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赤豆糯米饭
冬至假第二天, 朔风呼啸,没人愿意在这样天气出门,沈朝盈也是。
后院门被人笃笃敲响。
沈朝盈扬声:“来了!”
嘀咕着这时候会是谁来, 涂娘子?孙娘子?
一开门,沈朝盈有些惊讶:“碧桃?可是你家娘子有事?”
碧桃是罗湘灵贴身婢子,更是得力心腹。
碧桃笑道:“小娘子,我家娘子请您去做客, 吃顿便饭。”
往常罗湘灵要来, 或是邀她,都会提前使人来问一声, 即便是临时,也不会挑这样天气。
沈朝盈先是一紧,莫非前夫家心生怨怼, 出什么事了?但看碧桃满脸堆笑,又不像。
看到旁边还立个眼生的仆妇, 她忽然回转过来, 自对方搬去那位姑母家中,便都是来她这儿而非请她上门, 今日还要吃饭,多半是那位姑母想见她。
至于为何,去了就知道了。
沈朝盈点头笑道:“你等一等,刚好有赤豆糯米饭团, 我带上一些。”
沈娘子店里的赤豆吃食, 娘子喜食,碧桃自己也喜欢, 没有不答应的。
屋里弥漫着煮赤豆的香气,沈朝盈包了四五枚巴掌大的饭团, 拎着能保温的双层食盒,上了罗家的马车。
在江南水乡,冬至时总会全家共聚一堂,分吃一碗赤豆糯米饭,这习俗沈家也有。
前日见着了不那么想见的沈家人,勾起了身体深处的乡愁,记挂着家里其余人,这几日冬至便格外想再尝一尝赤豆糯米饭的味道。
沈朝盈便纵着心意蒸了又黏又糯的豆饭,吃不下的就跟包汤圆一样分成小剂子,往里塞馅料,搓成饭团。
馅料有炒干的鸡肉松,金黄香酥,还有捻碎的馓子,酥脆爽口,也有先时渍的蜜豆,光凭外表挑选,跟开盲盒似的。
被碧桃领着,穿前庭入后宅,罗湘灵在垂花门后抄手游廊下等她。
罗湘灵系着贵重精致的白狐毛大氅,小腹高隆,见了她眉开眼笑:“有件大喜事,这才今日冒着风雪也要将你请来。”
“值得你顶风相迎,可见是真大喜。”沈朝盈先笑着恭喜。
“不是我。”罗湘灵摆摆手,停顿了片刻,“总之,一会儿见了姑母,你就知道了。”
怎么还卖起关子来,沈朝盈嘴角含着笑,跟着罗娘子一路赏景,心里犹腹诽,难道是这位贵夫人尝过我手艺,大为欣赏,唯恐埋没了,要做我天使投资人?
不得不说她这敏锐的第六感,不去破案真是可惜了。
及在正房见着了这位只在罗娘子口述中听说的姑母,对方近四十的年纪,因为保养得宜,瞧着只有三十出头,眉心芙蓉花钿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沈朝盈看眼脸色亦比之前滋润不少的罗湘灵,不得不叹,果然女人最好的美容药是……
她止住调侃念头,上前施礼。
对方仔细端详她后不禁赞叹,“想不到灵儿与我说的店主竟是这样一位年轻芳华的小娘子。”
沈朝盈则微笑着谦虚:“娘子丰采神姿,儿自愧弗如。”
寒暄落座后,罗姑母笑道:“还未多谢小娘子款待的——”
“慕斯。”罗湘灵在旁补充。
又叫沈朝盈喟然,罗娘子这样的脾性,在罗姑母面前也乖巧。
“小娘子妙想,我还以为是何等老饕才能做出这样多花样细巧的点心。听灵儿说,是用牛乳做成的?”
沈朝盈点点头,大致与她说了怎么熬的吉利丁,又怎么发酵的酸奶。
“小心思而已,儿也是因口腹之欲才肯沉下心琢磨。”她又谦虚几句。
对这样有好奇心的食客,是不必与她们说详细的比例的,一则可以保护自家配方,二则拣着说些研究时趣事,对方才不会觉得枯燥无趣。
罗姑母偶有疑问或是赞叹,并不像一些贵妇人,架子很大,沈朝盈也见识过不少场面了,很能应付得来,一点也不拘束,还有罗湘灵这个调和剂,聊得有来有往。
从酸奶慕斯聊到店里很受欢迎的赤豆的吃法,她顺势将食盒里饭团拿了出来:“这是我们家乡冬至吃食,请二位也尝一尝。”
糯米凉了也好吃,一口咬下去是江米的软糯,又夹着赤豆粉甜,内馅五花八门,罗姑母吃到的这个是馓子碎混肉松的,整体上咸口,馓子带些甜,嚼起来香酥酥脆。
沈朝盈是想用馓子代替油条碎,虽然不是一个风味,但加了馓子的味道意外地跟肉松融合得很不错,若只有肉松,未免单调。
这会子屋内烧着炭盆,暖如暮春,温凉的饭团吃起来也不觉冷。
“真是相见恨晚。”罗姑母笑道,“否则……”
语调悠悠,说到此处忽然止住,映着冬日并不灼人的阳光,她眼里有几分缅怀似的光彩,应是想起了故人。
沈朝盈看见罗湘灵用口型无声地冲她说了句:“姑父。”
罗姑母没有出神多久,很快便抽离出来,笑道:“其实今日请小娘子来,是为另一件正事。”
原先只是起意,聊了这么久后,她能从对方言谈中察觉她是个有主意的人,更有高山流水遇知音感了。
婢子重新煮了茶来,两人喝着热茶,罗姑母说出自己想法:“上回灵儿跟我说,小娘子买卖红火,有意在它坊开设分店,如今这事可有眉目了?若还在筹划,我倒是有跟小娘子合伙想法,就是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沈朝盈得了那四百两,正有拿出一半来扩张的想法,只是再租店肯定是没什么意思,再从小小蚁铺一点点做起也没这精力,最好是能直接将眼下这一套搬过去复刻的。
综合考虑容客能力、利润还有风险,她想起月前去看房时看中的安业坊内一间铺子。
占地面积不算大,约莫比眼下两间铺子打通后小一些,有上下两层,临窗还能看见对面人家的花园景致,院子里有一株大梨树,树冠直接遮了半个院子,可以想象开春之后的美景。到时候楼上开大窗,楼下直接通铺做推折门,坐在店里便能赏景。喝着花茶,满庭春雪,啧啧,她自个代入下客人,绝对难忘。
她敢保证,日后这梨树绝对成为店里一招牌,提到梨花——哦,许久没去沈记吃糖水了。
且此处又离着朱雀大街极近,想想下朝的官员打马路过,很该改道来与同僚喝上一杯再走。
沈朝盈觉得说不清楚,干脆要了纸笔,边写边画给罗姑母看。
案前灯烛微微跳动,屋外啪嗒啪嗒刮着雪沫子,沈朝盈趴在案边写写画画,罗娘子撑着下巴看,她哪知道什么透视什么写实,只觉得沈朝盈的画格外容易看懂。
“既然这么好,可买下来了?”
沈朝盈悻悻一叹,罗姑母眼光太毒辣。
那间铺主人只想出租,若要卖,则叫价五百银,她嘴巴说干了也没讲动价。
她虽能买得起,但若再算上初期投入,又有些不够,正纠结着要么先租下来吧,可她瞧着这户主有些鸡贼,恐怕到时候看她生意不错,又临时涨价。
那就有些棘手了。
她后面也去看过旁的店铺,有几间地理位置还不错的,都没先前叫她惊艳之感。
罗姑母笑了,这就叫除却巫山不是云也。
她看了沈朝盈的画,是真的很有信心。
这地方先前是个医馆,显不出来它的好,若换成卖吃食没准真能红火,况且糖水对他们来说本就新鲜。
沈小娘子刚刚说的什么“连锁”,从一间小铺子慢慢扩张,每隔几坊设一家——兴许能名扬天下,红遍大江南北,连蛮荒之地都开过去呢。
名扬天下,说得罗姑母都有些期待那天了,神采奕奕地看着她:“小娘子志向不小啊。”
沈朝盈对上她隐隐期待脸色,得意一笑,并不否认。
“只是届时铺子多了,一人如何能看顾得过来呢?”
这不是她杞人忧天,而是她如今正面临的难处,铺子一多,实在太忙,即便有管家,许多事情还是得她亲自过问才放心,否则她也不能今日着急忙慌就把人叫来了,因为难得再有这样空闲的日子。
这个,沈朝盈也考虑过。
刚刚和罗姑母说起连锁,眼下她又介绍起直营、加盟来,又说二者分别。
“一般来说,我只用管着直营店,甚至,直营店大部分事物都能交由管家。那些加盟商户每年交了费用,我们定期派庖厨与训导人去对他店里的人手进行培训,培训后有什么不清楚也能来问,比都抓在自己手里省心省力。为保质量,总店派人定期去店里检查,以及不定期伪装作普通食客抽查。不合格的,便终止合作。这样是为了可持续发展,别叫一只耗子坏了一锅汤。”
“分店、加盟店招牌、品类乃至装潢都和总店保持一致,叫人一看,‘噫!这也有沈记糖水!’顿生亲切之感,说不得只是去外坊办事,也走进去瞧瞧。这样他们借了我们名气,无形中自然也扩大了我们影响力,不仅叫天底下的老百姓都能尝到糖水味儿,也叫更多的商户看到‘哦,加盟沈记是真的能赚到银钱。’娘子看这是不是一个良性循环?”
沈朝盈说得口干舌燥,见罗姑母乃至罗湘灵都听得出神,似乎已经看见那样盛景了,忽然觉得自己这饼是不是画得有些没边界了?
她忙打断二人畅想:“当然眼下说这还早,且等有个十来家直营店,有了一定名气,又到了管不过来地步,再能谈加盟呢。”
否则你现在去跟旁人说“嘿,兄弟,加盟沈记了解一下?”
人家听了第一句,嗬上来就叫交钱,这不明摆着骗钱吗,什么沈记听都没听过,直接报官给你抓走了。
罗姑母跟罗湘灵都被她这促狭话给逗笑了。
笑着笑着,罗姑母很豪爽做了决定:“那我可要好好看着你名扬天下了。”
“只是我平日太忙,也不懂烹调之法,店里选人、调教还是得你来。”
这是只想出钱不想出力,光分红。
沈朝盈求之不得,能一人做主决定少了许多麻烦,身体上累些也值当。
从私心上来说,“沈”是她姓,沈记之于她,就像是自个孩子一样,眼下孩子有出息,她想大力培养,却碍于没钱只能寻求别人帮助,也害怕孩子与别人更亲近。
——后世个人品牌经过融资以后架空创始人事件还少么?
眼下罗氏姑侄倒不似那样人。
聊得如此投契,屋外的风雪不知什么时候听了,直到第一声暮鼓响起,沈朝盈才起身告辞。
至于出资比例,这个并不急于一时定下来,沈朝盈自己能出五百两,眼下背靠大树……
她又想到万年县新昌坊有一间铺子,叫价只要一百两,地方极宽敞,不若捡了实惠,两处一块发力,顺道也借此看看,到底是打入世族还是攻克平民更有发展前景呢?
第72章 烫脸的山芋
沈朝盈走后, 罗姑母对着侄女惋惜:“可惜不是我们罗家人。”
罗湘灵与她交情匪浅,却是头一回见她就经营商铺事高谈阔论,这会子也心情复杂, 就好似你那个一直散漫的朋友忽有一天成大器了似的。
倒不是嫉妒,就是有点儿被蒙在鼓里的尴尬,亏她还在姑母面前垫了许多好话,酸溜溜的。
不过她略知道一点儿对方家里事, 便还好:“到底是世家女, 眼界宽些。”
罗姑母惊讶,见对方说话坦荡做事利落, 没那些弯弯绕,还以为对方只是普通商户呢。
两家合作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免得夜长梦多, 铺子一日不买就有可能租出去,沈朝盈在冬至假第三日便将买下两间铺子所需银钱以及粗略计算后的启动资金一笔一条明细写好, 又存着谨慎合作态度写好了条理清楚的合作契书, 誊抄一份,自己签了字, 然后叫人给罗宅送去。
当日,罗姑母便很爽快地托人送来了五百两银票和一份签了双方名字的契书。
这样大手脚砸银钱投资创业还是头一回,沈朝盈夜里睡觉前将装了银票的匣子就放在枕头边,兴奋地一晚上没睡好, 梦里一会儿是红遍大江南北, 一会儿是覆水难收。
总之待次日各市肆开始复工以后,她先便去将两间铺子给落定了。
至于底下买人、培训、装修、订货, 罗姑母说了不参与,也是真不得空, 但到底是合伙做买卖,总要双方都点头,便派了个家中管事与她商议。
沈朝盈费心这些,当起了甩手掌柜,店里只三人忙碌就有些不够,好在日前她测到了这情况,从奴市上转了一圈,带回来个小厮,名叫小五。
这名字——
阿翘拍手赞道:“巧了不是,这名字正正好,你正好是咱们店里第五人。”
问过生辰,阿翘恰恰好比他大两个月,小五挠头憨笑:“阿翘姊姊。”可把她高兴坏了,沈朝盈说她是小孩,毕竟小孩都不想当那个垫底的。
借着跟阿霁也都笑眯眯欢迎小五的加入,笑着看向对方,把少年人弄了个大红脸,挨个叫“姊姊”。
阿福对此等笼络人心的手段嗤之以鼻,嫌弃地看了眼对方瘦小单薄的身体,又看沈朝盈一眼,好似在说——你什么眼光?
带回来个弱苗,这是找人帮忙干活还是伺候祖宗?
嫌弃归嫌弃,夜里煮了汤饼,不容分说地给对方多打了两勺,最大一块酱肉也被夹到了他碗里。
面对沈朝盈揶揄的眼神,阿福很是淡然:“多吃些,长肉才有力气干活。”
沈朝盈在心里嗤笑,呵,嘴硬心软。
有阿福嫌弃式投喂,来了店里不几天,脸便跟吹气球似的圆了起来,可见之前瘦只是因为吃不饱。
小五和阿翘一般年纪,正是长身体时候,又瘦又爱吃,饭量之大叫沈朝盈都担忧,自己这店不会被他给吃破产吧?
少年人脸圆讨喜,尤其是与阿翘站一处,两个人都是满月脸,又肤白,细眉大眼,穿喜庆红衫子,就跟观音座下童子童女似的。
这是店里客人原话,那客人生了一对龙凤胎,又都是挑嘴的瘦猴,看到阿翘小五两个便忍不住做比:“冒昧问问,贵店都吃些什么饭食?店里伙计长得可真漂亮!”
“漂亮”阿福大步如飞地端着盘子走过去给一桌客人上菜,震得木板咚咚。
客人们却觉得甚好,男儿就该如此魁梧。
沈朝盈琢磨了一下每日饮食,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些家常菜啊,冬天无非就是萝卜菘菜,约莫是他们人多,不分席,氛围好,吃得比较香?
这时候有些家底的人家还是流行一人一案分席而坐,沈记却是有个专门的圆木桌,高桌高椅子,人多吃饭确实是香。
而且自从小五来了,都是男人,有共同话题,阿福话也比以前多了不少。
那客人听了,觉得很有道理,毕竟看店里另一位阿霁小娘子也不是弱柳扶风那类型,店主小娘子亦是秾纤合度。
客人赞叹:“真好,真好。”
沈朝盈看看一团傻气的两个,若戳上眉心红,抹上两坨胭脂,倒真有些像年画上的福娃——抱锦鲤的那种。
沈朝盈也微微笑了。
罗姑母将府里二把手借给她使唤,这样重要的人物,在见到对方之前,沈朝盈刻板印象地认为对方是个胡子飘飘的老头儿,再不济也是精明严谨的中年人,或是头发梳成一丝不苟油光发亮的妇人。
是以当一身竹青色袍服的青年出现在店里时,她还以为对方是寻常食客,闹了个乌龙。
当知道对方身份后,既哭笑不得,又忙赔礼。
对方自报家门姓:“敝姓裴,小娘子不要客气。”
裴管事样貌温润,瞧着只二十七八岁,气质沉静,坐端立直,举手投足间可见修养极好。
若非知道了对方身份,沈朝盈几乎要以为是哪个世家公子,叫她想起家中也是这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般温润的兄长来。
沈朝盈不禁有些感慨。
请对方坐下,她端来饮子和点心小食,相对而坐。
裴衡看着五花八门精致漂亮的点心,不吃先笑:“昔日友人赠某一枚角黍,玲珑小巧,琉璃般剔透,当时某嫌友小气,对方言‘你可知为这两枚角黍我排了多久队’。”
沈朝盈笑起来,没想到端午卖个冰粽还有这样缘分。
裴衡话说得很漂亮:“当时小娘子已经盛名远扬,想不到竟有一日沾光能与小娘子谈合作,实在是敝之荣幸。”
沈朝盈自认为脸皮厚,都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裴管事太客气!”
崔瑄进来时,看见有些脸红的小娘子、相谈甚欢两人、还有那绿竹似的颀长背影,觉得有些碍眼。
好在下一刻便听见沈朝盈的客套话:“关于店铺的装修样式——我画了几幅草图,有些拿不定主意,裴管事也帮我看看?”
裴衡仔细看过,给出了意见。
这时候阿霁也拿着菜单子过来招呼他,聊得专注的沈朝盈这才注意到隔壁桌坐着的人。
因着有外人在,不好提起上回事,沈朝盈只微笑嘱咐阿霁:“今天有新鲜出炉的牛角酥,各样口味的都拿来请小崔大人尝尝。”
阿霁答是。
崔瑄看一眼忙中抽空招呼他的沈朝盈,这会子又坐回去认真聆听那管事意见,不禁弯起了唇角。这么快又选新店址了么?小娘子当真是聪明灵巧,也难怪从家跑出来经过那样磨难还能迅速融入市井生活,还活得朝气蓬勃。假以时日——
崔瑄借着垂眼喝茶的动作,眼梢扫见那几幅草图,画风一如既往的独特,画纸上硕大梨树十分瞩目,被对方特地批注,显然是满意得紧,要好好捯饬。
原本请来裴衡,沈朝盈打的是慢慢商量主意,不过裴衡这人做事认真,效率极高,加之她这儿有贵客来,看出她心不在焉,是以在商定好装修风格以后便识趣地起身告辞。
沈朝盈有些不好意思:“裴管事吃碗糖水再走也不急。”
裴衡笑道:“可惜今日还有几桩事务等着处理,下回,下回再叨扰小娘子。”
对方进退举止皆不俗,沈朝盈看着远去车马,心中再升起感慨。
河东裴氏、东都陆氏都是数百年的士族,辉煌过很长一段时间,前朝时家族领袖人物在朝堂中站错队,那一脉辉煌的子弟死的死散的散,为奴的为奴,剩下子弟也没落了。
——不知此裴是不是彼裴耶?
过了这么些天再见到崔瑄,她心静下来,反倒歇了想问清楚的念头。
管他呢,不管对方为什么要管闲事,怎么管的,总之对她来说最好的结果已经摆在这儿了,追问也没有意义。
你以为的小美人鱼救王子,实则只是贵人生活无趣,顺手挽救一个有些交情的厨子罢了,现实又不是格林童话,凭对方才貌,乐游原碰上的韦氏小娘子、本坊的真爱粉丝,哪个不般配?
沈朝盈告诫自己莫要多想,自作多情就猥琐了。
沈朝盈坦然了,闭口不言当日事,只招呼对方:“我们店牛角酥可以留两三日,郎君一会便带些走吧,夜里解馋或是公务繁忙时垫垫肚子都好。”
“好。”
沈朝盈点头,径直去了后厨,不一会儿又回来,手上抱了两盒,对阿青道:“这另一盒请县衙诸位也尝个新鲜。”
阿青忙客气礼貌地替县衙众人道谢,顺势隐晦地看了眼自家郎君,见对方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云淡风轻脸,心情颇复杂。
从前宋郎君打趣自家郎君与沈小娘子,他说什么也不信的,然而冬至以前,沈记店里那个阿霁跑来县衙,手里还拎着一只炙鸡,慌慌张张说店里有人闹事,还是两个当官的,情况不妙。郎君问了对方官袍颜色,一下便猜到了是沈小娘子家人找来了,沉吟了一会儿,便叫自己去请对方来一叙。
他当时便觉得奇怪,郎君怎么会插手别人家事呢?这又没有闹到公堂上。
他琢磨着,不免联想到之前在曲江碰见沈小娘子的旧相识,郎君竟也默许了沈小娘子借势刺对方。
这可是从来避嫌的自家郎君,又不是一贯风流的宋郎君!
难道是近墨者黑?可对着别的小娘子,郎君又还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棺材脸。
阿青越想越觉得,郎君不对劲……是很不对劲!
郎君与沈刺史聊了什么他没听见,但见沈刺史走时眉开眼笑,阿青对这人品行也略有耳闻……再见沈店主安然无恙地坐在这儿,阿青不禁有种自家郎君背着他们卖身了的奇异之感。
阿青还没从一言难尽中抽离出来,走在回去路上,就听得前头郎君语气淡淡的吩咐:“有块籽玉原石,你明日拿去寻匠人雕刻。”
那块羊脂白玉是别人所赠,长宽都有十寸余,挺大,因为一直没想好雕刻成什么样式,便收在库房里。
阿青笑问:“雕什么样式?”
“梨树。”
阿青应下了,心想着雕成梨树倒也不是不好,就是有些大材小用啊,怎么不雕两块玉佩,或者佛像之类的。
接着又听得自家郎君补充:“尽快些,给沈店主送作回礼。”
阿青:“……”
郎君真是……没眼看,简直没眼看。
阿翘与阿霁围着那一棵雕工精致、栩栩如生的润白梨树赞叹不已。
牛角酥换羊脂玉,天底下再没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这玉触手生温,据说好玉才能如此。”阿翘到底在大宅门里有些见识。
耳边全是阿翘的叽叽喳喳,沈朝盈想说人家这身份出手,能不是好玉吗?
她爱财,这会子却有些爱不动了,不禁动摇了,真是格林童话啊?
沈朝盈抿着唇,只觉得山芋不仅烫手,还烫脸。
第73章 缱绻的月色
沈朝盈辗转了一晚上, 拿曾经宽慰阿霁那几句话来放自己身上,不曾想狗头军师自己是个嘴把式,会一堆假大空道理, 真到用时,收效甚微。
细细想来,许是被对方美色所惑,这时再与旁的熟客比较, 对他有些玩笑跟相处, 确实是越界了。
她一直是嘴炮党,调戏人无论男女, 从不往心里去,说句心如柳下惠也不为过。
碰上这样的误会,她该感觉到尴尬, 便如从前面对邱书吏之情一样,干脆果断地绝了对方念想——
所以她是在踌躇什么啊?
沈朝盈一脸凝重, 抬手摸了下脸颊。
呔!
好烫!
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莫非,难道……我去, 在害羞什么啊!
那暗含在尴尬和踌躇之下的一丝期待,总算被她挖了出来。
想起冬至春梦一场,沈朝盈心尖有些痒胀,好似蝴蝶振翅, 将整个人捂在被子里, 又潮又闷,呼吸热意反倒将脸蒸得更烫。
一下掀被起身, 大口灌了两盏凉白水,才稍稍静下心。
霜色月华洒落中庭, 映得雪光清亮,那一樽梨树玉雕便在这月色与雪色之间泛着淡淡的玉润。
这样贵重的东西,暂时放在她屋内,抬眼就可看见的窗边。
对方皮相出色,人品贵重,光论这两样——她自是极满意的,更别提自己几次临危都有这位长安令相助手笔,怎么不算英雄救美呢?
然时下谈情离不开两人身后家族势力,先不说对方,她有一个那样的宗族领袖,那样拿不出手的过往,那样尴尬的渊源……实在有些不合适。
沈朝盈这会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沈鸿人精似的人物,怕是看出崔瑄之意,这才?
一段感情始于阴差阳错,在话本子里,是人人喜闻乐见的剧情,叫“欢喜冤家”。可放在当事人身上,沈朝盈不知道对方介不介意、家人介不介意,即便眼下不介意,还“却道故人心易变”呢。
总之她有点儿介意。
于公,她觉得对方太清正,若真走到结亲那一步,依沈鸿作风恐怕会攀借姻亲关系做许多另对方为难的事。
她不是君子,却不想见君子因她落陷。
于私,她一向认为男女关系是件麻烦事,动情之前看对方哪哪都好,动情之后便会期待多多,因此但凡对方有一点没达到期许,便会失望多多、计较多多。
有些人适合做朋友,却不适合做情人。平心而论,她与崔瑄二人互相算不上了解,自然不清楚对方适不适合做情人,但是对自己的小矫情还是有十分的认知的。
她啊,看闺蜜男友挑剔多多,一个不顺心就要劝分,想必谈起恋爱来定是作天作地的那挂,还是莫祸害旁人。
这般想着,看窗外月色都没了刚才缱绻,一片冷清清。
沈朝盈不再纠结于崔瑄的试探,次日一早便恢复了精神,去了安业坊。
两边新铺装修一起进行着,沈朝盈各盯了小半晌监工,又约着裴衡去了奴市。
安业坊梨花巷这边铺子更大,又有上下两层,她打算放一个管事、四个跑堂、三个庖厨在这儿。毕竟不是每人都跟眼下她们老店里培养出来那几个似的全能,上得了厅堂又下得了厨房。
新昌坊店则小一些,除了庖厨不变外,一个管事两个跑堂足矣。
裴衡建议她:“小娘子生意渐打,老店处最好也配个管事跟账房才是。”
裴衡经验颇丰,对她这种刚起步创业的人来说每一句话都是宝典,沈朝盈欣然采纳。
管事、庖厨这样术业有专攻的管理型人才与技术型人才在奴商手里一向奇货可居,粗粗一算,竟就出去了百两银子。
沈朝盈肉痛不已,这才只是第一步招兵买马。
心痛归心痛,干还是要继续攒劲干的,接着便把买回来人手带去老店培训。
这边一时住不开这么老些人,沈朝盈只能租了两辆马车,每日接送他们往返两坊中。
好在除了庖厨外,其余人倒没什么要额外教授的。
沈朝盈喜欢活泼氛围,是以三店管事年纪都不大,伙计也多是十七八岁少年人,经验上虽不足了些,但有裴衡友情提点,慢慢学着也就是了。
裴衡待人善性温和,工作起来却有些后世工作狂的意思,认真严肃,不容敷衍。与人传授如何管理铺面时,简直字字珠玑,没有一句废言,全是干货,比压缩饼干还干。
沈朝盈最爱占便宜,白蹭的课不听算什么?便也在旁听着,还会做笔记。
晚间歇下前,便整理整理笔迹,与过去自己悟出的那些经营理论结合,揣摩着复盘,恍惚回到高三复习时。
偶尔抬眼就能看见那一树梨花,淡淡莹白,光洁如脂。
三四日过去,除了这玉雕,本人却不见影子。
对方这么久不出现,上一次还是解决沈家人之后。
彼时有冬至假做遮掩,沈朝盈没有想多,而今却发现,似乎每当这位有些什么暗戳戳动作之后,都会有几日的事件不露面。
这不免叫有意说清后将玉雕退回去的沈朝盈生出些猜测,是否对方也在踌躇着——
害羞?
尴尬了好几日的沈朝盈心里升起一股诡秘的畅快,捅了篓子却不敢认下,你也有今天,呵。
崔瑄却不完全是因为这个缘故。
准确来说,起初是的,而后一道“病危通知书”将他匆匆传回国公府。
崔峙又病了,病势如雪山顷塌,又急又凶,御医说病得很重,连他也被叫回去侍疾,只等度过凶险期。
白日里,崔瑄还是得照常上值,只不过下值后不再回县衙后宅,而是骑马穿过几个坊,回家住下。
崔瑄下了值便往前院去,即便是在他已接连两三日没睡好,身体极度疲惫的情况下,也不会在孝道这件敏感的事情上落人话柄。
病中人脾气都怪躁,侍疾的人少不得受阴阳怪气,他也只当没听见。
——病着的是他的父亲,即便只有生恩没有养恩,他也合该衣不解带地照顾。
今日还未走近,就听闻一阵刺耳的瓷器碎裂声,接着横斜里刺出来一道人影,捂面抽泣着与崔瑄迎面撞上。
“阿、阿兄!”
崔怡一向胆小,这般失礼疾行模样被人撞见,颇为尴尬,拼命低头。
更因为惧怕这位严肃的长兄,此刻强忍泪意,捂着已经红肿不成样子的左脸,唯唯诺诺问好。
崔瑄蹙眉:“怎么回事?”
崔怡见他皱眉,面色更加发白,咬着唇。
崔瑄眉头拧得更深,自己说什么了就把人吓成这样?
对方到底不敢隐瞒,抖着嗓子将事情原委说了,无非又是入口的药汤烫了,惹得父亲乱发脾气。
不过一件小事而已……他心里忽然涌上深深的无力。
他松开眉心,以免再吓着眼前胆小的庶妹。
女郎家,还是个及笄了的女郎,这般一路走回去太不好看,传出去于她名声不好。
崔瑄打量她一眼,淡淡道:“先去东厢歇着,打水洗洗,待消了再回去。”
随即吩咐阿青让人去请崔怡姨娘跟丫鬟来。
崔怡一怔,觉出这话中的些许关怀,原本强忍着的泪到底忍不住,扑簌簌又落了下来。
崔瑄没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径直进了屋。
这几天,便是平日最受崔峙疼爱的二郎都没讨到好,遑论一向与他不亲近还总是气他的大郎。
崔峙看着他,想起泡了汤的联姻,甚至得罪那韦家小娘子,自然也得罪对方亲长,虽不至于惧怕对方,但到底坏了他的谋划,全因为这个不听话的长子。
崔峙一时激动,又气血上涌,然刚刚才动了一场怒,此时再没有多余的力气。
——他这样,崔瑄倒觉得省事。
被打翻的药只喝了半口,仆婢又去熬了一碗新的来,崔瑄在虎口试了试温度,才喂到他嘴边。
崔峙近来气性大得很,又连日不见好,疑神疑鬼,一时怀疑是否这个与他不对付的长子给他下了药,想把他拖死!
便不肯喝,扬手又打。
崔瑄不惯着他,略略抬高了手,那药汤微微晃动,一滴也没漏。
“我不喝,叫、叫张仙人来……”说这一句话,便用了崔峙泰半力气。
他不信御医,只信丹药。每每吃那些丹药,都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崔瑄看着他这几日迅速凹陷下去的面颊,比起旁的同龄人,看起来要苍老近十岁。
崔瑄脸色平静,声音近乎冷漠:“他如今正在京兆大牢里关着,恐怕来不了。”
对方以假药为引,其中加入丹砂,专骗高门士族,早在几日前,有个官员暴毙,便是受这人欺骗,过量服用了他炼制的“仙丹”。
崔瑄觉得,他这病,多半也是拜丹药所赐。
他不劝,因为劝了对方也不会听,反而会怀疑他别有用心,譬如现在——
崔峙勃然大怒:“你、你想谋害亲父,逆子!”
屋内婢子冷汗直流,又不敢劝,身份也不合适,赶忙将头低得更低了。
崔瑄哪里不知道他在揣测什么?
久病之人,反复被病痛折磨着,身体心理上都不好受,脾气便越发古怪,但他似乎格外容易动怒。
疑点比情绪更大,崔瑄并不与他做无谓的争辩,只平静地舀了勺汤药,当他面饮下,直白地证明着自己的“清白”。
对方不与自己争执,崔峙十分不习惯。
察觉自己的多疑后,既拉不下脸承认错,又止不住其他念头往外冒,面色扭曲得古怪。
崔瑄没提那茬,再换了干净羹勺来,将药送到他嘴边。
许是到底残存一丝愧疚,又许是没力气,崔峙没再闹什么幺蛾子,饮了汤药。
药喝尽,崔瑄取帕子来,替他擦拭嘴角,低垂着眼。
这会子心绪平静下来,崔峙看着眉眼与自己十分相似长子,难得平和地想与他说说话。
崔瑄却不想与他演多余的父慈子孝,伺候过汤药,径直起了身,轻声留下一句提醒:“京兆查出,张斋本籍益州,曾在益州境内犯下三条人命,已是臭名昭著,才在人帮助下逃逸入京。”
——谁举荐他来的府上?
当初崔琰将人带来他面前时可是说对方所炼仙丹妙药有灵效。
病得几乎无力思考的崔峙面色又不好起来。
第74章 糖煮蜜芋头
听说京兆府从通义坊抓了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道士, 从其宅邸中搜出来白银几千两,还有不少的金银器物,而其宣传长期服用后可辟谷长寿的“仙丹”也被证明是假的, 于人体只有害处,毫无益处。
棒打骗狗,众人皆拍手称快同时,不免又想起几年前一场差不多的骗局来。
昔年长安城来了个江湖道人, 自言三百岁, 满口“前朝”、“昔年”,百年前的轶事说起来头头是道, 看上去却与二十岁小伙无异,便是因长期服用了自创丹药,吸收天地精华, 一时间道士宅邸门庭若市,甚至南衙禁军几个官员都凑上去造访, 就在这道士府中见着了道士白发苍苍的老“儿子”。
亲眼见七八十岁老者冲着二十岁小伙恭敬磕头, 这样具有冲击力的场景更叫人深信不疑。
这道士得了不少金银后言要闭关炼丹,实则一夜之间卷钱跑路了, 京兆府的人接到报案去抓捕,谁知儿子与爹的身份不假,却是掉了个个儿。
满长安都被一不识字江湖骗子愚弄,民怨沸腾, 那道士自然被严惩。
阿翘对此很有些嗤之以鼻, 觉得这么明显的骗术怎么还有人信?
细雪渐停,隐现空濛天色, 马车由笃笃至悠然地停下。
崔瑄看着朔风飞雪中摇曳的青布“沈”帜,在平静和疲惫下难得升起一丝另外的情绪——忐忑。
尚未走进, 便听见门内隐隐的说话声。
“那些贵人书读的不少,怎么还信这?我们隔壁三岁小儿眼下都知道长寿仙人都是骗子。衙门不管管?”这说的是涂娘子家小儿。
崔瑄听了也只有无奈的份,怎么管?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皇室热衷丹药,信丹药能延年益寿、返老还童,在宫中修炼丹室,嗑药已成了日常,底下士庶们也跟风。
自前朝起,吃死过多少人,这风气只有更盛的,没有消退之意。
沈朝盈跟她解释:“其实越是权贵,越怕死,越深信不疑。”
崔瑄迟疑一下,一面觉得听墙角不好,一面可耻地放缓了脚步。
好在天色渐昏,气候顽劣,路上行人稀少,沈记也将大门阖着,无人注意到他动作。
除了阿青。
不过对方已经自觉将脸扭向一边——没眼看,没眼看!
阿翘还在问:“为何呢?”
新来的小五也跟着问:“为何呢?”
沈小娘子声音微微带着笑意,语气却漠然,更像是一种讥讽,“你想啊,辛苦大半辈子打下的基业,自己还没享受几年就要拱手让人……抑或是富贵了一辈子,但凡想到下辈子不一定能继续富贵,没准变成被富贵奴役者,可不怕死么?”
当然也有壮志未酬不愿抱憾的,那毕竟是少数。
阿翘嘀咕:“那……富贵了一辈子还不知足,多少人饭都吃不饱。”
沈朝盈听了只是一笑。
却见虚掩着门被拉开,然后毡帘子便被撩起,进来干了坏事又心虚的小崔大人。
沈朝盈一挑眉,开口将阿翘几人赶去后院。
崔瑄察觉到,对方今日没有招呼他点些什么——
接过她斟来的红枣茶,那点子飘渺无意义的忐忑也散了。
在对面坐下,沈朝盈抬眼看见对方平静脸色之下掩不住疲惫,过去对方虽然是个工作狂,却未见有这么累的时候。
这么累,自己还要戳人心窝子,是不是不太好?
一时踌躇,刚斟酌好的用词又难以出口了。
崔瑄早料想过她许多种反应,以对方才智,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何况他也并不想瞒,此刻见她还会纠结,忽而笑了。
这一笑,衬得身上绯袍颜色更艳丽了,笑得沈朝盈有说不清道不明滋味——似暮春风拂过曼妙柳枝,卷起杨絮落在心尖,胀痒不安。
在莫名旖旎气氛中,崔瑄先开口延续了刚刚的话题,“小娘子不信道教?”
语气比平日和缓得多。
道教……沈朝盈收回被美色所惑而荡漾的心,似笑非笑:“原来小崔大人还有听人墙角爱好。”
她自觉找回了场子,盯着对方,以为凭古人含蓄性子,怎么也要不好意思而脸红驳认吧。
却不想这位到底大家出身,见惯了场面,很是从容淡定,微笑着默认下来。
在须臾的沉默中,反倒是她自己先别开眼。
忽视被温柔凝视重击后的脸热,沈朝盈若无其事笑道:“郎君不也生养于儒学门第。”
崔瑄淡笑道:“只是为小娘子通脱气度所撼。”
通脱,沈朝盈觉得这词真不错。
准确来说,她什么也不信,过去她算是无信仰者,只不过到底亲身经历一遭,眼下真论起来,对神佛多少有了些敬畏。
沈朝盈也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怕不怕生死?她倒是无所谓,死过一次人了,发现也就那么回事。
她又没有万贯家财,眼下更是一身空净。
何况以她这辈子身体状况,只要不作死,健康饮食合理作息,够活腻的了。
这些话却不好对人说,只笑道,“人固有一死,只要重于泰山就好。”
眼下她不就正朝着这方向努力么。
这话是半开玩笑,不拘小节又不叫人觉得轻浮,细想更有那么点子歪理。
崔瑄饮一口茶,只觉浑身都暖了,她这店里总有叫人放松下来的本事,尽管身体上的疲倦尚未疏解,眉眼却已舒展开。
想来是因为此店店主对人事物自有一股同等超然通脱的态度使然。
沈朝盈又想起坊间近来传闻,有大官因为乱吃了丹药暴毙的,还有积毒成病的,不知道这位有没有嗑药习惯?
瞧对方面色倒是健康……
才听对方八卦完高门秘辛,崔瑄哪里不知道她在打量什么,抿唇又松开。
家门丑事被传出来虽尴尬,趁此表明态度也好,“非吾所有,一毫而不取。”
沈朝盈听他“自证”,先时微愣。原来即便是老成沉稳性子,情窦初开时也本能只想将最好一面展露在小娘子面前。
倒有些像孔雀开屏似的。
而后又觉得若对方晚生几百年,或许能与苏子交个朋友?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嘿!
既然将话头引到这上,话又说回来了:“上回小崔大人让人送来的谢仪太过贵重,我们实在受之有愧。”
沈朝盈觑着他脸色,“更何况……我们这样小店,配美玉,先不说惹是非,到底不合适。”
这说的是摆件,也是人。
对方淡淡然微笑:“英雄毋问出处,明珠暗投才是可惜。”
沈朝盈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只好干笑一声。
这是不是有些太露骨太直白太歪门邪理了些!
定了定神儿,又听得崔瑄将话头撤回玉雕上:“上次偶然见新店址有一株梨树,恰配此雕。某一介俗人,不如赠予小娘子,合情合景。”
……
许是跟古人打交道久了,沈朝盈脸皮薄了不少,又许是瞥见对方眼下一抹浅浅青黑,很有情商地止住了嘴。
她不知道对方家事,只以为公务繁忙太累,思索着这种时候还是不合适谈心,于是自己先扯开了话题,
“有一道蜜芋头,我去看看火候,端来给小崔大人尝尝。”
逃到了厨房,沈朝盈松口气。
无视阿霁有些八卦的眼神,用大羹勺从锅中舀了一块芋头出来。
这芋头形状还是她切时的模样,因着全程没盖锅盖煮,保持得很完整。
筷子一戳,粉粉烂烂的,锅底的汤汁都稠成糊状了。
擓成小块尝了尝,舌头一抿就化,松软到底,甜味也煮透了,就这样光吃都很好吃。
合格的蜜芋头口感除了松软以外,还要带些空气感嚼劲,这是糖分完全渗入芋头的表现。
沈朝盈提点她们:“有谁记得我刚刚几时放的糖?”
阿霁一向细心:“煮了一刻钟以后。”
沈朝盈点头:“起初加糖也不是不行,省事,但是芋头就没这么容易煮烂。”
既然是待客,总不好敷衍,颜色也不好看。
作为一个精益求精的店主,她先舀了一碗蜜芋头出来打底,倒上热牛乳,看厨房还有剩的什么小料,都杂七杂八地加进去,再淋一圈桂花蜜。
五色缤纷的,倒是有种喜庆的美感。
在这样昏昏欲睡的下午,来上一碗最能解乏。
剩下的就这么放着冷却,先不要搅动破坏形状,只等自然冷却后口感会带有微妙的空气感。蜜芋头百搭,尤其与口感同样软糯的小圆子、热软的红豆沙搭配最和谐。
沈朝盈做好了,并不出去,让新来的跑腿小五端出去。
小五没见过绯袍官,被方才一眼气势所撼,有些畏手畏脚。
阿福扣了另两个替自己打下手。
沈朝盈抿唇看一眼他们,语重心长:“小五啊,一个绯袍官就镇住你了,若是店里日后再来紫袍官,抑或是皇亲国戚——”
阿福颇不赞同:“小娘子吓唬孩子做什么?”
沈朝盈:“……”俩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合着当初嫌弃人家小鸡仔似的不是他?
阿霁也帮腔道:“我们大手大脚惯了,伺候不来贵人,还是小娘子能与他们说上两句。”
沈朝盈狡辩:“所以这是锻炼你们好时机,左右与崔郎君相熟,拿他练手也不至于生气。”
阿翘是大大咧咧性子,一向不怕的,也不耐听她们踢皮球,净了手,很豪迈地自告奋勇帮她:“小娘子累了,我来去!”
沈朝盈感动不已,还是小姑娘贴心啊。
接着便听见小姑娘到了旧主面前,面对对方探究眼神,继续豪迈解释:“小娘子想着锻炼我们,说崔郎君是自己人,不必怯。”
不是,她是这么说的?
她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崔瑄看过来,正抓住墙角偷听沈朝盈,挑了下眉。
“……”
沈朝盈脸又热起来。她觉得,旁的都可以先放一放,明天先给店里员工培训培训关于情商与语言艺术事。
第75章 西市的偶遇
一提到开心果, 就想到某漂亮国,沈朝盈着实没想到在这千年前长安西市上也能碰见摇身一变换了高大上名字的对方——阿月浑子。
这样小小一粒玩意儿,烘炒干爽之后坚果风味更加浓郁, 咸甜适口,又酥又香。
胡商从安西都护府带来的,大部分都被送进了宫里跟权贵府上,他们手上这样零碎的卖得很贵。
除了沈朝盈这样纯馋嘴的, 还是望而却步的人多, 更多人宁愿买杏仁、核桃一类的。
是以沈朝盈这般跟那商贩讨价还价:“再难碰见我这样包圆了的,你散着卖, 卖到几时?等受潮了更不好。”
那开头斤斤计较的商贩竟也被她说得松动,最后半推半就便依了她。
沈朝盈捧了一大袋油纸包好的开心果从西市出来,不期然才这么会儿功夫, 原本还算明朗的天色便猝然转暗,似又要下雪。
原本还想吃些小食店, 眼下是没法了, 赶紧将今日要买的正经物什给置办妥当,免得招来阿福一阵嘲讽——说出去办事, 事儿却一样没办。
再从店里出来,雪已经下大了,纷纷扬扬胡乱飞着。西市牛马车多,行人也多, 你一脚我一脚踩过, 勉强走到西市门口,地面便污雪一滩, 腌臜难行。
她穿的不是皮靴,不好再往前走。
沈朝盈心疼新做的裙子, 便躲在西市门口的芦席披屋下边等雪停了走。
披屋下有不少与她一样盼着风雪停的,沈朝盈来得晚,有利位置都被旁人占了,只得半边肩膀露在外面,吹得人骨头缝疼。
有个怜香惜玉的客商往里靠了靠,热情地邀她往里站些。
沈朝盈受宠若惊,谢了又谢。
闲着也是闲着,其余人絮絮闲起来聊:“瑞雪兆丰年啊。”
沈朝盈则默默抬头望天,这灰暗天色,这席卷狂风,完全就是“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啊。
她担心着自家院子里小菜苗会不会被吹趴下,倒是看不出瑞。
一面又想着,这开心果剥了壳约莫有两斤,一半用来打成糊糊做“鬼口水”,另一半便用来烤面包跟蛋糕?
琢磨的时候,开心果那股子咸甜酥香味便萦绕在鼻尖,想着热乎乎的糖水跟刚烤出炉时烫极却香软的玛芬蛋糕,身上似乎都没那么冷了。
因着拥挤,马车行驶得缓,崔琅撩开车帘,眼风扫过不远处挤挤挨挨人群,意外地看到了个有些印象的身影——重阳那日在府上见过的小娘子,似乎是姓沈的。
崔琅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让嫡母那样大家之女看重,后来他叫人去打听,在本坊内却没听说过这人。
一个商户而已,那便也罢了。
此时对方有些狼狈地挤在人群中,穿绯色棉袍,俏脸冻得比枝头堆雪还白。
为着那点子好奇,崔琅决定大发善心一回。
崔琅敲敲车厢,“等等。”
小厮恭敬请示,“阿郎有何吩咐?”
“去接上那小娘子。”
小厮扭头看主人所指方向,那称得上“小娘子”的,便只有一梳双髻穿棉袍的,只是,小厮隔着帷裳看眼主人,阿郎何时与这样市井女子相识了?
小厮腹诽着,面上无不恭从,将马缰绳甩给同伴便撑开伞小跑着去了。
“这位娘子,我家郎君请您同乘。”
旁人目光都看过来,带着些艳羡,而在看清那家仆身上衣料不菲与这小娘子样貌时,这艳羡又变得香艳起来。
沈朝盈客气笑笑:“郎君是?”
小厮指一下车马方向,卖了个关子,“郎君在车上。”
众人又跟着沈朝盈目光同看去,那车上崔家的族徽即便在这乱雪中也十分显眼,其实便是不看族徽,光车饰也金碧得很。
沈朝盈认识姓崔的也就一个,但这小厮脸生得很,对方也不会这样大张旗鼓招摇过市……难道是崔珣小郎君?
马车停下耽搁太久,恐后头人有意见,沈朝盈看天色也确实晚了,便福身道谢,跟着家仆走了。
眼见着貌美小娘子有贵人顺载,而自个还要不知道等多久雪停,披屋众人顿时又眼巴巴起来,怎么没有贵女贵夫人看上我?
沈朝盈踩着脚凳,仆从撩开车帘,露出里头闲适坐着的——崔三郎?
她只见过对方半面,连相识都算不上,但是人身上气质不会变,再加上姓氏,半猜半蒙便也推出来了。
沈朝盈在心里一笑,这位,还真是心善啊。
对方正垂目养神,整个人透着温润润,便如那玉雕似的。
沈朝盈双手交于胸前见礼。
崔琅这才发现她似的抬眼,温和一笑,“又见小娘子,见风雪难消,暮鼓将近,这才贸然邀小娘子同乘。”
自己搭别人车,何谈贸然?沈朝盈回以一笑,客套恭维:“今日还得多谢崔郎君善心。”
“举手之劳。”崔琅淡淡一笑,“先送小娘子回去。”
沈朝盈也不矫情,爽爽快快报了地址。
因着垂目,错过了对方脸上挑眉一瞬。
车外冷雪漫漫,霏霏漠漠,扑打在车厢壁上,车内无人说话时便显得这声音尤为清晰,也有些尴尬。
沈朝盈不怕与陌生人打交道,亦不怕与熟人插科打诨,就怕和半生不熟的人相处。
思索着要么找些话题打发时间,一时又想不出可以说什么,便沉默着装死。
坚果的香气也透出油纸包,萦绕在狭小的车厢内。
崔琅看眼低眉敛目堪称温婉的小娘子,长寿坊,县署所在,莫非?
他微笑开口:“小娘子买的什么,这般香气?”
沈朝盈也笑:“西市上看见有胡商卖这阿月浑子,便买了一些。”
阿月浑子,崔琅是见过的,只是没有这样的香气,反而有些涩。
闻言许是找到了话题,沈朝盈也松口气,顺着他话接道:“这样的干果要炒过才香,将里头油脂炒出来。”她是懒得回去自个儿炒,便借了那胡商的铺子。
对方点点头:“竟有这样的讲究,是我见识浅薄了。”
人家谦虚,却不是让你附和的。好话又不要钱,沈朝盈顺嘴便恭维,“术业有专攻,我们靠手艺吃饭的,成日钻研这些。郎君学富五车,才识渊博,自不必费心小事。”
话虽谦虚,却没有自轻之意,倒是个不卑不亢的。
崔琅看着她笑脸,语气说不出的温和舒缓,“小娘子说得很是。”
到了店门口,搭了人家车,沈朝盈便顺嘴人情道:“风雪未停,郎君进店坐坐吧。”也不过一问,心里却没想着人家会答应。
毕竟这样清风明月似人物,瞧着便是吃烟喝风的。
“好。”
“那郎君慢……”嗯?
沈朝盈看眼萧萧肃肃天色,及时改了口:“郎君请进。”
似听得一声轻笑。
沈朝盈脸皮厚,便当做没听见,掀了帘子进店,新招管事迎了上来:“小娘子回来了,裴管事刚脚走,说该教的都教透了,叫他们先历练历练。”
沈朝盈边往里走边扭头笑道:“这么不巧?我才买些新鲜货回来,既然他尝不到,你们多吃些。”
新管事姓莫名杰,二十四五,比阿福略小两岁,长相随店里传统圆脸——这可不是沈朝盈喂出来的,想当时她便是一眼看中这颇和善颇有福气点脸型,选中了他这眯眯眼。
年轻有年轻好,活泼、伶俐,店里氛围好,自然也有不好,经验少、胆儿小。
譬如这会子,看见自家小娘子身后跟着进来个贵客,莫杰手脚就有些不知该怎么摆了。
沈朝盈觉着什么时候私下得对他们洗洗脑祛魅,贵人怎么了,贵人也是俩眼睛一鼻子,就跟班级自我介绍似,将客人都当做大白菜,有什么可怕的?还能吃了你?
有本事,就拿钱羞辱我啊。
沈朝盈微笑招呼崔琅与他那两个小厮:“郎君先坐着喝口饮子暖身,我拿这阿月浑子做道点心,请郎君尝一尝。”
“好。”
贵人格外和颜悦色,又似与小娘子相识,莫杰到底没那么拘束了。
沈朝盈净了手,穿上干净罩裙,这才开始对付刚买回来的开心果。
开心果是最好之剥坚果,长着长着自己便咧开了嘴,一副任君采撷模样,是以剥起来并不费力,只是全部剥完后指腹有点点疼。
这点子疼痛对厨子来说不算什么,谁做菜没被崩过油点子没切菜切到自己肉?沈朝盈将果仁拢了拢,挑出皮,再扔研钵里去碾碎,一边加水,磨成细腻糊浆,又如法炮制磨了江米,兑一起入锅加糖煮。
因着颜色不够翠绿,她又加了些茶粉进去。
煮至奶昔般顺滑程度即可,盛出来顶上撒些坚果碎。
绿油油的一碗,叫人看了迟疑:“这……”能吃么?
崔琅并不在意两个小厮的犹疑踌躇,自顾拿起羹勺,舀了一勺入口。
舌尖口感格外细腻顺滑,这是沈朝盈怕抹茶粉影响口感,又过筛了一遍的缘故。
方才车上闻了一路的香味瞬间溢满口腔,崔琅这样不重口腹之欲之人亦觉香浓,回神后,不觉已连着饮下小半碗,一旁的长随都难掩惊讶地看着他。
店主小娘子亦含笑等着他评价。
崔琅微笑点头:“唇齿留香,不辜负这香气。”
没有厨子看见自己做的吃食受人喜欢不高兴的,特别是这样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客人,更有成就感。
沈朝盈眉眼弯起:“郎君喜欢才是不辜负。”
“小娘子与母亲是如何相识的?”话题渐入佳境,崔琅状似无意问起。
实则这问题在他见店址与县署离得这般近时,便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沈朝盈心思转了转,想起自家底下弟妹关系其实也不算太和睦,遑论这样的嫡枝?
虽不知道对方有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温和儒雅,但——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不是么?
她自然是要回答的,话在嘴里含了含,再开口,带了些感激神色:“不过是偶得贵人赏识,一面之缘罢了,实在攀谈不上交情二字。”
“哦?还以为……我看这儿离县署不远,小娘子想必也见过家兄吧?”
这是抵赖不得的,沈朝盈拿出糊弄沈鸿的说次来:“小店离着县署极近,确有不少县署官员偶尔会来打牙祭。”
崔琅听了,没在多问,转而对小厮道,“来都来了,怎么也得拜见一下。你去府上问问,长兄散值了没?”
小厮忙去了,不多久便回来:“大郎身边人说尚未,请郎君去府上等候。”
崔琅掏出锦帕擦拭唇角并不存在的污渍,这才起身,冲沈朝盈微微颔首:“多谢小娘子招待。”
说着便示意小厮掏银钱。
沈朝盈忙摆手:“郎君不要客气,今日还得多谢郎君与我方便呢。”
她既这么说了,崔琅这样的贵介公子也不可能与人推来推去的让,便颔首又道了一声谢。
看着青衣飘逸背影,清风明月似的,沈朝盈不禁啧啧感慨,大宅门里真有脾气这样谦和的人物?
好了,与她何干。
沈朝盈回去继续烤小蛋糕。
油纸凹折成杯碗模样,可以用来烤制古早杯子蛋糕。
杯子蛋糕,便是口感偏硬偏扎实的那种,这是跟戚风比较。口味很甜,每一口从头到尾都是甜津津的,咽下去后连口水都甜,但不腻。
不过沈朝盈也很久没吃了,跟蜂蜜小面包一样,这种老式糕点从小学以后见得就少了。
所以她猜测或许是人小时候比较耐甜,所以才不觉得腻,毕竟现在让她光想起那口感都牙疼。
自家做,可以稍微节省些糖,更突出坚果香气。
本来打算做马芬蛋糕呢,临时又回忆起这种古早杯子蛋糕的味道,加上材料步骤都简单,她便换了个打算。
后世常见的杯子蛋糕一般会嵌几个甜腻甜腻的糖粒儿或是瓜子仁,如今她将瓜子仁换成开心果,价格更贵,应当口味也更好。
剩下的开心果仁再分两拨,一半打成糊糊和面,一半留小颗粒,这样能丰富口感和提升香味深度。
挖着吃的小蛋糕大家都很喜欢,还在烤炉里的时候,便有客人耸动着鼻子来问:“今日香味似更甚从前啊?”
好灵的鼻子!
可是烤出来没几个,留出自家吃的,剩下两三个,只能切一切分给各桌客人们尝尝味儿。
只分得一小块,熟客拿起来都不舍得吃,先在鼻子底下闻一下,嗯,香!
再入口,松软的蛋糕里夹着咯嘣脆的坚果,嚼着又甜又香又酥。
小五最喜欢嚼有开心果的地方,一块蛋糕被他剥出来扣在盘子里,挖得坑坑洼洼,最后再将一大块海绵蛋糕塞进嘴里。
沈朝盈看得直乐。得,这是个及时享乐派!
再看她自个儿,则是“好东西留到最后派”,譬如吃蟹最后吃蟹黄,又譬如瓜子仁剥一堆一把嚼,酥香。
她特地将杯子蛋糕多留出来两个,但阿翘还想吃时,她又拦住了:“莫多吃,小心龋齿。”
其他人也没有再嘴馋的。
她想不通自己留着做什么,刚刚明明那么多客人嚷着让她多烤一些。
待到店里快打烊了,沈朝盈还在剪腊月的新窗花,想着将手上几枚五谷丰登图先剪出来还得一会儿,便叫阿翘她们先去睡,“闩好门,检查灶火。”
没了小婢小厮们叽叽喳喳,店里一下安静下来,连烛芯燃烧的毕剥声都清晰可闻。
一面沿着红纸上线条剪开,一面想着这么晚了,似乎没见崔三郎的车马离开?对方今夜应该住在这儿?
这时门却被人推开。
沈朝盈抬头,“小店已经打烊——”
对上那双有些严肃的桃花眼,沈朝盈顿了顿,啊,我们小崔大人今日格外的清华贵重——
又谁惹他了?好弟弟?啧啧……
脑补着兄弟俩各种面和心不和戏码,呵呵干笑两声:“小崔大人,这么晚啊?”
看来弟弟还是走了啊。
“打烊了?”
对方垂眸笑了笑,这一笑面上冰霜消融,“刚送走三郎,腹中饥饿,见灯亮着便来看看。可惜。”
说着,又留下一句直男亘古不变的“早些歇息”,略一颔首,便转身要走。
“……”沈朝盈默了会儿,到底开口叫住,“那啥——还有两枚小蛋糕,我们自家吃剩下的,郎君不介意便……”
“好。”
沈朝盈看着几乎她一开口便立马顿住脚步的人影,抿下唇,故意的这厮,绝对是故意卖惨。
答都答应了,沈朝盈还是回身将蛋糕端了出来。
刚刚说饿的崔瑄这会又不忙吃了,先抬眼问:“这也是用阿月浑子做的?”
想必是那崔三郎提及。
沈朝盈点点头,顺嘴接道:“可惜,西市上卖这个人不多,零零散散只得了这么些。”
对方这才用羹勺挖了一些,入口细细品味。
沈朝盈默默作陪,无事可做便欣赏对方用餐仪态,不免与下午那位三郎做比较,腹诽着,
如果说三郎是飘飘然林下清风,那这位便是轩轩然瑶台明月。
起初沈朝盈在脑海里端详还觉得两人相似,再见正主,就发觉面貌虽像,神姿体态却迥然不同。
说白了便是一气质美,一骨相美。
还是基因好啊。
也是,贵族本就有优先择偶权,基因筛选可不会骗人。
“很香,甚好。”对方吃完,微笑赞道。
沈朝盈嘴角扯开一个弧度。
眼下她看他哪句话都像孔雀开屏,一时又想未免是自己太敏感了,这不就是食客对庖厨很正常夸赞吗?
然而下一句又叫她怀疑。
“可惜,没能吃上小娘子亲手所做‘鬼口水’。”
这话,听着怎么酸溜溜的?
沈朝盈挑眉,有意道:“这蛋糕也是我‘亲手’所烤。”
呵,果然。
对方闻言,温温然轻笑起来,皎若珠光。
第76章 开胃果蔬脆
“夜黑, 郎君注意脚下。”
眼见着崔瑄走时脸上冰霜已尽消了,沈朝盈自豪得很,果然嘛不高兴就吃甜品好了。
然而当人才出店门, 离了沈朝盈视线,方才还温煦煦的脸色顿冷,吩咐阿青道:“盯着些三郎。”
阿青一面应下:“是,阿郎。”
一面腹诽着, 郎君这收放自如神情, 为了不吓着心仪小娘子真是……咳,他的意思是, 原来郎君也有这么体贴的一面呢。
崔瑄可不管阿青想什么,背手走在前头,身姿端正, 心绪却飘远了……小娘子太聪明,一点点苗头足以叫她猜透。
脑海里一时是她回噎“蛋糕也是我烤”的神气, 一时是三郎表面无意实则试探, 呵……哪个都不叫省心。
崔瑄并不信三郎如面上一般无欲无求,是以让人盯着看他想做什么, 至于沈记的小娘子……他倒不急,对方虽有回避之意,态度却并不坚决,还会踌躇, 那便有得商量。
何况, 想到几次察觉对方盯着他失神赞叹目光,崔瑄忍不住微笑一下, 那笑带着些愉悦跟笃定,看得阿青后背又一阵发渗。
好好的, 郎君笑什么?
这却不是崔瑄刻意放缓神色,若阿青不是个愣头青,知晓男女心事便会明白,人在心仪小娘子面前如何藏得住和颜?即便只是想起一件与对方有关的小事,也会忍不住高兴。何况是对方亦被自己所吸引呢?
崔瑄想到她遗憾得紧模样,仿佛自己也跟着遗憾起来,再开口:“去打听打听何处有卖那阿月浑子的,明日都买了来,送去沈记。”
阿青张了张口,硬着头皮一脸复杂模样:“是,阿郎。”
郎君追小娘子,受累却是他,阿青忍不住怪起多嘴打趣自家郎君的宋郎君来。
真是!没事瞎拉什么郎配,否则不然没这事!
一时又想到阿郎方才一笑欲胜春,与往日形象相去甚远。恰好夜风拂过,阿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得,至少夫人不必担忧郎君是断袖癖了!
为着他此身从此清白了,这阿月浑子,他送得心甘情愿!
崔家人执行力都强,次日,沈记便收着了有后世一蛇皮袋那么多的开心果。
沈朝盈:=口=
“这是?”沈朝盈忽略阿福脸上的一言难尽,笑道。
“阿月浑子。”阿青笑得客气殷勤。
沈朝盈自己也有些一言难尽,昨夜随口感慨一句,对方就巴巴儿送来,还要多明显……偏阿青客套话说的漂亮:“我们郎君多谢昨日小娘子额外招待,打扰小娘子休息了。”
当着店里这么些人的面,沈朝盈也客气道谢,“郎君便是太客气了!这阿月浑子做了吃食,我再借花献佛给贵府送去。”
阿青又觉得,郎君莫不是觉得沈小娘子私下不会收,才叫自己趁时来?
“小娘子手艺,最好不过了。”
其余人看他们俩这样打太极般客客气气的,便也歇了八卦的心思。
送走阿青,阿翘在旁边叹:“崔郎君近来也太客气了些!”从前不也是擦着打烊的边儿来的,且还专门煮饮子给他呢,昨日却不过只是俩吃剩的小蛋糕。
沈朝盈干笑两声,“呵呵,是吗?”
小五看热闹不嫌事大:“若非小娘子拦着阿翘姊姊,咱们也得不了这么多阿月浑子,这下可够吃了。”
沈朝盈:“……”
她这才抽出心神面对这些开心果,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不愧是霸道总裁,财大气粗,我们小崔大人连追妹子都这么……刚直。
此刚直非彼刚直,乃钢铁直男也。
这么多开心果,她是考死普累一下剥核桃剥出血之小厦子,还是转身奴役旁人?
所幸这些干果,好好窖藏保存起来也就是了,不急着吃。
有很多昨日尝过杯子蛋糕的客人见了,蠢蠢欲动,沈朝盈回以一个了然微笑:“客人若不着急,儿下午烤一些出来,届时客人再来看看?”
毕竟要剥要碾,还是挺麻烦的。
她都这么说了,那客人自然笑道:“不着急,不着急。”
沈朝盈寻了把小锤子来,对着外壳一片敲下去,再将果仁都挑出来,这样更快得多。整个下午的时候,烤蛋糕的香气引来了更多的客人。
上午既然在人前那么说了,沈朝盈又把今天掺了开心果碎烤的蜂蜜脆饼、马芬蛋糕各盛了一些出来。
阿霁问:“小娘子要给崔宅送去?”
沈朝盈迟疑一下,“放着吧。”
不知道对方今天来不来,要没来,再让小五送去。
事实证明果然,她的直觉又没错。
沈朝盈端出微笑,“崔郎君。”
崔瑄温声道:“这么晚了,小娘子还未休息。”脸上有淡得几乎难以察觉微笑。
沈朝盈便察觉他也不是时时都笑,毕竟不是三郎那样温和的性子。
他本又有些踌躇面对,下值路上远远瞧见店里还亮着灯,一灯如豆,朦朦胧胧照亮店门前方寸天地,等回过神来,已不由自主拐进了店里。
小娘子绾起头发,未施簪饰与粉黛,面容在灯辉映衬下显得清美朦胧。
常言“灯月之下美人,比白日胜十倍”,崔瑄看见的却不是欺霜赛雪肌肤与桃脸樱唇,而是影绰烛光在她眼中跃动,盈盈点点,带着些张扬的明亮。
是以他忍不住跟着对方笑了笑。
沈朝盈早有准备,只要不对视,就不会被迷惑。
她镇定自若地将准备好的食盒拎了出来,端庄微笑却严肃了语气:“多谢崔郎君大礼,日后千万莫再客气了。”
“不客气。”崔瑄微垂眼帘,低低道,“实则有事相求小娘子,不好贸然开口。”
沈朝盈警惕着,也不被他这副有些疲惫模样再给打动,先问:“什么事?”
腹诽着若是什么逾矩的或不正经话,她正好借此机会严肃拒绝,想来因为脸面,对方亦不会再做纠缠……只是实在难想象这副面皮会说出什么不正经话。
想到这,她睇他一眼,对方眼神半隐在睫羽下,神色莫辨,火光映照得肤如玉色,白得很健康,不似店里常来的另一位俊秀郎君,白中透青,瞧着便虚,咳,许是二人身形也有差异缘故。那位是个瘦弱不禁风的,而崔郎君嘛……
她自猥琐着揣着比较二人,对方却神色认真地说起谢氏近来操劳,食饭无味,提起她店里吃食,只可惜不能再来亲尝,又请她想想有何开胃的小食点心。
沈朝盈顿时羞愧,人家拳拳孝心,我竟然揣测……因着这羞愧,立时便向他点头,“郎君放心吧。”这个开胃,她还是有些研究的。
只见崔瑄遂眉目舒展开来,唇畔又带上了淡淡笑意:“辛苦小娘子,待做好了,某让人来取。”
这样的话题很合适,沈朝盈便顺着问了些忌口之类的。
崔瑄见人放松下来,这才趁热打铁,“对了……今日那些阿月浑子,小娘子可再做了‘鬼口水’?”
见她瞥来,他从容微笑着添了一句解释:“三郎言‘极香极浓’,不知某可有幸尝尝。”
在那大气端庄,世家风范尽显微笑中,沈朝盈压根没听清对方说什么,便恍惚着应下了,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中了美人计。
……可恶!心机!
厨房里,沈朝盈咬下槽牙,到底管住了手没往里头加盐。
在将一碗幽幽绿的糖水吃得干干净净以后,对方继续微笑:“点心一事还劳小娘子费心,夜深了,某便不叨扰了。”
那微笑十分克制,走得也很干脆利落,莫说阿青,连沈朝盈都开始动摇,真不是她想多了?
实则是,打铁要趁热,钓大鱼却得放长线,松弛有度才不会紧绷,就跟朝堂与人辩政事一般。
哄着对方做了“鬼口水”,又埋好日后来取开胃点心一事,今日已经足够了。
对方警惕着,要叫人放松警惕,得谨记过犹不及。
把与人辩证论道那一套用在小娘子身上,崔瑄一点也不含糊。
想起谢氏那样端庄又不失爽利的贵妇,沈朝盈不忍见美人憔悴,是以很认真地琢磨起来。
若对方喜酸还好,夏天腌渍小青梅时,顺便晒了些酸梅干,去了核仁,表皮褐黑微皱,含在嘴里酸溜溜的,吃过一个以后,那一整日只要再想起、再看见,嘴里便止不住生津,因此吃得很慢。怕坏了,她又拿这些与酸橙用蜜渍了,可以用来泡水喝,酸酸甜甜。
除此之外还有酸杏干、酸桃干一类的。
然而口味是会遗传,譬如崔瑄嗜甜,大约便是遗传了谢氏。
吃不了太酸,又要开胃,沈朝盈开始便想着做些冰糖山楂果子吧!
虽然时节不太对,山楂难找,却也无需她操心,有什么想要的直接托人向阿青带话就是,十分豪横。
阿青果然不负她所托,将一篓子又红又圆的山楂拿到了她面前,虽是窖藏的,但保存得很好,一点虫眼也看不见。
沈朝盈在心里给对方的竖起大拇指。
当下熬了糖浆,除了冰糖山楂以外,又做了冰糖橘子冰糖梨,总之店里有的水果都拿来用了,等冻硬了,又请阿青带回去。
“这冰糖果子倒不好久留,剩下的,”沈朝盈看一眼还剩大半框的山楂果,心里又有新想法,她说,“要是不着急,便请小崔大人再等等。”
阿青腹诽,郎君当然不着急了。
不过,阿青一想到这小娘子只是为那丰厚的报酬殷切,牙又没那么酸了。
阿青忙行礼:“不急不急,小娘子先忙自己事便是。”
沈朝盈目送对方退出去,再拿剩下的果子泡温水里洗了,又挨个儿擦干。
阿福看沈朝盈这副沉浸费心模样,暗自撇嘴,小娘子劝起旁人来一套一套,自个全忘脑后了,为着些小恩小惠……啧。
沈朝盈奇怪地看他一眼:“杵着作甚,快来帮我将这些去核切片!”
她用烤炉烤了许多水果干,表面撒一层糖的,嚼起来咯嘣干脆,既有果香,又有糖甜,尤其是山楂干,酸与甜融合得恰到好处,不至于倒牙,又极开胃,小小一片好入口。
像沈朝盈这样吃得了酸的,便不撒糖,许多水果直接烘干后便已经很香脆了,挂在店里卖,客人们也都说好,给孩子们当零嘴也放心。
是以她交至阿青手上时十分自信,谆谆嘱咐:“密封好,干吃,或者配酪浆都可。”
一共有两大盒子。
瞥见阿青的眼神,沈朝盈神态自若地笑道:“做了很多,另一份请郎君也尝尝,当个零嘴儿。”
“麻烦小娘子为此费心了。”
说这话的时候,阿福正巧从她身边路过,眼睛也不带斜走了过去,沈朝盈却是一阵心虚,补充道,“不麻烦,顺手的事。”
顺手,切多少都是切嘛!呵呵。
阿青再笑道:“是这样,我家阿郎近来常熬夜,委实费神,确要多谢小娘子贴心。”
“是县署近来事多?”犹疑一下,她到底试探问了句。
沈朝盈也注意到对方越来越藏不住的疲惫,即便是笑着,那平静温和之下掩着的却不似单纯身体上劳累。
阿青只含含糊糊地透露了是家事,郎君虽不必再日日回去侍疾,然国公爷病还未好,又因张仙人事疑神疑鬼,府里还是阴云密布的。
沈朝盈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大宅门有大宅门的麻烦。
阿青觑着沈小娘子脸色,似乎瞧不出什么。
但当崔瑄再来时,沈朝盈将桌上的茶水拿走了,换上一杯热橙频婆茶。
在崔瑄温和晏晏的目光下,沈朝盈垂眸,轻声解释:“听阿青言小崔大人近来常熬夜,喝些安神饮子吧。”
“多谢小娘子关怀。”对方温和一笑。
顿了顿,又道,“小娘子做的冰糖果子,家母很喜欢。还有,阿珣吵闹着问候小娘子安。”
沈朝盈客套寒暄几句便隐回柜台后,留给对方安静进食的空间,又趁此机会悄悄打量起对方,在对方俊秀面庞、高瘦身形上来回巡梭。
即便是累,坐姿依旧端正如青松。
沈朝盈默默垂下眼帘,心想新店装修定制桌椅时,顺便将老店这些坐具也给换了,换做高案胡床,垂腿而坐,客人们坐着也舒服——
回神才发觉握着炭笔的手无意识将账册边边角角涂抹得乱七八糟。
……啧。
夜深了,对方无意拖留,结账后依旧颔首:“早些休息。”
她微笑回了句:“郎君也一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朝盈总觉得对方扫过账册上那些无意义的黑块时,眼神停顿了一下。
第77章 麻烦崔二郎
又是一年小年, 大家都回家祭灶过年吃小团圆饭去了,沈朝盈自己也无心枯守灯台,便写了个牌子, 立在门前:今晚歇业。
不过下午还是零星有几桌客人的。
沈朝盈上午刚从新昌坊回来,验收了那边的铺子,接下来便可以让软装进场了。
新店刷了墙面,又撬了地板, 通铺青砖大石, 平整光滑不蓄污秽。
因这间店小,格局看起来有些逼仄, 所以她请匠人将厨房与前铺连通起来,中间以青布帷帐隔断,视觉上大而不乱, 出餐也更方便。
安业坊梨花巷那边进度却才到一半,要多费些心思, 尤其那棵大梨树, 好好做,或许成“网红打卡点”呢。
左右不急这些日子, 等到过了年再开业,也红火。
庖厨在阿福的带练下,总算有些像模像样了。
只是阿福身上有厨子的通病,沈朝盈与他相熟没什么可说的, 但这些新来的庖厨, 又畏惧对方冷脸气势不敢多问,又实在扣摸不准——
少许、适量、大量, 究竟是多少?
规范口味的确是重中之重的问题,沈朝盈琢磨了琢磨, 用竹筒制成量杯模样,截成大、中、小几等容量,又配固定羹勺,譬如小勺十勺为一小杯,这样在口述时就可以描述为两小杯、三大勺,清晰好记,口味把控亦不容易出错。
这法子被裴衡学了去,并赞“无规矩不成方圆”。
沈朝盈有种优等生被老师表扬了的得意。
下午客人稀稀拉拉,沈朝盈便将心思多数放在厨房里,做腐竹糖水。
腐竹即是煮沸豆浆表面薄膜凝固后又晒干,过去店里常拿来炒菜焖肉,也吃不完,剩下的晒干了,好好晾存着。
今儿原本是为了做一道祭神菜——腐皮卷,干腐皮泡软,卷上切得细细的木耳、萝卜、豕肉、韭黄,煎一下。等自家吃时,蘸备好的橘汁,很鲜香。
沈朝盈则看着仓库里越堆越多的干腐竹咬牙。
腐竹这东西,还能怎么消耗?
她泡上腐竹,将红枣去核。
若供贵人吃喝,这红枣还得讲究地细细去皮,否则枣皮不知情地粘牙上,再或风情或潇洒咧嘴一笑,那可就不美了。
眼下自家吃,没那么多讲究,她就犯了懒。
做这腐竹鸡蛋糖水实在简单,将材料挨个投下去煮便是,只是等泡发腐竹要好一会儿。
等的时候,便与几位今天还来闲坐的食客有一句没一句闲聊,说到上次那江湖骗子张道士。
这两客人却与阿翘有着相同的见解:“某以为,官府合该将这些个行骗招摇术给公之于众,以示典范。”
沈朝盈垂眸一笑,咱们坊里之前张贴大布告广而告之却也没人信,这时候马后炮又都出来了。
另一人则神神秘秘,卖了个关子:“小娘子可知,这张仙人从前如何招摇撞骗无人管,为何一朝被捕入狱?”
“哦?”沈朝盈还真不知道,也没关注这事儿,此时便很配合说八卦人的心思笑道,“不知是为何?”
“乃是因为这小老儿行骗踹到了铁板……”
讲八卦的客人压低了声音,这人很会烘托气氛,店里静得连外头朔风吹落枯枝砸在过往马车上都能听清。
“肃国公,不必多说吧?”
另一客人点头。
沈朝盈在他注视下也点点头。
“拙荆娘家表姊住在通义坊,上回她去探亲,回来便与我说,这肃国公又病了,那有知道内情的,都说是着了张仙人道……”
沈朝盈听了微挑眉,阿青说家事……难怪。
“不能吧?”有那不信的。
“啧,你不信,莫听便是。”讲八卦最忌讳被人打断质疑,那八卦客人有些恼羞成怒,便住了口不再讲。
其余人听到一半不得解,忙劝:“莫管他,我们可还等着听呢!”
那人呷口茶,故意拿捏起姿态来,慢慢悠悠才继续道:“否则,为何京兆抓人时,我们长安令也在?何况某还听闻,这其实是起贼喊捉贼,国公爷身子——”
“啪”门口传来一声响,带着尖锐戾气。
众人扭头看去,逆光下虽看不清来人脸面,为首的那身上锦袍华服却错不了。
原本带着些被打断八卦怒气的众人,在眼风扫过那人身边小厮佩剑之后,全然消了。
“咳,吃茶、吃茶。”主讲的那人吆喝着旁人坐回去。
沈朝盈迎上前去见礼招呼:“客人请里面坐,先喝杯热饮子暖暖,看想吃什么?”
走近了,才看清那人俊美面容跟恣意神情。
沈朝盈微笑僵了僵:“……”你们崔家人把我这当家族食堂了这是。
那人虽生一双丹凤眼,表情也不羁,似笑非笑扫过她,眉眼气质却莫名与崔瑄相似。
“长寿坊,沈记?想来三郎说的便是这儿了。”崔琰哼笑一声,抬脚走了进去,径直挑了个位置坐下。
三郎,又是三郎,搭了个车没完没了了?沈朝盈刚升起些不满……接着这位二郎那两个仆从便掏出钱袋子欲意包场,“麻烦小娘子。”
沈朝盈没骨气地笑了,殷勤道:“哎,不麻烦!贵客不喜打扰嘛!”
人不为五斗米折腰,但如果是五十斗、五百斗……那就不好说了。
“店主人——”
沈朝盈扬起微笑,“崔郎君吃些什么?”
“呵,认得够快。”崔琰淡笑,“是该说店主人眼神够好,还是心思够细?”
沈朝盈只当听不出他的阴阳怪气,神色自若笑道:“我们这样商户,不仅要眼神好,心思自然也不能粗,否则如何叫客人们吃得满意放心?”
崔琰扯了下嘴角,算是回应。
也不看她,随意道,“那便上些你拿手的吃食来。”
贵人都有不爱点菜的毛病,沈朝盈见得多了,很是从容地应答退下,掀了帘子回到厨房,这才挑一下眉。
这位,性格妄为,口气狂肆,想来是家中受宠,无惧无怕。
然而这莫名其妙的恶意,是哪来的?
她不跟钱过不去,也不想费心招待这人,便看着还剩哪些原料就此安排。
然而因为今晚不营业,这会子半下午的时辰,原料都消耗得差不多了,没补充。
东拼西凑出来一碗大满贯豆花,瞧着有些单薄,沈朝盈正琢磨着,看见一旁泡发好的腐竹,便拿来用了。
阿福拦了一下提醒:“一会不是要做腐卷?”
沈朝盈有些心虚地一指自己前不久泡上的:“先用下你的,我又泡了新的,一会儿你晚些再做好了。”
阿福斜她一眼,默认了。
沈朝盈将红枣、枸杞丢水里煮开,再放泡开剪碎的腐竹,煮到散开成薄薄一片,云水般软滑,再放糖、磕入一枚鸡蛋。
鸡蛋不必打散成蛋花汤那样,保留完整形状的蛋白与蛋黄。
店里没什么人,厨房用不上那么多人,阿福便只留了小五守着灶火,放了两个小娘子自去说话闲逛,也不是闲逛,还安排了任务——列了一堆要置办的物什,让她们上街去买回来。
多是些过年间用得上的,现在就要买好,否则过了小年,再过两天二十六,陆续就有不少铺子关门回家了。
即便不回家,年根底下大家也会酌情涨价,那还不如这时早早买好。
没了叽叽喳喳的俩小姑娘,厨房里静得很,小五被炖肉的香气勾得不时仰头,阿福做完祭灶糖糕,便去看她泡的腐竹。
捞起来只有一点点——只是为了煮糖水,便没泡太多,做菜显然不够用。
接受到阿福谴责的眼神,沈朝盈讨好一笑,“这儿还留了点。”
她说着,看火候差不多了便盛出来。
既然煮,便干脆一起煮了,只给那崔二郎盛出来一碗,剩下的温在锅里,等晚上她们自家分着喝。
最后再点缀些新鲜枸杞端了出去。
其实冬天吃这道糖水可以放些许姜片同煮,更能驱寒暖身,不过沈朝盈不大喜欢姜的味道,尤其是吃土豆丝被其欺骗过无数回,便养成了除了炖肉去腥以外从不放姜的习惯。
红糖水煮荷包蛋跟腐竹的交迭,终究是甜占了上头,不过腐竹在其中也不是毫无作用,喝起来是软软滑滑的触感,又有清淡朴素的豆香,缓了红糖的齁。
这样朴素的一盏甜水呈上去,料想那位不会放在眼里,或许还会觉得粗糙简陋,拂袖而走。沈朝盈只想着赶紧将大佛送走,再关上门热热闹闹地过个小年。
崔琰果然挑剔,挨个品尝了一口——或许没有?沈朝盈怀疑他那羹勺压根没碰着汤水,装模作样地沾了下唇,接着便挑剔品论起来。
“太甜,腻了。”
“太淡,没味儿。”
“小娘子就这点儿本事?”崔琰扯开嘴角,一副很不以为意模样。
沈朝盈忍不住挑眉,这豆花都没放什么糖,光靠里面蜜豆、芋泥跟牛乳提味,怎么会比腐竹鸡蛋红糖水甜?
她没有与之争辩,笑了笑,“贵介口味别致,小店满足不了。”
崔琰也是这时才头次正视她,也是奇怪,自己百般刁难,对方不惧不怒,不为所动,换了旁的商户,被贵客刁难挑剔,恐怕这时候就要告罪捧碗下去重做了,她倒是施施然端坐得住。
沈朝盈淡定得很,再看不出人家是来找茬的,那她也太傻了,就算她今日重做八百遍,也不可能叫这人满意,没得糟蹋食材。
崔琰哼笑一声,“你这样手艺,开店确实勉强。”
他忽然换了个态度,脸上乖戾不见,坐姿也散漫不羁:“倒是一张脸还算过得去,在这市井谋生多浪费?不若跟了我,叫你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对你们这样的小娘子来说当是极好,如何?”
这人说话时面上虽带笑,眼神也落在她身上,却清明明的,一点也没有色/.欲二字。
显然不是真有此意,只是为了辱她。
对方莫名其妙的一通刺,此前针对她厨艺挑剔便罢了,这会子是人格受到侮辱讽刺,沈朝盈着实有点恼怒。
垂眼复抬眼,只剩一丝似笑非笑弧度挂在唇边:“客人可看清楚了,儿这是食店,门前也没挂红栀灯,要寻欢,还请出门拐个弯,往平康坊去。”
竟然拒绝得这般干脆?崔琰既意外,又觉得讽刺:“既行商贾事,作什么假清高?与大郎纠缠时怎么不摆出这副做派?呵……果然心思细巧。”
“……”纠缠?沈朝盈蹙眉,隐约明白了什么,大约也懂了这人莫名其妙的恶意从哪来。
抬眼与对方了无笑意的眸子对上,她端出个微笑,“清高算不上,却也不能香臭不拒啊。”
这样娇纵性子的人最骄傲,你越是云淡风轻看不起他,对方越生气。
崔琰果然冷了脸。
谁是香,谁是臭?容得三郎与大郎,容不得他?
怼了回去,沈朝盈心情好了些,不欲再与他争锋,直接起身送客,“儿这庙小,容不下郎君大佛。”
崔琰黑着脸,觉得这店主假清高的模样真是讨厌得很,跟大郎一个样。
却反倒不急着走了,主要还是不想就这样哑声,叫她得意,自己占了下风。
瞥见案上两盏糖水,他直接端起其中一碗,凑到唇边仰头一气喝光。
再开口,微笑道,“呵……你说的是,确实不能香臭不拒。”
沈朝盈一怔,又恢复了温婉微笑,便当听不出他的反讽,敷衍地福了个身,“我们要打烊了,郎君慢走。”
待瘟神总算走了,转过身,才哼笑,他方才上牙上沾了块枣皮!
她可不会出声提醒。
马车上,崔琰脸上神色已恢复了那乖戾不羁。
回想起前两日,三郎找到他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透露大郎与这店主人有些关系。
三郎什么心思,崔琰过去只当他是个老实的,听信了他叫人放出来的风声,亲自去请那张仙人出山,谁想对方是个背了人命逃出来的,压根不是什么终南山道人!
……哼,他会傻到回回都被人当刀使?
崔琰冷冷警告了崔琅:“他与那市井娘子如何那是他的事,是自甘堕落也好,与我何干?与你何干?”
警告过后,自己又走了这一趟。
哼,想来这小娘子过后定要与大郎告状,届时大郎再来找他麻烦……崔琰不以为意,就当他是提醒崔瑄那厮小心莫着了道了。
他是看不惯崔瑄那厮古板老成做派,然而比起对方,道貌岸然的三郎才是最阴险狡诈那个,最叫人瞧不起。
崔琰想了想,敲敲车壁,又吩咐调转车头:“来都来了,去我这好兄长府上坐坐。”
方才冷脸的小厮这会子绷不住了,头都大了。
两位郎君一见面就要掐起来,还多数是自家阿郎挑衅,大郎压根不稀得搭理……到时候二郎生气,受难的还不是他们。
察觉到小厮的犹豫,崔琰一下掀开车帘,剜了过去:“胆儿肥了你!”
“是!是!”
马车这才调转了方向。
面对不请自来的二弟,崔瑄也不是很高兴。
前次三郎来的突然,好歹叫小厮提前通传问候了一声,这个十分不客气,自个大摇大摆进了府,大咧咧占了他书房,看见他便掀唇,怪腔怪调说什么“许久未见,甚是思念”。
崔瑄扯了下嘴角,他们何曾这么熟了?
面上依旧淡淡:“你怎么来了。”
崔琰看不出他冷淡嫌弃似的,偏要挨过来,面对而坐,露出个纯良笑:“三郎告诉我,此处有美人兮,怎能不来?”
“美人”一出,冰冷眼风顿时扫了过来,温度骤降,崔琰却不在意,继续拱火道:“只是这美人也太热情了些,我实在招架不住,便来阿兄这儿躲躲。”
要是听着这“抹黑”,沈朝盈估计要连连冷笑了,好好好,她的脸皮还需要向他多学学。
崔瑄听见这,却没他意料的发怒,连刚刚到冷眼都收了回去,一脸的漠然。
崔琰:“……”
崔琰最讨厌便是他无视自己,府里那么多子女,他偏偏只不待见自己,每每都能把自己气得咬牙切齿。
“你那相好小娘子冲我献殷勤,你不介意?我身边小厮可都看得清楚。”他冷笑。
被崔琰随手一指那小厮顶着两道格外森然的目光,这寒冬腊月,豆大的汗顺着脑门流了下来,嘴上还要答道:“是是是。”
崔琰得意地盯着他,却见对方甚至依稀勾了下嘴角。
崔琰:?
“你笑什么?”
“笑有人猴戏而不自知。”
有人猴戏……这儿不就他们俩吗!
崔瑄瞥他一眼,崔琰在这儿颠倒黑白,却不了解沈记小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错漏百出。
对方爱财,殷勤也是因着他出手大方。
至于攀附,他一听便知崔琰是在胡扯。
崔瑄依稀想起某个雨夜,贪色纨绔许以金帛钱财,被小娘子吓得撒腿便跑。
何况,对方若真存了攀附之意,攀附自己难道不比……咳,崔瑄垂下眼,并不理会气急败坏的崔琰。
他并非自视甚高,只是跟傻子打交道,容易变傻。
然而对方实在太聒噪,他不明白怎会有人独角戏唱得这么欢快?吵得他无法静心,许久才看了两行字。
崔瑄忍无可忍地抬眼,欲将人打发走,在看清对方面容后却是一怔。
随后无奈地笑了,小娘子,真是……
又笑?笑什么?崔琰感到愤怒,有种拳头打上棉花的无力感。
崔瑄摇摇头,在自己唇上方点了一下,递过去一方帕子。
崔琰平日最在意便是自个仪容,一时顾不上与他争辩,忙不迭四处寻镜子,最后借着院子里的水缸终于看清了牙上的……
枣皮。
好歹毒的心机!
第78章 年货云片糕
经过刚刚一段插科打诨, 氛围竟然松快了些。
等崔琰再回来,崔瑄到底放下书正眼看他,轻声告诫:“莫再打扰人家, 我们自家事,与人家无关。”
崔琰习惯性扯下嘴角,想刺些什么,一时反应过来, 稀奇不已, 略略抬高了声音:“还真是你相好?”
他还只当三郎捕风捉影,毕竟这厮什么时候怜香惜玉过。
这样粗野庸俗措辞……崔瑄又不想理他了。
然而对方比他动作更快, 一巴掌拍上书页,不让他看,神情微微肃穆了:“既是你相好, 如何不带回府里?这样没名没分,你知道三郎如何与我说的?说你养外室——我若再蠢坏些, 这会子便告状去了!”
崔瑄瞥他, “蠢坏”,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好在我算知道你这厮什么死相, 便是自个去给人当外室恐怕也不会养外室……”
崔瑄冷冷剜了过去,越说越荒唐!
崔琰自顾冷笑:“罢了,我说这些作甚,左右街上一个洒扫婆子在你眼里都比我可信。”
“……”崔瑄绷一下嘴角, 没做反驳。
阿青跟崔琰的小厮听着, 不禁交换了个眼神。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酸?
崔琰身边小厮一直没敢说, 自个儿早觉得二郎不似嘴上那般讨厌大郎君,或许有, 多半都是虚张声势罢了。
崔瑄没反驳,是因为原先他的确认为二郎乖戾,心思歪,只是越挖张斋背后,越觉得对方似乎……外强中瘠,约莫是被人算计了。
还有今日的提醒,他很意外。
这样看来,他倒愿意相信对方或许本性不算坏了。
他也缓了声音提醒:“先不说并非什么相好,那女郎出身吴兴沈氏,你该尊重着些。”
“莫再惹事,张斋事如何,他未必心里有数。”
这个“他”,自是病势缠绵那位。
因着崔峙养病,府里连小年夜都没过。
崔琰听着对方不甚在意的语气,这会子忽然又觉得,其实跟老头比,自己在他这待遇算还行了。
至少自个能气着他。
崔琰立时笑眯眯起来,怪声怪调道:“哎呦阿兄关怀,我自当铭记在心,时时感怀。”
这下崔瑄是真不理他了。
那日没留三郎过夜,对方也很识趣的擦着宵禁边儿走了,然而崔二却是个厚脸皮别扭怪,赖了下来,不肯走。
崔瑄并不想招待麻烦,轻蹙眉:“你这时还不回去?”
“我昨日才出来,回去才奇怪。”崔琰催着小厮去坊里买点酒回来,“小年夜,看你这多冷清!弟弟陪你。”
飘飘荡荡风,纷纷扬扬雪,临窗拥红炉,倒是有些像小时候。
这样有意境,可惜崔琰酒品实在是差,不仅话多,还难缠,醒时还要点面子,这会干脆耍起了无赖,斜眼睨他:“就因为,就因为那事?”
虽说自己不对,可总觉得他不似这般小心眼人物。
说来实在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是一年重阳,二人登高台差点摔下来,怕被老头问责,将提议登高事推到了他身上么?那时幼子无知,他后来赔罪多少次,对方无动于衷,哪有这样石头做的人!二娘她娘对正院算不得多尊重,他还帮扶对方,怎么偏偏就——
为何不待见他?
崔瑄垂眼,“你们郎君醉了,扶去歇息吧。”
崔琰叫嚣着没有醉,可是鼾声很快隔着半个院子都挡不住,实在有辱斯文。
待有了空闲心,崔瑄才有心思思考起二郎惹下的麻烦,有些意外,也棘手。
对方好意,虽别扭,他也怪不得。
只是这样一来,沈小娘子定是要恼了,尚不知要如何才能哄好。
想到家里,人多口杂的烦恼的确是……他便是不喜这样氛围,才不常回去。
但便如崔琰说的那样,又不知对方是否会介意……看她旁的行事虽然随意散漫,于感情上倒是认真,从对那几个仆婢就可以看出,还有当初破釜沉舟离家之勇。
离家——
崔瑄忽然蹙眉,无论那日公堂之上眼泪有几分真,对方为那张姓士子一路追随的行为不假,又确确实实将自己折腾得一身伤。
端着杯的手微微一抖。
风雪渐息,剩些沫子在空中乱飘,没有傍晚那会阻人的劲头了。即便归家时亲眼见着了沈记打烊的告示,店里也黑着灯,崔瑄仍旧披衣起身,提了灯笼,缓步走出宅子。
“我出去散散。”
阿青要跟着:“郎君吃了不少酒,我给郎君提灯吧。”
“不必,还算清明。”他的声音在这萧瑟风中显得温和,“就在附近走走,你去歇着吧。”
郎君一个大男人,又会武,不似小郎君,阿青行礼后便退下了。
今晚月色是不错,虽非满月,自有残缺美感,很容易叫人联想起过往遗憾不得事。
譬如那个叫阿绯的小厮。
二郎与三郎都配有两个长随,他身边却只有阿青,除了他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以外,也是因为心中有愧,既保护不了身边人,就不要再连累更多人好了。
因着他与二郎差些从高台上摔下之事不知被谁捅到了前院,他们院中的下人免不了受罚,又因着二郎的推卸责任,他近身的人被罚得尤重。
其余人都撑了下来,唯有瘦弱些的阿绯留在了那个秋夜。
时至今日他已记不清阿绯的面容长相,只记得面色异常红润的父亲,反常激动地将他压在那间院子里,听着隔壁高低起伏的哀叫求饶声与板子打在皮肉上的钝声交织在一起,数落他不“稳重”,还要带累二郎差点儿受伤。
后来才知道那红润跟激动是因为磕了丹药的缘故。
大宅门里,似“阿绯”这样代主受罚的下人并不少见,没有第二个人将他的死放在心上。
二郎的赔罪亦是冲着他来的,觉得愧对于他。
他始终沉默在无声中。
当时心中有激愤,抿嘴缄默是不愿恶语伤人。现在想起,内心已经无比平静。
连律书中都道“奴婢既同资财,即合由主处分”,主家有随意处置的权利……那他这样的激愤,似乎没有必要?
走着走着,又到了熟悉的小巷中。
月上中天,满院清辉。
旁人都睡熟了的时候,唯有沈朝盈还在厨房做云片糕。
白如雪,薄如纸,一点即燃,又是超市里常见的老朋友,也是南方人过年必备年货。
口感绵粉,有点粗粝,但又神奇地很快化开。
无论是洁白一片的,还是里头夹了坚果仁的,亦或是桂花味,都是从小吃到大,早就腻了。
沈朝盈曾与一北方同学戏言,当她开始吃云片糕的时候,这意味着——她是真的饿了。
哪里想到还会有想念这东西的一天呢?
这时候做云片糕,少了半成品材料可现买,至少得提前两三月做准备。
炒米、磨粉、陈化,而后熟粉有了,还要提前一晚润糖。
她早上便将饴糖、细糖跟猪油掺上了,放了一天,晚上这会子拿出来用。
将润好的糖浆跟熟粉混起,搓散,再擀开,总之叫饴糖与粉充分融合,直至一抓成团、一捻即散的程度,接着细细过筛。
之前做雪月饼也有这一步,只不过云片糕的米粉与糖混了,格外湿黏费力,于是她想了个法子,用两方大石固定住那底下碗盆跟网筛,这样能专心过筛,不必一手扶着网,省下不少力气。
若想吃带馅的,这时候可以加些核桃仁进去,沈朝盈想着那么老些开心果还没吃完,便顺手拿来用了。
一半纯白原味,一半夹仁,入模具压实再上锅蒸。
真做起来才知道,这些工序看似简单,实则讲究得很。
等锅中烧水煮沸以后转小火才能上锅蒸,三分钟以后脱模,再蒸三分钟定型。
最后撒上层熟粉防止水分流失,也是粗粝口感的来源。
一搓一切,片片要薄而均匀,三浅一深,切出来书册状,又叫“书册糕”。
前置准备太长,以至于才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蒸出来一大锅时,沈朝盈满脑子的:就这?
甚至困劲儿过去了,觉得还能趁时候准备准备别的。
她们今年走亲访友的年礼便打算送云片糕。
名字好听,外形寓意也好。谁家没几个读书人?谁没个科举梦?来年又是春闱,再合适不过了。
她又觉得这两日柜台上也可以搭着卖些云片糕,照样出礼盒装,上回订制的盒子还剩不少来着,用完也该更新换代了……
这般想着,沈朝盈熄了灶火,收拾台面,扫地泼水,最后检查门闩——
呃?
夜风微拂,灯光摇曳,适才这人缓步走来,穿一身雅淡常袍,闲闲雅雅,温然玉立,面目虽带几分憔悴,又被绯色酒意掩盖,神怡气肃。
“小崔大人对墙角还真是‘情有独钟’。”沈朝盈闲闲讽刺。
虽说瞧见了对方走过来的动作,但谁叫白日被他的“好弟弟”刺了一通。
孔子言,不迁怒,不贰过。她却不是圣人君子,自然要迁怒迁怒,出气出气。
她总算将散漫下棱角露了出来,双瞳盈亮。
崔瑄不恼反笑,目光柔和无奈,“给小娘子赔罪。”
赔什么罪?
“为这些家中杂事,将你牵扯近来……以后不会了。”虽有些羞启齿,但他并不想对她保留,又郑重施以一礼。
此前忽远忽近忽明忽暗的暧昧叫沈朝盈一时不能习惯这样的坦然。
沈朝盈凝睇他,对方眼底有星星点点明亮。
……咳,想必跟自己也是一样的,谁愿意将家里那些七七八八的算计、阴暗的一面展露在人前。
想到自家老底早被揭了个透,沈朝盈释然了些,也升起同情。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五十步笑百步,不厚道啊。
这个冬夜,好似和这个世家子真正拉近了些距离。
她笑了笑,神色趋近柔和:“夜深了,小崔大人早些歇息吧。”
这就要赶人了么,崔瑄闻言,许是醉意驱使,脸上竟然露出些遗憾神色,旋即微笑:“风景这样美,不看,便错过了。”
这话双关得明显,又风流,像是那位宋郎君会说的话。
沈朝盈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面上微热,我们小崔大人……ooc了啊。
对方也有意识地顿了顿,目光扫过进了腊月以来明显清瘦不少的身形,有些不自然道,“你确该早些休息。”
对方明明没说什么,她转身回了院子,重新栓上门,却忽然有些怅惋。
这样好的风景,错过了多可惜。
夜幕下,泼在青砖地上的水渍倒映出点点星光,仿佛刚刚那平静疲惫眼底的光。
屋檐角落灯笼光照柔柔的洒下来,塞一片云片糕入口,糖放得刚好,绵甜得恰到好处,恰似这会心情,平淡悠然。
第79章 热闹除夕夜
云片糕有个乾隆皇帝赐名的典故, 这时候没法拿出来用,喜欢蹭热度的沈朝盈实在遗憾。
但很快她又骄傲起来——毋庸置疑,事实证明, 我们云片糕不需要旁的典故,光靠其自身魅力足矣吸引大家!
便如其名,糕体洁白如云,犹如凝脂;入口松软香甜, 滋润细腻, 吃后口中不似旁的米糕容易发涩,即便一时吃不完, 久存也不会变干变硬。
且这糕没入口时又软又韧,掰弯也不断,沈朝盈觉得没准真能在其上写字, 试了试,用果酱代替墨汁在其上涂画, 便能实现。不过只能当做席上糕点, 即做即食,恰好又与外带的礼盒区别开了。
这是南方的特产, 北方少见,稍稍用点小心思就俘获了长安人芳心。
沈朝盈的刀工只能算一般,切云片糕时,最多只能连着五六片, 厚薄也不均匀, 若这样拿出去售卖有些自砸招牌。
好在这事阿福能兜底,练废了几块糕之后, 竟然能连续切二十多页不断,外形方整, 厚薄均匀,不粘也不散,真像是一本书似的。
沈朝盈忍不住竖大拇指,一面没忘给自己找补:“我这糕蒸得越发好了。昨晚的少加了油,难怪没这么好切。”
阿福似是冷笑了一下,又似没有,起身将刚刚切废的糕拿出去叫小五几个分食。
年关将至,长寿坊居民走亲访友间随礼,手上总少不了提着一袋包装红火喜庆的小点心——沈记书册糕。
从“书册”上撕下一页抿入嘴里,仿佛细雪融化,闻着清香,吃着细腻,大快口福。
这时再看外观,又似窗外细薄雪片,无怪乎有还个别名叫做“雪片糕”。
无论是收礼的还是送礼的,都倍儿有面。
沈记年货各色糖糕里,便是这书册糕最受欢迎。
沈朝盈一共准备了三四种口味,其中又数芝麻的与桂花的卖最好。
雪白糕嵌入芝麻,如白宣上点点墨渍,又取“芝麻开花——节节高升”之意,谁见了不喜?毕竟年货么,送礼么,都取个好寓意。
有人看见桂花,便想到年初时火了好一阵子的广寒糕,想到“折桂广寒”,与友人笑慨:“又是一年新春试啊,依稀记得去岁此时,某初入长安,却无心赏景。”
言辞间颇唏嘘,似是想起自家寒窗苦读那些年。
好在,之前再艰苦,如今也不必艰苦了。
沈朝盈记得他,眼前一亮,笑着招呼对方坐下:“陶郎君。”
这位去岁中试的士子与她们很有渊源,因诗打折、后又题诗广告回报。
三人坐下叙旧,沈朝盈从旁作陪,闲谈间得知,对方如今授了官,在鸿胪寺任职。
此时鸿胪寺还没落寞,鸿胪寺卿还没被调侃成“客卿、睡卿”,毕竟天朝上国,每年来访外交国或朝贡藩国众多,也是个挺重要的机构。
沈朝盈恭维话张口就来:“郎君这般年轻有为,如日方升,日后一定能青云万里,一路扶摇。”
“不过是个小小主簿罢了,担不起小娘子这般赞叹。”陶拯谦虚。
鸿胪寺主簿为正八品,在这满京权贵中确实不算显赫。
身旁的友人捂着心口,怪声怪调:“好没趣的话!若你短短半载便从亭长、录事连升至主簿都不算‘径行直遂’,那我这卡在吏部试上的该如何自处?”
“就是,就是。若非今日无酒,该狠罚他三杯。”
另一名则是今科士子,将才入京,被陶拯带来,说“你也该尝一尝长安味道,否则便是憾事一桩”。
沈朝盈听到此处先是有些惊讶,而后失笑,长安味道……
此前虽与阿翘她们开玩笑时打趣说过,要叫本地人一提到糖水点心便想起她们,叫外地人来了也觉得不尝一尝沈记糖水枉来一遭,但那终究是戏言。
眼下却觉得,说不准她日后真会成为一地招牌呢?
陶拯赔笑几声后,再度感慨,“只可惜长寿坊离家太远,憾不能常来。”
“不知陶郎君家住何处?实则小店年后在新昌、安业两坊皆有扩张,开业有庆典。若离得近,届时还请郎君也来坐坐。”沈朝盈顺势打起了新店广告。
安业坊离得不远,陶拯欣然应下,另两名亦表现出感兴趣模样。
如同这样闲谈间不动声色打起广告的时候还有许多。
譬如有些家住本坊的客人,在听说之后亦热情地表示自家有亲朋住在这两坊附近,年节时一定替她宣传。
这时沈朝盈都会送一碟小点致谢,橘皮糖、冬瓜糖一类的,随手抓一把呈上去。
有些嚼头,不值几个钱,还能叫客人高兴。
腊月二十八,果农今年最后一次来送水果,昨日店里已经关张了,今日在除尘洒扫,果农一时给忘了,沈朝盈也不叫人白来一趟,反正冬日每日所得水果又不多,留下来做祭品或自家吃也使得,便都收下了。
老叟身边牵着个小娃娃,五六岁,想来是家里小孙子,沈朝盈摸了摸丱发,掏出个红封递过去,“拿着买糖吃。”
压岁钱,不多,讨喜罢了,都不会推来推去,老叟忙叫小孙子行礼道谢。
小娃娃欢天喜地地称谢。
临别,沈朝盈也不会吝啬好话,笑道,“这一年还得多谢老丈送来新鲜果子,帮了我大忙了,要不是这会店里腌臜,一定得请您坐下吃盏糖水再走。”
临过年了,大家都爱听好话,即便是与关系一般的邻居杜娘子见了,也都笑眯眯地点头致意,互祝“新岁安康”。
陌生人尚且如此,及见了涂娘子家人、江娘子家人,自少不了停下脚步寒暄。
“小娘子写的春联,我们家阿胜回来说,比夫子写得还要好。”江娘子今年也将小儿子送去学堂开蒙了。
道是“不求当崔大人那样的官老爷,只但愿莫做个睁眼瞎!”
沈朝盈觉得很好,在市井中这么久,她也没觉得做个小市民有什么不好的,反而连快乐都更纯粹得多。
隔壁杜娘子显然不太能理解她们小市民心态,住在隔壁,沈朝盈时常能听见对方督促孩子,以至于沈朝盈每次看隔壁那男童与涂娘子家孩子玩在一起时,总担心他娘什么时候就拿着个扫帚冲出来了。
又觉得对方的性子被教得太诺诺了些……到底是别人家小孩,她没那资格管。
眼下便觉得江娘子这样开明的家长就很好,“读书能明事理,辨黑白,子孙看得也更长远。”
江娘子眯眯笑着应是。
提了一手今晚跟明后几天吃的菜肉回去,算上窖藏的蔬菜干货,约莫能过个丰盛富足的年。
鱼是一定要有的,除夕餐桌上的鱼,还不能吃完,第二天第三天接着吃,直到过完年,这叫做“年年有余”。
不过沈朝盈一直有些怀疑她们家所谓大年夜不能吃完鱼的规定到底有没有用,因为每次那么一大桌子菜,除了最先上的几个小炒,那些大菜、硬菜、炖汤,她就没见过当天能吃完的。
吃到后面几天真宁愿白粥配腐乳,也不想再碰那些热了又热亚硝酸盐超标的回锅菜。
好在眼下自己当家做主了,想怎么吃都行,吃不完分给外头的小乞儿也行。
本以为五个人过的年,在除夕那天下午却多加入了一位“不速之客”。
阿福一拉开门,宁小山红红脸杵在外面,跟他打了个照面。
“阿,阿福兄。”对方一张口,喷出一团白雾,配上脸颊两坨高原红,雾里看花似的。
“……”
阿福糟心地看着这块头不必自己小多少的家伙,明晃晃地嫌弃他这副熊样。
到底还是向里喊了句:“阿霁!”
随后自个便错身出去了,将门口留给二人。
沈朝盈从窗子里尽收眼底,哼笑,嘴硬心软的家伙。
阿霁惊讶:“你怎的不回家,来这作甚?”
“我——”宁小山顿了顿,笑道,“我就是来同你说一句新岁安康的。”
阿霁也红红脸,点头:“你也是,还有宁叔张姨,替我问候他们。”
宁小山这才有些尴尬的样子:“我大概不回家去。”
“他们……”宁小山讷讷。
沈朝盈眯了眯眼,扬声道:“那你莫如今晚来我们家一起守岁?跟小五睡一间。”
阿福跟他块头都大,挤不开。
阿霁也看着他。
宁小山想了想,很不好意思地点了头,“有什么要帮忙的,小娘子尽管吩咐。”
哪里能叫客人干活,沈朝盈笑了笑,指着厨房:“不用管,去与阿翘她们玩吧,这会子煨芋头呢。”
即便叫他做,阿福也只会嫌她们碍手碍脚的,话说还真是个大男人。
至于沈朝盈为什么对这人改观,其实后面宁小山找着机会便跟阿霁解释了,那会他不是躲着不想来,而是参军去了。
梁律里边,某家有人参军的,可免徭役,他耶娘说他生这么大块头不去浪费了,且家里有个瘸腿的兄长,若要服徭役……他便去了。
是以错过了她的口信。
而宁家耶娘为什么没去——其实也很好解释嘛。
当府兵虽然没边关驻军那样刀尖舔血,但有次剿匪差点便把命交代在那寨子里,小山又不傻,是以他回来后面对一点也不关心自己只心疼兄长的双亲,才会宁愿将在铁匠铺挣的银钱尽数转交给阿霁吧。
很奇怪,子女多的家庭确实难以一碗水端平,但正常家长至少都不会差太多,不叫哪一人寒心。
有些不配为人父母的,碰上乖巧听话的便使劲奴役,谁更心疼家长辛苦,帮得越多,家长反倒觉得对方好欺负。
“她最心疼你,你却觉得她好使唤”,这样的事儿古今都不少见。
过了一会儿,沈朝盈也起身去了厨房,跟她们一块吃芋头。
又烫又软,香甜粉糯,沾了锅灰的芋头扒开,更衬得芋肉雪白,一时间灶前全是斯哈斯哈的烫得抽气声。
阿福回来了,见宁小山也在,倒没有太意外,自顾继续备菜。
说不必她们帮忙,沈朝盈还是带着大伙留了下来,即便是洗洗菜,择择菜也是好的嘛!人多心齐,有利于氛围团结。
果然,厨房热闹,伴着阿福刀底下笃笃切菜声都轻快了起来。
沈朝盈一面给阿福提要求,“这鲤鱼一尺多,还活蹦乱跳的,真难得!要么煎一下然后煨,留整条样子,漂亮、寓意也好。”
又说那萝卜,“拿来做一道萝卜丸子,有块三成肥的豕肉,切细细肉糜,要多切,少剁,这样丸子才嫩。用这丸子汆汤,只放些盐跟胡椒暖身都好喝得很。”
阿福直接从案台边走开,那意思是谁要求最多谁来。
沈朝盈嘿嘿闭上嘴,“随你,随你。”
不过到了饭桌上,鱼到底还是按着她的要求红煨了。
宁小山之前跟她们打交道少,也是现在才知道阿霁怎么一点儿也不想走。
确实是……温馨。
他红着脸举杯,这一回是真喝多了。
依稀还记得去年元正,那时候跟阿翘出去出去逛街,看傩戏……沈朝盈记得那心跳加速的不舒服感,于是今年便没有去,不过还是催着其他人出去走一走,“去涤荡下你们心境。”
阿翘想去,但阿霁吃得有些醉,陪她不动,小五便自告奋勇,阿福一向是个闷骚宅男,最后也就她们两个年纪小的出去逛了一圈,还不到半时辰就回来了。
彼时沈朝盈在教另外几人国粹——她请人帮忙做了一副竹牌麻将,是前段时间专为守岁做的。
沈朝盈一面给她们解释规则,抬起头惊讶:“这么快回来了?”
阿翘买了很多零嘴,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在嚼嚼不停:“人太多,什么也看不见,还不如早些回来放烟火。”
小五呵呵笑道:“碰见县令与县丞大人了,他们同小娘子问好。”
阿翘一拍脑袋:“唔!对,崔郎君和宋郎君都在。”
沈朝盈神色如常地点点头,“县署的人今日都在外头巡逻?”
“可见当官也辛苦,不似我们能在屋里坐,烤火。”小五感慨。
“你傻,那是我们县令有心,实则多少大官不管我们,照样卧高床。”
一向养尊处优的世家子顶着冷风整夜维护坊内居民安全,确实是很有责任心。
沈朝盈瞥见阿翘跟小五脸上红彤彤两坨,更有年画娃娃喜感了,她亦脑补出崔瑄被吹出两坨高原红……
沈朝盈笑道:“我们煮些沆瀣浆好了!自家解酒,一会也给送去,衙门指定有值宿的官员在,叫他们在茶炉上温着,即便尹县丞他们回去得晚也能喝上,热乎驱寒。”
说着便又忙活开了,削萝卜的、切甘蔗的、烧火的各司其职。
樊录事连家中团圆饭都没吃完就惦记着上值,匆匆赶回了衙门,这会子看公文消耗了脑力,腹中正饥,对“及时雨”千恩万谢,就连里头的萝卜都吃了个干净。
沈朝盈围了围脖,带了裘帽,只露出一双笑眼,看了就叫人心情好。
樊录事也没好到哪里去,双手拢在袖筒里,耸着肩。
背景热闹的舞乐声跟烟花声有些嘈杂,隔着几台阶,她加大了音量喊:“我们才要感谢樊郎君啊,若非县衙尽心为民,哪里有今日的安稳日子!”
樊录事也喊:“嘿!小娘子说话就是好听,大年夜,我这心里都热乎了!”
许是两人这样太滑稽,边上其余的官吏、陪同沈朝盈来送热饮的阿翘几个都哈哈哈笑成一团。
眯眯笑着,一转头碰上另一双眯眯笑眼,不是吧,做好事被抓个现行。
沈朝盈眨眨眼,双手拢在袖子里也懒得拿出来了,便这么福身:“宋郎君崔郎君新年安康啊。”
眯眯笑的是宋修文,他打趣:“小娘子又送什么琼浆玉露来了。”
“甜汤罢了,”沈朝盈笑道,“郎君们也尽快进去吧,暖暖身子,我们也回去了。”
外人面前,还有同署的同僚下属,崔瑄倒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关注。
只是当人走了,淡淡收回眼神,听见宋修文在跟樊录事搭话,“这饮子叫什么?瞧着跟白水似的。”
“小娘子刚说是‘沆瀣浆’。”
沆瀣浆,——出自《五游》“带我琼瑶佩,漱我沆瀣浆。”
“沆瀣——清露也,果真清澈透亮,好雅名字!”宋修文抿了一口,随即催促也在冷风中站了一宿的崔瑄,“嗯,挺甜,你也尝尝。”
崔瑄面不改色喝完一盏,暖意顺着喉咙流向肺腑,流入四肢百骸。
沈朝盈回去以后,发现大家都已经擦好桌椅就等她们了。
她立马也栓上门,直奔麻将桌!
因为有国粹,这一晚守岁守得轻轻松松。
不玩的光是看着他们也兴奋。
“碰!”
“胡了!”
随后一片哗啦啦推翻洗牌之声。
沈朝盈自己只是个半吊子,仗着比她们熟悉规则,开始时一直赢,等后来阿福实在看不下去了,嫌弃地一把扯开输得脸上贴满纸条的宁小山,“起开,看着。”
沈朝盈被前半晚的手气养得十分自信,哼笑着等他求饶,然而对方上桌第一把就赢了,莫非这便是“新手保护期”?
沈朝盈不信邪,此后便开始了连跪之路。
像她们这般饮乐守岁的人家并不少,走出去随便都能听见聚酒的人吆五喝六之声,且子时虽然过了,后半夜仍有零星的烟火呼啸,即便是睡也睡不安稳,是以没人提出回去休息这几字。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沈朝盈总算有了打破此前立下“天不亮不睡”这等狠话的机会,叫嚷着“睡了睡了”,也是真的头重脚轻,其余人眼皮也都沉沉,遂蜂拥而散。
秉着女士优先原则,几人排队轮流洗漱,多是困得不行随手沾湿巾子胡噜一把脸,将熬了整夜的油光给擦去便睡下了。
又是好眠。
又是热闹除夕夜。
第80章 宏图第一步
过完年依旧是走亲访友, 拜年问好,只是比起去岁,今年要去的人家又更多了。
罗宅自然是必须走一趟的, 沈朝盈送上自家做的糕点点心做拜年礼,其中免不了云片糕。这样细软粉糯的糕点最受姑母这样年纪稍长的人喜欢,对方笑赞:“配茶吃倒好,有股子清香。”
又过问起开业事, 得知她打算用新昌坊店先吸引一波客人, 过几日安业坊再如法炮制。
罗姑母点点头:“间错开来,不至于忙不过来。”
届时打折自不必说, 沈朝盈当客人时最喜欢的活动便是直接打折了,简单粗暴,够吸引力, 而新店开张自然得将最大诚意拿出来。
她给自己留了足够的时间,过完年, 初六初七恢复营业了, 又与老店客人们提了一嘴,主要是解释一下, 之后一段时间或许少在这边店里,顺带打打广告。
接着到了初八初九,新昌坊做开业活动的日子。
沈朝盈自觉去得已经算早了,提前了小半时辰过去, 不料裴衡已经在那指挥着伙计们再打扫一遍卫生了, 角落里、橱柜里,任何边边缝缝都不放过。
其实这些地方, 已经够干净的了,沈朝盈觉得这厮工作起来实在有些完美主义。
不过也好。
“沈店主来了。”裴衡微微一笑, 叫人如沐春风,一身绿袍修长,如松如竹。
“裴管事,”沈朝盈与他打招呼,半开玩笑,“裴管事这是醒得多早!我昨夜没睡着都不及你来得早。”
虽是打趣,她也是真的半晚上翻来覆去没睡着,一面紧张一面期待着,就好似在锅上煎,恨不得下一刻就天亮。
毕竟宏图大业第一步么。
实则理智也知道,有先时的名气在,又有这一套现成的经营法子,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寒暄几句之后,店内管事刘裕迎了上请他们检查一遍。
裴衡看得十分细致,又提出几处问题,
“将这招牌也擦擦,年中爆竹烟花多,落了层灰,不雅。”
“桌椅这样摆放还是有些不雅,也莫要挡着客人脚了……”
……
替她将要说的都说完了,沈朝盈省心省事,干脆去后厨里逛了一圈。
这店里是半开放厨房,虽然用帘子拦了一下,也能依稀瞧见里头摆设,好处是客人更能放心,麻烦也麻烦在这儿,要叫客人放心,得比其余铺子更整洁规范才是。
除此之外,招牌、菜单、桌椅陈设与老店都没什么区别。
卯时开业,门口简单放了爆竹,吸引过路人。
“沈记糖水……新昌分铺。”多的还是没听过的,好奇问叶裕,“你们这铺子是个分铺?老店在哪?卖的什么?”
叶裕跟着裴衡学待人接物,连脸上的微笑都是练过的,一贯的叫人心情舒畅。
“我们东家在长寿坊还有一铺,至于卖的什么——那可就多了,又香又甜的热饮子,配软和糕点,晨起吃多合适!客人不若进店坐坐?我们新店开张,头三天客人都打八折,您头一个,我私下再给您送些零嘴儿,您带回去哄孩子、路上嚼,都好。”
那客人正巧没吃朝食,还真被他给招呼进来了。
一进店,及见了菜单子,“嗬”地一声:“还真是不少!”
沈记的菜单子不仅有字,还有图画样式,瞧着便稀奇。
那客人头次来,自然叫叶裕给他推荐推荐。
这会儿的功夫,又来了一桌客人,来了便直奔里面而坐,沈朝盈上前招呼,问了才知竟然是专门寻过来的,“前阵子听妻兄提及,长寿坊沈记要来此开分店了。”
年前打的广告起了效果。
闻言得知对方几个是从永宁坊来,跨了两个坊,那可不算近。
何至于此!新来客人惊讶过后,心道能叫人跑大老远来解馋的,想来也不会出错。
“小娘子做的书册糕极雅,不知眼下可有得卖?……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一会儿某带些回去,恰有今科下场的友人。”
那新来客人还未决定吃什么,实在有些眼花缭乱,心想着跟老客吃总不错的,便学着他们点单:“便与那桌客人一样。”
沈朝盈并不插手,看跑堂的伙计跑至后厨传话去了,她才端来两碟橘皮糖,笑道:“这珑缠陈皮送几位尝尝鲜。”
那新客人穿绫罗,也是商户,显然见过不少好东西的,对这邀买人心的橘皮糖有些嗤之以鼻。
时下用糖裹干果并不少见,却多是桃条、杏脯一类的,橘皮则被晒干制成陈皮入药,他又不是没见过,滋味酸苦,这能好吃么?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捻了一条入口,倏忽微微瞪大眼,越发觉得自己进店是正确决定了。
橘皮里面还混合着些许的橙皮,都被切成了细细的条状,香味相似又不尽相同,和谐却有深度,外头裹满了细粒糖,沙沙的。
酸甜微苦滋味,越嚼越开胃,意外的好吃。
想到喜食酸甜的家中幼子,商人忙问:“小娘子这珑缠陈皮怎么卖?我带些回去给家里小儿也尝尝。”
沈朝盈有些为难,这却不是拿出来卖的,橘皮都是买回来新鲜的,不值几个钱。
她笑道:“客人喜欢,一会儿带些走好了,只是没想到有客人喜欢这个,备的不是很多。若是给小郎君吃,店里还有许多不甜不腻的糕点可以看看。”
那商人听她这么说了,哪里好意思白拿人家的?又一听,觉得口味确实是好,临走前便在沈朝盈和旁边那桌热情的老客推荐之下,买了书册糕与赤豆饼走。
沈朝盈既然答应了人家,还是坚持送了一小包橘皮糖。
商人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脸上的笑意就没少过。
其实这橘皮橙皮糖做起来实在简单,用盐搓洗干净,要想不发苦,把里面那层白色膜削去便好了,就跟柠檬一样。
再用冰糖水煮透,裹上些细砂糖,嚼起来便是酸酸甜甜,带着些韧劲的。
煮橘皮剩下的冰糖水也无需倒掉浪费,沈朝盈这几日直接拿它当茶水喝,香得很,就是有些容易饿,陈皮开胃么。
一整日下来,专程寻来的客人不算少,还有便是之前得亲友送过冰粽、书册糕、广寒糕各种点心伴手礼的,记着了上头的“沈”,路过时一下便想了起来。
即便有别的事情不能进店坐坐,也都会感慨一番,“日后可方便了!”
裴衡侧首看她,那眼神在说,“看吧,早说不必担忧”。
沈朝盈耸耸肩,过了头几日,安业坊又如法炮制。
这回离得近,认识她们的客人更多,不必王婆卖瓜,就有热心客人介绍起来。
这会子刚立春,后院那棵梨树枝桠上缀满了含蓄的花苞,又白又香。
许是因这棵年纪比住户还大的大梨树缘故,巷中多数人家也都栽梨树,只等东风一吹,巷子里漫天飞雪。
怪不得叫梨花巷呢。
沈朝盈果然把面对着梨树那面的墙板都给拆了,只留了承重柱子,装上碧纱橱似的门,屋檐扩出去些,平日大开着门,这样雨雪飘不进来,屋内离得近的桌椅不会被淋,还能赏雨。
便连延伸出去面向后院的地板上也随意丢着几块蒲团,设小几,天气好时,若客人有雅兴,也能在此自饮赏花。
这些伙计们都干劲十足,在开业之前,沈朝盈将他们都聚了起来,算是“动员会”,
“咱们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店里状况好,你们的月钱也更丰厚,若都是偷奸耍滑过日子,岂能长久呢?”
伙计中有个格外激动的,应是声响得几乎能掀屋顶,又把她给逗笑了。
转头又对三位管事道:“诸君的本领,我是信服的,毕竟裴郎君那样的讲究人也认同了。我一个人难以分身,专注哪一处地方,难免要冷落另外两处,这时候店里便全拜托你们了。还是那句话,咱们都是一条船上蚂蚱,干得好,年底赏钱少不了,但也切记莫要学了那些奸商做派,口碑跟来财,终究哪样更能长久,诸君想必心里都清楚。”
管事们自然是无不应是。
剩下庖厨实在没什么好嘱咐的,技术工种,又不用与客人打交道,很难得罪谁,只是有一点,
“我所说保持卫生,并不只包括这屋子如何,你们直接接触客人饮食,自身的卫生才是最需要注意的。莫要留什么长指甲,又七八日不洗头,客人瞧了只有绕着走的,哪里会愿意进来?”
这却不是她胡扯,这些人刚被买回来的时候,有几个卫生习惯实在不大好,她见了嫌弃,是以在制定“员工守则”时候,没忍住将卫生写得细之又细。
甲缝不能留污垢,甲面不能过长,身上不得有异味,不得有皮屑,尤其庖厨得将头发全都束起,用帽套包住,一丝不苟。
试想啊,要是吃着吃着发现一根头发,那多恶心。
她也知道光是约束可能难以达到效果,毕竟人生来惰性,是以添加了相对应的处罚方式。
又感慨,终究我也成资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