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祟乱(3)
“殿下饿不饿?我令厨下煮些菜粥可好?”
孝瓘开了条眼缝, 瞥见案几上的菱芰米粥,虚声道:“不用那么麻烦,把那碗热热便好。”
尉相愿随着孝瓘的目光望了一眼几案。
“这是前日的粥了……”他过去扇着手闻了闻, “都馊了……他们见殿下昏迷未醒, 也不敢进来收拾。”
“前日?”孝瓘听后一惊,起身问道, “我睡了多久了?”
“自王妃走后, 有一天一夜了。”尉相愿挠了挠后脑勺, 也不知他是否还记得静湖寻马的事, 只得加了时间限定。
他见孝瓘神情果然有些迷茫, 又笑道:“殿下睡得很安详,就安详得有些怕人,我每隔一个时辰就进来摸下鼻息。”
孝瓘白了他一眼, 问道:“王妃到现在还没回来吗?”
尉相愿摇了摇头。
“宫中也没有传出太后留宿她的消息?”
尉相愿又摇了摇头。
孝瓘搓了搓手掌, 便要起身, 尉相愿刚想问他要做什么, 有名侍从在门口禀道:“殿下,宫中谒者至。”
孝瓘心中一紧, 怕是清操在宫中遇到了什么变故?
待孝瓘穿戴整齐, 在尉相愿的搀扶下聆闻圣训,出乎意料地, 只得到至尊的一道口谕:“今夜内宫禳厌, 急诏王公陪列,朕命领军府抽调禁军戍卫内廷七殿。”
那谒者将右半兵符交在孝瓘手中,还颇为
和气的交代了天子嘱托, “至尊知殿下有伤在身,特准殿下毋用亲往, 遣功曹或司马去即可。”
孝瓘受了口谕和兵符,送走了谒者,转身对尉相愿道:“去将我的明光甲取来。”
尉相愿一怔,“圣谕不是说毋用亲往吗?再说……您这发着高烧,还一身伤,当真不要命了?”
孝瓘推了他一把,“让你去便去,废话这么多!”
尉相愿无奈,只得取来明光甲,往孝瓘身上穿,甲胄尚未披挂完,他已看到孝瓘鬓边细密的汗滴。
孝瓘瞥他,嗔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对了,把酒带上。”
孝瓘先去领军府点了三千兵马,分三面入大明宫,又分别在宣光门和宣德门留下戍守的禁军,再将主力汇聚到天子寝宫崇德殿前。
此时,侲子和方相士亦入宫中,煮油四洒,持炬烧逐,自各路宫巷涌至崇德殿。
“昨日邺城就有人传言,宫中看见先帝与杨愔一同西行了……没想到今日至尊和毛夫人就在宫中见着了!听说是有厉鬼骑在房脊上……”尉相愿道。
孝瓘抚剑四顾,惟见高啄的檐牙,以及倚在上面的一轮明月。
“乌云已散,皓月当空,怎容百鬼夜行?”他说完,看了看尉相愿,道,“此间兵力已部署完成,随我去宣训殿警戒吧。”
“宣训殿?”尉相愿颇为不解,忙提醒道,“殿下怕是忙糊涂了,宣训殿在后宫,非召不准入,更何况太后此刻也在崇德殿呀?”
“无妨,我们驻于永巷就好。”孝瓘边说边往宣训殿的方向走。
他走却又不好好走。
按说从他们所在的位置,穿过宣光门直走便至永巷;可孝瓘偏要绕远路,围着大明殿的围墙兜了好大一个圈。他身上带着伤,多走些路就喘息得很厉害,只得扶靠着墙,解下腰间的鹿皮酒袋,灌上满满一大口,再继续往前走。
尉相愿初时不解,直到瞧见拐弯处,闪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他才恍悟过来。
只是女子身边为她执灯的人,却是河间王孝琬。
尉相愿不敢作声,他偷偷瞄了一眼自家殿下——孝瓘正垂着眼帘,将酒袋掖回腰间。
尉相愿心想,此时总得说点什么,但他憋了半天,也就只憋出一个字:“走?……”
孝瓘这才抬起头,他表情出奇的平静,拍了拍尉相愿的肩膀,应了声:“走。”
尉相愿朝着那二人走,走了几步才发现孝瓘并未跟上来。
他回头一望,却见孝瓘的背影。
孝瓘正朝与二人相反的方向——崇德殿走去。
尉相愿跺了跺脚,转身追了上去。
崇德殿前的广场上,巫傩鼓噪,方相氏则与十二兽儛戏。王公贵族络绎而至,围拢在旁,时而窃窃私语。
天子高演坐在御座之上,脸色苍白憔悴。太后病重,他在晋阳的这些时日一直在宣训殿侍疾。近段时间,他的精神突然变得十分恍惚。以前他总是担心二兄会加害自己,可当他自己坐上御座,本以为会变得安全,然而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孤寂,反而加重了他的恐惧——他觉得身边任何人都可能加害于他——直至此刻,他终于理解了二兄的癫狂与残暴。
眼下最不能令他放心的,正是他曾经最亲密的兄弟——九王高湛。
早先就有谣谶说:“中兴寺内白凫翁,四方侧听声雍雍,道人闻之夜打钟。”①
北城的丞相府正是原来的中兴寺,凫翁即雄鸡,暗和了九王的小字,道人便是废帝的小名。
果然不久,太史就上奏说邺城有天子气。
那股天子气绝非来自那汉妇的儿子高殷,而是九王——高演时常想,他若是处在九王的位置上,他会怎么做?他一定会借用乾明之变来讨伐他,而太后真若重病离世,晋阳也必会有一批勋贵倒戈。
所以,高演一面削弱九王在邺的兵权,一面决定把废帝高殷押至晋阳,然后亲自结果他的性命。至于押解高殷的人选,他试探了很多人,唯有长恭最为合适——他似乎对文宣与高殷怀有刻骨的仇恨。
他猜想,也许是源于东柏血案。
事实上,高演并不知东柏的真凶,只是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比如血案发生时,时任京畿大都督的二兄高洋就站在院外,却只往窗棂上射了一支羽箭——时过境迁,真相是什么都已不再重要。但那份埋藏在心底的仇恨,或可成为他最锋利的武器,这远比歃血为盟可靠许多。
站在高演身边服侍的女子,是孝瑜的家姬毛嫱。高演虽未见过“沉鱼”的毛嫱,但他自见到这名柔媚女子,就认为她当得起这个名字。
此刻,高演正紧紧抓着毛夫人的手,目光从这边的屋脊掠到那边的屋脊,最终凝视在那些方相与神兽上。
他只盼这鲜卑族古老的驱鬼仪式,能驱走他藏在心底的那只鬼……
鬼祟乱(4)(捉虫)
太后娄氏坐在高演身边, 冷冷的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并非不信鬼神,只是她这起伏跌宕的一生,看过太多人心的险恶, 她知道, 人比鬼可怕得多。
古老的部族总是迷信火,因为火可以驱散黑暗, 带来光明。
方相用火把点燃鼎中的油, 怦然而起的熊熊烈火, 焚出黑褐色的浓烟, 渺然腾于幽寂的苍穹, 高演空悬的心总算落下来一些。
然而下一刻,那浓烟如鬼魅的妖气一般,缓缓缠绕上孤洁的朗月, 圆润的边际被血色一点点吞噬……
人群的私语之声愈甚, 渐渐盖过了傩人的歌声, 舞者也俱停下来, 只盯着天上残缺半边的血月。
“天狗噬月,于君不吉!”终于, 有人高喊一声, “臣请陛下速避之!”
惊魂未定的高演望着下面说话的人,好半天才辨出, 是前些日自请去邺城重谱雅乐的著作郎祖珽。
左右王公这时也反应过来, 纷纷表示附议。
高演心神俱崩,他本是要禳厌驱鬼的,孰料恶鬼尚未净, 又迎来天狗噬月这样的大凶之兆。
难道上天真的要降下责罚吗?
他不信!
他晃晃悠悠的站起来,一把推开毛夫人的扶持, 对着下面的群僚,高声喊道:
“朕治天静地,钦若昊天,区区天狗,何须避哉?明日,明日朕将于墠场讲武!以镇恶鬼!”
在往崇德殿的路上,孝瓘和尉相愿同时看到了一个人影——白衣长发,兀然出现在幽暗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扎眼。
尉相愿才轻呼了一声“鬼”,孝瓘便一把捂了他的嘴;岂料对方耳力极强,闻声几步上了围墙。
“是……是杨尚书吗?”尉相愿舌头都有些不利索。
“身形不像。”孝瓘眼睛望着人影的方向,手提酒袋往嘴里猛灌了一口,然后把酒袋往尉相愿怀里一丢,深吸口气,亦翻上了围墙。
尉相愿拿着酒袋,追了几步,道:“殿……殿下,您……您的伤……行吗?”
……
“要……要不还是我去追?”
……
听见远处悠悠飘来一句,“速去调遣禁军!”
“哦!好!”他速速闭了嘴,果断地往宣光门去了。
孝琬将二人带至宣光门外,着人送痴巧归乐署,自己则仍旧手持着宫灯,与清操一道往南宫走。
清操扭头看了看孝琬,道:“前面就是绿竹院了,殿下快回去吧,切莫因妾身而耽误了正事。”
孝琬停了脚步,将宫灯交与清操,“静湖边的小径崎岖不平,你拿灯照着些,莫摔了跤。”
清操踯躅着,并未接灯,孝琬用灯柄触了清操的衣袖边沿,“拿着吧。”
清操不得不伸指扣了灯柄,二指相碰间,孝琬感到一阵冰凉。
“冷?”孝琬挑眉,问了一句。
清操笑道:“怎么会?天气这么热……”
孝琬停住了去解披风的手,点点头,转身往回去。
清操站在南宫门口,她身上一点都不冷,却还是手脚冰凉,瑟瑟发抖——“杨愔”的鬼影一遍遍在脑海中闪过,任她怎样也挥之不去。
南宫门上悬着两盏孤灯,灯下有一名打
盹的老监。
老监听见清操的脚步声,赶忙醒神,他先是望了望清操,又抬眼看了看孝琬远去的仪仗。
“是四王妃呀!怎么就您一个人?老奴去唤绿竹院的人来接您吧?”
“不用麻烦了,此去不远就是绿竹院。”清操这样说,眼睛还是暗暗往值房中窥,可惜只此老监一人,她也不便请他在静湖边引路了。
老监做了个引导的手势,还叮嘱道:“湖边湿滑,王妃慢走。”
清操只得一人走在静湖边的花/径上了。
湖面幽黯无光,仿佛匿着什么莫可言说的鬼物,偶有几声虫鸣,听在清操耳中亦如低回的咒语。
她这般走了不远的距离,突然,迎面跑来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人。
清操的惊叫尚未来得及出口,只听“哐啷”一声,似有个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到清操的脚边。
清操提裙躲开,前面的白影已纵身跃入湖中,掀起的浪花溅了清操一身水。
清操手中的宫灯也因着水而明灭不定,她正抖落着衣裙,前面又传来铁器坠地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噗通”一声,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她提灯往湖面上照,昏黄的灯火却只能照亮岸边的一小片光景,她沿着□□走了几步,光亮中映出几片银色的鳞甲,还有一把佩剑——
清操一眼认出那把剑,她大急望着湖面,喊了声:“四郎!——”
湖面沉默着,没有半点回应。
“四郎!四郎!——”她又叫了两声,正要转身去绿竹院中唤人,湖面上隐隐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似只蝌蚪般拖着个长长的黑尾,缓缓向岸边游来。
她双手抓起剑,对准岸边的一棵细竹猛砍,细竹轰然倒落,清操把竹子拖到岸边,可那湖中的黑点竟骤然消失了。
她已顾不得许多,将竹子一头推进水中,心里想着万一上来的是歹人,她须备着拔腿就跑。
又过了一会儿,竹杆的那头浮上一人,清操提灯照去,骇见一张布满黑发的白脸,浮沉间露了眉眼,弯眉广目,长得倒是不错,只是清操不认识。
她正欲将竹子彻底推进水里,那张脸被猛然按了下去,再浮上来的,却是孝瓘。
清操用力拉竹杆,孝瓘与那陌生人一同随竹杆漂浮过来。
眼见到了坡岸,二人伏滞,呛咳了片刻,便又缠斗起来。
清操回身找到佩剑,如砍竹般砍向那人,那人身上的白衣一下见了红,他抬起头,恶狠狠的望向清操,孝瓘纵身将他扑倒,一手扼住他的喉咙。另一只手反拧对方的手臂,艰难地坐起身,将对方翻扣过来,然后气息不继地对清操道:“咳咳……咳……帮……帮……我把……裤上的绳带解下来……”
清操看向他的腰,红了脸道:“这……解下来,你裤子可就……掉了呀……”
孝瓘无奈扯了扯嘴角:“我的说是……是膝盖上的。”
鬼祟乱(5)
孝瓘无奈扯了扯嘴角:“我的说是……是膝盖上的。”
“哦……”清操凑过去解了缚裤上的绳带, 将那人的双手绑紧,孝瓘提了提,遂将他丢落一旁, 自己则跪在地上剧咳起来。
脊梁隆起而形成的曲线, 伴着咳声而剧烈的颤抖,黏贴在身上的褶衣已渗出大片的血迹, 显然是这场激烈的打斗再次撕裂了创口。
清操看在眼里, 忙回身去翻甲胄, 好在里面裹了件披风, 她拾起来披在孝瓘身上, 又将他额前滴水的碎发别在耳后。
孝瓘的胸口犹如压了千金巨石,直咳得见了血,他才稍能喘上一口气, 歪坐在地上, 对清操道:“他就是那个鬼!”
他说着指了指被捆起来的那个人。
“待我歇一歇, 便将他交给至尊!”
“还有这个!”清操返回几步, 找到方才滚落到她脚边的东西。
那是半个空心铜球,边沿有很多胶, 粘在眼上, 远处瞧去恍似个金眸。
清操又看了看那人的手——红彤彤,黏糊糊, 不知是鸡血还是红泥。
就在这时, 远处的木曲栏发出“吱吱”的声响——
孝瑜和孝琬在两名携灯内侍的导引下向他们走过来,二人由远及近,目光始终凝在那只“鬼”上。
孝瑜走到孝瓘面前, 俯身蹲下,在他耳边轻声道:“四弟, 放了他,好不好?”
孝瓘凝眉,死死瞪着孝瑜,喘息道:“如果我说‘不行’呢?”
“他曾为父皇的库直,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他叫阿那肱。”
“他是在东柏血案中受伤的那个库直?”这倒令他有些惊讶——他早年听延宗提起过,却从未亲眼见过这个人。
孝瑜点了点头。
“可他现在……是长广王的人……”
“他不是。”孝瑜冷声道,“至少至尊追查下去,他只是文宣皇帝仪仗中一个武卫将军,后因懈守而被褫职。”
孝瓘裹紧了披风,对着大兄冷冷一笑,“河南王为何对一只‘鬼’的底细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亦是只‘鬼’?”
“你还有脸说?我这么做不都是为了你吗?”孝瑜挑起眉,怒道,“你执意把废帝送至晋阳,必然触怒你九叔,我不得不揽下所有,又平白给他们造出这么个‘鬼’来!你可知道,现下,我是提着脑袋在做这件事啊!”
“既知冒险,又为何要选长广王?”孝瓘盯着孝瑜的眼睛问。
“原因我早已跟你说过了。我与步落稽(注:高湛小名)同年出生,一起长大,我们名为叔侄,情如兄弟。当初诛杀杨愔时,至尊曾亲许他为皇太弟,践祚之后,却于昨冬立了高百年为太子,今年更欲夺了他在京畿的兵权,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逼入死地啊!就算我袖手旁观,以我与步落稽这样的关系,日后至尊怎肯信我?又怎肯信你们?”
言道此处,孝瑜顿了一顿,又道,“你或许是觉得至尊不信我,但是信你?这点为兄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不是,他只不过在利用你,利用你对高殷的仇恨罢了!”
“咳咳……咳……”孝瓘想张嘴,却是咳得透不过气,说不出话,孝瑜早已失了耐心,他回头给孝琬使了个眼色,孝琬便让一名内侍将“鬼”提领走。
眼见孝琬与内侍皆已离开,孝瑜的怒意未熄,又道:“除非你像你二兄那般,画画,养狗,淡泊名利,与世无争;否则你只能在我的安排下步步为营,建功立业。你现在还是年纪太小,不要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就忘恩负义背刺你的兄长!”
孝瓘熬过剧咳,缓缓抬起头,他的眸中黯然无光,只浅声答道:“父皇抱乐西归,大兄恩养照拂,此情永世不忘……”
孝瑜点了点头,转对清操道:“四郎重伤未愈,身体虚弱,这些日子你好生照料他,不要再出去折腾了。”
“妾身自当尽心,无需兄长挂怀。”清操冷声说完,行礼相送。
孝瑜却指了指身后的随从,“你等跟随兰陵王往绿竹院,戍卫他的安全——本王不准任何人打扰他养伤!”
孝瑜走后,孝瓘看了看立在曲栏边的那些侍从,轻“嗤”一笑,然后才挣扎着站起身。
他裤褶上淌着水,脚上未着鞋,在清操的搀扶下,踩着砾石土路,慢慢走回了绿竹院。
那些侍从手执火把,亦步亦趋的跟在他们身后,到了绿竹院也未进门,只留在门外驻守。
这番动静已把院中的内侍婢女全都惊醒,清操吩咐道:“殿下坠湖受了风寒,去烧些水来暖暖身子吧。”
见诸人仍在细索耳语,又道:“只做好分内之事便好,外面的事与尔等
无关。”
鬼祟乱(6)
青绿釉瓷灯将白纱帐内的水气晕染上温暖的色泽, 孝瓘仰面躺在铺了药草的汤杅中。
他的浓眉紧索,双目闭阖,俊挺的鼻梁下是苍白的唇线, 长发高高束起, 垂落在杅外,饱满的额头覆着凌乱的湿发, 凝炼出的水珠沿着颌骨绝美弧线流淌下来, “啪嗒啪嗒”滴落在水中。
清操隔着纱帐为他备好絺巾和木屐, 正欲转身出去, 却听孝瓘忽然开口问道:“不知你会如何谱这段曲……”
清操定了定, 方才明白他的意思,柔声道:“我不想记下来。”
“咳咳……”他咳了几声,问道, “为什么?”
“因为你一定不是如大兄所说的那般, 你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孝瓘浅笑了一声, 并没有接话。
“你若愿意说, 我便为你谱上一曲;你若不愿说,日后我明白了再补上这一段。我……”她停了停, “不想让你受委屈。”
“我不委屈。”孝瓘轻声道, “大兄没有说错,要想做事, 必先拥权, 他与九叔的关系,必被至尊所忌,不会委以重任;至于我等兄弟, 亦不会有锦绣前程。”
“四郎,倘使我在邺城就把那封信交给你, 是不是你就不会把废帝送至晋阳了?清操绞着裙上丝绦,红了眼圈,“这件事当真是我疏忽了,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很抱歉。”
“你不必自责。即使我看到那封信,我仍旧会把废帝带到晋阳,只不过,我会把他交给太后。”
“为什么?”清操不解。
“因为至尊是位好皇帝,他临位后,革除前弊,经谋宏远,他有能力给齐国的百姓带来安稳的生活。”
天狗玩味了月魄,终将它吐还给人间,无人知晓月亮的味道,唯见明月当空,清辉满地,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唯有高演,他包裹在层层重甲中,充满恐惧的望着渐渐消退的晨雾,以及从开裂的云霞间析出的万丈光芒,头上只觉得一阵阵的眩晕。
他知道自己身处讲武的墠场,可是他不懂为何天地翻转,日月倒悬。
他毅然催动□□的战马,想站到那些将士们面前,给他们讲兼并之策,讲逐鹿之心,讲鸿图霸业!
然而这一切,都随着一只兔子而烟消云散。
据天子说,月亮上奔来一只兔子惊了他的战马;
事实上,没人看到兔子,只看到演武场上,登基才满一载的齐国天子高演从他的战马上重重跌落。
大惊的侍从,七手八脚的把他抬回寝殿。
太医诊断说——陛下摔断了肋骨。
崇德殿中,重伤多日的皇帝而今已是奄奄一息。
高演强打精神,口述遗诏,中书监草草拟就,诵读核对:
“朕婴此暴疾,奄忽无逮。今嗣子冲眇,未闲政术,社稷业重,理归上德。右丞相、长广王湛,研机测化,体道居宗,人雄之望,海内瞻仰,同胞共气,家国所凭……”①
高演听罢,过了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你终究无法把这帝位传与百年……”不知何时,娄太后拄着拐杖,颤微微地走进大殿,坐在了御榻边。
高演看了眼母亲,自嘲似地咧开嘴角,又对中书监道:“你帮朕再给长广王多写一句话吧。”
中书监执着笔,等着高演开口,高演又是沉了好半天,才开口道:
“百年无罪,汝可乐处置之,勿学……前人……”
中书监皱眉写完,拿给高演再看,待他点头同意,才对太后行了礼,匆匆退了出去。
“勿学前人?”娄太后点了点拐杖,冷笑道,“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道人究竟在哪里了吗?”
高演收紧唇线,吐不出半句言语。
“呵——你不用骗我了,你杀了他,对不对?他若得活,你也不会让九郎‘勿学前人’了!”娄太后低头直视着高演,“我早就知道,他落在你手中,怎么可能活命呢?”
高演垂下眼帘,脑海中闪过济南王临死前那张扭曲变形的脸——正是他将高殷活活掐死的……
“是。”他轻轻吐出一个字。
“高演——”娄太后重重叹了口气,“你真是好糊涂啊!”
她说着,两行浑浊的泪自那双皴褶的老目中涌溢出来……
“你已取皇位,为何还要杀害道人?当年你二兄袭爵创国,我护文襄一脉。须知高氏儿郎,要靠自己的本领立一番功业,谁人又能抢走你的皇位?你不听我言,所害并非道人一个,更是所有有可能继承皇位的高氏子孙!自你高演开始,后面的人一定会倾轧杀戮,无止无休,无人可得善终啊!”
高演听得冷汗涔涔,哭道:“家家……自/杀害道人后,儿臣无一日得安寝……儿臣知错了……儿臣罪该万死……”
娄太后重重叹了一口气,她用拐杖撑起老迈的身体,“这话你不必同我说,我不过就是个希望儿孙和顺的寻常老妇,你自己去同你父皇谢罪吧……”
是与非(捉虫)
娄太后走后, 高演又召见了宗亲和要臣。
及到文襄诸子时,上谕要单独见孝瓘,孝瑜紧张地按住孝瓘的手, 在他耳边轻声道:“至尊已将大位传与长广王, 你万不要说错话!”
孝瓘望着大兄,挣开了他的手。
此时已近午夜, 重重帘幕之中, 高演形容枯槁地躺在那里, 与他一年前皇极践祚, 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两人。
孝瓘行了大礼, 高演却止了他的叩拜。
“长恭,记得前些日,朕曾与你讨论, 为何我大齐西征十载, 戎马不息, 却仍不能将关西吞并, 我以为是民非富且兵不强,不足以兼之, 你却说是战法的问题。那时朕太忙了, 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没时间听你细说, 现在总算得了闲,可容你细细禀明。”
孝瓘一怔,他万没想到皇帝会在顾托受遗之时, 提起这桩往事,他虽不明其意, 却还是答道:
“我们之前的打法皆胡骑之法,野战掳掠而不能固守城池,若改在平阳设置重镇,与西贼的蒲州相抗,筑造城垒,囤积粮草,一点点蚕食黄河以东的领土,必能困穷长安,从而打破整个战局的平衡。”①
“倘使长安出兵,我方又当如何应对?”
“长安以西,民疏城远,而我方却可从关内运送粮食。如果他们远来征战,我们只需以逸待劳,趁他们退兵之机,一举歼灭。”
高演听罢,满脸遗憾望着窗棂外的一小方夜空,许久才回过神,对孝瓘道:
“高长恭,你可知罪?”
孝瓘听罢一惊,赶忙跪落在床前,道:“臣惶恐。”
“你不该因私仇而将济南王送到晋阳。”
孝瓘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答对。
“这罪责须得你来担。朕以渎职罢免你中领军的职位,并杖三十,你可有怨言?”
“臣……臣不敢……”孝瓘双膝落地,对着高演行了叩拜大礼。
“你下去吧。”眼见孝瓘垫步渐渐退出寝殿,他又唤了一声,“长恭。”
见孝瓘驻了脚步,他才轻轻吐出口气,微微笑道:“若有一日,此策推行,荡平西虏,马踏长安,你莫忘了告诉阿叔一声啊!”
孝瓘喉头一紧,似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哽了半晌,竟哽得眼眶隐隐发热,他深吸一口气,提步走出了崇德殿。
孝瓘趴在牙床上,被两名内侍抬回了绿竹院。
清操见他鲜血淋漓的样子,自是吓了一跳,问他为何又受责罚,他扯了扯苍白无色的唇,虚声将圣旨转述了一遍。
清操初听时惊讶,听到最后也不禁红了眼窝。
“那日太后以言语相激,我不得不说出你携济南王入晋阳乃是遵从皇命。此后我一直担心,若有一日太后就此发难,至尊必会迁怒于你;没想到,他却对你如此爱惜,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
“而我……明知道真相,却什么都没有做……”
“四郎……”清操用绢帛蘸干他额上的汗滴,乌溜溜的眸子直望着他,“一边是如父的兄长,一边是家国的君王,这原本就是一道无比艰难的选题,无论你怎样解都是错,但换句话说,无论你怎样解也都没有错啊!”
孝瓘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是非对错,手握判笔的并非这局中的任何一人,而是后世的史官。倘使我此题做错,甘受命运反噬,此生不得善终……”
清操伸指掩了他的口,发热的眼窝变得酸痛,视线也模糊起来。
孝瓘推开了她的手指,曳起绢帛的一角抹了她的眼尾,“错者为罪臣,于社稷百姓,万死难赎。”
这时,耳畔钟声大作,院外有人大声哭嚎:“山陵崩!山陵崩!——”
晋阳几乎每一个冬天都会下雪,而每一场雪都给本就混乱的大齐朝堂平添上一分寒意。
为了平息混乱,在高演崩世当日,丞相斛律金便手执遗诏,敦劝高湛登临帝位,但高湛表现得极为谦逊,斛律金奏请三次,他才不情不愿的坐上御座。
他的手指有些微微发颤,但他的嘴角却在隐隐上扬。
雪并没有停。
皇后步六孤氏身着斩衰,眼望着殿门外如鹅毛般纷落的雪片。她的身后是大行皇帝的梓宫,她的面前,是大行皇帝最宠爱的夫人毛嫱。
“天气寒冷,妹妹喝一斝素酒暖暖身吧。”
步六孤氏说着,从梓宫前的莲花香案上捻起两只盛满乳白色米酒的青铜斝,将其中一只递给了毛夫人。
毛嫱战战兢兢地接过来,看了看皇后,又望了望酒,道:“此斝为祭祀的礼器,奴婢卑贱,不配使用。”
步六孤氏转过身,落膝于梓宫前。
“你常与至尊对饮,陛下先饮此斝。”
说着,她将那酒洒落在地上,然后回头只待毛嫱饮下她自己手中的酒。
毛嫱一狠心,向梓宫敬了一敬,昂首饮了。
过了片刻,毛嫱便觉浑身燥/热起来,但她身着衰服,并不敢乱动,只是不停的扯腰间的绞带。
步六孤氏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神变得迷离,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手足不受控的舞动,直至虚脱的歪倒在地。
步六孤氏蹲下身子,端起她的脸,“你快看那梓宫……”
毛嫱的目光慢慢移动到梓宫处,眼中突然涨满了惊恐。
“你看到他了吗?他,身长八尺,腰带十围,仪望风表,迥然独秀……”
毛嫱蜷缩着身子,抱着头,不敢再看梓宫。
步六孤氏的手慢慢划向毛夫人的脖颈,尖锐的长甲死死扣在肉里,“他正在喝我敬的素酒……”
不知是因为窒息还是恐惧,毛夫人颓然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凛冽的寒风呼灌进口鼻,毛嫱一瞬清醒过来,她环视周遭,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大地,还有她头顶上的那张暗黄无光的脸,以及她擎托在手上的那只熟悉的小瓶子。
她返身爬起来,叩拜在皇后脚下。
“你用药迷惑了大齐君王!”皇后的声音慨然,却在这句之后变得悲戚,“你……你为何要害死我的夫君?”
“娘娘……”毛夫人反握住步六孤氏的手,“妾……奴……奴婢只是想获得恩宠……奴婢……从未想过要毒害至尊……”
“此为何药?”
“此药名唤仙镜散,听说是用獠地蘑菇与西域幻草炼化而成,食之可见神仙,亦可见妖鬼……便如以镜照心,至于所见为何物,皆自其心,是故所见各自不同!”
步六孤氏仰面大笑,笑得泪如泉涌,“你的意思是,陛下的心中皆是妖鬼?”
毛嫱一时无言。
步六孤氏竭力平复下来,又问道:“此药你又从何得来?”
“是……是河南王妃。她说高门之中,很多玄谈雅士都服用此药,陛下倾慕高士,喜好文学,妾便以此取悦君王。”
宇宙无声,天地一白。
梓宫之邺,为大行皇帝送丧的仪仗绵延数里,宛若银蛇,与周遭的雪原、雾凇融作一体。
队伍行至汾桥,突然停了下来。
新即帝位的高湛下了马,款步走到步六孤氏的车驾前,“朕听闻先皇后有奇药,可否给朕尝一尝?”
车内没有动静。
高湛又说了一次。
步六孤氏才颤声道:“不知陛下所要何药?”
“先皇后自毛夫人处所得的那个小瓶子……”
车内又是许久的静默,最终才幽幽传来一句:“毛夫人贞烈,昨日殉大行皇帝,所有遗物付之一炬。”
高湛微微一笑,同左右宦官使了个眼色。
那些阉宦竟冲入车内,将步六孤氏生生拖拽出来,揪住头发按在雪地里,一下又一下,直到瓷瓶“啪”地从衰衣中掉落出来,高湛才走过去速速捡拾起来。
春节特辑(上)
鉴于近期情节非常惨, 不太适合过年观看,搞了这个开心的春节特辑。
他们玩的这个剧本是我疫情期间闲来无事根据那本不堪/入目的古早小说《光阴皇后》改的,一共五幕, 这里面只是截取其中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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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清操孝瓘孝琬延宗李阿范
某年元日, 兄弟们祭礼之后, 齐聚在长兄孝瑜的画舫饮酒玩乐。
因寻常游戏都玩得腻了, 李阿范从袖中取出一个话本, 道:“不知诸君可有兴趣与我共破奇案吗?”
大家瞬间来了兴致,都让她讲讲究竟是何奇案。
她于是把话本分与大家, “你们其中必有凶手。谁若拿到凶手的本子, 切莫告诉旁人,若故事讲完, 大家仍然无法把你分辨出来, 那你便算赢了;若分辨出来了,那便是大家赢了。”
故事里一共五个人物。
分别是荭儿,墨戍, 陈虬,衡问兰, 莘公公。(根据我那不堪入目的古早小说改编的剧本杀)
大家都是闭着眼睛盲抽的话本。
清操抽到了荭儿,孝琬抽到了墨戍,李阿范抽到衡问兰,延宗抽到莘公公,孝瓘抽到了陈虬。
“凭啥我当公公啊!”延宗嘟噜着脸。
李阿范道:“天意。”
孝琬轻嗤地笑了一声,道:“阿范这话说得很有灵性。”
延宗瞪他一眼,掐着他脖子,摇晃他脑袋,问:“什么叫很有灵性?什么叫很有灵性?”
二人笑闹了一阵,便也开始好好读话本子了。
故事讲的是一个叫墨戍的夜香郎,爱上了一个叫荭儿的女子。
荭儿是刺史千金衡问兰的婢子。
事实上,墨戍是流落民间的皇子。
后来,他刚被衡刺史拥立为新皇,便发布榜文寻找发妻。
荭儿终于和墨戍团聚,被册封为皇后,却在一年之后在瑶台遭遇了莘公公的刺杀。
荭儿重生,带着匕首再上瑶台,当她以为一刀能刺死莘公公时,却发现这回站在瑶台上的男人竟是墨戍。
墨戍被刺后,并没有马上就死,而是被送到寝殿救治。
衡问兰实际来自未来,她拥有改变时空的能力和一瓶过期的抗生素。
最终墨戍死于伤口化脓所引起的感染,所以真正的凶手是荭儿,但因为他深爱荭儿,所以作为死者,他必须成为荭儿的帮凶,留下遗言为她洗刷嫌疑。
而真正的凶手荭儿却并不知道自己是凶手。
所以这是一个帮凶比凶手还急的本子。
孝琬看完墨戍的故事,转头瞥了眼清操,心想,果然是天意,他还颇爱这舔狗人设的。
而清操看到的本子是这样的:
“你再睁开眼时,远处的栏杆处站着一个人,玄青色的宽大斗篷,倚栏远眺。如此熟悉的场景,难道你重生了吗?你从草丛里拾起一把带血的匕首,藏在袖中,向着那人缓缓
走去。你不待他出手,就将匕首狠狠刺入他的腰部。血从创口中涌出,浸透了他青色的锦袍,也浸红了你的衣袖。他回过头,脸上写满了惊讶和错愕,“荭儿……你……”
“陛下!”身后传来衡问兰的声音,她看到墨戍腹部的匕首和荭儿袖上的血迹,十分惊讶,“你干的?”
墨戍赶忙摇头,道:“是一个刺客,乔装成小太监的模样。”
这时,上林高地的方向有马蹄声响,陈虬率领一队兵马朝你们徐徐而来。
陈虬把墨戍抱到停云殿,找太医诊治。
辰时:崔医正走出来,说血已经止住了,但创口很深,伤及脏腑,恐是凶多吉少。
巳时:牛大车来了,手里端了一碗粥。
巳时一刻:陈虬送来一坛子药酒,说对伤口很有效。
巳时三刻:你去厨下温酒。
午时:远方传来绵延不绝的丧钟声,你细数着,整整一百零八下。侍者来报:陛下崩。
李阿范让大家首先来自我介绍一下角色。
清操说:“我叫荭儿,以前是婢女,现在是皇后。”
孝琬说:“我叫墨戍,以前是收大便的,现在是皇帝。”
延宗说:“我是个公公,人怪好的。”
李阿范说:“我是刺史女儿衡问兰,有特殊背景呦!”
这时众人把目光投向孝瓘,孝瓘看了看话本,道:“我……我叫陈虬,是个将军。”
这时,李阿范又拿出许多木签,她说这是案件的线索,可以帮助大家还原事情的真相。
于是,大家认真研究起线索签来。
因为孝琬要隐藏身份,又要帮清操脱罪,所以他主动拿着一只木签问李阿范道:“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从你房间中翻出了一只材质奇怪的小白瓶子吗?里面装的什么?”
李阿范解释道:“药啊,因为我想救你呗。”
“什么药?”孝琬追问道。
“未来世界的神药,虽然有点过期,但是对伤口非常有效果,我把它放粥里给你喝了,按说你应该是死不了的。”
“可是我死了……”
清操接话道:“是我捅了一你刀。”
孝琬说:“不是你,那刀是莘公公捅的。”
李阿范问延宗,“是你干的吗?”
“我本来站在瑶台上的,他突然来了,我俩就搏斗起来了,打斗的时候,我可能伤到他了,不过也就是胳膊,不致死。”
“我说了是我捅的。”清操说。
“不是你,就是延宗!他刀上有毒!”
延宗辩解道:“不可能,线索签上写着呢……咦?我刺伤你以后,我就把刀丢草丛里了,可是那把刀是在瑶台下面发现的,难道有人又动了那把刀?”
“我。”清操说,“我刚不说了我捅了孝琬一刀吗?我就从草丛里捡的刀。”
孝琬抚额。
春节特辑(下)
孝琬抚额。
他扭头对清操说:“你是特别想被投出去吗?”
“不是, 清操说,我肯定是好人啊,我就是想给大家提供线索, 好早点抓到坏人。”
孝琬再抚额, 心道,没救了。
李阿范道:“行了, 再看看别的线索吧。”
她低头翻了翻木签, 拎出一支来问道:“这什么意思?”
大家接过来传阅。
延宗念道:“双硫仑样反应, 又称戒酒硫样反应, 是由于应用某些药物(如头孢菌素)后饮用含有酒精的饮品导致的体内"乙醛蓄积"的中毒反应。”
“等一下!”孝琬虎躯一震, “李阿范,你那个神药是不是头孢菌素?”
李阿范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肯定是你的药和酒一起用,我才中毒死了的!而那坛酒是……”他看了看线索木签, “孝瓘, 你怎么一直都不说话啊?是不是心里有鬼?”
这会儿孝瓘都快睡着了, 突然被孝琬叫到, 才惊醒,“怎么了?”
“行了, 别装了, 我们知道谁是凶手了。”
“谁啊?”
大家的目光终于再次汇聚到孝瓘身上,异口同声道:“你。”
“我?”孝瓘拿起话本又认真读了一遍, “不是我。”
“酒是不是你送的吧?”孝琬说。
“是呀。”
“那就是你了。”延宗也明白过来了, “你送的酒,和李阿范送的药产生了毒性,然后孝琬就变成阿飘了。”
孝瓘又低头, 再次确认了一次话本,“冤枉, 真不是我。我这半天都没说一句!”
“你越不说话,就越是你。”延宗说。
“行了,别演了,就是你了。”孝琬招呼着,“这次咱们大家不要跑票,一致把孝瓘投出去哈!谁不投他,谁就是帮凶!”
李阿范唤来个侍从帮他们计票,轮到孝瓘时,除了清操,大家齐齐的举手。
“兰陵王出局。”侍从宣布道。
孝瓘闷哼了一声。
李阿范问侍从,“游戏结束了吗?”
侍从看了看答案,抿嘴摇了摇头。
“没结束?!那一定还有帮凶!”延宗道。
“有没有可能我压根就不是凶手呢?”孝瓘委委屈屈道:“我从头到尾,就说一句话,我叫陈虬,是名将军!”
“你说说,你话本子上写都干啥了?”清操问。
孝瓘道:“我一共干了三件事,第一,路过瑶台。第二,把孝琬抱回宫殿。第三,给他送了一壶药酒。”
众人哈哈大笑,“然后你出局了?”
“对。就这么离谱。我觉得我是纯纯大冤种,阳光开朗大将军!”
众人笑得更欢了。
“清操,你刚好像没举手吧?你说你是不是帮凶?”李阿范突然想到。
“我应该不是吧……”清操说,“问题是……我……捅了他一刀……这跟案子主线没关系吗?”
“咱能不能不提你捅过我这事?”孝琬彻底无语。
“哎呦,我的傻白甜姐妹,这不都说了是中毒了吗?”李阿范说。
“对,对,对!”延宗道,“这么说来,那帮凶就是你呗,是你送的药。”
“死阿胖,别血口喷人哈!我是好心。”
“我也是好心。”孝瓘道。
“好心办坏事,比坏心办坏事还可恶,因为仇恨都无以附着。”孝琬道,“下一个投李阿范吧!”
“等一下。”清操突然说,“我发现有个细节我忽略了耶,我好像把孝瓘送的酒给热了,热完以后是不是没酒精了?”
众人听罢陷入了沉思。
只有孝琬恨不得去捂清操的嘴。
“看来孝瓘真的是被冤杀的!”延宗道。
“嗯嗯。”李阿范表示赞同。
“这么说来……凶手真的是……”
“高延宗!”孝琬突然说。
“跟我有什么关系呀!”延宗反应过来,“我看你是死者,才一直信你,把四兄投出去的!但看现在这情形,你的嫌疑很大啊!”
“我嫌疑大?”孝琬噗了一声,“我死人了好吗?”
“你该不会是自杀吧?”李阿范提醒。
清操附和,“真的有可能耶。”
“等等。”孝琬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哪条线索指向我自杀了?”
“你屋里有把刀。会不会是自己抹了脖子?”清操说。
“我脖子上没伤吧?”
“那有可能是从我捅你的伤口里捅进去的!”清操继续道。
“这个很有想象力嘛!”延宗说。
“我一快死的,躺床上,我从地上捡把刀,扎自己后腰上,你觉得这合理吗?”
“我们有没有可能回到最初……”李阿范托着腮帮道,“有没有可能就是清操那一刀致死的?你看崔太医都说了——但创口很深,伤及脏腑,恐是凶多吉少。”
“其实就是我自杀的。”孝琬说,“信我。”
“你这算自爆了吗?”清操问,“反正我不是凶手。”
“对,我自爆了。”
“行,直接投票吧。”延宗说。
“郑王妃,一票。”侍从唱道。
孝琬看了看,是李阿范投的。
“李王妃,没有。”
“安德王,没有。”
“河间王,两票。”
清操投了一票,孝琬给自己投了一票。
“河间王出局,游戏结束,兰陵王妃胜。”
“啊?!”众人大惊。
“高孝琬,你什么情况?还带给自己投票的。”
孝琬叹了口气道:“我不一直是沸羊羊人设吗?”
“咦?我怎么会是凶手呢?”清操依然不解。
“我话本里写你是凶手,你自己的倒没写……离了大谱!”孝琬道。
孝瓘在旁幽幽道:“更离谱的是我……好吧,我去抓小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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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21:00继续咱们的故事咯
大家点点预收《我在北魏说双簧》《Ta是霸王龙》
猗兰操(捉虫)
几日之后的邺城, 那只瓷瓶被摆到了圣应台御座前的桌案上。
高湛坐在御座之上,孝瑜在下垂手陪列。
“正德(孝瑜的小字)神机妙算,可谓当世孔明。”
“臣不敢居功。陛下天命所归, 臣不过顺时应势而已。”
“传朕旨意, 除河南王孝瑜为中书令,除河间王孝琬为中书监。”
“臣谢陛下洪恩。”
这时, 自门外又走进两人:为首的一人胡人打扮, 手中抱着琵琶, 后面的那人孝瑜倒是认识, 正是帮他算出月食将出的著作郎祖珽。
“这是朕的开府行参军和士开。”高湛指了指那胡人, 宠溺笑道,“他会握槊,会弹琵琶, 人也机敏能干, 朕让他作侍中。士开, 你把你最拿手的曲子给大家弹一弹。”
“先帝大行, 尚在丧期,臣以为此时不宜演乐……”孝瑜阻止道。
和士开满脸堆笑道:“河南王此言差矣, 今日我所弹之曲, 名曰《万岁》,乃贺陛下登极, 上承天命, 下绥百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着,他竟匍匐在地,大拜起来。
在场诸人也只得应声行了礼。
高湛甚为心悦, 起身扶起和士开,扭头又对孝瑜道:“这曲子士开练了许久, 你不要扫兴!”
和士开直起身,得意地弹奏起来。
一曲弹罢,高湛鼓掌大赞,见孝瑜面无表情,便又对祖珽道:“你若能用胡桃油现场涂画,朕也给你加官进爵。”
祖珽笑着,命人拿上自己专用的画具,是一小罐用胡桃油和胡粉烧炼而成的特殊颜料。他跪在高湛面前,用笔蘸着那颜料,画了一幅飞龙在天。
高湛大喜,当场授其太常少卿。
三人自殿中出来,孝瑜走在最前面,和士开和祖珽在后面聊得颇为热络。
“河南王。”和士开几步追下白玉石阶。
孝瑜一回头,见是那谄媚惑主的胡人,神情冷淡道,“何事?”
“陛下想给小殿下找个骑射师父,臣举荐了阿那肱。”
“哦?便是羁押在我府上的那只‘鬼’?”
和士开绽开白腻的脸颊,笑着点点头,“你也知道,他原是文宣皇帝的武卫将军,后来弃暗投明,替陛下做了不少事,所以陛下对臣的举荐很满意。”
孝瑜从孝瓘手下夺下阿那肱,却因他是高湛的人,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只得暂押在府中。
“既然陛下对他有所安排,侍中大人只管来提人便是了。”
开春后,孝瓘回到邺邸,一直在家中养伤。
他很听话,听话得便似是换了一个人——吃饭,睡觉,用药,事事都不需人催促。
独独一件,每每清操提起代脉,想请马太医再来诊治,他却总是推脱。
不过,他推脱的理由,清操也是无可辩驳:年前太后又生了重病,马嗣明一直在邺城北宫侍奉。
清操想另请名医,先是去请太医署的御医,那些人知是马太医诊过医案,都是囫囵应对,说要等马太医定夺。
清操便拉着孝瓘去邺城的街坊,找各大医馆的郎中看。只不过看来看去,究竟是不是代脉都不甚确定了。
“动中一止,良久方还,此乃脏器衰微之兆。”允忠里万德堂的李郎中捻着长须对清操道,“你夫君这病最多两三个月,想吃些什么玩些什么就别禁忌了,只是可惜了小娘……”
清风里珍药馆的吴大夫却说:“所谓代脉不返命殒焉!你看他年纪轻轻,能跑能动,怎么可能是代脉?依老夫看,只是气郁不调,没甚大病。”
最令清操无语的是济贤寺中的僧医,许是年岁太高,先摸了孝瓘的脉,又看了看他的脸,问道:“日常可有呕吐之症?”清操答曰:“有。”那僧医又道:“气血汇聚于子宫,是故……”
清操和孝瓘一时未听清,齐声问了句:“什么?”
僧医胸有成竹对清操道:“你家夫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自济贤寺出来,孝瓘无奈对清操笑道:“你说……要不……我蓄些胡子吧?”
清操忍俊不禁,歪头端详他的脸,连摇头道:“不好看。”
二人闲聊着,从上春街往北,一路向戚里的兰陵王府走。
“你身上还有几处伤未好全,早知这些民间的郎中如此不靠谱,就不叫你出来了。”
“不妨事。我正好在坊中逛一逛。”
他生在邺城,长在晋阳,只是这两个地方,对他来说并无区别——巍峨高大的宫殿,黄沙漫天的武场,在他不长的生命中除了冰冷诡谲的人心,便是热血搏命的厮杀。
上次他感到人间的暖意,还是中元节同猗猗一起放掉的河灯,而她却在随后的晋阳夜市上与他走散了。
现在,他看了看走在前面的清操。
他恍然发觉,不知何时起,她已不愿意站在他的身侧了。
他们在一起并行时,她总是走在前面,或是拖后一点;只有在他受伤时,她才会搀扶着他的胳膊,走在旁边。
她停在一间书肆的门口,随手拣了几卷书,最终拿定其中一卷。
孝瓘走到她身边,凑近看了看,是一本琴谱,她看得很认真,手指不自觉的动,似在拨弄琴弦,孝瓘便悄悄付了钱。
待清操看完,将谱子放回原处,铺头①拿起琴谱递还给清操,道:“公子已付过钱了。”
清操扭头望向孝瓘,会心一笑。
回到宅邸,门口又站着太乐署的那名协律郎万平。
他一眼看到清操,正想打招呼,却见孝瓘同行,忙行揖礼道:“兰陵王安。”
孝瓘笑着指了指清操,“你是来找王妃的吧?”
协律郎尴尬地点了点头,“是太乐署丞让下官来找王妃再去帮个忙……”
“请万协律进府详谈吧,大门口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清操做了个请的姿势,又转对孝瓘道,“前次我能导引龟兹乐队去晋阳,多亏万协律帮忙。”
孝瓘与清操走在前面,万平紧跟在后,三人走过回廊,眼见前面便是正堂。
孝瓘并不转弯,直往后院去,清操拉了拉他衣角,孝瓘顿了一下,俯身耳语道:“我逛得有些累了,你的客人自己招待便好。”
宾主落座,万平显得很局促。
清操倒是落落大方,起先寒暄几句,又告诉他,他找来的那支龟兹乐队得到了太后的赞许并留在了晋阳的乐署。
万平赶忙起身拜谢,道:“下官已得了太后的赏赐。不过下官不敢居功,实不相瞒,那支龟兹乐队是内子请明女庵的慧色师太参详后才推荐到太乐署的。”
清操早就听说太原长公主在明女庵修行,想来这位协律郎倒也有心。
二人又聊了几句,才入了正题——自然又是请清操接着帮忙修补雅乐。
“陛下想要在四月举行禘祫②(di xia)之祭,可您也知道,前朝的乐谱遗失不少,需在几个月内将这些谱子通通补全,所用乐器
也都要修缮完毕,实非我等能力所及……”
清操回道:“禘祫乃先帝丧仪之后,天子在太庙合祭远近祖先神主的吉典,事关重大,我究竟是女子,还须至尊的恩旨,才得有幸参与其中。”
万协律二次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本奏疏递给清操。
“太乐署丞已将此事写进奏疏,陛下也已准允,只是侍中大人不愿拟旨,让乐署拿着陛下的批注来请王妃即可。”
清操接过那奏疏看了一眼,只见几个字的朱批:谁能干就让谁干,自己看着办。
清操一怔,“所以你就来寻我了?”
“嗯。”万协律指了指朱批,笑道,“陛下的性格就是这么……嗯……随和。”
清操扯了扯嘴角,相较孝昭帝因礼乐损毁而大发雷霆,后来修好的每一本谱子都要呈他御览,这位新即位的天子还真是省心。
“需用几首庙乐?”
万协律屈指数了数,答道:“需四曲。”
送走了万协律,清操回到后苑,见孝瓘正站在桃花树下,洒喂石槽中的锦鲤。
清操并未唤他,而是来到旁边的阁上——此阁原也无名,自她把听风放进去,便被唤作听风阁了。
她坐下来,取出今日赎来的那卷琴谱,对着弹奏起来。
她指尖才触琴弦,孝瓘就望向听风阁,远远对她笑了笑。
清风翻卷着春袍,峻拔的身姿映着繁花,即便再明艳的盛景,他仍是景致中最绝异的存在。
飧食时,孝瓘看到清操随手放在桌案上的那卷琴谱。
“碣石.幽兰……”他温吞地读着四个字,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这是今人仿作的古曲,原名叫《猗兰操》,传闻是孔子所作。”
清操说完,忽然意识到此曲暗和了她与乐城公主的名字,中间竟还夹了个孝瓘的封邑,不禁干咳一声以掩尴尬。
“孔子周游列国,怀才不遇,途径隐谷,见兰花独茂,特作此曲。不过年代久远,原曲早已遗失,这本是南人丘明③所作,想来也是面临着夫子当年的境遇吧。”
孝瓘抿了抿唇,并没有接话。
清操又道:“君以琴谱赠妾,妾便以此曲还君。”
孝瓘低头笑笑,“像我这样的武夫,哪有兰花那般高洁?若非要比,也不过是路边绿芒,有一日马踏成泥,就为来年的新芒蕴一份养料罢了。”
清操噘着嘴,拧着眉头问他:“你的意思是,春天把四郎种在地里,到了秋天就能收获很多四郎了?”
长公主(捉虫)
经这半日闲暇, 清操开始忙碌起来,她又回到太乐署的那间小室,不是谱乐, 便是调琴, 要么就是修缮乐器,紧赶慢赶, 总算在禘祫之祭前修缮完成四曲。
太乐署遂报太常寺, 又与祠部合议, 最终确定太祖献武皇帝神室奏《始基》之乐, 世宗文襄皇帝神室奏《文德》之乐, 高祖文宣皇帝神室奏《文正》之乐,肃宗孝昭皇帝神室奏《文明》之乐。①
然而,祭礼尚未开始, 北宫就传来了娄太后病重的消息。
娄太后躺在北宫的床榻上, 她的脸枯黄, 唇无色, 整个人颤抖着,便似深秋银杏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
床边跪了满堂的儿孙, 她望着他们, 似乎能从他们的五官中拼凑出那个伟岸男子模样——冬郎的颧骨像他,百年的鼻子像他, 步落稽的嘴巴像他……
至于眼睛……她的目光略过这些孩子, 猛然想起了她的女儿,阿泫的眼睛最是像他……
“阿泫……阿泫不在吗?”
高湛站在母亲身边,他的神色不甚悲伤, 甚至有些不耐烦,道:“家家忘了吗?阿姐已入空门。”
“是的, 她不愿再见我了……可是……我还是想见见她……”她终于在一大人群中看到了孝瓘。
“长恭,你来,来这边……”她的声音很轻很温柔,仿佛她口中的“长恭”还是一个年幼的孩子,然而即便是小时候,孝瓘也从未听她这样呼唤过自己。
诸人分散开,给孝瓘让出一条路,孝瓘来到太后近前,先行了叩拜礼。
“好孩子,你不是跟我说,你宁可玉牒除名,也想要娶猗猗吗?我答应你了,我也答应了阿泫了,要保护好猗猗。所以,我同意这桩婚事!你去帮我跟阿泫说,我同意了……好不好?”
与此前杀伐决断的大齐太后不同,现在的娄氏像极了慈爱的祖母。
孝瓘僵在原地,仿佛一道霹雳灼开旧伤,他望着太后,没有回话,只是冷冷扯了扯嘴角。
高湛俯身在孝瓘耳边道:“你去趟明女庵,请长公主来与太后见上一面,跟她说,也仅此一面了。”
孝瓘称了声“诺。”,便起身往门外去。
孝瓘出门后不久,娄太后突然失了神智,她盯着空中的某个定点,大叫起来:“看,我的衣服都飘起来了,是他?还是天神?要接我去了……”
高湛无奈的叹了口气,先是给侍立在旁的巫傩使了个眼色,那些巫傩赶忙上前道:“太后或可改姓石,衣服便不会飘起来了……”②
“哦……好吧……”娄太后安静下来,似乎听得懂,又似乎听不懂,只是呼喊着,“把人都给我赶出去……全部……赶出去……”
高湛只得依言遣散了众人,宫中仅剩他们母子。
过了许久,娄太后的神智终于清醒了一些,突然开口说道:
“步落稽……你过来……”
高湛往前凑了几步。
娄太后凝视着高湛,面容恢复了往昔的冷酷,“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对你六兄做过的事……”
高湛心中有些发慌,不过看了看病榻上垂死的母亲,稳下心神道:
“家家从哪里听说的?步六孤氏?还是……”
高湛眯了眯眼睛,“家家怎么没有治我的罪呢?他们……兄兄的亲朋故友,那些六镇的老东西,一个个的,还是很听你的话呀……”
“因为我不想让大齐出现一位幼主!”娄太后死死地盯住高湛,“我今天跟你说这番话,不是为了治你的罪,是希望你也要有这样的觉悟!”
高湛笑了,从微笑到大笑,最后笑得流出了眼泪。
“我偷听过你和六兄的对话。你怪他缢死了济南王,你想把后人的杀戮统统归咎到他的身上。可是,家家……”
他凑到娄太后耳边,轻声道,“明明是你想离权力近一点,是你舍不得太后之位,兄终弟及……是你让每一个高氏子孙看到了登临帝尊的可能,是你让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满了亲人的鲜血!而你,又有何面目去见父皇?”
“你死之后……”他望着瞪大双眼、茫然无措的母亲继续说,“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再度发生!”
孝瓘牵着重霜,站在方山脚下。
他把缰绳交给侍从,让他们候在这里,尉相愿抚剑欲随,却被孝瓘止了。
“明女庵是庵堂,我自己都不便进入,带着你们更不方便。”见尉相愿还想说什么,就又道,“我从小就在这里射神兽,抢金带,还能走丢了不成?”
他的确每年都来这里却霜,但这是他第一次在四月进山。
弯折的山路,铺满了肃肃的花絮,远处的青山与近处绿水,构成了一幅明丽的画卷,这般充满生机的景色,着实不像一条通往悲伤的路。
然而愈往山上爬,风就变得愈加清冽。孝瓘刚登山顶,眼见最后一丝日影隐没于天际,浓稠的夜幕袭来,孝瓘才刚出了一身汗,瞬间化作寒意浸回肌肤。
明女庵前的匾额似乎又朽烂了几分,孝瓘走上前叩了庵门。
过了好一会儿,庵门才缓缓破开一条缝,缝中露出张小尼的脸,她举着烛火,看了眼孝瓘,便赶忙收了眼,轻呼了一声佛号。
孝瓘说明来意,请求见一见太原长公主。
那尼姑点点头,掩了门,脚步声渐渐远了。
孝瓘候了半个时辰,方才的尼姑并未回来,他只得又去叩门,此番却连个应门的人都没有了。
这一路,孝瓘还一直在琢磨如何跟太原公主开口,实在未料到竟连她的面也见不到。
他可以就此回去复命,却想起至尊那句“仅此一面”,便缓了下山的脚步——也许,太原公主也在犹豫挣扎……
他想着——等到天明吧,左右不过一个晚上。
孝瓘躬身立于阶下,寒风猎猎吹起单薄的衣衫,莹亮雪片从玄黑的天幕中飘落下来,染白了枝头的新芽,染白了墙角的红梅,亦染白了他低垂的长睫。
这时,院内有脚步声响,分明到了山门口,门却未开,脚步声又渐行渐远了。
乞巧节
这时, 院内有脚步声响,分明到了山门口,门却未开, 脚步声又渐行渐远了。
如此反复数次, 孝瓘终于按捺不住,走到门前, 开口道:“就让我进去见见长公主吧……”
没有人回应, 只是门倏然开了, 从里面呈出一个包袱。
孝瓘接过包袱, 向往里看看, 门却“嘭”地关上。
他抖落开包袱,里面是一领很旧的男式通身棉袍。
他抬头看了看紧闭的庵门,又看了看手中的棉袍, 心道——这是长公主给我的吗?
天气实在太冷了, 他未及多想, 便将那衣服穿在身上。
孝瓘就这般在雪中等了整整一夜。
晨光熹微, 孝瓘对着山门长揖,揖罢轻声叹了口气, 转身欲往山下走, 只听耳后门栓声响,继而庵门“吱呀呀”地开了。
孝瓘回身望去, 猝然一愣——太原长公主青丝落尽, 一袭缁衣,兀然立在茫茫雪地之中。
他赶忙走过去行礼,长公主高泫虚扶了一下, 面露愧意,道:“没想到……你竟在此守了一夜……冷不冷?”
她说着, 用手掌扑落了孝瓘身上的霜雪。
孝瓘摇了摇头,指着身上的棉袍道:“亏得姑母授衣,不然确实冻死了。”
高泫一怔,艰涩地挤出一缕苦笑,“阿弥陀佛,此衣并非贫尼所授。这件衣服……”她口中否认,却盯着衣服看了许久。
孝瓘亦是一怔,刚想开口,却听身后脚步纷杂,高泫神情随之大变。
孝瓘一回头,只见来人身着缞服,望着太原长公主缓缓拜落……
大宁二年四月辛丑,娄太后崩于北宫,五月甲申,葬于义平陵。
此一月间,齐国朝野并未表现出特别的哀伤,因为当人们看到天子身着绯袍,边饮酒边听着和士开弹琵琶时,便觉得这佞臣常挂在嘴边上的那句话似乎十分有理:
“自古帝王,尽为灰烬,恣意作乐,纵横行之,一日快活敌千年!”
乙巳,高湛以黄河水清为由,将大宁二年改为河清元年,取河清海宴之意。
然而讽刺的是,正是从河清年开始,齐国上下弥散开一种生逢乱世,及时行乐的生活态度。
上至天子朝臣,下至巨商富贾,人们开始大兴土建,广建庙宇,不修今生,但修来世,只是他们似乎忘了,无论今生来世,总有一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转眼夏末,正是曝书晒衣的时节。
高门士族多在兰月七夕做这些事,倒也不是真的晒书晾衣,而是互相攀比,看谁读的书多,谁家的绮罗更华美罢了。
清操并不爱凑这样的热闹。
孝瓘只有兵书战册,她自己也多是些音律曲谱,若这些书册被博古通今的老学究们看到,只会暗中讥笑他们不学无术。
至于衣物,她不禁想起了晒牛鼻裙的阮咸,虽不至如此粗简,但锦绣绫罗、狐裘大氅家里也没几件。
但过完整个潮热的夏天,家中的衣物总归还是要晒一晒的,她命避尘架起竹竿,把半旧的袄袍、複衣通通挂了起来。
清操这厢正领着仆从忙活,那厢有件通身棉袍鼓囊起来,她走过去想要铺平,从那棉袍底下忽地拱出一张俊美的脸来。
“我要去墠场了。”孝瓘一袭银光甲,头顶火红的帽缨。
高氏尚武,就连七夕这么旖旎的节日,也遵循着鲜卑人的古老习俗——在墠场骑射讲武。其实一年轮转,无论过的什么节,他们不过是换个时间骑马、射箭、比武,虽为高门不齿,他们自己却是自得其乐。
清操仰头望着他,伸指把帽缨绞缠的丝线捋顺。
“早些回来,你不是说要看我乞巧吗?”
孝瓘笑着点点头,却猛地将头一侧,“这什么味啊?”
清操看了看他身旁的通身棉袍,孝瓘也扭头盯了半天,二人对着愣了愣,异口同声道:“这是谁的袍子?”
孝瓘嘬着腮帮,指了指头顶的帽缨,“你看一眼,红的绿的?”
清操先是一怔,明白后掩袖笑得直不起腰,“红的,红的,别急,我细想想……”
她勉强止住笑,将那棉袍展开细看,这是领旧袍,外面的紫绫已褪色,里子有些泛黄,正中还似被什么锐物划了好几个大口子。
清操本想离近些,细看做工,但这衣服在日头下面一晒,气味实在不太好闻,她只得捏着鼻子往前凑——不同于主衣局的精工细活,袍上的针脚大而粗糙。
“我想起来了!”孝瓘恍悟道,“这是我在明女庵门口站了一宿,里面的阿尼递出来的。”
“这可是紫绫袍,寻常百姓用不起,更何况女尼怎么会有男袍?多半是长公主赏予你的吧?”
孝瓘摇了摇头,“我问过姑母,此袍非她所授。”
“那便很奇怪了……”清操翻了翻内里,无意看到贴边上绣了两个字,“阿惠。”
“啊?什么?”孝瓘听后一惊,他沿着清操的指尖,果然看到“阿惠”二字。
“这……是我父皇的小字。”
清操想起当年娄太后想聘她为常山王妃,赏下的裤褶和半臂衫,也是在内里的贴边绣上“清操”二字。
“这是太后授与父皇的冬衣吧?”
经她一提醒,孝瓘也觉得像,他在旁边的竹架上找到一件太后赏赐的褶衣,把那字体两厢对照,的确颇为相似。
二人想不明白这件蹊跷事,却也无暇细想,因为讲武的时辰马上要到了。
孝瓘走后,清操开始准备乞巧所用的彩线和银针。
避尘则在院中摆上瓜果,又从房中取来一个瓷罐,打开在清操眼前一晃,清操惊喜道:“是喜蛛?”
避尘笑着点头,“特意从荆地商贩那里买的。”
清操赶紧把瓜果摆端正,抱着瓷罐朝天拜了拜。
“喜子啊喜子,你今晚可得在我摆的这盘果子上结红网呀!”
说着,她便将蜘蛛从瓷罐中倒出来,偏巧落在避尘的裙子上,避尘吓得“啊”地叫了一声,清操笑道:“莫动,你这是喜从天降!”
中山宫(1)
说着, 她便将蜘蛛从瓷罐中倒出来,偏巧落在避尘的裙子上,避尘吓得“啊”地叫了一声, 清操笑道:“莫动, 你这是喜从天降!”
避尘将信将疑地一动未动,那蜘蛛舞着长脚, 沿着避尘的裙带一路爬走了。
清操眼见它要爬进石头缝里了, 赶紧伸指拦了它的去路, 谁料力气大了些, 那喜蛛瘪在石案上, 只剩长腿时不时动上一下。
清操傻了眼,看了看避尘。
避尘叹了口气,安慰道:“小娘琴艺出众, 倒也未必在女工上有何作为……”
“可我竟生生把‘吉光’按死了……”
清操正值心中忐忑, 门外忽有令官求见, 她命避尘前去探看, 避尘须臾回来,转呈了一封邮驿的书信。
“阿翁病了!”清操看罢书信, 赶忙回内堂去收拾东西。
信是从中山寄来的, 寄信的人是中山郡丞郑武叔,亦是清操的二叔。
郑武叔不放心老郑公独守荥阳老家, 将他接到郡丞府中, 谁料老郑公刚到中山就生了病,郑武叔遂修书来邺,让清操有空, 便回去看看。
清操收拾好东西,差人往墠场告知孝瓘, 又命仆从套好马车,带上避尘,匆匆赶往中山郡去了。
马车北上中山郡,中途行至广阿县郊,忽闻周遭战马嘶鸣,喊杀之声大作,清操忙令马夫勒马。
“不会是遇到山匪了吧?”避尘紧张地抓着清操的手。
“不知道啊……不管怎样,咱们先找个蔽身之所吧。”
清操强抑住心中的害怕,巡视周围,见北面有个小山坡,坡上有些矮树灌木,便令诸人下车,往北坡上爬去。
谁料才爬了两步,就听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清操——”
清操一回头,见是孝瓘,身侧也仅带了尉相愿及两名侍卫。
她慌乱退下来,几步奔到孝瓘面前。
孝瓘亦翻身下马,二话不说,直将她抱置在重霜上,自己也跃身上去,侧身招呼侍卫带上避尘和马夫,双腿一夹马腹,率先向南奔去。
他们刚离开官道,只听身后一片骚乱。
清操回望,见自东、西方向各来了两股齐兵,先锋未曾相接,却都往北面的山坡奔去,双方在坡上杀将开来,顿时刀枪突鸣,血肉横飞。
清操不禁吓白了脸,想来若非被孝瓘及时叫住,她早已被乱刀砍死了。
一只大手抚正了她的头,熟悉的嗓音在耳畔边响起:“别怕,没事了。”
她能感到他温热的鼻息轻拂着她头顶的发丝,方才悸动不安的心忽而安定下来,冰凉的手脚也变得和暖起来。
“你怎知他们要上北坡?看他们的札甲,都是齐兵吧?怎么还自己人打起来了?”
“冀州刺史高归彦叛乱,至尊遣平原王段韶去剿灭,方才两边应是平原王的先遣军遭遇了高归彦的伏兵。此官道为东西的通路,你可往,敌可来,遇到这种地形双方自然是抢占北坡的高地,然后自下而攻以节省力气。”
“亏得你来了……”清操长吁口气,“话说……你怎么来了?”
此时他们已走到东边的一片滩涂上,旁边有条浅溪,孝瓘下了马,又握着清操的手,将她扶下来。
尉相愿也下了马,抢先答道:“大王听说王妃去了中山,登时急了眼,马不停蹄赶过来!”
“不是……”孝瓘被他说得脸上一红,“大婚之后原该陪你归宁的……可至今未能成行。此番听闻老郑公病了,我自是应去探望的……”
“这一路跑的,人疲马乏……”尉相愿伸手去接重霜的缰绳,又将水袋递给孝瓘,“饮饮人,饮饮马。”
孝瓘先瞪了他一眼,抬腿照准屁股就是一脚,他吃痛却还是坏笑。
清操也觉脸上有些热,用手扇了扇风,孝瓘将水袋转递给她,“你先喝吧。”
冀州在广阿以东,而中山在广阿以北,他们绕过先遣部队再往北行,所幸未碰到任何战事。
又行了一段路程,他们终于到达了安喜县。
安喜县兼是定州与中山郡的治所,县城不大,却很繁华热闹。
郡丞府在城东,他们到时,是府中的几位门客接待的,据说,这些日郑郡丞都在衙中商量为段韶军补给之事,一直不曾归家。
清操急着往后院去见阿翁,谁料阿翁却命仆从闭了门,她和孝瓘在门外候了很久,才有人将他们请进正堂。
正堂上,老郑公衣冠整齐地站在门内,躬身要与孝瓘行礼,孝瓘赶忙伸手扶了,道:“郑尚书无需多礼,我是陪清操回家看看……”
老郑公这才坐回主位,又指了指上席,请孝瓘落座。
清操眼瞅着阿翁这一连串的爽利动作,不禁叹了口气——若非那蜡黄的脸色和皲裂的嘴唇逗漏了他的病情,她甚至都要怀疑郑武叔在诓骗她了。
孝瓘理了理衣袍,与清操一起,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老郑公捻着花白的长须,欣然受了他们的叩拜。
“快坐下,快坐下……”老郑公笑着,语气很是和蔼。
孝瓘却能明显感受到一种压迫感——他本就不善言辞,平素与陌生人交谈,往往回上简短一句,便接不上第二句了,更何况是今日这样的场合……
清操在旁听此二人的对话,只听得脚趾扣地,尴尬无比。
“烦劳殿下来探病,老朽已无大碍……”
孝瓘礼貌地微笑着。
“殿下是昨天出的门?”
“郑尚书——”孝瓘试图想说点什么,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对。”
“今天就到了?”
“嗯。”点头。
“殿下用饭了吗?”
点头。
“吃的什么?”
“就……”抬头想了想,道,“普通的饭。”
清操抚额,委实有些听不下去,插话道:“阿翁,你的病如何了?”
老郑公瞪了她一眼,道:“我开头就说自己没大事,你没认真听对不对?”然后转向孝瓘,笑着问道,“殿下吃饱了吗?”
孝瓘没想到又被问到,怔着摸了摸肚子,道:“还……还行。”
老郑公刚想再张口,忽地呛咳起来。
“阿翁为要这些虚仪,连身子都不顾了?快请回内寝吧,仔细吹了风!”清操边说边走到老郑公身边,将他搀扶起来,老郑公借力起身,只觉一阵眩晕。
孝瓘不知何时已到旁边,他伸手将老郑公扶了,又半跪下来,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猛一起身,竟将老郑公抱在了怀中!
二人面面相觑——他俩想破脑袋也没明白,怎么弄成了这般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