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书(1)
孝瓘是快马加鞭赶往晋阳的, 到达河南王居所时,已是深夜。
他的伤口已然裂开,汗透襕衫, 人也几近虚脱, 紧随其后的尉相愿一把将他扶住,唤了声:“第下小心!”
孝瓘熬过眼前的一片黑暗, 缓缓的摇了摇头, “无妨。”
尉相愿扶他靠在马侧, 自去叩门, 须臾回来道:“河南王不在府中。”
“阿兄回青州了?”
“侍卫也不清楚。”
“我让你给河南王的密函可送到了?”
“末将昨日回殿下, 信已经送到了。”他边说边笑。
孝瓘白他一眼,道:“我还不能确认一下了?”
“自然能。只是莫再说我嘴碎。”尉相愿说完敛了笑纹,“末将刚听门卫说, 河南王是随一名宫监出府的。”
“宫监?可有圣旨?”
“并无宣召。”尉相愿摇摇头。
孝瓘艰难的上了马, “走!咱们去大明宫!”
他知道一定是宫里出了大事, 不然没有皇命的内臣怎敢随意找上一位郡王。
未到大明宫, 街道上已多了很多步、马游荡的禁军,孝瓘心下一沉, 不禁想起当年父皇遇刺时, 齐王府门外的重兵。
他正思忖间,迎面走上一名绯衫甲, 大口裤的督将, 口中大喝“来者何人?”
孝瓘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奔跃,那督将重心不稳, 跌落马下,遂大叫道:“有刺客!”
禁军侍卫一下围拢上来, 孝瓘早已一骑绝尘,到了宫门口,他还想再闯,却见孝瑜眉头深锁的走了出来。
“阿兄!”孝瓘下马牵动了伤口,不禁吃痛的皱了皱眉。
孝瑜见到他先是一怔,而后疾步走上前来,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大手重重拍了拍他后背。
“你怎么来了?伤好些了吗?”
孝瓘口中轻“嗯”了一声,起身再看孝瑜,见他正揉着眼道:“虫子飞进眼睛了。”孝瓘微微一笑,抬头看了看风中颤抖的枯枝,这样的季节哪里还有虫子呢?
此时,追兵接踵而至,孝瑜看了看被已被擒住的尉相愿,忙对为首的督将解释道:“此二人乃我府上新任的佐史,年轻莽撞,冒犯了各位将军。”
督将认得孝瑜,下马行了礼,边打量着孝瓘,边咧嘴笑道:“原来是河南王府上的人,果然容貌俊美,风姿不凡。”
孝瑜蹙了蹙眉,却也无暇与之计较,直拉了孝瓘返回府邸。
一路上未有只言片语,待进了府门,孝瑜才轻声道:“你为何独闯晋阳?”
“就是为了信上的事……”
“孝瓘,在我心中,你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啊!”
“自父皇出事,我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将幕后真凶揪出来,令真相大白于天下。那日北山,元猗猗以死为谏,我顾念肆州百姓,抛却私怨,斩断情丝,决然赴死。若我当真死在突厥也就罢了,而今既然苟全了性命,就再也没有搁置此事的道理。”
孝瑜重重叹了口气,道:“此事我本想从长计议,只怕时不我待啊……”
“什么意思?”
孝瑜异常平静的望着孝瓘,口中的话却足以掀起惊涛骇浪,“方才太后密召,至尊……戌时崩于德阳殿。”
“什么?!”孝瓘大惊,而后大怒,用拳狠狠的捶了身侧的廊柱,“东柏血案,怕是要烂在史册中,永不见真相了。”
“既已身死,父皇定会在泉下拷问于他。对我们来说,虽然死会简单许多,却还得坚持着活下去……” 孝瑜凝望着孝瓘,“若果真如你信中所言,太子曾在此事中推波助澜,我们怎能眼睁睁看着他登临帝位?”
孝瓘张了张口,似要说什么,却听孝瑜又道:“你回肆州吧,擅离职守,是个令人浮想联翩的罪名。”
“那兄长呢?”
“太后命我连夜赴邺,通知六叔和九叔。” 孝瑜说话间,狂风忽起,枯叶飞舞,他抬头望了望玄青的苍穹,似自语道:“清都空了,人心都燥起来。”
“大兄,如果有可能,我想回来。”
孝瑜微微一笑,“好。”
“对了……”孝瓘略有踯躅,“有封信……请兄长转交姑母……”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皮上写着“太原长公主敬启”几个字。
“猗猗毕竟是长公主的女儿,我对她要有个交代……”他低了头小声解释。
“这孩子生不逢时啊……你放心,我会和姑母商议,将她迁归中山王陵。”孝瑜接信放入怀中。
“大兄!”孝瓘突然抬头,“我想在义平给她留一个位置……”
“胡闹!”孝瑜厉声呵斥,“她已不是你的窃妻,有何身份与你同穴?适逢诛元,人人都想与元氏撇清关系,怎么偏你反其道而行?更何况,你此举又将郑氏置于何地?”
孝瓘一时无语,只是紧紧攥了双拳。
“行了,值此非常时期,务须谨言慎行,此事我暂不与姑母提了。你在信中加几句话,把伤势说一说。”
孝瓘一愣,“我……其实……也还好……”
“你刚不是说想回来吗?”
齐国天子高洋龙驭上宾的消息终于在他死后九天传遍了街头巷尾。
同一天,遵照高洋遗旨,太子高殷在晋阳宣德殿即皇帝位。尊皇太后娄氏为太皇太后,皇后李氏为皇太后;而他两位在勋贵中颇有声望的叔父六王高演和九王高湛分别被拜为太傅和太尉。
十一月辛未,高洋最宠爱的十一弟高湜作为挽郎,吹着笛子、击着胡鼓,导引梓宫回到邺城。十二月乙酉,殡于太极前殿。次年元月,改年号为乾明……
因有大行皇帝“嗣主、百僚、内外遐迩奉制割情,悉从公除”的遗诏,从各地奔丧的宗室未准长留京畿,各州、郡国也无需像往年那般派遣使节参加元日嘉会。
乾明元年的元日,不见了往昔的火树银花,喜庆祥和,仅剩下一场从北至南的漫天大雪,覆盖了齐国的半壁江山。
九原城中的雪已积尺厚。孝瓘身着粗麻的缞服站在最高的山丘上,人日登高,原就是北人的风俗。
“第下,你伤势才愈,此处风紧,咱们还是回府吧。”参将尉相愿边说边将雀裘披在他肩上。
“酒呢?”
“国丧之期,应持佛长斋,厨下不敢备酒。”
“那去街上买吧。”
“在北山分别时,夫人特意叮嘱,第下受伤,万不可饮酒。”尉相愿面露难色。
“夫人?”孝瓘轻轻一笑,“不用理会她的话。她……应该不会回来了。”
“啊?”尉相愿有些糊涂了。
年前,他随孝瓘返回肆州,发现夫人业已离府,据侍婢说,老郑公生病,夫人归乡探望,不日便回。可眼瞅着一个多月过去了,夫人依旧渺无音讯,难道真如第下所言,一去不回了?
“我将她遣归了。”孝瓘涩然笑道。
尉相愿大惊,半晌才不平道:“夫人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方才救回第下,如此深情怎换得一纸离书?”
“我只想成全她与更好的人过更好的生活,也免得郑氏一门因我的私仇家恨受到牵累。”孝瓘若有所思的回答,忽又似想起什么,一挑长眉,诘道,“让你去买酒,竟扯出这么多话来!”
尉相愿无奈,嘱了个小卒去买酒。
小卒去了许久方回,手里拎了坛无名的酒,尉相愿怪他回来晚了,孝瓘却不以为意,他接过酒坛,倒了两樽,取了其中之一洒酹在地。
“当初是我私放皇粮,却由刺史府的几名从事承担罪责……今日唯尽薄酒,以示
愧疚之意。”
彼时山顶狂风啸过,孝瓘的眸光若星,鼻尖染了绯红,他抽了抽鼻子,端起另一樽,昂头饮下。
尉相愿想起当时若非从事们急于撇清关系,皇帝也没心思去管皇粮之事,他们亦不会殒命于此;而孝瓘非但不怨,反而归咎于自己,实在是胸怀宽广的君子。
他正想说些什么宽慰,却听孝瓘忽然举了空杯问道:“你买的是酒还是水?”
尉相愿瞪了眼远处垂首不语的小卒,笑脸解释道:“寻常酒肆的酒,多是兑了水的,哪比得上第下平日所喝的香醇?”
时逢主少国疑之际,西面蠢蠢欲动,孝瓘洎回肆州就忙于主持修复损毁的长城,同时整饬军队,治理地方,并没有太多时间安心养伤,此番又在山上染了风寒,回府不久就发起烧来。
他自己不以为意,既不就诊,也不饮药,还照旧去边营巡视,尉相愿几番劝谏无效,也只能听之任之。
这日,他自北山过雁门郡,身体本已非常疲累,却被石曜博士逮到,硬拉他去郡学。
孝瓘少时在东馆学习,对博士们讲经辩礼提不起半分兴趣,经常在堂上偷读史籍、战策等杂学之书来打发时光。
初来肆州时,郡学就数次邀请他,均以政务繁忙婉拒了;此番石曜说是要议州内的察举之事,他只好应允了。
人道“上非所好,下之从化”,齐主高洋尚武,虽设国学,却鄙薄汉家学问,是故世族大家的子弟都不愿进入官学,即使来了,也不肯好好学习。
孝瓘随石曜进了学堂,那情景便如当年的东馆学堂一般,老经师摇头晃脑的讲,下面的学生们不是睡觉,就是游戏,几乎没人在听课。
果真是上行下效,如风靡草——孝瓘的脸不禁红了,不仅为东馆的兄弟们,更为自己因个人好恶,而迟迟不愿来郡学。
“这样的人,即使出身高贵,也不能委以重任。”孝瓘对石曜道。
“齐人并非不爱学习,第下不必远寻,只去郊外的几处村落看看,那里的孩子毫不懈怠,求知若渴啊。”石曜长揖道,“下官以为察举不应限于豪门。”
孝瓘郑重的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走到廊外,光线陡然明亮起来,孝瓘只觉一阵眩晕,尉相愿忙上前,石曜也是吓了一跳,扶他在阶下坐了。
“第下病了数日,就是不肯就医。”尉相愿口气不善。
孝瓘缓了一缓,只觉眼前的景物渐渐恢复了色彩,正想令他噤声,耳畔却忽起童稚之声,竟是齐声在诵韩非的《扁鹊见蔡桓公》。
“这篇倒是应景。”石曜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学堂。
“是啊,第下可不能讳疾忌医!”尉相愿边说边搀扶起孝瓘,“咱回府找大夫看看。”
孝瓘轻嗤一笑,“你这儒馆竟学上法家经典了?”
和离书(2)
孝瓘回到九原城, 来不及找大夫,就接到邺城突来的调令——除领左右大将军,入职领军府。他同时接到长兄孝瑜的一封密函, 信中说六叔在晋阳东阁主政二十余日, 却突遭辅政汉臣削权,遂与九叔一道以扶灵为由, 共同赴邺, 现已入驻领军府。眼下邺城情势危急, 孝瑜命他即刻启程, 不得延误。
其实没有后面的话, 孝瓘也不会有任何耽搁,山雨欲来,他须与兄弟们生死一处。
只是尉相愿一直在耳旁念着他的身体还有途中的风雪, 惹得他心烦。
“我发现, 你这嘴是越来越碎了。”
“天生不齐。”尉相愿呲了呲牙, “就你这样下去, 我嘴能碎成渣。”
直到上路不久,孝瓘因太过虚弱, 险些从马上摔下来时, 才不得不承认尉相愿说的也还有几分道理。
“现在还嫌我絮叨吗?”尉相愿扶起孝瓘,瞪着他道, “好在前面是官驿, 歇息一晚,明早备车吧。”
“不用备车。”
“不坐车,第下要走路回邺都吗?”
孝瓘懒得理他, 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向官驿,一众随从也纷纷下马, 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此驿只是寻常小置,平日接待过最了不得的人物也就是各部曹的专使,行话叫“凫鸭”。今日,驿丞忽闻有位开国公莅临,冰天雪地的惊出了一身冷汗。
“国丧期间,原是不该的……”进了正堂,驿丞递上一壶水酒,“只是驿置简陋,既无薪炭也无火笼,大人拿着去去寒吧。”
“第下病了,不宜饮酒。”尉相愿耿直的拒绝,却被孝瓘瞪了一眼,转向驿丞道:“多谢。”
“这是第下的药,你命人煎了,再备些饭食。”
驿丞为难道:“只有些酱菜和粗糠,小吏怕大人吃不惯。”
“无妨。”孝瓘谦和一笑,“我等突然到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待我到了邺城,便会派人补还今日的用度。”
“大人何来此话?朝廷设立驿置,就是为了接待在旅的官员,大人不嫌寒陋,大驾光临,小置自是蓬荜生辉啊!”
“行了,别拍马屁了,赶紧做饭去,明天再备辆车。”尉相愿笑着拉他往外走,却听孝瓘在身后道:“明日骑马便可。”
孝瓘独坐陋室,似乎并不比室外暖和多少,他连啜了几口酒,才稍觉有了暖意。又过了好久,驿丞才端了饭食进来,还未举箸,却被紧随其后的尉相愿拦了,硬要他先把煎好的药喝了。
孝瓘无奈,耐着苦一口饮了,将空碗丢还给相愿。
“早这样不就完了。”尉相愿翻了翻白眼,走出房去,驿丞也毕恭毕敬的退了下去。
孝瓘夹了一口糠饭,竟是石头多,糠皮少,实在难以下咽。此时烈酒与苦药在上腹缠斗起来,只觉一阵绞痛,想吃口酱菜压一压,却又被腌了嗓子,好一顿呛咳,咳到深处,勾起阵阵干呕。
他想找个地方把酒和药都吐个干净,便扶了墙转到屋外,躲在墙根下翻江倒海。吐完了,腹内倒是舒服许多,眼前却是阵阵发黑,他只得靠墙苦熬过去。
毕竟武将出身,身体虽难受至极,耳朵却是很灵——他听到不远处马厩里,传来衣物悉索的声音。
“谁?”踏着晦暗不明的月色,他缓缓的走进马厩。
马厩里有几匹高大的明驼,隐于其后的,便是他们的马匹,包括他素日长骑的战马重霜。一人站在重霜面前,往它的食槽中倒着什么,听到孝瓘的声音,速速收手,转身就走。
战马金贵,孝瓘只准专门饲养它的马奴接近,而此人显然不是他的马奴。
孝瓘狐疑的走到槽边,见槽中并无草料,只有几颗泻肚用的巴豆,不禁怒喝道:“站住!”
那人哪里肯听,反倒加快了脚步,孝瓘几步上前,一把抓了那人的后领。
“你究竟是谁?”孝瓘令其转身,那人死活不肯。
孝瓘只得加了力,那人吃痛,才回过脸,脸上竟还戴了一幅鬼面,孝瓘伸手去扯,那人捂了脸大叫道:“不要!”
孝瓘一下愣住了,那声音尖细且熟悉——“清操?”
那人捂着鬼面背了身,还倔强道:“不是!”
这回孝瓘完全确定了,只是没想明白,“清操,你怎么在这儿?还带着这么瘆人鬼面?”
“用绿竹院那张白面鬼画的,因为我自己没脸呗……”清操低念了好长一句,径直往前走。
“什么?”孝瓘没听清楚,几步追上去。
清操叹了口气,缓缓摘了鬼面,却还是低着头,道:“鄙贱弃妇,一直跟着前夫,自是很没脸啊……”
“你……何时回来的?一直跟着我?”孝瓘惊问。
清操摇摇头,“不想说。”
孝瓘不禁被她的样子逗笑,他仔细回想了前几日的事,问道:“所以九原山上的酒是你兑了水?雁门郡学的《扁鹊》也是你令孺子们读的?”
清操依旧摇头,“不想说。”
“那你今天给重霜喂巴豆是怎么回事?”
“你聪明,你猜呗。”
“你听见我跟尉相愿说,明日还要骑马?”
清操抬头瞄他一眼,“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你要去哪?”
清操不答,耷拉着脑袋往耳房去。
“清操!”孝瓘唤住她,半晌方结道,“我……我不想误你……”
清操颤了颤肩膀,却不愿停下脚步。
“清操……”孝瓘上前拦了她,她的脸上隐有风干的泪痕,“外面风大,我们进屋说好不好?”
正堂的豆灯已熄,黑暗中静寂一片,孝瓘沉郁的嗓音响起,娓娓倾诉着童年的点滴:
“很小的时候,家家为我定了亲,是前废帝的女儿元氏,小字猗猗。我没有母亲,也不受父王的宠爱,多少个这样的黑夜,我们两个不得双亲的孩子相偎取暖……后来,霸府改制,猗猗从魏国公主谪为掖庭奴婢,可她在我心中,却一直是妻子和亲人。我在军中苦练,指望有一天沙场建功,求天子将她赐还。然而上天并不与我这样的姻缘,她突然出现在北山,用性命迫我弃城与她私奔……我不能因私情而废公义,不能因她而弃肆州,可是,终究是我负了她,是我亏欠她……”他鼻音渐渐浓重,直到哽住,讲不出半个字,而后便是他沉重的呼吸声。
“太后将你指与我,是为了弥合她与先帝的矛盾,在那样的情势下,我必须接受。坦白的说,我曾对你有过非议,你家婚媾权贵,卖力钻营,甚至间接害了猗猗。可与你相处日久,我才发现你是个不错的女子,才华横溢,性格有趣,至于那些狗苟蝇营之事,也不是你所为。我想若与你为友,必会十分愉快。可惜你我不止于朋友,你嫁与我为妻,理应如寻常女子,对夫君有所期待,而我却什么也给不了你……你这么年轻,其实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你应该过得很幸福。”
清操此时拨亮了灯光,昏黄的烛火里,四目相对,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无意看到墙上挂了张残破的旧琴,便走上前取了下来。
拂净了琴面厚厚的尘土,她伸出葱尖般的手指,琴底遂流出几个熟悉的音符。
“耳熟吗?”清操轻声问他。
孝瓘点点头,琴音虽不纯,曲调他的确听过几次。
“这是那年霸府,初遇时,你的模样。”
她随后又弹了一小段,孝瓘亦是听过的,“中元节,你路过读书台,与我说话的样子。”
而后是很长的一段,“我在东馆授琴,你在下面偷读兵书。”
琴声转入低婉凄凉,“你父王殡于邺城,你呕血昏厥。”
“款月台上,背倚玉盘,身沐月华的歌啸少年。”清操边弹边微笑,忽而神情一黯,“还有这段,我错掷栀子,害死姑母……”
清操叹了口气,又弹了一段,曲调甚为欢快活泼,却仅在几个音符之后,陡然落为萧索。
而后,她停了手,直望着孝瓘道:“我以琴音肖你,所弹皆是你……”
“清操……”孝瓘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姑母从小就告诉我,自古世家大族,女儿皆为家族夺权逐利的工具。我出身荥阳郑氏,心中自然清楚,我读书抚琴,知书识理,也不过是努力成为一件好用的工具罢了。然而,我偏生是个执拗性子。姑母要我博取三郎欢心,我不从;要我下都待诏,我故意摔了玉佛;要我嫁与六王为妃,我给你扔了栀子……诚然,我心悦你,我为你谱曲,但我所求并不仅是嫁给你,而是我想要把握自己命运!我负隅顽抗,不肯认命,我的任性和幼稚害死了最爱我的人,而她却帮我成就了这段姻缘……
我记得你在突厥醒来的第一句话是‘为何要救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心如死灰,并无生念,而我偏偏救了你。可你知道嘛?我不过是在这场必死之局中,偶得了一丝上天的眷顾,才将你侥幸拖出的。你能活下来,是天意,亦是命数。是故,你不要怨我,也无需谢我,只拿出活人该有的暖意,当成是一盏灯,纵使前路晦暗不明,亦能持灯神往,我想那清明之处应是你想做而未尽之事,抑或你自幼的理想抱负。
我现在,只想把我自己的心曲谱完便好,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他凝望着她,喉结轻滑,哽下了已至唇边的话语,本来幽深的眸色忽而呈亮了几分,仿若玄夜中明灭的星光。
清操莞尔。
比西子
次日清晨, 孝瓘没有再坚持骑马赴邺,而是请驿置备了马车。不过他也叮嘱了清操,武将视战马为性命, 万不可再做出伤害战马的事来, 清操悻悻点了点头,说了句“知道了”。
那边的尉相愿却对她直挑大指, “还是嫂子有办法。”
清操不禁红了脸。
孝瓘到了邺城, 先去太极殿拜祭大行皇帝, 礼数冗长繁复, 直至午后。尚来不及用饭, 便除缞服,进宫叩谢皇恩,随后换了裲裆甲, 到领军府报道。
领军大将军是驸马都尉可朱浑天和, 因尚东平公主而成为高洋心腹, 进而成了顾命辅臣。此时他正和前左卫将军薛孤延大声争吵。
二人见了孝瓘, 却是不吵了,薛孤延竟还莫名其妙的大笑起来。
“我当是新来的领左右将军是谁, 原来是你!”薛孤延摸了摸当年在齐王府被孝瓘刺伤的脖颈, 想起这孩子那时就跟这帮汉人混在一起,如今杨愔不但允他入领军府, 更是同意他在禁中当值。而他内侄, 却被可朱浑天和逐出领军府,不禁更多了几分忿恨,“我也在肆州干过, 那儿的小娘长得还真他妈不如你!你现在是咱大齐最标致的美人儿!”
可朱浑天和则打量着孝瓘,“今日面圣, 你为何不着朝服?”
“式样错了,已转主衣局重做。”
“错了?”
这面容纤弱的少年虽在肆州拼死护驾,得到首辅杨愔的允许进入领军府,但他终究是高孝瑜的亲弟,高洋生前对他也没有如安德王一般特殊的恩典,实在不知他站的是哪一队。
“不会做成女式象服了吧?”他讪笑着略作试探。
孝瓘微微一笑,隐忍未答。
“你明日辖武威,熊渠,鹰扬三队随驾禁中,记得天子若驾临正殿,只有大臣夹侍,尔等执杖不可擅入。
孝瓘早先做过通直散骑侍郎,宫中的规矩自是懂得,遂点点头。
他自领军府回来,清操请来的大夫已侯在门外,却还来不及号脉,便有属官呈来肆州继任刺史拜谒的帖子。孝瓘无奈,只得到正堂与之会晤,二人做了交接,还特别提了寒门察举之事,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再回后寝,已是月上中天。他甫一进房,便倚门滑了下去,清操大惊,忙跑过去扶,但见他脸色比外面的积雪还要白上几分,颧骨处有些潮红,额头亦是滚烫。
“四郎!四郎!”清操唤了他两声,见他缓缓睁了眼,“你这是怎么了?”
“饿了。”他唇角努力扯出一丝笑意,声音依旧低弱,“从早晨饿到现在了。”
“领军府也太抠了,怎么还不管饭?”她嘴上陪着说笑,心下却是担忧,正要往屋外唤人搀扶他起来,却被他止了,“自己能行。”
清操知他要强,便顶在他腋下,一手揽了他的腰,由着他借力起身。
“你看着那么瘦,怎么抗起来这么沉!”清操抱怨道。
他比她高出许多,她搀扶起来自是吃力。孝瓘不禁红了脸,赶紧道了歉,又道:“要不叫个人来吧?”
清操轻声一笑,学他的口吻道:“自己能行。”
终于到了床边,清操让他歪靠在床边,除了外面的衣衫,摸着他的内/衣因虚脱被汗透湿了,忙去拿了件寝衣想帮他换上。
除却新婚那晚,他从未在清操面前褪/过衣,不禁窘道:“我……我自己来……”
清操也不与他争辩,只转身从水
盆中沾了条绢巾,回来静立在他面前,瞅着他低头不语的将那寝衣换好了,才走上前扶他躺好,盖了锦被。
“你发烧了,用冷水镇一镇。”她说着将绢巾覆在他额上,又帮他松了松发髻,伸手在他太阳穴上轻轻的按,“头疼不疼?”
她的手指纤细而冰凉,力度也恰到好处,孝瓘只觉得十分舒服,眼皮渐沉,他却在失去意识前的一刻,轻轻吐了句“谢谢”。
“来,不是饿了吗?我扶你起来喝些粥吧?”再睁眼时,清操手中已端了碗清粥。
刚回来时,孝瓘虽嘴上那般喊饿,其实身上极难受,根本吃不下去什么;却又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只得勉强坐起来,谁料才吃两口,便觉腹内绞痛,他一把推开清操,扶着床沿,对着唾桶狂吐起来——他腹中本没什么食物,呕出来的尽是些青黄之物。清操皱着眉,轻拍着他瘦硬的脊背,好半天他才翻了身,闭目靠在隐囊上,胸口起伏不定。
他零落的发丝粘贴在脸上,才换的内/衣遢湿在胸口,人便似方从水中捞出一般,清操见他这模样,不禁红了眼圈。
“这……怎么又吐了?是不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没事……我睡一睡便好了。”
“你病成这样,明日不要去领军府了吧?”清操边问,边用巾子蘸干他额上的汗珠。
孝瓘闭目不答。
“四郎……”
他微睁了眼,低声道:“按制太极殿停柩三月,所剩时间不多……”
“什么?”
孝瓘笑着摇摇头,慢慢合了眼。
……
次日清晨,孝瓘果然按时起了床。
清操摸了摸他的额头,似乎并没有昨夜那么烧了。然而,他气色并不好,面染霜白,唇无血色,罩上沉甸甸的明光甲,走路都有几分气促。清操看了看窗外,阴霾的空中又飘起点点绒花,她拿了件裘氅披在铠甲外面,却被孝瓘止了,“不冷。”
“还未出房门,手就凉成这样,这在外面晾一天,不得冻成冰块啊?”
孝瓘被她识破,只得坦白道:“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是谓将礼。”①
领军府内,武威、熊渠、鹰扬备身三队,及禁中亲戍千牛备身、左右备身、刀剑备身业已列队,等候新任的领左右将军检阅。
孝瓘手执檀杖,立于高台之上,却见下面的禁军稀松散乱,有些人甚至在交头接耳。他正要训诫,却见一督将出列禀道:“启禀西将军……”
“什么?”孝瓘没听明白,下面的禁军却已笑得前仰后合。
“哦……不是,启禀将军……”
“且慢,你还没说明白为何称我为西将军?”
“前任的将军姓西,我这一时情急叫错了。”
一旁的尉相愿听不下去了,“将军,别听他的,您没来的时候,我听他们嘀咕来着,说什么新来的将军白若美妇,病比西施。他一时说走了嘴,我看直接砍了脑袋,看以后谁还敢胡说!”
那督将顿时脸色大变,跪下连连叩头,下面的禁军也都噤若寒蝉,不敢再有怠慢之色。
孝瓘却是一笑,“他们没有说错,为何要罚?我不黑,前几日也确是染了风寒。”他示意那督将起身,“只不过……”他用檀杖亲点了十余人出来,“这几人在队中苟聚耳语,致使军容不整,拉下去各打五十军棍。余者操练,不卖力者,亦是军法处置。”
他说着,执杖下了高台,将甲士分为若干小队,每队选了伍长,对他们道:“凡是队伍临阵,若你队中任何一人不拼死御敌,则伍长与此人同罪。”
而他自己也拉了尉相愿分别作了两队的伍长,依阵法练习搏杀。
甲士们从戎数载,从未见过愿意下场与普通士卒对练的将军,不但惊诧,更不敢与他真打。
孝瓘故意瞄了其中一人狠揍,那人被揍得急了,才拼起命来。这些禁军皆是层层选拔,以一敌百的猛士,孝瓘又在病中,渐渐力有不逮,手肘皆为其所伤,尉相愿远远见了,忙叫停了搏杀,又命整编队伍,稍作休息去宫中戍卫。
这边孝瓘拾起檀杖,独自走到校场边,尉相愿几步跟上来,“第下,没事吧?”
孝瓘背身摆了摆手,问:“有酒吗?”
尉相愿解了腰间的酒壶,递给他,又问道:“第下为何不砍了那些士卒的脑袋?反而下场亲自导练?”
“就一口?再打点去。”孝瓘丢还了酒壶,“你说呢?”
“第下是想让他们见识您的武功卓绝,以塞悠悠众口?”
孝瓘“嗤”的笑了,“他们大多出自‘百保鲜卑’,我这还发着烧呢,逞什么能?”
“那是为何?”尉相愿挠了挠头。
“那你会嘲笑我的容貌吗?”孝瓘反问。
“相愿自是不会。”他瞄了眼孝瓘,笑道,“我羡慕还来不及。”
“那是为何?”
“第下没发现自家门口,早晚皆有许多年轻女子等候在那里,巴望着你打马而过吗?”
“没正形,好好说!”孝瓘抬腿踹了他屁股一脚。
尉相愿捂着屁股,做了个求饶的姿势,“第下的问题就很奇怪,你的性情我还不了解?”
“你知我是怎样的人,便不会笑我;他们从未见我,自然欺我面柔。所以,即便我今日斩了为首数人,余下的也仅会认为我量小阴毒,而不会真心服气。”
避寒钿(捉虫)
虽然杨愔以戍卫太皇太后娄氏的名义, 于晋阳留下五千禁军,用以辖制那里的勋贵;娄氏却以并州的兵力反制禁军,并在咸阳王斛律金, 安定王贺拔仁, 平原王段韶的护送下赶到邺城。
娄氏在邺居住的北宫,亦是孝瓘轮值的宫所。
未进宫院, 就听见里面有哀嚎之声, 孝瓘不知发生何时, 赶忙加快了脚步。
北宫正殿的殿门紧闭, 皇帝高殷立于阶下, 满面焦忧的望着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十一叔高湜。
这时,自宫门跑入一老妇,扑在高湜身上便痛哭起来, 正是高湜的母亲游氏。左右将其拉起, 她便奔到高殷脚下, 哭道:“求至尊救救高阳王……”
高殷无奈的叹口气, “朕并不知十一叔犯了什么罪,惹得太皇太后怒责……”
游氏突然不哭了, 她对着高殷冷冷一笑, “先帝说得不错,陛下果然没有半分像他!今日若我儿死在此处, 大齐皇室便再无人肯助陛下!”
她话音未落, 正殿的大门突然开了,娄氏缓步而出,“他的高阳王府, 不知得罪了多少宗室朝臣,我杖责于他, 实则救他。你且带他回去养伤吧。”
孝瓘望着奄奄一息被抬出北宫的高湜,想起高阳王府那屈辱不堪的一幕,心中却并未有多少复仇的快感。
此后数日,他奔忙于领军府与皇宫之间。每至落日交值归家,清操都会检查他的体温,再备好一桌饭菜。
烛光映出的俏丽容颜,带着温暖的色泽,或颦或笑,孝瓘不得不将目光移到别处。
这日回府,桌上的菜色更丰富了一些,虽还是素斋,却比以往精致了许多。他刚想好奇发问,却听门口的侍卫来禀:“河南王,安德王来访。”
孝瓘顿悟,忙领了清操出门相迎,远远便听见女子清脆欢快的声音:“清操!”——鹅黄斗篷下一张娇俏的脸,正是清操的闺中密友李阿范。
延宗亦望见孝瓘,他喊了声“四兄”,便大跨步上前,紧紧将他的“四兄”熊抱在怀,他的身量几乎与孝瓘一般高了,突起的肚子却阻了二人进一步亲密,他摸着肚子“嘿嘿”笑了两声,“你回来了!”
孝瓘的眼睛亮了几分,他眸光一转,点了点头。
“伤是不是大好了?” 孝瑜立在阶下,朗声问道。
“兄长。”孝瓘恭敬的行了礼,“已无大碍了。”
孝瓘将兄弟们让进正堂,请兄长坐了主位,自己则和延宗占了次席。又唤过清操与二王见了礼,延宗看了看清操,径
直问道:“四兄待你如何?若是不好,兄弟为你出气!”
孝瓘捎了下延宗的脑袋,清操抬头望着孝瓘,轻颦道:“我们……相敬如宾。”
“这是冲天王的王妃李阿范!”延宗亦将阿范介绍给孝瓘,又指了指孝瓘,“这是我四兄。”
阿范看了眼孝瓘,规规矩矩的行了家礼,却又偷偷的朝清操不怀好意的一笑,而清操似在出神,并未看到。
孝瑜突然问了句,“四郎,才过你府门,见围了许多人,没出什么事吧?”
孝瓘脸上一红,不知如何作答。
延宗“呵呵”一笑,“大兄没听过最近坊肆流传着一句话吗?‘四郎艳独绝,世间无其二’,门外那些女子都是争睹他绝世姿容的。”
“大兄莫听他的,都是些镇日无事的闲人,我待会儿出去遣散了便是。”
“你不如现在就出去,得些瓜果梨桃与兄弟们下酒啊!”
“大冬天的,哪有瓜果梨桃!”孝瓘脸上的红晕已染到了耳根。
清操掩唇一笑,“五弟刚还说,他若待妾不好,你会替妾出气,怎么现在又让他出去收果子?”
此时厨奴已上了酒菜,延宗忙倒了一杯,“是小弟失言,先自罚一杯!”
“阿胖这混小子自新婚以后,倒是知礼懂事了很多。”孝瑜笑着看了看阿范,“全赖高门风仪的熏染啊。”
阿范涩然一笑,延宗也干干的笑了几声。
孝瓘想陪他一杯,却被清操拦下,柔声道:“先吃点东西再饮酒,不然又要难受了。”遂倒了碗温热的酪浆,塞到他手里。
孝瓘接过来,轻语了句“谢谢”。
清操叹了口气。
阿范看在眼中,岔道:“清操,我想与你去后堂说话。”
“好。”清操点头。
二人起身行礼,便自退下了。
孝瑜目送着她们下了堂,呷了一口酒,道:“昨日,皇帝下诏封我为清都尹,我没有接受。”
孝瓘皱了皱眉,问道:“皇命难为,兄长怎敢不受?”
“下这旨意的并非皇帝,而是那些辅政的汉臣。他们主持朝政后,排挤常山王与长广王,又罢免了很多勋贵的爵位,在朝中引起极大的不满。他们虽有先帝顾命,手中却无兵权,再加上太皇太后的威望,清君之侧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我拒受他们所封的官职,是向太皇太后表明文襄皇子的立场。”
孝瓘明了了孝瑜的用意,遂举起杯,示意延宗与长兄同饮,却听孝瑜又道:“听说高阳王薨了。”
延宗刚举起的酒杯微微一颤,酒跃出来,洒在便便大腹上,他却浑然未觉。
“今天我去北宫请安,太皇太后哭着提及此事,说那日高阳王犯了小过,她怕他不成器,施以杖刑,谁料到高阳王回府不久便没了……延宗,为兄那日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延宗低着头,紧紧握着手中的酒杯。
“太皇太后杖毙高阳王,是在提点宗室亲贵,而她故意说与我听,恐是给你最后的警告!”
酒杯不堪其力,“咔”的碎裂开来,鲜血瞬间沿着延宗的手腕流淌下来……
“阿兄!我不能!她是我的妻子!”
“她也是我的表妹。”孝瑜的嘴角衔着一丝苦笑,“几年前,我阿娘还曾想把她指与我为妇,而我却将母亲逐去了静德宫。人人都说我高孝瑜不孝,其实我只是不能与宋门有任何瓜葛,我只是想在汉臣失势的时候保护我的母亲……”
孝瑜命人上了笔墨,冷然道:“写吧。”
“阿兄……你是在诓我吧?阿范与太妃可不一样。我现在休了她,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前程性命,而她一样会受到家族牵累。”
延宗用流着血的手夹起那支笔,鲜血混着墨汁,倔强的不肯落下。
“高延宗!你长大了,必须懂得取舍!你只为一个女人而活吗?” 孝瑜重重拍着桌子,“你是大齐的皇子,你不是要上疆场吗?你不是做三公吗?你不是要建丰功伟业吗?你首先得先活下来!你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断送了大好的前程啊!”
延宗愣愣的看着孝瑜,想好半天,素白的纸面上渐渐多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墨字。
孝瓘看着延宗因为羞愤而涨红的脸,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宣训殿中满身血污的猗猗,想起了宣光殿中强指与他的郑妇,想起高阳王府中不堪回首的一幕……他就这么步步妥协,最终失去了挚爱的女子……
究竟是他自己太怯懦,还是现实太残酷?
“延宗……”他想让他想清楚,可门外突然传来清操的声音——
“安德王妃回来过吗?”
“啊?刚还在这儿啊……”在廊上戍卫的张都督答道。
延宗的手中的笔一动,他速速掷了笔,一个箭步冲到门口。
门外又响起清操的声音,“妾身冒昧,打扰兄长议事,只是阿范方才说落了东西,要回来取,但我候她许久,依旧不见人影……”
延宗转回来,拿起席边放着的锦匣,“皇后赐给她的避寒钿,她舍不得戴,说要送给你。”
清操进了房,蹙着眉接过来,“可她并没有进来拿……”她无意抬头,看到矮几上的那张邹巴巴纸,刺目的写着“离绝书”三个字。
延宗显然也注意到她的目光,想伸手去捂,却已来不及。
“你……要弃绝阿范?”她定了定心神,才意识到失仪,“安德王妃何错之有?”
延宗暴躁的将那纸揉成一团,未着裘氅便奔到院门口,孝瓘紧追出去,一把拉了他,“我带人在我府中寻找,你且回家看看……”
“不用看了……她在那儿呢……”
延宗的声音发颤,孝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月光映着门口那棵笔直的红松,一个鹅黄的倩影在树梢上随风摇曳……
“阿范!阿范!”延宗跑过去把她抱下来,望着她惨白的睡脸,他哀嚎得像林间的野兽……
……
装殓时,延宗发现了阿范仓促间,用鲜血写给他的离绝书:“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乾明变
乾明元年二月丙申, 大行皇帝高洋下葬于武宁陵,谥号文宣。
葬礼上,常山王高演与长广王高湛默然跪在天子高殷近旁, 听着身后那摧肝断肠的哭声, 即使不回头他们也知道,那一定是尚书令杨愔。
再回邺城时, 酒肆茶坊开始流传起几首莫名的谣谶——“羊羊吃野草, 不吃野草远我道, 不远打尔脑!”“阿嬷姑, 祸也, 道人姑父,死也。”……
辅政的大臣连夜面圣,清晨下诏以常山王高演为太师、录尚书事, 留在邺城任职, 而长广王高湛拜大司马, 解除其京畿大都督的职务, 并外放并州刺史。同时,内宫中还传出北宫禁军被撤换的消息。
当日, 孝瓘领兵往北宫, 未入宫门便被都督叱利骚喝止。
“大将军有令,北宫戍务已由本都督接管了!”
孝瓘转身看了眼身后甲士, 道:“领左右将军下辖左右府, 朱华门内戍卫就不劳领军大将军费心了。”
朱华门位于太极殿与昭阳殿之间,乃间隔内外朝的重要门户。齐国的禁中值戍沿袭魏朝,朱华门内皆由左右府管辖, 为皇室的贴身卫队,并不受制于领军府。
“大胆!你敢违抗军令?” 叱利骚拔剑, 他身后的甲士亦亮出了兵刃。
孝瓘的宿铁剑已横在叱利骚的脖颈处。
在双方剑拔弩张的对峙下,太皇太后的车辇缓缓出了北宫,向着南面的昭阳殿行去。
孝瓘示意下属追上去护卫,叱利骚刚想作声,便发现颈上的剑又紧了几分,他抬头望了望孝瓘,这少年的脸纤白如玉,目光却凛冽如戈。
眼望着车驾走远,孝瓘才收了剑,拍了拍叱利骚的肩膀,“速速出宫去吧。”
叱利骚呆愣的望着他带领余下的甲兵离去,他才意识到宫中要出
大事了。
他领兵慌忙往东门去,迎面撞见常山王高演,长广王高湛,平秦王高归彦押着几个囚笼,气势汹汹直奔云龙门而来。
笼中人俱是满身血污,奄奄一息,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那几个血人竟是首辅杨愔,领军大将军可朱浑天和,还有侍中宋钦道!
“叱利骚!同去昭阳殿!”高归彦大声喝道。
叱利骚再次揉了揉眼睛——平秦王高归彦亦是辅政大臣之一,他从领军大将军擢拔为司空,是他名义上的顶头上司!
“常山王造反了!高归彦也反戈了!快擒了这几个反贼!” 可朱浑天和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声嘶力竭的吼道。
就在叱利骚犹豫不决之际,长槊已狠狠刺入他的胸膛,而发力的人正是时常一起与他值戍的武卫将军阿那肱——昨晚他们还一起偷喝了一整壶葡萄酒。
失去头领的甲士张皇无措,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目送这些龙子权臣如浊浪般涌向云龙门了。
孝瓘率左右府兵护送太皇太后至昭阳殿。
殿内聚集了数十位朝中重臣,殿廊及院内站满了皇帝的亲属羽林,人数至少有两千人,为首的娥永乐拔刀拦顶在孝瓘的胸口,孝瓘用手握了刀刃,发力迫他步步后退,二人僵持着直至正殿大门。
高殷硬着头皮迎出来,身后跟着皇太后李氏,二人叩拜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娄氏冷脸未发一言,步履从容的进入大殿,端坐在昭阳殿的正中,这才挥了挥手,示意那母子二人站起来。高殷也轻喝了一声,娥永乐才倏然抽回佩刀,随之涌入的羽林卫仍然留在殿上。
此时,常山王高演带领斛律金、贺拔仁突然闯进昭阳院,殿外的羽林军执戟相向,孝瓘带来的左右府兵横槊在前,高演等三人昂首穿过一片白刃。
甫一入殿,高演就以青砖叩头,瞬时鲜血如注,和泪哭诉道:“臣与陛下骨肉相连,杨遵彦等人把持朝政,作威作福,王公大臣,皆不敢多说一句。而他们唇齿勾连,制造祸端,若不趁早剪除,必将为宗社之害!臣斗胆把杨遵彦等人捉进宫来,并未刑戮。臣等未禀专断之罪,万死难辞。”
数十人的大殿,连呼吸声都听不见,空气即如凝滞一般。
娥永乐抚刀直视高殷,刀在鞘内“咔咔”作响——高殷的脸灰败如纸,瘦弱的双肩瑟瑟发抖,他不敢睨看娥永乐,只是警惕的盯着孝瓘,瞅着他右手上的血珠一颗颗落在地上。
孝瓘亦直视着高殷,他回想起东馆学堂上那个早慧博学的孩子,心中顿感五味杂陈。若时光能停留在童年该有多好,不会有后来的东柏血案,亦不会有今日的乾明之变。
“奴等退下!”太皇太后的断喝打断了他的思绪。
娥永乐没有动,他依旧望着高殷,刀鞘摩擦之声也未停止。
孝瓘的手缓缓移到了剑柄上,心中则在盘算敌我双方的实力——府兵不多,硬拼起来,必是一场血战。
“我马上让你们这些奴才人头落地!”太皇太后勃然大怒。
羽林军慑于太皇太后的威仪,纷纷退出大殿,娥永乐拖在最后,泪流满面的回望了一眼高殷。
孝瓘遂长舒了一口气。
“杨郎呢?”太皇太后问。
“一只眼睛已经打出来了!”贺拔仁回道。
太皇太后怆然道:“杨郎能做什么,留下他不好吗?”言罢又转向高殷诘问道,“他们这些人意图谋反,欲先杀我二子,再杀我,你为何要放纵他们?”
高殷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皇太后反而痛哭失声,引得几位王公随之垂泪,娄氏哭罢盯着皇太后李氏狠狠道:“怎能让我母子受这汉妇的摆布?”
皇太后李氏跌跪在地,口中称歉,常山王连连叩头。
太皇太后又对皇帝高殷道:“还不去扶起你阿叔?”
高殷咬了咬嘴唇,结结巴巴的挤出一句:“我……我只愿……叔父留我一命,让我……下殿去,那……那些汉臣,任由……叔父处置便是。”
三日之后,太皇太后亲临杨愔的丧礼,用御金做了一双眼球放在杨愔的眼眶之内。
太原长公主远远的望着太皇太后,脑海中响起明女庵内母亲劝她下嫁杨愔时说的那句话,“杨遵彦,尚书右仆射,博学多才,性情温厚……”,嘴角不禁扯出一丝冷笑。
太皇太后娄氏已走到女儿的近前,长公主高泫面无表情的行过君臣大礼。
“请太皇太后准允臣妾去明女庵修行。”
娄氏将女儿扶起,一把揽在怀中,失声痛哭道:“阿泫……家家对不起你……”
高泫轻轻的推开母亲。
“臣妾不修超脱轮回,只修来生不再做你的女儿。”
娄氏缓缓收回了还想拥抱女儿的手,却敛不起划过沧桑面容的泪珠,她那早已冷若寒冰的心,竟忽然间碎裂了一角。
三月戊申,皇帝高殷下诏以常山王高演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长广王高湛为太傅,京畿大都督。
高演护送太皇太后返回晋阳,而所有军国事宜也要随之呈报晋阳,由他亲自裁决处置。
高湛则以京畿大都督之名掌控邺城,稳住政变后动荡的局面,并将高孝瑜荐为侍中,名为侍从皇帝左右,实则监视高殷的一举一动。
孝瓘追随长兄留在了邺城,仍以领左右将军之职戍卫禁中。
这段时间,孝瓘忙于军务,一直住在领军府内。直到辛未日晚间,孝瑜满脸喜色的找到他,令其速速归府。
他不明就里的回到府邸,清操闻讯迎出,看到孝瓘先是一愣,而后长舒口气,眼里竟隐有泪光。
孝瓘还道府中出了什么事,急忙上前问:“怎么了?”
清操拭净了泪,摇头笑道:“没什么,你回来便好。”
掖庭哗变,都城人心惶惶,孝瓘多日不归,音讯全无,清操日坐愁城,未得一日安稳。
“吃过饭吗?快把铠甲换了吧……”清操拉了他往内庭走,到了房中,忽见榻上的五色朝服,七旒冕,禁不住一愣。
“今日吏部送来的。说是明日上水一刻,令史会来府正式宣读诏册。”清操试探着问道,“第下此番立了大功?”
孝瓘自嘲的一笑,“杨遵彦虽为汉臣,却可做到主昏于上,政清于下。而他死后,朝政乱作一团,我也不知是立了功还是犯了过。眼前这些,不过是站在胜者这边,得了些实际的好处罢了。”
“我知你心不在此处,但若逆流,自身尚且难保,何谈理想抱负?”清操边解明光甲的带扣,边道,“杨尚书不就是很好的例子?他空有报国之志,经纬之才,步子却走得太急,得罪的人也太多,以至于不能远行。倘能韬光,也不会有今日的下场。”
孝瓘卸了铠甲,摇头叹气道,“时也,命也……”
兰陵王
次日天明, 孝瓘按季换好青色的朝服,清操拉他坐在榻上,亲自将冕冠戴好。
她握着水苍玉, 正想俯身, 孝瓘却是接过来,道:“我自己系吧。”
他低头系好玉, 再抬头时, 却见清操双颊绯红。
“你怎么了?”他问道。
“没……没什么……”
刚刚, 她只是想看看还有什么忘记的缀饰, 却见他一袭青衣水玉, 面容俊美无俦,脸颊不禁发起热来。
“你的胭脂是不是涂得重了些?”他追问。
清操的脸烧得更厉害了,一直串到耳根上, 她赶忙用手遮了脸, 却盖不住红红的耳朵, 只得呛出几个字:“你别说话了!”
孝瓘窘然嗽了嗽嗓子, 道:“哦……好吧……我出去看看令史来了没……”
吏部令史在正堂高声朗读了册封的诏书:“朕兄肃
,风调开爽, 器彩韶澈, 行有枝叶,道无缁磷。授之茅土, 卫我邦家, 可封兰陵郡王。”①
随后,吏部令史请孝瓘乘朱帷三驾的高车直至阊阖门,尚书在那里授予他册书和玺绶。
按制来说, 这仪程实在精简得不像样子,不过此时的高殷仅是名义上的天子, 不能再参加任何典仪,孝瓘遂不多问,伏阙表谢,拜庙还第。
再回旧邸,已侯在那里的鸿胪卿将符节授与使者,使者乘轺车来到兰陵郡王府中,在西阶上高声朗读册书,孝瓘则跪伏于东阶,接受持节使赐下的白茅和泥土,再行三次稽首大礼。②
当晚,孝瓘并未如此前开府封王的宗室那般大宴百官,仅设家宴,请了几位皇叔和族内兄弟。
席间兄弟们聒声谈笑,纵情豪饮,唯高延宗沉闷不语,一杯杯烈酒下肚,便似在喝水。
孝瓘被长辈和兄弟逮着强灌了几轮,头倒不甚晕,唯是腹内翻江倒海,他以如厕之名告饶,大家才肯暂放了他。
院中骤起狂风,寒冷的空气灌入胸腔,竟将那股烦恶之气生生压了下去,神智也豁然清明了许多。
乱竹中渺然几缕琴音,伴着呼啸的北风犹显凄绝。
孝瓘循声而至,摇舞的竹枝斑驳了两个浓墨般的剪影。
女子背着身,焚香而琴,她身后静立一名华服男子。
听到脚步声,蓦然回了头,见是孝瓘,不禁满面窘色。
“三兄……”孝瓘低声唤道。
那女子也猝然停了琴,扭头先看到孝瓘,又望向孝琬,神色微异。
“我其实是……看看谁顶着大风的弹琴……”孝琬僵笑了两声。
“你……”孝瓘凝着清操,浓眉渐蹙——清操出身高门,自幼识礼,今天这样的日子,她竟弃客人不顾,与三兄在竹林抚琴?
他的目光触到清操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和脸颊,还有挂在睫毛上的一层浅霜,话到嘴边却未出口。
“我……”清操赶忙解释道,“今日阿范满七,我作了首曲子,弹给她听听……”
孝瓘这才看到簪在她发髻间的避寒钿——正是阿范送给清操的礼物。
孝瓘点了点头,道:“外面冷,弹完便回去吧。”又转向孝琬,“走,咱们喝酒去!”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步入正堂,孝瓘一眼便瞧见并未停杯的延宗,又想起清操的话,遂走到他身边,想要劝慰几句,面前却忽生出一只酒樽。
“长恭,三兄敬你!”孝琬将斟满酒的樽子递给孝瓘。
他本欲化解方才的尴尬,但笔挺的身子,嘴角的弧度,让人看起来依旧桀骜疏离,没有半分柔和。
孝瓘接过酒樽,正欲满饮,延宗却伸手将酒樽搪了出去,“嘡啷”落在地上,酒汁洒了一地。
“你干什么?!”孝琬勃然大怒。
延宗对着孝琬打了一个大嗝,然后醉眼朦胧的转向孝瓘,微笑着问:“四……四兄你要跟我说什么?”
孝琬扇去那股酒浊之气,狠狠的推了一把延宗,“我给四弟敬酒,关你什么事?你撒什么酒疯?”
孝瓘欲劝开二人,谁料延宗挥拳就是一击,正打在孝琬的面颊上。
孝琬的脸登时红肿起来。
延宗却还不忘补上一句:“装他妈什么装?还当自己是什么?”
孝琬何曾吃过这样的亏,饶是赶来劝架的绍信拦腰抱了他,他还是边骂边踢道:“不就死个女人,哭天抹泪的,没出息的东西!”
延宗被这话刺了心,他红着眼睛,像头猛兽般扑了过去,孝瓘抵着他的肩,拼了命的往回推,却听长兄孝瑜一声断喝:“住手!”
延宗突然收了身,目光死死的盯着孝瑜。
孝瑜大步跨到兄弟们中间,对孝瓘道:“延宗喝多了,你扶他去后堂休息吧。”
延宗挣开孝瓘的桎梏,眼神依旧不离孝瑜,冷笑道:“大兄,不是我说你,是外头人人都说你——”
孝瓘伸手去捂他的嘴。
他用含混不清,却提高数倍的声音喊道:“他们说你……你白日是家主,夜里就是别人的褥子!你他娘的连个苍头都不如!”
众人的目光便如芒锋般刺在孝瑜的身上——
孝瑜赤红着脸,不敢回头,却听首席的方向传来长广王高湛的声音:“这么目无尊长的孩子,理应拖出去打死!”
孝瑜猛然抬起脚,狠狠的踢在延宗的心窝上,延宗猝不及防,肥硕的身子仰倒在几案上,几案被砸塌下去,案上的酒食倾洒,杯盘碎了一地。
孝瓘和绍信都要上去扶,孝瑜大吼一声:“不准扶!”又指着那突起的肚子凶喝道,“滚!滚!给我滚出去!”
延宗费了好大的劲才得坐起来,他抚着心口,摇摇晃晃的走出门,再没有多说一句。
十日之后,天子下旨,外放延宗为定州刺史。
晨露如霜,折柳话别,除了长兄孝瑜,兄弟们都来给他践行,延宗抱着绍信哭得像两个孩子。孝瓘为他斟了一杯酒,沉声道:“延宗……不要恨大兄……”
延宗满饮,“你不恨吗?”
见孝瓘垂首不答,他兀自跨上马背,良久未行,终是回首望着孝瓘道:“其实我更恨我自己。”
皇建元年八月公元560年
是年八月,太皇太后废天子高殷为济南王,常山王高演在晋阳宣德殿登临帝位,改年皇建,诏奉太皇太后娄氏为皇太后,皇太后李氏为文宣皇后。
到了十一月,高演力排众议立元妃为皇后,世子高百年为太子;而对于鼎力支持他入篡大统的九弟高湛,并未如此前承诺那般成为齐史上首位皇太弟,仅授予右丞相的衔位,继续留在邺城打理政务。
孝瓘已进中领军,掌控邺城的领军府,并负责济南王所在华林苑的戍卫。
此时,孝瓘已无需再像此前那般昼夜轮守,清操却发现他房中的青瓷灯依旧彻夜长明。
她备了碗粥进去,见他正伏案描摹,冰纨上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名儒衫仕女。女子头顶是一轮皎洁明月,整个画面透着孤寂苍凉之气。
“四郎还没有睡?”
孝瓘回了身,他放下笔,整了整衣襟,神情颇有几分不自然。
清操极力不往那画卷上看,只听他温吞答道:“前些天都是白日睡觉,一时还不习惯。”
其实清操知道,自突厥归来,他入夜才眠,鸡鸣已起,安睡的时间很少;后至邺城,时常要在夜间值戍,白日里就更加难以入眠了。
“看你晚饭几乎没吃什么,莫不是腹间又有不适?” 清操微叹口气,将粥碗递给孝瓘。
孝瓘微微一笑,接过来吸了一口,温热微甜的液体流入喉底,舌尖还存有余香。
“这是什么?”
“菱芰米粥。”
“天寒地冻的,哪里会有菱角?”
“秋时梁王进贡的水红菱。”
孝瓘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只是那时各王府都笑梁王势颓,仅拿寻常玩意糊弄上邦天子。
“我记得各府主母皆不愿收?”
清操浅浅一笑,“我看书上说,菱芰可安中补藏,养神强志,便留下了。”孝瓘心下一动,却听清操又道,“本想与你分食,可惜那段时间你一直忙于军务,无暇归家,我只得将其焙干磨粉。刚刚和了粳米烹煮,再调以石蜜……”
“这粥是你亲自做的?”
清操一愣,笑道:“家中女子必须从小蕴习厨艺,每逢祭祀,不任僮使,都要我们亲手来做的。”③
“所以这可是祭品?”孝瓘笑言,话已出口才觉不妥,遂岔道,“挺好吃的……”
孰料清操的弯眉紧蹙,伸手夺了碗,道:“未闻圣人教诲,食不言,寝不语?你话多就别吃啦!”
天子气(1)
按新帝令, 整个腊月都需讲武。直至晦日,在晋阳城外割草为墠,墠场中央及四周树立起五色牙旗, 各军将士严阵以待, 都希望能获得皇帝的肯评。
新帝高演头戴武弁立于高台之上,各军主帅挑拣精锐的士卒依旌旗演习战阵。
勇士手执钲鼓刀楯走在最前面, 接着是普通步卒, 执槊者和弓箭手则拖在最后。此时鼓声大作, 将士们严阵贯甲,
各为直阵。
高演乘革辂车, 由大司马高浟驾车到军中检阅,最后进入行殿,各军变为五行之阵。
次日便是元正嘉宴, 高演显得十分高兴, 他祝酒时大赞昨日演武, 军容齐整, 将士勇猛,大司马高浟功劳匪浅。又拉了孝瓘的手, 问他如何将一向桀骜的领军府禁军训教得如此熨帖, 孝瓘简短作答后,高演表示甚为满意, 为其增邑通南一千五百户, 加开府仪同三司。
九王高湛端了酒杯,勾着嘴角望着六兄——他现在忌惮他竟已到了这种地步?卸了他大司马的职务不说,连他京畿都督府的几千兵马都要找领军府来看着。
高湛看了一眼身侧的高孝瑜, 笑着敬了一杯酒,轻声道:“开春去打猎吗?”
孝瑜心中一惊——六王高演策动乾明之变, 就是与九弟高湛以打猎之名,在郊野谋定大计的。
皇建二年公元561年
自文宣帝崩殂,文襄皇后元仲华便从高阳王府搬到了邺南的花佛堂。她自觉羞耻,几乎与皇室断了往来,甚至连嫡子孝琬也极少相见。
春日里,花佛堂传出文襄皇后生病的消息,此时孝瓘正为使持节在河南、成皋巡视,清操只得独自随着孝琬的姬妾来探望嫡母。
“你就是郑氏?”那姬妾看清操的眼神有几分古怪,“你自去禅房吧,厨下还熬了药。”
清操点点头。
花佛堂的曲径通幽,颇有些与世隔绝的味道,古朴的禅室,供着一尊白玉的佛像。左置一榻,元仲华仰卧其上,似是昏睡不醒,河间王孝琬虚坐在旁,神情甚是忧虑。
他抬眼看到清操,原本黯淡的眸光瞬时一亮。
“三殿下。”清操端端的行了礼,轻声问道,“阿家①可好些了?”
“并不见好。”孝琬眸间又覆了暮气,重重叹了口气,“四弟还未回来?”
清操支吾着,“我确是写了封信,不过才刚发现忘了送至邮驿,想来他还不知阿家病重。”
孝琬冷哼了一声,“你无需替他遮掩,我已派专人往河南送信,依旧不见他的人影。”
清操不由结住。
孝琬看了眼清操,“他这人自幼性冷薄情,待家家尚且如此,何况旁人?”
清操低了头,不再多言。
孝琬又叹口气,“你且帮我照看一下,我去看看药。”
孝琬出去后不久,元仲华的眼皮微动,缓缓启了双目,看了半晌清操,神情有些恍惚。
清操忙起身行了礼,刚想开口禀明身份,元仲华却主动道:“女施主是四王的妃子吧?”
“妾身郑氏见过阿家。”清操点了点头,心中难免诧异——自她嫁给孝瓘,便没见过婆母,元仲华又是如何认出她的?
元仲华咳了几声,背身向内,冷言道:“我已入空门,哪里还是什么阿家?”
清操怕她是生了孝瓘的气,忙解释了两句,“四郎为政务所困,特嘱妾身前来探望。”
元仲华扭头看了她一眼,轻叹口气,又背回身。
“贫尼本应不理俗务,却始终有件未了的心事,或许你可以帮我。”
“阿家何出此言?能为阿家分忧,原是妾身的本分。”
“河间封王建府已有十余载,却不肯册妃,老尼想着,以你郑门清贵,许是可以合了他的心意。”
清操万没想到已在佛门的文襄皇后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挠了半天头,才勉强答道:“待妾身回去给阿翁写封信,看他能不能在族中物色物色……”
“你家中可有待字闺中的姐妹?”
清操窘道:“同辈中唯妾一个女子,晚辈的年龄恐与殿下不匹……”
元仲华沉默片刻,忽而又道:“当年,你姑母原是想将你指与三郎的……”
此时,孝琬已端了粗瓷的药碗回来,元仲华忙住了话题,岔道:“对了,那边的箱中有封信,烦劳你帮我转交孝瓘吧,这许多时日未曾见他,竟也忘了这事。”
清操出了花佛堂的院门,展了那信皮,发觉上面既无收信人的名字,又无寄信人的名字,甚是蹊跷。
“王妃怎么在这毒日头里发呆?家中来了位协律郎,请您往太乐署里去一趟。”近婢避尘上前禀道。
天子气(2)
圆丘春祀, 天子对仪典上的音乐极为不满,乐器不全,乐章缺漏, 胡戎乐曲混杂其间。遂命太常寺制造宫悬之器, 重谱雅乐,以正中原天子的皇仪。
可惜汉末天下大乱, 晋末五胡乱华, 纷攘百年, 会奏韶雅正音的乐工早已寥寥无几。
太常寺卿本欲请擅长音律的荥阳郑公来矫音, 但老郑公年事已高, 不便远行,遂举荐了自己的孙女。朝野对此颇有异议,认为妇人不应涉预礼乐之事, 却一时也找不到更懂雅律的高门来代替。
这是一个夏日渴睡的午后, 就连回廊上悬垂的编钟仿佛也在恹恹打盹。
孝瓘走过这道回廊, 驻足在太乐署深处一间小室的门外。他轻轻敲了敲门, 打断了室内的琴瑟之音。
一名协律郎开门探出头来,他不认得孝瓘, 却被他的一袭重甲吓了一跳, 以至于问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位将军有何指教?”
“我来找人……”他的目光透过协律郎,直往房内看去。
“谁啊?”房中传来清操的声音。
孝瓘还未应声, 清操已走到门口。
汗濡的发丝贴在她的脸上, 颈间额际亦是缀满汗滴,面色彤艳,恰如她发髻上的那朵娇艳的蔷薇。
“殿下?”清操惊喜道, “你怎么回来了?”
孝瓘点点头。
“我听闻家家病了,便速速赶了回来。可是……她依旧不愿见我……”
他说完, 轻声叹了口气。
“阿家知道你的心意便好,而且我前几日去花佛堂探望过了。对了……”她猛然想起文襄皇后给她的书信,但一摸袖兜,并未带在身上,不如晚上归家再拿给他看。
“对什么?”
“没……没什么……”
孝瓘也未深问,只从怀中掏出一柄木剑,递到清操眼前。
清操接过剑,左右端详,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猜这是何木所造?”孝瓘问道。
清操又看了看,再闻了闻,试探答道:“是柿木吗?”
“嗯。”孝瓘笑着点头,“你家乡的柿木有名,我就请人制了一把剑,送与你吧。”
清操抬头望着孝瓘,叹道:“你若想给我带手信,其实用不到这么大块的木头……雕支木簪许还俭省些……”
一旁的协律郎禁不住“噗”的笑了一声。
协律郎自觉失仪,忙打岔开溜:“殿下远道前来,必然渴了,待臣去取些水来……”
“有劳。”孝瓘后退一步,侧转身,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协律郎赶紧出了门,孝瓘目光却仍盯着他远去的身影。
“他是谁?”
“啊?”清操还在把玩那柄木剑,“哦,他叫万平。”
“万平……”孝瓘随之念了一遍,“刚刚是他在弹琴?”
“是呀,他琴弹得也极好!你知道吗?他竟然会弹我阿翁的《龙吟十弄》!而且,他会制编钟,还会调音呢!他家中有好几本古谱,刚刚答应给我带过来参详……”
“哦。”孝瓘轻声应了一句,仿佛对清操所言之事并无太大兴趣。
清操见状,也不再多言,只道:“你进来坐坐吗?”
孝瓘款步而入,边解佩剑,边往四下里看:
本就不大的房间被琴、瑟、筝、筑等各式乐器塞得满满当当,唯一的茜纱小窗也被一面大鼓挡了,进不来半点凉风。
“这么热……”他扯了扯领角,“你不会中暑吗?”
清操见他身着厚甲,头戴盔胄,盔顶的红缨便如一簇燃烧的火苗,不禁轻嗤笑道:“你穿成这样才会中暑吧?”
说着从桌上捡了两枚沁凉的李子,将其中一枚递给孝瓘。
孝瓘接过李子,咬了一口,沁凉的果汁四溢开来,心情也随之舒畅了许多。
“这李子真好吃。”他边说边吞了整枚李子。
清操遂把另一枚也递给他,“万协律说,他家门口有几株李树,他娘子采了李子,就浸在井水中,每日都给他带上几枚。”
孝瓘缩回了接李子的手。
清操又把李子往前递了递,“你吃吧,我刚吃了好几枚了。”
“我……其实也不怎么渴。”
清操看了看鬓边的汗滴,狐疑道:“真的?”
“嗯。”孝瓘答道。
“好吧。”她从袖中抽出一块绢帕,笑着递给孝瓘,“我看你还是速速回家,换件轻便的衣裳再过来玩!谁家大热天穿成你这副摸样?”
“我没空回家。” 孝瓘接过帕子,草草蘸了蘸,又还给清操,“我须即刻启程,赶往晋阳。”
清操一愣,敛了笑容问道:“你去河南前,不是一直在华林苑戍守吗?怎么忽然要去晋阳?莫非那里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孝瓘目光闪烁,答非所问:“我听闻著作郎祖珽也在邺城,参与重谱雅乐之事?”
“就是那个被文宣帝称之为‘贼’的人?”清操不屑道,“他不过在洛下听了几首曲子,哪里懂得真正的雅乐?他硬生生地加进许多西凉的调子,所成的音律皆不在宫调,反倒令徵、羽、角这样的谣俗之音喧宾夺主。”
“雅乐为何要在宫调?”
“宫象征君王啊。”清操见孝瓘不吃,便将李子濡了满嘴,含混不清的答道。
“那他也许不是不懂雅乐……”孝瓘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前几日太史进言,说邺城有天子气。”
清操速速吞了李子,惊讶地望着孝瓘——自新帝高演登基以来,一直驻在晋阳,许多国之要务都是通过并州尚书省上传下达的,邺都的僚属显得格外冷清,哪里还有所谓的“天子之气”?
“既如此说,那我也不去纠他曲中之谬了。”
清操又扯回原来的话题,“你此去晋阳做什么?”
孝瓘故作无事的笑笑:“我统领禁军,本来就应该在御前戍卫啊。”
清操半信半疑,却也没有再问。
即便她再问,孝瓘在此处也无法多说——他赶赴晋阳,正是要将邺都的“天子气”送去龙城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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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与晋阳之间,延袤着一条雄奇壮显的太行山脉,滏口陉成为齐人穿越群山的重要通道。
这一路景色峻美, 珈蓝林立, 建有天子的离宫与宗室的别院,鼓山的石窟寺乃其中最有名的休歇之所。
孝瓘与高殷驻足在这石窟寺的山门下。
高殷听闻僧稠禅师圆寂, 无论如何也要来参加这场荼毗法会, 孝瓘知僧稠曾与文宣帝授“菩萨戒”, 遂同意陪他前来。
寺中香烟缭绕, 梵音低徊, 台上的高僧洪声说法:“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 寂灭为乐……”
随后举火荼毗, 台下僧众齐诵佛号, 目送禅师脱苦行之身, 入涅槃之境。
高殷静静的望着那被烈火扭曲的空气,轻声吟道:“形容稍歇灭, 齿发行当堕。自古皆有然, 谁能离此者?”①
孝瓘侧目,见他眼中竟噙了泪花, 猜他一定由彼及此, 想到了自己所处的绝境。
“四兄。”高殷果然转过头,发声问道,“你……你会放我一条生路吗?”
孝瓘权作未闻, 漠然转了身。
高殷几步追了上去,侍从们亦随他们退出了观法的人群。
二人头顶骄阳烈日, 脚踩崎岖山径,骈行入山礼佛。
孝瓘走在前面,手抚宝剑,步履沉稳;高殷跟在后面,早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河南王说……你已应了他……”
自孝瓘任中领军以来,大兄孝瑜曾度次找他,与他下了两条严令:其一,不准他掣肘长广王高湛的京畿军,其二,便是让他将禁足于华林苑的高殷送至京畿军中。
孝瓘左右为难,只得自请去了河南、成皋巡视。
后来谒者去河南传旨,命孝瓘即刻护送高殷赶赴晋阳。
孝瑜再次来到华林苑,将夺嫡大计和盘托出:“济南王本是世嫡,奈何主上夺之,现下长广王欲以顺讨逆!”
于公于私,孝瓘并不认为乾明之变是一场谋逆。
遭逢乱世,仁弱的汉人根本无力驾驭齐国,宗室勋贵不过是为大齐扶立一位英明孔武的帝王,常山王高演恰恰拥有这样的能力;更何况,文宣帝在东柏堂暗杀兄长,传到高殷手中的帝位本就不是名正言顺。
“大兄诸事庞杂,许是忘了曾在晋阳说过——你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太子高殷登临帝位的!”孝瓘的目光冷若冰霜。
“为兄自然没有忘记那些话。可我也说过,逝者的事当留给逝者,对生者来说,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为重要的事了。”
“阿兄,我们忠心奉主,守土安民,就不会有性命之虞。”孝瓘由衷言道。
“孝瓘,我知你心胸坦荡,清如山泉,并不懂人心沟壑,狗苟蝇营。你想想,以我与你九叔的关系,至尊是不会真正信任我的,他亦会对你们有所猜忌。”
他见孝瓘咬了嘴唇不再多言,遂将一番计谋尽数告诉了他。
……
孝瓘与高殷终于行至石窟。
窟室深阔,内有一尊高大佛像,佛像背倚五彩头光,飞翔之龙,显得更加庄重祥和。
高殷刚要拈香参拜,却被孝瓘伸手拦了。
“济南王,此佛像是文襄诸子同为父皇敬造的,你莫要参拜。”
高殷一诧,“为何?”
孝瓘只管行礼,再将香插入炉内,提步出了窟室。
此时,日已西坠,夜间赶路不甚安全,孝瓘决定一行人留宿在石窟寺中。
孝瓘在家中尚不能安眠,而今换了个地方,更加没了睡意,他叫来小僧,问道:“你们这里可有菱芰?”
“寺中有池塘,种了莲藕和菱芰。”
孝瓘忙请小僧和米熬了。
那碗粥香气扑鼻,他蒯了一勺尝在口中,却没有家中的味道。
他悻悻的放了碗,走出佛室,但见月光涌于山峰之间,泻于□□之上,心情一时舒朗,口中不由轻啸起来。
待出了院门,他才微愕地住了声——他所啸的调子,竟是清操那未名的琴曲。
他回头看了眼紧随其后的尉相愿,斥道:“你跟那么紧做什么?”
尉相愿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用脚量了量二人的距离,“跟平时差不多啊……”
“天热,离远些。”孝瓘烦躁的摆摆手。
“哦。”尉相愿站定在原地,“多远?”
“能多远就多远。”孝瓘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没着你没惹你,你这叫什么话?”尉相愿腹谤,却也不敢再追上前去。
孝瓘也不过是想踏着月色,散散步,倦了就回去睡觉。
谁料才行不足一里,彩云遮隐明月,山径转折幽阴,他正想返回来,却听林深处有人在说话。
“子骞,你怎么又回来了?”
“从祖导归极乐,贫僧焉能不来?你呢?而今在何处供职?”
“天子大行后,我便被免了官职……”
“哎……那媪子之事,可就不太好办了……”说话人戛然而止,许久才压低声音,“阿初……嗯?怎么了?”
孝瓘自知引起了对方的警觉,他退到一棵古槐后面。
两个人影从林间走出,月色晦暗,看不清相貌,只见其中一人头戴禅巾,应是个沙门;另一人麻衣芒履,是寻常百姓的装扮。
他正欲追上前去,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孝瓘一回头,见是尉相愿赶来护卫,便给他递了一个眼神,尉相愿会意向前追去。
孝瓘先回禅
房,尉相愿后至,孝瓘问道:“你可赶上前面二人?”
尉相愿道:“只赶上那戴禅巾的人。”
“他是石窟寺里的僧人吗?”
“不是,是个云游僧。”尉相愿顿了一顿,“殿下可是听到了什么?”
孝瓘摇摇头,“不过寻常寒暄而已。只是夜深人静,让我多了几分警觉。”
次日天晦未明,孝瓘便已起身上路。
下山的道路布满荆棘砾石,愈行深处愈发仄窄,直至头顶孤悬一线蓝稠的天空。
猛然,一支冷箭以极快的速度穿过矮丛,银亮的箭头向孝瓘面门呼啸而来,火光电石之间,长槊弹飞了羽箭,高殷伏在马背上,吓得失声痛哭。
“哭什么!”孝瓘收了长槊,凶吼了一声。
高殷颤巍巍的直起身,但见一伙粗野之人向他们奔袭过来。
高殷见那些人并未蒙面,也不知他们究竟是长广王派来接应他的,还是心存必死之心来屠戮他的……
但当看到他们亮出白刃,杀将过来的时候,高殷不由得卯足了劲,纵身跃到孝瓘重霜马上。
重霜被这突来的重量骇得举蹄长嘶,孝瓘挽了缰绳,稳住马身,怒道:“你干什么?”
高殷哀声哭求道:“阿兄……阿兄……救救我吧……”
孝瓘听他气结难继的声音,不禁叹了口气,“回你马上去。”
“不……不……不回去!”高殷揽着孝瓘的腰不肯放——他哭嚎的样子倒真像极了当年流着大鼻涕、藏拙卖傻的二叔。
孝瓘的心又阴了几分。
此时,杀手的白刃已至,孝瓘无暇再与他纠缠,他一裹马腹,挥槊杀将开去。
“殿下先行,我等垫后!”尉相愿及所辖士卒已与那些杀手厮杀起来。
重霜一骑绝尘,将诸人统统甩在身后,高殷心下稍安,正欲长舒口气,前路却被数十名蒙面弩手拦了。
孝瓘怒目凝着眼前那些蒙面弩手,其中一人的眉眼竟有几分熟悉,却怎地也想不起来。他也无暇细想,只轻道了声“抓紧”,便提缰冲了过去。
高殷龟缩在孝瓘身后,腿上依旧中了数支弩箭。
他只觉伤口剧痛,想低头看看,才睁了眼,便在迷蒙的视线中见到无数箭头闪着凶光,向他们遄驰而来,他赶紧重又闭了眼,颤声道:“阿……阿兄,快些跑……”
孝瓘没有应声,颠簸却愈加剧烈。
重霜果然是匹千里良驹,虽载了二人,速度却丝毫不减。
眼见杀手已远,高殷才缓过气,“他们都说你……你是……是兄弟里武功最好的,今……今日得见,此言非虚!”
“啊……咱……咱们再行几里歇一歇吧?你看,我这……血把裤子都浸透了……”
高殷结巴着一连说了数句,孝瓘始终不言。
他终于问道:“阿兄……你我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孝瓘这才从唇角挤出了几个字:“没有误会。”
高殷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又道:“我记得你自小就不爱说话,如今愈发惜字,回想你曾对我说过什么话,竟都没印象了。不过《论语》教人讷言敏行,你确是我心中唯一做到的人。”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在肆州乔装行刺酋首,救我父皇,我一直铭刻于心,感念不忘。”
孝瓘沉默良久,低声回道:“民为贵,君为轻。”
过了磁山镇便是一路坦途,重霜飞驰在官道上,扬起了一层薄薄的烟土。
眼见幽沉的暮色吞噬了天边最后一缕红霞,高殷复又开了口,“阿兄,咱们不找驿馆投宿了?”
孝瓘充耳不闻。
“这……这已过晋阳界了吧?还不投宿吗?”
……
“阿兄,你预备在何处放我?”
……
“四郎,你不是答允你大兄了吗?”
……
“你……你怎地能言而无信!”
他见孝瓘不答,心中有些发急,正欲跃下马去,但觉腰间一凉,一柄短刃正抵在那里。
“高……高长恭!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知孝瓘不答,又道,“吾……吾乃世嫡,长广王顺天应民,讨伐逆贼,而你这是……要助纣为虐吗?”
孝瓘衔了冷笑,愈发裹紧了马腹,重霜深解主人用意,四蹄飞驰,直奔大明宫的方向。
眼瞅着大明宫迫在眼前,高殷自知那里必是有去无回之所,索性死境求生,再不顾那短匕的威慑,一个飞身跃下马去。
他的身子重重落在黄土路边。他痛得龇牙咧嘴,用力捂住小腹汩汩流出的鲜血——逆着霞光,他望着高大战马上缓缓迫近的人影……
那人的脸在暮光中清晰,又在泪水中迷蒙;
那人的面色惨白,正生生拔出数支没入明光甲的弩箭;
那人艰难地下了马,手执长剑,步履蹒跚的走向他……
“长……长恭……你……你……不记得……东馆学堂……我给……给你讲……诗经?”他结巴着,哭得像个孩子,“在校场……你……你……教我……射箭?在……在太液池……我……我们……作诗联句了?”
孝瓘以长剑拄地,他闭了眼,童年的往事历历在目,仿若昨日般清晰,然而这点微末的情谊如何抵得过惨绝血案所烙下的刻骨仇恨?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以消释眼角才刚凝起的泪珠。
他解下腰间的带子,几步走到近前,决然捞起拼死挣扎的高殷,将他的双手反缚在后面,用带子打了一个死结。
他做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呼吸变得粗重难继,遂歪头咳出一口血沫。
日华渐敛,明月在途,巍峨的大明宫北门前二人一马。
戍卫已往内宫通传,孝瓘用沙哑低沉的嗓音讲述了一段前朝旧史:
“慕容冲,小字凤皇。符坚灭燕,冲年十二,有龙阳之姿,坚虏而幸之,一时宠冠□□。冲以亡国受辱之恨,起兵河东。冲果敢善战,连克劲敌,兵临长安。坚身贯甲胄,飞矢满身,血流被体,终败亡于五将山……”②
讲罢又道:“昔年济南王将这个故事讲与兰京,今日,我便以此为临别赠言。”
此时通传的戍卫已回,一把抓了高殷便往内走。
高殷回身,绝望的看着孝瓘,痛哭着摇头道:“我……我……我高殷对天发誓,我……从……从未见过兰京!更……更未与他讲过这个故事!阿……阿兄!你……要信我!”
清操是借口引导一支龟兹乐队,去给大病初愈的皇太后解闷,才来到晋阳的。
前些日传来孝瓘在鼓山受伤的消息,令清操寝食不安,却又不能违命离开太乐署,好容易逮了这么个机会,也顾不上什么大家风仪,只管和低贱胡伶同食同住,同往晋阳。
队中的译者是个俊俏的女郎,眼眸深灰,长发微卷,夏言说得很流利,自称家祖母乃中原人,给她取了小字痴巧。
清操将她们安顿在馆驿,自己便径直去了绿竹院。
她甫入院门,但见正堂大门紧闭,尉相愿执剑立在门口,神情肃严,见是清操,忙上前行了礼。
“殿下的伤怎么样了?”
“箭弩之伤,所幸未及要害。”
清操长舒口气,欲往里走,却被尉相愿伸手拦了。
“王妃稍安,河南、河间二王才刚进去。”
清操只得驻足,想返身去厨下看看,却听房中一声怒吼——
“你为何善做主张!”
随即传出杯盏碎裂之声。
清操与尉相愿不约而同的冲进正堂。
高孝瑜立于正堂之上,缚手背身,呼呼喘着粗气,孝瓘仅着寝衣,发髻松乱,倚跪在矮几边,止不住的低咳。
堂中地上尽是白瓷碎片。
孝琬见了尉相愿,示意他先行退下,也无需急着找人收拾。
清操留在堂上,她蹙眉行了礼,刚想开口缓和气氛,却见孝瓘抬起头——他面白如纸,眼底青黑,霜白的唇角隐隐有一丝血痕。
“我遵奉皇命,何错之有?
我为父报仇,何错之有?”
孝瑜回身,步步走到孝瓘跟前,俯身在他耳边,质问道:“你眼里只有东柏血案,就没有兄弟们的命吗?”
“延宗在酒席上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兄长是不是只把我们当做棋子?”他轻声一笑,神情甚为凄楚,“事情败露,大兄竟连我都不肯放过……”
“四弟!”孝琬斥责了一声,孝瑜闻之,却如烈焰烹油,一把拎起孝瓘的脖领,一拳拳狠狠落在他脸上、身上,直到他再遭受不住,猛地喷了一口鲜血,孝瑜才愕然住了手,将他抛在一旁。
清操早被这狂风之势吓到,她也不顾身份,一把抱了孝瑜的腿,哭道:“无论四郎所犯何过,请大兄看在旧年的兄弟之情,饶他性命……”
孝瑜见他吐血,骤然冷静,再加上这哭天抹泪的女子,心中虽气,却也无法再下狠手,只道:“这条路是我替兄弟们选的,我只会尽我所能护你们周全!”
孝瓘勉力支起身子,尚未开口,又先呕出一口鲜血,“大兄……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也许那条路是错的……”
最后几个字几为气声,清操连忙扑到他身边,发现他气若游丝,业已昏迷过去。
“哎!”孝瑜重重叹了口气,“半个多月了,断断续续也不见好,去给他找个大夫好好瞧瞧!”
孝瑜丢下这么一句,拔腿走出门去。
孝琬唤过尉相愿,二人齐力将孝瓘拖抱到榻上,又命他速去请太医。
清操这才发现孝瓘的寝衣血渍斑斑。
她含泪解了衣带,方见他胸前缠裹的绢帛早被鲜血浸透了。
“究竟出了何事?他怎么伤成这样?”
“朝堂上的事,你不知道才好……”孝琬话才说一半,却哪里受得了清操盈盈而动的泪眼,叹了口气道,“九叔与大兄欲拥立济南王,遣人佯装刺客将其劫走,谁料四弟拼了性命,硬是将他送到了晋阳交与至尊……现下至尊对四弟颇为器重,时常召他入崇德殿参议政务,他的伤也因此而迟迟难愈……”
清操听后一惊,大兄孝瑜自幼与长广王高湛一起长大,情感甚笃,现下长广王欲谋帝位,大兄自然助他,但孝瓘又得至尊信赖,夹在他们中间,实是凶险异常。
她只得圆滑回道:“四郎一向敬重大兄,许是有别的缘由吧……”
孝琬神情有些为难,嗖了嗖嗓子道:“那个元猗……元氏曾与他说过,东柏血案乃济南王一手促成。”
清操看了眼病榻上的孝瓘,才抹净的泪水又聚起来,孝琬递了块帕子,道:“你……擦一擦吧……”
清操接过帕子,却只用手背抹了眼泪。
她站起身,把那帕子浸过温水,拧至半干,一点点拭净孝瓘脸颊及脖颈处的残血。
金创医来得倒是不慢,看了伤口,开了几副药,留下一名药童帮忙,便自离开。
药童上前用剪刀绞了染血的绢帛,因天气炎热,伤口化脓感染,加之方才溢出的稠血,竟连绢帛都取不下来。
药童稍在手上加些力道,孝瓘随之极痛苦的蹙了蹙眉,口中发出低低的呻/吟之声。
“你先去研药吧。”清操打发了那孩子,自己则拿了过火的剪刀,用刀尖一丝丝的挑拨绢帛上的经纬。
“你行吗?还是让药童来吧……”孝琬在旁看得心惊。
“药童哪知轻重?撕下一块皮的都有。”
孝琬哧哧一笑,“说得好像你换过金疮药似的。”
“怎么没换过?那年晋阳待诏,失手打碎佛珠,被太后笞责三十,险些没命……”
“为他?”孝琬看了眼孝瓘。
清操带泪一笑,却正迎上孝瓘微启的双目。
她望着他的眼睛,轻弹开眼尾的泪珠,缓缓吐了两个字:“不是。”
孝瓘的眉心一颦,“嘶”了一声。
“对……对不起……是不是弄疼你了?”
“没事。”他的声音低弱而沙哑。
“那你再忍一忍。”她边说边在伤口上撒了药粉,又在上面轻轻的呼着凉气,“马上就好了。”
孝琬面露窘色,伸手探了探孝瓘的额头,“你好生将养,愚兄先告辞了。”
孝瓘欲起身相送,却被清操按了。
片刻,孝琬又折回来,从袖中取出一股玉钗,对孝瓘道:“险些忘了,元氏托家家带的信中还有这股钗子,落在箱底了,家家特意嘱我给你带过来。”
孝瓘颤抖着接过那半股钗,确是猗猗许他来世相认的信物。
“此物何处而来?还有……你刚说……什么信?”
“你……没收到吗?”孝琬干笑着,旋即看了眼清操。
莫非清操没有把信交给孝瓘?
可清操乃是明媒正娶的兰陵王妃,元猗猗不过是抢来的“窃妻”,且婚约早不作数,出身高门,谙熟礼数的清操怎会因妒而瞒下那封信?
孝琬心里这般想着——
不过看眼下情形,不禁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正想遮掩几句,却听清操坦然言道:
“那日我去花佛堂探望家家,她嘱我带封信给你。你那时远在河南,后来太乐署匆匆话别,我本想提一提来着,可又一转念,那信并未带在身边,所以当时就没说出口……信我已带来晋阳,待会儿取来你看吧。”
孝瓘揉捏着手中的青雀钗,口中只道:“并不急在此一时。”
清操见他神情困倦,拉了薄衾与他盖上,与孝琬一同出了房门。
送走孝琬,她自去看药。
待药煎好,她呈了药盘重又回来。
清操知他一向浅眠,便蹑手蹑脚的来到床前,却发现他速速闭了眼去。
她将托盘放在矮几上,转身出去取来半钵热水,将药碗放在钵中。
幽幽自语道:“睁着眼睛睡觉,你是鱼吗?”③
孝瓘睁开眼,怔了一怔,颇为窘道:“我是前些日睡得多了……”
清操从袖中取出信,放在薄衾上,欲返身往外走。
“清操……”孝瓘唤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她晦暗不明的脸色,问道,“你去哪里?”
“白日赶路倦了,先去睡一会儿。”
“我……我有些饿了……”
清操轻叹口气,遂点头道:“我去做碗菱芰米粥吧……”。
临出门前,她特意拨亮床头的那盏青瓷灯。
孝瓘嘴边才吐了半个“谢”字,就被清操径直堵了回去,“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清操命人去厨下寻了菱芰、粳米,和在一起放在红泥炉上烹煮,时候长了,心头的那股无名火也渐渐熄了。
他与她不过是夫妻,相敬如宾地过完一生,便是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了;何况他早就说过,给不了她太多——而今她又在气什么呢?
眼瞅着那粥熟了,她盛在碗中,仔细着端回內寝。
甫一进门,只见床边一滩刺目鲜血,她心神慌乱,疾步奔到近前——孝瓘双目紧闭,脸色白如素缟,唇角一抹残血格外刺目。
“四郎!”清操扑倒在床边,用力晃了晃孝瓘的肩膀,见他毫无知觉,便又奔出门去求救。
尉相愿紧随清操走进房门,瞧见眼前的情形也是吓了一跳。
“王妃莫急,我这就去请医官!”
太医署遣了另一名专司内腑的太医过来,速速诊脉,开了方子。
可到了夜里,孝瓘非但未醒,还发起了高烧,烧到第二天夜里,又牵引出腹痛呕吐的旧疾,莫说药汁,连口水都喝不进了。
清操如坐针毡,整日想着药石之事。
尉相愿谏言道:“殿下的病恐还是要马常侍来看看。”
“马常侍?”
尉相愿点点头:“便是旧年霸府的神医马嗣明。殿下幼年心疾,全赖这位马神医的照料。传闻他能切断出病人一年内的生死,更有许多妙手回春的良药,只不过早已升任散骑常侍,专门侍从天子了。”
“好,我这就去禀明长兄,看能不能请来这位马神医。”
清操走后,尉相愿端了药碗来到床边,发现孝瓘竟已睁了眼,只是他的目光迷离,似乎并不能感应周遭的光线。
“殿下……”尉相愿伸手在孝瓘面前晃了晃。
孝瓘的目光流转,随着他的手望向他,尉相愿确定孝瓘已然清醒,禁不住喜极而泣,他伸手想扶他起来,“殿下,先把药喝了吧。”
孝瓘蹙眉推开药碗,虚声道:“你先帮我笼个火盆来。”
“这天还不至于笼火吧……殿下觉得冷?”
“速去。”孝瓘不耐烦摆摆手。
“你都这样了,还嫌我嘴碎?”尉相愿将薪炭放进铜盆中,又取出火石将其引燃,“可哪次我说得没道理?殿下若真是冷,加床被子就是,这火盆的烟多呛啊!再说,屋里本就够闷的了……”
他见孝瓘倾了身子,将一封书信丢进火中,才住了嘴——原来他笼火并不是怕冷。
“这信……”
孝瓘撑着床沿,低头不语,待那信化作灰烬,又从枕下取出一股钗子,颤颤的擎在熊熊火苗之上。
尉相愿看那钗子眼熟,才刚想起另外的一半是他在肆州荒村亲手随葬给了元氏,就见孝瓘指尖一松,钗子“嘡啷”一声坠入了火盆。
“殿下……这不是……”尉相愿想要阻拦,只见孝瓘红了眼圈,背身呛咳起来。
“咳咳咳……”孝瓘对尉相愿摆了摆手,“把火盆拿出去吧……”
尉相愿叹了口气,赶忙把盆端到院中,扑熄了火,在一片黑灰中翻出钗子,上好的玉质经火一炼,变得极脆,相愿这一碰,便碎作几块,再不复原来的形状。
清操才出宫门,却见孝瑜和孝琬迎面而来,身后紧跟一位手提药箱的老者。
清操与二王见了礼。
“四弟怎么样了?”孝瑜面色幽沉,眉头深锁。
清操红着眼圈摇了摇头,“病势忽然沉重,自昨天起便昏迷不醒,妾正欲去寻兄长,请马常侍来救命!”
孝瑜指了指身后的老者,“这位便是马常侍。”
清操听罢,心下略安,三人疾步往绿竹院去,孝瑜边走边叹气道:“此事是我不妥,原应待他伤彻底好了,再与他细细分辩是非曲直。”
此时绿竹院内已乱作一团,尉相愿正抓着一个苍头大声斥问:“瞧见殿下了吗?”
清操与二王走进院落,见状问道:“尉相愿,出了什么事?”
尉相愿回道:“殿下烧了一封信,还有……”他瞥了一眼清操,“一股青雀钗……然后,命我出去处理火盆,可我再回去时,却发现殿下不见了……”
“刚……刚才确实有个人出来,仿佛是殿下,抢了我的马……”苍头接着道。
“你连殿下都不认得了?什么叫仿佛?”尉相愿转头吼道。
苍头为难解释道:“小奴所见的殿下惯是鲜衣怒马的模样,他这寝衣赤脚,发髻蓬乱的冲出来,换作将军也未必识得。”
尉相愿将他推到一旁,冷哼了一声:“分明是你眼拙渎职,他扮作小娘本将军也认得出!殿下往那里去了?”
“那边——”苍头指了指静湖的方向。
一行人手执火把,围着静湖找了许久,终在湖边已被砍了的那棵桂树处,找到了苍头丢失的马。
再往前看,木槿花瓣铺满的小径上,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清操止了众人的脚步,独自走过去,蹲在那身影旁边。
他背身跪在那儿,低着头,脸陷在黑夜里,仅有下巴完美的曲线被明月勾勒出来,莹莹亮亮的,涎着潋滟的水光。
清操抚上他的肩膀,瘦硬的肩头在她指下轻轻颤抖。
他感受到她指尖的温柔,侧了脸看向她——薄薄的眼帘与尖尖的鼻头都泛着红晕。深邃的眼眸盛不住盈满的泪水,大颗大颗的滑落下来。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光景。
她恍然想起,他听闻湖畔桂树凋敝而微红的眼圈,想起那张被泪水浸得皱巴巴的《绿衣》诗笺……她知道,只有那个女人才能得他的泪,也只有那个女人才能入他的心——她一直都知道。
清操涩涩地弯了弯嘴角,轻声问道:“四郎,你来这里做什么?”
孝瓘茫然望着她,仿佛不认识一般,却一把将她拥在怀中,一股温/湿的气流/揉/腻在她颈间,耳边传来那强自压抑的抽泣之声。
“四郎,我是清操……”她拍了拍他的脊背,轻声提醒着。
见他没有答话,又安抚道:“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孝瓘恍然清醒了,他草草抹了脸,果决地摇了摇头,“不!我不能回去!”
“马呢?我的马呢?”他艰难的站起身,四下找寻那匹马。
“你要去哪里?”清操扶持着他即将倾颓的身子。
“那里……”他指了指宫门的方向,脚步也随着向那个方向移动。
可他刚走出几步路,清操只觉手腕一重,孝瓘已如秋日落叶一般,无声地滑落下去……
“四郎……”清操根本无法承受他颓然而倒的重量。
远处观望的尉相愿赶忙率领苍头、侍卫围拢过去。
他一把拽起孝瓘,众人合力,将孝瓘放在他背上,一路小跑地回了绿竹院。
孝瓘重被安置在床榻之上。
马嗣明闭目诊了许久的脉,又取出九针刺穴。
二王与清操皆候于殿外,如坐针毡,见马嗣明出来拟药方,才上前急问。
马嗣明行了礼,缓声安慰道:“臣已尽力救治,殿下与王妃略可宽心,每日按方服药即可。只不过……”他话锋一转,“臣观四殿下的脉象,总觉得有些蹊跷……”
“如何蹊跷?”清操听闻,心头一紧。
“殿下近日是否有腹痛呕吐之状?”
清操马上点头,“确有此状。”
“四殿下自小是臣来看护,对他的脉象很熟悉,为左寸代,后经臣调治,已趋平和康健;然今日诊脉,竟又现代脉,与他幼年时不同,此番为左关代,王妃又言有腹痛呕吐之状……”
他说着微微叹了口气,清操立马察觉到了,“可是有什么不好吗?”
马嗣明轻捻长须,神情悯然,道:“王妃不用太过忧心,待殿下伤愈后再看看,他身受重伤,也有可能呈现如此危殆的脉象。”
马嗣明收拾医箱告辞,孝瑜和孝琬将他亲自送出门外。
清操来到孝瓘床边,见他眼睑频动,似是醒了,清操轻唤了他,他果然睁开眼。
哑着嗓子,依旧是晕厥前的那句:“我的马呢?把马牵过来……”
“你要骑马去哪里?”
“我……”他望着清操,“我要去崇德殿把道人救出来……否则我会良心不安的……”
清操未想到是这个答案,“可你刚不还说,也许大兄选的路是错的吗?”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待在陛下身边……我,我可以把他送到宣训殿,太后定会护他周全……”
话音刚落,孝瑜和孝琬已返身回来——
孝瑜重重叹口气,沉声道:“孝瓘,一切都太晚了,道人已于昨晚病卒了。”
孝瓘怔怔地望着孝瑜。
“你说说吧,究竟发生了什么?”孝瑜坐在榻边的胡床上。
孝瓘惨然一笑,清白的面容上更添了几分憔悴,“东柏血案并非二叔与道人策划,是我……误信了谗言。”
孝瑜与孝琬听罢一惊,问道:“你如何得知?”
“猗……元氏在高阳王府时,将一封书信转托家家,信中说她为报丧家辱国的大恨,甘心受人驱遣。当年正是她将慕容冲的故事讲与兰京,而今她又去九原城说服我弃主献城……”
孝瓘言道此处,只觉眼前为阵阵水雾所蒙……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冰冷的雨夜,那个他深爱入髓的女子,将匕首插入她自己的胸膛,临终凿凿之言,犹在耳畔……
在这场精心编制的骗局里,最可嘲笑的正是他们的爱情,那不过是她挥向这浑噩世道的一柄利刃,而他却一直将其视作珍宝,安藏在最柔软的心底……
“她为何要将真相写在信里告知于你?”
孝瓘闭了眼,回想起那封信的结尾——虽只看了一遍,却再也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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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的内容:
“若你能看到此信,说明我们之前的情意,连同我的性命,都不足以使你弃城投降——以我对你的了解,大抵可以揣测,这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事实上,是我受人驱遣,将慕容冲的故事讲与兰京,他不堪其辱而砍杀了你的父王。我因这份愧疚,不敢奢望与你能有任何未来。及至你斩我兄长首级,又以性命来说服我,让我误以为我们也许可以两厢扯平,各不相欠;也许可以抛却国仇家恨而携手浪迹天涯……然而,现实再次破碎了这场美梦。
我不愿去回忆高阳王府中发生的一切,但所有的细节却似魔鬼般随形左右……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只能与命运堵上这一场!纵使血肉碾碎成泥,单凭我满腔的仇怨,我也不会放弃!
我知你并非不爱我,只是相较肆州,我是可以舍弃的那一个;同样,我利用你,欺骗你,也并非我不爱你,而是相较复仇,你亦是可以舍弃的那一个。既若如此,执此绝笔,我唯一言以赠:
你我之间,缘起则聚,缘灭则散,勿恨、勿念。”
他睁开眼,清明的视线再次变得模糊不堪,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他试着往外咳一咳,口中便溢满了血腥之气,他勉尽全力才压抑下去。
他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轻声言道:“但求一圆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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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祟乱(1)
送走了孝瑜与孝琬, 清操回到孝瓘身边,见他仍有些出神。
她一句话也未说,只伸手探了探他额头, 发觉燥热无汗, 遂将一块沁凉的帕子交在他手中。
他接过帕子。
“谢”字已到嘴边,忽想起她说过的“举手之劳, 何足挂齿”, 遂生生咽了回去。
只道:“你明日不是还要去宣训殿吗?快早些去睡吧……”
清操这才想起龟兹乐队的事, 但她心头烦乱, 并无心思理会那处的闲事。
孝瓘见她不动, 又道:“太后病重,你理应前去请安问候。更何况,你还需借此良机弥合此前郑门与太后的嫌隙……”
“殿下说的是。”
昏黄的烛光下, 她长睫微垂, 敛了眸光, 起身出了内寝。
孝瓘望着她的背影, 轻声叹了口气。
夜漏未尽,清操便已起身梳洗, 而后匆匆忙忙的带着龟兹乐队赶到宣训殿外, 待候太后的召见。
谁知这一等竟是整整一天,掌灯时分, 才从殿内传出太后懿旨, 命乐伶们进去演奏。
清操站得腰酸背痛。
她一面督促伶人们收整仪容,拿好器乐,一面四下找寻译官痴巧, 可前前后后都找遍了,就是不见那女子的身影。
此时, 内监已催促了几次,清操只得硬着头皮先行进了殿。
太后娄氏恹恹的斜倚隐囊,看来确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她眯着眼睛看了清操好一会儿,才呵呵笑道:“瞧我这老眼昏花的,竟未看出是你来。你是来给我这老太婆奏胡笳曲的吗?”
她的样子像极了一位和蔼可亲的太婆婆在打趣孙儿媳妇,仿佛她从来没有赏赐过那壶剧毒的柳叶桃酒。
清操定定的回看她一时,裣衽为礼答道:“太后说笑,妾身并不会奏胡笳曲。您若有兴致,倒可听听这几位龟兹乐师的演奏。”
娄氏笑而敛目,示意他们可以开始。
伶人们奏了他们最拿手的《婆伽儿》和《小天》。
太后闭着眼,打着节拍,看似颇为受用,待结束时,先赏了百匹绢帛,又将他们留在晋阳的乐署。
伶人们自是兴高采烈地谢恩领赏去了。
娄氏却拉了清操坐在榻边,问道:“我听说四郎来晋阳的路上遇到了刺客,伤得还不轻,你可去看过他吗?伤势打不打紧?”
娄氏的声音柔和,神情甚为关切。
清操微红了脸道:“妾身已去探望过殿下,确是有些皮外伤,幸得太医及时诊治,想来应是没有大碍。太后也是才刚病愈,宜当珍重凤体,待他伤好了,定携他与太后请安。”
娄氏拍了拍她的手背,温言笑道:“让他好生养着吧。他此番立了大功,皇帝必将委以重任,没个好身体,又如何领受呢?”
清操干笑了几声,并没有接话。
娄氏的眼睛亮了亮,“难道不是他将济南王送入晋阳的?”
“妾乃内眷,对外面的事并不太清楚……”她的目光已变得闪烁不定。
“本宫也不预外事,说得也不过是这棠棣之情。” 娄氏哂然一笑,“四郎知道上进是好的,但他必须走正路!古今自作聪明的人不少,但能得个好结果的却是不多。郑妇,你听懂了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清操还怎能假装听不懂弦外之音?
她斟酌许久,交代了实情:“妾身听说,这件差事是至尊交代的。”
娄太后的神色一变,倏然放开清操的手,“当真?”
清操点了点头。
“你先去吧,今夜便宿在绿竹院,方便照顾四郎。”
清操拭了拭额间的汗珠,草草谢了恩,垫歩退出了宣训殿。
又是一年酷暑,长广王府中的小婢们仍在尽心竭力的驱赶那些落在桑树上的鸮鸟。
长广王妃胡氏仅着一件纱衣,内里的绰约早已勾不起高湛半点兴趣——那男人只管对着珠帘皱眉发呆。
意兴索然的胡氏敛了敛胸口的衣襟,嗔道:“一直觉得高孝瑜办事还算稳妥,怎么会把攸关性命大事交给他那一根筋的四弟?……”
“传闻押送高殷的差事是老六钦点的高长恭,孝瑜也是没有办法。”
高湛瞥了一眼胡氏,胡氏瘪了瘪嘴。
“哎呦,大王怎么还护起短来……既有此传闻,高孝瑜便更该提防他那四弟不是我们这边的人,理当在半路一并截杀才是,怎可将计划悉数告知?”
“你这毒妇……”边说边伸指捏了捏胡氏的脸蛋,“你怎知我未派人截杀?”
“哦?”胡氏就势握住高湛的手,“看来是妾低估了大王谋略?”
高湛叹了口气,“我确曾派人前去截杀,只是没想到那高长恭武艺如此之高,数百人竟未能得手!”
这时,侍者忽自门外进来,呈进了一封书信,高湛看了看信皮,道:“是孝瑜才遣人送来的。”
说完,细细看了,又传与胡氏。
胡氏看罢惊讶道:“竟是孝瑜命其四弟阻止救援,将高殷径直送往晋阳的?”
高湛点了点头,“孝瑜说的对,以邺城而抗晋阳,实在是以卵击石,不如另辟蹊径……”
“什么蹊径?”
高湛故作高深的抻了抻嘴角,“你没看孝瑜说,他已找人卜算过,依卦象上说‘国有大凶,吾静则吉’,那么,咱不妨再等一等?”
清操离开宣训殿,已过了禁中上锁的时辰,导引的宫婢说龟兹的乐伶们早已被安排入了乐署,她只管遵懿旨往绿竹院便是。
清操想着既有太后令牌,便无需出宫,直接沿着太液池穿行到南宫的静湖即可,遂命随行的婢女点着宫灯从侧门出发了。
夜色笼罩下的大明宫像一头困在牢笼中的巨大猛兽,楼台上悬挂的宫灯是它无处不在的眼目,永巷中呼啸的风声是它闷哽在喉的吟嚎。
清操瑟缩着肩膀,紧随那前行婢女点起的一盏微茫。
突然,幽沉的黑暗里传来“哒哒”的脚步声,那是木屐踩在青石上发出的声响。
清操愕然停了脚步,太后尚胡俗,即便是汉臣,从来都是窄衣胡靴,谁也没胆子在大明宫中展现所谓的魏晋风骨。
一条长长的人影映在萤尾般烛火中,那人宽衣松带,袒露出大腹,长垂的直发将面容遮去了大半。
“你……你是……”婢女执灯的手颤个不停,萤火便跟着摆动起来,忽明忽暗间,清操看到那人伸出血红的手,将长发捋在耳后,露出一只黄金做的眼球!
“啊!”婢女惊呼倒地,“杨……杨……杨尚
书!”
火光随之倾灭,黑暗骤然袭满了周身……
鬼祟乱(2)
“杨……杨……杨尚书!”婢女惊呼倒地, 火光随之倾灭,黑暗骤然袭满周身,清操怕到了极点。
她勉力屏住呼吸, 睁大眼睛搜寻那人, 此时耳畔隐有木屐在地面上“嘶嘶”拖拉的声音,清操缓缓退离开去, 只闻那声音稍远些, 她便不顾风仪的大步狂奔起来。
如此不辨方向的不知跑了多久, 清操只觉得筋疲力尽, 她才找了间门廊缓落下来, 抹了抹湿/粘的脸颊,亦分不清汗水还是眼泪。
她抬头望着青黑的天幕,乌云遮月, 又无半点星辰。
清操渐渐平缓了喘息, 心神也跟着清明起来——她回头看了看门廊上所悬的匾额, 只上面三个鎏金大字——中山宫。
中山宫隶属长秋寺, 乃是掌管内廷簿帐的宫署。
清操知道,此处早已远离宫门, 仅凭远处楼台上的宫灯, 想要走出这偌大的晋阳殿,绝无半分可能。
不若在此地挨上半宿, 待东方现白, 再寻路去绿竹院吧。
清操这般打定了主意,那根紧绷的心弦终是舒缓下去。
漫天的困意向她袭来……
她只觉得身如飞絮,飘然就往周公那里去了。
岂料还未见到周公, 就生生被一声凄厉的哀嚎拉回到现实中。
清操惊醒。
她站起身,揉了揉睡眼, 想努力辨视。
她往那哀嚎之声的方向望去,脚下不敢挪动分毫。
正自心惊胆寒间,有个蚊吟般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请问……是……兰陵王妃吗?”。
清操吓得一哆嗦,回头看,见敞开的劵门边站着一名胡服女子,手中执着一盏佛前酥油灯。
“痴……痴巧?!”
——正是清操引导的那支龟兹乐队中的译者痴巧。
“我的天!这么长时间,你到底去哪里了?我一直都在找你!整个龟兹乐队都在找你!”
痴巧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昨晚吃坏了肚子,面圣之前疼得实在受不了,我怕殿前失仪,便想找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先行解决了,谁料这宫殿这般大,我苦寻至今,仍不得出路……”
清操气恼道:“你能躲藏至今未被戍卫发现,属实命大!你知你这私闯禁宫的罪名,亦累我有性命之虞吗?”
痴巧吓得跪伏在地,哭道:“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对不住王妃……求王妃领我出去吧!”
“我并不熟谙此间的道路。若非如此,也不会深更半夜在这里担惊受怕了……”清操叹了口气,“更何况此时宫门已闭,我们是万万出不去的,待明日,我遣人送你去晋阳乐署吧。”
“不回馆驿吗?”
“太后很喜欢胡笳曲,不但给了赏赐,还将乐伶们安置在了晋阳乐署。”
痴巧咧嘴一笑,看来也甚欢喜。
正交谈间,方才那声哀嚎再一次响起,清操与痴巧俱吓了一大跳。
“这是何声响?”痴巧问道。
“不知道……”清操摇摇头。
这时,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清操忙将痴巧推进劵门里,自己也在门后避了。
过了好一会儿,清操从门缝里瞧见一队内廷戍卫军,行色匆匆地走了过去。
又一刻,青石路上走来大批侲子(注:驱鬼的童子),他们身着赤布裤褶,手执鞞角,中间簇拥着一位方相氏。方相氏亦是玄衣硃裳,熊皮蒙首,执戈扬楯。再后面则是头戴毛角,扮作穷奇、祖明等“神兽”的大批巫士。①
“他们是在驱鬼吧?”痴巧悄声问。
清操回想昨夜的经历,想来宫中不止一人见到了“杨愔”……
正在清操思忖间,那些侲子去而复返,前面的执炬,后面的提桶。
他们走到每一券门处,便用瓢魁舀了桶中的滚油四处洒泼。
清操眼见他们走过来,正不知何处躲闪,却听脚步声响,有人朗声道:“后面的巷中有佛堂,妖眚不匿,你们必不过去了。”
侲子们未再往前走,纷纷去别处洒油了。
清操长吁口气,谁料藏身处已被那人发现,她抬头一看,竟是河间王高孝琬。
他手提宫灯,身着绯色朝服,头戴远游三梁冠,腰配玄玉,目光却很柔和,全然没有平日的矜傲。
“你……你为何在这里?”他问道。
清操注意到他并未予自己任何称呼,边行礼边着意提点道:“河间王。”
孝琬笑了笑,称了声:“四王妃。”
清操这才解释:“妾身引导龟兹乐队为太后演奏,不料夜黑迷路,为免犯禁,只待天明再往南宫。如今宫门已闭,河间王在此也颇为不妥吧?”
孝琬叹了口气,道:“至尊今夜行禳厌之事,急诏王公陪列欲观,河间王府就在大明宫之外,所以我来得早了些。话说你胆子也是忒大,夜闯禁宫便是死罪,何况你还带着……”他说着看了一眼痴巧。
“太后本赐了令牌给我的,准我从池苑穿行过去……只是方才跑得急,令牌落在携灯宫婢身上了……”
“跑得急?”孝琬勾了勾嘴角——这的确不应是高门淑女的行径。
清操露出为难的神色,却也不便说明原因。
“你既无令牌,便不可从池苑那里穿行,现宫门已开,你若不识路,我便将你们送出去吧?”
“如此甚好,妾身谢过河间王。”
孝琬在前提着宫灯,引她们往宫门处行。
清操离开后,孝瓘便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他一时不知是真是梦,亦不知身在何处。
不过很快,周身的剧痛唤醒了记忆,那封他仅读过一次,便付之一炬的绝笔信,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字字泣血,字字诛心。
他顿时觉得一阵昏沉,心头烦恶难忍,禁不住扶在床头干呕起来。
外间的尉相愿听得了动静,赶忙举着明烛走进来。
他先扶撑起孝瓘,又从几案上取了清水让他漱口。
孝瓘推却了杯盏,他已许久没有进食,确也未曾吐出什么,兼之脘腹绞痛,实在无力久持,只得靠回隐囊上垂目歇息。
“殿下饿不饿?我令厨下煮些菜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