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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误会为夫妻


    按照佛教说法, 这时候中元节跟目连救母有很大关系。


    目连广施十方僧人,替母亲赎罪,最终将母亲从地狱中解脱出来。七月十五这日, 城里佛教徒都举行“盂兰盆法会”,各家都摆糖饼跟水果,供奉佛祖和僧人,济度众生, 也是孝亲。


    较为隆重些的还会请僧人来家里诵经, 沈朝盈一大早就瞧见孙娘子笑吟吟地领着几个穿袈裟的僧人走来。


    “孙娘子,中元安康。”


    既然碰见了, 沈朝盈主动打了招呼。


    孙娘子同样也看见了她,亲昵笑道,“今日坊里有放焰口, 河边还有放灯的,小娘子也去转转。”


    沈朝盈笑着点头。


    这放焰口是普渡恶鬼, 对恶鬼进行喂食, 她就不去凑热闹了,倒是夜里去为上一世自己放盏河灯也好, 怎么也算横死。


    思及此,沈朝盈钻进厨房去煎了许多的糖饼。


    中元节供奉糖饼是习俗,沈朝盈一气煎了二三十个,给自家留了些, 便提上小挎篮, 到左邻右舍家拜访,送自己做的糖饼。


    旁人皆谢不绝口, 糖饼送出去,她又收了一篮子的各色水果。


    从江娘子家出来, 离孙娘子家也就十几步距离,沈朝盈想了想,人家这会正忙着,还是算了。


    待从框里摸出个大甜枣,在衣襟上擦了擦,啃了一口,转身准备回去。


    转身那一刻,却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一门之隔,院内,孙娘子被缚住手脚,口塞抹布,只能发出“呜呜”声,求救都不行。


    这两名“高僧”竟是假的!


    这两人实是强盗,杀了人,为了躲避官服追查,剃了头发,又用香给互相点了戒疤假装僧人,躲在庙里。


    又巧在孙娘子相熟的几位僧人已先去旁人家中了,孙娘子不识,见二人高大,颇有风格,还以为是得道高僧,便上前攀谈,请他们回家诵经。


    二人本不欲多事,可心中贪念盛,见她打扮富贵,动了心思。便假意答应,一路跟了回来。


    甫一进门,见大屋只有其一人居住,歹心顿起。


    一个将袖中绳索抛出,捆了孙娘子,又塞其嘴,盯着她不让她有叫嚷机会,另一个则到处翻捡值钱物,两厢配合着。


    这时候却有人敲响了门。


    屋内三人心都一紧。


    沈朝盈也紧张得不行。


    她本只是觉得奇怪,寻常僧人诵经都又唱又念的,吵得不行,几十米外她就能听见,可这孙娘子家一片沉静,就跟没人似的。


    可她分明看着三人进屋,怎么会没人呢?


    敲门的前一瞬,忽然福至心灵,往门缝先偷瞧了一眼。


    这下可不得了,瞧见了孙娘子被绑在椅子上。


    方才还和眉善目的僧人,手里持刀架在孙娘子颈间。


    沈朝盈冷汗都下来。


    敲门的手放了下来,她摸向腰间一直别着的崔瑄送的那把短刀——


    不行。


    她咽口唾沫。对方两个人,身强体壮,刀尖上舔血之徒,她细胳膊细腿,指定打不过。


    不可贸然。


    眼瞧着他们二人暂时只是贪财,还在搜家,沈朝盈拔腿就往另一方向县令宅邸跑去。


    今日中元节,衙门也放假,但愿崔瑄或是他那小厮谁在府里都行。


    ……


    敲门后,过了一会儿,见院内一直没有动静,沈朝盈往旁边看一眼。


    对方微不可查地点了个头。


    沈朝盈抬手,捺着性子再敲,扬声道:“孙娘子,是我阿沈,我给你送来些糖饼,昨日你不是叫我替你多煎些。”


    那在屋内翻箱倒柜的听见动静也出来了,两个假僧人皱眉对视一眼,这小娘子刚刚亲眼见他们进来,再拖下去恐怕多生事端,干脆一并给绑了。


    孙娘子似猜到他们意图,挣扎剧烈起来,“呜呜,呜呜……”


    门外,沈朝盈长舒一口气,从门缝中可以看到,两个假僧正朝门边走来。


    在门开前一瞬,她闪身退到一旁,崔宅家丁立刻涌了进去!


    棍棒无眼,将假僧打了个措手不及,捂头“哎呀哎呀”惨叫起来。


    不一会儿,被绳索绑得严严实实的人就变成了他们。


    对于打斗结束得这样干净利落,沈朝盈是有些意外,二人瞧着威武,竟是外强中干的,嗤!


    阿青上前掰过二人脸一看,虽鼻青脸肿,但依稀可以辨认出五官,“嘿这不是……阿郎,你看!”


    崔瑄淡淡扫了二人一眼,准确无误道出二人姓名,“朱寿、钱首。”


    冷冷淡淡的语气,叫二人又缩了缩脖子。


    热心市民见义勇为竟然还破了桩案子,阿青打心底高兴。


    阿青特热情要送沈朝盈回去,“小娘子简直是我们衙门福星,围着你,破了三起案子!”


    沈朝盈:“……”她只想安静独美,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哇?


    她笑着将人送至孙家门口:“几位先回吧,我留下在这陪陪孙娘子。”


    阿青看自家阿郎,崔瑄颔首:“既如此,宽慰孙娘子之事便麻烦小娘子了。”


    “什么麻烦,都是坊里邻居……”


    总算送走他们,沈朝盈回到孙娘子身边,对方也是惊魂未定,有些茫然坐在那儿,见到沈朝盈,这才回过神,噗通一声跪下了:“小娘子是我救命恩人呐……”


    她和离之后便一个人住着,也不惯买家仆伺候,只有个煮饭的婆子,婆子今日买菜去了,要是沈朝盈没来,丢钱财事小,她死在贼人手里都未可知呢。


    “今日后,可算是知道买两个看家护院的回来了。”孙娘子后怕不已。


    沈朝盈连忙将人扶起,跟着劝道:“是,而且不能光看着高大,最好试试他们身手,还有性子。其实娘子家大业大,买个管事也用得上。”


    孙娘子连连点头,又想到:“我看你家那个男仆便很好,不如借我去试试那些人身手。”


    沈朝盈想了想阿福性子,没有立马答应,笑道:“这便得等我回去问一问他了。”


    孙娘子点头,又郁郁不语。


    沈朝盈也沉默陪着,等到婆子买菜回来才起身告辞。


    夜里坊间有灯会,街口有放焰口,沈朝盈都没去。问过一圈,阿福没兴趣出门,她便只带阿霁阿翘去河边放灯。


    河边有不少摊贩卖荷花灯的,也有小娘子带了自个糊的水灯来,形状各异,最多的还是荷花。


    沈朝盈是现买的,轻轻置于水里,舀一舀水推动花灯越飘越远,闭眼祝祷。


    万家灯火照碧水,莲灯耿耿泛中流。


    阿霁也为林家父母共放了一盏。


    岸边不只有放河灯的,灯会就在不远处主街道上,到处是笙歌,游人如织,宝马香车来来往往。


    多数人祈愿后便顺着河流小道往下走,汇入热闹灯火中。


    出门前说好的不去挤人堆,但是当沈朝盈三人听说有吐火圈百戏之后,还是不能免俗。


    越往灯会深处走,街上越热闹,人流密集处几乎走不动,全靠身后人推动,有些早晚高峰挤地铁之感。


    沈朝盈知道长寿坊是大坊,却从来没觉得坊里人这么多过,短短一柱香功夫,鞋跟已经被踩下来两回了,更是眼睁睁看着跟阿翘两人走散了。


    好在三人都不是幼儿,能识路,沈朝盈便也懒得拨开人去挤过去,打了个手势,说好一会儿各自回家。


    关键是这时候再出去为时已晚,很难找到出口,只能尽量顺着人流。


    崔瑄是最不喜热闹的,也被宋修文拉着出来逛灯会,两个人不远不近地跟在李二娘身后,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


    宋修文一双笑眼看似随意散漫,实则一直注意着在不同花灯架子间花蝴蝶似乱窜的李二娘,以免谁伤了挤了她好及时发现。


    崔瑄不好盯着友人心仪小娘子,便去看路边的花灯和百戏,不期然瞥见一熟悉的身影。


    下一瞬,李二娘也眼尖地看见了熟人:“沈小娘子!”


    隔着遥遥人群,沈朝盈可没有一串婢子替她隔开人流,略显艰难地伸出手来回应:“李……二娘子!”


    短短数语,便被人流挤得后退踉跄了好些步,沈朝盈表情不可控制地变色,她的鞋!


    宋修文眼中笑意更浓,“怎么有人一张口就有意思得很。”这是看见她鞋被人踩掉了,毫不留情地嘲笑。


    沈朝盈努力趿着被人踩掉一半的鞋,蹦蹦跳跳去一边人少处整理。


    崔瑄也淡淡笑了。


    活泼小娘子都讨人喜,比如李二娘,比如沈朝盈,许是周围鱼龙混杂人太多,她们紧紧凑在一起,似乎身份距离都小了许多。


    李二娘与她分享自个儿刚买的一堆小玩意儿。


    沈朝盈附和着,情绪给得很足,心里腹诽原来郡主也会对民间这些粗制滥造的感兴趣。


    李二娘买的不过胭脂水粉一类,兴起就买了,拿回去估计也不会用,倒是一对鸳鸯花灯,精致秀气,惟妙惟肖,沈朝盈多看了几眼。


    “两位娘子。”身后宋修文含笑声。


    李二娘偏过头,唇角挂着愉悦笑。


    沈朝盈也侧身,宋修文指着一边的茶楼:“腿脚走酸了,二位赏个脸,楼上坐坐?”


    沈朝盈无可无不可,看向李二娘。


    李二娘则很现实,看一眼人满为患茶楼:“怕是没有空座席。”


    宋修文笑道,“无妨,有我们县令大人在,这不就是活招牌,还怕没位置?”


    崔瑄瞥他一眼,好似在说,要用特权,自个用去。


    宋修文也不过嘴贫一下罢了,还是老老实实地让小厮拿着钱袋去里面探路,若恰好有坐席空出来,那自是极好的。


    不过今夜实在人多,小厮很快赔着笑回来。


    “可惜。”嘴上说着可惜之词,宋修文也未见失望之色。


    沈朝盈看一眼三人,笑道:“若只是歇脚口干,那边倒是有个茶摊子。”说了,却也没抱希望这提议能入三位眼。


    茶摊支在大槐树下,借着半空中的花灯亮光,连灯笼都省了,两面布旌挂在担前,分别写了“茶水”、“小点”几字。


    看着客人倒是不少,也有空位,就是略显简陋。


    宋修文确实一句“罢了”含在口里,不过还是低头先去问李二娘:“可累了?要么过去歇歇?”


    李二娘娇气,摇了摇头,又笑盈盈道:“方才听路人说街口摆了走马灯。”


    “那我们过去看看。”


    沈朝盈的确是走得脚酸,方才一直走动着还好,这会儿站定下来,酸麻感就渐渐上来了。趁这会儿各说各的时候便悄悄活动了下脚踝,心头盘算着他们若是不过去,便趁机分头好了。


    谁料宋修文与李二娘话音刚落,崔瑄便道,“你们先去。”


    “累了,我去茶摊歇脚。”还是淡淡的话音。


    宋修文挑了下眉,可惜从崔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


    这么大个人了,早不是时时刻刻要与朋友黏在一起的年纪,他很干脆点点头,“那一会儿我送巧娘回去再来寻你。”


    今夜宵禁晚一些,是以时间很宽裕。


    那便只剩她一个电灯泡,溜号的理由也好找,沈朝盈看看两人,很识相笑道:“我也实在走不动了。”


    宋修文赞许地看她一眼,请示李二娘:“那我们过去?”


    李二娘回过味来,嗔视沈朝盈一眼,面上带了羞涩笑意,“嗯。”


    两人走后,剩她与崔瑄相顾无言了一会儿。


    崔瑄微垂着眼,扫过她一双藏在裙下绣鞋,很快移开眼,“去那边坐着吧。”


    沈朝盈并不急着回去,也确实是又渴又累,便跟着他一路来到简朴但干净的小茶摊坐下。


    摆摊的是对老夫妻,肩上搭布巾,炉子上蒸汽嘶嘶,抬手收手之间,一碗热茶就好了,动作很麻利。


    这是很典型梁人爱喝的茶,放了香料同煮,还有人特地嘱咐多放酪浆的,摊上除了茶,还有些茶果子糖酥点心,一般不是老夫妻自家做,是从外面点心铺子买,转手卖。


    沈朝盈在香料茶和看起来还算正常的点心中选择了糖酥,不设防被那糖酥齁得牙疼,粘在牙凹里,她赶紧用茶水去灌。


    便这糖是用饴糖做,在热水浇灌下更粘牙了。


    要是在家,她就直接上手上筷捅了。


    沈朝盈幽怨地看一眼淡然喝茶,将这茶摊子都衬出几分清贵的那位。


    她不甘心只有自己出糗,便装出惊喜状,将那糖酥推得离崔瑄近了些:“郎君尝尝这点心,实在是好!比那些大点心铺子做得也不差。”


    她一错不错地盯着,眼里有星星点点期待。


    崔瑄的目光由那碟糖酥转而上移,隔壁桌有吃醉酒来解酒的几位郎君,喧闹不止,只有他们俩是静静的。


    沈朝盈一身青绿夏衫,披了件牙白半臂,莹白面庞在花灯透出朦胧光晕和食摊上冒出袅袅烟雾中更显生动,灵动狡黠。


    崔瑄低头,可以闻见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从发间传来,却没有寻常妇人以油梳发至油亮反光的效果,很干净清爽。


    若不提沈朝盈包藏祸心的心虚和崔瑄一眼洞察的犀利,这画面,倒是很浪漫。


    呵呵……沈朝盈的目光缩了回去,暗自腹诽,人家还一句话都没说,她怎么就怂了?


    夜风一吹,饶是晚上加了一件半臂才出门,沈朝盈也有些冷,不禁搓了搓手臂。


    “过了中元,才算真正入了秋。”沈朝盈感慨。


    一场秋雨一场凉,昨夜下了大雨,后日开门营业,恐怕热饮子就要打翻身仗了。


    “夜寒露重,回去吧。”崔瑄开口。


    沈朝盈也是这么想的,一是夜风太凉,一是气场太强,赶紧点了点头。


    沈朝盈抢着结账,“往日郎君是客,今日便算我心意。”


    崔瑄也不可能与她上演一场人情世故,像隔壁某桌一样争了半天“某来某来”,这样的小钱,便由她去了。


    摊主妻子来算银钱,两人碗里的茶都只喝了大半,点心也几乎没动,沈朝盈察觉有些浪费,一时“粒粒皆辛苦”的心虚又发作,便提出将这些点心打包了。


    撞上崔瑄看过来目光,她笑道:“颗粒辛苦,浪费可耻,一饭一食当思来之不易啊。”


    那对老夫妻听见这话,止不住脸上笑意:“小娘子这话说得很好,这年头,大伙都不缺这一口吃的,可再往前三四十年呢?哎……”


    他们祖上也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现在家里儿女也仍在种田,农闲时才出来摆摆摊,补贴生计。


    听了沈朝盈的话,才倍感亲切。


    沈朝盈笑着谦虚了两句。


    适时有隔壁桌醉酒的客人站起来,争抢着结账,动作大了些,差点撞上她。


    崔瑄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胳膊,极快,将她与那群酒鬼隔开,待她站定才放开。


    沈朝盈既感激又惊讶,夏衫轻薄,手臂还残留了那短暂的一瞬温热触感。


    “郎君体贴,小娘子好福气。”摊主妻子笑道。


    这是误以为她们是结伴出游的新婚夫妻。


    这误会可就大了,沈朝盈来不及害羞,忙摆手澄清:“不是不是……”


    摊主妻子了然地笑笑,懂,小夫妻,害羞不好意思承认嘛!


    这怎么还解释不清了呢……一路往回走,沈朝盈都讪讪的。


    夜风袭袭,越吹脸越热。


    她少见的缄口不语,光顾着低头看路,当鸵鸟。


    按古早文套路,要是崔瑄男主,她就要被误以为是想攀高枝的了吧。


    心里揣着事,步子便落后下来。


    崔瑄习惯半垂下眼,余光一片青绿嫩色。唇角极浅地勾起,放缓了步伐,“今夜携伴出游眷侣众多。”


    是啊,所以摊主老夫妻误会也正常。


    沈朝盈回过神来。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拉个胳膊而已,人家古人都不介意,她尴尬什么?清者自清,不就是被人调侃一句,从前初高中在班上被拉的郎配还少么?


    眼前也到了自家门前,灯火未熄,一看就知道阿翘和阿霁先回来了。


    沈朝盈散了尴尬,笑道:“我到了,多谢郎君相送。”


    崔瑄点点头,还是不变的那句,“夜深了,尽早休息。”


    第52章 蜜桃乌龙茶


    解决了那棵拦腰折断的树苗, 沈朝盈又去邻居家“借”了根梨树枝条回来,她非要吃上自己亲手种的梨不可。


    正和阿福蹲在坑边研究扦插术的时候,孙娘子来了。


    “小娘子, 小娘子在家否?”


    沈朝盈拍拍身上土,扬声应道:“都在呢,院子里,娘子请进来吧。”


    孙娘子一见她, 先笑着正正经经地福礼, 沈朝盈要拦,反倒被她给拦住了。


    沈朝盈颇不好意思地受了这一礼, 尴尬道:“这怎么好,这怎么好,我是晚辈……”


    孙娘子比她大不少, 不过是儿女不在身边,又没再婚, 活的很洒意。


    对方正色道:“我来谢小娘子!这一点心意, 小娘子可得收下。”


    随后将提来的东西放下,对她的态度比往日亲热不少。


    沈朝盈知道这是昨日之事的缘故, 二人过去虽然也有交情,到底淡淡,越不过屋主与租客身份。


    沈朝盈还要推,对方已经先发制人:“小娘子再让, 莫不是看不起我这点东西?那好, 明日我再备豪礼来。”


    果然无论古今,这一招都最好用, 沈朝盈这样滑手的性子都被她噎得讪讪,只好收下, 无奈笑道:“娘子可是要去选奴仆?我已与阿福说好了,叫他陪娘子一道去。”


    “不着急不着急,我与你说话。”孙娘子摆摆手,拉着她重新坐下。


    这是要畅谈,阿霁很有眼色地端来茶饮。


    是热腾腾的蜜桃乌龙,跟后世奶茶店只有五六成相似,桃味很浓,却不太甜,更像是茶包泡出来的,带点茶叶微苦涩,清新怡然。


    孙娘子只喝了一口,便惊了,拿远了些打量赞道,“好香的茶!”


    金黄色的茶汤,透亮清澈,底部还有些桃肉沉淀,嚼起来颇有口感。


    沈朝盈见她喜欢,本也没打算拿出来卖的,便与她分享做法。


    做这个得先熬桃酱,桃子削去皮,切丁,一层桃一层糖地渍上一会儿,像盐腌茄子似的,一会儿汁水都出来,桃肉就瘪了下去。若是野桃子,更要多多放糖。


    下锅煮糊,煮到汁水粘稠桃肉软烂的程度就行,按个人口味这时候也可再往锅里边放些糖边煮,最后晾凉用小坛子封起来。


    喝的时候,取一勺桃酱,用热茶冲开就成了。


    不拘什么茶都好喝,桃酱甚至还能用来淋在双皮奶上、酥山上,或是旁的本身就清淡的糖水里。


    孙娘子从一开始的意动到连连摆手,沈朝盈便顺嘴人情道:“那娘子一会带些回去,吃完了,我这儿还有。”


    孙娘子也爽快,笑着答应了,又拿这个做话题起道:“成,看小娘子买卖做得这样好,我也放心了。”


    这是怎么个放心?


    沈朝盈有些不解地看她。


    孙娘子总算说了来意:“先前你不是问我卖不卖这两间铺院?不瞒你说,这些铺子都是我辛苦攒下本买回来,那时我是不舍,才托辞,如今又改了主意,只是不知你还有没有买屋的打算?”


    卖屋么?沈朝盈张了张嘴,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刚入夏的时候,那时她去问孙娘子房屋卖否,得了托辞。


    虽然失望,这个结果却也在沈朝盈意料之中。


    孙娘子打拼半辈子,膝下只有个女儿养在娘家,她一个人也不挥霍,平日不缺钱用,这些宅院、铺子,将来都是留给女儿的,从没想着卖。


    所以沈朝盈心里其实一直盘算着明年重新寻个铺面买下来搬过去。


    能不搬自然是好,但沈朝盈又不想成为那“挟恩图报”之人,便一时为难起来,心里其实是很想应下的。


    孙娘子看出她纠结,知道她是厚道人,心里更慰藉几分,笑道:“小娘子对我有大恩,光是这些礼远远不够报的。”


    更何况,她也不全是看在昨日恩情份上。


    沈小娘子将买卖做得好,带着这条街上生意也好了不少,自己没少沾光,租金都涨了不少!若她搬走,怕是没有继续沾光的份,这也是为了长远计。


    这些却是没与沈朝盈说的。


    这诱惑实在太大,沈朝盈没能抵挡得住,趁次日衙门恢复办公就与孙娘子去办了手续。


    二十几万文,两铺两院子,是公道到几乎亏本的价格。孙娘子嘴上不说,沈朝盈心里门儿清,对方指定打了狠折。


    但还是肉疼。那专门装银钱的匣子,从一开始摆摊就陪着她的,里面起先是铜板,经常就满了,她便去换成银锭跟碎银,后来又满,她便去换银票。


    攒下来薄薄几张,一下便散出去了。


    眼下除了店铺日常周转所需的资金,里面只剩碎银几枚。真不是夸张。


    除了刚来时,还是头回这么穷。


    阿霁最是贴心细心,见她站在苍茫秋风里,上前替她加了件外袍,安慰道:“银子还能再挣回来的,自己的屋舍到底比赁屋住着踏实。”


    是这个道理,否则沈朝盈近乎“汲汲”赚钱是为何,后世房奴是为何,还是为了有个自己的小家啊。


    阿翘转念一想,跑回去抱出自个儿存钱的小匣子,拍着胸脯豪情万丈:“我有月钱,日后我拿月钱养小娘子!”


    阿福跟看傻子似的:“月钱是谁发的?”


    阿翘挠挠脑袋。


    她们不消停,沈朝盈心里一暖,不禁露出个微笑,“我们阿翘也学会存银钱了。”


    打开一看,笑容凝固在脸上。叮铃哐啷的全是铜板子,加在一起还没她那几碎银多。


    沈朝盈:“……”


    她记得,她给几人的月钱庶几可以算是丰厚的吧。


    沈朝盈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操心的家长,倒抽一口凉气问:“你的钱呢?都花到哪去了?”


    阿翘呲了下牙,有些不好意思:“花在吃上了。”


    阿霁拍拍她的肩:“阿翘,我若知道你每日买的那些宵夜点心都花这么多钱,一定会拦着你。”


    看着阿翘越发圆润的下巴,刚来时还能说是鹅蛋脸,这会已经得称“银盘”了。


    沈朝盈叹一口气,罢了,吃好歹是正经事,民以食为天呢。


    过了两天,林祥送了户籍来,顺道真心实意地恭喜了一番。


    手里捏着薄薄几张纸,沈朝盈心情无限感慨。


    来这儿一整年,总算是落了脚,有了根,不再是“安漂族”了。


    最重要的是,眼下离她梦想中卧高枕、穿绫罗、豢白脸的生活又近了一步,虽然眼下这两间草庐离朱门绣户还着实是有点儿远。


    但她都能入得了亲王之女法眼,焉知哪天会不会碰上微服的太子公主之流呢?


    这些人挥一挥衣袖,抖下来比她一年的嚼用都多。


    漫无边际的想完,再想点实际的。


    沈朝盈觉得,怎么也得请左邻右舍吃一顿安居酒才是,正好夏天时候酿的青梅酒还埋了两坛,正香甜,不醉人,适合她们喝。


    在此之前,先拾掇拾掇屋子。


    过去屋子不是自己的,收拾起来畏手畏脚,如今也可以大开大合了,想怎么改怎么改。


    就算捉襟见肘,也要美观。


    沈朝盈这人存钱最大的特点就是狡兔三窟,这里抠一点那里抠一点,从犄角旮旯里面竟然搜出来也有十两银,加起来尽够了。


    原先两院中间的土墙敲了重建,拿青砖垒,原先院子里只有水井旁边一圈,是青砖地,现下也全部通铺,别的好处暂时还没瞧出来,至少平整、干净,不会一场雨下来到处都泥泞。


    之前委屈鸡睡在小笼子里,说着等它们长大了就造鸡窝,然而几个月过去,全都懒得没边儿。


    干脆趁这次机会圈出来块地方,用木板钉了鸡窝,放上一整块石头打磨成的食水槽,洗的时候拿水一冲就能干净。


    虽然还没有其他家禽,但阿霁特别高瞻远瞩地提议在鸡窝边儿上再钉一个鸭窝。


    啤酒鸭算是沈朝盈上辈子最喜欢吃的菜之一,她只略一想,口水就流了下来,没犹豫就采纳了。


    没有啤酒,别的酒来凑是不是勉强也能有七八分味道?


    鸡鸭都养,那鹅……养!


    阿福有些怀疑,要不是地方不够大,也是几人实在没有个会养猪的,否则就冲小娘子这热乎劲,怕是还得买头小崽子回来。


    虽然沈朝盈这辈子志不在养猪,但他猜得倒是没错。


    不必说这一世,上一世沈朝盈就养过据说是宠物长不大小香猪,小时候确实可爱,可“长不大”这说法完全就是骗人了。


    又臭,吃得又多,蹭蹭长,最后体型竟然不可控制起来,沈朝盈这才反应过来被卖家和网络坑了。


    城市里养猪,听着都有些一言难尽,吃又舍不得吃,只好送回老家乡下让他和其余同类团聚了。


    至于家禽味道臭。眼下天气渐凉,臭味不易散,再到了夏天,少养几只,勤打扫些,便也没那般臭了。


    阿福住的那边院子,除了他自己的屋子,全都成了杂货间,起先搬过去的时候,这里还勉强能算得上整洁,如今已是一团乱象。


    沈朝盈依旧保留着,请了木匠来,丈量过几间屋,打了一堆结实的货架,整整齐齐地码上米面豆粮各色仓储。收拾收拾,空间腾出来不少,原本挤挤挨挨,进人都得侧身过的小空间,现在甚至还能再往放点儿。


    沈朝盈感慨,果然空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收纳收纳总会有的。


    收拾好的次日,阿霁阿翘买菜,沈朝盈备菜,阿福主厨,请了左邻右舍、几位供货商以及孙娘子来家吃酒。


    这酒入口柔后劲大,沈朝盈错误估计,还没过三巡,傅三郎端着酒杯就已经有点儿醺醺然了。


    他大着舌头,赞了一遍今日菜色,又盛赞了沈朝盈,“当日小娘子与某说还未置业,某怎么说的来着?‘小娘子这样能干,想来快了’,可不是么?比某想象中快得多!”


    涂娘子道:“可不是!阿沈这家店是我看着一步步做起来的,最知道不过了。”


    旁人皆附和,沈朝盈被灌了不少酒,好在今年吃多了自己酿的果酒,酒力到底比过年那会儿好得多,还能撑着几丝清明,笑邀:“酒席粗糙,诸位可别客气,多吃些,不够吃饭厨房还有。”


    “哪里哪里。”“够了够了。”


    酒足饭饱,最后一名宾客孙娘子也被新买的婢子接走了,小院归于平静。


    看着满桌杯盘狼藉,她有点儿头疼,叮嘱道:“明日再收拾。”


    这一顿着实喝了不少,最后那青梅酒不够,又搬出来一早买回来备用的浊酒。眼下就算酒量最好的阿福脚步都有些飘。


    “我去外头散散风。”沈朝盈脸颊红红的,不知是饮酒缘故,亦或是被人当面夸奖。


    说着已经挑灯出去了。


    阿福看一眼天色,虽然这就在县衙边上,还是皱眉。


    阿翘年纪小,众人没叫她多喝,是以还算清醒。


    阿福不放心对阿翘道:“你跟着去。”


    阿翘点点头,本来都已经躺回去的阿霁听见动静,顺手递来薄披风,“夜里起风了,带着吧。”


    阿翘一摸,发现是两件,当下眼睛笑得眯起:“好阿霁!”


    第53章 解酒沆瀣浆


    耽搁了一下再出门, 阿翘没看见沈朝盈的背影,随便选了个方向追出去,却刚好是相反的。


    沈朝盈沿着巷子往里走, 拐过一个弯,一路慢慢悠悠,脚步时有凝滞。


    快到八月了, 这几日忙着翻修新屋, 中间又下了几场雨。


    秋夜有点凉, 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终于被她走过时带起的风吹落,她摊开手, 那落叶恰好落入她掌心。


    借着流光皎洁的月色,沈朝盈看清这是一片红枫。


    枫树啊——她眯眼,想起北京香山的红枫, 一到秋天,漫山遍野的血色, 那颜色, 老家只有一墙爬山虎可以比拟。


    都是春夏时嫩翠,秋冬殷红的植物。


    这样没有任何食用价值的纯观赏树, 沈朝盈不用抬眼都知道,自个这是走到县令宅了。


    她在自己寝屋中探头往外眺时,轻易就能看见街道尽头的县令宅院。薄烟嫩柳,金黄栾树, 如血红枫, 胜雪白梅……春夏秋冬,四季景色不同, 可惜没有个懂得欣赏打理他们的主人,任那梅枝伸长了出墙来, 落下好些花瓣,被路过小童捡回去装点家家酒中的“新娘”。


    主人不欣赏,沈朝盈闲时便大开窗页,狠狠欣赏。


    不是有句话说心有多大,后花园就有多大吗,那感情好,整个长安皆入吾宅!


    越到巷子深处越清寂,长风扑面,带着丝丝冷意,她不由得裹紧了手臂。


    被风吹过,


    “阿嚏!”


    沈朝盈靠在墙边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结果华丽丽地鼻塞了。


    鼻子被堵住,酒意散不出去,只能绵绵涌上脑袋,脸更热了,脚步也沉沉。


    沈朝盈走不动了,渐渐委身下去。


    酒量还是不行啊,沈朝盈迷迷糊糊地想,难怪那些过年吃醉酒的人容易在雪地里睡着,这冷风越吹后劲越大嘛。


    她弄出的声响惊动了守夜的门仆,打开后门查看,“谁……是你啊,沈小娘子。”


    “夜深了,小娘子有事儿?”


    上回捉那两个假僧时他们也在场,是以很快认出了她。


    然而沈朝盈的意识已经出走了,缓缓地眨了下眼,语速也很缓慢:“哦,我堵住门了吗?”


    她龟速挪起身子,换了个位置蹲下,吸吸鼻子,“我走开了。”


    ——走开了,不到五尺距离。


    她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清了,倒是没忘记这栋最气派的宅子最安全,即便要睡,也不能走远了。


    夜太黑,门内逆光,门仆看不清她脸上神色,还以为她是有委屈不说,躲在墙根哭呢。


    沈朝盈提出来的灯笼不知何时脱了手,掉在地上被夜风一吹,骨碌碌地跑走了。烛火打翻卷起火舌,很快将纸糊的灯笼烧成一团灰烬,只剩个焦架子,斜躺在不远处。


    两个门仆对视一眼,想到上次阿青郎君对这位热络态度,到底不敢怠慢。


    一人进去回禀门口情况,一人则留下来守着。


    阿青皱着眉:“知道了。”


    挥挥手让那赔笑的门仆退下,自个则犯了思量,先是好奇,自己与小娘子接触不算多,但也了解对方性子,说好听些那叫有江湖气,说白了便是浑不怕,有什么事能让她嘤嘤伏泣的?嘶……那没准还真是件大事。


    虽然夜深了,但阿青觉得,便是看在小郎君跟那些好喝饮子上,郎君肯定也愿意帮一把,肯定不会觉得自个儿多事的!


    转身便进了书房禀告崔瑄。


    崔瑄亦有些惊讶,微微挑眉。


    哭?印象里,只有公堂那次见到过她的眼泪吧?


    于是这误会越滚越大,两个门仆见自家郎君竟然亲自出来时还不够惊讶的,待下一瞬,他们更是张了张嘴,何曾见过郎君这般和颜悦色的时候!


    “遇见什么事了?”


    原本清冷端肃的声音在今夜听起来格外温柔,马上就要睡着的沈朝盈抬眼,一时竟想不起来他是谁,只觉得眼熟耳熟。倒是还记得刚刚自己蹲在这儿,那两人说什么“我去回禀阿青郎君,你在此处看守”,想来,这就是那“阿青”了吧?


    阿青提了灯笼出来,这会子大伙都看清她脸上神色了,虽然很红,但并未有泪痕。


    沈朝盈也适时地吸了吸鼻子。


    原来是一场误会,虚惊之余,阿青也瞪了眼那乱传消息的门仆。


    沈朝盈毫不回避地努力辨认他的脸,崔瑄目光下眺,她醉了之后,目光澄澈,眼角只有微红,倒是面色酡酡,似一枚熟樱桃,声音也有寻常没有之娇憨。


    他收回眼,“这里风大,送小娘子回去罢。”


    她挣扎着站起来,枣色下裙沾了不少墙根处泥巴,跺跺脚,胡乱回答着:“什么事啊,阿青?”


    阿青?


    阿青本尊与崔瑄俱是一愣。


    崔瑄看向阿青,阿青忙摇头表示跟自己无关。


    崔瑄见过不少醉酒的人,很快便意识到她这是醉后认错了人。


    崔瑄失笑,“那便阿青送送。”既然只是喝醉了,便送人回去吧,省得她身边那些人担心。


    阿青提了灯笼在前,笑道,“走吧小娘子。”


    沈朝盈摇头,醉了安全意识也高得很,不然怎么知道寸步不离县令宅邸,这会又指着最眼熟的那个道:“你送。”


    四下响起倒吸气声。


    放在旁人身上,那自然是冒犯了,但是对着一个醉鬼,崔瑄也不可能追究什么,摇摇头,罢了。


    径直接过灯笼,“走吧。”


    沈朝盈慢吞吞跟在后头。


    月如小金钩,前面清逸的背影生得像竹子那样高,挡住了她来时的风景。看不了风景,她便看他。眼前人头顶是月色星辉,身上也染了一层清辉,清亮亮的,格外静好。


    崔瑄今日穿的一身水青色宽袖襕衫,夜风拂过,袖子直接打到她脸上,掀起一阵干净的皂角香。


    沈朝盈有些搞混了年岁,还以为是上辈子。多么开放和平的年代啊,她一下便捉住了那作乱的袖子。


    崔瑄有感倏忽回头,就见衣袖被胡乱抓做一团。


    他惊讶于醉酒后人的大胆,一时不知说什么。


    “打到我了。”沈朝盈不耐烦提醒。目光很坦荡,直白地控诉。


    崔瑄失笑。本该生气的人是自己才对,反倒被她恶人先告状。


    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性。


    看着青衫上春葱般的细白手指,明晃晃的五根,煞了他一下,泛起些微波纹涟漪。


    “抱歉。”他并不试图与醉鬼讲道理,只好慢慢抽回,却没想到平日娇滴滴的小娘子力气竟这般大,半哄道,“放开吧。”


    对方却振振有词:“一会儿又打到我怎么办?还是我代为收好。”


    崔瑄顿了顿,看着起了褶的衫子,“……那便有劳你了。”


    崔瑄慢下脚步来配合她的步子,若有人经过,远远地看着,还以为这是挽袖亲密出行的眷侣。


    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街道两边屋墙树木都影影绰绰起来,仿佛真的有人在偷偷打量他们这不合礼法的举动似的。


    被拽住的那只袖子连带着手臂都不自然起来,僵直且硬,有如火烧。


    周遭一片庄静,灯笼里飘来烛火燃烧的蜡油味儿。


    写了“沈”字的招牌就在眼前,崔瑄停下来,心中不自觉暗松一口气,依旧是温声半哄,“到家了,快些回去吧。”


    门内两人脸上各有着急,一直在门口张望着,换阿福出去寻了,眼下见到他们,忙夺门出来,“谢天谢地,总算是回来了。”


    阿翘脸上犹有泪痕,也不管有旁人,直接冲上前抱了满怀。


    沈朝盈唬了一跳,顺势放开了崔瑄的袖子。


    崔瑄瞥一眼被她“无情抛弃”的袖子,对着两个婢子,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声音清明,“她醉了,最好厨下煮些解酒汤备着,否则起来该头疼了。”


    阿霁点头应是。


    人带到,嘱咐完,崔瑄也转身走了。


    阿翘只顾着失而复得的喜极而泣,心细的阿霁却没忽略小崔大人被攥得皱巴巴的袖角。


    她捺下惊讶神色,这略显失礼的装束与其鹤一般挺拔的身影是那么格格不入。


    崔瑄回到宅中,阿青迎了上来:“阿郎回来了。”


    接过灯笼时,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他皱乱的左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崔瑄面色如常,“煮一碗汤饼来,有些饿了。”


    有更重要事情做,阿青忙捺下惊讶去了。


    一个人在房中坐下后,崔瑄才将目光扫过方才被她牵住不放之处,眉头微蹙,似有困惑。


    有些事连他自己也想不通。


    其实刚刚坚持让阿青送,或是去她店里将她仆婢叫来接人也可以,但他竟然没有。


    其实甩开袖子也可以,加快脚步尽早将人送回去也可以……但他竟然没有。


    次日醒来,沈朝盈的脑子仿佛被上了锈掉的发条,关于昨晚自己去了哪、干了什么,一概没有印象。


    若忘得干干净净便罢了,偏偏在漱口时,记忆如滴水蹦入油锅,一下子噼里啪啦沸腾起来,将她淹了个彻底。


    沈朝盈石化了。阿霁出来时,看见的便是她保持着一个拿布巾往脸上拍的姿势一动不动,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一样。


    掺了热水的盆里,已经没有热气了。


    小娘子是怎么了?阿霁喊了两三声,才将人给摇醒。


    “阿霁啊,”沈朝盈摸摸她发髻,语重心长,“你最靠谱,以后看着我些,莫再让我喝那么多了。”


    阿霁松口气,原来是宿醉,那就好那就好,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看小娘子的样子,阿霁又忍不住想起来昨天那只皱巴巴的袖子,难道……不太可能。


    阿霁笑道:“阿福煮了沆瀣浆,解酒的,小娘子洗漱后去喝一盏吧,能缓头疼,我与阿翘都喝过了。”


    “嗯。”


    沈朝盈头倒是不太疼,就是没什么力气,鼻子还堵着,怕是吹了风有点小感冒。


    心想着白天得多喝点热水,省得夜里起烧,一面钻进厨房,桌上摆了一大壶,几个碗,这应该就是阿福煮好的沆瀣浆了。


    她一哂,谁能想到阿福那样内敛的人,与别人拼起酒来也是一碗接一碗地,又好似无底洞,怎么都喝不醉。最后还是她怕落人家傅三郎面子太狠了,悄悄将阿福拉厨房去嘱咐了几句,阿福装醉才结束了。


    原本她还想着往阿福脸上抹两坨胭脂,他看着实在太正常,但被对方严词拒绝了。


    好在傅三郎醉得离不省人事也就一步之遥了,没看出来。


    沈朝盈对酒量好还不上脸的人都佩服,听说喝酒上脸伤肝,她大约就是一口酒都会脸红的那种。


    心里再次暗暗发誓,再也不喝醉了。


    拔开壶塞子,里面滚热的蒸汽一下涌了出来,带着股沈朝盈很熟悉的甜香,啊,甘蔗水嘛!


    沆瀣浆据说是前朝有位皇帝爱喝,觉得“此物爽快”,后来传至民间的做法,能解酒,能消食,贵人们喜欢夏日用冰镇了代替茶水消暑解渴。


    出身很高贵,做法却着实简单。萝卜与甘蔗切块,文火煮烂,趁热喝汤。


    煮烂的甘蔗跟萝卜没什么味道,一般都是丢掉,要吃也行。


    入口只有甘蔗的清甜,其实只是很普通的甜水,白糖加热水一样可以复刻。但宿醉之后来上这么一碗热乎乎的沆瀣浆,总是衬得格外好喝。


    便如呕吐后的一碗米粥,宿醉醒来,饿了却没有胃口,只有米香的清淡白粥是最好的暖胃神器。


    一则是有人挂心,愿意为你煮解酒饮子的暖心,一则是宿醉头疼得到缓解的舒适。


    沈朝盈一气喝了两大碗,紧绷的头皮总算得到了纾解。


    第54章 风寒发烧了


    吃过朝食, 沈朝盈提上菜筐,跨过半院,推开栅栏, 小心翼翼踩着菜畦坑洼的边边角角往深处走,先关注长势良好的冬瓜,再检查茄子秧有没有被出栏放风的鸡咕咕祸害,熟门熟路。


    沈朝盈自得一笑, 种菜小白如今也像模像样了。


    见所见之物皆挂满清露, 沈朝盈才记起来,原来今天是白露啊, 难怪了,白露授衣,自个儿醉酒穿得那样单薄还出去逛, 能不感冒么?


    回去前顺手薅走一把豆角,今儿中午吃。


    沈朝盈摘了菜回来, 又吸吸鼻子, 紧下衣襟,将菜筐跟豆角一并交给阿霁, 带着点儿鼻音道:“我进屋躺着去。”


    阿霁点头:“午饭时我再叫小娘子起。”


    阿翘以一种近乎鄙视的目光眯了眯眼,想说什么,沈朝盈只装傻当没看见,掀帘子进屋去了。


    十几岁的少年人都有些讳疾忌医, 沈朝盈也是, 不爱喝药,不想忌口, 便打算侥幸拖着看它什么时候见好。


    但这并不影响她那会子一日三回地逼阿翘喝她不爱喝的熟水。


    生病了自然不好再跟客人的吃喝打交道,是以她交代几句之后便安心回屋躺着去了。


    躺着也不老实, 鼻子塞住的时候其实是很不容易睡着的,平躺着全然不通,用嘴呼吸这习惯不好,还容易口渴,侧躺通一边堵一边又比不通还难受,总觉得清涕要从下边鼻孔流出来似的,需得时刻小心着。


    这般辗转了大半日,断断续续睡了或许有一个时辰,期间午饭是阿霁送进来的,焖豆角、排骨藕汤、稻米饭。


    沈朝盈喝着热烫烫排骨汤,觉得比她煲的要好喝得多。


    炉子上炖了大半个时辰,粉藕已经酥烂了。骨汤清淡,鲜醇可口,为照顾她这病中人胃口,还贴心地将油给撇去了,碗中只飘着层零星油花,藕块清甜,含入齿间,舌头一推就化。


    排骨也软烂,汤也好,这才只是略提点了几句,阿福就能做成这样,先前竟然只是帮厨。可见这大酒楼有大酒楼的不好,资历压人啊。


    喝完热的东西之后,鼻子能短暂地通一会儿,她忙趁这时候眠床上去,安安稳稳睡了个踏实觉。


    再起来,已经日垂西山了。


    一轮辉光破开层云倾泻而下,给远边的山峰勾了个边,水面粼粼,树梢也涂上淡金色,自成一幅湖光山色,茫茫然映入眼帘。北边地势高,依稀可见山脚渐渐暗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霜意,四处人家的烟囱都开始白茫茫,向上与乱云衔接在一起,有种云蒸雾绕之感。


    再看院中自家种的不知名野花在雨前微风中摇着硕大的花头,样子也怪可爱的。


    沈朝盈画兴大发,取来纸笔,端坐窗前,对着那半扇湖光,胸中构思,下笔已有主意。


    一时辰后,一幅托了原身国画底子加她自个素描水平的两不像涂鸦就成了,介于写意与写实派之间。


    小石清潭,雨打娇荷,圆滚滚露珠晶莹含在叶间,偶尔露出半朵未开全的荷花。只有水墨浓淡晕染,乍一看,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阿翘手都不敢摸上去,摊开放在长桌上欣赏:“真好看,真好看。”


    原本只当随手涂鸦之作,捱不过她们非要裱挂在店里,沈朝盈便随她去了。


    左右不盖章子,丢脸不到自家。


    为了作这画,大开窗户吹了那么久的冷风,半夜里被喉咙疼醒时,沈朝盈暗道一声不好。


    上呼吸道疼,这是发烧前兆。


    摸索着起来灌了一大盏半温白水,想了想,再醒时估计已经凉透了,指定也没力气去烧,便又灌了一盏,半肚子水声晃荡,又有些睡不着。


    日间睡太久是这样,她换着数羊数星星法子哄睡自己,只是收效甚微,更糟的是开始发热了,温暖的被窝也阻止不了她清晰察觉身体在逐渐变得滚热,下意识贪凉,在黑暗中将里衣袖子撸起,压在棉被外,脸也越来越热。


    到最后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终于昏昏沉沉又睡去了。


    迷糊间好似有人推开房间门,絮絮低语了几句,便又出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搭在外的手臂被人拾起,好在昨夜撸起的袖子早已滑落。


    “是风寒,起了低热。我开两贴药方,你们照这个去抓,一日煎服三次。”低沉沙哑的声音,好似是前街的老郎中。


    之后又没了意识。


    大清早还没开坊门,阿翘刚砸完医馆的门,又拿着药方去砸药铺门。


    这是离他们最近一家药铺,不过一直无人响应,倒是隔壁院子门先开了:“谁呀,一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阿翘忙赔礼,那妇人见是个小姑娘,又反应过来——若非家里人病了,谁愿意一大早来砸药铺门呢?便缓了语气:“这铺主人这几日回老家去了,你换家店罢。”


    阿翘忙道谢,小跑着去更远的另一家,路上碰见阿青,“哎,这不是阿翘小娘子……”话还没说完,对方已经一阵风似刮过去了,半分眼神也没给他。


    得,阿青自诩是个大度人,收起讪讪,好奇她这一大早是去干什么?活像身后有鬼在追。


    想到阿翘,便想到沈记,便想到昨日替郎君去买饮子时没见到店主小娘子,哦,莫非是那日小娘子醉酒又吹冷风,病倒了?


    阿青再见到自家郎君时便顺嘴提了一句,“郎君多穿件夹衫罢,莫看日间暖和,夜里凉呢。我看沈记小娘子都病了。”


    病了?


    崔瑄也同样想到突然降温的前夜,她穿得单薄,又一个人缩在墙根不知道多久,病了也不奇怪。小娘子细细瘦瘦的,看着便体弱,库房里似乎有根上好的山参……等等,她病了自有她的仆婢操心忙活,自己瞎凑什么热闹?没得惹人误会。


    崔瑄皱皱眉,看那夹衫,穿起未免显臃肿,还是没穿。


    白日上值,见樊承还穿着夏袍,在一众换上厚衫子的官员中未免显得单薄。他人又高,便更加“触目惊心”了。


    崔瑄想到病中的沈朝盈,忍不住出言提醒:“白露身弗露。天气乃肃,樊录事莫忘了授衣。”


    樊承受宠若惊,赶忙速速应了下来。


    小崔大人的关怀,多稀奇啊!


    连续两天,崔瑄夜里路过沈记没有看见熟悉的灯光,而是早早地挂上了打烊的牌子,闩了门,唯有后院透过来点点黄灯,还有些不习惯。


    惯常他下值晚了,这条路上总有那么一盏孤灯相陪,不管驻不驻足,都已经习惯了。


    阿青也见着了,倒是没想那么多,下意识絮叨:“诶呦,看来这沈小娘子病得挺重呵。”


    崔瑄没有说话,只是再望了一眼后院的萤星灯火。


    阿青又念叨:“风寒这病最可大可小,小不过捂睡一场,大则易要人命,需得好汤好药养着。我堂族叔父家中就有个姊妹,身子骨弱……”


    夜风吹过,吹散了些阿青的声音,配合着自家门前的花瓣飘落,崔瑄竟然顺着他的话往下想——打住。


    “明日你将库房那株山参并几盏燕窝送去罢,聊表慰问。”


    既是邻舍,自家又没人用得上。崔瑄这般想着。


    想到她恶人先告状,攥着他袖子恶狠狠模样,想来在家也是娇纵惯了的。暗叹到底是娇养大的女郎,自来了便忙忙碌碌,拼尽全力,可身体哪受得惯苦?过去憋着一口气,如今总算安家置业,这口气散了,便病倒了。


    ——


    沈朝盈起先一天三回地喝药,后来不那么喝了,却被压着喝了一次浓浓的参鸡汤,喝完整个人都燥热起来,鼻子里暗流涌动,下一秒要流出血来似的,好在只是鼻涕。


    “这人参不似我们寻常药铺买的那些。”那些参片,熬熬饮子还成,滋补效用却没多少。


    阿霁拿走碗,一边道:“是阿青郎君送来的,里头还有燕窝。小娘子那时睡着,便没叫醒。”


    沈朝盈站在窗前,盯着外面景致愣了愣。


    这参真是补,不仅身上燥热,她脸也有些热起来了。


    沈朝盈揉揉脸。


    阿青自然代表他身后崔府。他们是怎么知道自个病了的呢?许是碰见了抓药的阿翘,许是见这几日夜里没开门,猜到的,只是猜到了还不够,怎么还送劳什子山参燕窝来,贵人出手都这么阔绰吗,自己不过是有几分相熟的店主罢了。


    沈朝盈努力证明自己已经大好了,站在院子里虎虎生风地做了一段广播体操,几人还是不尽信,又强制她修养几天,到底夜里不用费心照顾她了,就没打烊。


    小店门口的灯笼亮着橘黄暖光,照在过路人脸上倏忽一暖。


    崔瑄看见熟悉的灯光,缓步走了进去。


    只是店铺虽然重新开张了,那道熟悉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阿翘奉上饮子菜单,“崔郎君要来点儿什么?”


    崔瑄对她微微颔首,接过菜单却不看,随意报了个名,而后问:“你们娘子病还未愈?”


    阿翘肯定地点点头,心道没好呢,今天还听见两声喷嚏了!


    阿翘的严格严肃叫崔瑄皱了皱眉,竟病得这般重么?不过心意问候已经带去,再多做什么,就有些逾越了。


    不知为何,今日的饮子总觉不是从前味道。


    结账时抬头看见店里新挂了一面雨荷图,水墨清新,闲散勾勒,画技不算高明,断不可能是市肆上买回来的水平,且没盖章子没题字,有些笔触虚断了,想来是店主小娘子病中所作。


    有心情作画儿,画上意境还这般恬淡静好,看来便是还在养病,离好全也不远了。


    崔瑄心情一松,坊中玉荷池的荷花凋残得差不多了,她这纸上娇荷倒开得正好。


    第55章 糖霜山楂球


    许是时节缘故, 秋意萧瑟,近来店里人气单品大变样。


    朝食杂粮豆浆、午点热奶茶、夜宵芝麻糊卖得最好,除了这些饮子清润防燥以外, 沈朝盈觉得与自己贴外边的那句宣传广告语也有关。


    “秋气燥,食麻养生否?”


    “禁寒饮,乳茶热香甜。”


    她自个晨起也会先喝上一碗热豆浆,除了豆子, 里面还放了百合、莲子、红枣、芝麻, 灰黑色的,滤了两遍, 几乎一点渣子都没,口感很顺滑。


    沈朝盈没放糖,而是放的蜂蜜水, 蜂蜜不能用热水冲,会失了营养, 她便先用一点点温凉的水稀释, 再搅拌进豆浆中。


    天气冷了,土蜂蜜结了一层厚厚的晶霜, 乳白色,用勺子擓的时候不可避免的带上一层来。喝的时候还会有琥珀样的糖晶在舌尖化开,这部分便格外甜。


    蜂农说这是春蜜,很漂亮浓郁的琥珀色, 一定是枣花酿成的。


    “油菜的白, 枣花的黑,看颜色基本能知道。”


    她请蜂农喝杯热饮, 蜂农受了小恩惠,也不吝啬传授经验, “要是有人拿稀黄黄的蜜来,小娘子切莫上当了,那是掺了水的。”


    “春蜜本就稀,再掺水,一壶卖出三壶价!”


    这时候酿蜜分春夏秋冬四季,春冬时节最好,冬蜜清火,春蜜养颜。


    这些点堪称养蜂内幕。隔行如隔山,若非眼前老叟是厚道人,她们很难知道,说不准哪天真就被坑了,奸商在哪都有。


    沈朝盈如获圣旨,赶紧字字记下来。


    据说坚持喝春蜜能使颜色好,沈朝盈不过连着喝了三五天,就感觉气色好似真的红润了不少,不过叫阿翘她们看,她们只说天天见,看不出来,阿福更是直接,:“没前几日烧着红。”


    沈朝盈瞪他一眼,顺手将剩下的豆渣拌进食槽里喂鸡喂鸭。


    虽是一些没用的渣,却也有营养,端看最近新买的小鸡个个都圆滚滚就知道了。


    沈朝盈端着刚刚没喝完放桌上晾凉的豆浆继续饮了一口,忽然想到“营养都在汤里”这个几千年的骗局,难道……她怀疑地看了眼手里豆浆。


    不过豆渣口感实在糙!


    她有幸吃过拿豆渣炒辣椒,味道还不错,那是师傅调味功夫好,豆渣本身极剌嗓子,瞧着绵绵的,到了嘴里又粗又扎。


    沈朝盈觉得,就算有营养,为了“好吃”两个字,她也愿意继续喝豆浆。


    喝干碗底最后一口,将粗瓷大碗泡进水槽里,否则待一会儿再来洗时候,上面便凝了一层硬壳,轻易洗不动。


    沈朝盈趁开门营业之前跑去菜园子帮阿霁打下手,最近她对种菜这件事产生了极浓厚的兴趣,每天都要来看一眼。


    阿霁昨晚说今晨栽萝卜。


    萝卜是喜凉的菜蔬,播得太早,天热干旱,长得也不好;若是再晚些,过不久就到了狠吃萝卜的季节,时间短长不大,吃着不过瘾,汁水也不甜,所以要趁着前后这几天下地。


    阿霁怕她踩坏苗,只让沈朝盈站一边看着。


    沈朝盈便倚在篱笆上畅想:“这些萝卜,一半用来煲汤,什么排骨羊肉鲫鱼换着来,剩下还有萝卜丸子、萝卜丝饼、要是有牛肉,就清炖……牛下水的卤汤煮萝卜那叫一个香,汤底随便煮碗索饼都好吃。”


    “登州有种青白皮小萝卜,两个拳头那般大。能生食,咔嚓一声,脆甜。”


    沈朝盈想起前世经历,遥叹道,“不过那萝卜有两品种,一种辣,一种甜,外表瞧着都差不多,切做一盘,很难说下一口什么滋味,最好是一头抱着啃,甜的辣的至少心里踏实。”


    阿霁被她说的满脑子都是萝卜,笑道:“离吃且还早着呢,霜打的菜才甜,萝卜也是。”


    沈朝盈才听不进去,她已经对这些萝卜种子抱满了期待,打算日日都来观察,写本萝卜日记。


    萝卜还没栽完,门口传来动静,沈朝盈走了过去,原来是到了与果农约定好来送鲜果的时辰。


    眼下秋渐深,每日能得的鲜果越来越少,还经常有花皮的,再冷些恐怕便做不了这门生意了。沈朝盈体谅这两位老叟阿婆背个大筐进城也不容易,只要不是坏果便都收了,也都会请人坐下来歇会喝杯热饮再走。


    这时候自然得果农感慨夸赞:“像小娘子这般心善厚道的商户,不多咯!”


    若店里有人,便会引来附和。


    沈朝盈起先还会谦虚,现每每此时,都只抿唇一笑而过,更加深了旁人对她“厚道”的赞许。


    今日是老叟来送鲜果。


    “老叟先喝盏热豆浆暖暖身子,补气血的。”沈朝盈给他端去豆浆,便到一旁翻拣果子。


    今日也是秋梨居多,大的可以做烤梨、小的切丁做一锅吊梨汤,这两天都是这么做的。


    令她惊喜的是,底下还有几捧红艳艳的山楂果。


    南方小镇少有人卖糖葫芦的,十天半月才能碰见一个,倒是那种小超市里经常见散装的山楂糕,长长的一卷,两手捏着边缘展开,慢慢嗦着吃。


    嗦是因为很酸,含在嘴里直流口水,沈朝盈吃的很慢,一边看杂志,一条能啃一个钟,往往吃着吃着就饿了,沈朝盈还奇怪不是刚吃完饭么?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哦原来山楂助消化。


    沈朝盈不做糖葫芦,也不做山楂糕。


    将山楂泡上清水,先挨个检查有没有虫眼,将窟窿多的挑出来,剩下的,沥干水,去蒂,不要去籽,放一边备用着。


    接下来炒糖霜。


    炒糖霜阿翘见过,莲子正是季节的时候,沈朝盈开发了莲子的一百零八式吃法,其中就包括糖霜莲子,雅名珑缠玉蜂儿。


    “珑缠”就是裹上糖霜的果子,玉蜂儿便是莲子。


    剥开碧绿莲蓬,能看其中白色莲子,就像蜂房里面蜂蛹,是以得名。


    锅中糖浆冒小泡泡时离火,下入莲子快速翻拌,每一颗都裹上糖浆,翻炒过程中冷凝成雪白的霜状糖衣。


    不需要严格控制每一颗上糖霜是否均匀,吃的便是每一颗入口不一样的口感。


    炒糖霜山楂也是一样的做法,没什么太大难度。要注意就是山楂不能有裂口,若是刚刚去了籽,裹糖霜的时候就容易化,不美也不好吃。


    “离火之后莫急着搅,也别下山楂,冷一会儿,否则山楂炸了。”快炒完的时候,没活干的几个人都站在一边围观,沈朝盈便得意地传授心得给自己几个“徒弟”。


    满满一锅糖霜山楂出锅,表层雪衣如玉,透出一抹艳红,好看诗意得很。


    等冷却时,厨房里飘着的全是糖霜山楂的酸甜香气,阿翘已经有等不及了,沈朝盈先装了一份出来,用新买的荷叶碗盛好,红绿相配,不俗,极亮目。


    “小娘子又去寻罗娘子?”阿霁习惯笑问。


    毕竟自罗娘子怀了身子以后便不大出门了,三不五时邀沈朝盈上门坐坐,若是不忙有空,沈朝盈就会应约前去,带些孕妇能碰的健康饮。


    罗娘子胎像好,吃什么都香,或许是因为年轻,但又不那么年轻缘故。


    时下大多都是十几岁生产的妇人,风险怎么都比二十几岁的妇人要大。


    沈朝盈摇摇头:“山楂活血化瘀,有孕的人不好吃。”转手将那碗糖霜山楂装进食盒,边解释道,“前些日子咱们收了人家礼,总得有来有往,我想了想,好东西咱们没有,人家也见惯了,不若就送些稀罕小吃,聊表心意。”


    阿霁点点头,阿翘已经捻起一颗开吃了,被酸得呲牙咧嘴,还是嚼得有滋有味,一面大加赞同:“就小娘子做这糖霜果子,谁都会喜欢。”


    她觉得是便宜对方了,人参她们也能买,可糖霜山楂却不是谁都会做呢。


    赫然忘了自己从哪来的。


    沈朝盈闻言一笑,被马屁拍得很舒坦,柔声道:“喜欢就多吃——哦,不可多吃。”


    其余两人都没什么好担心的,就阿翘管不住嘴,便得了她独一份的关怀。


    沈朝盈将人拎到一边谆谆嘱咐:“山楂吃多了胃里反酸,容易作呕,你一日最多吃几颗,切莫切莫多吃。”


    又不放心扭头吩咐阿霁:“你在厨房,多盯着她。”


    阿霁幸灾乐祸地捂嘴偷笑。


    阿福也忍不住翘了下嘴角。


    要说送礼送得贵重不如赶巧呢?沈朝盈傍晚的时候亲自走了一趟县令宅邸,将东西送到了。


    彼时崔瑄刚从一顿酒席上回来,一群武官,点的竟是炙肉、炖肉之类油腻之物,又饮酒,没有主食垫巴,肚子里实在不舒坦。


    想着回家再让厨房煮碗索饼来吧,却被大肉堵得什么也吃不下。


    这时候家中下人迎了上来回禀:“半时辰前,沈记店主来过了,送来一碟时令小食,可要给郎君呈上?”


    时令……秋季宜滋补,然而他方才已经滋补太过了。


    崔瑄没什么食欲,但还是颔首,“放着吧。”


    自上次遣阿青去探病后,他一时又有些自悔,或许人家并不缺补品,又或许对方心内敏感,会觉得自己太过唐突,是以知道沈朝盈病好以后,他便因为不自在,好几日没踏足沈记了。


    隔了有几天,再见沈记吃食,又是新花样。


    白里透红的山楂雪球被端了上来,盛在荷叶状的碗盏中,圆滚滚地堆成小山尖。


    没什么奇怪的气味,只有山楂果的清酸和糖霜的甜香,很柔和,倒叫人好奇到底是山楂之酸更显,还是被糖霜甜蜜掩盖,亦或是酸甜生津?


    心里方才还没食欲,眼下就不由自主地捻起了最顶上那颗。


    山峰被“推平”,崔瑄反应过来是,唇齿已碰上雪白的糖衣,后悔不及了。


    好在无人知,他如此言行不一,也没关系。


    入口也是柔和的甜,外表糖霜很沙,吃起来有种嘴里簌簌下小雪之感,里面山楂果依旧脆爽。


    一咬开,舌根不由自主地分泌津液,他只好更主动地送入更多的山楂,尝到更多的糖霜甜头,堪堪没那么狼狈,可下一瞬,山楂果肉的威势又卷土而来。


    看来,还是酸山楂更胜一筹。


    山楂促进消化,崔瑄连吃了好几颗,就察觉胃里没那么不适了,心情不由得也随之舒畅,当下吩咐小厨房煮一些宵夜来。


    看着“硕果仅存”的几枚山楂,一时想,沈小娘子便总能在这些常见的吃食上玩出花样来,又这般地合自己口味,自己多关注在意些,是否也属正常?一时又在想即将到来的中秋节,不知沈记又会出什么节令吃食?


    若是有那些糕饼礼盒,买来派人送去给阿珣,一定高兴,还有母亲也别忘了送一份……


    那几名武官拼酒着实有些过了,他挡了不少,也只是勉强清明。


    饮过酒的大脑有些兴奋,不可控制地自己断断续续想了许多不着边际的事情,直至躺回榻上也没消停。


    崔瑄不是一个多梦之人,今夜却罕见地做了梦。


    梦中自己似已取妻,下了值,同僚邀他同酌,被拒绝:“今日罢了,答应家妻回去用膳,不欲家妻等候太久。”


    他笑得温和,便跟宋修文这些日子见了李二娘笑容一样。


    同僚只好遗憾离去。


    画面一闪,却是又到了大婚场景,应当是国公府,高堂不见,四周喧嚣不已,乌泱泱全是人,其中不少熟悉面孔。


    看来是已经拜过天地了,新娘子在青庐中坐等,而他在前头招待宾客。


    所有宾客见了他都道,“恭喜恭喜呀,日久生情,祝你们夫妻琴瑟和鸣!”


    宋修文则拍着他肩膀:“好你个子玉,竟然闷声做大事,还把不把我当好友!”说着,又一口闷了酒水。


    崔瑄的意识还有一丝清醒,十分不解。


    日久生情?可他连娶的是谁都不知道,何来情?


    再一闪,青庐里,儿臂粗的龙凤喜烛燃着,新娘子坐在榻边,等着他作“却扇诗”。


    这难不倒他,终于在众人的起哄中,他看清了新娘的面容。


    那一双微微上扬明媚大眼,姣好鼻子,水润红唇,熟悉的敷衍客套笑意……


    她是——


    崔瑄茫然盯着黑暗中的帐顶,他怎么会做这样一场梦?


    酒意醒了大半,脸颊却还烫。


    崔瑄揉了揉有些疼的眉心,心道一定是前些日子母亲与宋修文轮番上阵,催得太狠,加之今日吃多了酒,乍然听得沈小娘子的名字,一时才错乱了。


    赶紧莫再胡思乱想了,届时不自在的还是自己。


    他重新躺回去酝酿睡意,却是怎么也再睡不着了。


    第56章 中秋夜嚼月


    八月中秋将至, 有冬至买过浮元子,数九买过梅花酥,清明买过青团, 端午买过冰粽的老客已经熟门熟路来问了。


    “小娘子,中秋卖些什么糕饼?我也好先买回去尝尝鲜。”这是头一个来预定的,还是那位家里人口多的老客。


    沈朝盈沉吟,先时忙着买屋装修, 后又病了一场, 倒还真没来得及研究这个。


    不过中秋么,又不是过年, 还得争论到底吃饺子还是汤圆,祭月之节,必然少不了月饼。


    时下月饼还不成规模, 甚至还没有个正式名称,随意用“胡饼”“小饼”代称这种祭祀功能大于食用性的带馅小饼, 文人士子们则更雅致些, 在诗文中呼其为“月团”。


    长相也千奇百怪,有接近后世模样的圆饼, 也有中间掏空一圈的环饼,还有带刺的,仿佛小时候动画片里的太阳公公,甚至还有鲷鱼烧的手足。


    创新都在表面上了, 内馅便没太多花样, 民间大多是糖馅,京中贵女尤好豆沙, 其中以白马豆蒸至烂熟,滤去豆皮, 美名“灵沙臛”,制作工序精繁,是个金贵东西。


    那些曾在沈朝盈这儿吃各种红绿豆沙糖水吃到腻的食客们表示,有豆馅如此,何必追求“灵沙臛”。


    沈朝盈忙道:“我不过献丑罢了,只占个巧字,不敢和宫廷膳食比较。”


    今上有位宠妃尤爱灵沙臛,据说无论任何糕饼都只吃灵沙臛馅的,爱之深,这位宠妃甚至还改良精进了灵沙臛的配方工序,使之更加细腻腴美,真爱粉无疑了,她可不敢碰瓷啊。


    又因菊花季节已至,文人雅士则掀起一股食菊花饼风,以表示隐逸之志。


    眼下被老客这样问,她也不忍让人家失望,只叫他明日再来。


    待客人走后,她便腾出手来研究创新月饼。


    后世的月饼,沈朝盈只吃过超市里买的,并且觉得大几百的礼盒根几块钱散装并无太大差别,或许是贵在包装跟面子上。


    在沈家那小镇上,超市里的月饼区域基本都被广式月饼给占领了。这种周正饱满的月饼,她每次最多只能吃二分之一块,否则便会牙疼。


    是以,在开月饼之前,她总是谨慎之又谨慎地问过周围人,“吃月饼吗?”


    有次一个室友给她分了些旅游带回来的苏式月饼,鲜肉馅的,口味很神奇。


    外表是千层酥皮,皮脆而粉,一咬掉酥,咀嚼间又带了几分韧,并不易嚼碎。内里是猪肉糖油馅,甜咸口,随着上下齿的厮磨,丰腴肉汁慢慢渗透味蕾。因为个头小,一枚不过寸许,并不容易腻。


    她配着一瓶无糖乌龙茶连吃了三四个,那整个下午,嘴里都是一股挥之不去的甜咸味。


    后面各种花样兴起,水果月饼、冰皮月饼、无糖月饼、鲜花月饼层出不穷,前世糖水店也为了引起客人购买欲而猎奇创新过一些芋泥、豆乳等内馅月饼,搭配着口味清甜的糖水品类一起出售。


    沈朝盈理清了思绪,便打算复刻一个前世从别的美食博主那儿偷师来的南宋雪月饼的方子。


    ——小饼嚼如月,中有饴与酥。①


    雪月饼的饼皮少糖寡油,是用稻米细碾成粉,蒸熟,再用铜磬压实。


    不是烤,而是蒸。这样的饼皮,轻尝一口,先是清淡的米香溢于齿间,慢嚼则会有回甘,清香不腻,能很好地衬托馅料清甜,不争风头。


    馅料则选经典五仁和丹桂枣泥。


    五仁是个被跟风黑很严重的馅料,网上曾经有#五仁馅滚出月饼届#的词条,还上了热搜,点进去,发表观点无非是谩骂青红丝和挑剔干果难嚼的。


    关键是这五种果仁单拎出来吃都很香,出于中华民族不想眼睁睁看着粮食被浪费的优良传统,才会引发如此众怒。


    沈朝盈对有句话印象颇为深刻“恨一个人又不想得罪他,就送他五仁月饼难吃死他”,受这句话影响,她果真一直没敢尝试五仁月饼。


    那美食博主还教给沈朝盈五仁方子,说其实五仁并不难吃,觉得难吃的只是没吃到正宗。


    吃货最听不得这种话,沈朝盈忙问,到底是哪五仁才正宗?


    当时那博主给的答案是核桃、杏仁、花生、芝麻跟瓜子,而配料对了的,或许比例又不大对,才会干涩难嚼。


    后来博主的月饼蒸好了,沈朝盈尝了个五仁的,确实还不错,不过离她最爱的蛋黄还是有那么点距离。


    到了这地界她才知道,原来几乎不可考的五仁方子很有可能源自于一副药方,药方中五仁用的是桃仁、杏仁、柏子仁、松子仁和郁李仁,还配上陈皮。


    ——陈皮?橘皮?


    青红丝?


    似乎一切都有理有据了。


    至于为什么传到后世成了这五仁那五仁,沈朝盈心想,或许是有些仁入药可以,作饼馅儿还是太苦涩的缘故吧。


    沈朝盈想想大众口味,决定还是按博主给的方子来,只是花生没有,便换成橄榄仁来凑。


    前世有师傅手把手带着教过,按着印象,倒也拌出来像模像样的馅团。


    这时候阿霁也将枣泥给杵好了,红枣去皮捣成泥,接着再加入糖渍桂花,不用再多余放糖,红枣的甜味跟腌渍好的糖桂花就已经足够甜了。


    外衣雪白,倒真有些嚼月的意境。


    其中玉兔的卖的最好。


    有小孩跟年轻小娘子这两波主力消费群体,外表圆润可爱又符合节日格调的玉兔当仁不让地成为了销冠。


    内馅倒是堪堪打了个平手,无论男女,都有喜欢五仁和丹桂的群体。


    崔瑄没有亲自来,但派了小厮来,各买了一套回去,立马就送去了国公府


    沈朝盈重金定制了新包装,梅红匣儿,漂亮精致,送礼很能拿得出手。


    再怎么说也不是从前那十几方的小铺子了,逼格得跟上啊。


    包装费心,内容也费心,价格自然也得让人费心想一想再决定掏钱不。


    阿翘还有些畏手畏脚的,怕定价这么高,没人买账,但从薄利多销转变,是眼下势必要走的路,否则店铺的上限就定死在了附近这几个坊中。


    这些包装盒可能客人买回去拆开就扔了,但上头不仅印着沈记店名,还有店址,背面还拟了店里其他的招牌产品。


    像这种走亲访友的节日,买礼盒回去送亲友是最大头,自家吃还是其次,但凡有一个人吃了月饼觉得好,寻来店里呢?而从之前两次摆摊经验来看,这样的客人群体还是不少的。


    沈朝盈是想做一个品牌出来,她总不可能一辈子窝在长寿坊里。——也可以,但她还年轻,便是出去闯一闯又何妨?


    最坏不过就是回到这儿经营一家眼下这样的小铺子了。


    或许日后去崇贤、怀远几个坊开分店,又或许在东西市上开杨记那样大铺子,总之先将名声打出去,也是在为以后积累客户嘛!


    定制包装盒很贵,要往上头印字更贵,到底刚买房,手上没多少余钱,经费有限,沈朝盈除了缩减字数以外,又绞尽脑汁想了个法子,将印刷改成印章。


    请人帮忙刻了章子,拿回来,自家人动手往上戳,节省不少经费。


    阿翘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


    中秋假有三日,沈朝盈在假期的前两天就将牌子摆了出来。


    头一天,阿翘还觉得买账的客人少了,不少熟客听了价格都面露遗憾。不过即便不买礼盒,怎么也会买几枚散装的回去尝一尝。


    但是到了第二天晚上算账的时候,沈朝盈拉着她俩在账本上圈圈画画,最后问她觉得如何?


    阿翘惊奇地发现,虽卖得少了,但金额并不比端午那会子低。


    她便不再说什么了。


    中秋了,这种团圆的节庆,一向是有宫宴的,宫宴之后,崔瑄难免要回家小住一日。


    在崔珣的央求下,崔瑄陪他玩了几把双陆,瞥见案上一碟眼熟的身影,“这是沈记那雪月饼?”


    崔珣点头:“阿兄前日送来的,我跟阿娘吃着好,后面又遣小厮去买。”


    崔瑄心念一动,不知为何,竟然接着问了:“阿娘也爱吃?”


    崔珣托着下巴分析棋盘,闻言敷衍地“嗯”了声。


    “玩过这一把,就去与阿娘请安,该用暮食了。”他转开话题。


    暮食是在正院用的,食案上赫然也出现了沈记月饼,除此之外也有府里炸的月团。


    谢氏自己先拈了一枚,笑道,“你买这小饼不错,这便是那沈记的吃食?”


    崔瑄微笑,“是。”


    “阿珣与我唠叨许久,总说那里胡麻炖奶、牛乳茶有多好,我还奇怪他从不爱吃这些,怪道这沈氏店主人究竟什么灵慧手艺?这下总算解了惑了。”


    崔瑄听着,唇边笑意更深。


    “市井小食多粗糙,难得店主人有这样巧思跟手艺。”谢氏以袖掩面,搁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这枚是丹桂枣泥的,、糖桂花的甜香隐隐透出清淡的米香扑鼻而来。


    谢氏遗憾,“此人不能来我们府当厨娘吗?”


    崔瑄一听母亲想岔了,忙道:“沈记店主并非生于市井。”


    随后隐去其中细节,将前因后果大体说了一遍,引得谢氏感慨:“竟有父母如斯!儿女如此,实在可怜可叹,倒是个坚韧的性子。”


    崔瑄忽的提及沈朝盈身世,便是存了让母亲对其印象更好些的心思,为了安母亲心,他还记着上回事。


    眼下目的达成,心里莫名有些欣慰,或许是因自己送的礼得到了对方的认可。


    他拈起一枚月饼,轻尝一口。


    这是五仁的,入口先是松软的表皮,入口即化,接触到馅,一股纯粹的坚果油香溢出唇边,每一口咀嚼细品都使这香味更加浓郁,回味悠长,唇齿留香。


    接着再拿起另一碟里丹桂馅的,深红色的枣泥馅间夹着零星数朵澄黄桂花,花瓣肉厚,气味清香。


    尚未入口便能闻见一股甜香,食之也不过分甜腻,枣泥本身的甜度经过反复捣练完全释放了出来,而糖渍桂花增添了甜味的层次,甘而不腻,与清淡的表皮风格一致,是恰到好处的清甜。


    若要沈朝盈来比喻,一个是越品越丰富的轻熟女子,一个是温婉可人的江南女子,有着不一样的风情,压根也选不出来哪个好。


    她觉得客人约莫也是这般认为的,否则为何两种口味的月饼卖得差不多好呢?


    八月十五当夜,沈朝盈自个儿摆了一碟月饼,配一壶沏得浓酽的茶,坐到后门门槛上赏月。


    抬眼望去,天星高悬,月亮高高挂在夜空当中,清辉明媚,比门口灯笼还亮,照得树影婆娑。


    刚蒸出来的月饼烫乎,咬开一口,糖桂花还流心呢,甜得她眼睛都眯了起来,有股子莫名的松弛感。


    这一副傻样,恰好就落入人眼中了。


    沈朝盈实在懒得动弹,眯眼冲崔瑄笑了笑,压根没有攀谈的意思。


    好在对方看起来也累惨了,略一颔首,就算打过了招呼。


    看着对方幽幽远去一袭绯色身影,沈朝盈自始自终屁股也没挪动一下,心生感慨,


    节假日,上陪皇帝下巡治安,最累的还是基层啊!


    第57章 枇杷秋梨膏


    八月中旬的天气是最舒适的。


    风吹衣袂生凉, 又不下雨了,天干气清,沈朝盈穿上了新做的夹衫, 有点子后世空调房里盖棉被的凉快感。


    她攒了几篓子拳头大小的梨,今天起来一看第三篓也满了,那上午便着手熬秋梨膏吧。


    秋梨膏不仅清甜好喝,还能止咳生津, 像这种秋冬换季的早晨调上一勺冲热水或热牛乳都很好, 一整天嗓子都是润润的,不易咳嗽。


    不过也不能天天喝, 毕竟性凉,要是易泄的人那更得少喝。


    既然要熬秋梨膏,那最好再来点儿枇杷一起, 这两味都是止咳之物,味道搭配着也和谐。


    枇杷的酸甜和梨的清甜彼此交融, 简直是天生一对。


    只不过眼下不是枇杷季节, 找起来属实有些费劲。


    沈朝盈先前两天就问遍了几个相熟的菜农跟果农,俱都表示寻不到, “往前一个月怕是还能给小娘子寻来,这时节,难喽!”


    最后还是那天卖山楂的老叟带了一小筐枇杷来,原本都要放弃了的沈朝盈惊喜不已, 忙问哪来的, 可还有?她再买点儿。


    老叟笑呵呵地解释,他家附近有户庄子, 他路过见庄子里种了不少枇杷树,便上前试着开口问了一嘴。


    也是他运道好, 一般农庄种菜种蔬都拉去卖了,这庄子上果蔬却都是送给主家吃的,主家吃不完便窖藏起来,又刚好还剩点儿枇杷。


    是真的一点儿,两三斤左右。


    又恰好昨日主家到庄子上散心来了,那主人很好说话,大手一挥,便赠予了他。


    面对这么一点可怜的枇杷,上头还带有朝起未消的露气,沈朝盈倍感来之不易,更应当好好珍惜。


    熬枇杷秋梨膏这东西属于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开始,就得有人一直守在锅边注意糊底。


    按今天的量来看少说都得两个时辰。


    好在也没有别的事,沈朝盈净了手便开工,先替枇杷剥皮挑籽,再拿去加些水,捣碎成浆。


    这时候先不过滤,直接下锅跟方才的枇杷籽同煮。


    再来削梨。


    去皮去核,只要梨肉捣碎,入锅跟枇杷一起煮,小火慢炖约两刻钟,之后关火晾凉。


    期间换了阿霁来守,她去前头招呼客人。


    眼下是辰时中,店里坐了五六桌客人,这时走进来有一位很生的面孔,左右张望了一番,径直朝沈朝盈走来。


    沈朝盈眯眼看身形,是个孔武有力的青壮小伙。


    鉴于本店因生面孔闹出来过不少糟心事,沈店主的警惕心一下便提了起来,不过,也不排除是中秋节的广告宣传起了效果。


    她换上客气微笑,“郎君吃什么?店里有糖水有糕点,卖得最好的……”


    “我,我找人。”那小伙倏忽红了脸,结巴道。


    年轻郎君瞧着一身腱子肉,竟是个外强中干的。


    沈朝盈心里长长哦了声,这小羞涩,莫非,谁的桃花?


    “郎君找谁?”她声音很舒缓,与平日说话倒豆子似的不大一样,是为了更好服务客人,特地放慢了语速,又放轻了语调。


    这是前世总部派来加盟店给她培训的那个小领导教的,据说这样说话,无论男女都会觉得如沐春风,“不过分讨好,也避免给客人造成什么误会。”


    这习惯也带了过来。


    宁小山这些年几乎没跟小娘子单独说过话,他一句话含在嘴边,忽然就结结巴巴不受控制了起来,不过好在对方没有像刚刚问路时那人一样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叫他安心不少。


    “我,我找三娘,林家三娘。”宁小山说话的时候,眼神向四处瞟,张望寻找着那记忆中的身影。


    沈朝盈想了好一会儿她店里可有这人?适逢阿霁脸上带笑,快步走出来,“小娘子,我照你说的盛出来放一边晾凉了。”


    沈朝盈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得对方激动起来,“三,三娘!”


    宁小山脸更红了,比他束发用的布条还红。


    对哈,她都快忘了阿霁本家姓林。


    阿霁愣在原地。


    本朝人贩子虽然钟爱拐卖十岁以下的孩童,但是像拐个姑娘回去当媳妇的情况也时有发生,虽然县衙就在旁边,沈朝盈还是觉得得保险再问一句。


    “阿霁,你认得他?”


    阿霁咬唇,点了点头,细声解释:“这是从前邻居家兄长。”


    那便没关系了。沈朝盈一抬眼,恰好就看见对方小伙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霁,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面皮涨红,阿霁亦是垂眸不语,脸颊泛红。


    啧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①”,这是有故事。


    人家两小无猜,沈朝盈再八卦也不能阻碍了人家发挥,贴心地给阿霁放了一日假,让他们好好叙旧。


    之后她便知情识趣地避开了,到后厨继续熬她的枇杷秋梨膏去。


    转过身时,还听见小伙子压低了声音的询问,语气难掩不解:“三娘,你……林家阿嫂说,你自己卖身……来当丫鬟了?”


    许久没关注这两人的消息,没想到还是这样的颠倒黑白,沈朝盈暗自摇头,一头钻进院子。


    阿霁已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听见阿嫂会这样说,并不惊讶,也没有拆穿的心思,便垂头“嗯”了一声。


    宁小山忍不住跨上前一步,宽阔的身形挡在了她跟前,近得有些逼人,“你家有难,你怎么,怎么不托人传信给我?何必卖身……”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他先前的激动已经引来店内客人侧首,现在还离得这样近!


    阿霁羞得满脸通红,连忙退开几步,低声提醒:“小山!”


    宁小山面上发窘,也知道是自己太唐突了,二人之间一时陷入安静。


    还是阿霁轻声道:“寻个位置坐着说吧。”


    “屁的自愿!”阿翘在后厨摔了巾子,噼里啪啦地骂了好一阵,“她们林家人,脸皮是跟着年岁一块长的?怎么旁人都不及那样厚,也好意思说!”


    沈朝盈咳嗽两声遮掩笑容,对于阿翘的战斗力,她表示认可。


    阿福在旁听着,没想到平日最沉静如水的阿霁有这样经历,又好似有点耳熟,忽然问:“可是那豆腐坊林家?”


    沈朝盈正一面将笊篱、纱布搭在罐子上,一面将晾好的枇杷梨汁筛进去,闻言有些惊讶:“你认识?”


    “不算认识,”阿福低头想了想,“是不是家里男人酒后与人斗殴,折了手又赔了银子,家底败了那个?”


    “连你也知道。”


    沈朝盈这下是真的惊讶,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林大郎手废了,脸也丢尽了。


    阿福:“他斗殴那酒楼是我前东家。”


    许是想起来自己被发买的原因,这话说出来脸上发热,阿福脸上罕见地露出些尴尬。


    沈朝盈没忍住“嗤”笑出来。


    便是方才还气鼓鼓阿翘也拿一双弯月牙似的眼睛明晃晃地盯着他,分明是嘲笑。


    这人心眼小,一点嘴上的仇事后都要报回来,沈朝盈怕他恼了,忙找补,“要不说呢,长安当真是小。”


    “除了小娘子,没人说这话。”阿翘却不惯着,摇着脑袋戳穿。


    阿福不为所动,没什么表情地将她滤出来的枇杷梨汁重新倒回锅里。


    沈朝盈有些尴尬,与他搭讪:“接着放糖,大火转小火熬。据说放老冰糖能甜而不齁,不过这东西直接含着怎样都齁,用水冲开又怎样都不齁,我觉着或许是那卖糖人哄我,毕竟老冰糖价贵。”


    阿福瞥她一眼:“老冰糖养阴生津,润肺止咳。”


    “啊……”沈朝盈卡了壳,没想出什么词,干脆闭上嘴。


    阿翘看不惯他“没大没小”,撇撇嘴,挨了过来,“咱们夜里摸进他卧房,将他打一顿,叫他不敢再与人结仇!”


    沈朝盈笑笑:“是不是最好还要套个麻袋,不叫他看清脸啊?”


    阿翘深以为然。


    沈朝盈一边搅和着锅,一边腾出手来给了她一记栗子,“赶紧前面看店去,一会儿你好阿霁被人抢走了!”


    阿翘捂着并不怎么痛的脑门忙不迭去了。


    两人嘴上说笑的说笑,骂林家的骂林家,实则都有些紧张。阿霁与这人莫不是两情相悦,那以后……要真如此,沈朝盈觉得自个肯定是不会拦着员工奔向幸福的。


    她甚至有种感觉,没准日后店里众人一个个都成家生子了,只剩下她这个单身狗,这如何叫她不忧伤。


    杵在灶头前守了一个时辰,才熬得了一锅浓浓的枇杷秋梨膏。


    琥珀色膏体,直接品是甜到有些发苦的味道,咳嗽的时候不吃药不喝急支糖浆,喝些秋梨膏枇杷膏也颇有成效。


    沈朝盈急不可耐就要尝尝忙碌了一上午的劳动成果。


    先留了一些出来,一人分一勺枇杷秋梨膏,用热水冲开,厨房内氤氲了浓郁的果味甜香。


    剩下用干净无水的坛子封好储存。


    阿福嘴上不说,还是很诚实地耸了耸鼻子。


    厨房外日头高悬天中,就算是天气转凉了,正午这一个时辰的阳光还是照得人睁不开眼,无关乎热,单纯的刺眼。


    沈朝盈看了看那刺目的日头,想到阿霁的性子应当不会主动“徇私”,便端着托盘出去了。


    原本她给那位小兄弟也留了一碗,却没想到自己给他们留了一天的时间,对方却已经走了。


    正午时候店里几乎没有客人,大伙都回家吃饭去了,眼下只有阿霁一个人收拾着食案。


    那张桌案已经被擦得反光,阿霁就跟没察觉似的,仍旧低头专心致志地擦这某个角落,神情难辨。


    沈朝盈看一眼阿翘。


    阿翘沉肩撇嘴,表示她什么也不知。


    沈朝盈双眉微蹙,面前浮现出阿霁水莹莹的眼和小伙子绯红的脸颊,心里怀疑,莫非,这是个渣竹马?


    第58章 发酵老酸奶


    夜阑人静, 唯有秋虫唧唧,厨间跟店里都差不多收拾好了,阿霁魂不守舍地闩好门转身, 抬眼撞见一道长发幽幽的素色身影。


    洗漱盆脱手掉地上,发出巨大“哐当”声响,惊醒隔壁涂娘子家养的大黄狗,冲这边连吠不停。


    阿霁心跳漏了半拍, 猛地一震, 也因此回了魂,待看清那人脸, 顿时哭笑不得:“小娘子!你……你走路怎么没声的呀!”


    沈朝盈摸一下刚洗过的头发,一脸茫然,她知道这身装扮可能会让人误会, 但——


    有这么吓人么?


    “阿沈?阿沈?”涂娘子的声音自院墙那边传来。


    “哎,是我!”沈朝盈不忙着与阿霁理论, 扬声回应涂娘子先, “没事,小孩毛手毛脚。”


    阿霁捡起盆, 转身去洗漱。


    涂娘子“噢”了声,许是困得迷迷糊糊被她二人吵醒的。沈朝盈一面过意不去,一面转身回屋——哎?这门怎么还虚掩着呢?


    沈朝盈重新闩好门,想到阿霁一整天下来的异常, 再度皱皱眉。


    她在阿霁屋前的台阶上坐着, 托着下巴等她。为了避免小姑娘再被自己这副模样给吓到,沈朝盈还贴心地点了盏灯, 也是做好了畅谈的准备。


    秋冬是不必每天都洗澡的,阿霁简单洗漱收拾过, 很快便端着木盆澡豆布巾出来,看见坐在门口一脸安详的沈朝盈时愣了一下。


    大晚上的,小娘子找她做什么?


    阿霁只愣了一下,便加快步子走近,“小娘子找我怎么不进去坐着?”


    沈朝盈拍拍地板,示意她也坐着,“这儿能赏月,还能吹风,多雅兴,屋内多闷!”


    左右地上被她丢了两块蒲团子,坐不脏刚换寝衣,阿霁便依着她坐下,心里已经隐隐猜到她要问什么了。


    果然,听得沈朝盈漫无边际扯了几句胡话,再开口便是问:“今日那小郎君与你有旧?”


    阿霁下意识辩驳:“不……”


    “若没有,你脸红什么?”


    阿霁下意识摸脸。


    沈朝盈微笑着看她,阿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落入小娘子话中圈套。


    阿霁讷讷的:“小孩不晓事罢了,总归我这辈子就只跟着小娘子。”


    “一辈子太长远,说这些,”


    听到这种孩子气理想主义的话,沈朝盈难免有些感动,但还是……罢了,孩子还小,没必要打击她们。


    沈朝盈虽然十七八岁的身子,到底上辈子活了二十六年,曾经也和别人许过要一辈子做好朋友的约定,也有追求者表白说一生一世会待她好,然而这些人多半过完人生那个阶段以后就在她生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所以她本想说“过好当下吧,别想着一辈子那么长,谁也说不定哪天就走散了”,又怕太感伤,阿霁不似阿翘没心肺,又不比阿福老成无须人教,心思敏感,她说话前都得多考虑考虑。


    转念又一想,到底前世已经被快节奏吞噬了,万一眼下确实是“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人”呢?


    沈朝盈的话在舌尖拐了个弯,笑笑:“那小郎君是惹你生气了?”


    阿霁摇头,“没有。”


    她自卖身起,虽然感念沈朝盈对她们的好,与她们同吃同住,但心里还是将沈朝盈看作“主”的,对主不可有欺瞒,阿霁娓娓道起旧事。


    “我们两家相邻,他是副热心肠,看我们姊妹常常要做许多活计,便时不时来帮衬……”


    总的来说,便是青梅竹马暗生情愫,意外搬家距离产生隔阂渐失联系,很经典的青春文学套路。


    从今日片刻相处与阿霁的叙述中,沈朝盈觉得这小伙子还是不错的,也看出阿霁还有情,是以鼓励她大胆追求真爱。


    阿霁却沉默了。


    秋风阵起,引得火光摇晃。


    地上烛影明灭,阿霁的心事也跟着这光影起起落落。


    她想起来自己得知林家阿嫂要卖自己时曾托人给他们家带话,几天过去杳无音信……她今日便让他走了。


    心里想的是,他若真想帮她,那时怎么不来?


    阿霁再看眼小娘子。小娘子静坐在灯下,暖融灯光勾勒出清艳轮廓。


    阿霁一直有些艳羡阿翘,最早与小娘子在一处,也感慨过自己要是有阿福那样的手艺就好了,能得小娘子看重,她总是有些嘴笨,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像这会。


    小娘子也才比自己大两岁呢。


    阿霁心想,她是真心想亲近小娘子,要是哪天能像阿翘一样与小娘子亲昵,她会高兴得睡不着觉。


    阿霁毫不夸张地想,那时小娘子便如神仙下凡一样,救自己于水火。自己发过誓的,要一辈子当牛做马还恩。


    何况一个是自幼情分,一个曾经有过不愉的买卖关系,如此不同的对待,她还有什么好选的?


    无论对方有什么原因,她现在也过得很好,不需要任何帮助了。


    阿霁微微坚定心神,重复了遍,“我就跟着小娘子。”


    沈朝盈点点头,依旧维持着成熟稳重大方知性的形象。其实要是有尾巴这会已经翘起来了。


    能被对方坚定不移地选择,她是很感动的,那是心里的小虚荣被满足的感觉。


    本也只是担心阿霁有事憋在心里瞎想,眼下既然没有,便放心了。


    两人聊了有小半个时辰,不知是谁的肚子适时响起一阵咕咕。


    对视一眼,阿霁神色微窘,“早该睡了的……”


    又不是吃不起饭,叫人饿肚子睡觉哪成啊?沈朝盈咳一声,“坐这吃一肚子风,我也饿了,去厨间寻些吃食?”


    既是小娘子要吃,阿霁便也点点头,二人在她屋里各寻了一件外衣披上,端着灯盏摸进了厨房。


    烛光争先恐后地涌入,照亮了暗室一隅,再加上从窗外照进来的清白月光,勉强能看清室内全景。


    两人寻遍了厨房,除了今天熬好的秋梨膏,实在什么也没有,只角落里有一碗用碟子倒扣盖得严严实实的发酵中酸酪,是沈朝盈尝试复刻上辈子吃的那种老酸奶,此前失败了好几次。


    算算时辰,大概也够了,不知道这次成功没。


    沈朝盈便将那浅口碟翻开,闻着倒没有奇怪的味道,她再将碗移到灯下一看,本来因失败多次没报什么希望,却猝不及防看清碗中凝白如羊脂,嫩滑如豆腐般质地,这是……


    “成了!”沈朝盈轻呼出声。


    阿霁见过那些失败后只能被倒掉的牛乳,有些发出腐败难闻的气味,有些颜色变绿或变灰,总之是很败人食欲的,再看到眼前散发着淡淡酸香的酸奶,凝酪质地,在灯下泛着明亮温润的莹白光泽,阿霁觉得和豕肥炼出的油冷凝之后像极。


    想着猪油拌热稻饭的香味,阿霁的肚子不争气地再次响起。


    她双颊红了个彻底,沈朝盈莞尔:“尝尝吧。”


    “就,这样直接吃?”阿霁有些狐疑,不用煮,不用蒸,不用炖?


    沈朝盈却是会错了意,以为对方是嫌太单调,她用手指点了点,“对,等会儿。”


    阿霁点头,就说嘛。


    这样子虽好看,但制作过程很叫她怀疑可食用性。


    沈朝盈翻腾半天没找到什么水果一类的,还是拿着秋梨膏来了,她记得秋梨膏也能配酸奶,味道不错。


    舀了一半酸奶出来,再浇上一勺秋梨膏,递给阿霁一碗,“用勺子擓着吃。”


    阿霁有些难言地看了她一眼,这跟刚才有什么分别!


    沈朝盈已不管她,自己捧着另一碗,轻尝一口。


    见她毫无顾忌地吞咽,阿霁索性也放开了,管他,小娘子每次那些稀奇古怪的点子,哪次做成了不是个个嚷着要再来一碗?就像那石莲豆腐冻,以前谁吃过?


    有些视死如归地抿了一口,阿霁蓦地瞪大眼。


    嫩,滑。这两个字最先从脑海里蹦出来。


    光看形态和冰酥酪有些像,不过冰酥酪掺了甜酒,且是蒸熟后食,这酸奶却只用到了牛乳,小娘子说是什么“酵母发酵”成的。


    冰酥酪嫩软,舌尖一碰就自个化开了,酸奶却自有一股绵密的引力,粘稠挂糊,浓郁厚重。那股淡淡的酸香到了嘴里,没了牛乳的膻味和甜腻,只剩下牛乳发酵后的醇香,微酸,配合着秋梨膏的甘甜,又恰好柔和了口感。


    沈朝盈觉着自己这酸奶发酵得可太成功了,只是怎么越吃,反倒开了胃似的。


    一旁的阿霁在吃干净最后一勺酸奶后意犹未尽,也深有同感。


    沈朝盈默默放下碗勺,她真是饿昏了头,吃酸奶充饥!


    罢了,事已至此,生炉子煮碗索饼吃吧。


    清汤寡水煮熟面条,碗底擓一勺猪油,另起锅熬些葱油出来,撒把金钩海米,一把嫩绿葱末,一勺沸水,再夹入面条。调味只用盐跟清酱汁。


    面条根根分明,清爽不黏,淡酱色面汤依旧清澈,汤面浮着片片油花和翠绿葱末,四散着细碎海米,浓香扑鼻。


    方才还有闲情品鉴酸奶与冰酥酪区别的阿霁脑海中只剩下两个字——舒坦。


    是何等的舒坦?一口面汤的慰藉。


    一股暖流顺着喉管淌进空荡荡的胃部, 人在饿极了的时候能喝点热乎的东西,会近乎感动得想哭,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喟叹。


    何以解忧,唯有夜宵。


    一顿合格的夜宵,并不需要太丰盛的美味,只要是直击灵魂的温暖足矣。


    ——何况这碗面条是沈朝盈唯一拿手的餐食,是阿福、阿翘、阿霁三人皆认证过的手艺。


    面条韧糯,海米鲜美,葱油香郁,格外的好吃。


    阿霁都要以为是自己看漏了,难道后面又加了什么珍贵食材?可再怎么扒拉碗底,里面也不过白白的面条,几点葱花罢了。


    无他,熟能生巧耳。毕竟加班加点回家以后不想点预制外卖,不想煮速食,那就只能下点挂面了。


    沈朝盈吃着面,心道当初就是不卖糖水,摆摊买阳春面,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饱腹感驱散了那点子缥缈的惆怅,与敬慕的小娘子谈心后,阿霁睡了个好觉。


    只是第二天,看着又出现在店门口的宁小山,阿霁犯了愁。


    这人怎么这么难打发呢?


    第59章 紫米澄沙卷


    沈朝盈也注意到门口。


    宁小山只是挠头憨笑, 将一布包塞进阿霁手里之后,怕她拒绝似的,撂下一句“有事寻我”, 便急匆匆地走了。


    “哎——”待反应过来追出门外,对方已经走远了。


    阿霁咬下唇,掀开那布包,又愣了愣。


    那是两支盛放的芙蓉, 被小心翼翼地拢在怀里一路护来。


    沈朝盈挑眉, 阿霁有些尴尬地不知往哪放。


    沈朝盈笑道:“挺好看,放那瓶里吧, 装点装点。”


    “哎。”


    靠近店门口那一向朴素到略显笨拙的红陶双耳罐中今日忽然插了两朵娇花,凡进店光顾的客人都忍不住稀罕一番:“嗬,挺好看, 挺好看。”


    说得阿霁脸上更热。


    还有人奇怪来着:“咦你这小娘子脸怎么红成这般,天儿挺凉快啊。”


    眼看再说下去阿霁就该找个地缝了, 沈朝盈轻咳一声, 笑着推了阿霁一下,“刚从厨间出来, 许是灶火熏的。”


    合情合理,那人点头,阿霁顺势道:“我再去厨间看看。”


    “去吧。”


    掀开蒸笼,今早蒸上的紫米已经软黏了。


    紫米煮熟后又香又糯, 在没有血糯米的眼下可以暂且替代使用。


    提前一晚上泡好, 掺些江米,蒸之前加比平日蒸饭多一倍水, 反复蒸两道,原本粒粒分明的米饭变得黏糊, 连搅动都费劲。


    趁热乎加些酥油糖粒拌匀了,过程比较费手,但有一股米香混合着浓郁奶香萦绕在鼻尖,也不显枯燥。


    拌好后,阿霁忙将沈朝盈喊进来:“小娘子,这会子做什么?”


    这是做来自家试吃的,沈朝盈也不讲究,拿勺擓了些放嘴里尝过味儿:“嗯!这酥油比例放得不错。”


    得了小娘子夸,阿霁眉眼弯弯。


    都是些简单步骤,沈朝盈指挥着她:“把芋泥拿来,还有我们昨日没吃那碗酸奶。”


    酸奶已经用干净细纱布吊了一夜,滤出了大部分乳清,变成有些干巴但还不至于噎口的状态。


    东西都齐备后,依旧是取干净纱布来垫着,底下垫上自己拿竹子削薄打磨成光滑细简的寿司帘,随后垫一层只蒸了一遍的干爽紫米,一层拌了酥油的黏糯紫米,一层芋泥,一层酸奶,卷起来,展开就成了紫米乳酪芋泥卷。


    切开小段,深浅紫色渐变到最里面的白色酸奶,颜色过渡好看得很。


    方才前面有人喊店家,阿霁已经出去照看了,沈朝盈先递给手边阿福与阿翘试试味道。


    “好吃着呢,这是什么米?有股子乳香,里头这白芯子不甜,恰好解了腻。”


    阿翘已经由什么都“好吃好吃”囫囵吞枣的小丫头成长为一个可捧场,可点评,可上手的合格帮厨了。


    阿福则没那么多话,给出建议直击灵魂:“紫米两层太多,减少加赤豆沙试试。”


    沈朝盈眼睛一亮,伸手在空中虚点几下,好主意!


    她顾不得吃,酸奶没有了,便用剩下的紫米、芋泥跟豆沙卷了一碟试试。


    对比下来,酸奶微酸风味解腻,然唇齿越逼近,越有种阻涩之感,这是酸奶过滤后,口感过于厚重缘故;豆沙细腻腴美,一甜到底,紫米再加酥油未免腻反。


    中和了一下,保留内里豆沙馅,外层紫米只蒸一遍,将芋泥与酥油拌匀,这般吃起来,外层软糯适口仍保留粒粒分明口感,内里软烫有流心之感,偶尔吃到几颗粉烂豆子,简直是最佳搭配状态!


    沈朝盈满意了。


    剩下紫米再拿来做芋泥盒子挖着吃,又或是与麻薯一起加奶茶里嘬,到底解了馋。


    这是昨晚本来谈完心都回去准备睡下了,忽然想起奶茶里血糯米滋味,没想到复刻出来竟然有七成相似。


    沈朝盈端了一份走,“剩下的你们分,我给阿霁尝尝。”


    紫米芋泥豆沙卷一推出,便受到了客人们的热烈欢迎。最为人称道的是它表里不一的细密绵软,以及层层叠叠的复杂心思。


    同紫米卷一般复杂的,还有阿霁的少女心事。


    每日雷打不动的鲜花,有时是芙蓉,有时是金桂,有时是蜀葵,或是旁的不知名野花,与沈记后院栽的有些相似,不知所谓地顶着硕大的脑袋迎风摆摆,俨然不知自己落在被赠予者眼中是多棘手的麻烦。


    沈朝盈看不下去,将瓶里迎风招摇的桂花一把薅过,惹得阿霁愣愣看她。


    “既骂不走,咱们便吃了它!”沈朝盈恶狠狠地。


    “吃,吃了他?”


    阿霁有些尴尬,小娘子近来颇爱说些没边际的话,先前叫她把持住别毁节操就罢了,还有与阿翘私下说什么“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之类她半懂不懂的话,眼下越发羞人!


    沈朝盈被她的尴尬给弄沉默了。


    “阿霁啊,”看看花,再看看瞠目结舌的阿霁,沈朝盈有些一言难尽,“我说吃了是吃这花。”


    阿霁面红耳赤。


    沈朝盈拍拍她肩,忽然觉得阿霁这样子羞涩小媳妇调戏起来也很不错。


    阿翘不懂事,讲个笑话总要掰开了揉碎了解释,阿福那到底男女有别,还有……此前反遭被调戏沈朝盈心有余悸,还是阿霁好啊。


    沈朝盈笑眯眯:“走罢。”


    “走哪儿?”


    “想想怎么吃了这花去!”


    不几日,那罪魁祸首竟然搬回了附近,就在这条街对面的铁匠铺寻了个活计,整日听着街道对方传来一阵叮叮哐哐,扰得人更加心神不宁。


    不上工时,铁匠铺的几个伙计簇拥着新弟兄嘻嘻哈哈凑过来,“小娘子,要一壶冰得透透的牛乳茶!再来三碟紫米澄沙卷,两碟桂花糕!”


    那点单的年轻人精瘦精瘦的,瞧着便有些尖嘴猴腮,一脸精明相。此刻揽着宁小山的肩:“宁大没来过这,你不知道,这里的牛乳茶跟桂花糕极好!”


    八月底的天,讲究养生些的客人只连常温茶水都少饮,更莫提要冰的。不过几人刚赤膊着上身打完铁,出了一身热汗,眼下想喝些畅快解渴的也正常。


    沈朝盈笑着建议:“此时饮冰怕是太寒凉,几位郎君莫如换成冬瓜茶,一样的解渴,又不伤身。况且热饮子要冰镇,也怕是没这么快上来。”


    精明伙计便冲宁小山挤眉弄眼:“今日宁大做东,宁大说呢?”


    “便,便按小娘子说的上吧。”


    宁小山眼神早飘向一边了,然而阿霁看见他,第一时间便掀了帘子往后厨去。


    没瞧见人影,宁小山有些魂不守舍,连面前一碟澄沙卷被那猴腮跟另一伙计分吃去了大半都没注意。


    这位占便宜太过顺手,沈朝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眨眼间,大半壶冬瓜茶也没了,几人尚未喝够,便起哄着要宁小山再加一份。


    沈朝盈给他们续茶时,阿霁总算舍得从厨间出来,给另一桌客人添杯勺,宁小山忍不住微微前倾身子,怕旁人看出异样给阿霁造成什么困扰,又老实坐了回去。看得沈朝盈暗暗蹙眉又放松,行吧,还不算太莽撞。


    那一瞬的动作和失神却没逃过坐他身边的那个精明伙计的眼睛,自打沈朝盈朝他们走过来时,他便时刻关注着这边,准备第一个将茶壶抢到手。


    他了然地笑了笑,向宁小山挤挤眼:“宁大怎么总对着店主娘子出神?说来小娘子的确漂亮,莫不是……”


    这微妙停顿十分引人遐想。


    况且他并未收敛声音,店里不少人都听见这话,亦包括一脚踏过门槛的崔瑄。


    自然也被阿霁听见。


    宁小山原本这几日他已不再那么容易害羞,却被这人激得登时红了脸:“你,你莫要胡言!”


    众人都扭头看过来,不少郎君都露出了然神色,都是男人嘛,懂,懂!


    崔瑄眼神扫过店内,落在那张英气板正略带憨厚的脸上,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他则紧张得飞快看了眼阿霁。


    阿霁脚下顿了顿,便掀了帘子快步迎上去:“崔郎君今日也来了。”


    她在这这么久,自然认识这位熟客。


    而一直留意她的宁小山却注意到她对着为不同于旁人的称呼,带上了姓氏,似乎是很熟稔,是熟客吗?待看见对方英俊逼人的面容和感受到对方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之时,一瞬便慌了神,莫非……?


    崔瑄颔首,寻了个位置坐下,离他们桌不远,沈朝盈立马就挪步过去了,先打声招呼:“郎君今日尚早啊,店里东西都齐全,看看菜单?”


    这个还真不怪沈朝盈狗腿子,比起一桌子汗馊气重的铁匠,任谁都更愿意去服务姿容气质皆出众,还香飘飘的的小崔大人吧!


    入眼是店主小娘子笑眯眯的脸,崔瑄觉得似乎也没那么烦了,果然,理案子时还是得来些甜食才能捋顺心情。再沉稳的人遇上猪队友也会暴走。


    沈朝盈不在其位,则没这些烦恼,目光不掩欣赏地打量着崔瑄——身上的常服袍子。


    是不算清淡也不算浓重的孔雀蓝,衬得人气质极清净,正合他这个年龄,又不掩威仪。


    沈朝盈看得暗暗赞叹,蓝色果然衬人肤白,赶明儿她也扯一块蓝色缎子做衣裳去,虽说比不得人家身上这件细腻光滑的好料子,但也就追求个平替不是?


    没想到前世没入带货主播的坑,这辈子却不由自主跟着衣架子走,呵呵。


    沈朝盈一笑,移开眼神,堪称温婉地朝还在纠结不定的崔瑄建议道:“我们新上的紫米澄沙卷,客人们评价很不错,旁的客人多配热奶茶,我倒是觉着与桂花乌龙同饮也清爽。”


    崔瑄合起菜单,“好。”


    ——好什么?


    沈朝盈琢磨着,还是给他上了紫米卷跟桂花乌龙。


    紫米卷甜软,桂花乌龙清甜,馥郁花香配着浓厚乳香,适时有茶压着,不过腻。


    崔瑄是忙里偷闲,这会子又要出公差去,付过银钱,留下一句,“茶饮、点心甚好,很香甜”便要走,阿青已驾来马车在外等他。


    这是要连夜查案的架势,想到崔瑄总被樊录事吐槽忙起来不分昼夜,沈朝盈想起今天中午吃的紫糯米饭团,便让他稍候,转身去了后面厨房,很快又出来。


    沈朝盈笑道:“吃着玩的小点心,小崔大人且尝尝鲜。里面是酱菜、撒子、炙肉,出公差辛苦,若是来不及吃暮食,这个也能垫垫肚子。”


    小娘子递过来三四个油纸单独包好的团团物,握在掌心还温热着,与那紫米卷同色,说这叫饭团。


    崔瑄扫过另一边结账那几人,并未得沈朝盈这般好意“照拂”,甚至连个眼神都欠奉,不觉声音更加温和:“多谢小娘子。”


    第60章 柿饼的吃法


    霜序已至, 已到了暮秋近冬时节。秋风起,草木凌霜,梧叶萧萧。


    美则美矣, 如果不是一日要扫三回门前落叶的话,沈朝盈是很愿意赋诗一首盛赞这美景的。


    旁人在感怀秋日寂寥的时候,她正指挥着阿福将鲜果菜蔬都腾个地儿,搬进刚刚捣鼓收拾出来的地窖去。


    “梨跟萝卜记得要放在一处, 这样不易坏。”


    虽然在市井中混了小一年依旧没什么生活经验, 但这并不妨碍沈朝盈指点江山,毕竟她还有涂娘子这个知心大姊, 什么生活技巧不是手到擒来?


    她却低估了阿福,人家不必她指挥,对哪些菜蔬混放能延长保鲜清清楚楚, 早便码放得整齐,东一堆西一窝地放着, 往里头丢时效率高多了。


    沈朝盈一面汗颜, 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学,嚯, 原来梨不能与柿子果放一处啊。


    时下注重冬储蔬菜,几乎家家户户都挖地窖,她们院子里也有,是最基础的荫坑, 约莫四五尺深, 层层用土覆盖,秋贮冬食, 需时再挖取。


    麻烦是麻烦了些,那些窖藏起来的菜蔬味道很也不赖, 跟夏天直接从地里拔出来也没太大分别。


    有些大户人家还会将地窖修成地上屋舍模样,铺青砖,甚至还有在地室种菜的,以确保冬日也能吃上新鲜菜蔬。那更奢侈,要耗费许多人力物力。


    无论是经济还是时间上沈朝盈都自觉没有这个条件,踏踏实实做个市井小民便挺好的,没看罗娘子那样的大户冬日也与我一样吃萝卜菘菜吗?


    午后的阳光近乎明媚,却没什么热意,天那样高,清亮如洗练,飘着几绺烟似的云影。


    沈朝盈见他没什么要帮忙的,便去照看粮架上晒的那些柿饼。


    农村有句谚语,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


    柿子在长安向来不算稀奇东西,特别是城郊村落间,几乎五步一柿树,连绵数里不绝。


    入了秋,眼见着柿叶枯黄凋零,柿果从掌心大一小枚跟吹气似的鼓起来,一场秋夜风雨后,叶子全都掉光了,只剩红灯笼似的柿子果圆囊囊沉甸甸地挂在枝头。


    她们另一边邻居家就有一棵遮天盖地的柿树,硕果累累,沈朝盈每日推门出来就能看见,馋得嘴里直流甜水,古有望梅止渴,今有她“望柿解馋”。


    她找到邻居寒暄,“叫鸟雀全叼了多可惜!”又道,“年长者不好多吃柿子,对胃部不好。”


    这户人家是一对老夫妻,听她这么说,便以十五文一斤的价格叫她收了很多回来。柿子挂得高,要用长竹竿绑根细铁棍拧下来,最顶上的就不摘了,留给麻雀,据说这样来年能结更多柿果。


    沈朝盈如愿以偿,露出极憨厚诚恳一笑:“待晒了柿干,再送一篓来给阿翁阿婆也尝尝。”


    老夫妻谢过她,还热情邀请她留下吃饭,沈朝盈只说家里做好了就等她回去,礼貌周全地客气“改日再来打扰”,临走还与老夫妻的儿媳妇打了个照面。


    对方眯眼一扫,沈朝盈有种自己穿着衣裳却被人看光之感,她笑着点头:“杜娘子。”


    对方收回目光,回以一笑:“沈娘子来了。”


    正要走呢,没成想还是碰见你了,沈朝盈腹诽着,寒暄两句便借口离去。


    回了自家院子还能听见对方压低了声音在问,“那柿果是怎么回事……付过钱了?付了多少?”


    这便是沈朝盈常与涂娘子家打交道却甚少与他们家来往的原因了。


    分明自个是敞敞亮亮地银货两讫,还要被防贼似的怀疑,任谁心里都不大舒服吧。


    沈朝盈呼出一口气,麻溜将柿子一个个剥了皮烫过滚水,穿绳晾晒,待十日后再码上柿子皮,再晒十日成柿饼,挂了白霜,就能收起来了两,等冬天时烤着吃。


    眼下摸上去手感差不多了,差不多今天可以将这些柿子捏扁成饼,再码上柿子皮继续晾几日大概就成了。


    这是后世常见的硬柿子吃法,家里也有她去外头买回来的小而圆的软柿子,无核,面为朱红色,细润光滑,皮薄如蝉翼,浆汁丰甜似蜂蜜,叫火晶柿。


    火晶柿却晒不成柿饼,且拿来晒柿饼也是浪费了它的口感,适合直接吃。


    要么戳根管子对着吸,丝丝果肉滑入口中,没籽没核,顺着喉咙一路流下去,不酸不涩,冰凉甜蜜,甜得很“正”。


    后世水果众多,柿子夹在其中并不怎么出彩。无论是国外进口的,还是反季节水果,琳琅满目得让人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也不易记清作物时令。


    眼下到了必须顺应四时因季而食的地界,虽不方便,却也有种别样的浪漫。


    原身便有一段很愉快的关于柿子的回忆。


    柿树长寿多子,是很好的象征,祖父的院子里便有一颗大柿树,是老人家少年时亲手栽下的,陪伴他历冬经夏,走过许多个年头。


    本家的规矩有时候也不那么多,至少在祖父院子里能纵情玩乐,或许也是因为那会子才四五岁的缘故,待大一些又不一样了。


    沈朝盈记得那位老人家最喜欢在冬日吃过午食后吃一个柿子,最好是将胡床搬到院子里去,在那棵柿树下,双腿盘坐,吃得认真,最后只剩下一个柿蒂。


    如果是原身在,老人家便会变戏法似从袖中再掏出一枚柿子递给她,她在胡床另一边盘腿坐下,一老一小吃得津津有味。


    如果原身的兄长也在,老人家便会支使他们去央祖母,取来那根拧柿子的竹竿,替他们多拧一些下来。


    这都是因为上了年纪的人不好吃太多柿子,老人家贪嘴使然。


    难得忆起些温馨,沈朝盈手下动作也更加轻快。


    她正将火晶柿的果肉剥出来,捣烂了揉面用来煎柿子饼。


    传统做法要用青红丝、核桃仁、黄桂卤子、玫瑰卤子等调馅,沈朝盈手边没这么多东西,便试了试百搭的豆沙,外皮两面沾芝麻,下油锅煎至金黄,外酥里软,白芝麻香甜,要在饼还微微烫嘴,馅料有些流心时候吃是最香的。


    这之后她又试过了内夹芋泥、红糖、芝麻等馅料,也一样好吃。


    赤豆沙这东西,无论是裹在紫米里还是做饼馅儿都百搭,客人们深喜之。不过再好吃也都是“老夫老妻”了,客人们吃了不知多少,并不觉得稀奇,倒不如柿饼来得受欢迎。


    时节特殊,未免有不清楚忌口的客人,沈朝盈每次都要提醒一句:“柿忌同蟹食,客人莫要吃岔了。”


    也有贪嘴的客人,吃了一整个犹觉不够,嚷着再来。


    这时候沈朝盈只笑道:“柿饼虽好,吃多不易消化,客人吃着好,下次再来便是。”


    客人被驳了一下,却不生气,小娘子态度温良,言辞恳切,分明是为自个好,反而很受用。


    晒好的柿饼外裹了一圈析出来的糖霜,白白簌簌,不易掉,就跟地理的菘菜萝卜被霜打了一样,吃起来特别甜。


    不仅甜,还黏牙,又甜又糯,一不留神就粘在上牙膛,非得舌头用劲顶下去才行。


    若是烤过,则外皮有一层脆皮,里面香甜软糯,这一批柿肉晒得刚刚好,还有些流心,是阿翘的最爱。


    店里卖烤柿饼、蒸柿饼,还有拿柿饼做的柿子酥,又是蒸又是烤又是炸的,崔瑄每日路过,不必进去都能闻见一股浓浓的柿子甜香味。


    似是为了应景,门口的灯笼也换成了橘红色,红底黑字地写了个“沈”,还描了金漆边。


    一进门,原来连店里的挂画也换了,原先荷塘的位置被一棵硕果盈枝的柿子树占据,又有红豆一枝出墙来,左下题小字“愿君多采撷,此物最香甜”。


    香甜、相思,只换了一个字音就变得促狭有趣了起来,崔瑄似能从中看见画卷主人想出这题字时得意神情。


    字虽中规中矩,但画儿画得好叫人注意不到那点缺憾,只是怎么有些调皮?


    在沈朝盈主动过来招呼他的时候,崔瑄注意到她耳边一对坠子随着动作轻轻摇晃,亦是一对柿子样式,就连身上衣裳的颜色……这是有多喜欢柿子?


    崔瑄不由得莞尔,“店里这些挂画……”


    沈朝盈有些惊讶,不会吧,眼光这么毒辣的吗?这都能发现?


    “这是跟着时令菜单来的?”


    原来是问这个,沈朝盈笑眯眯地解释:“应景儿嘛!”


    赤豆沙、柿饼眼下绝对是店里最得意招牌,给他们一点偏爱又何妨!


    崔瑄带着微笑:“那某便也应应景。”


    沈朝盈得嘞,收了菜单子,给他上了一壶热热的花茶跟一枚烤柿饼,又配了柿子含量较少的柿子酥。


    上完菜后,她忽然起了坏心眼,想看看雍容闲雅的小崔大人捧着一枚圆溜的柿饼吃是什么样场景,便借着招呼另一桌客人时,不时扭过头来偷觑。


    然而这人怕不是头顶也长了眼睛,自己偷看不过三秒,便抬起头来撞了个正着。


    沈朝盈赶忙低头,动作幅度大了些,惹得耳边坠子晃晃荡荡,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好么。


    到底官场摸爬滚打过的人,崔瑄哪里会看不出她念头,低笑一声,呵……目光落到那对摇晃不止的耳坠子上,再往上,瞥见一抹白皙,这回换他被烫似的移开眼。


    低头啜饮花茶,带着菊花清香的茶雾氤氲了眼前,那圆润可爱的耳垂忽然唤醒他记忆,与梦中新娘却扇后的画面重叠。


    因着那无厘头的梦,崔瑄脸上到底带了些不自然,看一眼沈朝盈的背影,咬下半口烤柿饼。


    软绵甘美,果然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