,群鬼憎恨于你,寻你复仇。你将反复死亡,但永远不得解脱。”
“轮回的名单没有你,你的魂魄不会再有得见天日的机会。然后在那些痛苦和黑暗中,你会终于深刻的意识到……”
最后一句,燕时洵的声音很轻:“你到底,犯下了怎样的罪孽。”
话音落下,金色的文字忽然化作圆环,在燕时洵身周闪现一瞬复又消失。
天地回应了燕时洵。
他说出的诅咒,变作了天地对此人的规则,他描述的所有场景,都会成为现实。
中年男人终于傻了眼,等着眼睛惊恐的看着燕时洵,不断的往后退,试图拉开距离。
“疯子,你这个疯子!”
——当一个驱鬼者愤怒时,连阎王也会避其锋芒,逃离战场。
所有保护的手段都会变成逆向的伤害手段,所有的善意都会变成冰冷的愤怒。他不计后果,只为替死者,讨要一个公平。
杀人者,人恒杀之——!
燕时洵却冷漠的转身,不再看中年男人一眼。
他向目瞪口呆的制服人员点了点头,神情冰冷的迈开长腿。
邺澧一直站在大厅门口,注视着燕时洵的一举一动。
深秋的夜风吹拂起燕时洵耳边的碎发,他眯了眯眼,却还是觉得难过的情绪抓住了他的心脏,让他酸涩得难受。
邺澧叹息着张开双臂,将燕时洵拥入怀中。
这一次,情绪低沉的燕时洵没有拒绝。
“凡是你言,皆是法印。”
邺澧微微垂首,轻风拂过一般,在燕时洵的发丝上落下一吻。
“你所诅咒,会成为真实。”
……
张无病拿着合同,疑惑的挠了挠头发:“燕哥,下期的录制,要预支付酬金?”
“嗯。”
燕时洵单手插兜,垂眸看向楼下那对哭泣的老夫妇。
那位医生的父母刚刚收到了一笔匿名巨额捐款,相当于一档顶流综艺节目的单期报酬。
虽然这并不能弥补他们失去儿子的悲痛,但……
生活还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