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2)


    “春艳桃花水……秋度桂枝风……”


    秋风不仅送来桂香, 亦送来夏言的挽歌,汉女在这似曾相识的词句中悠悠醒转,她张开眼, 望着夜幕中皎白的月, 不自觉的吟出后两句:“遂使丛台夜,明月满床空……”


    诗即出口, 心中难免震惊。


    “你是谁?”她对着月辉中的人影问, “怎会这首诗?”


    “贫僧惠琳。”沙门顿了一顿, 沉声道, “俗家……姓孙。”


    “你……你是……孙先生?!”女子霍然起身。


    “没想到你竟认得我……”惠琳轻叹道, “可惜我并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父讳元德,妾字清操,不知先生是否还有印象?”


    惠琳强遏住发颤的声音, 含泪笑道:“那年梨花树下, 艳度抱着小侄女跳白索, 被摇索的小童绊了一跤, 侄女无事,自己却磕破了腿……”


    清操亦含泪点了点头。


    “先生怎知我自荥阳来?”


    “你容貌像极了你姑母, 而且那日听到你唱起《同心髻》, 正是我当年教她的龟兹小调……但毕竟时隔多年,我来此也不过碰碰运气。”


    “我听姑母提起过先生。”


    “我还以为她早已将我忘了……”惠琳沧桑的面容略过浅浅的笑意。


    “姑母说先生在军中作译官, 后因战乱失去了消息。”


    “我执念愈深, 俗世于我就愈苦。我修证佛法,不想入轮回之苦,更是不想再遇到她。可身逢乱世, 又哪得清净之所?我被库头虏至突厥,便以沙门惠琳的身份度化夷狄。”他忽然想起什么, 上下打量着清操,“那你呢?郑门贵重,你怎会出现在这边陲之所?难道……真的为了救你夫君?”


    “夫君赤心事上,捐躯济难……”清操闭了眼,却无法含住泪珠。


    “你夫君是?”


    “文襄帝四子,他乔扮齐姬,行刺狄首。”


    “我亲见他孤胆无惧,勇谋过人,以绝伦剑法制住突厥可汗,从容胁迫他退避三舍。却万没想到他的身份竟如此尊贵……”惠琳面露景仰之色,“你勿信白鸿的话,我听那探子的意思,他只是被俟斤擒了,兴许尚有一线生机。”


    库头带着他的族人在黄河沿岸逡巡,并不敢往草原深处走。而他们的粮草本就有限,即便加上沿途抢掠的,也很难支撑下去。


    兵士们开始不安分起来,没有人愿意为只能供给树皮泥土的主人打仗,这无关忠诚。


    有谋臣建议库头向大可汗求和,万不得已还可以白鸿相挟,却被库头一口否定。他再清楚不过,莫说白鸿一介女子,便是他擒了小可汗大逻便,俟斤也一样会发兵将他的部族吞并——悍野金狼才能在草原上生存下去,丧家之犬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几日,库头已将马匹杀了分与众将,而他自己只饮一碗菜粥,诵一品经文。


    惠琳待库头诵罢经文,毕恭毕敬的将一部《净名经》呈进上来。


    “这就是你前阵去中原带回来的?”库头接过来,随手翻了翻。


    “正是。除此经外,还有《涅槃》、《华严》两部。”


    “嗯。本王定会为你建一座珈蓝……”他说着一顿,必是想到眼下窘困不堪的处境,哪里还有心力去建什么寺庙。


    惠琳微微一笑,“大王,贫僧听闻前日军中抓到几个齐国百姓,说是要救什么四皇子?”


    “是啊,一群愚民而已,说是什么文襄帝的四皇子被突厥劫走了。他们也不想想,高洋逃了,会把那帮养尊处优的皇子近臣留在边陲?再说,我们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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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遭遇齐国援军,连头牛都没抢到,还劫什么皇子……”


    “大王可还记得,齐使曾说他们进献的公主乃文襄帝的女儿?”


    “你的意思是……那刺客就是……”库头一愣,“有这个可能吗?”


    “当初,贫僧用五十斛瑟瑟从武卫将军那里换得齐主将赴九原城的消息,也顺便问了他肆州的主官,他说,肆州无刺史,由文襄帝的四皇子以散骑侍郎的职官代行其事。”


    “若真如此,本王倒对齐国宗室刮目相看了。”库头若有所思道,“不知他是否还活着……”


    “大王倒可以遣人再去打探打探。”


    “那你呢?”库头饶有兴趣的望着惠琳。


    “贫僧会将这个好消息告知武卫将军。”


    “他会愿意帮这个忙吗?”


    “贫僧幼年家贫,从祖在精舍禅室修行,便寄养在那里混口饭吃,如此得以与武卫将军相识。若非如此关系,恐怕五十斛瑟瑟换不来齐主的消息。”惠琳嗤嗤一笑,“更何况若能换得皇子归齐,与他亦是功劳一件。”


    库头点点头,心下稍安。


    “倘四皇子尚在,大王欲以何计将其救出?”惠琳问道。


    “我们兵困马乏,哪有什么计策,只好用白鸿与之交换,就看我那大兄是更恨那刺客,还是更爱这个女儿了。”


    “大王肯舍白鸿这保命符?”


    “她哪里是什么保命符,催命还差不多!如今我部羸弱,若再以白鸿为质,俟斤只会加速征剿。当务之急,是与齐国通好,壮大我们自己的力量。”


    九月的塞上已是孟冬。


    木杆可汗对孝瓘的恨意便如这草原上的风雪一般肆虐无忌——他不准他顷刻毙命,而要啜其肉,饮其血,受尽人世凌辱。


    白天,他将孝瓘缚于马后,拖拽于起伏的草甸之间,再命人用带了倒刺的硬鞭抽打,最后择一处最重的伤,割下一片肉来佐酒;到了夜晚,又生生剥了血肉相连的衣衫,将他投入盐沼之中。


    盐水浸没伤口,无法形容的剧痛将那悠悠荡荡的魂魄拉回残败的躯壳,孝瓘望着漫天的繁星,神志从未有过的清明。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这曲子在他心底轻轻淌过。


    敕勒川,那是每一个高氏少年魂牵梦萦的家园:一望无垠的草原,马蹄踏碎的夕阳,夜光杯中的明月,挥肆无忌的青春。那里没有朝堂的倾轧权谋,亦没有战场的血腥杀戮,只有胡笳拍中的梦想,以及每个人心底渴求的自由。


    此时此刻,孝瓘躺在这里,苍天如茔,大地如棺,如瀑的繁星,仿若绿竹院里微莹的颈珠,抑或幽深晋水中摇曳的河灯,是谁为他点了光……照亮那条回家的路?


    ……


    ……


    昏黄而模糊的光斑突然明亮成一线,越来越刺眼,他不得不伸出手来遮挡。


    “将军,莫动。”他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出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弯如新月的眼中分明噙满了泪,却努力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用一小块毡布沾着药,轻擦他的伤口。


    “将军受了很重的伤……”清操的声音微哽,几颗噙不住的泪珠垂落下来,滴在他的伤口上,凉丝丝的疼,她赶紧用毡布抹了,指了指身后的库头,道,“是大王好心,把将军救到营中,你一定要把身体养好,日后报答汗王的救命之恩。”


    孝瓘虚弱的点点头,嘴角浮着一丝清冷的笑意,低声道:“我以为可以安心离去……却不料这里还有这么多牵绊……”


    清操的指尖一颤。


    孝瓘的伤势终是沉重,润了几口水后,又很快陷入昏迷。清操依旧衣不解带的照顾他,却不敢流露出半点焦忧之意。


    倒是库头,不但派军中仅有的女子照顾孝瓘,还命巫医早晚探查,熬制草药,自己也会不时来帐中看望,可是孝瓘实在伤得太重,加之风寒侵骨,高热不退,较之初来营中,情况似乎愈加严重起来。


    “派去齐国的使臣回来了吗?”库头缚手站在孝瓘床边,满面忧色的问道。


    “还未返回。”惠琳躬身答道。


    “武卫将军那边有消息吗?”


    惠琳看了眼双目虽紧闭,浓眉却微微蹙起的孝瓘,并未答话。


    库头回头瞥了他一眼,也未再继续这话题,只对身畔的巫医道:“在齐主答复之前,本王不准这个人死!”言罢转身走了,门外的侍卫才放清操进来。


    清操又将毡布浸湿,覆在孝瓘的额上,忽觉手上一冰,低头看去,竟是孝瓘伸出长指握住了她的手。


    “你……你醒了?”清操喜道。


    孝瓘微启双目,眸光迷离,龟裂的双唇微动,清操将耳朵贴在他嘴边,才依稀听到他说:“为何……为何……要救我?”


    清操四顾无人,才轻声言道:“库头欲与齐修好。我已修书李阿范,她会将这里的情况告知族中兄弟。你且安心养病,不日可归。”


    孝瓘闭目摇了摇头,“我……我这样的人,并不值半匹牛羊……”


    清操含泪捂了他的嘴,“四郎……你不要这样说……肆州百姓都已知道,你才是救城救民的大英雄!也是我心中的……”她急得泪珠纷落,声音几不可闻。


    孝瓘淡而一笑,静默良久方道:“谢谢你,为救我一定受了许多苦……”


    清操惊异,不料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望着那真诚清澈的目光,她又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轻轻抚了抚他的手,却听他又道:“九原城中,我临行给你的书信,可有转呈兄长?”


    “我想你一定会回来,就没有……”清操说着,从怀中翻出一封皱巴巴的书信——纵使危机四伏,磨难重重,她始终虔负此信,未敢离身。


    “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只有此信交与兄长,我想他一定会帮我妥善安置。”


    清操听他说得古怪,愣愣得看着他,轻轻拆开了信,他还想伸手阻止,她却已浏览了大半,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当着他的面,将那信纸团攥成球。


    永安王


    “五郎!”李阿范站在门边, “绍德、绍义等着你击壤呢!”


    房内没有动静。


    “安德王!”阿范推门进房,抬眼见高延宗正趴在床上,“趴这儿干嘛呢?肚子疼?”


    谁料高延宗没翻身就坐起来, “什么眼神, 我躺着呢!”


    阿范拍着他的大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自夫君与我成亲后愈发充壮了, 这坐着跟躺着, 躺着像趴着似的!”


    延宗瞪了她一眼, “你吃什么呢?”


    阿范从身后拿出半个石榴。


    “你倒真听你阿娘的话。”延宗讪笑了一下。


    阿范想起母亲在她新婚之时, 送了两个石榴, 祝他们如石榴般“房/中多子”,不禁微红了脸。


    “你吃点吗?”她把石榴递到延宗面前,延宗捏了两颗, 在她耳边轻声说, “留着晚上慢慢吃。”


    阿范捶了他一下, 故意问道:“吃什么?”


    “吃肉。”延宗笑着回道。


    “没正经……”阿范用石榴捂他的嘴, 他张口咬下一大块,肚子却“呱呱”叫了几声。


    “没骗你吧, 真饿了, 真想吃肉了!”


    “陛下受菩萨戒法,食素斋, 宫室莫敢吃肉。”


    “就是天天吃菜, 我都吃绿了……啊,咱去河边抓两条鱼吧,我想吃脍鲤臇胎虾!”


    “现在鱼肚子里都吃出人指甲咯!”


    “啊!为什么啊?”延宗大骇。


    “诛元令。杀了那么多姓元的, 听说尸体都投到漳水里喂了鱼。”


    延宗重重的捶了下床,“这就是他的菩萨戒法?”


    “好啦!我吩咐厨下做饭, 你先去找绍德他们击壤。”


    “不去!不去!多大了还击壤?本王可是上过战场的将军。当年在牛头戍……”他说到此处,声音忽然委顿下去,人也悻悻的躺了回去。


    阿范猜他又想到四兄之事,凑到床边劝慰道:“肆州遍传四皇子救城救民,许多百姓对他敬戴有加,都自发渡河营救呢。再加上明月将军的


    部曲,相信很快会有消息的。”


    “我就想不明白,四兄不是贪功冒进之人啊,他干嘛要乔扮女人,去突厥大营行刺呢?”延宗将头枕在胳膊上,眉头深锁。


    “我听说……”阿范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是为了救驾。”


    “阿叔去了肆州?”延宗“腾”的坐起来,阿范抬手捂了他的嘴。


    “听说有人暗杀太子,陛下去肆州访查,却不料被突厥围了城。”


    “你听谁说的?”


    “你真没听说?”阿范噘了噘小嘴反问。


    “王妃!”门外侍仆朗声道,“传驿送来一封加急信函。”


    “哦?”阿范提鞋跨出门,回来时手里执了封信,边走边蹙着眉看。


    “看这么仔细?哪个情郎的信?”延宗斜睨着她。


    “是清操的信。她救出四兄了。”阿范正色回道。


    延宗挺身一跃,晃着肚子,光着脚凑到近前,一把扯过信,“真的?我看看!”


    阿范抻了抻嘴角,“是你情郎才对吧……”


    “啊?我鞋呢?”延宗捧着肚子弯不下腰。


    “干嘛去?”阿范白他一眼,将鞋踢到他脚边。


    “找大兄去。”延宗晃着手中的信,笑得春/光灿烂。


    阿范心下一动,皱了皱眉头,还是叨念了一句,“那还不如去德阳殿探探口风……”


    “哦!对了,阿叔也在晋阳呢!”


    阿范帮他穿好鞋,又道:“我也会找家里想想办法,母亲明日去觐见皇后。”


    延宗哪里还听她罗嗦,早已风风火火的跑出门去了。


    “前两日你可迎过圣驾?”延宗才入晋阳大明宫,便听见廊下几名侍卫聊得正欢。


    “不是说去了邺都?”


    刚才说话的侍卫神秘摇了摇头,伸出四个手指,又吐了个“州”字。


    “去了四个州?”


    “蠢啊,是肆州!”


    “肆州?肆州不是刚被突厥围了?听说连州中的皇子都被敌人擒了呢!”


    “你当那些北狄为何突袭肆州?那皇子为何舍命相抗?”


    “你这么说还真是啊……可至尊好端端的跑到肆州干嘛?”


    那侍卫还想张口,却被一只大手薅着脖领拎了起来,他扭头看到一张白皙的四方大脸,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武卫将军阿那肱。


    延宗心道——最近确实被自家娘子蒙了心,怎的连普通小卫都知道的事,他竟浑然不知?


    他无意抬头,猛然瞧见高洋正站在回廊的正中心,手中抱了一柄造型奇特的琵琶。


    “小胖来了?”高洋揽了他肩膀,“走,陪阿叔喝酒去。”


    延宗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高洋却皱了眉道,“少来这些虚架子,你家汉妇教你的?”


    延宗挠头,涩涩的干笑几声,陪着高洋往德阳殿走,但听皇帝走到阿那肱身边,悄声说了一句:“全杀了吧……”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高洋抱着那柄奇怪的胡琵琶弹唱,歌声哀婉凄绝,如泣如诉,丝毫不见往日暴戾恣睢的影子。


    延宗被置于最末席的位置,因为在座的诸王都是他的阿叔,他审视一周,好像仅有永安王高浚缺席。


    此时不值年节,也无寿诞可庆,如此召集诸王绝非普通宴饮。


    “佳人再难得……”高洋唱完最后一句,竟抱着琵琶呜咽出了声音。


    下面诸王并无动容,亦无宽慰,只顾默然饮酒。


    “清河王你们还记得吗?”高洋骤然停了哭声,抬头问道。


    “就是那个僭制永巷,私藏甲兵的高岳……”他见无人应答,提高了声音,“这是用他女人髀骨做成的琵琶!”


    他说着,用舌尖舔了舔那柄琵琶,在座所有人闻言,都放下手中的酒杯,惊恐的望着高洋和他手里的琵琶。


    “薛氏很美,朕纳了她,但她竟背叛朕,与那叛贼私通!昨天,朕突然又想起这件事,就砍了她的头,抽了她的骨!对了,还有诸元,别看他们现在乖顺听话,可他们都姓元啊,保不定哪天就会反叛……”他用手点了点高演,“朕记得你常山王妃也姓元吧?”


    高演诚惶诚恐的施以大礼:“臣的妃子姓步六孤,乃父祖冒入元氏,请陛下开恩,赐其本姓!”


    “朕开玩笑,你就信了?”高洋哈哈大笑道,“王卢崔李郑,朕遍寻豪门,都找不到王妃那般称你心意的女子了!”


    高演如沐冰水,身体僵直,瑟瑟发抖。


    “咦?怎么人不齐?”高洋伸着手指数了一遍,“永安王去哪了?”


    “啊!朕想起来了!”他重重拍了下桌子,众人都吓了一跳,“最近不都在传言朕不在宫中吗?朕真的没在,朕骑着驿马去了趟青州,亲自把老三给带回来了!”


    此时,甲士们将一个大铁笼抬上了殿,笼中缚了一人,浑身是血,面上尽是污泥。须仔细辨认,方能看出永安王高浚的样貌。


    “他死了吗?”高洋问一同上殿的苍头刘桃枝。


    “还有一口气。”刘桃枝答道。


    “要不然……就放了他,可好?”高洋试探着问他的兄弟们。


    诸王皆无声,唯长广王高湛呷了一口酒,轻声道:“猛兽不可出穴。”


    高洋站起身,一步三晃的走到笼边,夺过刘桃枝手中的长槊,狠狠的刺向高浚,高浚一声惨叫,再无声息。


    高洋拄着槊回到位上,手指轻轻抚过案头的琵琶,“你们猜猜,他所犯何罪?”


    殿内静得仿佛连纤发落地都能听到声音。


    “他斥责朕之左右,不给朕擦鼻涕!”高洋骤然狂笑,将那琵琶狠狠摔在地上,髀骨制成的琵琶分崩离析,碎裂一地。


    “朕才是大齐的天子!而你们,都应该恪守人臣的本分,不要做出任何僭越的事来!不然,便同此琴,亦同此人!”


    德阳殿的酒席散了。


    半醉半醒的高洋望着呆若木鸡的延宗,招手示意他到近前。


    延宗看了看一地的碎骨,摇了摇头——坐在那里的仿佛不是对他宠溺无度的阿叔,而是半人半魔的妖怪。


    他年纪虽小,却嗜武好杀,手起刀落的事他不是没干过,但他杀的是仇敌,是男人,他无法想象昨日温/香/软/玉,今朝白骨为琴,只为着一个若干年前的荒诞理由?


    “你来找朕有什么事?”高洋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肆州……”他试探性的吐出两个字,而后很快打了个结。


    “肆州?”高洋把酒杯重重按在桌上,“朕昨天砍了州里那帮人的脑袋,刚又砍了宫里这帮人的脑袋!”


    “州……州里?”延宗惊愕出声。


    “肆州的地方官造反了,连皇粮也动!”


    延宗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了——他虽然不聪明,但也还没傻到听不懂皇帝的意思,皇帝怎么会让那样的丑事传扬出去?


    “你还有事吗?”高洋眯着眼睛看了看他。


    延宗搓了搓手心,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阿叔压根没打算让四兄活着回来,所谓靖边的斛律军不过是装装样子,哪会真心营救呢?


    “没了。”延宗躬了躬身,撤出侧门,却隐约听到内殿监奏道:


    “启禀陛下,鸿胪寺卿卢武觐见。”


    赠绿衣


    延宗在大明宫门口遇到了大兄孝瑜, 见他未着貂裘,正在墙根下呵手,一见延宗, 就几步赶了上来。


    延宗猜他定也听说了孝瓘的消息, 跑来宫门口想办法的,“大兄……你回来了?”他垂头丧气行了礼, 又复重重叹了口气。


    “陛下命我亲解永安王入朝。”孝瑜打量着他, “你去觐见陛下了?”


    延宗轻“嗯”了一声。


    “为四郎?”


    他点了点头, 见孝瑜正要发怒, 忙续道:“我刚张嘴, 就被阿叔堵回去了……”


    孝瑜长舒口气,又绷脸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阿范


    收到郑清操的信。”


    “那你怎么不来与为兄商议?”


    延宗偷瞄了眼孝瑜,心虚道:“我……我这不是着急嘛……”


    “欲速则不达!懂不懂?”孝瑜狠狠敲了延宗的脑袋, “只见长肉不见长脑子!”


    延宗不乐意了, 白了孝瑜一眼, “大兄有办法?”


    “这件事你就别管了, 我已托你嫂子找她从叔父去说了。”


    “找谁?干嘛绕这么大圈?”


    “她从叔父卢武乃鸿胪寺卿,掌外吏朝觐, 诸蕃入贡。而今库头已派了使臣来议和, 他比谁说都合适。”


    “阿叔能听他的?他说两句话,陛下就同意救四兄了?”


    孝瑜连连摇头, “你就险些错在这儿!这是两国之事, 不是为了救谁。库头送归四郎,以示其通好的诚意;而我们资助扶植他,用以牵制木杆的势力。卢武只要按此思路去说服陛下, 陛下万没有拒绝的道理。”


    “哦!哦!”这回延宗咧着嘴笑了,“四兄能回来就行!那我先回去了, 绍德、绍义他们还等着我击壤呢!”


    他说完,扭身就要走。


    “五弟。”孝瑜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沉,“自今以后,无论何事,你莫要听旁人的,一定要来找阿兄商议。”


    延宗驻了脚步,转回身来,端正了辞色:“这个自然。”


    莲花纹屏风软塌上,长广王高湛倚着隐囊,微笑着望着对面的男子。


    那男子三十多岁的年纪,身着胡服,面容白皙,正在弹奏胡琵琶。


    “你弹得真好听。”他说着,伸手摸了摸那男子的脸,“此番太险,亏你及时去往肆州,结果了那阿伽郎君,还将祸水引向了三兄。唉,三兄死得可真惨啊……”


    那男子停了琴音,谄媚笑道:“那还是主上才智过人,计谋无双,尤其能未卜先知,屡屡化险为夷。主上令六王长史赵叉去找阿伽郎君本是一步妙棋,奈何太子命不该绝,阿伽也随着天恩道人的被捕而暴露。好在主上早留后手,令他叛逃突厥,如此引得天家也追去了肆州,这实在是计中之计,连环之计!只可惜碰到那个短命‘西施’,要不六王此刻早已登基,而您自也已位极人臣。奴天生驽钝,有幸为主人展草垂缰是奴几世修来的福分!”


    高湛眼见皇帝高洋身体每况愈下,欲传社稷与高殷,便借赵郡王为父母塑金身之机,以机关坍塌佛像而暗害太子。然而,因高殷的慈悲而耽误了时辰,致使计谋失败。


    高洋很快追查到设计机关的天恩道人以及背后指使的高长弼,再往上查,便连带高湛埋在高演府上的暗桩赵叉也要显露出来。好在高长弼听从早先的安排,往突厥叛逃。他途径肆州放粮,又被孝瓘擒获。高湛实在无计可施,只得派自己的亲信,开府行参军和士开前往肆州暗杀高长弼。


    和士开祖上是胡人,小字通彦,自幼善音律,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他用白瓷哨操纵毒蛇,杀死了羁押在牢中的高长弼。又故意将那瓷哨掉落在地,使多疑的高洋联想到“第一批邢窑白瓷”,进而想到三王高浚。


    至此才堪堪与此番失败的刺杀行动彻底撇清干系,实在是狼狈至极。但和士开竟将一连串的险情与补救说成是高湛未卜先知,计谋无双,也真是极尽谄媚于能事了。


    高湛又如何听不出来,但这番话说得他心胸舒畅,很是受用,便轻轻在和士开手背上啄了一下。不过,他还是保持了一丝丝冷静:“我那疯子皇兄为何要亲去肆州刑讯高长弼?又是谁告知你高长弼被捉的?”


    和士开浅浅一笑,“奴收买了至尊身边的武卫将军,是他偷窥了高长恭的奏表,并改写了一份,这才令天家亲往肆州。”


    高湛听闻,猛然从隐囊上坐起,“是你让他改写奏表,引诱皇兄去肆州的?”


    “不……不是……”和士开观察着高湛的脸色,“大概是他想借突厥人的手……”


    他说着,比了把手刀。


    “高洋那个疯子,死在肆州倒也没什么可惜,但齐国的土地,断不能落在突厥人手里!”高湛阴沉着脸道。


    和士开匍匐在地,瑟瑟发抖道:“都是那武卫将军擅作主张……”


    高湛扶起和士开,和颜悦色道:“这个人可用,但需慎用,我想知道他的名字?”


    “阿那肱。”和士开抬起头,堆了满脸的笑纹。


    十月庚辰,本是萧瑟深秋里平凡无奇的一天。


    九原城内却是家家张灯,户户结彩,人们脸上甚至洋溢着久违的喜气——突厥放归了先帝的皇子:那位以一己之力,救了整个肆州的大英雄。


    “这位皇子容貌婉娈,堪比硕人。”


    “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麇鹿见之决骤,突厥王见之垂涎三尺!”


    在文人骚客们添油加醋的渲染下,九原城中的女子奔走呼告,竞相涌上街头,只为一睹这绮年玉貌的少年究竟是怎样的风采。


    可惜,她们失望了。


    她们只看到走在队伍最前面,威风凛凛的“落雕都督”斛律光,还有他身后绵延冗长的部曲。


    即便快到刺史府邸时,谒者拦下了这支队伍,朗声宣读天子圣谕——乐城公高肃进上仪同三司,也只有夫人郑氏缓缓下了辎车,叩谢皇恩。


    “夫君病势沉重,不能起身,妾代为接旨,还望吾皇赎罪。”接罢圣旨,郑氏亲引谒者入正堂,辎车则拐入小巷,直奔通往内院的后门。


    失望至极的少女们望着郑氏远去的背影,想着这位夫人生得如此清丽,举手投足尽是世家风仪,又独得俊美皇子的恩宠,真乃上天眷顾之人,遂生出无尽的艳羡之情。


    可没人看到,辎车直接入了内院的马厩——至于那个原该在车上的人,则在参将尉相愿的搀扶下,拖着孱弱的病体,留在长城脚下的无名小村中。


    他在前一天晚上曾对她说,他誊抄了一首诗,想去祭奠一个人。


    清操点点头,前日收拾行囊时,她无意间看到了那首诗。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衣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清操擎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望着那好几处被晕染得不像话的墨字,不禁想到世间抄写这首《绿衣》①的男子,是不是都会把字写成这个样子呢?


    辎车停在无名的村边,孝瓘正欲下车,却听清操颤声唤他。


    “四郎……”她从车中取来青色的外氅,披在他身上,涩而笑道,“风大,你穿得太单薄了。”


    孝瓘心下一动,望着这件青绿色的衣服,微红了眼圈道:“多谢。”


    清操送走谒者,望着天子赏赐的笏板,紫荷,目光移到五色朝服上。她上前抖落开一套,见那衣服虽然画了龙,却是上广下窄,裙摆如燕尾,分明是公侯夫人所着象服的式样。


    她心中气闷,想来有司是不敢乱了朝廷法度,随意制作上仪同的朝服,他们一定是受了上意的。


    她早已料到皇帝不愿丑事被揭,更不会真心营救孝瓘,便同时给阿范和长兄孝瑜去了书信。及至参将尉相愿带了前军来迎,她心中的那块大石才算落了地。可她实在没想到,不能称心如意的天子竟会送了象服来羞辱孝瓘!真是荒唐之极!昏聩之极!直想剪了这些衣服,丢在那混蛋天子脸上!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旁边的婢子避尘见夫人脸色晦暗,也不敢多言,倒是她自己瞧见窗外的月亮,问了句:“几时了?第下怎么还没到?”


    避尘忙应道:“刚外院的侍卫来说,第下托人传话,他直去晋阳,让夫人不要等他了。”


    “去晋阳?陛下召见?”清操心生狐疑,既遣谒者来肆州宣旨,就不该再传他面圣了。


    “好像……并没有陛下的旨意……”避尘懦懦答道,“第下还有一封信给您。”


    “啊?!怎么不早说?”清操一下便急了——无旨而擅离,岂不是要被当作叛乱?她接过信,忙乱的拆开,赫然写着“放妻书”三个字。


    “我在库头的大营中揉烂了一封,而今你竟又寄来一封……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与我和离吗?”清操凄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