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回国的时候, 矢目久司正处于昏迷状态,孑然一身,除了颈子上环着的金属项圈、以及那枚被他悄悄贴在项圈内侧的信号屏蔽贴片之外, 别无他物。
因此, 虽然说起来稍微有些荒唐。
但……
矢目久司的的确确……
——没有自己家的钥匙。
送完硬盘之后,站在公寓大门外,矢目久司望着熟悉的铁门、熟悉的楼道, 眉宇间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恍惚。
某个瞬间,他感觉一切都仿佛恍惚如昨。
在那些已经过去的岁月里,在那些分明过去没有多久、但却依旧在他残破缺损的记忆中微微泛黄的画面里……
他不是[冰酒]、不是[上帝之眼], 也不是[千间目]。
——他就只是[矢目久司]。
他就只是那个,有着两位警官好友、过着平静而温馨的死线赶稿生活的鸽子精少女漫画家,就只是那个性格温和、待人友善的爱笑青年。
“……”
破碎的记忆,一幕幕在他的眼前一闪即过。
那些独属于[矢目久司]的回忆,哪怕已经成为了无可逆转、无可复制的绝版藏品,但……
——只要再一次被人拂落上面落满的灰尘,那么, 旧日的留声机就会再次开始运转,再一次地,在他黑暗且荒芜的灵魂狭间, 奏响一支满载着欢畅与快慰的悠扬小调。
在那些属于[矢目久司]这个人的、破碎成片的回忆汹涌而来的瞬间,就连走廊间潮湿闷热的空气里,都仿佛弥漫上了一抹微甜的气息。
眨了眨微微有些酸涩的眼睛, 矢目久司低头看了眼被自己顺走、揣在口袋里的宫野志保的手机,犹豫了一下后, 还是没有选择拨号。
笃笃——
指节微屈,短暂沉默过后, 他轻轻叩响了这间公寓的大门。
几乎就在敲门声响起后的下一瞬,很突然地,矢目久司就听见房门内侧、传出了一阵阵“刺啦刺啦”的轻微声响。
声音开始响起的时候还很轻,但过了一会儿后,像是确认了敲门之人的身份似的,在矢目久司再一次屈指叩门之后,那阵类似用尖锐物品刮擦金属。的刺耳噪音很快就变得急促而沉重。
那就像是……
有什么东西在用指甲,急切地抓挠合金材质大门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隔着大门,还能听见犬类低低的呜咽声、和焦躁不安的喘息声。
眼底飞快闪过了一丝复杂,矢目久司拉了拉颈间仍然松松环绕着的围巾,正准备继续敲门时,下一秒,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微微一怔过后,矢目久司很快摸出手机、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来电记录。
——[波本(不讲信用的混蛋)]
望着括号里面的备注,矢目久司哑然。
接通电话之后,还不等他开口,听筒里便率先响起了安室透清亮的男声。
“喂?是矢目吗?”
“嗯。”
“——太好了!”电话里安室透的声音几乎要喜极而泣,“你终于到了!!你再不来的话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对方的手机收音大概非常好,透过听筒,矢目久司能很清晰地听见月食暴躁焦灼的低吼声和呜咽声。
根据声音判断……
对方现在应该也正好就站在门边吧?
——所以为什么不开门、而要用多此一举地用电话联络?
望着眼前大门紧闭的公寓,矢目久司“……”了一下:“……你先开门。”
安室透哽咽了一下:“我……也想开门。”
矢目久司:“……?”
他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你家的月食现在就守在门边刨门,我一靠近、他就冲我呲牙!他现在这个样子,我完全没办法接近公寓门……”
矢目久司:“……”
——语气听上去一副心力交悴的模样呢,波本。
他沉默了一阵。
“……你把电话开免提,我跟月食说。”
“好!!”
短暂停顿了一下、给安室透留出了足够的足够的行动时间之后,矢目久司对着听筒,试探性地轻唤了一声:“月食?”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地的同时,电话里,很快就传来了月食那激动到哽咽的低声呜鸣声。
“呜呜……”
“乖,我回来了。”
“呜呜呜……”从月食细碎的呜咽声里,矢目久司很轻易地就听出了其中交杂的眷恋与委屈。
电话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很快,安室透那微带着一丝惊讶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矢目,月食他、好像哭了哎……?”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
下一秒,月食凶恶低沉的嘶吼声忽然便在电话里响了起来,同时伴随的还有安室透无奈的安抚:“好好好、我不过来,你冷静一点……”
揉了揉颈侧的围巾,矢目久司冷峻的眉眼微微柔和了些许。
“不要欺负波本。”
无意识地将声线放柔了好几个度,他对着电话那头,无奈且宠溺地轻轻责备了一句。
“坐”
又等了两秒之后,矢目久司这才招呼了一声自家的小伙伴:“现在可以开门了。”
话音落地之后,没过一会儿,矢目久司就听见了门锁锁舌被拨弄传出的“咔哒”声响。
很快,公寓房门被打开。
得到了主人的命令的忠诚犬科动物,哪怕再思念、再想同自己的主人亲热,但在主人没有下达解禁口令的时刻,都只能老老实实地蹲坐在原地,望眼欲穿地抬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门外那道许久未曾相见的熟悉身影。
不管分别的再久、不管那仿佛永无止境的等候再如何可怕,当月食久违的,听见那道熟悉到几乎刻进自己骨髓里面的脚步声、再一次从门外响起时,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委屈都在那一瞬化为了泡影。
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抬,月食用亮晶晶黑润眼睛直直仰望向矢目久司,朝对方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热情与甜度双双拉满的小狗微笑。
走进屋内,矢目久司反手合上房门之后,换好鞋后、视线在客厅里环视了一圈。
很快,他走到了铺着厚厚的毛绒地毯的沙发跟前,转过身,在安室透微微有些迷茫的注视下,分开双腿、半蹲下身,冲着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的月食,轻轻呼唤了一句。
“乖孩子。”
月食:“——!!”
仿佛瞬间得到了解禁令一般,在安室透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一道黑色的影子“噌”地一下便从他腿边窜过,以极其迅猛有力的力道、光速朝着站在地毯前面的矢目久司飞扑了过去。
“呜——!”
咚——!
下一秒,安室透就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摆出那样如临大敌的姿势了。
清瘦高挑的青年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在下一瞬,便被体型巨大的犬科一头撞到在地,腰背猛地装上地板,发出一阵令一旁围观的安室透都忍不住牙酸的沉闷碰撞声。
安室透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想要去扶自家小伙伴。
“……没事吧?!”
然而,还不等他将手搭在险些被狗子一头创飞的小伙伴肩膀上,猝不及防地,他再一次听见了犬科动物示威般的低沉嘶吼声。
“……!”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指尖,此时再想向后退去,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就在安室透已经做好了去医院缝针、并且顺便给自己注射一针狂犬疫苗的时候,蓦地,他听见一声低柔丝滑的轻叱。
“止。”
就在矢目久司声音落地的刹那,月食凶狠暴躁的咆哮声,便瞬间哑火。
竖起一根食指,矢目久司不轻不重地在自家爱犬的鼻尖点了点:“我怎么教你的?不许凶自己人。”
脸上狂躁的神色瞬间褪去、刚刚开始发红的眼珠也很快恢复了清澈,月食愣了愣后,乖巧地吐出舌头,卷着矢目久司的食指,热情地又亲又舔。
安室·无辜再次被凶·透:“……”
一下子没忍住,他露出一对半月眼,有些无奈地吐槽:“见到你之后,月食就好像换了一条狗一样。”
捧着爱犬的小脑袋瓜搓了搓,矢目久司跟月食碰了碰额头,嬉闹了一阵之后,这才撑着腰、一瘸一拐地从柔软厚实的地毯上站起身。
安室透连忙上前去扶他。
“它只是从没离开过我这么长时间,”这样说着,矢目久司用膝盖逗弄似的顶了顶月食的下巴,很快得到了对方撒娇似的抱着自己的大腿轻轻啃咬,“之后慢慢习惯就好了。”
这话听得安室透微微一愣。
“……习惯?”
矢目久司没接他这句话,任由化身大尾巴的黏人精小狗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一人一犬很快来到了阳台边。
盯着花盆里积着的好几片叶子,矢目久司先用指尖拨弄了一下花盆里的土壤。
——湿润细腻,入眼处没有明显的虫蛀痕迹。
见状,安室透连忙在一旁解释:“我听说月季是很容易生虫的花种,所以每天给日珥浇水的时候都有仔细检查,防虫的药也有按时在撒。”
看到对方转而去检查花枝的叶片,他很快又继续道:“光照的话,因为近期入夏、光线强度增长,我特别按照往上的科普贴调整了光照时间,应该不会出现光照不足或者过剩的情况。”
矢目久司怔了怔。
——那就奇怪了……这么周全的照顾,他自问自己在美利坚分部亲手照料日珥的时候都做不到。
会是什么原因导致掉叶子呢?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矢目久司和安室透围绕着日珥进行了多方面的观察和实验,在矢目久司几乎要将日珥的所有叶子都捋过一遍、却仍然没有发现半片叶子有要掉落的症状的时候,安室透有些绷不住了。
伸出一根手指,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指着盆里一副娴静美好的姿态的日珥,尾音都开始变得有些不稳了起来。
“——这、这……矢目、我向你发誓!花盆里的那几片叶子,真不是我硬揪下来的!那真的是它自己掉的啊!!”
看了看一脸气急败坏的安室透,又看了看盆里乖巧健康的小日珥,矢目久司沉默了一阵之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嗯。我信你。”
谁知,明明已经得到承诺的安室透,却顿时露出了一脸仿佛被同伴背刺的悲痛神情:“你这么说……不还是不相信我的意思吗?!”
这一刻,矢目久司可疑的沉默了。
等到和小伙伴一起给爱犬洗了个香喷喷的澡、喂了食,又顺便往日珥的根部埋了一点安室透新买回来的腐土之后,矢目久司抹了把糊了自己一脸的月食的毛毛,弯腰拍了拍小狗的脑袋瓜。
微微抬头,他望向安室透:“我先回去了。”
接着又看向黏在自己腿边的月食:“你乖乖听安室的话,不可以欺负他,知道了吗。”
月食眨巴了一下黑黝黝的圆眼睛,吐出舌尖,朝主人发射了一枚甜度爆表的小狗微笑。
“听话。”他警告性地点了点月食湿润的鼻尖。
体型健硕的伯恩山犬立刻像是被戳漏了气的气球,可怜巴巴地蜷缩在矢目久司的脚边,小声呜咽了一声:“呜……”
望着一人一犬温馨融洽的互动,一直到矢目久司转身朝房门方向走去的时候,沉默了许久的安室透这才突然出声。
“——你还要回去吗?”
脚步微顿,矢目久司没有回头:“嗯。今天只是额外准假。”
忍不住地,安室透的音色顿时提高了几分,语气也微微有些沉肃:“你知道的,如果你不想回去的话,我可以让你——”
“——不行的。”
安室透愣住了。
“不行的,安室。”脑袋微垂,矢目久司顶着一头微微有些褪了色的、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的狼尾碎发,语气不再像先前同月食交流时那样的温柔,“现在还不是时候。”
公寓里的灯光打得很亮,玄关头顶的吸顶灯投下一阵阵炫目到近乎刺眼的白光,将黄昏的暗色尽数逼退。
在一片光影交错间,安室透恍惚之中,似乎看见对方的脚下、交叠着两道完全一样的浅淡影子。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问题没有任何价值,也同样很难得到对方正式且真实的回答。
但……
伴随着门轴“嘎吱——”的一声脆响,望着对方缓缓没入门外昏黄的廊灯之下的身影,安室透最终还是忍不住抬高了嗓音。
“——那你说,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哒、哒、哒——
鞋跟敲击地面的沉闷声响里,他听见了一声淡淡的低语。
“等我……将一切都准备好的时候。”
第342章
在日本的的民间, 通常有这样一个说法——黄昏之时,就是传说中的逢魔时刻。
按照传统阴阳道的观点来说,阴阳师们通常认为这是一个被恶灵诅咒的特殊时刻。在这个时间点, 人类与鬼魅之间的差别与隔阂将会最大化被降低, 妖鬼也不再受人间秩序的管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被晚霞铺满的街道上来回游荡。
如果你选择在这样特殊的黄昏时刻行走在街头,那么你永远不会知道, 方才与你擦身而过的少女,或许正是一只食人的罗刹鬼;而正面对面朝你走来的白毛小狗,或许就是一只离家出走的狐妖……
在法国, 人们习惯把这样善与恶的界线变得模糊的时刻,称为[狗与狼的时间]*。但在日本,这个时刻又被大家不约而同地称呼为——
——逢魔时刻。
此时此刻,站在这片荒芜而无锚点的虚无空间里,微微低头,望着脚下空空如也的“地面”、四周骤然变换的景象、以及自己悬浮在半空中的身体,矢目久司眼眸轻眯, 沉默了很久很久。
自己这是……
——撞鬼了吗?
也许是他这样异常的沉默引起了身后那个不速之客的兴趣,矢目久司感觉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突然改搭为环。
紧接着,一道自来熟般懒洋洋的清朗男声便在自己身侧响起。
“哟, 盆栽君——好久不见啊~”
矢目久司一动不动。
“哎?怎么没反应啊,”五条悟拉开眼罩,眨巴着那双苍穹之眸, 将自己的帅脸往矢目久司的面前凑了凑,伸手在对方眼前挥了一下, “嗨嗨——?能听见我说话吗、盆栽君?还真奇怪啊,我明明就接触到你了, 你应该不会无量空处影响到才对啊。”
面容俊秀的白发青年歪了歪脑袋:“回神了回神了——哎?真的没反应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可就要对你做一些奇怪的事了哟~”
“……”
“不反驳就当你同意了哦?”
这样说着,五条悟双掌一分,双手一左一右糊上了矢目久司的两侧脸颊,手上微微使劲往里一挤,随后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把眼前青年的脸颊揉捏成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形状。
被脸颊上怪异的触感弄得快速回过神来,矢目久司迟缓的眨了眨眼,试图往后闪躲:“唔……请、保持距离——”
然而,或许是因为脸颊肉正在被人大力揉捏的关系,他的拒绝之辞听上去含含糊糊的,完全没有任何说服力。
介于此因,五条悟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像扯面团一样随意拉扯面前青年的脸颊肉,一边扯,还要一边煞有介事地点评:“盆栽君,好久不见,你瘦了好多耶~脸揪起来完全不像惠那么软嘛——”
矢目久司:“……”
屡遭冒犯,他本就不算太好的心情立刻阴沉到了极点,冷下脸,望着对方近在咫尺的陌生面容,条件反射想要拔刀。
然而,下一秒。
他蓦地记起自己的随身武器,在被送近研究所之后,就全部被收缴了个干净。
——也就是说,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现在手无寸铁。
“……放开我。”
竭力维持口舌的清晰,矢目久司眼神冰冷而锐利,滔天的血腥气和杀气瞬间自他身上席卷而出,朝着自己身前的那个陌生的白发青年毫不留情地倾轧而去。
“——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咦?”五条悟眨巴了一下那双如天空一般辽远深邃的苍蓝色眼瞳,“可是,你的这个要求让我很为难耶——”
他故意摆出一副迟疑状:“我如果现在松手的话,你可能会立刻变成一个只会躺在床上发呆的植物人哦?这样的话,对我们接下来的计划应该会有很大的影响,不是吗?”
接下来的……计划?
矢目久司怔住了。
沉默了一阵之后,他冷冷地拂落对方仍然在不知轻重地掐揉自己脸颊肉的爪子:“……像一开始那样就好。”
苍蓝色的瞳孔微微闪烁,五条悟笑了笑,顺势收回自己的手、将之轻轻搭在了矢目久司的肩膀上,毫无愧疚心地望着对方被自己捏红的脸颊,洋洋自得地朝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好啦好啦~别生气嘛!既然你非要这样要求的话——好吧。毕竟,我其实是个超级好说话的人哦?”
终于摆脱了对方的造孽的爪子,矢目久司摸了一下自己被掐得微微有些发烫的脸颊,不出意料地,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痛感。
“——很意外吗?”
五条悟懒洋洋地勾着身边咒灵的肩膀:“其实你自己应该也能预想得到的吧,盆栽君?”
“你是已死之人,是残喘苟延在这个世界上的执念。”他苍蓝色的眼睛没有去看身边咒灵的反应,而是就那样轻飘飘地落在了空无一物的虚空之中,“你本来就不再属于这个世界,是执念把你强行留下,而你,作为生而不祥的咒灵,从一开始,就只会给这具身体新的主人带来灾难。”
“如果你不离开的话,他就会死。”
五条悟的话讲得很直白,矢目久司眸光微闪,沉默了一阵之后,将围巾向上拉了拉,遮住了小半张布满鲜红色指印的脸,却是没有多说什么。
一阵难言而沉凝的缄默气氛,很快便在这片虚无的空间之中蔓延开来。
等了一阵之后,眼见咒灵完全没有想要与自己搭话的意思,五条悟只好唉声叹气地自己将对话推进下去。
“——上次你拜托我的事,已经有结果了哦,盆栽君?”
半张脸埋在柔软的围巾里,矢目久司就像是感觉不到热一样,声色有些含糊地问:“……情况怎么样?”
“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虽然嘴上这样问着,但五条悟却压根没有要等对方做出选择的意思,笑嘻嘻地自顾自道道:“假话就是——我已经拜托了专业的医师,目前正在全力分析和研究之中,再等一段时间的话,或许会有好消息传来哦~”
话音落地,完全没有给矢目久司反应时间的,他紧接着道:“实话呢,就是——你和矢目久司之间只能活一个,你猜能活下来的那个是谁?”
矢目久司:“……”
五条悟歪了歪头:“哎?你怎么这个反应?难道不好笑吗?这可是我专门去进修的高情商回复耶!”
“……哈哈。”矢目久司面无表情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发出了一阵毫无波动的冷漠笑声。
用空闲的那只手摸了摸下巴,五条悟沉吟了一阵之后,突然眼睛一亮:“[你我可能是整不活了,但我可以给你整个活]——虚式「茈」看不看?这可是号称咒术界推土机的酷炫特效哦~”
矢目久司:“……”
五条悟再次沉吟,随后一砸掌心:“[好消息——治疗成功了!坏消息——你的身体变冷白皮了~]呐呐呐,这个怎么样?”
抬手按了按狂跳的额角,矢目久司沉默许久:“正常一点……你的笑话真的很冷。”
“是这样吗?”五条悟摸了摸下巴,随后不怎么在意地摆了摆手,“不过也都一样啦,没差啦没差啦~”
“反正事情大概就是这么个事情——已经变成了咒灵的你,如果想要离开[矢目久司]的话,作为同位体,你和他之间,最终必然会以一方死亡为代价、换取另一个人的新生。因为你的出现原本就是一个悖论,所以,哪怕是我,也没有办法在无伤的情况下、将你们两个安全分离。”
“如果你还继续留在这具身体里的话,结局你应该也能猜到才对——他的生命力,会在你的咒力的不断侵蚀之下逐渐被消磨、最终死去。而,因为他长时间接触过你的咒力、现在已经不再能算做是普通人了的关系,就算死亡之后,[矢目久司]也无法像你一样、因为无法解开的执念而转变为咒灵,长存在这世间。”
在这一片虚无空间的映照之下,咒灵的眸色看上去变换不定,看上去既不像他曾经见过的那种浑浊的幽绿色,也不像作为人的[矢目久司]所特有的,清澈宛如春潭一般的薄绿色。
那双宛如一望无际的苍穹一般澄澈的苍蓝眼瞳里,幽幽地闪过了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深色。
停顿片刻之后。
“简而言之——”苍蓝色的眼眸轻轻眯起,五条悟笑吟吟地歪头望向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咒灵,“如果你不离开的话,他就会死,而且不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而如果你决定离开,那么你和他之间,就必须做出一个只能有一人存活的残酷抉择。”
眼神直勾勾地注视着身旁咒灵那双明灭不定的绿色系眼眸,五条悟仿佛一无所察一般,懒洋洋地笑着,拖着嗓音催促道。
“——那么,早点做出决定吧,盆栽君。不然再晚一点的话,你的这具身体恐怕就真的要变成尸体了呢~”
微微侧头,矢目久司望着身侧这个陌生的白发青年脸上漫不经心的轻笑,薄绿色的眸底飞快闪过一抹暗光。
片刻之后,他问。
“那你觉得……哪个答案对我来说,是最优解呢?”
“哎——?”拖着长长的尾音,五条悟歪了歪头,有些不满地指责道,“还真是狡猾啊,盆栽君,把关乎生死的重要决定交给我来做什么的……这不是让我来当那个审判他人命运的冷酷刽子手吗?”
矢目久司垂了垂眸,错开了对方那微带着一丝探究的视线:“……只是想听听你的建议。”
“唔、这样啊,”五条悟想了想,“这具身体原本就属于你,你才是真正的[千间目]——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让[矢目久司]死掉、你重新掌控这具身体,这应该是很合理的解决方式了吧?”
望着对方没有丝毫表情波动的侧脸,五条悟停顿了一下,随后继续道:“不过,考虑到[千间目]早在六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真正活在这具身体里的是新生的[矢目久司]……从这一点来看,身为咒术师的我,通常会比较倾向于站在活人的立场上来处理问题呢,已经【死去】的千间君~”
他将最后一句话咬的很重。那样意有所指的语气,与其说是建议,还不如说是某种程度上的警告。
“——现在,尽快作出决定吧,盆栽君~你的决定将会影响我接下来的行动目标和行动方式~”
嘴上说着类似敦促一样的话,五条悟的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焦躁之色,嘴角依旧挂着一抹不怎么正经的坏笑,甚至趁着咒灵没有防备之际,暗戳戳薅了对方一根头发下来、捏在指尖,一惊一乍地大呼小叫。
“是红色的耶!你看上去就像一个坏掉了的火龙果——这个发色是在哪染的?我也想染一个同款火龙果色头发!!”
矢目久司:“……”
凝重的气氛瞬间消弭于无形。
他短暂沉默了一阵后,目光直视着身边那个还在研究自己头毛的奇形怪状的青年,问出了一个令对方稍稍有些意外的问题。
“——我死之后,你口中所说的那个咒灵[千间目],还能回到这具身体里吗?”
五条悟眨了眨眼,目光有些惊讶地在身侧青年的身体上来来回回扫视了一遍:“你……是矢目久司?”
“嗯。”
五条悟看上去更惊讶了:“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身上明明还没有咒力,怎么——”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后,试探性地问:“你……想起来了?”
“如果你指的是这个——我就是[千间目]。在六年前,[千间目]的意识因为一些原因、个人意志遭到撕裂和清洗导致消散并死亡,在那之后诞生的我,则是这具身体里新生的、嗯……灵魂?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所以说……”五条悟的眸光顿了顿,“刚才,其实一直都是[矢目久司]在和我说话吗?”
矢目久司再次“嗯”了一声。
望着对方深邃幽暗的狭长眼眸,五条悟思忖了一阵后,很快点头:“他可以回来——你要知道,他原本就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他现在无法回来,是因为这具身体里有你在、所以自动排斥了他。如果你消失了的话,我就可以帮他重新掌控这具身体。”
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般,矢目久司难得地话多了起来:“我以前就总觉得不对劲,感觉身体偶尔好像有自己的想法……这样说起来,我身上的那些淤青,应该也——”
“是咒印。”五条悟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准确来说,为了维持这具身体在主意识消散后不会崩溃,因为执念而变成了咒灵的千间君便运用了自己的傀儡咒术、这具身体里种满了傀儡种子,以此维持这具身体的生机。那些淤青,就是傀儡咒术生效留下的咒印。”
“那……”矢目久司原本想要问些什么,但唇瓣翕动了一阵之后,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没有在继续说下去。
“就像你想的那样——换句话说,六年前,在他作为身体的主意识消散的时候,这具身体原本就该同时死掉的,是千间君在这几年里一直吊着这具身体的一口气不散,和你一起用这种奇特的生物共生*的方式,存活至今。”
薄绿色的瞳孔微微颤动,矢目久司的眼底飞快闪过了一抹复杂的神情。汹涌的暗潮像是能将人逼到窒息的黑海一样,从那双鲜活的薄绿色眼睛里,五条悟很轻易地窥见了一丝眷恋、和不舍。
良久之后,他听见、这个对自己来说稍显陌生的[矢目久司]轻声道:“就按刚才说的那样……我需要做些什么?”
望着那双与春风同色的薄绿色眼珠,五条悟没有直接答话,而是笑了笑:“既然你们是共生关系,那要不要考虑一下他的意见呢,矢目君?就算是房东与租客指间,在房产出现问题的时候,也是会彼此沟通和告知的吧?更何况你们之间是这样微妙而且复杂的关系。”
这样说着,他微微抬头,掌心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小小的、散发出阵阵黑气的陈旧木牌。
“这是二级咒具[天涯牌]的子牌,捏碎之后,能把破碎前的坐标信息传送到我手里的母牌上。”
将手里的纯黑色小木牌递给了矢目久司,叮嘱对方贴身带好之后,五条悟笑了笑:“——如果你和千间君就这件事达成了一致的话,可以随时捏碎这块牌子。到那时,我会带上专业的医师过来找你们的。”
说完后,他拍了拍身侧青年的肩膀,笑嘻嘻地冲对方抛了个wink:“做好准备哦——接下来,是紧张刺激的高空蹦极时刻~”
话音落地。
嗡——!!
砰砰砰——!!
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震颤席卷过后,很快,又是一连串仿佛玻璃破碎的刺耳爆鸣声响起。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失重感,便瞬间侵袭了矢目久司的感知系统。
“——领域,解除。”
第343章
人来人往的街边, 两个卓尔不群的青年仿佛同时被人群所遗忘。
眸光微暗地望着对面那个重新将眼罩落下的白发青年,矢目久司沉默了一阵,在对方第三次试图伸手薅自己珍贵的头发的时候, 抬手, 礼貌地按住了对方蠢蠢欲动的爪子。
“——我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的……先生。”
看了看自己被对方轻轻按住的手,五条悟也没有要抽回去的打算,就着这个怪异地姿势, 冲矢目久司扬了扬唇角:“既然有了决断,就要尽快完成啊,盆栽、啊, 不对,是矢目君~”
“如果不抓紧的话,等到你身体上的淤青完完全全消失的那一刻,你就会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迎来一场迟到了六年的死亡宣判哦~”
矢目久司:“……”
没有去理会对方的反应,五条悟抬起空闲的左手,懒洋洋地冲对方挥了挥:“那么,现在来补上一份来迟的初见礼仪吧~哟——初次见面, 你可以称呼我为五条悟哦,矢目君~”
短暂沉默了一瞬之后,矢目久司松开了握住对方的手, 微微后退一步之后,冲着对面的白发眼罩青年轻轻颔首:“初次见面,在下——”
“……矢目久司。”
“哦?我还以为你会向我介绍你的真名[千间目]哎~”半开玩笑似的, 五条悟嘴角的笑意微微加深了些,紧接着伸出手, 不顾矢目久司细微的抗拒、强行与对方来了个幼稚到了极点的give me five。
“……请注意社交距离,五条先生。”
“干嘛这么严肃嘛~”五条悟很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简单活动了一下四肢,“放心好了,我们现在在我的[帐]里,没有我的许可,没有人能窥探到[帐]里面的……你在看什么?”
分明双眼已经被一块品味有待考证的黑色眼罩遮了个严实,但,此时此刻,五条悟的视野却好像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一样,仍旧清晰无比地观察到了矢目久司面上的细微表情变幻。
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看着街头那三个正在推推搡搡嬉闹着的青年,五条悟的脸上划过一抹了然。
“你朋友?”
“……”
无人回应。
上前两步,他轻轻撞了一下矢目久司的肩膀,见对方回神之后,冲对方偏了一下头:“年轻人好像总是喜欢和朋友们待在一起——要过去和他们聊聊吗?”
这样说着,五条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做出一副苦恼状:“唔,让我想想……我应该没有忘记什么重要的东西了吧?”
冥思苦想了一阵之后,他潇洒地一挥手。
“——算了,既然都已经忘记了,那就说明它们应该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才对。!”愉快地做出了一个完全不负责任的定论之后,五条悟笑眯眯地同眼前青年道别,“那么,下次见了,矢目君~”
“希望再见面时,你们已经达成了共识……做好准备,我现在要撤掉[帐]了哦?”
薄绿色的眸子微微睁大,矢目久司一句“等一下”还没完全说出口,下一秒,就感觉身边那些原本绕开自己往前行进的路人,瞬间便占据了自己身侧的全部空间。
等到他终于从人群里艰难探出个头的时候,却发现,某个靠谱系数存疑的家伙,早已经消失在了人海之中、不见踪影。
“……”
沉默了一阵之后,拉了拉被人群挤得乱七八糟的围巾,站在原地迟疑了一阵之后,矢目久司还是迈开步伐,朝着街头那三道并肩而行的身影举步而去。
等走进了一些之后,他很快便听见了两道熟悉的声音。
“——早就说过的吧?我是绝对绝对不能够接受欺骗的,”许是初夏气温燥热,有着一头自来卷的黑发墨镜青年,很是随性地将原本被领带束好的衬衫领口扯松散了些,嘴角笑容里带了一丝傲慢,“仅仅只是那样拙劣的谎言、就想要瞒过我的眼睛,那家伙还真是自大啊!”
望着前方近在咫尺的三道背影,矢目久司的脚步有了一瞬间的停顿。
“是啦是啦,伟大的松田警官——”三人中间,那个个子比萩原研二稍矮一些的陌生面孔有些无奈地叹气,低头看了眼手表,“在过去的二十分钟里,你一共炫耀了你的丰功伟绩三次,我和萩原的耳朵都已经快被你磨出茧子了……”
在这个陌生的黑发黑眼青年身边,身量稍高一些的半长发青年很是亲昵地将手臂搭在了对方肩膀上:“就是这样,小阵平~偶尔也听听看小绿川分享自己的事嘛——说起来,最近工作上有遇到什么棘手的麻烦吗,小绿川?有任何不懂的东西,你都可以向我和小阵平请教哦?不过我还是推荐你来找我,毕竟和小阵平比起来,果然我才是更可靠的警视厅前辈吧?”
“喂、hagi!我说你这家伙——!”
打打闹闹间,三人之间的气氛显得格外合拍和融洽,就好像他们早就相识、本就该如此亲密一样。
迎着微微有些昏黄的晚霞,望着前方三人那近乎完全相容在一起的气场,矢目久司眨了眨眼,忽然产生了某种错觉。
夕阳被踏碎,身周嘈杂的人群仿佛在顷刻间远去。
那三道仿佛要融进斜阳的余光之中的背影,在此刻显得格外遥不可及,分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但,站在原地,矢目久司却恍惚间感觉自己与他们之间横亘着一道黑雾弥漫的深渊。
——他们在朝着有光的地方前行。
而自己……
注定要腐烂在黑暗里。
原本机械似的缓步朝前的脚步,终于在此刻止歇。
沉默地注视着那三道并肩而立、渐行渐远的身影,在最后一缕残阳沉入地平线、街头的霓虹灯逐渐一盏盏亮起的时候,矢目久司转过了身。
“……晚安。”
微含着一丝眷恋的声音,终究被夜风吹散、消弭在了今夜微凉的夜色里。
紧了紧颈间那条略显单薄的围巾,矢目久司不再停留,头也不回地、朝着与光相悖的黑暗深处迈开了脚步。
一边走着,他一边摸出了自己临走时从宫野志保那里顺来的手机,指间飞快弹动,很快,便拨出了一串倒背如流的号码。
嘟、嘟——
两声忙音之后,电话很快就被接通。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道虽有疑惑、但依旧尽可能维持着客气与礼貌的清朗男声,“这里是中原中也,请问你是——?”
眼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抿了抿唇后,矢目久司轻轻开口:“是我,冰酒。”
中原中也:“——!?”
“腾”地一下从办公椅上弹起,中原中也的声线顿时便不受控制地抬高,怒气冲冲地质问:“我说你这家伙、你到底跑去哪里了?!一声不吭就失踪……我还以为你执行你们组织任务的时候、被美利坚的警察给当场击毙了!”
眉眼微松,矢目久司脚下步伐未停,口中淡淡道:“抱歉让你费心了,我现在——”
“回东京了,是吧?”
“……你怎么知道?”
中原中也冷哼了一声,按着礼帽的帽檐、重新坐回了办公椅上:“我当然有我的渠道。”
好吧。
将关注点拉回正题,矢目久司问:“我还有最后一次治疗,是不是?”
“对啊,”手肘撑在办公桌上,中原中也一边听着电话,一边一心二用、用空闲的右手翻阅着手里这份令人看了头疼感到报告,“你是打算继续治疗吗?可别怪我没提前告知——你现在的身体,对Q的精神异能的抗性、已经达到了一个很高的临界值了,就算他继续加大异能输出,也几乎不可能再为你编制出一个停留在你潜意识里的记忆幻境了。”
“我知道。”
出于好意,中原中也原本还想继续提醒这位合作伙伴几句的,但见对方都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他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短暂沉默了片刻过后,中原中也沉声问:“如果你坚持这样决定的话——这次治疗的地点定在哪?横滨?你应该已经知道Mafia大楼的具体方位了吧?这次还需要我去接你吗?”
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矢目久司望着眼前的人行道旁、那盏不断闪烁着的红绿灯,狭长的眼眸轻轻眯起。
“——东京,可以吗?”
“……什么?”专注于手上的报告的中原中也一时没有听清。
“这一次的治疗,改在东京进行……可以吗?”
闻听此言,中原中也有些奇怪地反问了一句:“当然,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倒是你——你今天讲话的语气有些奇怪啊,矢目君。”
正在他的话音自听筒中传出的时候,站在斑马线边,望着正在跳动的、还剩个位数的红色指示灯,矢目久司低声自语。
“早了些。”
中原中也完全get不到合作伙伴的点,露出一副半月眼,无奈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矢目君?你今天好奇怪。”
“啊。”握着手机,望着鲜红色数字缓缓归零,绿灯亮起时,初夏时节还裹着一条异常惹眼的深蓝色围巾的矢目久司神态相当自然地混入了人流之中,“我是想说……”
“——提前入场,似乎也未尝不可。”
——————
一个月后,A05研究所。
“……你一定要抱着那个破布娃娃检查吗?”
反复按揉着狂跳的额角,宫野志保感觉自己的忍耐度快要到达极限了:“就算那个娃娃上没有任何金属物件、我也绝对不会允许你把它带进我的CT机里!现在——把它给我!!”
抱着玩偶的手微微收紧,矢目久司摇了摇头,很罕见地当面驳斥了对方的要求:“不会影响检查效果。”
宫野志保深吸了一口气。
“……这不是影不影响检查的问题!”
看了眼对方怀里那只丑丑旧旧的破布玩偶,宫野志保揉了揉额角:“你如果喜欢毛绒玩具,我可以申请给你买一个更大更好看的新娃娃。你……倒也没必要去捡被人不要的娃娃带回来。”
——天知道当她第一眼看见对方怀里抱着的、那只看上去又旧又脏的丑娃娃的时候,心情有多崩溃!!
她当时就有一种,只是一眼没看住自家崽,被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可爱崽崽就背着自己悄悄跑去泥潭里挖泥巴玩、把一身都弄得脏兮兮乱糟糟的的诡异沉痛感。
出于强迫症和洁癖,宫野志保在看到那只布娃娃之后,曾经无数次想要直接把它丢进粉碎机里人道主义毁灭。
但……
她根本就没机会单独接近那只娃娃:)
——矢目久司他就算是睡觉,都把那只娃娃紧紧地抱在怀里,完全没给她任何可乘之机。
出于对对方微妙的歉疚感,宫野志保纠结了一阵后,最终还是决定眼不见为净、单方面与那只娃娃和解。
然而,她的这份来之不易的平和心境,终于还是在矢目久司坚持带着娃娃一起躺进检查仪器的时候,被打碎了个彻底。
“……”
将注意力勉强从那只丑到令人掉san的恐怖玩偶身上挪开,宫野志保有些无奈地叹息:“你为什么一定要抱着它体检呢?”
视线微不可查地从对方微微泛起一丝青紫的颈侧划过,矢目久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我已经请示过BOSS了,只要这次体检的身体数据合格,我就可以出院了。”
闻言,宫野志保面上的神色微微有了一丝丝的变化。
她沉默了一阵。
“你……一定要离开吗?”她的声音很低,“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的呢?利口酒留下的资料我已经快要全部解析完毕了,再给我一年、不,半年就好——我马上就可以做出能缓解你身体现在出现的排异反应的药了!”
“你就不能……”
——再等等我吗?
这样类似示弱、亦或是恳求的话,心高气傲的天才少女宫野志保说不出口,冷淡寡言的雪莉就更加说不出口了。
于是,最终,她就只能用那双清澈如高天之湖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矢目久司的眼睛:“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然而平时一向好说话的矢目久司,在此时,却是固执得有些可怕。
“先检查吧。”
四目相对,一阵沉默之后,他率先别开视线,淡淡道。
宫野志保咬了咬牙,恶狠狠地剐了一眼矢目久司之后,粗鲁地一把从桌面上抄起记录册,怒气冲冲地转身走回监测仪器的操作台边。
“——想出院是吧?你等着!我一定会仔、仔、细、细、地核查你的每一项数据!”
抱着玩偶的手微微收紧,听着对方意有所指的话,矢目久司抿了抿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挟着玩偶、和对方一起躺进了CT机里。
很快。
在一阵机器细微的嗡鸣声响起之后,躺在机器里,矢目久司望着眼前一寸寸变黑的空间,终于,在最后一丝光亮彻底消失在自己眼前的瞬间,撕开了环抱在怀里的丑陋玩偶。
嗡——
一阵微弱的气流,迅速扰动席卷过了这个封闭的房间。
很快,机器的嗡鸣声再次响起,原本已经被推入CT机内部的矢目久司,很突然地被机器给吐了出来。
那只丑陋的玩偶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快步走到端坐在操作台后方的宫野志保身侧,望着对方微微有些失神的眸子,矢目久司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愧疚。
但,很快,他的脸色恢复了往常那种不带丝毫人情味的冷峻。
望着对方面前摊开的、那张自己在过去的大半年里看过无数次的记录表,矢目久司很是熟稔地,指引着对方挨个填写数据。
两分钟后,指着最后一行[诊疗意见],矢目久司望着茶发少女呆滞而机械的填写动作,轻声提示道。
“这里写——[综上所述,确认冰酒身体状态已经完全康复、可以出院。]”
第344章
离开研究所、正式回归[行动组干部冰酒]这个身份之后, 矢目久司每一天的日常、与一年多以前离开日本时的生活相比,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他依旧奔走在各类或繁琐或棘手的任务之中、带领自己的行动组继续统治着东京的夜色,依旧是那个运筹帷幄、不近人情的[上帝之眼], 在每一个交易对象或是任务目标的心里、烙印下一抹又一抹纯黑的恐惧阴影……
唯一不同的是, 他似乎不再接取任何跨境的任务,日常活跃的地区也从东京的米花町,转移到了旁边的足立区。
一切都好像旧日重现。
一切都与[矢目久司]曾经度过的六年生活别无二致。
一切仿佛都没变。
但……
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挥散附着在围巾下摆的硝烟, 收起打空了子弹的98FS,矢目久司转头招呼了一声还蹲在原地的部下。
“——走了,潘诺。”
呼啸的拳风微微一顿, 潘诺很快答应了一声,随后甩了甩黏上了不少污血的拳头、有些嫌恶地将血随手抹在了躺在地上鼻青脸肿的某人胸口上之后,这才站起身,沉默不语地跟上了已经走出这片废弃厂区的矢目久司。
五分钟后。
等两人都坐进了一辆熟悉的黑色福特车里之后,潘诺很快发动了车子,同时脸上牵出一抹奇怪的微笑,抬手去摸放在自己外套口袋里的手机。
然而, 还不等他将左手伸进口袋里,下一秒,他的手背就被一只冰冷粗砺的手紧紧箍住了。
潘诺微微一愣, 转过头,用十分不解的眼神转眸看向身边的红发青年。
“冰酒……?”感受着手腕上因为对方用力过度的攥握、而隐隐有些钝痛的触感,潘诺完全没有要挣脱的意思, 只是试探性地转了转自己的手腕,“——怎么了吗?为什么拦住我?”
望着潘诺那双圆润纯粹的纯黑色眼眸, 有一瞬间,矢目久司忽然感觉对方那样率真而固执的眼神, 看上去——竟与月食有了那么几分的相似。
“……”
许久没有等到上司的回应,潘诺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时间后,面上神情稍微出现了一丝丝的变化。
“冰酒?”
依旧是沉默。
潘诺晃了晃自己的手腕,想借此唤回上司的注意力:“有什么事、等我发动车子之后再说,可以吗?——距离我设定的爆破时间还有不到一分钟了。”
“如果再不走的话,等下我们可能会被爆/炸的余波殃及到,那些虫豸被炸碎的血肉碎片也有可能会污染你的视线。”
爆/炸啊……
——为什么拥有着这样纯粹而清澈的目光的潘诺,却能如此面不改色地,吐出那些残酷且血腥的说辞呢?
望着对方那双与月食极度相似的纯黑色圆润狗狗眼,矢目久司的精神,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但他很快便将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眼前之事上,攥着对方手腕的手掌力度逐渐加重。
“停掉它们。”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却自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峻感。
潘诺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太情愿,但等视线对上矢目久司冷冽的眼神之后,沉默了两秒,还是在对方目光的逼视下乖乖照做了。
滴滴——
两声短促的电子提示音响起之后,在矢目久司一瞬不瞬的目光注视下,潘诺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手机交给了上司保管。
“就两枚?”
潘诺犹豫了一下,从自己口袋里又乖乖摸了一只圆柱形状的细长白色的“香烟”、交到了矢目久司的手里。
接过这支比手指还细的“香烟”,矢目久司快速研究了一阵之后,很快找到了上面一处隐蔽的制动开关。
撩起眸子瞥了潘诺一眼,等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答复之后,矢目久司才谨慎地按下开关。很快,“香烟”立刻传出了一阵“滴”的提示音,接着便没有了任何反应。
等处理好潘诺埋下的“小礼物”之后,矢目久司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瞥了一眼部下眼巴巴的表情之后,举着手里的手机和香烟冲对方晃了一下。
“下次不要把现场弄得那么凌乱,现场痕迹交给情报组打扫就好。”
手忙脚乱地接过上司抛进自己怀里的两只炸/弹遥控器,坐在驾驶座的潘诺没忍住,偏过头望了矢目久司一眼。
只是,他仅仅只看了这一眼,就被当事人当场抓包。
矢目久司:“……?”
偷看被发现,迎着矢目久司回望过来的眼神,潘诺却仿佛并没有要收敛自己眼神的意思,微带着一抹探究的目光依旧直勾勾地望着矢目久司,像是在一件构造复杂、让人捉摸不透的工艺品似的。
那样古怪的眼神属实让人感觉如芒在背,矢目久司沉默了一阵之后,语气有些不快地问:“你在看什么?”
潘诺沉默了一阵,目光直勾勾地注视着矢目久司的脸,用嘶哑阴沉的声线小声道:“——你最近的变化好大,冰酒。”
闻言,矢目久司微微一怔。
似乎是怕上自认为自己在信口胡诌,潘诺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以前从来不管我这些,只要我能处理干净就行……你以前,甚至还经常找我要便携炸/弹来着。”
“……”
“看吧——你为什么不训斥我?”
潘诺忽然勾了勾唇,脸上的笑意古怪而诡谲。
他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尖锐突起的喉结:“——为什么不像以前,或者像我刚加入你的行动组时、第一次正式见面的那样,用你的刀抵住我的咽喉、在我的身上开一个血洞,亦或是干脆给我一枪,以此来惩戒我冒犯了你身为上位者的权威?”
闻言,矢目久司将围巾拉高,面色未动,只是冷冷道:“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向我宣泄你的不满吗,潘诺?”
潘诺摇头:“我不会对你不满。这一点,是从我当初主动选择追随你开始,就已经注定好了的。”
“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你,冰酒。”
“你擅长用刀,而我恰好知道——杀人的刀,越快、越利,才越是好用。一旦刀锋迟钝、或者持刀人变得软弱,那刀与刀客本身存在的价值就消失了。”
纯黑色的圆润眼眸一瞬不瞬地直视着矢目久司的眼睛,潘诺的神情罕见地变得十分郑重,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做出不祥的宣判。
“你变得软弱了,冰酒。”
“这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很危险。”
——我们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矢目久司细细品味着对方的这番说辞,薄绿色的眸子里飞快闪过了一抹什么,眼尾微扬,神态中似乎带出了一抹讽刺。
但……
片刻之后,在对方暗含着一抹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矢目久司却并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些什么,而是转而新起了一个话头。
“——喝一杯吗?”
这份意料之外的邀约,惊得潘诺的眸子微微瞪大了些许。
迟疑半晌,他有些不太确定地抬手指了指自己:“……你、是想叫我一起去喝酒吗?”
矢目久司“嗯”了一声,再次问:“去不去?”
这一次,确认自己刚才并没有听错的潘诺忙不迭点头:“去!”
这样说着,他利索的发动了车子、驶出了这片荒无人烟的废弃厂区:“——我们现在去哪,冰酒?”
矢目久司报了个地名,是他们行动组以前常去的一家鸡尾酒吧,位置有些偏僻,但胜在清静,几乎没什么其他客人会打扰到他们。
确认过目的地方位之后,潘诺一打方向盘,纯黑色的福特车引擎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咆哮声,载着两人在荒僻的公路上一路疾驰。
五分钟后。
“……方向反了。”
“抱歉冰酒——我现在马上调整方向!!”
又过了一会儿。
“右转,不是直行。”
“抱歉……!”
两分钟后。
“……你下去,我来开。”
“好、好的冰酒……对不起QAQ”
——————
终于,在油量耗尽之前,矢目久司将车艰难开进了市区里。
停好车,他带着潘诺走进那家熟悉的鸡尾酒吧,向老板要了个角落里的卡座之后,便将侍应生拿过来的菜单,递给了紧挨着自己坐下的潘诺。
“我请客。”
潘诺见状,也没有推辞,接过菜单就翻了起来。
然而在翻了一阵之后,他沉默了半晌,很快,又一声不吭地将菜单推回了矢目久司的手边。
望着重新回到自己手里的菜单,矢目久司微微有些疑惑:“没有想喝的?这家的酒还挺全的。”
“……不。”
望着菜单上各种花里胡哨的酒名,潘诺向来乖戾阴沉的神情在此刻,却变得忽然有些局促了起来:“我、没喝过这些……看不太懂。”
这样说着,他披散在肩后的黑色长卷发在此刻都仿佛微微有些打了蔫似的,神色略显不安地抬起眼、悄咪咪地瞥了自家上司一眼,那副模样,活像是一只正在观察主人表情变化、生怕遭到主人厌弃的乖巧小狗。
矢目久司哑然。
“酒量还行吧?”翻阅着手里那本造型精致华丽的酒品清单,矢目久司随口问了一句,在得到对方一句微微有些迟疑的“嗯”声之后,心下顿时了然。
考虑到潘诺再怎么说也是一个成年男性,就算酒量再不好、也不太适合喝那些无酒精的甜酒,于是矢目久司的目光在菜单上转了一圈后,很快便落在了其中的一款酒名上。
左手轻抬,等一名待在不远处观望的侍应生走近之后,矢目久司将菜单递还给对方。
“一杯马提尼,一杯午后之死,谢谢。”
“好、”
“——我不要马提尼!!!”
原本老老实实待在一旁的潘诺,此时就像是一只突然被人踩到了尾巴的大狗一样,猛地窜了起来,在对上自家上司望过来的、微微有些惊讶的眼神之后,张了张嘴,却是支支吾吾了半天、终究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半晌之后。
他拉了拉矢目久司的衣角,凑在对方耳畔,小小声道:“……我不喜欢马提尼。”
矢目久司:“……”
彳亍口巴。
他于是重新拿起菜单,再次扫了一遍之后,对侍应生小姐道:“马提尼换成蓝色夏威夷。”
“好的先生,”侍应生小姐很快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了起来,“我们家的午后之死通常会添加几滴苦精,您介意这一点吗?虽然苦精会让酒的口感会更苦涩一点,但……这也正好与海明威先生在著作《午后之死》中、想要向读者想要传达得出的‘颓废而强烈的情感’不谋而合,所以收到了不少客人的好评呢~”
对于酒的品位,矢目久司向来没有太大的兴趣,更何况现在的自己对于味觉也并不是特别的敏感……因此,短暂沉默了片刻之后,矢目久司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加。麻烦了。”
“不客气哦,还请您稍候~”
瞥了一眼穿着标准衬衫马甲服饰的侍应生小姐快步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家上司交叠着双腿、轻轻仰靠在卡座里闭目养神的深沉模样,潘诺犹豫了一下,唇瓣开合了半晌,最终憋出来一句。
“有什么事……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向来耿直头铁、永远学不会开动脑筋的铁血武斗派,怎么在这个时候突然变得敏锐起来了?
有些意外的,矢目久司掀起眼皮,若有所思地瞥了潘诺一眼。
都说犬科是直觉系的……
——现在看来,传言果真不假啊。
矢目久司没有要接话的意思,不善言辞的潘诺在沉默了一阵之后,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暖暖场,于是两人只好待在这个位置偏僻的卡座里排排坐好、一起陷入了难言的沉默之中,静静等待着侍应生上酒。
没有让两人多等,很快,那位侍应生小姐便端着一只亮银色的托盘稳步走了过来,将一浅绿、一深蓝两杯酒液轻轻搁置在了卡座的桌面上。
“[午后之死]和[蓝色夏威夷],二位请慢用~”
矢目久司点了点头:“谢谢。”
等对方的身影走远之后,将其中那只还在不断向上翻涌着气泡的薄荷色长杯挪到自己面前,矢目久司接着指了指另一只幽蓝色的方杯,微微偏头,下巴轻轻抬了抬,示意潘诺。
“——你的。”
稍显拘谨地端起属于自己的那杯蓝色夏威夷,潘诺浅抿了一口后,为口中浓郁的柠檬酸味和椰奶的醇香味微微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就想把这杯口感奇怪的酒重新放回桌面上。
然而,下一秒。
敏锐的耳尖微微动了动,因为座位距离过近的关系,潘诺很快听到身侧传来一声细微的“咕噜”一声吞咽声。
眼神不着痕迹地在举杯浅酌的冰酒脸上一扫而过,潘诺这才想起——这一杯可是冰酒亲自为自己点的酒!
——绝对不能辜负冰酒的心意!
原本的犹豫和排斥转瞬间土崩瓦解,握着方杯的手微微紧了紧,潘诺很快拿出了给自己灌药的架势,眼睛一闭,一仰头,“咕嘟咕嘟”几口、方杯里的酒液就下降了一大截。
一时间,潘诺痛苦面具给自己灌酒的模样、与矢目久司垂眸浅酌的模样,在酒吧内昏暗迷离的光线之下,交织在了一起。
两人的头顶,卡座天花板的正上方倒吊着一盏LED投影灯。投影灯缓慢摇摆着灯头,一抹绚烂宛如星河的蓝紫色光束,就这样在卡座周围的墙面上缓缓流淌,将某种静谧而暧昧的氛围烘托到了极致。
在星河第七次在自己脸上流淌而过之后,轻轻摇晃了一下长杯里所剩不多的酒液,矢目久司微微侧头,望向原本老老实实靠坐在自己身侧的潘诺。
潘诺此刻已然半醉,轮廓俊朗的面容在究竟的作用下涨得通红,就连耳根和脖颈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潮红。
身为一名全须全尾从危险的行动组任务里存活至今的优秀行动组成员,哪怕是在醉酒状态下,潘诺的感知也依旧很是敏锐。
因此,他很轻易地感受到了一抹未带任何遮掩的、充满打量意味的目光。
微微有些迟钝地歪着脑袋,潘诺循着目光投来的方向望去,微微湿润的黑眸在下一瞬、便撞进了一片薄绿色的深潭里。
“冰酒……?”
他晃了晃脑袋:“我好像、唔……喝得有点多了……抱歉。”
酒酣耳热之际,潘诺竭力睁大眼睛,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清醒一点、更可靠一些。
然后,下一秒。
醉眼朦胧间,潘诺便听见了一声宛如梦中嗟叹一般的低声自语,自自己的身畔缓缓传来。
“——潘诺,如果有一天我想要离开,你会不会跟我一起?”
第345章
“——潘诺, 如果有一天我想要离开,你会不会跟我一起?”
仿佛只是酒酣之时的随口戏言,分明是如此危险的发言, 然而在此刻, 却是那样漫不经心的、自这个苍白青年的口中轻轻吐出。
仿佛被兜头浇上了一桶冷水,潘诺被酒精占据的理智,迅速回复了一些。
错愕半晌, 就在他豁然抬头、想要去观察青年脸上的表情变化时,得到的,却只是对方凝视指间盛满薄荷色酒液的长杯时, 那样冷淡却又隐带萧疏的神色。
——那是一种仿佛布满裂纹的玻璃制品、即将在下一秒彻底碎散前的故作平静,又仿佛孤独游荡在荒野上、不知何时便会彻底枯萎的最后一缕春风,最后发出的一声悲鸣……
星河流淌,光线明灭。
仔细分辨着那双薄绿色瞳孔深处、偶然留露出的一抹深沉晦涩的神情,潘诺莫名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直觉。
——他看上去很疲倦,似乎已经快要到达某个临界点了。
已经不需要再施加任何外力了,甚至就连所谓的[最后一根稻草], 都显得那样多余。
——仅仅只是冰酒自己所背负的东西,似乎就足以将这个人彻底压垮、碾碎成尘,消弭在风里。
“……”
潘诺向来口拙。
此时此刻, 迎着矢目久司那一瞬不瞬直直注视着自己、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答案的神情,潘诺却总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
但……
说点什么好呢?
——他和冰酒之间,除了组织派发下来的任务, 除了自己所擅长的制作炸/弹的手法之外,还有什么可聊的呢?
蓝紫色的星河从冰酒苍白的脸上流淌而过, 最终汇聚进了那双薄绿色的深邃眼眸里。
在对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潘诺望着那条倒映的星河, 恍惚之间,却错觉自己从对方眼里看见了一个光怪陆离的荒谬世界。
冰酒眼里的世界…。…
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是虚幻的。”
一声猝不及防的回应,让潘诺怔在了原地。
自己这是……自语出声了吗?
灯光迷离间,他看见那双近在咫尺的薄绿色眸子似乎轻轻弯了弯。
“是的哦——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自言自语的坏毛病,还是没有改过来啊,潘诺。”
于是,刚才那样脆弱到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碎的神情,在这一刻,便如初阳下的积雪一般、迅速消融了个干净。
“冰酒……”
对方脸上那抹一闪即逝的温煦笑意实在太过难得,在见惯了如今对方脸上常带着的冰冷与微嘲的神情之后,渐渐地,潘诺感觉几乎已经快要忘记,那个温文爱笑的青年……才是冰酒最初的模样了。
——一切都在发生着奇妙的变化。
这种变化无关好坏,却也不容的人拒绝。
在这场没有人能抵抗的变故的洪流之中,所有人都被推搡着、前往一个自己都看不清的最终结局……
——冰酒也是,他也是。
孤独伫立在面目全非的记忆废墟里,潘诺恍惚间错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差点将自己彻底吞没的亚德里亚险恶的洋流之中,望着带着伤、拼尽全力朝自己游来的冰酒,望着在暗流之中不断起伏的、险恶意味展露无遗的鲨鱼鳍,感受着一下比一下更沉、更急促的心跳……
不知道是期待还是恶意的花,悄无声息地在被罪孽浸染的土壤上开出纯黑色的大丽花。
于是,五年前。
挣扎着漂浮在海面上的潘诺举起枪,将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射向了正在竭力游向自己的冰酒。在冰酒骤然紧缩的瞳孔注视下,望着对方鬓角飘落的一缕黑发,他尖锐地大笑着,说出了“和我一起沉沦吧”……这样的疯言疯语。
而今。
五年后。
望着那双隐隐透出一抹期待与希冀的薄绿色眸子,潘诺沉默着,将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尽数饮下,随后别开了视线。
“——你喝多了……冰酒。”
“……”
“……”
他几乎不敢去看冰酒的眼神,生怕从里面寻找到某些会刺激到自己摇摇欲坠的神经的情绪。
半晌之后,潘诺将手伸进西装裤的口袋里:“我现在给马提尼打电话,让他过来接你——、”
“潘诺。”
未尽的话语被人打断。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潘诺的唇瓣微微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喉结上下滚动了半晌,最终,却只觉喉咙干涩,一时间,竟然发不出哪怕半个音节。
正在他努力转动被酒精糊住的思绪、试图寻找出一两句恰当的应对之言时,下一秒,他就感觉自己的下巴微微一凉。
紧接着,他的下巴便不受控制的,被人轻轻捏着、抬了起来。
“看着我的眼睛,潘诺。”
纯黑的眸子撞入一片薄绿色的深潭,四目相对之间,这处卡座的气氛逐渐开始缓缓凝固。
忠诚和挣扎好像两条毒龙,在一片纯黑的海潮之中来回撕咬、吞噬,掀起一浪接一浪接天的恶潮。
不知过了多久,潘诺缓缓闭了闭眼。
“——别开玩笑了,冰酒。”
覆盖在下巴上的力道有一瞬间的收紧。
潘诺睁开眼,收敛起了眼底惯常带着的全部的阴鸷和狠毒,脸上的表情因此而有了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然后,凝望着那汪薄绿色的深潭,他轻轻地说。
“我是潘诺。”
话音落地,蓝紫色的星河投影再一次流转过这处卡座,正正好,覆盖在了矢目久司的脸上。
绚烂刺眼的光,晃得潘诺稍微有些睁不开眼。
泪腺遭到灯光的刺激,泪水很快就不受控制地盈上了他的眼眶。
在一片模糊的空茫视野之中、在酒吧微微有些嘈杂聒噪的重金属音乐里,隐隐地,潘诺似乎听见有人低声自语了一句什么。
然而就在潘诺竭尽全力睁开眼、想要去分辨眼前之人的口型之时,他似乎看见,冰酒在光影变换之间,神色不明地淡淡瞥了自己一眼。
随后,他便看到青年端着属于自己的那杯[午后之死],轻轻仰头、喉结滚动,一饮而尽之后,将几张钞票轻轻压在了长杯之下。
“——走了。”
他说。
揉了揉泪眼朦胧的眼睛,潘诺连忙站起身,试图跟上。
“我回据点汇报工作,你不用跟来了——我会叫反舌鸟过来接你的。”
——————
自从矢目久司出狱(划掉)出院之后,降谷零原本以为这间安全屋将会重新迎来自己的旧主。
然而,事实证明……
自己好像想多了。
——社畜是不配拥有自己的家的。
被迫社畜也一样:)
望着这间被自己打扫的一尘不染的公寓,以及某间因为长时间无人进出、房门门轴都已经微微有些发涩的卧室,将给月食准备的狗饭盛出锅,降谷零忍不住微微叹息了一声。
“怎么还不回来……”
软软贴服在脑袋两侧的耳朵微微动了动,月食沉默地趴在自己的食盆前,兴致不怎么高地开始了今天的进食任务。
望着狗子那份消沉至极的模样,降谷零忍不住有些心酸。
……感觉天天期待某人出狱回家的字迹,某种程度上,跟月食也差不了太多就是了。
“唉……”
往月食的狗饭里捏了一枚鱼油胶囊进去,确认月食有在好好吃东西之后,降谷零又转身去了阳台。
现在是下午三点,外面天气很好,阳光有些过分炽热了。
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日珥的叶子,确认叶片没有被晒伤晒蔫之后,降谷零这才提起一旁的浇水壶,稍微给日珥的花根部位补充了一点点水分。
这一次,日珥的叶片并没有因为他的触碰而突然凋零,仍旧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模样。
习惯性地翻开日珥的叶子,降谷零下意识去找那两朵比钻石还稀罕的、日珥新长出来的两朵小花苞,打算检查一下珍贵的花苞们今天的状况。
——在替矢目久司代为照顾这盆纯白月季的这几个月里,降谷零已经逐渐说服自己接受了,日珥其实是一株不会抽苞、也不会开花的残疾花株。
为此,在得知日珥其实是自家某两个怨种同期专程找来送给矢目久司的礼物之后,降谷零特意打电话,狠狠谴责了两个对植物一窍不通的笨蛋同期一通。
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自知理亏,在那之后,曾经悄悄让降谷零带上日珥、三人一花一起跑了一趟附近小有名气的花店,让花店老板帮忙看看日珥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才导致久久未曾开花。
花店老板当时看他们的眼神,慈爱得好像在看三个初次当爹的迷茫新手家长。
经过一番仔细的检查,花店老板最终确认——日珥其实是一株被照顾的很好的、健康无缺陷的白色月季花。不过,至于为什么不开花这件事,就连见多识广的花店老板也说不上来,只说可能这盆月季的生长周期或许比其他同类要慢一些,建议他们回去再观察观察。
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月。
好消息是,这两个月里,日珥的确如老板所言,在某一日清晨、降谷零习惯性替对方检查是否有虫害的时候,从重重叶片里找出了两枚紧紧依靠在一起的幼嫩花苞。
但……
坏消息也随之而来。
——打那两枚花苞一夕之间突然冒出之后,日珥整株月季都显得萎靡了一些,连带着花苞原本嫩绿的色泽也微微泛上了一丝黄,花茎上的叶片也一副摇摇欲坠的凄惨样。
早起松土、因此率先发现这一点的降谷零当即两眼一黑,抱着日珥就冲出了家门,直奔那家花店、找老板帮忙救花。
半小时后,带着一箱加强版营养泥,把心重新放回肚子里的降谷零,心满意足地端着小狗花盆回了家。
——时间来到现在。
一边习惯性地翻找着日珥的花苞,降谷零一边小声叮嘱月季花:“争点气啊、日珥!今天已经是7月19日了,还有三天就要到你主人的生日了——距离你这花苞长出来都一个来月了,能不能赶在他生日前开出花来、让他稍微高兴高兴,可就看你的了!”
温顺地任由临时饲养员捉住自己的花苞仔细检查,日珥依旧安安静静地呆在小狗花盆里,没有给临时饲养员半点反应。
望着两枚仍然紧紧闭合在一起的花苞,降谷零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然现在已经从研究所里顺利出来了,但从光幕的漫画里看,矢目的状态似乎也并没有好转太多呢——”松开手,看着那枝长着两枚鼓鼓囊囊的花苞的枝条重新弹回主枝里藏好,降谷零挠了挠距离自己指尖最近的一枚叶片,面上带出几分忧虑,“漫画更新频率似乎并不与现实接轨,我好几次去漫画上他出任务的地点堵人,但最后都没能见到那家伙……”
这样说着,出了一会儿神后,他假装没看见某只狗狗祟祟从阳台门内探出个脑袋的月食,端起花盆,给日珥换了个光照没有那么强烈的位置,随后返回客厅,随手从茶几上抽了一支笔,便准备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继续处理公务。
“粗略估算,现在应该还剩了、嗯……7份报告没写。”
正当降谷零的脚尖踏上公寓内的旋转楼梯的下一秒。
笃、笃、笃——
猝不及防地,一阵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忽然从玄关的方向响了起来,在空寂的公寓内来回回荡。
降谷零怔了怔。
“这个时间来敲门……”
他很快便想到了某种可能性,快步走下楼梯、走向了玄关处。
果然,一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听觉敏锐的月食早早就等在了这里,见到降谷零过来,忍不住有些焦躁地用两只前爪刨了刨地面,发出一阵类似催促的低沉呜咽声。
“呜——”
在月食不断的眼神催促之下,降谷零很快便扭开了公寓大门。
室外闷热的空气瞬间涌入。
望着那道孤零零伫立在楼道间的单薄身影,降谷零短暂沉默了一阵之后,嘴角抑制不住地缓缓扬起。
“——欢迎回家。”
第346章
片刻之后。
将人迎进公寓里, 降谷零给许久未见的小伙伴倒了一杯温开水,随后坐到了单人沙发上,顺带着收起了微含着一丝探寻的眼神。
——他的确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问。
但, 此刻……
望着那张被暗红色的半长发衬托得格外惨白的脸, 降谷零迟疑了一阵,到底还是忍住了那些不合时宜的质询。
沉默了半晌,注视着正小口小口慢慢喝着水的矢目久司, 他轻声询问。
“——这次回来,还走吗?”
矢目久司捧着玻璃杯的手微微顿了顿。
“嗯。”
“这样啊……”这个问题并没有让降谷零太过意外,等对方将水杯放归桌面之后, 他又问,“那你这一次回来,是有什么事呢?”
下意识揉了揉颈侧佩戴着的轻薄款围巾,矢目久司的眸光微微闪烁了一阵,随后才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安室。”
近乎于本能地, 降谷零从这番被对方酝酿了好半晌的开场白里,嗅出了一丝不太一样的意味。
果不其然。
“考虑到你同时身兼数任、休息时间本来就被大量工作挤占的关系,还要你帮忙照顾月食, 我实在有些良心难安。”
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已经一整个化成狗饼、瘫软在了主人怀里的某只现眼包小狗,降谷零眉眼轻弯,冲矢目久司温声笑了一下。
“没关系的, 矢目——我很喜欢小动物,月食这段时间也很听话, 我几乎没有为他操什么心呢~”
矢目久司轻轻摇了摇头,面上神色冷淡依旧:“就算你这么说, 我也知道的——照顾月食是一件很消耗人精力的事。你去执行组织下达的那些任务之前,必须要好好休息、以保持充沛的体力和精神状态,否则对你来说就太危险了。出于安全方面的考量,我想月食暂且不太适合继续待在这里了。”
这样说着,不等降谷零打断,他很快又继续道:“前段时间,月食的事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了,我作为真正的饲主、在这件事上却没能帮上什么忙,实在有些惭愧。”
降谷零插话道:“可我并不觉得——”
“考虑到我接下来可能还要再继续忙碌一段时间、很大概率顾不上月食这边的关系,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月食的生活品质,我给它找了个还算靠谱的新领养人,一会儿我就会带它过去。”
新……领养人?
想通这个代词所蕴含的真正意义之后,降谷零当场便瞳孔地震。
神色惊愕地看着某只趴在主人大腿上撒娇翻肚皮的大狗,降谷零沉默了好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仍旧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意味:“——你、你的意思是说……你以后都不打算再继续养着月食了吗?”
矢目久司:“……”
微微垂眸,望着正躺在自己怀里、冲自己露出甜甜的小狗微笑的月食,矢目久司的眼底飞快闪过了一抹不舍。
“……嗯。”
“为什么啊?”
降谷零是真的想不通了。
就冲对方去北海道旅行还放心不下自己的狗、半路打电话让月食接听,突然跑路去美利坚,宁可不叫上自己、也要把狗和花一起打包带上,就算自己被隔离在研究所里、满心满眼惦念着的也还是自家爱犬的德行来看……
降谷零几乎可以肯定,如果一旦发现自己和月食同时遇险,矢目久司恐怕犹豫都不会犹豫一秒,下一瞬就会拎着枪冲去救狗了。
至于他自己?
但凡对方能在救狗之余记起还有自己这么一号人,降谷零就觉得自己应该烧高香,庆祝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要比想象中高得多了:)
就算听上去再怎么荒唐,但是降谷零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任何人或是动物,能跟月食竞争矢目久司心里“最重要的伙伴”这一宝座了。
——月食对矢目久司来说是特别的。
虽然降谷零不知道这份特别出自何处,同时也不太能理解一人一犬之间的感情羁绊究竟为什么会到如此深刻的地步,但……
这并不妨碍他在心里,给自己留下[月食会永远和矢目久司待在一起,直到生命的终结]这一印象。
而现在,爱犬如命的小伙伴却突然告诉他,自己要把月食送走了……
这让降谷零有那么一瞬,开始忍不住地怀疑自家小伙伴现在的精神状态是否良好。
“……为什么要送走月食呢?”他锲而不舍的问,嘴角的笑容微微变淡了几分,紫灰色的眼底飞快闪过了一抹不安。
矢目久司没有答话,就连神情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他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望着对方抿唇不语的模样,降谷零忽然想到了一种迫在眉睫的可能。
——就这样听凭对方将月食接走,如果对方真的有什么危险的计划的话,自己接下来,恐怕就会完全淡出矢目久司的视野、完完全全被排斥在对方的计划之外了吧?
这对于已经努力了很久,如今只差临门一脚、就能把状态欠佳的小伙伴打包送回公安内部的降谷零来说,几乎等同于是前功尽弃。
于是,仍不死心地,对于分寸感一向拿捏的很好的降谷零忍不住继续追问:“原因……不能告诉我吗?”
公寓内的气氛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沉默了一阵后,望着矢目久司面无表情的神色,降谷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就算自己不同意,似乎也没有立场阻止对方带走月食。
毕竟,矢目久司才是月食真正的主人。而对方此次前来,说不定就只是针对这个结果、随口知会自己一声罢了。
望着一无所觉、依旧黏在矢目久司神色亲亲蹭蹭的月食,降谷零沉默了一阵之后,转而问:“那……日珥呢?你也要把它一起带走吗?”
这样说着,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为了把日珥养出花苞,我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呢——就这样将成功果实,从我这个一手照料了它那么久的花匠手里摘走、坐享其成,多少有些太无情了一点吧,矢目?”
面色微怔,矢目久司呆了一下,像是没想到降谷零居然会这么说。
视线下意识飘向洒满阳光的阳台,矢目久司有些犹豫地捏了捏自己的围巾穗穗:“我……”
——如果月食留不住的话,至少、要把日珥留在自己手上才行……
毕竟,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接下来能够强行跻身进对方后续的计划之中、而不被抛掉。
从沙发上站起身,降谷零示意矢目久司跟自己过来:“——我拜托一位在侍弄花草方面很有经验的花店老板检查过了,日珥长得很好,此前一直不开花,可能是生长周期过长的原因。”
下意识跟着降谷零一起站起身,矢目久司亦步亦趋地跟在小伙伴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日珥的花盆前。
降谷零翻了翻叶子,指了指两个挨挨挤挤藏在叶片深处的嫩绿色花苞:“我按照花店老板的叮嘱、小心照顾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早上,我突然发现日珥的主干花枝上抽出了两枚很小的花苞——根据月季的花期推算,最多还有一个星期,日珥就要开花了。”
微微抬头,紫灰色的眸子直直的望进矢目久司的眼底,降谷零眼底的神色似有失落,声音轻轻地道:“要在这个时候接走它吗?不可以等我看到日珥开花之后……再带它走吗?”
视线在安室透微微有些不舍的表情,以及茁壮成长、甚至在自己不在的时候悄悄抽了花苞的日珥之间来回游移,矢目久司的信念开始有些动摇了。
指尖轻轻拂过日珥那两朵并在一起的小花苞,矢目久司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的确如安室透所说的那样,他将日珥照顾的非常好。
曾经在自己身边一年多都未曾抽苞、一度让矢目久司以为根本不会开花的日珥,现在刚到安室透手里几个月的功夫,就已经顺利长出了花苞……除了用心之外,矢目久司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来描述安室透近几个月来投注在日珥身上的精力与心血。
——那是连他自己都达不到的程度。
反正、如果只是一盆花的话……应该也不像动物那样,需要对方耗费巨大的心力才能养好的吧?
矢目久司抿了抿唇。
最后恋恋不舍地轻轻触碰了一下日珥的花茎,他缓缓抽回了手,神情认真的望向安室透:“你很喜欢它吗?”
降谷零果断点头:“嗯嗯!而且我自认在照顾植物这一方面,目前还算小有心得。”
“……”
短暂犹豫之后,矢目久司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很快收回了眼底的不舍。
“——那么,安室,接下来可以拜托你替我照顾好日珥吗?它现在已经脱离的幼苗阶段,不再需要每天精心照顾也可以活得很好,不会占用你太多的私人时间的。”
薄绿色的眸子直勾勾地注视着安室透的眼睛,矢目久司抿了抿唇,低声道:“而且、我想……它待在你这里,应该才是最合适的。”
——目的达成。
降谷零故作惊喜,很高兴的冲矢目久司笑了一下:“可以吗?不会让你失信于联系好的领养人吗?”
“没关系,我……之后会向她说明这件事的。”
她?
看来对方给月食找的下一任铲屎官,似乎是一名女性啊……
很懂得见好就收地,得到了一点相关情报之后,降谷零立刻收回了继续套话的打算,主动提议去帮月食收拾它的随身物品。
分配好了两个崽崽的归宿之后,了却了一桩心事的矢目久司也微微松了口气,目送着安室透的身影消失在储物间里。
伫立在阳台跟前,垂眸沉思了一阵之后,矢目久司转身上楼,脚步最终停留在了自己的房间门前,抬手按上门把手。
咔哒——
卡簧弹动,房间门很快就被打开。
回头望了一眼一片安静的一楼客厅,矢目久司冲还想继续黏着自己的月食摇了摇头,指了一下自己的房间门口:“守好这里,别让人进来。”
时隔数月,再一次接收到来自主人的命令,这显然让月食稍微有些兴奋。
体型健硕的伯恩山犬很快便低低地呜咽了一声,权作回应,随后便挺胸抬头、驻守在矢目久司的房门跟前,睁着一双暴躁凶狠的暗红色眼睛、紧盯着楼梯口,时不时在房门口来回转悠一圈。
——有月食守门,短时间内,安室透应该闯不进来。
稍微安下心来,矢目久司快步走进屋里、将房门轻轻关上,随后便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位于卧室角落的衣帽间内。
紧接着,望着一尘不染的地面,他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经久未曾回来这里,矢目久司原本以为,自己搁置在衣帽间里的围巾们,应该都已经积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但……
想必自己不在的时候,安室透有进来打扫过卫生吧。
——为什么要替一间闲置的、或许永远不会有人再来入住的房间打扫卫生呢……
强迫自己不再思考这其中蕴含的深意,矢目久司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将左侧围巾架上悬挂着的几条蓝色系围巾小心翼翼地挑开。
紧接着,他将食指指尖轻轻按在了一处藏在围巾之后的、纯白色的墙面上。
一阵短暂的安静之后,下一秒,“咔咔咔”的机械转动声很快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响起。
雪白的墙面缓缓向后退却,接着很快向右侧迅速滑动了起来。
一分钟后。
等到一切变故终于停止下来,这间原本并不算宽敞的衣帽间里,很突兀地,忽然便多出了一个隐秘的夹层。
面色没有丝毫变动地,矢目久司举步进入了夹层之内,指尖在墙面上微微摸索了一阵后,很快找到了一处微微凸起的开关。
哒——
微弱的光芒很快照亮了这间隐藏在衣帽间深处的昏暗夹层。
夹层内的空间并不大,除了一台持续工作着的电脑、一方小小的工作台、以及个上了锁的保险柜之外,就只有一台贴墙安置的、看上去像是制冷设备的小矮柜了。
进入夹层之后,矢目久司率先坐到了电脑跟前,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了两下之后,很快便调出了一个他无比熟悉的联络界面。
“山下洋平……”
低沉冰冷的声音在夹层内缓缓回荡,短暂沉默了一阵之后,望着联络人那里灰掉的头像,矢目久司轻轻眯了眯眼眸。
哒哒哒——
一阵如雨点般急促的键盘敲击声很快响起。
[我知道还会有人接手这个账号。现在听好了——三天之后,晚上22点22分,会有一份备注为‘M记进口阿拉比卡咖啡豆’的宅急送、被加急寄送到警视厅门卫处。让你们的人尽快签收,那里面有你们想要的东西。——M]
几乎就在这条消息被传送过去的下一秒,原本灰黑色的头像瞬间便亮了起来,紧接着,一条新的未读消息便弹了出来。
[你是谁?你怎么会有这个账号的联系方式??——山风]
眼底飞快闪过了一丝嘲弄,矢目久司沉默了一阵后,还是打字。
[一个该死之人。——M]
状态栏里,【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一直在轻轻跳动,然而过了好半晌,却一直没有新的消息弹出。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早有预料,轻哼一声之后,矢目久司便挪动鼠标、打算关掉这个聊天界面。
然而,就在即将点下关闭键的上一秒,这台电脑的屏幕忽然飞快地闪烁了一下。
[您是……千间警官?您、您这是还活着吗?您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一直没有和我们联络!——山风]
望着一条接一条不断弹出的、充满了质问意味的消息,矢目久司久违地,感觉到了眉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
冷冽中掺杂着一丝讥讽的声音,蓦地在这处隐秘的夹层空间里响起。
“——这么多年过去了……废物果然还是废物,一丁点的长进都没有。”
话音落地,不再去关注屏幕上还在源源不断地弹出来的新消息,矢目久司毫不犹豫地关掉了联络界面,随后格式化了这台电脑。
处理完电脑上可能遗留下来的信息之后,矢目久司拔了电源,拆掉了主机,随后起身来到了那只放置在工作台上的小保险箱。
望着那极其复杂的表盘锁,抬起手,矢目久司不假思索地快速在表盘上拨弄了起来,一时间,房间里“咔咔咔”的表盘转动声便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
30秒后。
咔——
一声机关咬合的清脆声响响起过后,矢目久司很快打开了小保险箱的门,将里面摆放着的四枚看上去极为普通的硬盘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
指尖有些不受控制地轻轻摩挲着硬盘冰冷的外壳,盯着硬盘,矢目久司的眸光开始快速闪烁了起来,薄绿色的眼底,缓缓浮现出了一抹像是怀念、又像是哀伤的暗色。
这样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回过神来的矢目久司,抬手将四枚硬盘叠放在一起、收进了自己宽敞空荡的黑色风衣外套内袋里。
紧接着,随手将保险箱的门关上之后,矢目久司理了理外套,低头观察了一阵之后,确认从外面看不出口袋里的任何端倪之后,这才转身,来到了贴着墙角安放的小型制冷仪器面前。
微微弯腰,矢目久司拉开了小冰柜的门。
一股极致的冷气很快便从冰柜之内飘荡了出来。
抬手挥散冷气遇热凝结而成的白汽,矢目久司一探手,从冰柜的中间层里,摸出了一支盛放着莹蓝色液体的试管。
指尖微动,矢目久司轻轻转动着这支被自己冷藏了两年多的药剂,注视着上面眼熟的三无包装,耳边,似乎又回荡起了某个眼里只有猛猛炫饭的怨种投资人的叮嘱。
——「那是完成度最高的一支成品,能在五分钟内快速凝血,并且简单修复一些不算太严重的创口」
矢目久司的眼神微微有些恍惚。
还真让那家伙说中了啊——
「目老师也许不需要,但是……冰酒说不定会用得上它呢」什么的……那家伙就算不去研究制药,出门在天桥上摆个摊做个占卜算命,应该也能转个盆满钵满吧?
简直……
就像是提前宣告的预言一样。
神情难辨地注视着手里这支莹蓝色的凝血药剂,半晌之后,矢目久司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
“——还真是遗憾啊,社长先生~你所看好和投资的龙头股,很快就要跳水了哦?”
狭窄逼仄的夹层空间里,只有一声声微不可闻的细微回音,在昏暗的房间里缓缓回荡。
五分钟后。
站在整洁干净的衣帽间里,将一切都还原到自己刚进来时所呈现出的模样之后,最后望了一眼这满屋子色卡齐全的围巾,矢目久司沉默了一下后,双手插兜,淡淡地冲着衣帽间道了一句。
“……再见。”
将房门打开,迎上月食热情的笑容和贴贴之后,矢目久司轻轻弯腰,揉了一把月食圆滚滚的小脑袋瓜。
“刚才,有人来过这里吗?”
月食元气满满地“汪”了一声。
矢目久司了然,挠了挠爱犬的下巴:“辛苦了,你做得很好。”
带着一条粘人的小尾巴,回到客厅之后,矢目久司没等多大一阵,就看见自家小伙伴拖着一只行李箱、从储物间里略显艰难地走了出来。
矢目久司连忙上去迎:“……这么多?”
捋了一把稍微有些散乱的额发,降谷零长出了一口气:“还好,除了月食爱吃的冻干、狗粮、和罐头之外,他最喜欢的那条小毯子和围巾也在这里面。”
“……”矢目久司沉默了一下,“这些。东西,其实没必要——”
微微有些忧伤地垂眸,降谷零半蹲下身,在月食不冷不热的注视下,动作轻柔地摸了摸狗子的头。
“好歹也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忽然要走……我到底还是有些舍不得月食的。”
望着小伙伴那副依依不舍的样子,矢目久司感觉自己过分活跃的良心又开始痛了起来。
……莫名产生了一种棒打鸳鸯的奇怪错觉呢。
脑海中飞快闪过了这个念头,矢目久司有些心虚地捏了捏自己的围巾,将已经涌到嘴边的“有时间的话你也可以去看看它”这句话,又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最终,他只是望着安室透那双紫灰色的下垂眼,沉默了一阵之后,轻声道:“谢谢你……对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打出一张绝杀的感情牌后,降谷零适如矢目久司的愿、可而止地转移了话题,完全将自己手里那7份待完成的报告抛之于脑后,微笑着道,“我最近刚好还挺闲的。”
眸光微深,矢目久司很罕见地温声道:“我接到了一个需要去美利坚执行的长期任务,大概需要一个来月的时间。不过,你知道的,安室——我现在身份敏感,不太适合出国,潘诺他们手里的任务档期也排的很满,所以我想……”
降谷零立刻明白了对方意思,爽快地点头应下之后,顺口问了一句:“任务时间是什么时候?”
“明天就走,任务详情稍后会有人用邮件发送给你的。”
“这么赶啊……”微微思忖了一阵,打定主意将手里未完成的工作丢给自家并不算如何靠谱的部下之后,降谷零笑了笑,半开玩笑似的道,“可以。不过,我帮了你这个大忙,你可要欠我一个人情哦?”
错开视线,矢目久司有些生疏地弯了弯眉眼,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当然。”
第347章
东京的夜空似乎总是这样的浑浊。
轻轻靠坐在福特车柔软的座椅之上, 矢目久司翻了翻大衣的口袋,很意外地,没有在自己身上找出任何一块糖, 反倒是在这件大衣的某个外袋里, 翻出了一盒曾经很合自己口味的香烟。
怔然片刻之后,他这才慢慢回想起——三天前,自己在把月食送去宫野志保那里的时候, 似乎顺便就把身上携带的所有糖果,都留在了宫野志保那里。
——为此,他还遭到了某位天才研究员的一通斥责。
矢目久司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糖的话……
不吃就不吃吧。
反正以自己现在味觉的退化程度来说, 不管吃多少块,恐怕都尝不出记忆里那种令人心安的甘甜滋味了吧?
盯着那盒香烟看了一阵,矢目久司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拆开了烟盒,竖起手指、轻轻敲了敲烟盒底部,从里面磕出了一只香烟。
将香烟咬在齿间,戒烟许久的矢目久司摸出火机, 用稍显生疏的手法轻轻拢住了烟头与火机。
咔哒——
火机摩擦的声音,在绝对安静的车厢内响起,橘黄色的明亮火光很快就驱散了车箱内的昏暗。
就着火光, 矢目久司深吸了一口气,烟头处很快亮起了一点猩红,渺白朦胧的烟气在气息吞吐之中, 缓缓缭绕在了矢目久司的唇畔、指尖、眉宇间,久久徘徊, 不肯散去。
“……仅此一次。”
烟雾萦锁间,矢目久司的神情显得有些模糊, 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之下,更添了一丝不可捉摸的神秘感和距离感。
收起烟盒和火机之后,咬着烟,矢目久司摸出了自己的那只手机,微微低下头,指尖在手机键盘上飞快弹动。
——他像是在给什么人发简讯。
片刻之后,按下发送键、收起手机,矢目久司将那条松松环绕在自己颈间的围巾轻轻取下,摸了摸颈侧那条跟随了自己、唔……长达六年的金属项圈。
“今天正好是7月22日啊……”
眉眼轻弯,俊美无俦的脸上慢慢浮出一抹浅笑,矢目久司咬着烟蒂,若有深意地叹息了一声。
“距离那一天……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他望着后视镜,注视着光洁镜面里那张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脸,眸光温煦,眉目柔和。
“——24岁生日快乐,千间目。”
随手将手机丢出车窗外,轻轻弹掉烟头上那一小截摇摇欲坠的银灰色烟灰,矢目久司翻了翻衣兜,很快又从里面摸出了几枚刚从潘诺那里顺过来的小型定时炸弹,很随意地往这辆福特车的前座和后座各丢了两枚。
“唔……15分钟应该够了吧?”捋了捋有些长长了的暗红色碎发,矢目久司声音含混地嘀咕了一句,“再久一点的话,万一炸到他们就不好了……”
这样说着,他最后抬起手表,确认了一下时间。
“——7月22日,晚上9点,东京足立区近郊研究所前,爆破时间确定为……15分钟后。”满意的点了点头,矢目久司眉眼间笑意轻快,稍微有些得意地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很完美,不愧是我~”
最后确定了一遍自己那堪忧的记忆究竟有没有遗忘什么重要的东西之后,矢目久司单手插兜、指尖轻轻摩挲着口袋里那只冰凉的试管,右手则轻轻从副驾的位置上拎起了一只手提箱。
砰——
车门被轻轻关上。
哒、哒、哒……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在这偏僻幽静的近郊小路上缓缓弥荡开。
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很快便踱到了这间隐藏在近郊荒僻处的研究所大门前,在雪亮的警示灯照射之下,从脚跟处向后,拖曳出了一条修长的、浓黑而扭曲的阴影。
有几名身穿黑衣的警卫人员很快便发现了他,“哗啦啦”的枪械上膛声不绝于耳,但,等他们看清来人那双标志性的薄绿色眼眸、以及对方颈间那条刻印着乌鸦标志的金属项圈之后,又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枪口。
其中一名看上去像是领头者的男人上前两步,十分殷勤地冲矢目久司弯了弯腰:“冰酒大人?这么晚了,您怎么突然过来这里了?”
矢目久司没有理会他。
仿佛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霭的薄绿色眸子轻轻眯起,矢目久司微微抬起头,冷然地仰望着面前这座近在咫尺的研究所。
它是他一切不幸的开始,也是[千间目]自云顶跌落黑渊的最强大的推手,没没有之一……
矢目久司的眸光微微有些恍惚。
这两天他时常在想一个问题。
——如果六年前,自己能更早一点发现山下洋平的背叛,如果自己能更强、更敏锐一些的话……
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那些自记忆回溯以来,夜夜纠缠得他不得安寝的悲呼声、惨叫声、求饶声,那一声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声、爆炸声……
——是不是就不会出现、折磨得他痛苦欲狂了?
“……冰酒大人?冰酒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吗?有什么是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冰,酒……
品味着这个熟悉而满含着血腥味的的代号,仿佛瞬间被刺痛神经,矢目久司恍然回神,只觉自己方才所想的一切都是那样幼稚可笑。
——自从他成为冰酒、被乌鸦套上铭刻着自己印记的枷锁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信仰的高楼便朝着最坏最卑劣的方向崩塌倾倒。
此后大厦倾颓、疮痍满目。
遍地尘埃和狼藉之中,被埋葬的除了过往18年的记忆之外,还有一个鲜活而热烈的年轻灵魂。
——象征正义与安宁的樱花,终究还是被罪孽的黑血染作了鲜红。
至此,一切过错……便已再来不及补救。
凝望着头顶那抹白到刺眼的灯柱,矢目久司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眸光温润,看上去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之感。
烟气缭绕不散,一时不察,矢目久司轻轻呛咳了一声,肺部原本隐隐的抽痛,在这一下之后迅速变得尖锐而鲜明了起来。拎着手里那只稍显沉重的手提箱,分明是这样重要的时刻,矢目久司却放任自己的思绪、在一片难言的缄默中缓慢流淌。
无论是身为[矢目久司],还是身为[千间目]……他过往的人生旅途,在这一刻回想起来,竟显得那样单薄、那样渺小。
但在那些破碎到几乎很难拼凑成型的记忆碎片里穿行时,他却又莫名感受到了一种令人心安的厚重感。
——他曾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
审视着那些短促的欢愉,矢目久司的眼前一时闪过父亲握着警察手册、抚摸着自己的头顶谆谆教诲时,所流露出的骄傲与自豪的神情;一时略过母亲缠绵病榻时,握着自己的手、说着“你应该像寺君一样、去追寻你认为正义的道路”时落下的眼泪……
赤井秀一的夸赞、宫野志保的依赖、禾野正直的信任;人声鼎沸的商超里、伊达警官笑着递给自己一条作为谢礼的深灰色围巾;草津的细雪中、松田警官张扬地大笑着挑衅说“你是不是不行”;黑暗的楼道间、抱着猫的萩原警官温和地问自己为什么不进家门;狭窄的车内空间里、捧着卡通小狗蛋糕叮嘱自己一定要认真许愿的安室透,以及……
那一盒还没来得及品尝、就被自己不小心摔碎的草莓蛋挞。
恍惚之间,矢目久司这才惊觉,原来自己走过了这么多地方,认识了这么多人。这些被他以为早已经破碎在记忆狭间里的片段,在这一刻,又纷纷攘攘地飘飞而出,一遍又一遍向他自己证明着——
——在这个充满痛苦和不幸的世界上,曾有这么多人爱过、或者至今依旧深爱着你。
炎炎夏日的暑气无法让矢目久司的身躯染上丝毫暖意,但回忆涌来,这些温暖的,柔软的,让人仅仅只是想起、便忍不住想要微笑的记忆记忆,却仿佛燃成了一支炽热的火把,足够支撑他蹒跚走过人生这座残酷森寒的雪山。
这些在矢目久司裂痕遍布的记忆狭间里微微发着光的碎片,曾经给予过他足够多的温暖,以至于此刻,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周、正被一股温柔的力量轻轻包裹。
自此一往无前、再无畏惧。
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那座灯火绚烂的城市,矢目久司微微弯唇,眼神温煦而宁静,满身从容。
“再见~”
——现在他也要像被自己创造而出的尤妮丝一样,去追寻那宛如极光般璀璨而永恒的崇高事业了。
惨白雪亮的灯光照在青年毫无血色的脸上,分明是一副憔悴支离的病容,却莫名让拱卫在研究所大门前的组织成员们觉出了几分诡谲和不安。
“冰酒大人——”领头的警卫提高了声音,又唤了一声,眼神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警惕,“深夜造访这里,您到底有什么事?”
锐利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视了矢目久司一圈,警卫的眼神最终定格在了矢目久司拎在手里的那只纯黑色手提箱上:“虽然无意冒犯,但——您应该知道规矩吧?要进入这里需要上面的手令,您——”
直到最后抽完那支烟,满身萦绕着遗余一丝暖意的渺白烟气,矢目久司拿出了那支被他的体温微微染上一丝温热的莹蓝色药剂、抵至唇边。
喉结微滚。
很快,药剂见底,玻璃制的试管也被他轻轻摔碎在了脚边略显粗砺的水泥地面上。
“——我没有手令。”
薄绿色的眸子里缓缓染上一抹冰酒特有的冷峻与残酷,矢目久司唇角轻挑:“我没有手令,但我现在就想要进去……怎么办呢~?”
——————
盯着某只咬着一条蓝紫色围巾、蜷缩在自己买的宠物软垫上神情萎靡的大狗,宫野志保揉了揉额角,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棘手。
——上一次令她感受到棘手,还是刚刚回国、尚且一头雾水时,被迫接手父母曾经主持过的[银色子弹]开发项目的时候。
站在月食的小窝边,宫野志保沉思了一阵,半蹲下身,试探性地拍了拍狗子的脑袋瓜。
“饿了吗?要不要吃鸡腿肉?”
似乎是感受到了自头顶传来的轻柔力道,月食恹恹地睁开眼睛,松开围巾、温顺地舔了舔宫野志保的指尖,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宫野志保叹了口气。
“他真的不是不要你了……”手指温柔地顺着月食皮毛生长的方向捋了捋,宫野志保低声道,“他可能只是这段时间稍微有些忙。等他忙完了,我就让他过来见你,好不好?”
“呜……”
目光流转,盯着月食食盆里几乎一点没动过的冻干和罐头,再看了看无精打采、情绪低落的月食,宫野志保沉默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埋怨矢目久司。
她也知道,对方身为组织里权位极高的行动组干部,总会有很多麻烦事是对方无法推脱的。
但……
极为心疼地摸了摸月食稍微有些干燥的鼻尖,宫野志保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很快站起身来。
“——我带你出去散散步,好不好?”
月食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依旧是那样恹恹地呜咽了一声,随后再次闭上眼睛,蜷缩在窝窝里一动不动了。
安慰地拍了拍月食的大脑袋瓜,宫野志保转过身,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自己房间的大门之外。
听到宫野志保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月食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是那样呆呆地趴在柔软的小窝的垫子上,有些委屈地哼唧了一声。
——它看上去很难过。
在一根筋的犬科的意识里,这是它第二次被主人丢给一个并不算熟悉的陌生人照顾了。
是它哪里做得不对吗?
否则主人怎么会忽然就不要自己了呢……
有些闷闷不乐地撩起舌尖,月食舔了舔自己干燥的鼻尖,微微扭头,将脸埋进了那条从小便陪伴着自己一同长大的蓝紫色围巾里。
——不如还是睡一觉好了。
这样的话,等睡醒之后,说不定就能见到主人了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之间,月食鼻尖微微耸动,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正在缓缓接近。
耳朵瞬间支棱了起来,月食猛地睁开眼,看见的,便是拎着一条熟悉的牵引绳、向着自己快步而来的临时铲屎官。
“呜……”
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条熟悉的牵引绳,月食很轻易地就认了出来,那是自己的主人以前带自己出门遛弯时、最喜欢给自己佩戴的那条。
熟悉的气味让月食的情绪稍微好了些。
它慢吞吞从小窝里站直了身体,迈着沉重的步伐迎到了宫野志保的身边,随后微微低头,在对方握着牵引绳的右手上轻轻舔了舔。
“呜呜……”
“你也想出去散步的,对吧?”宫野志保摸了摸狗狗的头,得到了对方一个温柔的蹭蹭,“那我们走吧,我叫了人来接我们,应该一会儿就到了。”
这样说着,她试探性地伸手、想把自己手里的犬科背带给月食戴上。
一边将透气牛津布质地的胸背带轻轻环绕过月食的胸腹和前肢,宫野志保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月食的反应。
——她以前曾经听说过,大型犬科动物,通常很排斥除了自己认可的主人以外的人类试图束缚、牵引自己的行为,因为那会让它们本能的产生不安、进而萌生攻击欲。
但,好在,一直到宫野志保将胸背带完完整整地环绕在月食的胸背处、将卡扣收紧之后,月食也没有露出任何焦躁、排斥的异常反应。
等到宫野志保顺顺利利地,将牵引绳轻轻扣在了月食已经穿戴好的胸背带上之后,她握着牵引绳,微微抬头,神色认真地叮嘱月食。
“——等下来接我们的人脾气可能有点差,你不要在意、也不要凶他,等会散步的时候也不要爆冲、不然我可能会拉不住你的,知道了吗?”
月食眨巴了一下眼睛,温顺地低下头,用圆润的唇吻,轻轻拱了拱宫野志保那头同样从火龙果色掉色成了暗红色的短发发梢。
“我就当你答应了哦?”宫野志保眉眼微弯,指尖轻柔地挠了挠月食伸到自己面前的下巴,“等回来之后,我试试给矢目打个电话。如果打通了的话,到时候我就把电话给你听,好不好?”
“呜——”
笑着抱着月食的大脑袋瓜蹭了蹭,宫野志保回身到床头柜前,拿上自己的手机后,牵着月食慢慢走到了研究所的大门旁边。
一人一犬站在门边,还没等多久,远远地,就看到一辆黑色的保时捷老爷车正以一个不疾不徐的速度,朝着A05研究所平稳驶来而来。
吱嘎——!
一道略略刺耳的刹车声响起之后,保时捷的副驾车窗缓缓降下。
“雪莉,好久不见。”
冰冷刺骨的声音,仿佛裹挟着浓稠的恶意和血腥气,叫嚣着、鼓噪着,疯狂朝着宫野志保娇小瘦弱的身躯席卷而来。
听着这道熟悉的声音,宫野志保开始抑制不住地发起了抖。
似乎感受到了牵着自己的人类幼崽身上弥漫的恐惧与不安,月食毫不犹豫地前跨半步,用自己神骏健硕的身躯将宫野志保挡在了身后。
“呜——!!”
它毫无畏惧地冲那个身周气机危险的银发男人呲了呲牙,圆润明亮的黑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了一抹猩红,正恶狠狠地瞪视着对方。
望着那条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狗,琴酒怔了怔,微带了一丝意外的目光放肆地在这条黑白棕配色的大狗身上来回打转。
片刻之后。
“——这是冰酒的狗?怎么会在你这里?”
宫野志保还在瑟瑟发抖,但月食的守护姿态,似乎给了她一点勇气,因此她努力压下颤抖的声线,故作冷静道:“这不关你的事,琴酒……你的任务就只是陪我去见姐姐。”
“啊。”
似笑非笑地轻哼了一声,琴酒原本像嘲讽一句什么,但下一秒,他的表情就微微有些凝固了。
看着带着狗朝自己爱车走过来的雪莉,他的脸色瞬间阴沉到了极点。
“你——要让这个畜生上我的车?”
察觉到危险迫近的月食颈毛瞬间奓开,狂躁凶狠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琴酒的眼睛,前肢压低,不断从胸腔里发出一阵阵威胁性的嘶吼。
轻蔑地瞥了一眼攻击性展露无遗的月食,琴酒嘲弄道:“蠢货。”
“……我以为你至少应该不会跟一只狗计较。”紧握着牵引绳的手微微有些泛白,宫野志保强撑着说了一句,“距离约定时间快要到了,你应该也不想我向BOSS投诉、导致你的任务履历上出现一条失败的记录吧?”
琴酒:“……”
他磨了磨牙,墨绿色的狼眸紧紧眯起:“你在威胁我?”
“……实话实说。”
盯着瑟瑟发抖的红发少女、以及敌意满满的大狗看了好半天,琴酒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哼一声过后,还是按下了车门锁。
十分钟后。
夜里9:00,足立市区的街头。
一人拿着一支冰淇淋,宫野志保牵着月食,和宫野明美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尽可能忽略某个远远缀在自己身后、疯狂向四周释放冷气的“TK杀手”,以及某个沦落成拎包小弟、两只手提了至少七个购物袋的“司机先生”。
舔了舔快要融化的冰淇淋,宫野明美细心地替妹妹擦了擦汗:“很热吗,志保?我看到前面有家咖啡店,要不要进去坐坐?”
宫野志保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虽然也热的不断吐气、但精神看上去却好了不少的月食,虽然有些心动,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一般的店,应该不会允许携带宠物进入吧……”
“也是啊,你还带着月食呢。”望着跟在自己妹妹另一侧、身高看上去和自家妹妹差不了多少的大型伯恩山犬,宫野明美想了想,“要不找个公共长椅休息一下吧,月食的毛这么厚这么长,应该也走得很热了。”
对于这个提议,宫野志保没有意见,轻轻答应了一声“好”。
正在姐妹俩沿着霓虹灯闪烁的街道、努力寻找无人的长椅之时,很突然地,月食忽然止住了脚步。
被月食的动作拽得闪了一个趔趄,宫野志保愣了愣神,有些不解地回过头:“……月食?怎么了吗?”
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月食像是发现了什么引人注意的东西,原本温顺垂下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将头压低、贴在地面上漫无目的地嗅了嗅,随后开始焦躁地转起了圈。
从没养过狗、自从月食送到自己身边后也从没见过对方这个样子的宫野志保稍微有些吃惊。她将牵引绳稍稍放长了一些,看着月食仿佛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转的模样,担心道:“是发现了什么东西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宫野明美体贴道:“是不是渴了?我去买一瓶常温的矿泉水来——”
然而,还不等她把话说完。
下一秒。
猝不及防地,月食蓦地抬起头,紧接着便忽然挣开了宫野志保拉着牵引绳的手,猛地朝一个方向开始飞奔了起来。
一条体型如此巨大的猛犬忽然在街头肆无忌惮地狂奔,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来往行人纷纷尖叫着躲闪,人群里不时传出一两句尖锐刻毒的咒骂声,场面很快便乱作了一团。
人群刚开始乱起来的时候,琴酒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大步流星地赶到差点摔倒的宫野志保身边,琴酒低下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一脸惊慌的少女。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很冷,借着自己高大身躯的遮掩,将伯/莱塔悄无声息地顶在了宫野志保的额头上。
宫野志保有些慌张的摇头,同时也顾不上害怕、一把拉住了琴酒的衣摆:“月、月食和我走散了!他朝那个方向离开了——”
——出于对琴酒的不信任和提防,为了避免琴酒把月食射杀在当场,她完全不敢说是月食自己挣脱了牵引绳跑掉的。
琴酒低咒了一声,脸色有些阴沉。
那条狗他是知道的,不仅仅是冰酒的心肝宝贝眼珠子,更是在BOSS那里都挂了号、每个月能得到单独的营养补贴的麻烦家伙……现在那条狗跑丢了,他几乎能想象得到,等冰酒知道以后、跑来找自己发疯的棘手场面了。
凛冽的冷意四散,琴酒叮嘱跟在自己身边的伏特加“看好她们,别让她们离开你的视线半步”,随后便迅速朝着宫野志保指出的方向追了过去。
余下三人对视了一眼,很快也跟了上去。
月食在前面开路,吓跑了无数路人、也被绊摔了无数次,琴酒缀在其后,一人一犬之间的距离不断被拉进。
在月食即将闯过一处红绿灯路口、彻底冲出市区之前,琴酒终于赶了上去,一把拉住了月食的牵引绳。
“呜呜——!!”
前冲的脚步被狠狠拽住,月食回头冲琴酒咆哮了一声,张嘴去咬琴酒握着牵引绳的左手,却在下一秒,被琴酒毫不留情地一脚踹飞出好几米。
月食吃痛,在地上叽里咕噜滚出去一段距离后,一瘸一拐地站起身,一扭头,还想往郊区冲。
琴酒眉心紧皱,捡起牵引绳后,快速将其绕着身侧的路灯杆死死拴上,随后退了半步,扭头问气喘吁吁赶来的宫野志保三人。
“这狗疯了?”
很少有机会体验如此巨大的运动量,宫野志保跑得脸颊通红,撑着膝盖拼命喘着粗气,一时间竟吐不出半个完整的字。
琴酒冷嗤:“废物。”
随后拿起电话,打算摇个人在附近的行动组成员、让对方带一支麻醉剂过来,把这条麻烦的疯狗麻晕带走。
然而,就在他刚拿出手机、还没来得及拨通电话的瞬间,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忽然在不远处的近郊某个方向响了起来。
接头的行人都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惊呆了,一时间也不知道作何反应,尽皆呆呆地抬起头,凝望着那团冲天的火光。
半晌之后,才有人惊慌失措的拿起手机,嚷嚷着“快报警”之类的话。
听着周遭行人接二连三打电话报警的声音,琴酒的脸色,瞬间便阴沉到了极点。
——条子马上就到,麻/药恐怕是等不来了。
他转头阴冷地凝视着宫野志保,一字一顿地狠声道。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马上把这条狗弄上车。否则就等着条子来给它收尸吧。”
宫野志保也被刚才突如其来的爆炸吓了一跳,此刻刚回过神,就听到琴酒那仿佛死神宣判一样可怕的发言,连忙点头,试探性地往拴着月食的路灯杆边靠了靠。
“月食……?”
她小声呼唤:“还记得我们出门前的约定吗?你现在——”
宫野志保原本准备一边劝说、一边抬手去解月食拴在路灯杆上的牵引绳,但,下一秒,她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怔在了原地。
——月食哭了。
大滴大滴晶莹的水珠从月食的眼眶里流出。
月食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眼底倒映着那团将半边夜空都染作橘红的火光,像一座石雕一眼,呆呆地伫立在原地,从胸腔里挤出一声又一声心碎肠断的悲戚呜咽声。
“呜、呜呜呜……”
宫野志保呆住了:“……月食?”
在她身后,琴酒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快点,给你两分钟,不能让它乖乖跟着走、我就把它弄死在这里,省得它落到条子手里。”
月食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完全没有理会身边解开牵引绳后、想要将自己拽走的宫野志保,双目一眨不眨地凝望着那片灿烂的火光,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滚落、摔碎在地上。
人们都说动物是不会掉眼泪的。
它们甚至都不理解什么叫悲伤、什么叫难过。
但……
望着月食此时此刻的神情,宫野志保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月食是一个不通人性的畜生。
它在难过。
它在悲伤。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原本好好跟在自己身边的月食,会突然挣开牵引绳往这个方向狂奔?
为什么月食会在爆炸结束后、在看见那团火光的瞬间,流露出这样令人心碎的神态?
“月食……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被询问的月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在被伏特加伸手试图将它扛起来的时候,没有丝毫挣扎地瘫软在了伏特加的肩头,就好像一只没有灵魂、不会思考的破烂蛇皮袋一样,毫不反抗地任由对方将自己塞进了车里。
只是,在被抗走、塞进车里的过程当中,它的眼睛,一直一瞬不瞬地望着那片橘红色的夜空。
和月食一起呆在后座,宫野志保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望着那团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火光,湖蓝色的瞳孔微微震颤,随后,她将脸轻轻埋在了月食毛茸茸的脊背上。
没过一会儿,月食黑亮亮的被毛上,便被洇湿出两团看不清的水渍。
“月食……”
宫野志保低低地哽咽了一声,尾音破碎而蕴着一丝掩饰不去的痛苦:“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
——————
排排坐在降谷零的安全屋里,萩原研二看了眼放置在桌面上的生日蛋糕,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厨房的位置:“小降谷,你确定你就这样鸽掉任务、悄悄跑回国……小矢目知道以后,不会生气吗?”
正在厨房里给自家幼驯染打下手的降谷零闻言,从里面探了个头出来,满脸理直气壮地道:“只是一天而已,矢目脾气很好,应该不会生气的啦——而且,我可是为了给他庆祝生日才特意翘班回来的耶!矢目肯定感动都来不及,哪里还会生气啊!”
萩原研二摸了摸下巴:“有道理哎——”
他于是转头去看正在帮忙插蜡烛的松田阵平:“小阵平,你手机借我用用呗?昨天我的忘记充电了,现在已经电量告竭、自动关机啦~”
松田阵平头也不抬,从西装裤的口袋里摸出手机就丢了过去,同时口中随意问道:“你要手机干嘛?”
顺利解锁,萩原研二熟门熟路地打开了拨号界面:“现在都已经快要九点了,我之前给小矢目发简讯的时候,可是约的8点耶——我现在很认真地怀疑,小矢目绝对是没看简讯、或者压根就把我们忘在了脑后!”
“所以?”
萩原研二挥了挥拳头,故作一脸气势汹汹地道:“——所以我打算现在给小矢目打个电话、然后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狠狠谴责他,并且要求小矢目在半个小时内赶过来聚会,哼哼~”
闻言,松田阵平忍不住冲。自家的怨种幼驯染翻了个白眼:“你又比他好得到哪里去?要不是降谷知会了一声,我们两个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今天居然是矢目那家伙的生日!”
听着电话里不断传出的忙音,萩原研二心虚了一瞬,随后想起了什么,很快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那、那我不是把这件事给忘了吗?我又不过生日,不记得这种事也很正常吧……”
松田阵平半月眼吐槽。
“——你那是不过生日吗?你明明就是自己记不住自己的生日、但是每年生日当天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女生过来给你庆生吧!”
萩原研二当即哑火,悻悻地缩回沙发上,不吱声了。
等到松田阵平将24根蜡烛全部插好之后,他挤了挤萩原研二“你过去点”,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安全屋的沙发上。
“电话打通了没?”
萩原研二遗憾摇头:“没有哎……也不知道小矢目是不是在忙。”
这样说着,他望着桌上的蛋糕、还有西图澜娅餐厅那边一道道摆上桌的,冒着腾腾热气的饭菜,忍不住有些失落地低声道:“如果小矢目今天一整天都不看手机的话,那不是要白白错过这个生日了吗……”
松田阵平叹了口气,拍了拍幼驯染的肩膀。
此时,正端着一份鱼料理从厨房里走出来的诸伏景光闻言,接话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们的准备太仓促了,还没有提前通知主角……遇到这种事也不奇怪吧?”
“就算是这样说……”
仍旧有些不死心地,萩原研二思忖了一阵之后,忽然抬高嗓音,冲厨房方向喊了一嗓子:“小降谷——你这里有充电器吗?我想给我的手机充个电——”
降谷零的声音远远从厨房里传出。
“——有,在电视柜下面,你自己去拿吧。”
将手机还给松田阵平之后,萩原研二拿着找到的充电器、连上了自己的手机,随后便眼巴巴地催着幼驯染:“你快再给小矢目打一个,小阵平,说不定这个电话他就接到了呢——”
“知道了知道了、你好啰嗦啊,hagi!”
“QAQ你凶我,我不是你天下第一好的幼驯染了吗……”
正在两人有来有回地拌嘴之间,不一会儿,安全屋客厅里的挂钟的时针,缓缓指向了“9”这个数字上。
手机电池续上了一点电后,萩原研二很快就按下了开机键,等过完了开机动画之后,便点进了自己的简讯页面,打算换个方式、给小伙伴发条简讯催催。
结果,刚一点开简讯页面,萩原研二的表情瞬间就僵住了。
呼吸停顿了两秒后,他猛地一下从地板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差点将手机充电线给扯断。
“——小阵平!!”
正将手机贴在耳畔打着电话的松田阵平,闻言疑惑抬头:“干嘛突然这么大声啊?我耳朵没毛病,听得见。”
下一瞬,松田阵平那双纯黑色的眼眸,便对上了一双瞳孔紧缩成针尖大小的深紫色眸子。
望着幼驯染那微微有些空白的面部表情,松田阵平顿时就意识到了不对劲,连忙上前询问:“怎么了、hagi?发生什么事了?”
萩原研二呆呆地冲对方晃了晃自己的手机。
“小阵平……”
“小矢目他……发来简讯了。”
松田阵平一愣:“这不是好事吗?”
他接过对方手机,来不及安抚幼驯染,连忙将视线往屏幕上扫。
[好久不见,警官先生。为表歉意,临别之际,我送你们一枚勋功章——今晚9:30,来足立区近郊废弃厂房边。——矢目久司]
握着手机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收紧。
下一秒,松田阵平霍然抬头,震撼失语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的幼驯染:“——他这是什么意思?!”
萩原研二并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这句问话,而是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9:07分,开车去简讯上提到的地方的话,最快也要20分钟。”
想都没想,松田阵平猛地站起身,一手拉着萩原研二、一手握着手机就往门边走。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等到还在厨房里忙碌的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反应过来之后,两人已经急匆匆地打开房门、冲进了电梯里。
彼此对视一眼,诸伏景光关掉燃气、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也顾不上锅里半熟的菜,跟同样匆匆洗了个手的降谷零一起循着两位好友的背影追了出去。
28分钟后,足立区近郊,废墟前。
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萩原研二心跳骤停、双腿一软,险些一头摔进呼啸升腾的烈火里。
在他身边,一名身穿消防制服的男人连忙伸手、一把揪住了萩原研二的T恤。
“——先生、请退后!”脸上严严实实地扣着氧气面罩消防人员往后推了一把萩原研二,“请不要妨碍我们工作!”
话音落地之后,他重新拎起手里的水枪,步履匆匆地跑向了停在一旁的消防水车。
萩原研二面色恍惚地呆立在原地,紧跟在他身后赶到现场的松田阵平、降谷零以及诸伏景光彼此对视了一眼,沉默地站在了他的身后,一言不发。
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等到天明时分,望着眼前一片焦黑的废墟、以及忙碌着搜搜废墟中起火点和起火原因的消防人员们,萩原研二有些失神地转过头,拉了拉幼驯染的衣角。
“……是这里吗?”扯出一抹僵硬难看的笑容,萩原研二喃喃自语,“是不是找错地方了?小阵平,你手机上有收到小矢目的简讯吗?”
“嗯……”
就在他挤上副驾之后,松田阵平便打开自己手机的简讯页面看了看,果然,有一封言语措辞与萩原研二收到的别无二致的简讯。
“根据地址显示……就是这里,不会有错。”
萩原研二沉默了。
他望着那片废墟,望着消防人员遗憾地讨论,在这场剧烈的爆炸里、没有任何遇难者保留了肢体残渣,一切都化成了灰烬……他的心,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地沉沦进了谷底。
余下三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事实上,他们心里也充满了茫然,就只能一言不发地陪着萩原研二站在消防们拉出的警戒线外,看着消防人员们一点一点地、在废墟里清扫出一捧又一捧的灰烬。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
从追着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冲出安全屋的大门,到一路飙车赶到足立近郊、望着眼前呼啸升腾的火焰……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心理准备,来应对发生在眼前的这幅场面。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一声满含着诧异的呼唤声忽然响起,四人之间那种仿佛死一般的寂静、才被彻底打破
“——萩原君、松田君?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听到熟悉的名字,四人纷纷回头,很快就看见顶着一头地中海造型的泽田警部,正满脸惊讶地大步向他们走了过来。
泽田警部身侧,一名小警察连忙捂住嘴、小声地提醒他:“等、等一下——您忘记了吗、警部大人?我们组对三课接到的、关于举报这里有暴力团活动的邮件,就是萩原警官亲自发送给我们的啊!”
“啊?噢噢、对对对!你要是不提,我都没想起来这回事!”泽田警部一拍脑门,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他快步走到整个人忽然就愣在了原地的萩原研二身边,神态亲热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视频和图片都拍摄得很清晰嘛,萩原君还真是了不起!这样一来,警方就能顺利给矢目久司,以及与他发生了恶性冲突的、据说来自一个跨国犯罪组织的团伙定罪了!”
这样说着,泽田警部又看了看一片狼藉的爆炸现场,叹了口气:“这么剧烈的爆炸啊……真是可惜了,看来冲突双方应该都无一例外的葬身在了这场爆炸里、连遗体都找不到了吧?”
像是忽然被上了发条的木偶一般,萩原研二一格一格地回过头,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泽田警部的脸。
“你刚才说……”
“——给谁定罪?”
泽田警部一愣:“矢目久司和、啊……对,我想起来了——你们和矢目久司好像是关系不错的朋友是吧?唉,可惜了,他长得真的很像我故交的孩子……”
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萩原研二低下头,眸光莫名地端详着自己这只几乎因为没电、而维持了关机状态整整一天的手机。
半晌后。
他揉了揉通红的眼角,声音低低的,带着点鼻音,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哀求着什么。
“我不要这枚勋功章……”
“你把它收回去……求你了。”
第348章
死亡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
身体在感受到一阵滚烫的热浪和仿佛快要撕裂的疼痛之后, 你会缓慢地开始逐渐丧失知觉。
你会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沉,感觉自己的思绪似乎掉入了黏稠无比的沼泽里一样,开始变得迟钝、缓慢, 像一台老旧的摆钟, 齿轮锈蚀到指针仿佛随时都会停摆。
很快,你开始感觉到困。
在一阵阵几乎让你无法抵抗的困意汹涌袭来之后,你会忽然感到一阵轻松, 就好像终于挣破了虫茧的蝴蝶,整个人轻飘飘的开始不断往上、再往上……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无法止歇地向天空最高远的尽头飞去。
紧接着, 在困意之后,接踵而至的,是某种令你无法言喻的安宁感。
注视着眼前灼人却耀眼的火光,矢目久司现在就感觉到了自从记忆回归之后,自己从未再感受到的平静和安宁。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寸一寸地被爆炸的气浪撕碎,但他并不感到恐惧,也没有多少痛苦。
在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的轻松之余, 他恍惚间想起——如果自己就这样在烈焰中化为一捧飞灰,那那些如跗骨之蛆一般纠缠他、折磨他、嘲笑他的罪孽,是不是也能在这无边的业火中得到宽恕呢?
他早已不再奢求得到救赎了。
——从他终于回忆起自己究竟是谁、从他久违地再次回想起自己曾经的信念与信仰的那一刻起, 他就知道……
自己该下无间地狱。
这是他应得的。
回顾他这短暂却足够厚重的一生,矢目久司曾经走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人。这些人中, 有人爱他,有人想杀他;有人恨他, 有人想要救他……
对于这一切,矢目久司都能够坦然接受。
他这一生, 负尽无数故人,也曾被人辜负过。
但……
要说最令他感到抱歉的,除了那些枉死于自己的枪口之下的孤魂之外,恐怕就只有一个人了。
——要说是“人”,似乎也不那么的准确。
“[千间目]……”
血管与肌肉已经开始燃烧,坐在那张曾经为自己执行过意识清洗实验的手术床上,矢目久司的唇瓣微动,但发出的声音却破碎沙哑得几乎连不成句。
桑村给的凝血药剂效果的确很好。
至少现在,在身躯近乎被炸碎的情况下,矢目久司还能保留下那么一点点的意识,在没有一名听众的熊熊烈火里,诉说着对于那只自己从未见过、也从未交流过的咒灵的歉语。
“漫画……是你画的吗?”
矢目久司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的。
薄绿色的眸子有些无力地半阖上,矢目久司还在笑着,在浑身上下仿佛被重锤反复碾碎的剧烈痛楚里,有些费劲地喘咳了几声。
几滴殷红的血从他的唇角缓缓淌下,但几乎在下一秒,就被炽烈滚烫的火舌席卷蒸发了去,连带着破碎的身躯上那一道道可怖瘆人的巨大裂痕也没有任何血液流出。
——他的血已经快要流干了。
“还真是、咳……无聊的二进制啊……”有些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矢目久司的声音几乎已经微弱到了连自己都听不见的程度。
但他还在继续说。
“你的暗号水平真的很烂啊……简单一点不好吗?那样我们就不会错过那么多时间了……”
“「记住,你是千间目」……”
“「你是警察,不要忘记自己的职责」……”
“「朗姆正在研究洗脑实验,要小心」……”
“「山下洋平不可信」……”
“「足立实验室,毁掉那里」……”
“咳咳……”矢目久司低笑了一声,语气却显得很是轻松和愉快,“逢二进一,所以取用每一章漫画的第二个对话框里的第二个字什么的……品味真的很烂啊、你这人……”
稍微蹲了一顿后,像是重新积蓄了一点点微薄的力气,他接着道:“可是,你为什么一直不出现呢?为什么……在我得到那块木牌之后,就连咒印也消失不见了……?”
“你该不会是走我前面了吧……?”
话到此处,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对不起啊,没经过你的允许、就擅自带这具身体一起死掉了。”他小声嘀咕,“但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了嘛……”
“我感觉那个五条悟说的挺对的,还是活着的人比较重要……除了这个结果、咳,我想不出更好的处理方式了。”
这样说着,半阖着眼,矢目久司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温柔的轻笑:“——那么,作为我擅作主张的代价,最后这一段路,就让我陪你一起同行吧……”
原本逼得人快要发疯的剧烈痛感,在他话音落下之后,忽然像是泳池里被抽走的水一样,猝不及防地蓦地消失不见。
矢目久司那双映着火光,看上去就像是在燃烧一样的薄绿色眸子里,很快划过了一抹了然。
“要到时间了吗……?”
下一秒。
轰轰轰——!!!
剧烈的连环爆炸再起。
矢目久司平静勾了勾唇角:“真可惜,我们谁都不是最终的幸存者啊……”
在身躯被连环爆炸的巨大热浪彻底撕碎、意识完全陷入永恒的黑暗之前,弥留之际,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矢目久司似乎看见有一个面容长相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半透明身影忽然出现。
那个与自己仿佛同一个模子雕刻出来的身影脸上,满带着浓浓的绝望,朝着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抱住他。
但下一秒——
人影的指尖……却仅仅就只穿过了一蓬滚烫的飞灰。
“「……」”
在呼啸升腾的火焰之中,渐渐地、渐渐地,无数狰狞锋利的青紫色丝线开始凭空浮现,那道与矢目久司一模一样的身影脸上的神情,也开始一点点变得扭曲、癫狂。
就在“他”即将完全失控的瞬间——
嗡——!!
一阵剧烈的扰动,忽然在这处风暴的中心缓缓荡漾开来。
“哟、矢目君~终于做好——嗯?”
刚说了一半的话语被紧急打断,这片宛如月湖一般奇妙领域的主人盯着人影愣了愣:“是你啊,盆栽君~不过……你怎么是现在这个样子?矢目君呢?”
千间目没有说话。
滴答……
滴答……
不详的殷红色浊泪,正一滴一滴地,自咒灵那双与矢目久司如出一辙的狭长凤眼里滚落而出。
浑身气势节节攀升的咒灵面无表情。
“「……他死了。」”
“——死了?尸体呢?”一道惊诧女声的忽然自五条悟身边传来,千间目微微转眸,便看见了一名披着白大褂、留着棕色中长发,眼下有着一圈很明显的黑眼圈的年轻女性,正满脸意外地妄想自己。
注意到咒灵投过来的视线,医生打扮的女性撩了一下微微有些散乱的鬓发,友善地冲千间目点了一下头,偏头示意了一下身侧的五条悟:“初次见面,我是家入硝子,是这家伙请来帮忙处理你们之间问题的医生。”
千间目咧开嘴角,无数根青紫色的丝线穿梭在他的身边,衬得他脸上的笑容显得稍微有些怪异。
“「已经化成灰了哦~要看吗?就在这个领域之外。」”
家入硝子愣了一下:“啊、是这样吗?如果已经彻底死透了的话,那我的[反转术式]就完全派不上用场了啊。”
“「……」”
她看了看咒灵那副在崩溃和变/态的边缘左右横跳的模样,又看了一眼身侧的五条悟,发现对方一直用一种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一样的眼神、很仔细地端详着对面那只咒灵的身影,显然是没有注意到,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咒灵脸上的表情变化。
于是,短暂沉默了一阵之后,家入硝子轻轻叹了口气:“抱歉……我们来的好像有些迟了。”
千间目没有说话
青紫色的丝线蠕动速度更快了一点,无数狰狞锋利的丝线纠缠着、扭曲着,盘踞在千间目的身后,仿佛魔神狂舞的邪影,看上去恐怖怪诞。
领域内的气氛缓缓开始凝固。
就在家入硝子浑身紧绷、做好了战斗准备的下一秒,五条悟冷不丁地开口。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忽然转变的话题,让咒灵和家入硝子都不由得愣了愣。
千间目沉默了一阵。
“「如果,我和他都无法以人类的身份来解决这些事的话……」”浊绿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疯狂,千间目笑了笑,面上表情却是与矢目久司如出一辙的温柔文雅,“「那么——用咒灵的方式怎么样?」”
“「我现在没有了牵挂,也失去了最后的束缚,不如就让我来完成我们共同的心愿——」”
“你这是打算对普通人动手了吗?”
千间目歪了歪头,唇畔笑意温润柔和:“「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杀了我两次。」”千间目微微抬手,十指指尖如同拨弄琴弦一样,轻轻勾挑着环绕交织在自己身侧的傀儡丝,“「既然不能用循规蹈矩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的话,那为什么不试一试更快、更便捷的方式呢?就比如——直接将那些阻拦我追寻正义的家伙、通通送下去陪伴小久司,这就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
伴随着傀儡丝一根接一根凭空浮现在千间目的身边,在他身后,隐隐约约出现了一片仅由黑白二色构建而成的海港虚影。
咒灵苍白俊美的脸上,忽然不可抑制地爬上了许许多多黑红色的咒文。伴随着那些咒文一点点浮现,千间目脸上的表情逐渐带上了一丝痛苦之色。
片刻之后,黑红色的符文全部显现,在千间目的身上隐隐约约构筑出了一个[禁]字。
“「啊哦,和小刺猬达成的契约好像反噬了呢~」”嘴上说着担心“契约”反噬的话,千间目召唤傀儡丝的动作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身后黑白海港的虚影也越来越凝实。
对于自灵魂中传出的痛苦毫不在意,他抹了抹嘴角溢出的血液,笑容扭曲而病态:“「不过没关系,只要我把那些家伙都杀干净,那么……应该就不会再有机会违背契约、遭到反噬了吧~?」”
“啊,这还真是一番不太妙的发言。”
苍蓝色的眼眸轻轻眯起,五条悟歪头看着千间目,嘴角扔挂着不着调的笑,但在场的家入硝子和千间目却都能感觉得到,有什么强大的扰动,随着他话音的落地,开始在这片完全静止的空间里缓慢苏醒、流淌。
“虽然我个人其实不太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但……我们一开始能够达成交易的前提,就你是对普通人没有像一般咒灵那样的伤害欲,盆栽君。这是我愿意帮助你的基础。”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千间目:“如果你已经做出了这样危险的决定了的话,那么,我将在这里把你彻底祓除——特级咒灵[千间目]。”
望着一人一咒灵之间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僵硬的气氛,家入硝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冷不丁开口:“还有办法也说不定呢?”
卷了卷长发,她很快若有所思地补充道:“——关于复活什么的。”
狂舞的傀儡丝骤然凝固,五条悟也微微顿了一下,转眸去看自家小伙伴,拖着尾音故作抱怨:“硝——子——!拜托不要在开打前一秒才说这样的话啊!这种重要的事应该要早一点分享才对!”
家入硝子环起手臂:“我也是才想到的啊。”
五条悟偏了偏头,如苍穹一般漂亮澄澈的苍蓝色眸子转向咒灵:“你怎么说,盆栽君?”
被两道炯炯有神的目光凝视着,千间目沉默了一阵,随后一抬手,果断散掉了身后[傀儡港湾]的虚影,同时将密密麻麻交织在身畔的锋利傀儡丝们重新收归掌心里,缠绕成了一只丑丑的毛线小狗。
做完这一切后,他冲家入硝子微微低头。
“「——献上我的诚意。」”
“达成一致~”打了个响指,五条悟很快也散掉了凝聚起的咒力,歪头看向自家的小伙伴,有些好奇地问,“你刚才说的复活是什么意思,硝子?你的反转术式应该只能治疗还有生命体征的人吧?难不成你现在已经达到只用一点点骨灰就能大变活人的程度了吗!”
家入硝子:“……你说的那应该不是咒术,而是魔术吧?”
“哎呀,没差啦没差啦——”
揉了揉额角,家入硝子理顺了思绪之后,轻声道:“如果[里香]可以的话,[矢目久司]为什么不可以呢?”
千间目愣了愣:“「什么……?」”
捕捉到关键词,五条悟脸上轻佻的笑意出现了一丝丝细微的变化。双目紧盯着好友的面容,他沉声道:“你知道这么做代表着什么吗?”
家入硝子耸了耸肩:“知道啊,制造一个诅咒?但面前这位盆栽先生已经是由负面情绪转化而成的咒灵了啊,就像你说的那样,这两者之间没差啦~”
“……”
将目光转向呆立在原地的千间目,家入硝子拨开贴到自己脸侧的一缕碎发,语气平淡而温和:“如果你的那位宿主真的能活过来的话,你还会继续执行你的杀戮计划吗?”
“「……」”千间目沉默了一阵,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绝望使然……
他又怎么可能主动屠戮人类呢?
——不管那些从灵魂到身心都已经腐烂了个彻底的家伙们犯下了多大的罪孽,该审判他们的、有权利审判他们的,只有法律。
“OK,问题解决了。”家入硝子点了点头,话音刚落、没忍住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下浓重黑眼圈,“现在你跟我们走一趟吧——哦、等等,没提前申请就擅自带特级回高专……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吧,五条?”
从短暂的沉默之中回过神来,五条悟拖长了尾音,笑嘻嘻地冲对方抛了个wink:“你都已经这样问了,那我能给出的答案,恐怕也就只有一个了吧~?”
“……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让我提神吗?”家入硝子露出一副吃到苍蝇的表情,眉心微蹙,忍不住吐槽道。
五条悟毫不在意,甚至又冲对方抛了个极尽做作的媚眼。
看了一眼看上去极不靠谱的五条悟,千间目沉默了一瞬之后,将目光转向家入硝子:“「你们……有几分把握?」”
家入硝子摊了一下手:“实话实说,0。毕竟这也是我接手的第一起案例,在此之前,我并没有尝试过亲手制造诅咒、来复活一个人类这样的事,现在想想,还挺有挑战性的呢。”
“「你——」”
“——虽然话是这么说,”家入硝子深棕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千间目的,右眼角的泪痣看上去妩媚又俏皮,“但,你除了相信我们、将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之外,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来复活你的宿主吗?”
“「……」”
“与其去弄出个血流成河的复仇现场,然后被咒术师们联手追杀、亡命天涯,你倒还不如在我这里赌一把。”虽然看上去总是一副精神不济的疏淡模样,但家入硝子在这一刻展现出的气质却异常干练,“赌输了你没有什么损失,赢了的话,你的宿主就能回来……不管怎么说,你应该都不亏吧?”
千间目再次陷入沉默。
“好了,女士们先生们!”五条悟打了一个响指,打断了两人间的对视,“现在我们即将进入激动人心的蹦极环节~请做好准备——”
“3、”
“2、”
“1、”
嗡——!!
月湖破碎,领域解除。
第349章
“——很抱歉, 我做不到。”
望着咒灵眼中莹莹的光亮瞬间熄灭,乙骨忧太有些不忍地转开了脸:“我非常愿意帮助你,但……里香的出现是因为爱。”
“我因为对她的爱而无意识地诅咒了她, 最终让她得以以咒灵的姿态留在我的身边。”
乙骨忧太轻轻地叹了口气:“可是, 在今天之前,我甚至都不认识你的同伴,和他之间也没有任何的羁绊, 我……”
“我很抱歉。”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千间目却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
不管是出于社交礼仪、还是对于这个愿意无条件帮助自己这样一个陌生人的感谢,千间目都明白自己应该同对方道谢, 哪怕在复活[矢目久司]的这件事上,对方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但……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沉默地伫立在原地,千间目的思维仿佛停止了运转一样,就那样呆呆地垂下脸,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手里那块被火熏得黢黑、已经残损到看不出原本形状的金属碎片。
——那是矢目久司最后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件东西。
准确来说,那是来自被矢目久司佩戴在颈间长达六年的金属项圈、那枚由乌鸦馈赠的“礼物”的、在爆炸中唯一幸免于难的一枚碎片。
说来好笑,那枚项圈原本是一种不详、一种屈辱的象征, 但在此时此刻,却成了[矢目久司]来过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份证明。
尖锐的金属薄片深深没入了千间目的手心里,但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痛, 手心甚至没有血液涌出。
——他是咒灵。
一个重获了自由、却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的,可悲的咒灵。
从[矢目久司]连同那句躯体彻底消弭成灰烬的那一刻起,原本加诸于千间目身上的束缚、以及越来越强规则的排斥感便瞬间烟消云散。
他得到了更强的力量、无止境的自由, 而唯一付出的代价,就是一具或许也不那么需要的残破躯壳, 以及一个阻碍了自己复生的“房东”。
这理应是一桩非常划算的买卖。
——在[矢目久司]化为飞灰的同时,[千间目]得到了新生。
而[千间目], 则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了最大的利益。
可……
这世间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值”与“不值”来衡量的啊……
咒力开始剧烈的波动,在千间目的身畔,数之不尽的青紫色丝线的虚影开始影影绰绰地凭空浮现。
在一片催人欲狂的沉寂之中,千间目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的一下抬起头,用那双通红的眼珠子死死盯着乙骨忧太的脸。
“——!!”
熊猫、狗卷棘和禅院真希满脸警惕地将乙骨忧太拉到自己的身边,不约而同地将手里的武器指向了那个濒临爆发的危险咒灵。
完全无视了护在乙骨忧太身边的几个人,千间目直勾勾地盯着乙骨忧太,沉默了半晌之后,忽然问。
“「——你的诅咒……是要以爱为基石才能生效的,对吗?」”
微微一怔过后,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乙骨忧太还是点了点头:“是的,五条老师曾经说过——「爱是最扭曲的诅咒」,如果想要复刻我和里香的经历的话,我想应该是需要真挚而永恒的爱意才可以……”
“「用我的,可以吗?」”
乙骨忧太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耳朵。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千间目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使用那种有些瘆人的专注眼神,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乙骨忧太,“「用我对[矢目久司]的爱,来诅咒[矢目久司]……你能做到吗?」”
禅院真希露出了一脸“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荒谬表情:“你疯了吧?爱这种情感是私人持有的啊!怎么可能会像你说的那样、让乙骨用你的爱来诅咒[千间目]啊?这是绝对不可——”
“「——用我来诅咒他,这样可以吗?」”
面无表情地打。断了禅院真希未尽的话语,千间目的眼底浮现出一抹无法撼动的执拗。
“「在过来找你之前,我去问过家入医生了——除了负面情绪之外,通过某种外在的媒介,也一样可以达成诅咒,对吧?」”他直直的望向乙骨忧太,眼神一眨不眨地,“「血液、头发、甚至骨骼……这些是最容易与诅咒产生共鸣的材料,也是最常见的诅咒媒介。」”
“「既然它们这样无机质的东西都能充作诅咒媒介的话,那么,让我这个活着的特级咒灵、来充当你施展诅咒的媒介,用我对[矢目久司]的情感来诅咒他——这样的操作,从理论上来说,应该是可行的吧?」”
“……”
“……”
一片寂静。
像是被他这一番异想天开的发言震撼到,几名二年级生相顾无言、尽皆沉默。
这样的构想实在太疯狂了。
但……惊愕之余,几人经过一番深思之后,却又不得不承认——单从理论上来说,对方的这番疯狂设想,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实现的。
用特级咒灵当做媒介、完成一个令人起死回生的诅咒……
——还真是一个大胆而又疯狂的计划啊,带着一种魔性的吸引人想要去研究、去实践的魅力,让人无可抗拒地渴望看到这番痴人说梦一般的设想,最终能得出什么样的结果。
在众人目光炯炯的注视之下,乙骨忧太沉默了很久很久。
一直到咒灵眼底刚刚燃起的微光、即将完全熄灭的上一秒,猝不及防地,他忽然开口。
“先不论你的设想是否能够实现,千间君……就算诅咒最终成功了,但最终回来的那个[矢目久司],也几乎不可能保有人类的形态、只会是一只外形狰狞可怖的咒灵……”
“——就算是这样,你还愿意继续下去吗?”
面容清秀的少年面上表情庄重而严肃。
“我当然是愿意帮你进行这个尝试的,千间君,但你要知道——诅咒和复活在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更何况,再这样疯狂的尝试中,我需要用的诅咒媒介,还是你。”
他眸光认真地注视着千间目那双浊绿色的眼睛:“我想你应该清楚一件事:诅咒一旦成功,你会就此消散,以此来换取[矢目久司]以咒灵的形态回转来到这个世界。而,如果诅咒失败的话,那么不仅他回不来,就连你也会一起彻底死去、消散在这片天地间……就算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你也不一定会得到自己期待的结果,所以——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呢?”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千间目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本来就是我的错。」”
他说。
“「是我的自私和软弱才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也是我的无能才最终导致他不得不走向那样一个终结……这一切都是我亏欠他的,我本应该偿还,不计后果、不论代价。」”
“「我已经想的很明白了——应该活下去的从来不是我这样的废物,这个世界,总该留给还有希望的人亲自区感受和拥抱。」”
“……”
乙骨忧太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望着咒灵那双漂亮的、像是一潭郁郁葱葱长满了浮萍的深潭一样的浊绿色眼眸,唇瓣微动。
“——如果你确定,自己已经完全做好了准备的话……”
“今天晚上,我会过去找你的。”
——————
三个月后。
半夜,12:00
“嘿咻——!”
一个利索的前滚翻,顶着一头柔软银发的少年甩了甩额前的斜刘海,有些无奈地看着某人用奇怪的姿势骑在墙头、别别扭扭地以一个阴暗爬行的姿态出溜下墙。
下一秒。
咚——!!
望着脸刹着地、一头栽倒在墙根处的某人,银发少年大惊失色,连忙冲上前一把将人捞起:“太宰先生、太宰先生你没事吧!”
“唔……”脸着地迫降的青年揉了揉摔的七荤八素的脑袋瓜,在确认了自己尚且存活之后,便摇摇晃晃地在中岛敦的搀扶下爬了起来,扭了扭腰,拖着尾音指责,“声音不要那么大啦,敦,这样子可是会把警卫引来的哦——”
中岛敦登时露出一对豆豆眼:“啊、是这样吗?但是……太宰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比我的更大一点呢……”
完全无视了小朋友微弱的抗议,太宰治的目光在室内环顾了一圈,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了病床上。
他爬起身,慢悠悠地晃到了病床边,紧接着从口袋里装模作样地摸出一张照片怼在了枕头边,视线开始来回在照片和病床上躺着的某人身上来回游移。
“我看看、我看看哦——嗯,眉毛一致,鼻子好像比照片里更挺一点?嘴唇和下巴的话……阿啦,完全没心思看呢~”
眼瞅着照片从太宰治手里被毫不在意地随手丢开,中岛敦连忙一个飞扑,在半空中将照片接入了手里。
握着手里的照片,他对比着床上的青年仔细观察了一阵:“除了头发的颜色不太一样之外,面容特征基本完全一致哎——太宰先生,这个人应该就是Q君委托我们带回去的任务对象了!”
“是——吗——”
听到某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对劲,中岛敦一抬头,登时露出一对豆豆眼,忙不迭地将照片揣进怀里、然后心急火燎地窜到输液架边,伸手去拽某个脑回路清奇的侦探社前辈。
“——输液管是不可以用来自缢的啊太宰先生!!快住手!!!而且我们今天可是为了委托才会潜入这里的!您不要在这种地方做这样奇怪的事啊啊啊!”
看着小老虎一脸崩溃的模样,十分遗憾地,太宰治不情不愿地将自己的脑袋瓜从环绕成圈的输液器真空管里缩了回去。
他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委托对象,然后理直气壮地支使自己的小伙伴:“阿敦,你去看看他死没死。”
中岛敦感觉到一丝头秃。
“人如果死掉了的话……怎么可能会被安置在病房里呢?那种情况更有可能出现在殡葬馆或者太平间里吧太宰先生?!”
“是这样吗~”
默默望着某个和靠谱完全不沾边的前辈,中岛敦心塞地长叹了口气,随后勉强打起精神,上前确认了一下任务对象的状态之后,转头询问太宰治道:“就像情报里说的那样,对方目前因为不明原因昏迷不醒……那么、太宰先生,我们现在就直接带他回去吗?”
“嗯哼~”太宰治又开始捣腾缠绕在某人身上的监测设备的电线,并且试图把自己的手指尖塞进通着电的插座孔里,吓得中岛敦当即冒出了一身冷汗、一个飞扑把人带离了插座边,“——毕竟我勉强也还算得上是薄绿君的债主呢,就这样放任他半死不活地呆在这里,那他欠我的债,我应该去找谁讨要呢?”
中岛敦:“……”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开始心疼起这位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先生了呢……
抹了一把额角渗出的冷汗,对于自己在这次行动中的定位已早已经十分清晰的中岛敦任命的伸出手,将连接在委托目标身上的各种检查仪器全部小心翼翼地取下之后,这才轻巧地将人扛在肩上,和太宰治两人一前一后跳窗离开了病房,一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顺着院墙,悄咪咪地翻出了这家私立医院,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350章
两年之后, 横滨,武装侦探社。
怀里捧着一叠文件,春野绮罗子快步走进了侦探社的办公室。
“——侦探社接到了一份新的委托哦, 米娜桑~”
迎着众人投来的询问式的目光, 她轻轻推了推半框眼镜,笑吟吟地拿着文件走到了正趴在自己的位置上啃薯片的江户川乱步身边。
见状,国木田独步很快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再一次将注意力投入到了手头未完成的繁重工作之中。另一边的谷崎兄妹彼此对视了一眼, 谷崎润一郎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办公室的某个角落之后,很快也和妹妹重新腻到了一处。
“乱步先生~”微微弯下腰,春野绮罗子温和地将文件递给了正在带薪摸鱼中的少年, “是奈良县警察署那边递送过来的新委托哦,据说当地发生了一起稍微有些棘手的案子,因此当地警察署特意向我们递交了委托函、想邀请您过去帮忙看看~”
歪倒在桌面,江户川乱步叼着嘴里的薯片,含含糊糊地拖长了声音:“就知道……这种事果然还是得让我这个天下第一的名侦探出手啊!”
“哟西——”毫无征兆地从桌面上支棱了起来,江户川乱步晃晃稍显凌乱的短发,随手在办公室内一指, “千野君也一起来吧?”
虽然看似是疑问句,但熟悉江户川乱步性格的社员们都清楚,他这句话根本不是询问对方意见的意思, 而是明明白白地在提出不容对方拒绝的要求。
——你跟我一起去。
办公室角落里,一名顶着黑白参半的半长发、在后颈处将稍长一些的发尾扎了一个俏皮的小揪揪的青年闻言,慢吞吞地抬起头。
“咦——?我吗?”
“除了你之外, 侦探社里就没有第二个人姓千野了吧?”江户川乱步理所应当地说。
随后,他接过了秘书小姐递过来的文件, 看也不看,随手就丢给了正慢条斯理从自己座位上站起身的黑白长发青年:“你记得看好地址哦, 可不要把我弄丢了。”
千野一抬手,敏捷地接过了照着自己那张帅气的脸糊过来的文件夹,打开翻了翻后,很快就温柔地笑了笑:“放心吧,乱步大人,不会让你沦落到迷失在火车上,来来回回反复乘车、一直到被乘警就近送进警察署的地步的~”
江户川乱步大惊,愤怒地跳到他的身边试图捂嘴:“不是说好再也不提这件事的吗!!而且这还不都怪你!”
“怪我什么呢?”千野慢吞吞地歪了歪头,眨巴了一下那双眼型完美的青紫色凤眼,“怪我因为去给乱步大人买奶茶,导致一眼没看住、乱步大人就跟别人一起上了反方向的火车月台吗?”
江户川乱步:“!”
“还是怪我明明有在车站广播寻人,但乱步大人却因为正在接受路过的好心婆婆的投喂、而完全把广播的声音隔离在听觉之外了呢?”
江户川乱步:“!!”
他气急败坏地踩了一脚小伙伴的鞋尖,气呼呼地大叫:“快住嘴!乱步大人不想再听你说话了!!”
“唔、好哦——”
遭到了粗鲁的对待,黑白长发的青年看上去却依旧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拖着尾音、慢吞吞地抿唇笑了一下,然后举起手,乖巧询问秘书小姐:“请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比较好呢?”
春野绮罗子扭头看了眼挂在墙壁上的钟表:“可以的话请尽快出发吧,千野先生,警察署的警官们现在应该已经很着急了呢。”
千野点了点头,抬手取过挂在椅背上的厚重外套给自己披上。
这一幕,看的一旁的宫泽贤治微微呆了呆。
眼瞅着对方这就要跟在江户川乱步的身后出门了,他忍不住提高了嗓音,有些迟疑地道:“啊、那个——幸君,今天外面的气温已经达到28摄氏度了哦?外套什么的……”
就,没必要穿了吧……?
已经走到了办公室的门口,千野幸的脚步微微顿了顿。
随后,他抬手摸了摸自己佩戴在颈侧的、其上镶嵌着一枚不规则的暗红色碎宝石的黑色皮质choker,慢吞吞地回头,冲着面色微带了一点担忧的宫泽贤治轻轻弯了弯眉眼:“没关系的哦,贤治酱~因为我的体质不一样,所以天生会比较怕冷一点呢——”
宫泽贤治愣愣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是、是这样吗?”
“嗯嗯~就是这样没错哦,”千野幸很认真的点了点头,然后再次软和了眉眼,温和地微笑着、冲办公室里的社员们挥手道别,“回头见,米娜桑~我一定会负责安全把乱步先生送回来的哦——”
埋头在工作之中的国木田独步忙中抽空:“再见,一路顺利。”
正凑在一起腻歪的谷崎兄妹也友好地冲他挥了挥手,顺便还提高嗓门,和走在前面、已经没了影的江户川乱步笑眯眯地道别:“辛苦啦,乱步先生、幸君,一路顺风!”
千野幸笑了笑,转过身,追着气鼓鼓的江户川乱步一前一后、一起来到了楼梯间。
就在两人的身影即将彻底踏出事务所大楼的前一刻,一道威严低沉的男声忽然冷不丁地在楼梯间之上响起。
“——千野,不可以带乱步去吃太多垃圾食品。”
“……!”
“!!!”
两人的身影不约而同地一僵。
惊慌失措地彼此暗地里交换了一个视线,千野幸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面上露出了一副沉稳可靠的神情,冲站在楼梯顶上的社长先生点了点头:“请放心,社长先生……我这次一定不会了。”
社长先生沉默了一下。
“上次你和乱步一起去急诊的钱,还是国木田垫付的。”
千野幸呆了呆,勉强保持着面上的镇定:“……十分抱歉!”
盯着强装若无其事的某个新人看了一阵,福泽谕吉转过身,离开之前留下了一句“我记得你好像还欠了与谢野一笔不菲的治疗费”,随后身影没入了事务所大楼里。
原地。
千野幸受到暴击-100000。
千野幸捂住胸口,缓缓瘫软在墙壁上。
“乱步酱……QAQ”
江户川乱步叉着腰,毫不客气地戳了戳某人的胸口:“怎么,你该不会忘记之前答应我的事了吧?打算食言了吗?”
千野幸一个飞扑,把自己挂到了侦探社的核心的肩膀上,无比悲伤地抹着眼泪,看上去凄惨极了:“乱步酱,又到月末了,我这个月的经济方面有点困难,可能没办法……”
盯着小伙伴可怜兮兮的模样,江户川乱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嗤地哼笑了一声。
“笨蛋。”
话音落地,他很是嫌弃地把超大只的某人从自己的肩膀上抖落,然后大步走出事务所大楼,一边走,还一边若有深意地扬声道:“如果你把乱步大人哄高兴了的话,乱步大人或许会愿意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情报,也不一定哦——”
“!”
灰掉的眼神“叮——”地一下就亮了起来,千野幸追着小伙伴的背影,超级欢快地扑了上去:“好耶!那么、等事件解决之后,我请乱步酱一起去吉野町的大滝茶屋尝尝奈良最出名的柿叶寿司吧~”
“喂、给我放尊重一点啊你!要叫我乱步大人才行!”
“是是——尊敬的乱步大人,请问我有这个殊荣,来邀请您和我一起去品尝奈良的美食吗?”
“哼哼,看你表现。”
等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车站里之后,人来人往的街头,怀里搂着一只丑陋的破旧玩偶的阴阳头少年抿了抿唇,低下头,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浑身气息看上去稍微有些低落。
在他的身边,中原中也双手环胸,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你自愿用初次见面时矢目君送你的那枚糖当做委托费、拜托他们把矢目君带回来的吗,Q?怎么现在这副表情?”
被称作Q的少年垂着脸,搂紧了玩偶,声音微低。
“可是……我也想和他一起玩……”
中原中也当即无语。
“——上次陪你玩的时候,我明明就已经提前警告过你了,结果你非要往人家身上贴,险些把矢目君彻底吸干、连人型都维持不住不说,被他增幅扩散的异能甚至差点形成天灾……你这个样子,就算是首领也不敢让你再接触他了啊。”
梦野久作委屈地扯了扯玩偶:“我下次不会了……”
“……”中原中也捂了捂自己活蹦乱跳的良心,沉默半晌,最终无声地轻叹了一声,心软妥协道,“好吧,我会替你向BOSS申请的,但我不能保证结果。”
“好哦,谢谢小只哥哥……”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在对话之间,缓缓没入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消失不见。
——————
就算没有异能力,江户川乱步超强的推理能力也能碾压式解决一切疑难案件。对于这种像是完全不需要思考、仅仅一眼就能判断出事件真相的可怕推理能力,千野幸戏谑地将其称之为“暴力推理”。
此次此刻,顺利以“暴力推理”的方式轻松解决掉案件之后,在千野幸的带领下,两人很快便来到了位于吉野町的大滝茶屋,坐在店里,愉快地头挨着头端详着菜单。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些不要,其他一样来一份!”
千野幸闻言大惊失色,捂着瘪瘪的钱包、颤颤巍巍地低声问:“这、这么多东西,我们两个能吃完吗……?”
江户川乱步扶了一下自己歪掉的贝雷帽:“情报——”
“……点!”
千野幸咬牙,面上强撑着露出一个完美的绅士微笑,将菜单递给躬身站在桌边的侍应生小姐:“就按这位先生的意思,请给我们一样来一份……!”
侍应生小姐抿唇、努力将面上的笑意压下,温柔地向对方确认过后,这才转身走向后厨的方向。
没过一会儿,一盘盘柿叶寿司便被侍者陆陆续续地端上了桌。
不需要多说什么,千野幸和江户川乱步几乎同时伸手,互不相让地开始争夺桌上寿司的食用权。
“——这块是我先看上的!”
“真的吗?我不信~”捏着手里那枚红色的柿子叶已经被剥开一半的寿司,千野幸笑眯眯地凑到唇边,咬了一口,“呜哇!是超美味的金枪鱼寿司!红色的隐藏款果然味道更好一些耶!”
江户川乱步一听,当场就急了:“真的吗?真的有那么好吃吗?可恶、下一枚红色的你必须要让给我!”
吃完手里那枚寿司,千野幸舔了舔嘴唇,笑嘻嘻地冲对方抛了个挑衅的眼神:“才不要,谁抢到就是谁的~”
江户川乱步气急:“我怎么可能抢得过你、你这明明就是在作弊!!”
千野幸一脸无辜地摊手:“乱步酱怎么可以污蔑我呢——你也看到了吧?我可是有好好佩戴着抑制器的哎,我现在可是个正儿八经的人类哦,怎么可能会作弊呢?”
“我不管!”江户川乱步任性地握着筷子敲了敲自己面前的食碟,“你必须要让给我!不然你永远都别想知道那件事!”
“这么凶啊?”千野幸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再三沉吟之后,“依依不舍”地点了头,“那好吧……之后的红色柿叶寿司就都让给乱步酱好了……”
“这还差不多——”
一小时后。
吃饱喝足,千野幸拿起手边的湿巾,拆开之后擦了擦手指:“乱步酱吃得还满意吗?”
摸了摸撑的微微有些鼓起的小肚子,江户川乱步哼唧了一声。
“勉勉强强。”
“那就是满意的意思咯~?”擦干净手后,千野幸丢掉湿巾,单手撑着下巴,笑吟吟地问,“那么,乱步大人之前答应我的事,是不是该兑现了呢?关于那个我不知道的情报——”
闻言,江户川乱步揉肚子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微微睁开那双碧绿色的眸子,瞥了一眼千野幸。
“——笨蛋。”
他又哼了一声。
“哎?什么嘛——”拖长了尾音,千野幸有些“不满”地敲了敲桌面,委屈道,“乱步大人刚才可是吃掉了我接下来三天的生活费耶,怎么不仅不兑现承诺,还要责备我呢,好难过……看来接下来的奶茶我只能自己喝——”
“等等、等等!”江户川乱步连忙坐直了身子,“我没有说不告诉你啊!不就是情报嘛!”
碧绿色的眸子睁开,他盯着千野幸的眼睛看了一阵后,撇了撇嘴角:“你该不会真的认为,与谢野小姐需要你偿还那笔天价治疗费吧?”
“哎——?”
千野幸眨了眨眼。
江户川乱步又哼了一声:“所以才说你是个笨蛋!会报出那样一个几乎不可能还上的医疗费,社长和与谢野小姐的意思难道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
“——让你因为被债务牵绊,没时间、也没精力去做那些危险的事什么的。”
歪了一下脑袋,千野幸若有所思摸了摸自己的颈侧:“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没错!”下巴轻抬,江户川乱步努力想要居高临下地瞪一眼千野幸,但因为身高的差距,最终以失败告终,“明明整个侦探社都知道这件事,结果就只有你还在认认真真攒钱还债——你果然就是个笨蛋没错吧?”
“你现在知道了,所以那些攒起来的钱也没必要继续留着了吧?”双手叉腰,江户川乱步理直气壮地指使道,“我想喝奶茶,等下去给我买!我要大杯的、还要加椰果青团和啵啵!”
盯着小伙伴微微凸起的小肚子看了一阵,千野幸温和地笑了笑,故作迟疑:“可是……乱步酱已经吃了很多寿司了哎?真的还能喝得下加这么多小料的奶茶吗?”
“你不懂,甜品和食物是分别装在两个不一样的胃里的!”江户川乱步回答的语气非常之肯定。
“好吧——”千野幸笑眯眯地应下了。
结完账后,他先是依言带小伙伴去买了奶茶,并且在对方疑惑的眼神里,并没有顺便也给自己买上一杯。
嘬了一口奶茶里的啵啵,江户川乱步舔了舔嘴唇,有些奇怪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千野幸:“你这是节省惯了吗?这家的奶茶感觉还挺好喝的,你真的不要再去买一杯吗,千野君?”
千野幸摇了摇头,站在路边确认了一下方位后,带着小伙伴就近去找了地铁站。
“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买好票,带着侦探大人挤上了回家的地铁之后,千野幸帮小伙伴整理了一下对方差点被挤掉的贝雷帽,温和地弯了弯眉眼。
“——其实我之前就猜到了哦。”
江户川乱步呆了呆,随后很快便理解了对方的用意,当即反问:“那你为什么还要一直给与谢野小姐打钱?”
“与谢野小姐想不想收是她的事,但她救了我,所以我必须要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感谢,这是在表达我的态度。”
“哪怕她其实不需要?”
“哪怕她不需要。”千野幸点了点头,拉着江户川乱步扶好了车厢壁上的扶手,“要发车了,站稳小心别摔倒哦~”
伴随着一阵广播声响起后,地铁缓缓发动。
正在江户川乱步斗志昂扬地和奶茶杯里吸不上来的青团较劲之时,冷不丁地,他听到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有些感慨地轻叹了一声。
“转眼就过了两年了啊……算起来,加上这次委托的委托费,我欠与谢野小姐的治疗费就快要还清了呢。”
坚持不懈地嘬着青团,百忙之余,江户川乱步抽空瞥了小伙伴一眼,随后不怎么感兴趣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