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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知性贵妇人


    本朝人过重阳的必备节目包括登高望远、饮酒赏菊、遍插茱萸, 跟食重阳糕。


    重阳这日大家都出门游玩去了,若守在店里,大约就跟端午似的生意一般。沈朝盈本打算关店一日带几人登高秋游来着, 然做好的打算总出岔子,前一日店里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原本这客人身份她是不知的。


    重阳前夜,沈朝盈整拿炭笔在自缝的草稿纸上对着账本唰唰盘账,这时四名婢子簇拥着走进来一个穿蹙金银线披袄, 梳双鬟望仙髻, 簪金镶玛瑙钿头钗子的贵妇人。


    贵妇容貌不俗,更不俗的是那浑身气质, 或许换个词更恰当些,叫“气场”,是后世将照片po在网上会被女网友们追着喊“姐姐”的类型。


    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成熟知性, 是年轻女子没有的风韵。


    沈朝盈忽然想起后世一句形容“腹有诗书气自华”,放在这位贵妇身上十分恰当。


    四名婢女亦是各有千秋, 尤其为首的两名, 一人年长些,沉稳端美, 另一名眉黛眼黑,气质灵巧,统一穿着浅绿衫子,绯碧间裙, 用料繁复。


    如此靡丽服饰, 不知又是哪家勋贵,仔细打量似乎还有些眼熟, 就是想不起来。沈朝盈腹诽着,笑容更亲切和蔼了几分, 考虑到客人身份,换了店里最精致的杯具,捧上免费饮子:“娘子先喝些热饮暖身。”


    随后又拿来菜单供其翻阅。


    贵妇眉眼间有些疲色,但极好修养使她仍打起精神抬眼一笑,道了谢,缓声道:“听说你们这儿牛乳做得好,有哪几样?”


    看来是经亲朋介绍来的。


    “那可就多了,”沈朝盈不好意思笑笑,不是她自满,店里眼下十来样糖水,多半都离不开牛乳、鸡蛋两样,遂拣着口味好的几样推荐。


    贵妇在听见“芝麻糊炖奶”、“黑糖珍珠奶茶”时似有意动,沈朝盈便笑道:“热奶茶配小店的绿豆糕极好,莫若给娘子来上一套,再上个芝麻糊炖奶?”


    胡麻炖奶与珍珠奶茶口味都偏甜,这两样连着吃,未免口中发腻,中间用绿豆糕间开,口味清爽些。


    贵妇心里头堆了事,随意地点点头,便闭目养神起来。


    店里不知熏的什么香,又甜又暖,贵妇微蹙的眉间渐渐放缓。


    芝麻糊是磨好的,相当于半成品,只需要倒上牛乳蛋清液蒸至凝固即可。


    绿豆糕、珍珠奶茶同理。


    沈朝盈先上了奶茶与绿豆糕,受本朝仕女礼仪影响,动作十分轻柔。那贵妇似是眯着了,甚至没察觉她上菜动作。


    眼下天气转冷,过一会儿奶茶就凉了,恐怕影响口感。


    沈朝盈抬眼看一眼为首那婢女,那气质稳重的婢女摇摇头,伸指在唇边比了一下。


    这位眼下有淡青色,看着似有些日子没睡好了。沈朝盈便更放轻了动作,安静退下,回到柜台后继续核对账本。


    不一会儿,刚才那婢女走过来,略带歉意将一枚绣工精致的荷包递了过来,低声道:“我家娘子昨夜未合眼,今日困倦,还请小娘子见谅。”


    沈朝盈不去看那荷包,忙道:“无碍的。”


    婢女又再往前推了推,“耽误小娘子了。”


    对方有包场之意,沈朝盈这才收下,写了有客包场的牌子挂出去,又将门掩上。


    回来将荷包收起,一掂,怕是有二十两,沈朝盈轻轻吐了口气,出手可真阔绰!


    外头风声呜咽,木头窗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不一会儿下起淅淅沥沥秋雨,零星雨丝被风吹来,打在窗纸上,留下浅淡的印子,这可真是“雨疏风骤”了。


    贵妇到底被惊醒了,才觉自己竟倚着靠枕浅眠了一阵,顿觉不好意思。


    沈朝盈笑道:“方才不知娘子没休息好,否则这奶茶定是不会给娘子推荐的。”


    “怎么呢?我记得牛乳能安神才是。”贵妇果然被提起兴趣,顺着她话问。


    “小店奶茶是用糖与茶叶炒香,再加牛乳煮沸,茶味沁入牛乳中,虽然香醇适口,但能提神,易失眠者夜间不应当饮此才是。”


    贵妇休息了一阵,精神头好多了,听着听着起了兴。微笑对婢子道:“原来这奶茶与我们平日煮牛乳茶便是不同在此处,我们都是直接用热牛乳闷泡上一会儿。”


    沈朝盈笑道:“这样方便些,不过茶香恐怕泡不透。”


    “是,我喝着倒好,稚子却总说有股子膻味儿。”


    “孩子味觉敏锐些,是以孩童都不爱吃菜蔬,我们尝着清脆爽口的,他们吃着却有股涩味儿。”


    贵妇惊讶:“原来竟是这般么?”


    一来二去,沈朝盈与这位来头不小的气质贵妇便聊起了育儿经,多半还是饮食经,因为其余的沈朝盈也不懂,到时误人子弟就不好了。


    从可以将菜蔬剁碎与肉糜团成圆子炸或煮食到牛羊乳喝太多也不好反而增加胃肠负担,如果不是为了安神,食些煮鸡子也能代替。


    贵妇都认真听着,婢子们在一旁看着,难得见夫人与个头次见面的小娘子这般多话说,稀奇不已,只是面上不显,个个都温恭垂首。


    不知不觉,竟过了两刻钟,外头天都黑透了,这时雨也停了。


    “秋雨一向下得拖拉,今儿难得停这般快。”贵妇感慨,话头也停了下来。


    沈朝盈顺势道:“儿将这奶茶撤了,给娘子换成安神饮吧。”


    贵妇有些遗憾地看一眼,复又笑了:“有劳你了。”


    待沈朝盈走后,婢子问她:“娘子方才笑什么呢?”


    都是她身边极亲近人,谢氏也没掩饰,只微笑道:“笑话自己孩子气罢了。”没尝见味儿,竟还有些不舍……


    “这有何妨,娘子明日不是要办重阳宴?不如请店主小娘子到府上帮着准备筵席……”说话的是方才递荷包的那位。


    谢氏听了意动,另一名长相机灵的不赞同道:“市井小店再好,小郎君也就吃个新鲜罢了,难道还能比得上公侯之府的手艺?”


    谢氏没说话,眼神落在绿豆糕上,淡粉色花口浅碟算不上精致,盛放着四五枚碧玉方糕,无论颜色搭配还是摆放上,瞧着倒雅,不似有的小店,因卖价贱便糊弄了。


    不过口味如何还有待商榷。


    她抬手止住了婢女们的议论,淡淡道:“口味如何,尝了就知道了。”她们府上庖厨手艺只能一般,年年翻不出新花样子,没什么意思。


    众人深以为然。


    谢氏用一边搭在白瓷箸托上的竹筷夹起一枚,小小一方,刚好入口的大小,不会污了口脂,优雅而精致。


    入口是冰凉细腻的触感,豆泥遇上舌尖的温度便融化开来,方才被豆香茶香掩盖的奶香逐渐丰郁,占了上风,直至嘴里什么也没有了,谢氏还依旧回味着那股绵密的甜味。


    谢氏回过神来时,第二枚已经稳稳入口了。


    见自家夫人什么也没说,接连吃了两块,便可知这小店味道确实不错,那婢女没再说什么,只是眼神略带疑惑。


    待沈朝盈再端着芝麻糊炖奶出来,谢氏先笑道:“这豆糕难道也掺了牛乳不成?”


    沈朝盈眨眨眼,“娘子好灵的舌头,不过却不是牛乳,而是酥酪各参半。”


    她解释道:“豆色不美,以茶磨粉掺入其中能提颜色,然茶粉口感粗糙,酥油能使顺滑,但酥油厚重反失了豆糕清爽,以酪、酥各半能解腻。”


    最后再微微一笑。


    谢氏眼中闪着些光,是赞许:“好灵慧的小娘子!”


    沈朝盈抿唇微笑,“这方子也是儿渐渐摸索出的,并非一日之功。”谦虚十足。


    与这位小娘子越聊深,谢氏便越惜乎对方怎么就不是自家庖厨呢?实在起了心思,“小娘子可愿来我们府上当厨娘?”想到对方身世,忙补充,“不用你改奴籍。”


    沈朝盈笑一笑,觉得这些贵人们莫不是都有个伯乐的毛病,在外遇见可心的厨子难道都要将人家招揽回去?


    罗娘子是这样,李二娘曾经也邀过她,更别说过去去人家府上做筵席时遇见的不少于五数……沈朝盈虽然对这位贵妇很有好感,但对做丫鬟是真没什么兴趣,赶忙行礼:“承蒙娘子抬举,然儿志小心野,恐怕不能伺候周到贵人……”


    谢氏其实心中早有答案,世家小娘子,再没落的枝叶那也有自个的气傲,再看这位不愿与人做妾,便破釜沉舟,谢氏喜欢她这心劲儿。


    听她这么说,倒不惊讶,只是露出些失望神色,微微笑道:“那便罢了。明日我打算办个赏菊宴,你可能来负责席上点心茶饮?”


    沈朝盈还没说话,对方又笑,“方才拒了我一回,这次总不能再拒了?”


    对方甚至俏皮地学她眨眨眼,沈朝盈忍下挑眉动作,说好的知性美人呢?不由得腹诽,看来人的气质与性子果然不能一概而论。


    想到忒大气那二十两,沈朝盈也笑了:“承蒙贵人不弃。”


    谢氏离去前,阿翘正巧出来寻沈朝盈说事,与几人打了个照面,那机灵婢女明显愣了愣,沈朝盈以为是阿翘冲撞了贵人不愉,便让她先等一会儿。


    谢氏温言道:“明日我派车来接你。”


    沈朝盈甚至还不知道去哪呢,笑着点点头,左右明日便知道了。


    上车以后,那机灵婢女一路上几次想开口,却又怕是自个想多了,然她年轻又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脸上藏不住事,惹得几人都看她。


    谢氏也奇怪:“芙蕖是怎么了?”


    芙蕖咬下唇:“夫人,方才那店主人的婢子,似乎是叶嬷嬷之女,奴婢前些年跟您回去看望老夫人时见过的。”


    她这么一说,另外几人纷纷也附和,虽不一定见过从前的阿喜,但叶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了,大家对她印象很深。


    谢氏实在没什么印象,叶嬷嬷她倒是记得,不过方才那姑娘她没仔细瞧,是以记不清。


    “许是长得相似罢了。”


    芙蕖点点头,不过依旧目露不解,真有人长相如此相似么?就连痣的位置也也一样?


    第62章 重阳宴准备


    昨日说好今日是晚宴, 时间上并不着急,但因着东西都要准备,所以次日辰时不到车夫便来接她了。


    沈朝盈带了惯常用的一些不常见的工具便上了马车, 这是一辆普通的青布灰盖车,上头没有家族徽记,车夫是个国字脸,浓眉大眼, 瞧着倒靠谱, 不过沈朝盈想到连人家姓氏都没打听清楚就应了下来,还是觉得有些冲动了。


    迟来的被害妄想症发作, 万一上了贼车可怎么好?


    然而这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


    长寿坊与通义坊离得不算太远,便是这会子街上行人多有些堵车也才两刻钟多些就到了。


    沈朝盈无语地站在气派庄穆的肃国公府门口,她总算知道昨天的贵妇究竟哪里眼熟了。


    沈朝盈有些汗颜, 现在回想起来,那圆润有致唇峰, 那挺拔直鼻, 分明与她们县长小崔大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看人一般都最先看眉眼,这才忽视了, 没往那处想。


    惭愧,惭愧。


    大宅门流程都多,有人去禀内院,她便在倒座房坐着与那门房交谈。瞧着都这么气派了, 竟然还只是个偏门, 呵,沈朝盈腹诽几句, 扬起笑脸——昨日见过的婢子来接了。


    婢子自称萱草,领着她一路穿过前庭假山回廊, 入后宅绕影壁,到了正院小厨房:“我家娘子这会正见客,不得空闲,店主小娘子缺什么要什么尽管吩咐朱樱就是。”


    啧啧,小厨房比她住的屋子两倍还阔。


    朱樱是小厨房的领事,瓜子脸,瞧着二十五六模样,沈朝盈客气称人一句“朱樱姊姊”。


    要说这国公夫人性子倒雅,沈朝盈暂且认了一圈人,发觉名字都是花卉,什么“朱樱”“萱草”“素柰”,好听又好记。


    人也调教得伶俐,崔家真正的朱门绣户,完全没有她从前去过的一些大宅门看不起人的毛病,眼神含着笑,扫她不过一眼,叫人升不起一点被打量的不悦。


    沈朝盈先将昨日夜里拟好的单子拿了出来,先让朱樱过目,再照着这上面所需准备材料。


    “朱樱姊姊看这上头糕饮可有不妥?可有什么忌口的,现下改也来得及。”


    “干栗、玉石榴、梨、橙、牛乳、各式米面粉……”


    原本朱樱也和芙蕖一样觉着外头人哪有自己人妥帖的,不过一刻钟后便改了印象,暗在心里赞了一声周全以后,沉吟须臾道,“大厨房今日送来的绿豆不好,娘子说这道豆糕点心还是免了,省的呈上去叫人笑话。”


    这是真讲究人,讲究事事处处体面。沈朝盈点点头,思索后:“莫若换成一道脂油糕,以茉莉花苞煮米酿,逼出汁子和面,有淡淡茉莉清香,甜滑不腻。”


    朱樱并不是底下掌勺的,平日只管厨房人事物资,厨艺方面不太懂,但她说得清楚,朱樱也不必再去问旁人,略想想便点头了。


    沈朝盈将东西清点过数,又眼红,不愧是国公府,便是个小厨房都比她们店里还齐全,呵,日后她也要买这么大宅子,分蜜饯房果蔬房菜蔬房肉房……


    好了,这便撸袖子开始干活了。


    朱樱还有更紧要的正席要看顾,便拨了四个小婢给她,临走之前对着那几个婢子耳提面命:“都仔细听沈娘子话,若有借机偷懒耍滑耽误了功夫的……哼。”


    小婢们都笑着应下:“朱樱姊姊便把心放肚里吧,我们一定听话。”


    沈朝盈不知道这正院大半部分尤其是小厨房里几乎都是谢氏带来的家生子,她们耶娘的耶娘的耶娘就开始在一处做活了,只道看来平日这上下级关系还是挺和睦的啊,也没宅斗文里为了一点在主子面前露面机会争得你死我活那样嘛。


    沈朝盈冲她们笑了笑以后,便也不假客气,指挥其中一个小婢先将栗子都剥出肉来,另外泡银耳赤豆各种料的、还有炒芝麻磨芝麻的,一通安排下去。


    自己则拿苏子渍梅卤,调制各种要用上的料汁。


    石榴送来了,还不忙这会子剥,等到了半下午再准备也不迟。


    她今日要做九道点心,为了应和九月九日重阳时令。其中有几道禁得住放的糕点可以这会先做了出来,节省时间,下午则安排银耳羹、炖奶、春兰秋菊、栗糕这样不禁放的东西。


    好在需要准备的花样虽多,但大多都是依托国公府材料齐备,将店里的一些糖水摇身一变成的高级货,实则还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譬如这玫瑰丸子银耳羹,不过是将酒酿底子换做银耳羹,又将玫瑰花汁与玫瑰花瓣一起揉面,搓成小丸子。


    她们这边热火朝天的,不一会儿,炒芝麻那过于犯规的浓郁香味就飘了出来,远远盖过厨房内方才飘着的鸡汤香炖肉香,甚至外头的人跨过半个院子都能闻见。


    洒扫的婆子耸动着鼻子走过来:“什么味儿啊这般香!一会儿做多了给老婆子我也尝尝。”


    炒芝麻的小婢快人快语:“您省省吧,就这么点供着主子们宴饮用的,若真有做多,我们还不够分呢。”


    沈朝盈莞尔,这时候另一婢子炒茶叶的香气又飘了出来,虽然没炒芝麻那么夸张,但众人却没闻过带着股子糖香气的茶味,是以很稀罕,都忍不住向这边张望。


    沈朝盈回以一笑,并不避讳,大大方方与他们说奶茶怎么做,又叫那些人不好意思了。


    “小娘子拿来做买卖的方子,怎么能叫我们知道了?”一个年长者笑嗔她一眼。


    沈朝盈心道,你们主母昨日可是给了我二十两银子,一个奶茶方子,我至于这般小气么我?


    面上依旧温婉:“不妨事,这不是与各位姊妹投缘么?”


    有个穿青衣的,圆圆脸特别喜庆,瞧着年纪也小,与阿霁差不多,走过来与她攀谈:“你这做的是什么?”


    沈朝盈腌了青梅卤子便去帮小婢一起剥栗子了,此刻抬头笑道:“狮蛮栗糕,我们那边的重阳点心。一会儿做出来了叫姊姊们也尝尝。”


    其实这狮蛮栗糕跟春兰秋菊都是宋时才出现点心,她这么说是为了掩饰下耳目罢了。


    众婢们见她说话体面气度也不俗,一来一去,便攀谈起来,小厨房比平日热闹多了。


    到了快晌午时,门口有了新动静,“五郎今日点了道酥琼叶,你们可能做?”


    厨婢们却是犯了难,“甚么酥琼叶的,五郎又点的外头市井吃食罢?”


    “香云姊姊,我们哪会这个……”


    “我管你?”


    “别废话了,赶紧做罢,五郎可闹着午食便要吃上。”那叫做香云的婢子脾气可不怎么好,哼了一声便自顾走了。


    其实崔珣不过是提了一嘴罢了,但她自从上次事后,虽求了珣郎君将她调回身边,到底在珣郎君眼里不比秋水得用了,香云心下不甘,更不乐意叫珣郎君失望,又记到她“办事不力”的头上,是以一点小事都对着下面人吹毛求疵。


    同为大丫鬟,秋水性子敦厚,也拿她没办法。


    “这却如何是好?”那负责崔珣膳食的厨娘拿着锅铲急得打转。


    沈朝盈将她们动静尽收眼底。


    有人记起她来了:“那位小娘子会不会晓得做法?”


    厨娘经人指点后踌躇着过来了,“店家小娘子,你在外头可吃过甚么酥琼叶的?”


    语气带了丝期待,叫沈朝盈还真不忍心说“没有”。


    沈刚巧她还真吃过,却不是这辈子,不过想来做法应当差不了太多。


    她点头笑道:“应当是蜜炙过后的蒸饼薄片一类的吃食,食之松脆香甜,不过具体的做法我也不大清楚,但愿能帮上小娘子忙。”


    那厨娘一听做法并不难,眼神一亮:“能帮上能帮上!”


    中午则是秋水来提的膳,秋水性子好,那厨娘小小抱怨了一句:“香云姊姊来了,只说要酥琼叶,却又不提酥琼叶是什么,差点耽误了。”


    秋水是知道香云一向是欺软怕硬的性子,方才在阿郎面前不敢多问,只打包票,她都要以为她吃过那东西,没想到是欺负厨子来了。


    秋水摇摇头笑问:“那你们可做出来了?”


    厨娘露出笑容,抚着胸口:“哎呀幸好夫人今日请来做点心的小娘子会这个,琢磨了一下,大致不会错。”


    秋水闻言,好奇探头往里张望:“夫人请了外头人来做点心?做重阳宴点心?姓甚名谁?”这可是稀奇事!


    厨娘点头,“似乎是她们昨夜在瑄郎君宅邸边上碰见了,夫人尝着手艺不错,姓名我却不清楚,还得问朱樱、萱草她们。”


    秋水不用问,听见是长寿坊寻来的,那便是沈记娘子没跑了。


    秋水提了膳回去,崔珣正一板一眼写着大字,秋水本不欲打搅他,将食盒先在正房桌上放下,但自有一缕刁钻的炙烤香气顺着空气流动方向溜进了崔珣所在的东耳室,他立马丢了笔:“我饿了!用膳!”


    秋水笑着摇摇头,“奴婢去给小郎君打水净手。”


    如愿以偿吃上了酥琼叶,酥脆干香,崔珣点头:“今日谁做的饭食,当赏!”


    香云看得眼红,撇撇嘴,不就是个破烤饼,也能得赏?


    厨房得了崔珣夸,自然也在谢氏跟前落了好,大家都对沈朝盈千恩万谢。


    沈朝盈正费劲“抨酥”,摇得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了,往常这样的活计都是阿翘与阿福两个大力士轮流着来,现在她与两个婢子轮换,甚至还顶不上他们俩之间一人的效率。


    闻言,止不住摇头,“要真谢我,什么话也别说,什么赏也别分,有空的赶紧来帮帮我才是正道理。”


    众人见她咬牙,深秋的天,还在出汗,可见是真辛苦,忙接了过去。


    抨酥她们也会,甚至比沈朝盈自个儿做得还好,便没什么好叮嘱的。


    她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开始捣栗子泥。


    狮蛮栗糕分两部分,这会子做的是下层的栗糕。先用熟栗子捣泥,再加麝香、糖、蜜揉成团,因着都是夫人女眷,麝香这位材料被沈朝盈给去了。再用模子印出来小小一枚,整齐堆叠于花口浅碟里,直接端上桌就是很好的待客小甜点。


    讲究些的则再用紫苏等植物汁子将米粉染成五色,塑成狮子和驯狮人造型,谓之“狮蛮”,供衬进酒,以应节序。①


    分别做好底下栗糕与上层狮蛮之后,沈朝盈嘱咐小婢拿去冷藏着定形,一会儿开宴之前再上模具组装。


    今日的重头戏有二,这是其一,另一则是春兰秋菊。


    春兰秋菊无兰也无菊,原料是石榴、梨肉、橙肉三种秋季水果。


    做法倒简单,玉石榴剥籽,梨、橙切成均匀细粒,拿糖霜、紫苏籽渍过的梅卤水,一拌就成。


    没有糖霜,糖粒太大则影响口感,沈朝盈便换了蜂蜜去提供甜味儿,做出来后她先自个尝了些碗底剩的。


    腌青梅水咸酸,紫苏籽咬碎后会在嘴里迸开一股淡淡的油脂甘香,分明就是古代版的水果沙拉嘛!


    上菜的事情不必她张罗,朱樱过来了,沈朝盈觉得这些贵妇们吃饭喝酒赏花必定还得凑些雅趣,便拉着朱樱细细说了几道点心的讲究。


    “桂花乃秋之味,另这春兰秋菊嘛,取自屈子《九歌》‘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玉石榴籽跟雪白梨肉的果色都素浅,近兰花之色,橙肉则金黄,近菊之色……”


    沈朝盈看一眼朱樱不时点头模样,笑道,“我可有哪处没给姊姊讲明白的?”


    朱樱很是满意——她今日事多忙乱,一忙起来就忘了看顾这边,没想到这小娘子虽年轻,安排得却很是妥当,听说还抽空帮素柰那几个满足了小郎君的要求。


    她哪里知道沈朝盈已经有不少去大户人家做席经验了,自己平日又管着一店,人流不止几百,不比她号令手下十几人本领差,熟能生巧耳。


    朱樱点头,笑得比她刚来时亲近诚心多了,赞道:“小娘子巧思过人,眼下便好好歇着,饿了便使唤春桃几个小婢,莫拘束,待一会儿事了,我带小娘子去见过娘子再派车送你回去。”


    沈朝盈点头道谢。


    在小厨房相隔的厢房与厨婢们一同有说有笑地吃了顿丰盛的暮食,都是她们刚刚做席上的菜色,特意多做了些“剩”在锅底的,沈朝盈一壁吃着一壁感慨,怪道说厨房油水多呢,便是烧火小婢也能与主子吃一样好菜。


    什么山珍海味,菊花佳酿,今日她都尝了个遍,美哉!


    第63章 贵府的螃蟹


    昨夜下了一场秋雨, 天际格外清爽,瓦蓝天上云大朵而淡淡,阳光明丽, 微风宜人,是很适合出门游玩或赏景的气候。


    众女眷一路说笑着步入菊园,放眼望去,入目先是深浅不一的黄, □□有大金玲、棣棠、鹅毛, 白菊则有清新素雅的玉球、玉玲、花盘硕大的喜容。


    再往深处走,更有不少造型精致怡丽的异色名品, 紫色的绣球菊与荔枝菊,瓣粉蕊黄的桃花菊,甚至还有两株稀世难得的龙脑菊, 在形形色色的菊花中独占一张高案,五十步外便能闻见那芬烈香气。


    易氏惊讶道:“此花得深浅二色, 香气甚似龙脑, 莫非是小银台?”


    易氏之夫乃是京中素以爱菊著称的何太傅,她这话虽是问句, 实则已是笃定,才会这般惊喜不已。


    谢氏微笑:“何夫人好眼力。”


    众人纷纷赞道,“此花花形甚美,堪称最佳。”“花与香色俱贵也。”


    谢氏再笑一下, 并不过于喜悦。毕竟这菊园是她提前一月就开始精心打理的, 绝不可能出错。她瞧着温婉,内里其实是个很要强的, 否则也不能欣赏沈朝盈性子,至少放今日任何一位贵妇身上对方都不能理解。


    此时此刻, 她正挂心着今日的重阳宴。


    邀请了这么多高门女眷,其中自然少不了场面上的来往,是以绝对不能丢丑。


    这时她又有些后悔起来,自己昨夜怎么一时冲动,就将这么大件事交给了个陌生小娘子呢?


    但如今忐忑也无用了。


    宴席便设在菊园内的沧浪亭,一路走来,众人腿脚也累了,刚好在此处坐下歇脚。


    落座后,先是各色干果、鲜果、蜜饯盘上来。


    坐在亭中,一面是菊园风景,一面是湖光水色,微风漾漾,望之怡然。


    谢氏与客闲聊片刻,引首吩咐婢女传宴。


    事已至此,这会子她又开始期待起昨夜结识的小娘子会给她带来何样的惊喜了。


    宴前点心宴后茶,最先上来的两道点心一黄一白,朱樱介绍这是“春兰秋菊”与“茉莉脂油糕”。


    其中茉莉脂油糕用的是茉莉花形状的模子,又有一股子淡淡茉莉花香与酒酿香,融合得很好,并不互相挤压,很受夫人们喜欢,“这道小点倒是精致,如玉如脂,花香盈鼻。”


    也有夫人好奇,“茉莉糕闻着有股茉莉香气,倒是名副其实,春兰秋菊可有什么说法?”


    另一人附和:“瞧着也不过是石榴、橙肉果子,无甚稀奇的。”


    接话这人心存了不屑,说话便刺耳。谢氏本就与她关系一般,碍于家族面子邀请罢了。


    谢氏看了她一眼,微笑不变,“这时节上哪给咱们寻兰草去?春兰色白而洁净,秋菊色黄而荣曜,想来厨婢是以颜色唬人罢了。”


    朱樱暗道沈记小娘子当真是救了场,也幸好这道点心是最先上的,她还记得首末,便将《九歌》那一副说辞搬了出来。


    先前发问的那夫人拊掌笑赞:“极雅名字!确实贴切,合情合景。妙极!”又转首对谢氏道,“你这婢子很是知情识趣。”


    谢氏也不谦虚,赞许地看了朱樱一眼。


    她刚刚已经尝过这两道糕点了,对口味放下心来的同时心里也清楚,朱樱不通诗书,这些说辞恐怕是沈记小娘子嘱咐的。


    心里便更满意了几分。


    湖上有丝竹弦乐清音传来,配着湖面雾气,如仙乐袅袅,众人听曲同时,第二波点心也上来,酒水也从香甜的牛乳茶换成了应景的菊花茶,香气淡雅,可无论是哪位夫人都没先动那茶水,而是看向了颜色艳丽的玫瑰圆子。


    “底下雪耳羹倒是常见,这上头又是什么?似乎有玫瑰香气。”还是方才发问的那夫人,她姓宁,是谢氏闺中密友,平日爱自己钻研厨艺,看见新奇东西便忍不住问。


    “是江米粉与玫瑰汁子搓成的圆子。”


    “漂亮精致,嗯,味儿不错!”宁氏叹道,“这样点心从前却没在你们府上见过,阿蕙换了庖厨不成?”


    “怎么换了你还要挖墙脚不成?”谢氏回以玩笑。


    另一道则是焦糖炖奶,浓郁香甜,嫩如蛋羹,虽没有花俏的外表,却很受几位嗜甜夫人们的欢迎。


    服侍的婢子们也很稀奇,原本只做餐前垫酒的点心,撤下来的盘中竟然几乎没有剩余!


    沧浪亭中亦有夫人笑称“饱腹”,道,“这就叫我们吃饱了,好狡猾的心思,莫不是待会儿有什么山珍海味,不舍得我们多吃了你的?”


    这自然是打趣说法,谢氏不禁笑骂:“你说说,谢家什么短缺了你,还要来我这儿讨食!”


    这是谢二嫂,在座诸人若论关系亲疏,自是她与谢氏最为亲近,可以随意玩笑。


    玩笑间,最后一道狮蛮栗糕也呈了上来。


    有个跟着母亲来的小娘子先赞道:“真好看!”小娘子约莫五六岁,正是喜欢点心不爱饭食的年纪。


    待众人看清那栗糕上头栩栩如生的五色狮蛮时,宁氏不禁哎呀一声——


    “这点心当真好看,这是狮子,那是老虎,威风得紧!别的上头还有兔子,狗儿、狸奴,又憨态可掬,做这点心的厨婢真是个巧手!”


    味道也好,底下的栗泥拿去冰镇了,入口冰凉顺滑,一抿化开,又有蜂蜜的甜、酥油的香,配最后这道花茶解腻刚刚好。


    没人舍得叫这样好看又好吃的点心浪费,结果栗子跟米糕充饥,刚刚还假意叫饱的几人这下是真的快饱了,甚至谢氏自个儿都没什么心思理会正席那些酒菜,不过也不出错就收是了


    宴散后,其余人都走了,只有宁氏与谢家二嫂仍在与她寒暄,一人挽着她一边胳膊,热切邀请:“阿蕙啊,明日我再登门拜访,你可得再做那道栗糕招待我。”


    谢氏笑着啐她一下,只道:“明日我得去青龙寺还愿,没人招待你。”


    宁氏遗憾不已。


    谢二嫂则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妹,你也知道,阿曜媳妇刚有了身子,正是什么都吃不下的时候,你可能忍痛割爱?放心,过几月我定将人还给你。”


    这是正经事,谢氏想了想,“二嫂,不是我不舍得,做点心那小娘子压根就不是我府上厨婢,你要问,便自己问她,不过她多半不愿的。”


    毕竟昨日她已经邀过人家,被拒绝了。


    谢氏说完便叹气,这样的灵慧人才,怎么就不能是她的人呢?真是可惜。


    谢二嫂听她这么说,也只好罢了。


    二人告辞以后,谢氏才得空见了沈朝盈,一见便热情让人坐下,笑道,“沈小娘子手艺真好,我们都吃撑了。”


    并不知晓前面情况的沈朝盈只当她这句话是客套,也笑了,“儿才是吃撑了。贵府伙食这样好,儿若来此帮厨,怕是不出三月就要吃得肥圆。”


    仆妇们都笑起来。


    谢氏心意一动:“你要来,一定不亏待了你。”


    沈朝盈状作遗憾地摇摇头,“不了,不了,儿还未婚嫁呢,还是先套牢个俊秀郎君,再吃成肥圆比较好。”


    众人笑得更欢了,谢氏也连连失笑摇头。


    这小娘子,接连被拒两次,谢氏竟然也生不起气,反倒觉得像对方这样真性情也好,肆意潇洒,何苦拘在四方的天地里呢?难道这些年自己快活过?


    谢氏幽幽地叹一口气。


    沈朝盈并不知道这位美妇人为何忽然消沉了下来,但想来也不可能是因为自己,便安静作陪。


    看着窗外沉静天色,谢氏反应过来,又微笑道:“今天耽误你一天了,我叫车夫送你回去。对了,瞧你也是个吃主儿,昨儿别人给我送来几篓子螃蟹,你若喜欢,便拿些走罢。”


    沈朝盈行个礼,随萱草出去了。


    依旧是从来时那条路回去,经过抄手游廊,远远地瞧见一个穿蜀锦袍子的青年迎面过来,身旁的萱草似是蹙了下眉,很快侧身让行,“三郎。”


    原来是崔瑄弟弟,沈朝盈也跟着行礼。


    崔三郎约莫十七八岁,沈朝盈没有细看,只感受到对方目光扫过她二人,似乎在她手里的螃蟹篓子上停了一下,而后含笑道:“这位是母亲客人?”


    萱草回道:“是请来操办宴席的庖厨。”


    崔三郎颔首微笑:“辛苦小娘子。”


    这位可真是个和气人,沈朝盈这才抬起头来,目光只礼貌地落在他下半张脸,回以一笑,“郎君客气了。”


    之后没再生什么枝节,待上了马车,打开萱草塞给她的荷包看了一眼,呵……肃国公府真是,够家大业大。


    看来谢氏的确对今日满意得紧,不枉她昨晚熬夜改方子到四更天了。


    沈朝盈面不改色将荷包收好,过了一会儿,又惊讶于自己竟然已经能做到面对五十两的银票还这么淡定,真是淡泊啊。


    没准还真有那么一天,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


    关于沈朝盈今日份的奇遇,阿翘先是惊呼:“怪不得昨日看她们眼熟!”


    随后立马抛开那些杂七杂八的,关心起螃蟹来,“小娘子打算怎么吃?”


    沈朝盈并不很擅长做菜,于螃蟹只吃过香辣、清蒸跟肉蟹煲。


    与阿福一说,趁着这会子螃蟹都还鲜活,赶紧洗涮了五花大绑上锅旺火蒸,阿福又做了一道酒楼里的下酒菜,蟹酿橙。


    大伙闻着香味期待不已,这可是打南边运来的大闸蟹,稀罕!正宗!鲜甜!


    这会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是以崔瑄进来的时候,扒螃蟹扒得正欢的众人俱都一愣,忘记打烊了呀。


    第64章 幽怨的风月


    眼见着人家打烊了, 崔瑄也不好意思打扰,便要离开,然而却被沈朝盈异常热情地留下来, 要他一定尝尝这螃蟹。


    沈朝盈双目含笑,期待地看着他,“这是南方的湖蟹,这时正顶盖肥, 蟹味儿浓, 膏满糊嘴,香极不苦!小崔大人尝尝吧。”


    崔瑄有些奇怪, 今日沈小娘子似乎格外殷勤。


    沈朝盈自然是看在那五十两银票的面子上,这螃蟹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另外,她还带了点恶趣味, 想看看这位风度翩然从容优雅的绯袍高官扒螃蟹是什么样子。


    见她们没用拆蟹器具,崔瑄无从下手, 是以在对方一再邀请下还是拒绝了, “多谢好意,还是不打扰了。”


    沈朝盈颇为遗憾。


    不过临走还是被塞了一盒糕点, 据说是不会上新的品种。


    回到府,在书房看了会子书,不多久有倦感袭来,沐浴之后, 又不那么困了, 反倒腹中有些饥饿。


    崔瑄将目光落在那盒点心上,罢了, 这时辰就别再折腾厨房了,吃些糕点垫垫罢。


    拆开外层盒子, 露出里面点心,竟然不是寻常小小一枚的模样,足有他两个巴掌那么大,分上下两层,底下是棕黄色栗泥,顶上是五色米糕,因为放得久了,微微有些塌。


    对着这样“巨物”,崔瑄又有些无从下手了。


    好在眼下屋里只有他一人,取了柄勺子来,浅浅地挖上一勺,栗泥细腻,酥油腴美,顶上的米糕松软,带着嚼劲儿,无论色还是味上,都是道极费心思的糕点。


    崔瑄又想起沈朝盈灼灼眼神,莫非——小娘子家心思浅,什么都写在脸上,呵。


    崔瑄垂下眼,继续深挖了一勺栗糕。


    明明与方才一样的味道,如今他却觉得,似乎有些太甜了……


    原本打算只垫垫肚子的崔瑄竟然将一整份栗糕吃了个彻底,只好重新洗漱。


    同一时刻,沈记四人也吃上了这道极费心思的狮蛮栗糕。


    众人给阿霁唱过小娘子编的生辰歌,又守着她许了愿,这才吹了一旁的蜡烛,切食桌案中间足有阿福脸那么大的栗糕。


    沈朝盈要知道崔瑄表面宠辱不惊实则脑补了多少之后,一定忍不住当面来一句:“兄弟,你想多了。”


    那栗糕是在她得知今日是阿霁生辰以后不小心做出来的失败品,口味太甜了,又不想浪费,顺带的罢了。


    沈朝盈自诩坦荡,除了偶尔犯犯花痴,但她对每一个长得好看的都宽待,这是作为颜控的自我修养,绝不会厚此薄彼——好吧,格外好看的格外宽待。


    这栗糕便算是沈朝盈送给阿霁第一份生辰礼,第二份嘛——


    “来,阿霁收好。”她转手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红封。


    来不及备礼,那就用真金白银砸死对方!


    阿霁不用拆开,一摸就摸出来了,那是一整块五两的银锭子!


    “这,这……”“你快收着,日后等咱们发迹了,可不止这些。”沈朝盈笑眯眯地画饼。


    阿翘受她影响,俨然也成了个小财迷,眼带羡慕地看着那红封:“小娘子待阿霁真好。”


    沈朝盈点一下她额头,磨牙道:“我对你们谁不好。”


    阿霁听了,看一眼沈朝盈,便收下了,嘴角含着羞怯笑意。


    阿翘这时也掏出自个准备了许久的生辰礼来,是一双厚实的,外皮内绒的,缝线有些笨拙歪扭的手套。


    “过冬啦!阿霁磨豆子带上我缝的手罩子,不冷,也不磨手。”阿翘嘿嘿笑着,“我针线不够好,但不影响用。”


    阿霁显然也没想到,一向天真烂漫的阿翘竟然送的是这样实用性的礼物,双手接了过来,一面觉得好笑,却从这些歪歪扭扭的针脚上想到她挑灯缝制的情景,一面感动,眼里蓄起水汽。


    “不准哭!”除阿福外二人瞬时异口同声,又把她给逗笑了。


    阿福一脸不情愿地被拉着唱生日歌,人高马大和她们挤在一张食案边,十分格格不入,但竟然也从裤袋里掏出了个小玩意,搁在桌上。


    “提前不知,仓促了些,下次再给你雕个细的。”


    入目赫然是一根红绳,上边坠着一个拇指大的木雕,雕成老鼠的模样,正是阿霁的属相。


    阿霁惊喜万分,道了谢,当下就挂到脖子上去了。


    阿翘亦是惊讶:“平日瞧着不吭声,没想到竟有这等手艺!”


    沈朝盈笑道:“这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阿福瞥她一眼,沈朝盈捧完了顺杆子往上爬:“你这门手艺不用便生疏了,后院还有不少木料,你没事雕些瓜儿果儿摆在店里也好。”


    “有事。”


    阿福虽嘴上这般说,第二天沈朝盈还是在院中看见他利用饭后空闲雕木头,地上已经堆了一堆木屑花。


    “这些莫丢了浪费,还能用来引火。”在阿福一言难尽的目光中,沈朝盈觉得自己可真是太勤俭持家了。


    话说崔瑄昨日在沈记碰见主仆四人围着一桌螃蟹扒得香,今日抽空回了趟国公府,哄哄因操心他而置气的母亲,没想到又在餐桌上见着了螃蟹。


    还有道格外眼熟的糕点。


    昨日走前,沈朝盈将那道狮蛮栗糕的做法教给了厨娘,今日小厨房便做了。


    崔瑄挪开眼,若无其事地笑道:“这糕样式新奇。”


    谢氏不知他昨夜提前吃过了,笑道:“说来还是拜你的缘分。”


    “这是怎么说?”崔瑄已经有了猜想,无非是前日母亲置气走后又去了沈记店里,得小娘子招待。


    不过他只猜中了一半,关于后半截,谢氏这会才补上了。


    崔瑄愣一下,这栗糕——原来如此么。


    并非他想那样。


    鼻尖是栗糕难以忽视的香甜气,崔瑄心里有些怪异,还没来得及分辨是失落还是松口气,耳畔又再度传来母亲的声音:“昨日这道栗糕最佳,不少人后来都向我打听方子,我没说。到底是沈记店主的主意,人家热心肠,没道理出卖人家。”


    想到对方含笑说“做来麻烦,不会上菜单子,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崔瑄抿唇沉吟。


    “阿瑄?阿瑄?”


    回过神,谢氏皱眉略带担忧地看向他,“可是身子不适?”


    崔瑄摇摇头,“无妨,许是昨夜没歇好,有些困倦。”


    “你看看你,我便说你太忙了,同阿曜一般入崇文馆不好么?”谢氏瞪他,又因为心疼,不忍将语气放得太重。


    没等他回答,谢氏又道,“沈小娘子写了安神助眠的茶方给我,待会你也抄一份回去。”


    崔瑄点头,“是我不好,劳您操心了。”


    谢氏忍不住再瞪,“你若是真知错,快别再叫我操心成家的事!”


    “阿曜比你还小两岁余,这都第二胎了。我也没旁的要求,家世门第相当,小娘子性子与你相和就好,你不让家里操心,自个儿总得上上心啊……”


    成家。


    崔瑄忽然抬眼,对上母亲有些嫌弃又有些幽怨的目光,顿了顿,又垂下眼,到底没问出那句“若门庭不相当”,罢了。


    风月事,最忌讳一时冲动。


    崔瑄夹了一枚栗糕,送入嘴里,感受其在舌尖慢慢化开的甜意。似乎又没昨晚那么甜了。


    清晨起来,阿霁收到了最后一件礼。


    从后院门缝里塞进来的,薄薄的,一个信封。


    拆开,一行不甚好看的字迹,阿霁不识字,请小娘子看完,念给她听。


    沈朝盈看了也是有些惊讶,打开信封里面夹层,果然有枚碎银:“上头说这是宁大郎上月的工钱,除了二百文吃喝用度其余全在这了。还说每月都送来给你攒着,要替你赎身呢。”嗬!


    从门缝里塞进来,也许是笃定阿霁不会收。


    阿霁蓦然红了脸,夺了那银子就要往外丢,“呸!谁要他,他——罢了,我先收着,等到时见到再还回去。”


    阿霁颓然松了力气。


    沈朝盈摇摇头,将信也一并递给她,啧啧着走开了。


    现在的年轻小郎君啊。


    晚间阿霁捏着那信,不禁想,宁大什么时候会认字的?许是托旁人帮他写的。若信上说的当真,他果真这般情深意重,那当初为何不露面呢?


    阿霁并不缺这碎银二两,她虽然来得晚,可她会攒钱,小银匣比阿翘的满多了,加上昨日沈朝盈给她的五两,少说也有十两。


    但她不忍心丢出去,打铁匠辛苦,她得找机会将银子还回去,再告诉他,当初签卖身契是被迫没错,可她这会一点儿也不想赎身。


    宁小山却一连几天没露面,阿霁忍不住望向铁匠铺的方向,这时候才发觉离得并不近,站在门口只能听见从里面传来的叮叮当当的声响,却看不清是谁在上工。


    难道要她找上门去?


    沈朝盈不赞同地摇摇头。


    那天宁小山身边的几个伙计都贼眉鼠眼的,看着不像好人,阿霁一个小姑娘过去,万一被欺负了怎么办?


    阿霁将目光看向阿福。


    阿福没意见,无可无不可。


    沈朝盈叹口气:“这会子送上门还去,难免被旁人看见,你也看见了,那群人爱贪小便宜,这银子最后还能剩下多少……”


    阿霁抿抿唇,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妥,那怎么办?


    阿霁用一双水亮的眸子直愣愣看着她。


    沈朝盈叹口气,真是恨铁不成钢。拍拍她肩膀:“他缺钱没法子自会来找你,人都是为己的。莫将男人的一点小恩小惠放心上,你越牵挂,越是他们想看到的。阿霁啊,且沉住气些,这样才能拿捏主动权。”


    阿福听不下去,径直走了。


    门内还隐隐传来沈朝盈教育阿霁“如何拿捏主动权”。


    崔瑄放下要推门的手,耳边犹回响着小娘子语重心长的调子“沉住气”……又想起初见,公堂之上,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情状,一口一个“宣郎”。


    崔瑄拧着眉,转身走了。


    第65章 青砖小烤炉


    过完了重阳节, 秋意便迅猛了起来。


    沈朝盈早晨起来,往院子里一坐,剥两个煮鸡子配豆浆当朝食, 享受着开门前的片刻宁静。


    民居的夯土墙没有高门大宅那么高的砖瓦,仰头可以看见很高很高的湛蓝天色,一大片云絮缓缓移动着。邻居家柿树的叶子落尽了,麻雀啁啁啾啾停在上边啄着柿子, 秋天的阳光从东面洒下来, 醇厚柔润,一点儿也不晃。


    这时候她又觉得民居小土屋也不错了, 至少在肃国公府那样的宅子里甚少能欣赏到这样散漫悠闲的景致。


    在这样沉静、从容、温和的清晨,沈朝盈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了十分的秋意。冷一分萧瑟,暖一分则和煦。


    闭上眼是带着桂花香的微冷空气, 掺杂着腊肉味,刚刚那片朵大绵软的白云还在脑海中晃悠, 叫她想起云朵舒芙蕾的蓬松。


    西式甜点啊——


    沈朝盈半眯着眼打量着院子的西南角落, 那是个阴凉地儿,眼下堆了些梯架一类的杂具。


    阿福是个聪明小伙, 兼之年轻时在木匠泥瓦匠那儿都做过学徒,沈朝盈拿炭笔画了草图,又比比划划地讲了下功能,不过三天, 院子里就砌起了一个圆咕隆咚的砖炉。


    砖可贵了, 阿翘肉疼:“人都没住上青砖房哩。”


    但当沈朝盈烤出来第一炉蛋糕时,她又吃得最欢的那个。


    “好吃吗?”沈朝盈只尝了一块就不吃了, 烤炉做出来了,她得赶紧研究研究掌握好火候, 后续才能开发更多的甜品。


    “好吃,真好吃。”阿翘连连点头,阿霁也跟着点头,她就没吃过这么软的糕点,还不怎么掉渣!


    其实也就是普通的戚风蛋糕,涂了一层酥油罢了。


    “等会儿还有旁的更好吃,先别把肚子填饱了。”沈朝盈叮嘱。


    阿翘摇头,坚定甚至有些遗憾地道:“小娘子,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了。”


    “没出息。”沈朝盈笑骂,可还是很受用地翘起嘴角,手下打发蛋清的动作都更卖力了些。


    后世有拿矿泉水瓶子摇晃打发奶油的办法,通过急剧的摇晃撞击让奶油接触大量空气膨胀,这辈子经常用到的抨酥法原理也是如此,沈朝盈举一反三,思索用抨酥法打发蛋清是否也能得到蛋白霜?试了一下,真的成了,做出来戚风蛋糕。


    眼下她要做手指饼干。


    原料只要用到鸡蛋、糖跟面粉就行了,蛋白蛋黄分开打发,她与阿福一人占了食案一边,终于在胳膊快要断时成功了,再将两者切拌到一起,筛入面粉,切拌成细腻、浓稠的浅黄色面糊。


    布袋剪开个小口子,安上铁制裱花嘴,将面糊挤成长条送进烤炉。


    不一会儿,院子里又全都是烤饼干特有的甜蛋奶香,阿翘在厨房待不了多久就要走过来围着烤炉转来转去,使劲抽动着鼻子,“小娘子,好了没?”


    “好了,好了。”


    手指饼干最出名的吃法是做提拉米苏饼底,一勺子舀到底,既有可可粉的醇香,又有奶油绵密,底下手指饼干蘸满了咖啡液,微苦解腻。


    有些甜品店为了节省成本会将手指饼干换成戚风蛋糕胚,还是那种粗糙口感,一点也不走心的蛋糕胚,这是对提拉米苏的侮辱。


    阿翘肚子已经被奶油蛋糕给占满了,刚刚直喊着撑,这会子又一根接一根,“咯嚓咯嚓”嚼起来。


    被沈朝盈拿她先前的话来笑话,扭捏起来:“这小饼又不占胃!”


    “饼干一个胃,蛋糕一个胃,待会暮食有鱼汤,那又是另一个胃。”


    沈朝盈嗤笑,哪个妹子没放过这类豪言壮语?饭是饭,零食单独占个胃,至于奶茶嘛,那更是溜溜缝了。


    刚出炉的手指饼干是外酥里韧的,不是很甜,放冷后变硬,更加酥脆。可以当闲趣小零食,就算没有咖啡,蘸牛乳、酸奶吃也都不错,或是挤成精致些的形状,小小一个,作为贵女们的下午茶点心。


    沈朝盈找人定制了一批雅致的包装盒,巴掌长宽,大约能放二十来根饼干进去,在封口处贴一圈纸签子密封,摆在柜台前零售。


    这样一盒饼干,要卖四十文,折合都要两文钱一根饼了。


    买不起的压根不会考虑,两文钱,可以买两张炊饼,或是一张胡饼,他们可不傻。


    买得起的便不觉得有什么。


    沈朝盈正嘱咐一位顾客:“趁早吃完,吃不完也再封起来,回头湿气侵了变软,便不好吃了。”


    那客人笑着摇头:“这么点小饼,我们家孩子多,半天不要就能吃完。”


    话才说完,两个小娘子就拆开一盒,等结账的功夫,一人拿了一根含在嘴里。


    这时一年轻娘子带孩子经过,小孩四五岁,扎两个羊角辫,捧着一竹筒牛乳喝得皱眉,路过她们店,指着两个小娘子手里的饼干,“阿娘,要!”


    “要什么!”年轻娘子轻斥,“快把牛乳喝完了。”


    小孩扁扁嘴,不依,“难喝。”


    眼见着就要在门口哭闹起来,沈朝盈送了一根饼干哄那小娃娃:“给小郎君拿着吃吧。”抬头又冲那娘子笑道,“娘子也尝尝吧?”


    那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过去,轻咬一口,面露惊讶,“好香脆的糕饼!”


    “这怎么卖?”


    “四十文一盒。”


    那娘子犹豫地缩回了手,沈朝盈见状笑道,“这饼配牛乳最好,早上煮开牛乳,把饼干泡进去,外边软,里边脆,这样牛乳也不膻,孩子们都爱吃。”


    娘子看一眼小娃娃手里的牛乳,有些意动。


    “您再看这盒子,多漂亮秀气,日后往里头放些针头线脑的岂不好?”


    那娘子被她这话彻底给打动,“行!来两盒。”


    沈朝盈推销的本事是经过阿福认可的。


    对于那些瞧着捉襟见肘又想满足口腹之欲的馋鬼,她推荐对方来上一块最质朴的戚风蛋糕尝尝味儿,又便宜,又能饱腹。对于全妆出行又没法在外补妆,唯恐吃喝污了口脂的年轻娘子们,她会推荐拇指大小的小饼干,或是薄脆饼干,轻盈入口,吃起来没有负担。


    而对于罗娘子这样口味刁钻的客人,沈朝盈将刚刚烤出来的蛋挞给端了上来。


    “买卖越发好了,好生热闹。我看看新上了什么?”罗娘子笑着走进来。


    宁博士今日休沐,陪着自家娘子一起来的,一刻不离地扶着对方坐下,处处小心体贴。


    沈朝盈想不到她挺着个大肚子竟然还出来,赶忙让阿霁去后院拿了几个软垫子过来,一面笑道:“还是那几样,不过有道点心我想着娘子应当会喜欢。”


    说话时眼梢扫过这位太学博士,这位身上熏香味道很特别,不常见,瞧着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白皮净面,平眉长眼,是她在这坊里难得见过与崔瑄一样唇色偏粉偏红的类型,不过他的唇形要更薄些,像崔瑄的便刚刚好,厚一分则淳朴,薄一分又显得有些上挑的眉眼凌厉。


    思绪一飘,沈朝盈想到上辈子看的那些杂七杂八的面相学杂书,据说薄唇男子多薄情啊。


    想到之前的事,沈朝盈垂下眼,学问嘛倒是很好,人品嘛……


    这是二人初次见面,宁博士只进门时在罗娘子的介绍下与沈朝盈互相见了礼,之后倒是很乖觉的没有到处看,眼神中也没露多于表情。


    也许是洗心革面了,也许是不吃窝边草,也许是看不上她,沈朝盈在心里“嗤”地笑了,信浪子回头,不如信涂娘子家的阿花有朝一日开口说话。


    阿霁拿来了软枕,也将蛋挞给呈了上来。


    “这点心澄黄澄黄,上头有些乌斑,倒像是轮月亮,叫什么?”


    沈朝盈笑呵呵地:“蛋挞,新花样子罢了,里头还是那几样,鸡蛋跟牛乳。”


    “行吧。”罗娘子收起对她朴素的命名方式的嫌弃,咬下一小口,一边对宁博士道,“你也尝尝,味道是很不错,上回给你留的那雪月团便是她家的。”


    宁博士依言拿起一块。


    没有锡纸托,用的是厚厚几层折成塔形的油纸,外皮酥脆,内里软嫩,顶上烤的微焦,放凉了有一层糯感,碰到塔心则是还有些烫口的温度。


    宁博士吃得慢条斯理,含笑点头:“跟着你,向来不会错。”


    罗娘子娇嗔地看他一眼,随后不好意思地冲沈朝盈一笑,“他这人满口胡话。”


    沈朝盈正色,跟着附和:“哪有。”


    光是没涂抹奶油的戚风蛋糕就已经够受欢迎的了,更别说香味儿能顶戚风八倍的蛋挞了,沈朝盈又研究焦糖蛋挞,更香甜,接着研究如何往蛋挞里塞上些水果,做得更花哨些,可惜口味融合得不好,这时候她又怀念起春夏来,那时候多少新鲜水果啊,她吃过樱桃蛋挞,一直念念不忘。


    不过即便是“基础款”,大家也足够买帐了。可能对她来说司空见惯,但对当朝百姓来说,西式点心口味不一定比中点好,但新奇程度远超。


    人都喜欢新鲜事物,即便先前拥有的再好,也挡不住三心二意。


    罗娘子并不每天都出来转悠,过了几天,店里来了位生脸娘子,十八九岁年纪,梳妇人头,打扮得珠光宝气,身边却只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婢跟着。


    “听说你们这儿有样蛋挞点心做得很好?”


    沈朝盈笑脸招呼:“是小店,娘子请里边坐吧。”


    那娘子随意“嗯”了声,拣了张食案坐下,扭头打量起店里来。


    沈朝盈点单时与对方挨得近,有些不对劲的熟悉感一闪而过,却没抓住。


    看这位面容,确确实实又是生客。


    收了菜单转身那一瞬,她忽然想起是什么了。


    第66章 桑寄生莲茶


    做餐饮的鼻子都灵, 尤其那宁博士衣衫上的熏香味儿特殊,她就没在别处闻到过。


    这是什么意思呢?沈朝盈不由得想起贾琏将尤二姐安置在家门口,好一招瞒天过海。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莫不也是养外室养到本坊来了?


    她捺下惊讶, 正常客气地接待了那娘子,只是等这一对主仆走后,给了窝在她们店外取暖的小乞儿两块糕饼,让暗处跟着, 看看对方住哪儿。


    小乞儿很快就回来了。


    “不远, 就从咱们店往南直愣愣走上十来丈,再从那炊饼铺拐进去, 第二户就是了,是个两进院。”小乞丐口齿伶俐,因着时常在那些老乞丐眼皮子底下抢吃食, 身形很灵活,也知道分寸, 不近不远跟着, 并未被对方发现。


    “家里有个婆子,我在墙根底下听了半晌, 没男人声。”


    沈朝盈夸了他,又给了他一包点心,对方搓了搓手,嘿笑着收下了。


    她记下了地址, 心里却还没盘清楚该怎么做。后世在网上刷到“发现闺蜜老公出轨怎么办”这类帖子, 底下大多都是劝贴主明哲保身莫趟浑水的,况且便是说了, 对方身怀六甲,要一个不慎被气小产了, 万一算到她头上?


    嘶——


    在沈朝盈还没想好之前,她当做没事人一样,却没想到这位宁博士的马脚露的比她想象中还快。


    这就不得不再说那熏香了。


    原来这香味并非是宁府的熏香,而是宁博士养那外室所制。


    对方擅调香,家里都是这味道,宁博士去那儿难免染上身,在浓香里待久了,鼻子已经习惯了,便闻不出来自己身上的味道,百密一疏。


    罗娘子有着女子天生的敏锐,闻见他换了新熏香,起初还没觉得有什么,直到偶然去了前院,发现这儿并没他身上那股味道,细细问了前院下人,才知道熏香一直都没换过。


    人为何要说谎?肯定是心里有鬼!


    罗娘子查到这儿,气势汹汹来了店里,找她诉说。


    “待他今日回来,定要拷问出将那蹄子藏在哪儿!”


    看她气势十足,一点也没有胎像不稳的样子,沈朝盈倒是放了心,不过她总觉得宁博士不会这么容易交代,这么点捕风捉影的证据,到时候一推六二五,反倒打一耙呢。


    忙拉住她:“先别打草惊蛇,你先说说,日后怎么打算的?”


    罗娘子咬牙半晌,神色变得复杂,“若是真的……他负了诺,破了誓,这日子定过不下去了。我爹娘就得了我这一个女儿,千疼万爱地宠大,却不是嫁与他家来受侮辱的!”


    沈朝盈点点头,想不到罗娘子还真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既如此,那便闹吧,“娘子想想啊,宁博士这些日子下了值便回来陪你,指定没功夫绕太远的。”


    她点到为止。


    没过两天,罗娘子又来了,脸色很难看。


    婢子们扶着,眼神担忧地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


    沈朝盈忙将人往后院引,帘子撤下,挡住了客人们看热闹的眼神。


    对方脸色不好,沈朝盈先去了厨房,叫阿福煮一碗桑寄生莲子茶来,滋润安胎。


    然后在罗娘子对面坐下,关心道:“无碍吧?”


    罗娘子黑着脸点点头,“还成吧。”


    沈朝盈又劝了几句,不过出了这样的事,对方一时半会肯定接受不了,罗娘子不说话,二人便静静坐着。


    这时候阿翘将煮好的饮子送来了。


    桑寄生是之前药铺里买来煮鸡蛋吃剩下的,莲子则是夏日是买来掏空内芯晒干存的,放了红枣、熟鸡蛋和红糖进去煮,端来时还热气腾腾。


    沈朝盈将鸡蛋茶往她面前推。


    黑漆漆的色泽叫她想起喝过那些安胎药,罗娘子终究自嘲一笑:“这时候我反倒希望流了,还少些牵挂。”


    过去情浓时千盼万盼来的孩子,这时候像个笑话一样。


    说实话沈朝盈很懂这种心情,因为她上辈子就是那个被遗弃的,孤儿院有不少这样的孩子,也宁愿当初生母狠心些将她流了多好。


    “别说傻话了,你病倒了,别人更畅快。”


    罗娘子看着那茶,中药的苦涩和红糖的香甜交缠在一起,到底端起喝了。


    许是甜味儿叫人心情好些了,罗娘子说起她派心腹跟着宁博士,一路到了那外室宅子外,一人回来通风报信,一人则在墙根守着,免得扑了空。


    罗娘子也是破釜沉舟,立即带了许多人赶去,还找了旁人作见证。


    他们一大帮人到时,那二人刚开始拉拉扯扯,脱了外裳,抓了个正着,脸皮丢尽。这会子被宁家父母逮了回去,缩在屋里不敢出来。


    “又亏得离得近,才抓个现行!”


    沈朝盈不合时宜地延伸了一下这话的意思,尴尬地转移话题:“这下对方抵赖不得了,朝廷这些年严抓官员养外室,为保前途,料娘子这时提什么条件他家也能答应。”


    前几十年有个驸马尚了公主仍不改好色本性,又不能纳妾,便在外偷偷养外室,这位公主是个彪悍的,发现之后直接将两人干那勾当处割了下来,互相贴到对方脸上,又命侍卫杖打二人,最后出了人命。


    驸马也是世族子,家里人痛失一子,上折子弹劾公主滥用私刑,总之这事儿闹得挺大,后来朝廷便对于官员养外室这件事容忍度一直很低,查出来是要受到处罚的。


    罗娘子却不想和人渣有太多的纠缠,木着一张脸:“我只想着赶紧脱身。”


    沈朝盈点点头,也好,早日脱离苦海。


    “娘子日后是回洛阳?孩子呢?”


    这些,罗娘子也还未想好,连孩子去留也没想好。


    沈朝盈一个外人,关系再怎样亲近也不可能帮她做决定,只建议道,


    “眼下月份大了,流胎伤的是娘子自个身体,若考虑好了便得抓紧,否则便是剪不断,理还乱了。若不想流,就当借了他种,去父留子,日后孩子生下来随母姓,你亲自教他诗书礼仪。”


    罗娘子随意点点头,看外头天色不早了,却不想回宁家去。


    “我能不能在你这儿借宿一晚?”


    沈朝盈对合得来的朋友一向义气,罗娘子能这么果决算是投了她脾性,故刚才的劝慰也十成真心。


    眼下不过是借宿一晚,自然不会拒绝。


    罗娘子松了口气,又道:“碧桃,你去收拾几件衣裳,明日我给姑母家递帖子。”


    罗家在长安并不是没有亲戚,如此,有人撑腰,挺好,宁家也不敢仗势欺人。


    这件事情宁家有意压下,然那天罗娘子浩浩荡荡的声势实在是大,至少那外室宅子周围邻居跟宁家附近几户都看足了热闹,成为了往后挺长一段时间本坊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看到宁博士得儿得儿骑马出门,啧啧啧,必是一番窃窃私语。


    不久后,巷子里传来别人家办喜事的敲锣打鼓声,沈朝盈好奇问了路人一嘴,“今日是谁家办喜事?”


    路人嗤笑:“宁家呗。”


    沈朝盈着实是惊讶,这速度,有没有一个月啊?


    “宁家不是刚闹了一场?”


    这竟有个吃瓜没吃全的,那路人见状立马给她补了瓜条。


    据说和离之后宁博士也与那外室恩断义绝了,原本宁家父母想的是等这事风头过去再为儿子说一门远些的亲事,这时外室却找了一圈人堵在宁家门口 ,言其腹中已有喜,逼着宁家将她扶正,否则便要去公堂评理。


    原来是奉子成婚,沈朝盈笑道:“可真是喜事一桩啊。”


    那路人随着她一块附和:“可不是喜事么?”


    喜什么喜,自甘做外室的会是什么好人家女儿?至少宁家父母整天下来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罗娘子到底因为母性舍不下这个孩子,便决定如沈朝盈所说的,去父留子,又想到若回了洛阳,父母、宗族很有可能之后要她再嫁,她却是不想嫁人了。


    罗娘子这位姑姑也是个妙人儿,也是孀居一直未嫁,先前还奉养了丈夫的爹娘,待送走二老以后,便一个人在大宅子里住着。


    沈朝盈总觉得罗娘子能这么坚决果断,怕是这位姑母也有功劳在。


    有了住处,她便更不急着回去了。


    过了段时日御史不知怎的听见市井中有人议论此事,便在早朝时弹劾了此人,国子监祭酒韩训是位高风亮节的名儒,听闻有下属德行不好,便请监察御史帮忙核查。


    接着查明此人果然行事轻薄,朝廷兴太学以养天下士,乃置明师,韩训认为此人才学虽好,却不堪为人师,立刻将其解官罢退还家。


    崔瑄与宁策是同年进士,年纪相仿,又同住一坊,不可避免的有些交情,前阵子听闻这事后认为此人品行有亏,便没应对方邀请吃酒的帖子,打算日后只做点头之交。


    再来沈记,竟然见着了这位前宁夫人,对方与沈小娘子似乎很熟络,店里只有她这一桌客人,沈小娘子正陪在一边说说笑笑。


    崔瑄不动声色移开眼,盘算着对方要是赶宵禁,应当很快就会离开。


    罗湘灵记得他,长安令嘛,最主要还是大婚当日对方在一众吃酒的宾客里格外出众,她偷看了两眼,印象很深。


    二人并不熟悉,互相颔首后,崔瑄便另寻了一张食案坐下。


    店里来了客人,罗湘灵顺势起身告辞。


    沈朝盈将人送至门口,说了许久的话,着实是累,只想上床歇着,然而回来还有个崔瑄八风不动地坐在那。


    心下叹气。


    哎,吃瓜吃多了,忽然发现这位好像从不乱搞男女关系啊,心里念头一转,再看人,顺眼多了。


    面前伸出一只手,将一碟嫩黄的糕点摆在案上。崔瑄抬头,沈朝盈双目含笑。


    “郎君加班辛苦了,给您添一份小点心。”


    第67章 自制吉利丁


    点心嫩如鸡羹, 还在随着沈朝盈动作轻轻晃动,色若满月,顶上微微焦褐, 餐盘周围缀点一圈樱桃。


    这时节樱桃可是稀罕物,不好买个头也小,不过只做装点还是挺漂亮的。


    沈朝盈做的焦糖布丁。


    就吃法来说,布丁有挖着吃跟倒扣出来两种, 外形上前者类小岛, 后者类小山,口感上小山更嫩而小岛更Q些。


    以现在的条件来说绝对是小山布丁更方便些, 然而她偏要折腾折腾,觉得传统布丁模样更精巧,换而言之更能卖上价, 沈朝盈一面尝试一面塞给每人吃了十多个脱模脱废布丁之后,总算掌握了技巧。


    脱出来漂亮挺脱的造型, 再顶上撒一层细糖, 烫出焦壳,这下瞧着像模像样了。


    焦糖形成了一层薄薄的脆壳, 散发着漂亮的棕红色润泽,亮如琥珀。沈朝盈示意其可以用勺背敲碎以后,连糖带布丁一勺挖下去,崔瑄照着做了, 勺子触到底下布丁, 又十分嫩滑,真就与蛋羹无异。


    寻常西点大多数刚入口时惊为天人, 多吃几口便腻了,这也是为何甜品店的东西都小而精致的缘由之一。


    然而微苦的焦糖与布丁的甜味在食客口中相互交融, 增点口感的同时,恰好解了这问题。


    那碟子边上还缀了些棕红糖浆,沾了樱桃,也酸甜酸甜的。


    崔瑄用勺子舀了一些底下的布丁放入口中,细细品味,那糖浆有些还沾在了唇上,犹如涂了层亮晶晶的唇脂。


    沈朝盈终于能理解为何后世镜面唇釉能风靡一时,甚至挤压得哑光口红毫无还手之力,美人这样朱唇半点,谁看了不心动啊。


    可惜很快就被帕子擦去了。


    沈朝盈不无遗憾地错开眼,收回心思。按正常流程还以为对方就这么走了,自己也能回去歇下,没想到对方又开口,“这些茶点,都是小娘子从古书上看来的?不知是哪些残本?”


    古书,有些客人问方子来源时沈朝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便扯古书做借口。


    平常客人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并不会去求证。


    然而今日碰上博览群书的……沈朝盈自知瞒不过这位,笑道:“郎君且再等等,兴许过个十年就刊印了。”


    崔瑄淡笑着看了她一眼,“小娘子这是要整理编册,造福百姓。”


    额呵呵,“许是吧。”


    沈朝盈虚假宣传广告被抓包,颇有些尴尬,敷衍地应和了过去,便拿着抹布在店里左擦右抹起来。


    对方没再说什么,缓缓地喝起了清口的茶水。


    沈朝盈觉得最近对方来得是否有些过于频繁了,虽然过去也常来,但那都是夜里散了值,没好好吃暮食才来垫补一下,这段时日却连中午时都特地抽空过来,也不久待,吃完就走,并不耽误她们午休。


    这叫沈朝盈担忧起对方的口腔健康来。


    店里生意好,沈朝盈当然是非常喜闻乐见的,却也不希望有客人因此伤了牙齿。毕竟后世医术发展得那么先进,牙坏了都是件挺麻烦的事,遑论这时呢。


    没有补牙技术,沈朝盈想象了一下风流俊美的小崔县长一张口露出两个黑黑的大窟窿,那可真是太破坏美感了。


    ……但愿他身边人能劝谏一下。


    不过看着跟阿翘一样比刚认识时明显圆润一圈的阿青,沈朝盈觉得,对方似乎难以担起重任。


    马上这就立冬了,不知道从哪天起来开始,院子里便敷上了一片霜白,河面也结了层薄薄的冰凌,还没冻严实,在水面漂浮游弋着。


    人类虽没有冬眠这一说,但能窝在家里时候还是少出来,一定得出来谋生的,也会比其他季节更愿意吃好些,时下有立冬补冬的说法嘛。


    关于立冬吃什么倒是没有个统一的规定,譬如沈记四人吃了顿锅子。


    锅子对阿福来说并不陌生,拨霞供、或是来沈记以后吃过的涮羊肉,都接受非常良好。


    然而像店里新搞的什么奶茶锅子,不伦不类的,大家吃得还很开心,恕他不敢苟同。


    奶茶锅子是以原味奶茶做底,里面码上杂七杂八的小料煮做一锅,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只不过是容量大些,贪个新奇样式罢了。


    沈朝盈也就是逗一乐,觉得并没有多少人会愿意花多冤枉钱吃差不多的东西,便只打了五六个小巧的铜锅。


    虽说投入成本有些高,不过这锅子外形精巧漂亮,待节气过去,后面还能拿出来做什么牛奶冰、雪花冰一类的,算下来就还好,并不太废。


    没想到竟然有些不够用。


    不知道戳中了贵女们的哪个点,来了都要点上一个“来个你们这的小釜烹奶茶”。


    眼下来的这个又是,不过不巧,锅子正好都用完了,“眼下没有空锅子了。”


    那贵女撇嘴,十分不满,“你们这可真难等,我都来三回了,罢了。”


    沈朝盈只好赔笑:“不过小店已经找匠人又多打了一些,女郎过几日再来,一定给您留个。”


    罗湘灵看着她客客气气送走那贵女后重新落座,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那可是韦氏女,你这店若是开在东西市,眼下名气恐怕不比那些大茶楼差。”


    那当然了,只是如何能开得起立得住呢,沈朝盈幽幽地想,就似在奢侈品店云集商场内开某瑞某蜜。


    不算人手、规模,就说那地皮赁金,把她卖了,也不一定能周转得过来。


    “总得给旁人留点活路啊。”沈朝盈慈眉善目脸。


    然后便听得一声“嗤”。


    谁这么无礼,偷听人家对话还这般嚣张,沈朝盈有些恼怒地转过头,旋即扬起笑脸:“宋郎君”还有,“崔郎君。”


    二人一前一后地进来,宋修文大冬天身上还带着把折扇,也不知是真有这么热还是为了装相。


    沈朝盈腹诽着,招呼阿霁去为二人点单,自己则耍着老板威风,继续与罗娘子闲聊品茗。


    “行了,你不能多喝,给你换一盏热牛乳来。”沈朝盈见罗娘子眼前的茶盏已经空下去一半。


    拿花拿水果窨茶,不仅文人士子们喜爱,年轻娘子们也喜欢,罗湘灵犹爱桂花的,特别是拿花茶煮奶茶,每一种口味都很特别。


    “行吧。”


    她去热牛乳,罗湘灵转头端详起她这两间铺面来。


    两边一打通,沈朝盈后来又在墙上加设几个窗子,光线倒敞亮。再看看外面,几间茅屋,住四个人虽然足够了,但若再添人手又有些挤挨。


    杂货米粮分不开家,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待她回来,罗娘子收起眼神里那些嫌弃,认真建议:“即便不去东西市上,眼下名气也足够你在别坊再增设一家铺子了,不必太大,两层的就很好。”


    沈朝盈没有三两句就决定买房置业的习惯,哈哈道:“再说吧。”


    说着将手边的酸奶慕斯推了过去,“娘子尝尝这个。”


    宋修文也点了这个,不过更复杂些,顶上是抹茶的,底下酸奶慕斯,加了些酸橙汁将口味调和得更和谐,绿白相间,最底下是层戚风蛋糕打底,口感很丰富。


    做慕斯离不开吉利丁,买不到现成的,沈朝盈便研究自己做。


    能让液体凝固的原理无非是丰富的胶质,譬如皮冻,譬如之前做过的枇杷冻,又或是加了米浆做的抹茶奶冻。


    超市卖的吉利丁很多都是用的牛骨,然而时下杀牛限制颇多,寻常能吃上牛肉都难得,用来熬这怕是成本有些太高,沈朝盈便将目光放在了同样富含胶质的鱼鳞跟猪皮身上。


    眼下是冬日,新鲜鱼难得,且一条鱼身上鳞片也就那些,要攒够能熬出一锅胶汤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算来算去还是猪皮最合适。


    买了五斤肉回来,先粗粗将皮取下来,剩下的肉风干或拿去腌制,能吃好一段时间。


    焯水时加些酒,去腥的,煮沸后再捞出来,这时再去掉皮上的油脂便简单多了,只留薄薄一层猪皮,切成丝再用面粉洗一遍。


    一定要完全去掉油脂,这是熬出来的吉利丁没有异味的关键。


    这时候下锅熬煮,差不多两个时辰以后,猪皮软烂,汤汁粘稠,滴一滴在碟子里,晾凉后能凝固,就算成了。


    用铁板薄薄摊开晾凉,揭下来就是吉利丁片,再剪碎储存,沈朝盈将其又捣磨成粉末状,更好保存。


    平时密封防止受潮,要用的时候拿羹勺擓一些出来化温水,凝固效果跟口感不必后世网上买的那些差。


    慕斯杯就是用吉利丁粉做出来的,完全没有异味,只有酸奶慕斯的浓郁跟细腻,口感是偏弹的。


    眼下还是冬天,因为怕腹痛,吃的人便不算多,等到春夏,这慕斯一定大有前途,冷藏一会儿,那口感啧啧。


    罗湘灵吃着好,便想着外带回去给家中姑母也尝一尝。


    慕斯杯是凝固状态,不易撒,倒是好带,沈朝盈说着便起身去给她打包。


    既是孝敬长辈,还是有身份头脸的长辈,孤零零一碗显得寒酸,沈朝盈便添了些旁的口味,店里卖的好的有抹茶、桂花跟酸奶的,又添了点心譬如饼干一类的小食,满满装了一提盒让她带走。


    罗湘灵走时,与门口两位打了个照面。


    宋修文也听说了这位的威武事迹,眼神微微落在对方起伏明显的腹部扫了眼,唇边挂着不变的笑意。


    对方走后,他不无唏嘘地感慨:“现在小娘子都这般生猛的么?宁郎的仕途便就这样毁了,啧啧,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他对宁策倒是不怎么同情,就是对方这干净利落手段……心有余悸。


    沈朝盈目送走罗娘子,回来恰好听见这话,还有崔瑄淡淡的告诫,


    “只要你不往河边走,便不怕湿鞋。”


    第68章 蜜豆豆乳饼


    冬天是赤豆为王的季节, 任何点心都要给其让道。


    沈朝盈在做大做强的道路上离不开继续扩展赤豆品类,今冬除了除了豆沙跟豆沙馅,又新制了蜜豆。


    这会子她正给阿福几人传授焖蜜豆的要法秘诀。


    蜜豆跟豆沙虽然基本原料都一样, 过程步骤却不同,成品后口感也大相径庭。用来做蜜豆饼是一绝,舀一勺放布丁上或包进面包馅里,那更将是绝杀。


    豆沙离不开炒, 蜜豆则是全程焖煮, 不用煮得太烂。


    炒豆沙的要求是见不到豆型,最好还能将皮给滤出去, 细腻成团,才适合入馅。做得好蜜豆,豆粒依旧完整饱满, 入口口感却绵软香甜,甜而不腻, 还带一点嚼劲。


    “这两种豆子哪有不一样?”阿翘看着案台上摆着两种据说差别很大的赤豆, 半天看不出区别。


    阿霁细细看了,犹犹豫豫开口:“一个豆型似更瘦长些, 颜色也暗。”


    阿福则大概知道一点儿,不必看便说出区别:“瘦长的不易出沙。”


    沈朝盈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这细长赤小豆是她为了教学特意从药铺里买回来的,平日她总说“赤豆赤豆”实际还是红豆, 是吴语里叫习惯了赤豆的锅。


    “赤小豆跟红豆都能炒豆沙, 就是赤豆得泡久些,也确实出沙少。”沈朝盈顿了顿, 在两道求知欲旺盛的眼神下轻咳一声,“所以我们平常多买红豆, 划算。”


    等量的豆子,赤豆不仅更贵些,出沙还少。


    “当然了,最主要原因还是赤小豆有股子味儿,有些客人闻不惯啊。”


    说这话的时候,她顺手丢了几片陈皮进砂锅里,从现在开始数,煮沸离火,焖两刻钟,反复一共焖三次,糖也分三次加。


    这是个细致功夫配料,所以最好一次做多点儿,存起来能用好几天,等下次再做便不忙不赶。


    打吃过朝食,店里就翻涌着一股浓郁的香味,老客们已经很熟悉了,一闻便知道,这是小娘子又在熬赤豆了。


    “好香的赤豆沙!”一客人进来便赞。


    好灵的鼻子,店里有烤面包香煮奶茶香好几种香味交织在一块,难为这位客人先闻到的是赤豆香,再一看,原来是位赤豆粉,店里什么赤豆做的点心他都得尝尝的。


    沈朝盈笑道,“却不是豆沙。”


    那客人“哦?”了一声,又问,“不知是什么?”


    沈朝盈卖了个关子,“客人明日或晚间来了,便知晓了。”


    客人买了新出锅的雪衣豆沙,抓心挠肝地走了。


    沈朝盈看着客人背影一笑,继续低头炸着这一锅雪衣豆沙。


    她们门口支了个茶摊一样的炉子,上头架一口锅,里头放宽油,就做些油炸的甜点,譬如这雪衣豆沙。


    这味道也实在犯规,引得路过人都忍不住扭头瞅瞅,十个里总有一两个改变主意停下来买的。


    所谓雪衣是用蛋清制成,鸡子将蛋黄和蛋清分开,蛋黄留着做蛋挞用,剩下蛋清则沿着顺时针方向不断搅打成浓密的泡沫雪花状,这段日子整天跟酥油做斗争,沈朝盈肱二头肌算是练出来了,搅打这“雪衣”竟然不觉得有多累。


    再拌上生粉,一早准备好的豆馅团子进去滚一圈,穿上一身“雪衣”,滑进热油锅里,立刻膨起来。


    白滚滚,圆胖胖,这时还不算完,拿大勺舀热油反复浇在雪衣团子上,上下齐受热,直到通体变得淡淡鹅黄,这就是炸透了,赶紧捞出来。


    这道点心最出名应当是东北传出来的,沈朝盈上辈子在首都吃过,叫炸羊尾,这名字一下叫她联想到,其实原身老家吴兴也有,叫做蛋清羊尾,最后她还是选择了雪衣豆沙这个带点诗意的名字。


    不得不说大东北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有质朴无华只剩“好吃”两个字作为宣传的铁锅炖,也有诗意浪漫的雪衣豆沙。


    唇齿最先碰到雪衣,就好像在吃一朵云,不仅样子像,口感也像,表层酥脆,内里绵密,口腔一下被柔软涨满,紧接着豆沙小心翼翼地从中探出头来。


    糖能凝固豆沙成团,炸透了又化了,热烫浓稠流淌在舌尖,这一刻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豆沙的甜。


    又来了个客人将正在炸这一锅给预定下了,站在门前等着,看她炸。


    从一个圆溜溜的小团炸得膨大,很是有趣。


    沈朝盈每天一般准备百来个,能卖一个时辰差不多。


    等卖完所有的雪衣豆沙再回到厨房,蜜豆已经焖好了。


    反复焖过三次的蜜豆颗粒依旧饱满,微微有些糖浆没熬干,均匀地裹住每颗蜜豆,不说味道,光看颜色红亮红亮的,漂亮得很。


    沈朝盈用羹勺撇了一些出来,用手捻碎一粒,已经很绵软了,再尝味儿,甜味完全渗透进了内里。


    这样吃已经很不错了,只差最后一步。


    沈朝盈再将赤豆给盛出来,放多一勺糖,指挥着阿福,不要用羹勺铲子搅拌,直接端盆把糖颠散,使糖均匀附着在豆子表面,让每一粒赤豆都沾上一层糖,放凉以后就成了正宗蜜豆。


    打吃过朝食开始焖的,眼下到了午饭时辰,总算是好了,中午的时候,餐桌上就出现了蜜豆双皮奶还有蜜豆饼。


    蜜豆饼里头还包了些豆乳馅,豆浆和酥油搅和均匀,加些生粉,熬成浓稠的浆状。蜜豆擀进皮子里,小火慢煎熟。


    豆乳浓郁,换做抹茶更是红豆绝配。


    双皮奶一人一碗,作为餐后甜点。


    自家吃,才不拘于一勺子做点缀,阔气地铺了整碗,完全看不见底下的双皮奶,阿翘那碗还有些她自个放进去混搭的坚果碎,一勺什么都有,热热闹闹地在嘴里打架,各有各的香和甜,一点不含蓄。


    吃完最后一口双皮奶,底下还剩半勺蜜豆收尾,午觉做的梦都是带甜香的。


    一觉醒来,被窝外很冷,沈朝盈脸很热。


    完蛋,做久了单身狗,竟然还做春梦了。


    好在梦里头的人都没脸,要是认识的,以后见了尴尬,要是不认识……那就惊悚了。


    据说这叫做阴桃花,吓人。


    沈朝盈没把这梦放心上,刚打开店门,还没挂上营业中牌子,外面就有人来了,“店主小娘子——”


    沈朝盈睁着还没怎么醒神的眼睛一看,原来是上午那位赤豆粉,等不及下午就来了。


    “某刚好路过,顺道来看看。”对方笑得一脸期待。


    沈朝盈眯眯笑着,“您来得刚巧,已经能吃上了。”


    客人是真有事,打包了一份蜜豆豆乳小饼,提着匆匆走了,这是真爱粉啊。


    看着对方去的方向似是坊外,沈朝盈不免想起昨日罗娘子的建议。


    立了冬,便离冬至又不远了,西市附近几个坊里人流多了不少。


    进京来献礼的地方官或是附属国的使节,驿馆住不下的,多数都安置在西市附近的几个坊内客栈。


    沈朝盈有些恍惚,去年有这么热闹吗?


    自然是没有的,向人一打听,今年格外热闹是因为遇上建朝两百年的大庆典,万国来朝,几乎各州都得派人进京献礼,且官位还不小,多是一州刺史或郡守,负责接待的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起初沈朝盈还记挂着之前崔瑄说过沈家人也会进京这事,想着要么避一避。


    不过后来得知像郡守这级别的都好好呆在驿馆里,每日要跟着京官上朝,要准备述职,必是没工夫到处乱走的,她便放下心来,歇了心思。


    长寿坊内几家设施还不错的客栈便被衙门征用包场了,这几日街上能看到有不少穿青色官袍的来来往往。


    这些地位官好容易来一回长安,不用像那些绯袍高官一样到哪都得处理公务,圣人也没功夫传召他们,自然是紧着体验体验当地风物了。


    他们便向客栈的掌柜打听这长安有什么好去处,问的人不同,回答也可谓五花八门,不过来来去去出名的也就那些,尤其面对着是一群男人,毕竟男人最懂男人。


    有的说那平康坊红绡院,有的说那西市上的胡姬酒肆。


    客来客栈的掌柜的是个圆脸微胖的中年人,他的回答也大差不差,不过比旁人多了一处,说本坊便有一沈记糖水铺,店主小娘子花样多,店里香饮子跟点心别出心裁,尤其是各色赤豆点心,花样多味道好,没尝过太可惜,尝过才不算白来。


    要是沈朝盈在,必得好好感谢这位赤豆真爱粉。


    有人前几日见识过了平康坊风流,新丰酒香醇,确实宾主尽欢,这会子听掌柜的推荐,竟然将小小一饮子铺与前二者相提并论,甚至评价隐隐更高,还真提起了兴趣,按着掌柜说的地址寻来了。


    其中有个叫邱涿的参军事,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纨绔,平时就爱吃喝玩乐,凭借着刺史妻弟的身份混了一官半职,能跟着进京,也是因为这位刺史得了夫人嘱咐,这才把他带出来见见世面。


    他昨夜整宿宿在平康坊,喝了不少酒,今日脚下轻飘飘地出来,看什么都还带点旖旎。


    一开始见店主娘子极年轻,又貌美,店里还有两个更年轻的清秀婢子,各有千秋,便暧昧一笑,自以为参透了那掌柜的雅意。


    好在他头一回进京,得了姊姊千叮万嘱,凡事都谨慎些,别捅娄子,这才没冒失。


    观察了一阵子后,发现小娘子利利落落地上了菜便不打扰,旁的客人亦是极正经,甚至分给碗里食物眼神都比落在几个小娘子身上多,叫邱涿犯起嘀咕。


    这时他点的几样点心糖水也上来了,漂漂亮亮的摆了一桌,瞧着确实有吸引力。


    邱涿尝一口,顿时懂了那些人为何不看美人。


    美人看一百眼一千眼,那也不是你的,还是美食吸引人啊!


    第69章 抹茶漏奶华


    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原身伯父跟便宜老爹找上门的时候,沈朝盈正在复刻漏奶华。


    炼乳没有,奶酱只好用“低卡版”豆乳替代, 没有可可粉,撒一些抹茶粉,味道竟然也很不错。


    想想也是,浸饱了鸡蛋牛乳煎得焦香的吐司怎么都能好吃, 更莫说加上醇香豆乳跟微苦抹茶, 第一刀切下去,豆乳从刀口处倾斜而下, 瀑布般酣畅淋漓,带着浓稠的奶香和豆香,不仅观赏价值拉满, 治愈也在这一瞬间。


    吐司边是带着些脆口的,绵软的吐司芯被浸得湿答答, 一咬奶液全都溢了出来, 温热香甜。


    有人说这是“一口起两口止”的甜品,不过对于甜味接受程度良好的大梁人民来说, 这种等级甜味分明是刚刚好,再加上她将表层的可可粉换成了抹茶,带着点微苦,恰好又解了腻。


    从外州来的地方官员有些恍惚:原来你们长安人民背地里都吃这么好的吗!


    长安其他坊人民一脸悲愤:我们也很眼馋的好吗!


    邱涿一开始还不满那些个接待人员拜高踩底, 见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参军事就把他安置在外边的客栈里, 对此颇有些微词。眼下见姊夫每日忙碌奔波,而他, 到处吃喝享乐,花的还是姊夫钱袋, 嘿!天底下哪还有更快活事。


    见识过长安的繁华热闹,他可一点也不想再回那穷乡僻壤去了,没平康坊温柔似水小娘子,没乌发雪肤胡姬,还没沈记糖水,没漏奶华!


    这日他刚打沈记出来,餍足地打包了些吃食准备提去给姊夫也长长见识,才打马走到西市附近,就见两个眼熟的身形,都着公袍,一深绯一深绿,看样子是从宫里出来。


    “沈郡守、沈司马。”邱涿忙停马行礼。


    这二位,前几日的酒宴上,姊夫才给他引荐过,乃出身吴兴沈氏一支,在当地势力名望很大,沈鸿又是宗子,不可不尊重。


    二人也朝这位有点儿印象的后生点头,尤其沈鸿,虽身份地位远高于邱涿,却一点儿也没有高管长辈的架子,十分和蔼。


    甚至见他手里拎了不少东西,还攀谈起来:“买的什么?哦……长安特产?好的话我们也带些回去给妻女尝尝。”


    邱涿忙道:“却不好远途带着,都是些鲜食,即刻就要吃完的。”


    又殷勤给他二人指路,“就在离这不远处长寿坊内,县署边上有家挂了‘糖水’招牌的铺子,说来也巧,店主娘子也姓沈。”


    “多谢小友告知。”沈鸿和气地笑笑。


    分开以后,沈漳不大高兴的模样,“哼,无毛小儿!”


    竟然拿他们与市井草民相提并论,真是不懂事。


    沈鸿不以为忤,“顺嘴人情罢了。”


    不过这么一句话,难道他们就会与市井商户扯上关系了?无稽之谈。


    不过沈漳觉得冒犯,他也认为正常,他这个堂弟一直是守旧的性子,又嘴硬心软,有些妇人之仁。


    先前六娘逃家,他嘴上嚷着等将人寻回来要打断腿,却到现在也没寻见人,到底是无能连个弱女子都找不到还是有心放水,旁人便无从得知了。


    这会子恰好没事,沈鸿也来了兴趣,说要去逛逛方才邱涿说的糖水铺,顺道去长寿坊县衙坐坐。


    这时沈家兄弟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和个市井女扯上了关系,并且关系还匪浅。


    沈记里,沈朝盈又给客人表演切漏奶华,引起一阵低呼,连厨房都能听见。


    阿翘不解地跟阿福嘀嘀咕咕:“有什么好叫唤,吃个糕饼,没见识过似的。”


    她嘀咕是因为这几天但凡点了漏奶华的客人,每桌都得上演一遍,有些人还是重复,来来回回点了好几次,就为了看这一步切开。


    有什么好看的。


    浑然忘了自个刚开始也是从这般惊叹不已变成寻常的。


    阿福可不惯着小姑娘面子,瞥她一眼,“现在不是你叫唤时候,轮到你比这更大声些。”


    阿翘生气地撂下面团,挪去阿霁身边的位置,还连翻阿福好几个白眼,对方压根不往心里去。


    阿霁看一眼阿福,赶紧哄她:“你想不想吃那家的炙鸡?我一会去买。”


    炙鸡面前,没道理生气。


    阿翘想了想,“叫他们将皮子烤得脆一些,我跟小娘子都爱吃。”


    阿福嗤笑出声,又招来对方怒目。


    阿霁点点头,看眼天色差不多,将手里活干完,净过手,去屋里抓了一把铜板就从后院出去了。


    她一走,厨房里气氛低迷下来,不过随着前面一声怒骂传来,二人脸色为之一变,护行对视一眼,俱都放下东西走了出去查看情况。


    “……孽障!”


    震惊半晌,沈漳涨紫着脸皮,手指隔着虚空连点了好几下,才艰难骂出两个字。


    沈鸿神色难辨,摩挲着左手上的扳指,一下下思索着。


    沈朝盈显然也十分意外,愣愣站在原地,手里还有刚给客人收拾下来的空碟子。


    沈漳率先劈手夺了一摞碟子,猛掷在地,噼里啪啦一顿清脆碎响过后,黏糊糊的酱汁跟碎屑洒了一地,满室狼藉,把旁人都吓傻了。


    沈漳怒气难消,立马拽着她的胳膊往外扯:“走,回去!”


    众人原先只当他是闹事的,没想到竟直接动手拉扯这般嚣张,又见他们一个穿绿袍,一个穿绯袍,不敢与朝廷命官对抗,不管吃完没吃完的都放下了碗筷,忙不迭开溜。


    这时沈朝盈也没心情计较哪些客人是没付钱的,她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心知被他们带走了可没有好果子吃,忙扒住最近的一张桌角,然而男子女子力量悬殊,眼见着沈朝盈脸都憋红了,还是被他拖得渐渐往门外带去。


    有侠肝义胆上头的看不下去站了起来:“做什么的!对个小娘子动手动脚,莫不是仗势欺人!”


    原来是宁小山,他今日恰好在。


    沈记店主娘子于三娘有恩,那便是于他有恩,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沈漳懒得与他眼中的贱民废话。


    就在这时,另一只大手拦住了他们去路,这是阿福,宽大的身形挡住了店门,阿翘则盯准某处穴位,趁沈漳沈鸿没反应过来时一敲,沈漳只觉手臂一酸一麻,不自觉便松了手,二人趁此机会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后。


    阿福两人一出现,沈朝盈便松了口气。


    沈漳怒意更甚,然而宁小山人如其名,与阿福两个就跟块山头似的一前一后将他跟沈鸿夹了起来。


    沈漳是彻彻底底文官,又是土生土长水乡男子,顿时被衬得十分娇小。


    沈鸿也一样。


    沈鸿见事态反转,对方人高马大,心生忌惮,这才马后炮似的抬手制止,“哎,三郎!有话好好说,小娘子家家,给六娘留点面子。”


    说罢,和颜悦色地冲着沈朝盈一笑,以调侃口吻嗔怪她:“六娘啊六娘,真没想到你个小娘子家气性这般大!这般不懂事,叫你耶娘跟家里人多伤心!”


    “小兄弟别怕,都是自家人,坐下再说吧。”


    沈鸿外形温文儒雅,极具迷惑性,宁小山果真犹疑了一下,不过看阿福一动不动,便也抿着唇没走开。


    虽说这人不似先前那拽小娘子手的凶神恶煞,阿翘却总觉得这人更心思更深更可怕些。


    到底对方是四品大员,闹得太难看,她们也得不到好处。


    沈朝盈缓过神来,这才不情不愿地给二人行礼:“父亲、伯父。”


    沈鸿笑呵呵看向阿福,一脸“看吧,我就说是自家人”的表情。


    对方却并不买账,是走开了,但走到门外守着,他们若再想粗暴地带走人也是不能够了。


    阿翘惊了,小娘子来头这么大啊这两人瞧着气度便不凡,也不必瞧气度了,看那被小娘子叫“伯父”的男子,官服颜色比崔郎君的还深了两个度呢。


    沈漳冷哼一声,黑着脸别过身去,不受她的礼。


    沈鸿倒是没为难她,立时便叫了起,又招乎着沈漳与她坐下。


    店里除了宁小山,也没别人了,下人在他们眼里都不算人,沈漳到底没忍住一顿痛骂,无非是嫌她辱没门楣自甘堕落一类的。


    沈鸿与他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时从旁安抚几句,要不是沈朝盈知道此人真实面目,恐怕真会觉得这是一位疼爱小辈的好长辈,然而想起前尘再结合眼下,假意安抚关心,实则搬出家族,计算培养她这些年花费的心思,满目痛心失望,再一顿PUA……呵,真是将道貌岸然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沈朝盈安静听着,一句话也不说,与木头无异。


    沈漳更来火了。


    “欸,三郎,莫要吓着孩子。”


    沈鸿颇不赞同地拦了一下,“六娘想必是知错了,正自省也。刚好,待此番朝会事了,六娘便跟我们家去吧。”


    沈朝盈沉默着装死。


    沈漳“啪”一下拍案而起:“你如今翅膀是硬了!长辈与你说话,如何不答?”


    气急攻心,竟是扬手就要打。


    这时有人敲敲门。


    几人移眼看去,敲门的小厮圆圆脸,身形不比阿福逊色多少,微微笑道:“可是吴兴沈郡守与沈司马?”


    沈鸿见小厮衣料不凡,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很是华贵,脸上笑意比方才更深了几分:“阁下是?”


    “我家主人请二位至县衙后宅一叙。”阿青态度不卑不亢。


    沈漳还没反应过来,沈鸿眼神微闪,县衙后宅,那不就是……


    沈鸿掩去喜色,笑容更真切了几分:“有劳世子稍候,我们就来。”


    第70章 又一年冬至


    沈朝盈也不知为何才过去一天功夫, 再见原身这位伯父就换了副嘴脸,不再强求她跟着回去。


    就连沈漳也不再说什么,只瓮声瓮气嘱咐她注意自身。


    沈朝盈并不买账, 要关心,不如打钱。


    谁知沈鸿竟真的掏了四百两银票出来,嚯!


    沈朝盈口嗨归口嗨,一时警惕着, 不敢接, 怕又是什么“卖身钱”。


    那轻飘飘四张票子便大剌剌摆在桌案上,勾得阿翘意志力有些不坚定, 忍不住瞟。


    那可是四百两啊!


    沈鸿了然一笑,依旧是温和笑,感慨着:“我们六娘真是长大了, 心思细巧。”


    这是讥讽她心思深沉想得多,既然对方愿意让步坐下来谈和, 沈朝盈也不会非逼得狗急跳墙。


    何况原身虽有反抗精神, 到底也是个傻白甜,不然怎么会轻信另一男人?为了不叫老狐狸生疑, 沈朝盈微笑一下,“阿杳实在受之有愧。”


    阿杳是她乳名,只有亲近家人才会这般叫的。


    “自家人,哪里要你回报什么?收下罢, 你阿耶一直担心你, 在外吃不饱穿不暖。”


    听他这一番保证,沈朝盈这才不与他客气, “那阿杳便却之不恭了。”


    关怀过后,沈鸿这才开始打探:“昨日那位贵人, 可常来你这店里?”


    沈朝盈反应了一下,昨天?崔瑄?


    看来果真有他的功劳。


    沈朝盈并不想恩将仇报,很谨慎答道:“小店离着县署不远,县署官员空了都会来打打牙祭。”


    沈鸿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不过再问又显得刻意,便笑问:“你可知对方身份?”


    沈朝盈一怔,看着对方明晃晃的笑颜,还有沈漳截然不同的态度,好似有些明白了对方打的什么算盘。


    她欲解释一二,想了想,算了,没有也不会因为一两句话变得有。懒得与这人费口舌,省得平添什么枝节。


    她垂下眼皮,盯着眼前一盏茶水,打马虎眼:“崔郎君年轻有为,官拜长安令。”


    沈鸿微微一笑,果然顺着她设想那样,看穿了她的“羞涩”。


    与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力气,不似沈漳说不了三句就要大呼小叫,若非此人真有几分能干,沈家也不会扶持他。


    面上依旧一副和善的兄长模样,“阿杳在长安,能得长安令照拂,也是她的福分,你回去,也可叫弟妹放心了。”


    沈漳一向听他的话,深深看了她一眼后,低声道:“是。”


    平白无故地得了四百两——也不算平白。


    挨了顿骂,店里碗筷被砸了不少,多是她从西市上淘来的孤品,还差点被掳走,算是精神损失费了。


    沈朝盈本想着这几天蹲一下崔瑄,打听打听他说了些什么使得沈家人改变主意的,不过一连几天都没见着对方。


    也是,冬至节庆越来越近,大庆典在即,两京县衙跟京兆府自是忙得不可开交,眼见着外边街道巡夜的坊丁都翻倍了呢。


    大庆典有规例,举国士庶宴乐休假三日,并且为了保证民有所“宴”,朝廷还向坊市中每户有五十岁以上老人的家庭赐米、赐酒、赐牛。


    隔壁那对老夫妻便得了赏赐,看他们激动磕头的模样,沈朝盈觉得真好,不管上面做这个决定是为了彰显国力还是旁的,总归是做了件好事,让民间也感受了一番皇恩浩荡。


    当然了,要是福利条件放得再宽松一点儿,叫她也沾沾光,那便更好了。


    上头号召下头响应,沈朝盈招呼阿福将门口打扫干净,再挂上停业中牌子,拍手吩咐:“关门吧。”


    过节,要吃大餐,还要吃漂亮小甜点。


    沈朝盈一早便说好要给她们做蜂蜜小面包,便是后世每个小学门口的老式烘焙店都会卖的那种。


    沈朝盈兜里但凡有一块钱,都得掰成两半用,五毛用来买辣条,五毛用来买蜂蜜面包。她的放学搭子则不爱吃辣条,一块钱全用来买蜂蜜面包。


    那家店主人许是觉得利润太低,便规定三个起售,她们凑起来一块五刚好能买三个。


    底部焦焦脆脆甜甜,撒了白芝麻,咬起来酥酥的,沈朝盈每次吃总有种错觉,连面包体也比别的甜得多,长大了自己尝试做才知道,原来除了揉面要加糖,烤的过程中还要刷两次蜂蜜水,难怪每一口吃起来都格外甜而松软。


    她没有固定的零花钱,只能买得起两毛钱一包的樱桃小丸子辣条、五毛钱的龙卷风辣条、五毛钱的蜂蜜小面包,这些不算昂贵也不算多的零食,构筑了她的童年。


    抛却童年滤镜不说,蜂蜜小面包是真的好吃才能被她念念不忘这么多年呀,甚至自己跑去学。


    沈朝盈现在每天起来第一件事是先观察她养的新宠——酵母。


    天然酵母是用葡萄培育来的,这过程分为两阶段,从第七天开始就用自个养的酵母做面食了。


    第一日先正常清洗葡萄,自家吃五六枚就好,她做得比较多,备了两个琉璃杯子,放了得有二十多枚葡萄。加水加糖捣烂,盖上干净纱布,无需完全密封,室温发酵。


    由于现在天冷,葡萄酵母液被沈朝盈放在暖和些的厨房里,不至于养得太慢。


    第二天再来看时,杯盏里已经有不少气泡了,味道主要还是葡萄汁,没什么酒气,搅拌一下便继续盖回去发酵。


    琉璃杯的好处是通透,能一眼看见发酵进程。


    天冷,第九天的时候葡萄皮才瘪瘪地浮了起来,气泡密集,酒味浓郁,这便是发酵好了。


    沈朝盈将汁子滤除来单独保存,之后便进入第二阶段,养酵母面糊。


    放勺面粉进去混合,次日再起来,面糊膨胀到原来的两倍大,抠挖一半出来用于揉面,另一半继续“喂”面糊水,继续膨大。


    长此以往,完全不用再担心因为酵母不够做不出来更多面点。


    今早的酵母过于活跃了,沈朝盈去看的时候甚至有些“跳”出了杯子,她换了张干净纱布,自己养的也不嫌弃,用来煎了个松饼。


    新发酵的酵母并不很酸,甚至带点儿葡萄甜,香味深远。


    因为煎制,口感是外酥里软的,掰开可以看见气孔很足。传统松饼要加泡打粉发酵,而天然酵母本身发酵带有的气体足够顶替这科技。


    松饼配热牛奶,吃了顿简单的早午饭,阿翘她们已经起来好一会儿了,这会正围着阿福看他炖鱼汤。


    考验一个厨子的手艺,往往有三道汤,清汤、奶汤、鱼汤。


    今天原本拟的冬至菜单上是老母鸡清汤来着,但是阿福出去一趟,拎回来两条还在活蹦乱跳的鲫鱼,不大,刺儿多,正好用来煲一锅汤,汆丸子或是当涮锅子,亦或直接喝都鲜甜。


    沈朝盈便被阿翘跟阿霁两个人挤在外围,多嘴了一句:“那鸡一会儿炖了,沿锅贴几个饼子,咱们吃铁锅炖。”


    上回做雪衣豆沙,想到东北,便想到东北菜,再想到铁锅炖,馋得不行。


    阿翘难得反驳一次她:“吃炙鸡,我们家炉子也能烤出来王记味道。”


    沈朝盈前儿才吃过,并不太想吃,拿话哄她:“炙鸡要用小嫩鸡烤,刷上蜜汁子才好吃。你想吃,明儿去院子里捉一只,我给你烤,别浪费了这老鸡肉。”


    阿翘仔细分辨小娘子神色,看不出真假,遂看向阿福,是这样吗?


    阿福点头,一边往煎得金黄的的鱼肉碎里头加沸水。


    腾地白雾散去,锅里沸汤已经变得奶白奶白的了,整个过程不足十秒,香味勾人,此是煎鱼肉时往锅里加了猪油缘故,乳化得更厉害。


    两个小丫头在旁边哇哇叫,换做别的男人指定翘尾巴,恨不得再炫十道八道技,然而阿福只嫌她们聒噪,影响了他发挥,给一人塞了一个糖频婆打发了。


    沈朝盈见了也要,笑眯眯伸手,被他瞥一眼,那眼神里带了些鄙视跟不可思议——还要跟孩子抢吃的吗?


    沈朝盈不管,到底也被塞了一个。


    这糖频婆跟冰糖葫芦差不多做法,是昨晚做好在室外冻着的,不比冰糖葫芦口感差。这几天虽没下雪,温度却照样低,糖壳冻得很脆,一□□开。


    最好是切块吃,这样不至于拿在手上被体温捂化了,弄得一手黏,譬如眼下阿翘身上的新衣就被滴滴答答沾了一串糖浆,很烦人。


    慢悠悠吃完糖频婆,鱼汤已经好了,至少现在喝也可以。


    阿福将剩下的转移到砂锅里继续咕嘟着,问她们谁要喝?阿翘阿霁吃过朝食已经有一会儿了,纷纷举手,沈朝盈有些饱了,不过还是尝了一点儿,顺道竖起大拇指,鲜!甜!味儿正!


    “这鱼汤与萝卜丝同煮则更甜,你们没吃过。”


    沈朝盈说的是后世沈妈妈常做的一道汤,往往还会煎几个荷包蛋,是真的鲜甜,尤其冬天自家种的白萝卜,汁水又多又甜,哎呀,若是再放两颗小米辣——


    煮鱼粉也很好吃啊。


    沈朝盈不会做,却很会说,说得她们直流口水。阿福虽没说什么,不过去地里拔萝卜了。


    沈朝盈眯眼喝完鱼汤,看着咕咕顶盖的砂锅,忽然想到前几日还多亏了宁大嘞。


    她看一眼阿霁,那银子到底没送回去,也不知道怎么个情况。


    姑娘家容易害羞,她便换了个委婉法子试探。


    沈朝盈盛了一盅汤出来,用食盒装好,同阿福道:“将这汤送去给宁郎君。”


    阿福奇怪:“送他作甚?”


    “感谢前日人家仗义执言。”


    阿福还要将羊肉切了炖上,“没空。”


    确实是是走不开,一桌席面都指着他呢,沈朝盈叹气:“行吧那我去。”


    余光见阿霁身形动了动,忸怩着开口:“那……那我去吧。”


    沈朝盈立马换上笑脸,将食盒交到她手上。


    在她跟阿翘打趣的目光下,阿霁红着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