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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阿福的能力


    看眼前小娘子虽穿着普通布衣, 却带着两个婢子,通身自有一股气势,奴商不敢漫天要价。


    况且这个阿福过去也被几个买主看上过, 却都被他这副过于宏伟的大块头和沉默冷脸给唬住了,最后还是没选,换了清秀些的小厮。


    奴商也没了要高价的心情,只想着早些脱手, 省得他一人能顶三人的饭量, 再这么吃下去,非得亏本。


    身兼两门技能, 讨价还价之后,只花了不到四两银子就将人领走了。当然,其中擅长打架这一条是沈朝盈自己添上去的。


    顺路买了一堆铺盖、衣裳洗漱用品回去, 沈朝盈给他讲了讲自家的营生。


    阿福听着,只偶尔从鼻子里“嗯”出一声, 只是在听见自己竟然还有丰厚的月钱时惊讶抬头, 看了她一眼。


    别说是阿霁了,连阿翘都有些怵他, 更多的则是看不惯。


    “小娘子给他花好些钱,尽是热脸贴冷屁股!”阿翘凑过来咬耳朵,“该让他自个拿月钱买去!”


    沈朝盈失笑:“那头个月他就穿这一身衣裳?店里都给腌入味了。”


    阿翘悻悻。


    不过好在对方冷是冷了些,却很听话。


    一到家, 沈朝盈将人安排在隔壁小院子里住下, 便是她们之前住的那边,东厢房宽敞, 阿福睡了也不挤。


    现两家院子的隔墙上开了个门洞供人通过,其实相当于是一个院子, 来去都比较方便。


    对方主动揽了收拾的活,铺好席子被褥,就开始打扫院子。


    相处几天之后,沈朝盈更是惊喜。阿福不仅手里有力气,眼里还有活。


    阿福一来,所有杂活都不必她们费心了。


    两间小院外带前头店铺虽不大,但她们中任何一个打扫起来也得花上两刻钟,阿福手长,刷刷两三下,半个院子的灰尘全进了簸箕。


    再说厨艺,阿福土生土长大梁人,会做不少本土饮品,譬如五色饮、四时饮、枸杞饮,各种浆,桂花浆、蜜浆、果浆。


    浆是一种非酒非醋,口感酸甜似酒的饮品,在茶饮还没繁盛的当下很是流行。


    最出名的当仁不让是果浆酒,名为酒而非酒,以三果诃梨勒、毗梨勒、庵摩勒配制而成,被士大夫所喜,每逢十斋日,都会以以三勒浆代酒宴饮,圣人也曾赐下三勒浆给太学诸生饮用。


    据说味道温馨,甘滑,有蒲桃佳酿之味。


    沈朝盈喝着阿福酿的三勒浆,这种颇受上层社会人士喜爱的饮子还是挺好喝的,味道酸酸甜甜,颜色也好看。


    以阿福的技艺,单独挑起大梁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阿福却不肯:“我不会说话。”


    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问题。


    在待人接物方面……


    沈朝盈看眼单手拎住来找茬那人的后脖颈一把丢出店外的阿福,沉默了会儿。


    罢了。


    这样的人才,就留在后厨吧。


    沈朝盈歇了心思,沈记的菜单上又添了几样饮子。


    除了“玄饮”酸梅汤以外,现又有扶芳叶熬的青饮,楦禊根赤饮,江桂黄饮、酪浆白饮。


    摊子撤了,却没减少爱喝养生饮子的客人们的热情,沈记的生意反而更好了。


    这不,好到有人故意来找茬,说她们家吃食以次充好卖高价。


    先不说价钱问题了,沈朝盈耐心赔笑问他哪来的“以次充好”结论。


    “这人参饮里根本没有人参,全是酢浆草根!”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


    那人又继续道:“某在杨记喝过的根本不是这味道!”


    沈朝盈和阿福试验几次才改进出来的人参饮,减轻了那股苦涩药味,本来是好事,却被人揪住这点质疑。


    方子不一样,味道当然不一样。这个道理若放在平时,大家或许都懂,但是怀疑一旦产生,罪名就已经成立了。


    毕竟确实有不少奸医将酢浆草根当做人参入药挣黑心钱害人,到底人们也看不见沈朝盈熬制的材料,其余人目光怀疑地在她身上打量起来。


    沈朝盈好声好气解释:“小店的方子经过几次改良,自然不可能与别家一个味道。但我们敢做保证,绝对的真材实料!”


    “那你们敢不敢将料渣拿出来给大伙看?”那人斜眼觑沈朝盈几人,满脸的鄙夷。


    其余食客也纷纷看沈朝盈。


    沈朝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当下点点头,吩咐阿翘,“去将熬人参饮的料渣拿来。”


    阿翘很快回来了。


    料渣装在她们自家缝制的纱布袋子里,这样捞起来特别干净,不会有沉底的。


    倒出来在盘中,“客人请看。”


    那人装模作样的扒拉了几下,随后指着其中几片圆圆的渣子道:“这就是酢浆草根!你们家果然挣黑心钱!”


    人参大多数人可能还认不出来,酢浆草根却是随处可见的。


    大伙一看,果然是,落在沈朝盈几人身上眼神都不善起来。


    “这怎么……这不是我们家的东西!”阿翘急道。


    那人讽刺道:“如何不是?这不是你们自己端上来的?”


    “看来这外头的东西真真假假难分辨,日后还是去杨记算了!”


    若方才还真担心客人误会有心好好解释,这会沈朝盈已经敲下结论了,此人踩一捧一,分明是凭空诬赖!


    沈朝盈仔细看了看盘中,笑了,“客人却别急着下定论。”


    随后又让阿翘取了一包干料过来,还没下锅煮的,打开倒在盘子里,将其中几枚参片剥了出来:“客人们请看,这是人参可不错?”


    有识得的客人看了之后点头,“不错,虽然个头不大,但确是人参。”


    沈朝盈笑道,“客人们请再看,这里面可有酢浆草根?”


    她将料平摊开,一眼便分明,配料干干净净,哪有什么酢浆草根?


    “呵谁知道你是不是准备着蒙混过关的,一有人质疑便将好料拿出来?”


    再怎么证明,眼前那包煮过的里面掺了酢浆草根是不争的事实。


    沈朝盈依旧不急,“我再煮给各位看。”


    将这包新的跟用过的那包重新煮出来一壶,为了控制变量,新的煮了两次,才分给众人尝。


    “客人们请尝味道,对比可有不同?”


    人多饮子少,公平起见,选出来参与试喝的几位客人都是沈朝盈随机抽取的,此刻脸上无一不凝重。


    浅尝啜饮之后,几人已经有了定论:“有酢浆草根的太苦,不似平常味道!”


    那人见势不对,就要偷溜,被阿福一把举起!


    “做什么!放开我!”


    那人脸都涨红了,双腿凌空乱蹬。


    阿福大手一掏,从他腰间口袋掏出来一把湿漉漉的药渣,摊开众人面前一看。


    嗬,酢浆草根!


    诬赖嘛这不是!


    当下便有见义勇为的客人上前想帮阿福将人押送官府去。


    不过压根没用上他,阿福单手就跟拎小鸡仔似的将人拎起来往外走。


    想帮忙的反倒挡了路,讪讪收回了手。


    阿福回来的时候,沈朝盈正在抹泪诉苦,哀哀戚戚:“前有赖账的无赖儿,现又来了个污蔑的……不知为何,好似麻烦总针对我们几个弱女子。”


    客人们义愤填膺:“那些人便是看几位小娘子脾性好,才会欺负!换个大老爷们试试呢!”


    “阿福好,以后那些人再来总得掂量掂量。”


    也有聪明的,脑子里已拐了几个弯,“莫非有人眼红沈小娘子买卖好?”


    沈朝盈一滞,犹犹豫豫,“儿不过操持一间小店……谁会眼红呢?”


    “方才那人,可是口口声声不离杨记!”


    众人点头作证,确实是。


    沈朝盈抽泣出声:“儿无心与人争利,只想在市井中谋个生,见客人们喜欢儿的手艺,便知足了。”


    面对着委曲求全的小娘子,众人自发痛骂起杨记贪心不足,手段恶劣来。


    ——


    比起赖账当社会蛀虫来说,这等涉及商户之间的恶意竞争显然更为恶劣,崔瑄亲自审问。


    公堂之上,那人还坚持着自己漏洞百出的证词,不肯招供。


    阿福将沈朝盈“智破商战”的手段一说,整件事情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对于这种死鸭子嘴硬的犯人,崔瑄丝毫不手软。


    杨鸿被判了杖刑,顶着坊里众人不大善意的目光,一瘸一拐地回到杨记。


    叶管事的忙迎了上来:“唉哟鸿郎君您这是怎的了!被哪个小兔崽子给打了?”


    杨鸿没好气地挥开管事的手:“哪个小兔崽子?县令是哪个小兔崽子,你说说!”


    叶管事噤了声,唉哟,这可不敢说。


    看来是事情没成,还败露了!


    叶管事忙细问了今日情形,杨鸿趴在榻上,身下垫了厚厚的软垫,总算舒服了些,这才没什么好气的告诉他。


    叶管事先是惊于那姓沈的小娘子竟然遇事不慌,这般冷静,日后恐成大器,东家却早早得罪了人。


    又惊于县令判得也太重了,好在是自家人去的,若随便指个伙计,没有血缘关系连带着,恐怕早供出东家他们来了。


    思来想去,叶管事总觉得县令这罚忒重,没瞧见第二天,侄少爷的臀部都肿起来开裂了么?这么热的天,不精心养着,恐怕要化脓。且只能趴着不能翻身,痛还是其次,吃喝拉撒都得有人伺候。


    小打小闹,至于么?


    叶管事揣摩着崔瑄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是嫌他们没孝敬?可这位不是不收好处么,难道,改了性子?


    叶管事以杨记的名义往县令宅邸送去一份厚礼,小厮却连门都没进就被都遣了回来。


    叶管事咬咬牙,又往礼单上加了一页。


    次日,依旧原封不动地遣了回来。


    叶管事琢磨不透,舔着牙槽,忽然惊骇地张大了嘴,连忙问杨鸿:“鸿郎君,那位沈小娘子如何?”


    杨鸿即便是恨得咬牙,也不得不承认,“是个美人儿,鹅蛋脸,削肩膀,白得很。”


    叶管事悟了!


    这礼,送错人了呀!


    被崔府送回来的厚礼,又转手送到了沈朝盈手上。


    第42章 朱梅妃子饮


    诬赖滋事不成, 沈朝盈一直惦记着对方八成还会再寻上门来,遂拿出了百分之八百的警惕,连角落里一丝灰都不放过, 却被对方的厚礼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是,这就滑跪了?莫不是还憋着什么后招呢?


    沈朝盈拒绝无果。


    对方被退货怕了,竟是往店门口一丢,就跑了。


    跑了……哪有这样硬塞的, 沈朝盈有些无语, 犹不知自己狐假虎威了一把。


    因是送崔瑄的,这份礼可是费了不少心思。


    一则没有金银珠宝那些俗物, 显得孝心不诚,成了贿赂。


    二则也没有附庸风雅,他们商户人家, 哪里懂这些门道,可着好吃好喝珍稀药材献上就是了。


    光看那锦盒外用来包装的丝缎有多光滑厚实, 就知道其中包着的内容价值多不菲。沈朝盈扔也不是, 留也不是,成了烫手的山芋。


    晚上准备打烊, 趁店里没客人时,她拿出来琢磨着如何处理,店门口一阵风铃摇动,清脆悦耳。


    沈朝盈回头, 阿青顶着个圆脑袋进来了。


    崔瑄常来沈记, 受影响最大的绝对是阿青。


    高官身边的长随,自然跟旁人不一样, 店里每次都会热情招待他,以至于阿青比沈朝盈初见时圆了一圈。


    原先是气质挂小伙, 眼下只能摸着良心道一句这孩子虎头虎脑的,真可爱。


    沈朝盈忽感愧疚,默默地移开眼,笑道:“青郎君要些什么?”


    阿青单独出现在这儿,多半是给崔瑄买的。


    阿青点了老生常谈的几样,沈朝盈答应着并腹诽,看来新出的饮子不大合这位口味呢这位还是喜欢香香甜甜的。


    “咦”


    趁沈朝盈打包时,阿青注意到桌角堆着的礼盒,眼熟得很,想了想,“沈小娘子,杨记派人送来的?”


    沈朝盈眼神定了定,看来那天挑事的那人地位挺高的啊,肯定还给县令送了礼,就是不知收没收?按崔瑄那性子,应当不会收下吧。


    她迟疑了一下,到底问出口,“是啊,不瞒郎君,儿惶恐着呢。这先兵后礼……”


    阿青咂摸着郎君的处置,想了想,“小娘子莫急,等某回去问过郎君。”


    阿青回去将事情一说,崔瑄也猜到对面是怎么回事了,嘴角抿了起来。


    阿青只当郎君是因被人误会裙带关系而不悦,低声道:“阿郎若不满,让沈小娘子将东西送回去便好了,想来那杨记不敢再乱猜测。”


    崔瑄默了一会儿,吩咐:“收着吧。”


    阿青一愣,郎君当真是好心肠。


    “好。”


    阿青去而复返,对沈朝盈笑道:“小娘子莫管就是,该怎么就怎么的,这是让你别放在心上呢。”


    沈朝盈懂了,这是想和平相处的意思,至于以后会不会变卦,那以后再说。


    一定要和老店斗,沈朝盈也落不了什么好处,自然觉得能井水不犯河水更好,听阿青一说,便笑了,“那我便放心了。”


    “行嘞,小娘子且放心吧。”


    阿青最后回头看眼店里,想一想郎君是怎么冷脸气哭那些贵女的,再想一想笑吟吟的小娘子,怎么看怎么不搭。


    那姓叶的怎么想的!


    沈朝盈拆了礼,多是些吃的玩的和药材,沈朝盈倒也不意外,饮子铺么,正常。


    有一根品质很不错的老参,还有一盒燕窝,沈朝盈让她们好生收了起来。


    其余的罢了,难得的是一盒用好几层盒子小心包着的荔枝。


    荔枝这玩意儿金贵易坏,今晨到她手上,这会子还新鲜,想必不是从岭南送来,而是花心思从乐游原栽的那寥寥几棵荔枝树上薅下来的。


    每层套盒周围空隙里都夹了冰,已经半化了,木盒里蓄了小半冰水。最里层是一整块厚厚的老冰凿成的冰碗,盛着荔枝,红绿的表皮还在往外冒着水珠,触手冰凉。


    沈朝盈许久没吃过荔枝了,当下先与她们一人剥了两个。阿福不吃,就硬塞。


    不过吃了一小半之后就没人舍得再吃了,都你推我我推你,最后一定要留给沈朝盈。


    沈朝盈有些无奈,其实这荔枝并不比她前世吃过的好,可能是水土不合适,汁水不够多,果肉不够嫩,甜里面也掺了点酸。


    沈朝盈研究着更不浪费这么珍贵的东西的吃法。


    做菜时为了衬托某样的甜,经常会放些盐或是酸来提味。


    这时候沈朝盈忽然理解了小韩小日们吃西瓜前先抹盐的做法。


    她有意效仿,买回来杨梅、酸橙,做杨梅荔枝饮。


    杨梅得先泡好,沈朝盈便趁这时候坐在那儿一个个剥荔枝,不多,十几个剥完去核,泡在冰水里保鲜。


    等杨梅表面沾着的脏东西全都泡出来了,再下锅煮开,放些冰糖,荔枝出锅前再放进去,否则口味不好,最后码上酸橙,晾凉冰镇次日再取出来吃。


    红艳艳的一大碗,再码上特意留出来没煮的新鲜杨梅和荔枝,配些碎冰盛在琉璃盏里,颜色更美。


    在碎冰衬托下,琉璃盏更透,盏壁上清晰透出艳丽的绯红色,如蔷薇泣露,白胖的荔枝浮在其间,嫩如凝脂。


    杨梅酸甜,荔枝清甜,缀上薄荷,清凉解暑。


    刚做好还没开吃时候,崔瑄来了,外头烈日炎炎,沈朝盈想了想,借花献佛,也给他奉上一碗。


    阿翘见了歪头,方才有客人看见问,小娘子不是说自家留着吃么


    “荔枝?”


    崔瑄看她一眼,宫里贵人们吃荔枝都是精细剥了入口,小娘子好大手笔,竟用来做饮子。


    这是误会她富裕了,沈朝盈笑道,“这还是那礼里面的,只得了几小碗。儿这也算是借花献佛,请郎君尝一尝这朱梅妃子饮。”


    朱梅妃子饮,朱梅即是杨梅,这妃子么,“一骑红尘妃子笑”,沈朝盈咧嘴一笑,崔瑄又有些脸热起来,借吃东西动作遮掩。


    唇舌触碰到清凉的冰饮,燥气顿时消了,他也因此沉下心来。


    五月朱梅红似火,六月荔枝如明灯,盏中汤汁红得发紫,既有杨梅的酸甜,浸泡一晚过后又带了荔枝浓浓的清香,果然将果肉衬得更甜。


    这做法可不是暴殄天物。


    沈朝盈在柜台后偷觑一眼沉浸式吃播小崔大人,可惜这时候没有气泡水,掺在一起,那才叫解渴呢。


    剩下的差不多一人一碗刚刚好,沈朝盈让她们在厨房的自捧着喝了,阿青也沾光,分得了一小盏。


    沈朝盈觉得怪了,一样是主仆,怎么阿青圆了不少,崔瑄变也没变,甚至还清减了些呢?


    还有她,眼见着不长个儿了,就开始往其他处长,瓜子脸变鹅蛋脸,原先的竹竿身板也开始玲珑起来,倒是阿翘,还在窜个头,都快高过她去了。


    许是夏日炎热,苦夏没胃口吧。


    沈朝盈想着,临走前喊住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大客户,笑道:“夏热苦胃,赠郎君一坛盐津梅子,生津开胃的。”


    不一会儿,沈朝盈收到了比这贵重得多的回礼,一柄精铁铸成的短刃。


    青梅上市的时候,沈朝盈买了很多回来,腌盐津梅子、泡青梅酒、熬青梅酱、泡青梅醋,如今陆续到了开坛的时候来。


    不只是送崔瑄,隔壁的涂娘子、后街的罗娘子、米粮店的江娘子、傅郎君还有一干熟客那儿,都得赠了这时令小食。


    涂娘子的回礼是自家腌的鱼鲊,酒香扑鼻,沈朝盈用来下粥了;米粮店两位回礼特别接地气,便是她平常常买的米豆,经济型,沈朝盈也很高兴;罗娘子赠的是胭脂口脂,虽然她用不大上,但却很符合罗娘子个性,沈朝盈好好收着了,等哪日大场合的时候再搜出来用。


    纯食客里头,回礼的还就崔瑄一个,还有这礼……


    沈朝盈把玩着小巧的短刀,失笑皱眉,这是实用型直男。


    虽吐槽,平日沈朝盈还是好好地套上了壳子,别在腰间。


    杨记那边,得知了沈朝盈肯收下礼,也松了口气。


    杨记的东家杨大郎训了管事和养伤中的侄子一顿。


    这事就该怪他们,没好好看清楚人家背后是谁就莽然上前得罪,大出血一遭。


    叶管事冤枉往肚子里吞,当时那不是您觉着被对方小丫头打了脸,要教训教训么,那时怎么没想着人家有靠山?


    他不敢说,不过杨鸿受了伤,就没那么好脾性了,当场顶了回去。


    杨大郎怒视过去:“如今不服也得服气!日后不许再给我惹事。”


    若只是个县令便罢了,他来长安之后换过多少县令?清官也见得多了,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自个儿作死得罪了贵人,被撸官帽子,实在不足为惧。


    可人家不怕有不怕的本事,自个就是贵人,除非国公府倒了,谁愿意得罪小崔大人?


    瞧眼下肃国公简在帝心的光景,小崔大人也颇受看重,端午才受了赏赐。


    这官途,长久着呢!


    杨鸿也是有些后怕,刚受刑那两天,他气不过,暗中还想过叫人将那小娘子抓来出气……要真是动了崔世子的人,他这条小命保不保得住且两说,后半辈子恐怕就得当公公去了。


    好在叶掌柜脑筋转得快,反应过来了,这才免了大麻烦。


    不过即便是及时赔礼,坊间还是传出来杨记以大欺小店的风声。


    不少人鄙夷他们的肚量,自发到沈记支持生意,也有从前他们家生意太好,伙计个个都趾高气昂跟大爷似的难传唤,受了气的,不愿意再去杨记。


    沈朝盈只是接受了对方的赔礼道歉,可没说不做这饮子生意,客来好招待,一时间新客们就觉得,这小娘子真好,沈记饮子也好,糖水更好!


    第43章 红糖凉虾盏


    小暑大暑, 上蒸下煮。


    汗湿哒哒地黏在沈朝盈的背上、手臂、脖子上,本就温风浪浪,梅雨再一蒸, 空气里逼人的闷。


    别说进厨房了,除了阴凉些的杂物房,其他房间白天踏足一步,简直是“坐觉蒸炊釜甑中”。


    后院如此, 前店倒还好些, 两店打通,前后通风, 又有冷饮,但人多本身就是一种“热闹”,故此不少人都不大乐意坐下, 买了就走,让她们的工作也轻省了些。


    入夏以后, 沈记第一个中暑的人出现了。


    不是文文弱弱的阿霁, 也不是每日闷起头烈日下干活的阿福,更不是以冰续命的沈朝盈。


    反倒是不怕热不出汗的阿翘, 忽然有天午觉睡醒浑身冒虚汗,四肢发软,一看就是中暑前兆。


    “小女娃娃,汗发出来才好, 都闷在体内, 可不就容易中暍?”


    阿翘嘟着脸,有些恹恹的。听见郎中这么说, 又以为要喝苦药,脸色更加白了。


    郎中观阿翘面色, 给她把脉,又看了舌苔,下了结论,“没大碍,拿紫苏、甘草、陈皮煎水给她喝,喝几遍就好了。”


    听了医嘱,阿翘又高兴起来。


    老郎中又嘱咐,“平日里莫贪冰,叫汗发出来!”


    神色很威严,叫人想起家中说一不二的祖父,正掏银子结医药费的沈朝盈手一抖,莫名的心虚,啄米般点头。


    午饭是阿福做的,这样天气,谁都不愿钻厨房,阿福二话不说便进了灶房,一阵叮哐。


    买来看家护院的男仆还在持续升值,沈朝盈懒懒朝内喊了声:“别忙活了,熬些粥就凉拌菜就行了。”


    对方虽然没应声,但是看着午食的菜色,就知道对方是听了意见的。


    吃了顿清清淡淡粥菜,沈朝盈没骨头似的挨在塞满了决明子的靠枕上,一股醒脑的草药味钻进了大脑,沈朝盈把两个枕头叠起来,堆在罗汉床的小案上,再一头压上去。


    舒舒服服。


    凉滑的枕面上印出些汗迹,很快就被捂热了,她也懒得抬脖子,直接抽出来翻了个面再往脑袋底下塞。


    午晌就是这么歇的。


    大热天中午没生意,午觉也跟睡不醒似的,店里干脆改了营业时间,歇晌到未时末刻才开门。沈朝盈眯了两刻钟,又被外头吵醒,沈朝盈走出去看,阿翘睡午觉起猛了,正对着簸箕干呕。


    沈朝盈眉毛拧了起来,不由分说,到厨房煎豆蔻水给她喝。


    白豆蔻性味辛温,能化湿行气、暖胃消滞,很适合暑湿脾虚的人来喝,是刚刚老郎中开的方子,跟后世的豆蔻熟水有七八成像。


    熟水是最健康的消暑饮子,做法也简单。


    先将泉水煮滚沸,倒入长瓶里,洗干净的白豆蔻壳七八粒,先在火上舔一下,投进瓶里密封闷片刻,倒出来稍晾晾就可以喝了。


    香气浓而清新,能健脾开胃,能止呕吐。


    各种熟水里,李清照最喜欢喝豆蔻熟水,写下“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之句。


    沈朝盈分出来一大海碗晾着,单独留给阿翘的。剩余的继续封在瓶里,吊进井里湃着,下午营业之前,取了出来让每人分着喝,冰得刚刚好。


    阿翘乖乖捧着喝。


    豆蔻香气很浓,只是仅存于闻得见的状态,喝起来却带着点灰涩的白水味儿,啜饮倒还好,喝多了舌头寡淡舌根发苦。


    阿翘一气喝了小半之后肚子里水声哐当,舌头淡得没味,速度就慢了下来,小口小口抿着。


    阿霁也喝不惯这味儿,药铺买的豆蔻沾了一股子杂七杂八的药材味,她味儿灵敏,感觉跟喝不苦的药汤似的,好在手上这碗是冰的,拧着眉毛喝了一口,咂嘴回味竟然觉得还不错。再喝的时候便也没那么抗拒了,眉头舒展开来。


    阿福则端了自己的粗瓷大碗来,左手拔瓶盖,先倒上满满一碗,仰头一饮而尽,不解渴,又干了一碗。


    一个牛饮,一个猫舔,沈朝盈都无语了。她喝过藿香正气水这种东西,倒不觉得难喝,哄阿翘道:“你喝完去,晚上给你煮甜粥。”


    阿翘也知道拖着病才是难受,点点头,一口闷了。


    晚上果然有甜粥,不过阿翘面前还摆了一碗紫苏熟水。


    阿翘:“……”


    就这么换着喝了两天,头果然不晕了,胃口也好了。


    沈朝盈想着天儿热,干脆将这两样熟水代替免费的茶水,赠给店里的客人消暑。


    免费的东西,消暑解渴,客人们倒是不讲究挑剔,反响良好,还有夸她贴心的。


    下午刚开始营业,店里客人不多,零星坐着三四桌,沈朝盈给他们点好单之后,就绕进厨房去给李二娘做她说的凉虾。


    稻米磨成浆煮熟,用笊篱漏进凉水盆里,一条条头大尾巴细,形似小河虾,浸在红糖水或是酸梅汤里,香甜软嫩,冰凉解暑。


    这是甜口的做法,也有酸辣的,沈朝盈用醋跟茱萸调了碗,端出去让李二娘自己尝。


    李二娘瞧着眼前摆的三盏冰冰凉凉的凉虾,没有什么犹豫就先选了红糖的。


    红糖水熬得有些黏稠,裹在凉虾上,汁里夹了碎冰,口感很丰富。


    一口下去先是红糖水的滑、凉虾的糯,最后还有碎冰的清脆,甜而不腻。


    红糖的果然很符合她想象中的香甜。


    想到一边还有另两种,李二娘连吃了几口,有些意犹未尽地停下,以清茶漱口之后,勺子才伸向第二盏。


    这次她便没挑,将离手边最近的移到了眼前,是酸梅汤。


    李二娘平日喝的乌梅饮材料远比沈朝盈用的珍贵,“味道却不如眼前这个,可见他们手艺不如你。”


    沈朝盈笑了,珍贵的材料,药性也强。到底小姑娘都喜欢甜味儿,等什么时候觉得糖太甜了,也就长大了。


    李二娘为了说服她,又列举了几个例子,“上次那藕,他们也做了,也不太好,没有藕香。”


    这藕只是费工夫了些,做法却很简单,怎么会不好吃?沈朝盈问她是怎么做的。


    原来燕王府的庖厨都遵从燕王的口味,食不厌精,巴不得将好东西都往上堆。


    一碟冰藕,夹的江米是吴兴贡米,枣肉是金丝枣,淋百花蜜、桂花露……在沈朝盈这儿用料最好的藕反倒成了最不起眼的东西,自然被遮盖了味道。


    主角失了戏份,一锅杂烩,就成了四不像。


    沈朝盈点头,燕王府厨子这个,叫富贵病,她则是穷讲究。


    李二娘被她的幽默感给逗笑了,一边将目光投落在最后一盏酸辣凉虾上。


    酸辣凉虾,沈朝盈觉得跟拨鱼儿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一个是米浆漏成的,口感软糯滑,一个则是白面调的,口感虽然也滑嫩,不过多了点筋道。


    这碗酸辣的汤底是用蒜汁、葱姜、芫荽、油醋挑的,上头飘了一层红艳艳的茱萸油,汤底酸酸辣辣,凉虾顺顺溜溜,根本不用动弹牙齿就到了胃里。


    宋修文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一怔,待要退出去,李二娘已经抢先看见了他,咬住下唇,垂下目光。


    既然已经打了照面,那也没什么好躲的了,宋修文顿了顿便换了步子,挑了张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沈朝盈上前问他吃些什么,宋修文微笑,“天热,解暑的就行。”


    沈朝盈点点头,“凉虾如何?有红糖底子酸梅底子。”


    “红糖的吧。”


    “郎君稍候。”


    看这两人眉来眼去的,指定有话要说,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小姑娘脸皮薄,沈朝盈懂事地找了借口离开。


    李二娘这个角度能很好看见宋修文俊美的侧颜,漂亮挺拔的鼻子和底下薄而红润的唇。


    李二娘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他跟前站定了,声音娇怯,“宋郎。”


    宋修文浅笑,“好巧,二娘子也爱此处吃食?”


    不巧,明明最初是为了等你……李二娘在心里小声念叨过,舒出一口气道,“轻云,将我的东西搬来,我与宋郎同座。”


    “一会儿我还有友人要来,恐怕不大方便,二娘子还是请自便吧。”


    “是崔郎君么?我认得他……”“不是。”


    话被冷硬地打断,李二娘脑袋一空,被他刻意疏远的态度给结结实实地伤着了,半晌,羞愤地转身,连自己说了什么也没听清,耳边只有擂鼓似的心跳。


    宋修文眼皮也不抬。


    李二娘回到自个儿座上,一面气自己又被对方美色所惑,一面气对方态度,竟是连与对方待在同一店内都觉得难受,坐不住了,又起身径直走了。


    沈朝盈见状,才打了帘子出来,给宋修文上了红糖凉虾,缓和下气氛,“郎君尝尝甜味儿,解暑气。”


    宋修文又恢复了他的好涵养,仿佛刚刚那人不是他。


    “你们小娘子不该同仇敌忾?难得沈小娘子还能给我好脸色。”宋修文先低头吃了口凉虾,而后笑道。


    他可记得之前对方话里隐约的夹枪带棒和略带敷衍的态度,虽然对方掩饰得很好,但他自己就是人精,什么戏没演过?再加上有人在旁边对比,还不好看出,他就是傻子了。


    “小店蒙客人们看得起,才有今日。儿自要招待好各位客人,生意才能长久。至于客人们之间恩怨如何,儿不好评价。”


    沈朝盈幽幽看着店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强扭瓜不甜,只是郎君莫后悔便好。”


    宋修文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就看见门外被几个公子哥儿堵着搭讪的李二娘。


    李二娘今日出门打扮低调,怕是被这群纨绔当成了普通富贵人家小娘子,这才敢上前攀谈。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脸上因委屈薄怒染了绯红艳色,瞧着有多叫人心旌荡漾。


    宋修文黑了脸。


    出门竟敢不带侍卫,这小娘子越发大胆了!


    他再也不能稳坐,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第44章 薄荷西瓜酪


    纨绔们讪讪走了, 之后二人说了什么,去了哪里,沈朝盈无从得知。


    总之第二天, 宋修文再来的时候,已经是满面春风了,一下就吸引去了店里其余年轻娘子的目光。


    他身边是几日不见小崔大人。在这位宋郎风流的衬托下,小崔大人都有那么些憔悴的意思了。


    沈朝盈不禁腹诽, 上班, 果然会使人累丑。


    当然了,这位跟“丑”还处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憔悴的帅哥就跟病中的美人似的,更容易惹人生怜。


    没见端午那日那位粉衫女子在店里碰上了心心念念的偶像已经激动得站了起来吗。


    “两位郎君安好。”含羞带怯的试探。


    沈朝盈搂着菜单子,伸出去的左脚又悄悄挪了回来, 半尴不尬地杵在那里。


    崔瑄明显不认识这人,宋修文眼熟却也没有太多印象, 笑问, “女郎就住这坊中的?”


    女子搭上话了,激动得点点头, “崔郎不记得儿了吗,端午龙舟赛,儿在旁喝彩,崔郎还冲儿笑了。”


    宋修文含笑看他。


    崔瑄沉吟, “……”他怎么不记得有这事。


    还是宋修文记性好:“端午那日, 阿珣也来了吧?”


    瞧眼前人对自己毫无印象的模样,粉衫女郎也明白了, 是自己自作多情,误会了!


    她尴尬不已, 帕子被绞得不成样子,揉作一团。


    崔瑄毫不怜香惜玉,在友人幸灾乐祸的目光下,声音清冷:“女郎请回吧。”


    粉衫女郎咬了下唇,却也没觉得自己有脸面陪二位郎君同饮,只好难堪地福了福身,回到了同伴身边。


    沈朝盈叹息一声,今夜又多了个心碎人呵……也不知道昨日李二娘在这儿,会不会有话要说。


    女伴们都一脸同情地看着粉衫女郎,七嘴八舌地安慰。


    崔瑄那桌,宋修文则是满脸的不赞同,“你这样儿,迟早长安的贵女都被你得罪个遍。”——感情昨儿得罪人的不是他。


    与李二娘又和好如初了这是,又嘚瑟起来。


    沈朝盈走过去,笑问二人:“今日得了两颗西瓜,又熟又甜,给二位来一道西瓜酪?或是菜单子上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便听小娘子的吧。”宋修文挑眉笑看向崔瑄。


    崔瑄对这种“特权”没有意见,点头,“好。”


    这时候的西瓜却不比后世量产,个头也不大,所以今日这样又甜又大还不贵的西瓜属实难得。


    被沈朝盈碰上了,两个包圆,一个下午午觉醒时就自家切开来分吃了,皮薄瓤脆。唯一不美是籽太多。


    所以沈朝盈打算拿第二个来做西瓜酪。


    阿福正在院子里微躬着身子哗哗磨刀,沈朝盈指挥他将井里湃着的西瓜吊起来。


    阿福没说话,但也放下刀照做了,在她伸手去接的时候一双长腿直接绕过她,就将那大西瓜拎进了厨房。


    沈朝盈被忽略了也不生气,省得她费力气了。


    跟进去的时候,阿福已经取了切水果刀准备切西瓜。


    沈朝盈忙到,“先切两半就好。”


    “嚓”一声,西瓜应声而裂,露出里头鲜红的瓜瓤,过于丰沛的汁水顺着裂缝汇流到案板上。阿福手下略一用力,西瓜就彻底破成了圆滚滚的两半。


    闷热的厨房里一下就清爽了起来。


    《夏天》写吃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一刀剖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沈朝盈也颇有这种感觉。


    取了勺子,一面挖出瓜肉,听着“嚓嚓”的声音便解了暑,一面指着另外大半西瓜,“这个留着晚上打烊了你们吃。”


    这时候,要是阿翘已经高兴得冲过来拦腰抱住她了,便是阿霁脸上也会露出雀跃欢欣,再嘴甜说一句等她一起吃。


    然而阿福只是从鼻子里嗯出一声,看她这没有要帮忙的了,就继续转身出去磨刀。


    沈朝盈没脾气地摇摇头,还是小姑娘贴心嘴甜啊。


    将瓜肉全都挖出来以后,再在大海碗上边垫纱布袋子,将汁水榨出来。


    榨出来的西瓜汁鲜红纯净,瓜渣跟籽全都留在了袋子里,直接丢掉就行。


    西瓜皮别浪费,削下来洗干净,熬煮出汁,倒进西瓜汁里。


    将西瓜汁倒锅里小火慢煮,再拿去冷藏,瓜皮中熬出来的果胶则会使其渐渐凝固。


    这时候熬糖浆,从院子里摘些新鲜薄荷,取一把干茉莉洗净,清水煮至香味浓郁再放糖,熬成浓稠的糖浆即可。


    糖浆浇上西瓜酪,既有薄荷的清爽,又有水果的清甜。


    黏腻的夏天来上一口,顿时回血,非是汗流浃背的人不懂。


    沈朝盈端着西瓜酪出去,宋修文正在苦口婆心地“规劝”好友:“我都担心日后你孩子占我家孩子便宜。”


    “你家又是那么个情况,这娶媳妇的事情除了伯母,你自己也要上心啊。”


    崔瑄忍耐着把人撵走的冲动,宋修文是怎的了一反常态,过去最多打趣一两句,今日已经唠叨了一炷香的功夫。


    沈朝盈放下杯勺,心里八卦着,崔县令看起来最多也就二十三四的模样,换后世还只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呢,婚姻大事实在不急。


    放在当下,已经算是适婚晚龄了吗?


    宋修文忽然停住嘴,转过头来看着沈朝盈笑眯眯地道:“沈小娘子说是不是?”


    啊?


    宋修文又重复了一遍刚刚抛出的剩男论,总结便是崔瑄这人已经冷淡到只剩一张皮相能吸引人了,若是再不趁年轻样貌好时赶紧将亲事定下来,到时候还有哪家漂亮小姑娘愿意嫁他?


    沈朝盈便配合他“认真”端详了一会儿崔瑄,才得出结论笑道:“二位可曾听说过一句古话?”


    “什么话?”


    宋修文倒是想听一听这市井中小娘子有何样的见解,崔瑄也放下了茶杯。


    沈朝盈表情诚恳,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老实:“这古话是:男子四十一枝花。便如陈酿比新酿醇厚,腊肉比鲜肉香浓。何况小崔大人如此才貌,便是到了四十也不晚。”


    宋修文哪里听过这种怪调,乐不可支。


    “四十,怕是我家长孙都出世了,介时该如何论?”


    崔瑄被人当面调侃成这样,虽然克制着,还是藏不住羞意。


    不好对笑吟吟的小娘子动怒,便冷冷朝罪魁祸首瞥去一眼,对方笑得更加猖狂,扶桌揉肚。


    沈朝盈打趣过后又开始找补,“嗐,个人有个人的造化,况且婚姻大事是结两姓之好,急不得,也急不来。”


    给大腿留点面子才是,万一恼了……不过沈朝盈觉得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冷,应该不至于这么小气。


    宋修文还要说:“你啊,这样也能忍得住不笑?”转头冲沈朝盈笑道,“说他是雪花才对!寒冬腊月的,一碰把人冻个哆嗦。”


    沈朝盈浅笑着,室内昏烛火光线映照得那张脸很有几分恬静模样,因天儿热,颊边飞霞,说不出的柔和,堪称乖巧,仿佛方才那些促狭论调与她无关。


    宋修文觉得奇了。


    崔瑄抬手移过一盏西瓜酪,饮了一口,滑溜溜的口感,冰甜清爽,连饮几口,总算将热意压了下去。


    荷叶盏中,果酪殷红如酒,不如颊边的绯色动人。


    宋修文也吃了一口,“嗯!爽快!”


    ——


    宋修文又死皮赖脸地留在崔宅。


    二人进前院,跨门槛,早回来了的阿青递上一封信件,笑道,“阿郎,夫人家信。”


    信笺上熟悉的簪花小楷确是母亲字迹,崔瑄接过来,沉甸甸的手感,捏着很厚,绝不是母亲会有的耐心,崔瑄想到幼弟坐在书案前一字一笔写信的乖巧模样,眼神柔和下来。


    他也不避讳宋修文拆信,宋修文自觉在书房里随意挑了一本闲书,翻看起来。


    看见母亲的信,崔瑄才明白了宋修文今日为何反常。原来是受长辈嘱托,来给他催婚的。


    谢氏信里除了关切叮嘱之语,还一笔带过了肃国公卧病之事,让他寻个休沐日回来看一眼,否则又要被人拿来做笺子。


    或许是谢氏实在不在意这人,提到病情只有寥寥数语,不过能让谢氏在家信中提到那个母子二人都不愿提及的人,恐怕这病不是普通的风寒。


    崔瑄吩咐阿青备些药材补品,择日回国公府探望。


    再接着看下面的信。


    除了首张是谢氏亲笔以外,接下来的五六张信纸上竟然全都是崔珣的笔迹。


    小家伙将一个月来的饮食起居事无巨细的都写在了信里,最后还问什么时候才能再来他这儿住。


    犹记得阿珣那次被找回来,放了狠话,说再也不来找他玩了,不过过了几日,真到了国公府的下人来接他时,又眼泪汪汪了。


    崔瑄不禁莞尔,沈小娘子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他稍微缓和了一些态度,试着做一个和善的兄长,阿珣果然没那么怕他了,这才过了多久,又眼巴巴地想来。


    崔瑄耐心看完,又翻过来将母亲的信从头再扫了一遍,才沉吟着提笔,写了一封回信。


    他的回信很简短,不过也有一封单独给崔珣的。第二天,崔珣结束来课业回到自己屋里,发现桌上竟然摆着兄长的回信,高兴得扑了过去,这还是第一次呢!


    谢氏笑着摇头,与仆婢们说话:“不过是几句话,瞧把他哄得。”


    婢子们也笑道:“大郎牵挂夫人与小郎君,小郎君也惦念长兄呢。”


    谢氏点点头,阿瑄在这个年纪已经很稳重了,却也是她一大遗憾,可阿珣心性这样单纯活泼,她又担心他吃亏,为人母就是有操不完的心。


    近来府里气氛沉重,阿珣都被她拘着不大自在了。


    谢氏思及此,向崔珣招手,崔珣捧着信挨了过来,举给阿娘看:“阿娘,阿兄说了,我随时都能去,不麻烦!”


    谢氏扫了眼,笑道:“随便你,过几日你阿兄回来,你就跟他去吧,住几天也好,省得烦我。”


    谢氏又嘱咐:“可不能光顾着贪玩,不可耽误兄长公务,不可荒废学业,不可再到处乱跑,否则……”!!崔珣撅一下嘴:“哎呀,阿娘!”


    第45章 石莲豆腐冻


    肃国公的病不是什么大病, 只是来得不怎么光彩,是以府中没人敢声张。


    但病因何起,瞒不过替其诊治的御医。


    肃国公的底子没什么大毛病, 只是年纪上来了,还沉湎女色得厉害,又吃丹药“养生”,导致身体越来越虚, 若平素多注意这方面也就罢了, 那几日犹不节制,多饮了些酒, 酒催药力,夜里便荒唐了些。


    重重堆在一起,终于在有日晨起上朝前晕了过去。


    御医把脉时把不出什么毛病, 依旧是老生常谈的注意修身养性。


    以往也有过这样的情况,肃国公躺在床上将养了几天, 好药好汤补着, 就又恢复了精神,继续寻欢作乐。


    如此不遵医嘱的病人, 一旦出了问题,神医也难救。


    御医清楚,照这样下去,肃国公的身体会亏空得越来越厉害, 便将一切如实禀报圣人。


    圣人听了, 也是拿这个几十年的老臣没有法子,又有点儿悻悻后怕。


    怪说两人能玩到一块儿去呢。


    其实圣人在女色方面也不太节制, 但前有御史盯着,后有皇后约束, 又有肃国公的例子在前,近几年委实是收敛不少。


    此刻便笑着吩咐内侍:“西州进贡的那盒雪莲,给这老叟送去吧。”


    肃国公府不缺珍稀药材,他本人也没病到那种程度,不过是带去圣人的关心罢了。


    落在外人眼里,便是肃国公并没有受到圣人的嫌弃,恩宠依旧。


    要说圣人为何这般宠幸一个没什么政治功劳的勋贵,众人也十分不解。圣人伴读并不止这一个,其他都近乎销声匿迹了,却只待肃国公情同手足。


    这个,沈朝盈觉得有句话就很能概括。


    一起上过课,不如一起逃过学。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都害怕对方把自己的那些破事给捅咕出去,关系能不紧密么?


    当然,“小人”用在皇帝身上或许不那么合适,但意思大抵就是这意思。


    热辣辣的阳光晒在青砖地上,地里菜苗有些蔫巴了,沈朝盈在跟阿霁学怎么捉虫浇水。


    新养的小鸡被临时扣在一边的竹蔑里,咕咕抗议着。


    沈朝盈不让他们靠近菜畦,她虽然不会种,但也知道,比起虫子还是鸡更祸害一些。


    日头高悬在正中,照得人睁不开眼,这威力连阿福也遭不住,窝在屋檐底下削竹条。


    阿翘蹲着偏头看他,一手挡在额前遮太阳,另一只手对着地上的竹条比比划划:“前面留一个小门吧,能拉开的那种,好进出。”


    一会儿又问:“你不是厨子吗?怎么什么都会?连竹编也会,那你能不能替我编顶帽子?”


    “哎,缸里那几条鱼,今天先吃乌棒行么?我想吃乌棒卤子面。”


    阿翘好似有无穷无尽的问题,哪怕阿福只单纯的回一个嗯,她也能马上接下一句。


    ……


    阿翘自诩很大气。


    虽然她最开始有些看不惯阿福,觉得他太呆了,在店里一天说不过十句话。但自从阿福展现了单手制服无赖的技能之后,又承包了大大小小的家务,阿翘便对这人改观了。


    刚刚看他一个人蹲在这里干活,怕他无聊,阿翘便凑过来搭话。


    阿福将做了一半的笼子和地上剩的竹条收拾起来。


    阿翘惊讶道:“这就好了?”


    阿福默默挪了个窝,去了另一处继续编。!!


    阿翘一口气梗在胸口。


    她怒气冲冲地跑到沈朝盈面前告状,添油加醋控诉阿福的恶劣行径。


    沈朝盈正蹙眉捻住一条肥青虫,快准狠丢进碗里,准备一会儿拿去给小鸡加餐的。


    听罢笑道:“你明知道他对谁都爱搭不理的,还要凑过去受气。”


    “我这不是希望他与我们亲近些嘛!”阿翘嘟着脸,一下一下拔着杂草。


    沈朝盈点点头,“知道我们阿翘是好心。”


    “好心被当驴肝肺!”阿翘郁闷。


    “你想想,当初阿霁刚来,是不是也比现在腼腆?”


    “没办法,各人的性子不一样,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因为你的一两句话就成了朋友了。有人活泼开朗,就如你一般,有人警惕心重,你贸然去打听,没准还会觉得冒犯,只能让他自个慢慢适应环境。”


    沈朝盈说的是实话.


    当初阿翘来的第一天,才稍微熟悉了点儿,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自己许多事情都说了。对方坦荡投脾气,沈朝盈也不吝啬跟对方交心。


    阿霁算是知根知底,而且过去都是伤心事,没什么好再提的,阿翘还算知道轻重,好奇心再重也不会去打探。


    阿福则因为他的沉默寡言而显得最为神秘,难怪阿翘会有那么多的好奇。


    不过相处时间还短,沈朝盈倾向于等对方自己愿意说了,再去倾听。


    见阿翘有些沮丧,沈朝盈教她:“你若是想和他亲近,不如去给阿福打打下手。你看你,转头就来我这告状了。”把她当班主任了这是。


    阿翘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又丢了手上把玩的杂草,风风火火撂下一句:“我去厨房看看!”


    不多时,厨房传来阿翘一声欢呼:“是乌棒卤子!”


    看来阿福还是面冷心热,未必真嫌阿翘烦。


    沈朝盈好笑地摇摇头。


    阿霁走过来,看见那丛“杂草”瞪大了眼:“怎么把好好的豆苗给拔了!”


    沈朝盈:“……”


    专业的事情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比如编鸡笼子,比如种地。


    沈朝盈将小鸡转移到阿福做的那笼子里,丑是丑了些,不过勉强能用。


    ——


    乌棒就是黑鱼,寻常百姓家里也常吃。


    沈朝盈是做不来太复杂饭菜的,阿翘想吃乌棒卤子面,她最多烧一下鱼,清水煮熟面条,再浇上去就成了。


    换了阿福,对方先用菌子熬汤底,熟练地将乌棒开膛破腹,眨眼间,整条骨头就被剔了下来。


    光这样还不够,就连鱼肉中的小刺也处理得干干净净。


    葱姜爆香,鱼骨两面煎一下捞出,倒汤底继续熬。


    鱼肉另起一锅和笋炒,调料汁煨着。


    趁其他都在灶上熬的功夫,又开始揉面。


    这是沈记四人的午饭,厨房里安静得很,除却“笃笃”的切菜声、“咕咕”的沸腾声以外,便只有树上一声比一声拖得更长的蝉鸣。


    阿翘盯着灶火,有些困了。


    沈朝盈抱了一筐子石莲藤进来,因为逆光,阿翘眯着眼等她走进才看清她手里的东西。


    “这不是墙边长的野藤吗?小娘子捡这个做什么?”


    沈朝盈言简意赅:“吃。”


    做石莲豆腐和青草糊吃。


    石莲豆腐是用石莲籽做,青草糊则用石莲藤捣出来的的汁水熬,和着米浆煮热,晾凉了就凝固了,成品一白一黑,总是不分家,是独属于小镇的童年记忆。


    新鲜乌棒肉鲜甜得很,沈朝盈没吃汤面,将面过了凉水,浇上满满一勺连带汤汁的卤子,直接拌着吃,阿翘见了,也要学,餍足得很。


    睡过晌午觉起来,石莲豆腐就能吃了。


    凝固之后晶莹剔透的两大盆,一盆白透如琉璃,一盆黑亮如曜石,完全想不出原料竟是连家禽都不吃的野藤。


    在阿翘狐疑的目光里,沈朝盈问过众人,给自己和阿霁分别打了一碗,黑的白的混起来,加薄荷蔗浆搅一搅,而后直接以唇吸溜着去喝。


    石莲豆腐水灵灵的,青草糊则更劲道,很轻易就能分出二者的口感。


    又都带着一股子微苦青草气,滑进胃里,冰冰凉,丝丝甜,爽到心里。


    若是加些蜜豆,则更添嚼头。


    阿福也自取了一碗,他吃什么都量大,碗以缸计,瞧着就很香。大家都这么享受,总算打动了阿翘。


    这一喝,就彻底倒戈了。


    阿翘咂巴着嘴再去摸勺子,边道:“再也不怀疑小娘子做出来饮子了。”


    这样的小食,原本沈朝盈打算偶尔做来自家吃便罢了。


    谁曾想,送给几个熟客尝鲜之后,便被他们追着问店里什么时候才会上这草冻。


    无论做什么大家都这般捧场,沈朝盈实在无法不自得。


    但是石莲藤这样的东西,长安城里家家户户都有,一则卖不上价,一则做法简单,轻易就能模仿出来,以店里如今的利润来说,实在没必要折腾。


    沈朝盈考虑过后,做出了取舍,还是没打算上在店里。


    有客人遗憾惆怅:“还以为能常伴左右,没想到只是惊鸿一瞥。”似有几分托物言志的意思。


    也有专门为其而来,失望而归的:“某从未在旁的饮子店吃过这等味道,清苦中带着回甜,那天以后就念念不忘了。”


    沈朝盈受宠若惊的同时,一再表示店里如今的工作已经饱和了,实在不够精力做。


    她想了想,干脆将石莲豆腐和青草糊的方子口述给了几位实在喜欢的客人。


    沈朝盈既做了决定,至于之后客人之间如何口口相传,在京中掀起了一阵流行风气,不少小摊贩抓住了商机,卖自家东西的同时也摆摊卖起了青草糊和石莲豆腐,又不关她的事了。


    本是百姓间消暑小食,没想到,有一日还传到了微服出宫探视病中肃国公的圣人眼里。


    当日圣人路过一处小摊,见黑白两色糊冻状饮子,生意红火,一时兴起遣内侍买回来尝了尝,甚喜,赞其“清新沁脾,消暑佳品”。


    长安的勋贵百姓们皆好仿宫中风尚,一时间高门大族里也开始流行起这原本廉价的小食。


    早已流行过一波的百姓间,则开始编演那日圣人停车尝石莲豆腐事。


    凡是天家轶闻,不和香艳扯上边好像就失了趣。


    和事发地点隔了几个坊,待沈朝盈听见时已经越传越离谱了。除了有“石莲西施卖豆腐,一朝得侍君王侧”,甚至还有编排她的什么“石莲原主已哭晕,夜夜后悔失商机”。


    沈朝盈看着爬满墙的石莲藤,想起那个一时兴起的午后:……不至于,真不至于。


    第46章 酥山冰淇淋


    夜里做梦梦见上次吃荔枝, 醒来后,沈朝盈又有点儿想念这味道了,于是去市肆上买了些。


    品质自然比不了之前, 聊以解馋。


    剥去外壳,酸甜汁水在齿间迸开,叫她想起后世冻荔枝滋味,啧啧, 冻过以后甜比酸味明显, 绵密口感就好似在吃水果冰淇淋。


    冰淇淋——


    沈朝盈悻悻放下刚剥好的一枚荔枝,索然无味, 便宜了阿翘。


    又想起,酥山,可不就是冰淇淋么?


    市肆上售着的酥山大多都是底层一堆碎冰, 上层浇酥油,最外圈还要插上红花彩树等装饰。


    除了成品, 自然也有削冰工具卖。


    听说沈朝盈想做酥山, 阿翘立马兴冲冲的去买了削冰工具回来,也不顾日头毒辣。


    沈朝盈见她刚走没多久太阳就从厚厚层云里溜了出来, 还担心了一会儿她有没有带伞,虽说油伞不防晒,但好歹不是裸奔吧。


    果然,阿翘回来之后脸都晒红了, 好在这一路走屋檐下挡了不少, 沈朝盈让她去洗把脸,过了一刻钟, 总算消退了。


    沈朝盈拿着工具和老冰斗智斗勇,驯服了一会儿, 总算削出来又薄又匀的细碎雪花状冰块。


    山是有了,再看另一边,卖力摇着竹筒的阿福,已经一刻钟了,速度不减。


    沈朝盈佩服佩服以后,笑道:“我接着来吧?”


    阿福瞥她一眼,手下速度更快了,“不必。”


    天地良心,她真没有嫌他慢……


    这是抨酥法,出酥快一些,但要照这么摇上两刻钟才会出酥油,是个很费体力的活计。


    他不用帮忙,沈朝盈便在一旁剥剪起荔枝来。


    等他摇出酥,就可以开始组合了。


    冰山堆底,然后将清洗干净杂质的酥油加热融化,一勺勺淋上去,堆出小山尖尖,再码上一圈荔枝果肉……


    正计划着,外面有客人摇铃,沈朝盈便将剩下的交给阿福他们,自己出去招呼客人。


    却是从前见过的小郎君,穿白襕衫,带个小幞头,活脱脱小士子模样。一见到她,眼里亮了亮光,很矜持地问好。


    这才过去多久,沈记店主就已经扩张得这样阔气了么!


    当然对他来说,这样两间店铺还远远担不上阔气二字,但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有之前那一间小而逼仄的店铺在前对比,崔珣很是惊讶,眼神含了笑意,有好多问题想问。


    不过店主小娘子不是自家阿姊,怕吓着人家,他忍住了,他答应阿娘在外要做一位小君子。


    崔珣趁机低头打量自己装束,据阿娘说,这是照着当年阿兄被人夸赞,“有君子之风”时的穿着,一模一样呢。


    怎么样,眼下像个君子了吧?


    “小郎君又来看望兄长了?”


    将过来玩说成是探望兄长,这么正经的名头,崔珣表示很满意。


    差点没绷住架势,得意点点头。


    呵,人小鬼大,沈朝盈也忍不住逗他,


    “小店里今日试着做了酥山,这点心精贵,我一时拿不准,还请小郎君帮着分辨味道可正宗。”


    崔珣眼睛更亮了:“好!”


    虽然来之前阿娘特特叮嘱过他不可贪凉吃冰,但……但眼前小娘子求助,他怎么好意思拒绝呢?


    君子,自然要帮扶弱小!


    崔珣很快挑了个位置,板板正正坐好了,期待地看着沈朝盈。


    不过很快,他的目光又被一些奇巧的玩意儿给吸引走了,目不转睛地盯着。


    见小郎君先前还在同她说话,一下子又盯着某个地方看得出神,沈朝盈挑眉,顺着他看过去,了然一笑。


    因为店里平时就卖一些香饮子甜糕点,是以光顾的小童并不少,沈记店里最不缺就是哄孩子玩意,什么拼图什么找茬画册,沈朝盈托人造了出来,除了打发小孩精力,也有自个儿爱玩的缘故。


    眼下除了崔珣,店里也有几个丱发小童挤在一张桌子上玩拼图,时不时回头嘬一下杯里的奶茶或别的饮子。


    这都是附近的住户,知根知底,家里便是留他们在这玩一整下午也放心得很。


    有一户则更干脆,月前就将银钱压在店里,任孩子来了可以随意吃喝,月底多退少补,下个月再继续。


    沈朝盈也有些无奈,这是把她们这当托儿所了。


    好在这些东西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也不吵,还没那边一桌吃醉酒的客人唏哩呼噜饮沆瀣浆的声音大。


    那是一幅牡丹,约莫几十块板子,全部拼起来也就半时辰。


    给这些孩子们玩的一般都不难,沈朝盈自个屋里还有一块百卉图呢,当时花了她们三人好几日的功夫,打乱重来不计其数,更有一次离大功告成只差一步,却被激动的阿翘大手一拍,从桌上震摔散了,又要重来!


    那天阿翘被迫一个人承包了所有的家务。


    “沈店主,那是何物?”


    崔珣看了一会儿,眼巴巴都要从脸上溢出来了。


    “拼图,这些小木块拼成是一整幅画。”沈朝盈微微一笑,“别处架子上还有,我去取来给小郎君打发时间。”


    “多谢。”


    崔珣身高不够,若要感谢,只能努力扬脸看着对方,看得沈朝盈可想伸手戳一戳脸颊上酒窝子了。


    可惜遗憾不得。


    沈朝盈端来酥山和一份拼图。


    崔珣左看右看没有同伴,便拉着身边仆从坐下陪他,刚刚看那群小童玩了很久,他已经知道基本玩法了。


    这是一幅红杏出墙,上面还有题字,因为笔画顺序,前半幅倒是很好选,到了花瓣纷纷扬扬处,崔珣的速度显然慢了下来。


    好难,崔珣小脸皱了皱,顺便挖一勺酥山入口,唔!好吃。


    眼神从愁苦转变成惊喜只需要一瞬间,到底是小孩,一下便被细腻清甜的酥山给吸引了,上层乳香醇厚,底下碎冰解腻,口感就像他偷尝过的冬日绵雪,伴着酸甜的荔枝果肉,崔珣捧着碗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小孩之间总是互相吸引的,别人有的自己也想要,那几个小童见崔珣吃得诱人,便指着酥山喊:“沈姊姊,我们也要吃那个!”


    沈朝盈看一眼厨房还剩下的酥油,“好好好”答应了。


    不多时,店里几个小孩人手一碗酥山,因为荔枝没那么多,有人的是蜜桃,有人是芭蕉。


    怕他们贪凉,沈朝盈一碗只装了一点点,是以并没打算收他们银钱,哄孩子嘛,再则他们平日消费也不少了。


    崔珣刚刚吃完酥山,碗把碗往前一推,又开始琢磨起拼图来。


    前不久已经听家仆来禀,道五郎去了沈记,崔瑄下了值便直接去沈记接他。


    阿青在后头跟得有些狼狈,阿郎今日走得怎么这么快?可是肚饿?


    ——阿青猛地顿住。


    因为前头,阿郎也停下了脚步,站在店门外。


    店内传来小郎君的声音,稚嫩绷紧:“趋炎附势,不过如此。”


    阿青张了张嘴,这是五郎君说出来的话?


    随后一个锦衣玉佩的小郎君哭着跑了出来,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阿青嘴张得更大了:他怎么觉着,这是被他家五郎给欺负的?


    崔瑄抬脚进去,第一眼就看见崔珣站在那儿,身边围了一群年纪相仿的孩子钦佩地看着他,沈小娘子弯着眼睛。


    崔瑄看了看,再重新将目光放回弟弟身上。


    小孩的钦佩竟然不是因为对方身份地位,而是赶跑了共同讨厌的人,这会子正围着他夸方才的威武呢。


    “阿珣。”


    崔珣扭头见了崔瑄,刚刚还小英雄般凛然,一下熄了气势,高兴道:“阿兄!”


    随后分开人群,“蹬蹬”扑了过来,全然忘了今日要扮一个稳重的君子。


    他已经没那么怕长兄了,此时拼命拉着崔瑄坐下,开始给他讲自己的“英武事迹”。


    原来那小郎君是这坊里白员外家的小儿,娇纵着长到如今岁数,在家里就跟小霸王似的,今日出来玩,见这里热闹,便走了进来。


    原先还好好的,见到他们在拼图眼馋,又不好意思说,崔珣还大方地跟他分享自己的拼图,邀他一块玩。


    然而白小郎君的性子属实是被纵得有些不成样子,只有别人顺着他的分,没有退让过,崔珣也不是什么特别包容人的性子,当下就不想和他玩了。


    白小郎君也不屑地自己换了一桌,而后就看见那群小孩桌上的酥山,呼来沈朝盈:“他们那是什么,给我也来一碗,我要最大最好的!”


    沈朝盈好声好气地解释:“酥山今日没有了,给小郎君换个别的吧,小店里奶茶也很好喝。”


    白小郎君接连受挫,便生气了:“我就要那个!你去做!”


    如此呼来喝去,虽说白小郎君瞧这便非富即贵,也惹得其余客人们皱眉。


    小孩都不怕他什么身份,同住这坊里,过去多少都认识,直接让他不要吵,否则便出去。


    “我还不稀罕在这”白小郎君又挑剔了一番店里,从环境装修到吃食,满满的看不上,还拿沈记和杨记、胡记等东西市的大铺子比,顺便踩了一番这里。


    熊孩子,是个很不可爱的熊孩子。


    崔珣听不下去了,“哗”地站了起来,“沈记的吃食很好,我吃着比宫廷御膳也不差,却对你说的那几家店铺无甚印象,可见是你眼光太差了!”


    嚯好大的口气,白小郎君目光不善地看过来,他从前从未在坊里见过崔珣,故并没有放在心上,嗤笑道:“你是谁呀还敢拿御膳来比?有这资格吗?”


    崔珣开口之前想了想,阿娘说了,在外不能给阿兄惹麻烦。


    崔珣重新开口:“区区肃国公府,崔五。”


    给阿耶惹麻烦,反正他也不知道。


    “区区”,白小郎君瞪大了眼,便是那个病中还得圣人亲自探视的肃国公,他爹前些日子送了很多礼都没见着的肃国公!


    白小郎君虽然骄纵,却也知些轻重,当下便嬉皮笑脸地赔罪,想和对方称兄道弟,被被崔珣冷脸拒绝了。


    再然后便是崔瑄他们听见的那番话。


    阿青笑得比自家郎君还欣慰,他就说嘛,他家五郎怎么可能干坏事!


    崔珣说完,忐忑又期待地看着阿兄,扯他官服服的袖子:“阿兄,阿兄,我说的可对?”


    第47章 牛乳绵绵冰


    崔瑄本来还头疼该如何“和善”地教育弟弟, 不要学了纨绔欺负弱小的毛病,听了事情原委后才知,原来弟弟才是被小纨绔打扰的那个。


    当下沉吟, 在沈小娘子和一众人期许的目光中,微微笑道:“对。”


    就在他们一群孩子七嘴八舌讲述的时候,其余几个小童的长辈也寻来了,听了一耳朵, 纷纷笑着夸奖:“真个懂事乖巧的小郎君!”


    “长大肯定跟你阿兄似, 法眼如炬,当个好官!”


    崔珣方才还得意, 这会夸的人多,便板起脸来了,紧紧抿住不让唇边笑意跑出来。


    夫子教导, 在外要不骄不躁不矜不伐呀……


    旁人瞧着,更稀奇了。


    这般吹捧, 自然有感谢崔珣替她们家孩子解围缘故, 更多则是看在崔瑄的面子巴结。


    从通身气度夸到言行,崔珣哪里经历过这阵仗, 连脚趾都紧绷着,端着架势。


    沈朝盈看着众人越发止不住,上前解围:“崔郎君这会才下值呢?衙门公务繁忙,可用过饭了?要吃些什么?”


    意识到自个儿可能打扰到这位县官就餐了, 众人这才蜂状散去。


    崔瑄还没用晚膳, 天热却也没什么胃口,只道:“阿珣今日吃了什么?”


    崔珣心里一紧。


    沈朝盈笑道:“酥山, 小店的新品,还没来得及上, 请小郎君尝了尝。郎君也一样?”


    意料之中,崔瑄扫了到处慌张乱瞟的崔珣一眼,点点头。


    沈朝盈离开之后,崔瑄敲了敲桌子。


    崔珣挨过来,忸怩了一会儿,才巴巴道:“阿兄,别告诉阿娘……”


    “为何?”崔瑄没有看他,自顾喝着茶。


    崔珣绞着手指:“阿娘不让贪凉。”


    “阿娘为何不让?”


    “我人小,贪凉易腹痛。”


    理由崔珣还是知道的,前些年有次下人没看住,叫他多吃了几碗冰酪浆,夜里疼得打滚才被发现,一干人等吓出冷汗。


    所以谢氏并非蛮不讲理,而是他幼时肠胃弱,就有些草木皆兵了。


    但他现已养好了呀!


    崔瑄板着脸,威严更甚,“既知道为何不可,还要明知故犯?”


    “天儿热嘛……”崔珣搜刮着理由,脑袋灵光一闪,“况且,况且是沈姊姊让我们替她试试口味的,并非我贪凉。”


    跟那群小孩混了半下午,崔珣改口改得十分自然。


    从沈店主到沈姊姊,听着这一下亲近不少的称呼,崔瑄看眼后厨方向,神色语气皆淡然:“下不为例。”


    崔珣大大松了口气。


    崔瑄又让阿青去加了一道热糖水,请沈朝盈看着上。


    一会的功夫,崔瑄的酥山、崔珣的芋泥牛乳就都好了,沈朝盈一块儿端了过来。


    今夜也不知怎么了,尤其的忙。刚送走那群托儿所家长,又来了几位散客。


    崔瑄一句“多谢”还含在嘴边,脱口欲出,沈朝盈已经错身去招待旁人了。


    “程郎君好久不见,今日与娘子一起来的?要不要试试小店里准备新上的酥山?”


    程郎君、宋郎君、崔郎君……难得她一姓不差又叫得这般稀松平常。


    崔瑄看了一会儿眼前造型别致的酥山,面不改色拿起勺子。


    崔珣捧着杯子吸里面沉底的芋泥,一边偏头看他,只觉得糖水这样好吃的东西,阿兄竟然也能吃得面无表情,真是太淡然脱俗了!


    “阿兄不喜这酥山么?”


    也是,阿兄怎么会喜欢这样孩子气吃食呢?


    崔珣看眼在店里忙忙碌碌转来转去的沈朝盈,想了想,又挨了过去,小声道:“阿兄便是不喜,一会儿也不要说出来呀,沈姊姊辛苦做的,会伤心的。”


    更何况崔珣觉得是阿兄口味有问题,明明他们下午一致都觉得很好!


    阿兄没有理他,只给了一个欠奉的眼神。


    忙完这一波,沈朝盈总算得空过来招呼了:“郎君吃着口味如何?”


    说着,她笑着看一眼空下去小半的酥山。


    崔珣有些着急,抢先道了一句:“很好!”


    “小郎君自然很好,”沈朝盈眨眨眼逗他,“可我现在想知道大郎君好不好。”


    崔珣皱眉盯住兄长。


    “大郎君”崔瑄噙了一丝浅笑,徐徐道:“也很好。”


    沈朝盈点点头,“那便好。”


    ……


    趁还在店里,崔珣怕一会儿又忘了,忙不迭问:“明日我再来沈记等阿兄吧?今日的拼图没拼完,我请沈姊姊替我留着了。”


    崔瑄替他扶正幞头,顺手摸了一下脑袋瓜:“不许贪冰。”


    又补充,“最少,也得等到后日。”


    崔珣忙不迭点头!


    这才不算难呢,在府里阿娘眼皮子底下可更难。


    崔瑄见他迫不及待,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还是说少了。


    但是话既出,便不能更改。


    “叫阿青跟着你,若想在坊里逛,再多带几个家丁。”


    崔珣摇摇头,指着自己的随从:“我不逛,有阿胜就够了。”


    “随你。”


    崔瑄顿了顿,“住几日回府?”


    “阿娘说,待父亲病好了,再派人接我。”


    崔珣想着,怎么也得有十来日吧?


    他还不知道肃国公为什么病,只知道跟普通风寒不一样的。


    崔瑄点头,“家里冷清,你若无聊,可以每日都来。”


    “但别再与人冲突了,旁人忌惮你的身份,更容易因此记恨沈店主,知道么?”


    崔珣很乖地点头。


    “两位郎君吃好了?夜黑,慢走啊。”沈朝盈在柜台后抬眼一笑,目送二人。


    崔珣跟在崔瑄后面,他见外面天色太黑想牵住兄长,奈何人小腿短,迈步去追,啪叽一下撞上了鼻子,愣愣地抬头。


    崔瑄停在门口示意阿青掏出钱袋,从中取出一枚沉沉的银锭子放在柜台上,推了过去。


    这是怎么个意思?沈朝盈笑着推了回去,“太多了,这都够吃大半年的‘酥山’了……”


    阿青陪笑道:“却不只是今日餐费,还有这几日得麻烦小娘子照看我家五郎,一点心意,小娘子便收下吧。”


    沈朝盈懂了,又一个把这当托儿所的!


    不过崔县令忙也正常,瞧瞧这下班时间,天都黑透了,更别说夏日本就昼长,啧啧,辛苦啊。


    崔瑄歉然:“阿珣年幼,这几日少不得麻烦女郎了。”


    小孩多了是挺头大的,想起今天熊孩子,沈朝盈心有戚戚。


    不过瞧着那沉甸甸银子,还有懂事可爱的小郎君,对方自有家仆服侍,也不需要她上手做什么,沈朝盈便一点儿也不勉强的收下了,


    “小崔大人专心公务,我等小百姓能替大人分忧解难,实是小店之幸啊。”


    熟悉的油腔滑调将崔瑄的思绪拉回去年那个秋天,崔瑄微笑,小娘子还是这般会溜须拍马。


    “今年大朝会,想来吴兴郡守亦会赴京。”


    崔瑄留下这么一句便走了,徒留沈朝盈杵在那发呆。


    对哦,她都快忘了,“她”还有一家子亲戚呢。


    人一旦被某件事吸引了精力,就容易漫无边际地胡乱发散。


    夜里,沈朝盈破天荒做起了梦,梦境光怪陆离。


    一会儿在店里经营买卖碰见留着胡须一身长衫的堂伯厉声呵斥她如此行事有违礼法;一会儿被半骗半绑上了马车,说要带她回家;一会儿又到了肃国公府上,她成了国公爷的侍妾,原本对她还算和颜悦色的崔瑄和崔珣两兄弟见了她嗤之以鼻:“狐媚!祸水!”


    梦里她是个敢想敢怒的,好哇,我被逼至此还要不分青红皂白迁怒,不是说狐媚吗那好我便当一个搅家精,搅得你们家宅不宁!


    她一怒之下勾引崔瑄,费尽心思,又是迷药又是迷香,对方果然上当,结果被国公夫人当场抓住,浸了猪笼。


    凉水浸没头顶的那一刻,沈朝盈被自己吓醒了。


    不是,她还有当反派炮灰的潜质么?


    好在梦当然是假的,只是心有忧思的影射。


    只是怕接下来半个月她都要无法直视崔家人了……


    沈朝盈悻悻换了个方向,将脸对着窗。


    窗外天还没亮,邻居涂娘子家墙头伸出一树如云的白花,温和如今晚月色,赏着这般宁静景色,发了许久呆,困意终于渐渐回来。


    沈朝盈打了个哈欠,将自己重新埋进枕头继续睡。


    次日清晨醒来有些懒懒的没精神,备料的时候打了十几个哈欠,阿霁磨完豆浆煮上就体贴地接过她的活,让她去一边摇椅上躺着。


    沈朝盈感动地去了,手上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扇子。


    阿翘头次见她没睡好,稀奇得围着她转来转去,“小娘子昨夜睡得是有多晚!”


    她跑到阿霁屋里说话直到亥时才回屋,也没见有小娘子这般困啊。


    “别转了你,转得我头晕。”她拿扇柄敲了一下对方,正巧落在屁股上。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阿翘跳起来嚷嚷:“小娘子是登徒子!”


    沈朝盈嘿嘿笑着去追,故意做出无赖猥琐模样,“手感不错嘛小娘子,屋头伙食不赖哦!”


    阿翘脸红透得像个虾子:“阿霁,阿霁,救我呀呀呀——”


    一阵鸡飞,狗跳没有。


    追了大半个院子,沈朝盈累得又瘫了回去,喘气如牛。


    她觉得现在就挺好的,把日子过成吃吃喝喝,活得舒服自在,一点也不想回去当什么千奴万婢锦衣玉食的贵女,便是家人来京,也不打算相认。


    到时候问问崔瑄吧,提前避一避,长安城有这么大,谁说她就那么倒霉了?


    ——再不然,朝会在冬天,去洛阳泡个温泉?


    沈朝盈计划着,带上两婢一仆,租辆车,一路吃吃喝喝过去,玩到年根再回来。


    年嘛!还是要回家过的。


    ——


    酥山都有了,牛奶冰还会远吗?


    沈朝盈再一次将酥油小勺小勺淋上“山顶”时,忽然蹦出来个念头。


    将牛乳放入冰窖冻起来,替代底下的“山”,上头依旧淋上酥油。


    芋头切成丝,炸得香酥咸脆,蜜赤豆咬开粉酥,外形却还是完整一颗颗。


    新鲜水果用勺子按压成泥,细腻果泥还带着几丝果肉纤维,芋泥顺滑厚实。


    最后再点缀上新鲜的水果丁。


    琳琅满目的一碗。


    小盏里盛不下,换了两只巴掌大的碗,依旧堆得冒尖儿。


    客人稀奇得很:“这是什么,比酥山多股子乳香,更醇得多。”


    沈朝盈笑道:“此为牛乳绵绵冰。”


    “小娘子这儿就是点子多,否则自家也会做的东西,我为何总来沈记?”


    这位客人慧眼如炬,看问题很厉害,一下就击中了要害,可不就是换新快么!


    一则新鲜,一则不多惦记着来吃几回,过段时间这吃食就不一定还在菜单上了。


    听着客人们的喜爱,沈朝盈一笑,又开始怀念起正宗冰淇淋来,这牛奶绵绵冰顶上那一团冰淇淋球可是点睛之笔啊……眼下换成酥油,总觉得不得劲。


    再想一想,遗憾也是一种美,就让这种美传承下去吧,或许演变到某个朝代,就变成了完整的牛乳绵绵冰,或许在自己身死以后,因无人继承衣钵而断代。


    等到后世那群考古学家偶然于挖掘出土的某片页纸上中窥见绵绵冰的一角,可能还会惊叹“古人”的智慧。


    沈朝盈想到媒体机构那些吸引人的噱头标题,微微笑了。


    “震惊!古代人的智慧逆天了,小编带你了解古人夏天”这是废话型。


    “古人教你过夏天”这是科普型。


    “最新发现!穿越者留下的暗号竟是它?”


    ……


    沈朝盈独自一人在那乐不可支,阿福诧异地看她好几眼,看傻子似的。


    沈朝盈自觉被冒犯,走过去恶声恶气“敲打”一番:“看什么?磨洋工?还不干活!”


    活像个土地主似,却没人当真。


    牛乳绵绵冰虽好,却因冰食寒凉,时常让年轻小娘子们望而却步,沈朝盈管不了那些。


    方才在厨房热得满头大汗,她直嚷着还是冬天好,冬天可以烧炭炉,多穿些,捱一捱就暖和了,夏天热起来才真要命,总不能脱层皮吧?


    其余几人深有同感。


    这会子歇午晌起来,总算能爽快些,叮叮当当刨了一碗绵绵冰,再端着碗回内室,恰巧罗娘子来访,二人便坐在对窗的矮榻上,大开着门窗透风。


    罗娘子有些艳羡地看着自由吃冰的沈朝盈,酸溜溜地道:“成日贪凉,你就不怕受寒?”


    “一直闷着,我会先中暑。”热射症,这时候有不?


    她恨恨地挖了一大勺,牛乳冰连带着脆桃肉,多汁清爽,是她最喜欢的口味。


    “哎呀!”罗娘子不是这个意思,啧了一声附耳过去,小声解释一番。


    呵……原来是担心影响生育。


    沈朝盈无所谓笑了笑,先不说她这几年压根没有嫁人生子的打算,就说这一点冰凉,解暑都不够,还没有后是吹空调,吃冰棍,各色花样冰食一半的威力。


    想到后世小韩女人们无论是生理期还是大冬天,腹痛亦或是发烧,总是冰水不离手,真是雌鹰一般的女人。


    那你看人家洋人发烧还吃冰淇淋降温呢!


    沈朝盈化了个传奇,说与罗娘子听。


    “说高句丽南边有个小地方啊,那里的女子四季皆饮冰水……”


    罗娘子正备孕中,每日一碗热烫的助孕补药喝得整个人都发燥。


    好在似乎是有效果,努力了两月,这个月小日子迟了十余天,正忐忑着,压根听不得这种奇事,只觉得肚子一凉一痛。


    沈朝盈糊弄阿翘她们糊弄惯了,却没想到罗娘子还是一个细节控逻辑怪,捉住她话里的漏洞就开始质疑:“高句丽不过是我们附属藩国,长安百姓尚且不能日日享冰,他们怎的这般财大气粗?难道是有制冰法子藏着掖着?”


    “且不说高句丽地小,真有那么多存冰够其余三季用?”


    沈朝盈被问得汗流浃背,忙道:“别管这些了,许是那编书的随口诹,我不过说与你一笑。”


    罗娘子点点头,“说高句丽我是不信,但若说琉球还有些可能。听闻那边有雪山,山巅上生雪莲,凝聚了天地精华,能保人容颜不老,贵族女子常命人采食之,养颜滋补……若寻常民家女吃不起雪莲,托采莲人取些积雪化水,其中汇聚了雪莲生长之精,也能使容颜好。”


    “这般说法,还可信些。”


    她若不补充最后一句,沈朝盈差点就全信了。


    不得不说,罗娘子编故事讲故事功夫真是一流,听得她都好奇雪山水是否真那么神奇。


    沈朝盈笑道:“娘子哪日有闲心了,来我店里当评食人多好,一定客似云来。”


    这话不是恭维,是真心。


    “你这会子就已经够忙的了,竟还贪心。”瞧她财迷似的笑脸,罗娘子颇有些一言难尽。


    想到昨日来寻她却没空招待的场景,又哼道,“真到了那时,恐怕我这小门小户都进不了你大店。”


    真是个傲娇啊,沈朝盈接着顺毛:“不是,那时我专为娘子留个座,刻上罗氏的章子,没人敢动,你看成不?”


    “这还差不多。”罗娘子扬起下巴,却也绷不住笑了。


    “沈姊姊!”一群孩子的声音。


    刚刚院子里有动静,是阿霁歇晌起了,想来已经开了前门营业,沈朝盈起身:“我去瞧瞧就来,娘子且坐会儿。”


    罗娘子也随她也起身,“我不耽误你,就在前面坐着吧,给我上一盏热饮子配豆糕。”


    两人闲聊着从后宅去了店里。


    还是昨日那些小孩,手拉着手来了。


    沈朝盈替他们将两张食案拼在一起,更方便一块玩,这群孩子最大的与崔珣差不多,最小的才三四岁,扎两个朝天啾,额间一点美人痣,细声细气叫她:“姊,姊姊!”可爱得不行。


    沈朝盈不能揉崔珣,还不能揉她吗!


    当下就将人抱起来,一顿哄,趁机在小脸上摸了好几把。


    小娃娃虽年幼,却已经会说许多话了,和沈朝盈一问一答,很是伶俐。尤其家人将她收拾得整齐干净,不似流鼻涕玩泥巴的男童,一边儿的兄长也处处护着幼妹,打小就是个稳重沉着的性子。


    这正合了罗娘子眼缘,一面也拉着女童的兄长逗趣。


    这时候崔珣也被那个叫作阿胜的小厮领了进来。


    阿胜有些腼腆,立在门口跟个人形立牌似的,崔珣一板一眼行礼问好,“沈店主安好。”


    沈朝盈笑眯眯地:“小郎君安好。”


    崔珣张张嘴,昨日处成的朋友们已经瞧见他了,冲他招手:“崔小郎君!”


    崔珣也露出一个笑,然后期待地朝沈朝盈和阿胜各看了一眼。


    沈朝盈善解人意道:“几位小郎年纪相仿,便坐一桌吧?”


    崔珣点头,“劳烦沈姊姊。”


    懂事的崔珣触动了罗娘子的慈母心肠,艳羡不已地看着,心想她也要生个这般玉雪玲珑的才好,成日看着就舒心!


    沈朝盈看在眼里,笑道:“娘子莫急,定会得偿所愿的。”


    第48章 莲子冰米糕


    一大早, 邱书吏就提了明日想提前休旬假事。


    崔瑄本来无不可,头也没抬,随口问问:“是有事?”


    邱书吏面庞薄红, 嗫喏道:“林,林娘子明日生辰,某……”


    一句话吞吞吐吐了半日。


    崔瑄有些无奈,他不凶吧?


    他批了。


    为了宽慰对方, 崔瑄还格外和颜悦色地关心了下属的婚期。


    邱书吏松口气, 浅笑道:“就在十月,小崔大人一定来吃酒。”


    崔瑄想了想, 没有什么事,便应下了。


    次日,崔瑄也休了假, 特意腾出来一日拒了所有访客,搁置公务, 在家陪阿珣。


    上午陪着念了书, 背了论语,之后被崔珣央着去院子里练剑。


    大热的天, 崔珣在廊下遮阴,他顶着烈日在院中舞剑,一套剑招还没教完,汗都湿透外衫了, 更莫提脸、颈晒得刺痛。


    中午便痛痛快快地洗了澡, 吃了顿清爽的冷淘。


    崔宅府里大多数奴仆都是谢氏手底下派出来的。只是他一人住,加起来也才二十余个, 除了厨娘和崔珣带来的贴身婢子,清一色全是小厮, 守着偌大的宅院。


    崔珣只吃了一口面,就斩钉截铁地道:“是春娘手艺!”


    郝春娘是厨娘名讳,也是谢氏最信得过厨娘,这才随了崔瑄过来。


    从前在闺中,谢氏吃的就是春娘的手艺,如今她的孩子也吃春娘做的饭菜,其他人她都不放心。


    毕竟府里有过孩子吃了别院的糕点,丢了小命的例子,不得不谨慎。


    那侍妾悔不当初,哭瞎了一双眼,换做谢氏她只会更痛苦。


    自那以后,郝春娘才从谢府调了过来,正院的吃食都从小厨房出。


    吃过饭,溜了会儿消食,崔瑄觉得该睡晌午觉了。


    他一般只在前面县衙眯一会,不会躺到床榻上,但是眼下崔珣在这儿,他人小,还是睡姿更舒适。


    所以崔瑄解了外袍。


    崔珣眼巴巴看着他。


    “……”


    崔瑄不是很懂,他带孩子的经历实在是太贫瘠了。


    “何事?”


    有话直说好了。


    崔珣虽然觉得阿兄可能会生气,但毕竟和朋友约好了,那便不能食言,是以扭捏了一下,便将自己和新朋友约好去沈记玩的事情说了。


    崔瑄看着自己刚脱下的外衫默然。


    “不先歇午晌?”


    “不……了吧。”人家约好了吃过午饭就出门呢,这都为了陪阿兄,耽误许久了。


    崔瑄点头,又开始将外衫往身上披。


    崔珣忙问:“阿兄你也同去吗!”


    那语气。


    崔瑄穿衣裳的动作一顿,咬了下牙,才能继续保持淡然:“为何不去?”


    “我今日特意空出一整日,就为了陪你。”


    “特意”两个字放得有些重,崔珣察言观色一流,立马改了口,嘿嘿笑道:“可是阿兄,阿兄在旁做什么?总不能和我们玩拼图?”


    崔瑄已经穿好衫子了,顺手捞起桌上没看完的书,凉凉瞥他一眼。


    崔珣噤了声,狗腿子似跟在他后头。


    “再有这种事,提前与我说。”


    浪费时间!


    及至沈记店里,瞧见格外少的人,崔瑄又觉得好似还不错了。


    崔珣打了声招呼,就去与朋友玩在一块儿了,崔瑄挑了个清幽的位置坐下看书。


    沈朝盈眯眼打量。


    嗯……继托儿所之后,她这儿又成了什么了?咖啡馆?星爸爸?


    总之,夏衫清爽,郎君俊逸,有这么个养眼的招牌坐在店里吸引客人,她是没什么意见。


    刚刚是六月底七月初的时节,这时候莲子鲜嫩得很,卖菜老叟自家塘里刚绞下来莲蓬,赶紧用篓子兜起就拉城里卖来了,又恰巧被寻摸时鲜的沈朝盈瞧见,直接包了下来。


    不用到处叫卖,老农自然乐意,“小娘子再不来,过了这水灵劲儿,小老儿就要寻药铺收了。”


    可是卖给药铺势必是要压价的,药铺爱收晒干的,剔了莲心分开来,为他们省去不少工序,富人家煲汤补品也是爱买干的。


    只有沈朝盈这样的吃主儿,才会专门寻新鲜莲蓬来吃。


    菜农得了银钱,还被请进店里喝一碗免费的熟水饮子,感动得不行。


    “老叟消了暑气再走。”


    菜农站在门口往里瞧了一眼,便瞧见神仙似的人物,立时不敢再进去打扰了,忙道:“小老儿站着就行。”


    沈朝盈也不强留,笑吟吟双手递上碗,毕竟不是谁都能适应崔瑄的气场嘛。


    门口的动静,崔瑄自然注意到了。


    小娘子带着竹编斗笠出门,不一会儿抱着一篓子的莲蓬回来,个个新鲜水灵,翠绿欲滴,还挂着刚从荷塘下来的水汽,蒸得人眼前一湿,口舌生津。


    崔瑄看着小娘子送走卖莲蓬的老丈,嘴里哼着小曲,愉悦地抱着莲蓬往后院去。


    就在即将经过自己时,他出声喊住:“沈小娘子。”


    沈朝盈闻声扭头,笑问:“崔郎君何事?”


    “这莲蓬,小娘子打算做什么?”


    沈朝盈还没想好呢,这数量也不算多,她今日剥着吃一半,剩下做道甜羹,四人分一分,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贵人开口,那便是含蓄的试探了。


    沈朝盈了然笑道:“我得琢磨琢磨,不过啊鲜莲蓬现剥现吃最鲜嫩,又脆又甜,郎君可来点儿?”


    新鲜的莲蓬须得现打捞上来现剥现吃才能好吃,这也是刚才那菜农为何说沈朝盈再晚去些他就要找个药铺随便卖了。


    一旦风干,里面的水分流失,味道也大打折扣,这样的莲蓬,再放下去也有人买。


    尤其有的摆着卖了好些天,吃起来味同嚼蜡,又没有汁水又不甜,变得干巴巴的,一嚼全是粉渣。


    哪个文人雅士对荷啊梅啊菊啊这种没点子幻想?崔瑄被她说得还真想吃了,不能免“雅”地点点头。


    沈朝盈继续问:“郎君是整个动手剥了吃还是我将这莲心剔了?”


    还没待他回答,沈朝盈已经接着道,“其实还是自己动手剥乐趣最甚。”


    她都这么说了,崔瑄也只好微笑一下点头,“某自己来吧。”


    孺子可教也,省了事的沈朝盈满意道:“一会儿我给郎君挑两个又大又圆的。”


    莲蓬摘下来时,菜农应当已经在水里捞过一遍了,才会这么新鲜。


    不过指望菜贩子给你用多干净的水洗还不如自个别偷懒,仔仔细细再涮一遍。


    沈朝盈挪了大木盆出来,将莲蓬倒里头,舀井水一泼,水里一涮,捞起一甩,没那么水淋淋了,就另放一干净盆里,一气呵成。


    这莲蓬长得可真漂亮,里面的莲子个个都饱满,只周围一圈有些空。


    沈朝盈果然挑了里面次大的两个出来,最大的自然是留给自己。


    装白瓷盘里,给崔瑄端了上去。


    怕这位公子哥儿没吃过这么原生态的莲子的,还好心提醒道:“先拿小刃划半圈外壳,剥下来,又有层白皮,撕了吃里面莲肉。”


    话是说了,沈朝盈还是不放心走开,站在稍远一点儿盯着他。


    崔瑄照着她的话做,果然剥不好。


    外头的壳倒是没问题,里面的莲衣紧紧黏在表皮,稍不留神就在莲子上抠出来个指甲印。


    沈朝盈这会又觉得,照他这么吃,还不如她剥好了端上来。


    干脆走过去再上手演示了一遍。


    紧紧黏着的那层皮,指甲抠是很慢的,要取尖尖淡褐色那头一掐,往下整圈撕开,就快得多。


    一边示意,一边慢慢解释,“这褐衣这块最嫩也最厚,是最好开口处。”


    剥出来白嫩的莲子,对着那缝隙,指尖稍用力,就分开两半了。


    将里面嫩绿莲子心捻出来,两瓣莲子才是可以吃的。


    “莲心味苦,晒干了泡茶倒是可以。”


    崔瑄觉得自己似乎也被沈小娘子当作小孩一样教了,脸上有点儿热。


    将白生生的莲子递入口中,果然又脆又甜,新鲜莲子一咬嫩出汁水,清甜不涩,便是被齿榨干汁水后剩的渣也粉甜。


    氤氲的水汽仿佛从唇齿间蔓延至眼前,身临一片荷塘,清风明月夜,藕花触手可及。


    他乘着小舟渐深,惊起两岸鸥鹭。


    随手摘下一支开得最盛的,剥出里面莲蓬……


    同样是剥莲子,沈朝盈想起的却是江南许多乡镇小孩夏日噩梦。


    上辈子养父母在老家也有田,一大片荷塘,美则美矣,一放暑假,好容易得了能疯玩到时候,没几天莲子下来了,就开始对着小山似莲子埋头剥,起先还有心情边剥边吃,一天下来肩颈僵硬,手也酸了……


    关键是技术不先进,割稻都有收割机了,剥莲子却还停留在手工阶段。


    便是有机器,也只是在外衣划一圈,里面的莲肉还得人手动剥出来。


    沈朝盈嫉妒地看一眼崔瑄,这是像他这样显贵子弟永远也不可能理解的痛。


    仇富都快要溢出来了,面上却笑问:“剩下的我也替郎君剥了吧?”


    崔瑄还是很懂事的,拒绝了:“不劳烦,某自己再试试吧。”


    沈朝盈笑着点头,回了院子研究拿剩下的莲子做什么吃食。


    关于莲子的吃法,在沈朝盈这儿,直接吃是方便,也是好吃,更是一抹亲切的乡愁。


    上辈子实习,竟然在北方街上看到有人卖整朵的莲蓬,顿时倍感亲切。


    只是瞧着干巴巴放了似有几天了,也是,到底在大城市,不说运过来的功夫,怕是很少人买。


    沈朝盈一时心念动,上前开口问价格,五块一朵,呵……拜拜嘞您!


    她可算知道为什么没人买了。


    她是想家,又不是傻子,回去让家里寄点干莲子煮粥煲汤炖甜羹,不香吗?


    除了直接吃,莲子实在还有很多做法。


    今天便做个莲子冰糕。


    将莲子一个个剥出来,剔了莲心,泡上水。


    莲肉加糖研磨细腻,加牛乳、莲子心泡的水同煮,沸腾后再加一点儿米浆,倒模具里头,晾凉就凝固了,拍出来,一朵亭亭莲花跃然绽放。


    阿翘和阿霁两个小娘子围着爱不释手,便是阿福也往这边瞟了好几眼,想不到大咧咧小娘子还有这样手艺……阿翘叉着腰:“这算什么你没见识过小娘子做乳糖圆子,不过拇指大,里还能包馅儿呢!”


    这是真爱粉了,跟她吃了小一年还惦记着乳糖圆子。


    两人关系好容易和缓些,别又掐起来。沈朝盈忙劝架,指一指旁边的浆水,“还能再做几朵,你们分着吃。”


    她则继续精益求精,往上淋几滴糖浆模仿花瓣水珠,晶莹欲落。


    沈朝盈看来看去,总觉得还缺了什么。将粽叶剪成小朵荷叶状,垫在碗底,几朵莲花歪着摆上去,再拿刀子蘸乳酥一抹,月亮影子就出来了。


    一副荷塘景色,嗬,这下漂亮!


    店里的孩子们和崔瑄都得了这莲花冰糕。


    小孩子们一桌得了一份,嘻嘻哈哈地分食,“大孩子”却是一个人独享的。


    荷香与甜香扑鼻而来,花瓣上一点淡淡渐变藕色,衬得荷花更加逼真,瞧着跟画景儿似的。


    小孩们不懂什么艺术,那盘里一下就惨不忍睹了,或许崔珣可能还斯文点儿,但很快就倒戈投降加入了大部队。


    崔瑄就很文雅了,先是欣赏了她费心思摆的盘,“荷塘月影,甚美。”


    沈朝盈压下惊讶保持微笑,果然是投其所好了么,多稀奇啊!小崔大人主动开口夸过的糕。大抵文人雅士都会好这一口,她开始算计着若是加上菜单子,是得狠狠定价,毕竟剥莲子剥得她指甲疼,才不是她奇货可居。


    再尝一尝,用勺子轻挖下一瓣,米浆使其凝固成糕,不像其他“果冻”那样软滑,而是有些像凉糕的口感,微黏,偏扎实,细腻不噎。


    牛乳莲子浆水的香甜中带着莲心的清香,苦味几乎品尝不出,只有极淡的一抹回涩,催着人吃下一口,又是清新的甜味儿。


    露为风味月为香,便是这样吧?


    不多时,一整朵莲花便都被崔瑄拆吞入腹了。


    沈朝盈早回了柜台后坐下,剥着给自己留的两个新鲜莲蓬。


    长指一翻飞,翠绿的外衣就被去了,再一眨眼,嫩白的莲肉就光溜溜地躺在手心里,被两截指尖衔着送入口。


    这莲子真是嫩!跟包了两汪水似,一咬清甜。沈朝盈吃得眯起眼。


    许久没吃到这滋味儿,前世跟莲子的那些龃龉已时过境迁,再遇上便只剩亲切了。


    不一会儿,两大朵莲蓬就被她掏空了,剩的莲蓬壳晒干也能吃,泡水清热去火,不过沈朝盈懒得晒,便拢起来一丢。


    才将垃圾堆在门外桶里,抬眼碰见了熟人,沈朝盈一愣,自然笑着招呼:“邱郎君。”


    她并不认识林娘子,也“不知道”邱书吏定亲的消息,所以眼下便微笑着站在那儿。


    若非林家人催着他们俩吃过饭吃去逛一逛,又若非林娘子提出想在他所生活的长寿坊逛逛,又若非林娘子听说过沈记糖水的名声一直不得机会,今日路过非要进店试试……总之,邱书吏想,为了避免尴尬,他大约这辈子都不会在踏进沈记一步了。


    可眼下便是这么个尴尬的场景。


    他一面埋怨自己怎么偏往这条街上走,一面有些无措的与沈朝盈打招呼。


    “郎君跟娘子进来坐吧。”沈朝盈是大方人,只口不提,只口不问。


    邱书吏松一口气,却又更惊讶地看着店里那道熟悉的身影。


    小崔大人?怎么会在这儿?


    难道……很快他看见了扎堆孩子中的崔小郎君,恍然大悟。


    原来小崔大人是为了陪小郎君,那便再正常不过了。


    “邱郎,怎么了?”林娘子疑惑地看过去。


    “无碍,那位是长安令崔大人,我上前问安,三娘先看想吃些什么吧。”邱书吏回过神来,温声道。


    林娘子也看见了崔瑄,被其姿容气度所撼,失神一瞬,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点点头。


    邱书吏上前与长官打招呼,崔瑄抬头看见他有些意外,但也点了点头。


    长官不欲被人打扰,邱书吏便只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回到林娘子身边。


    这时林娘子也已点好了,问他:“郎君看可还要加些什么?”


    邱书吏委实不想与沈朝盈打交道,实在是太尴尬了,看也不看,“这样便好。”


    沈朝盈体面笑道:“那便不打扰二位了。”


    刚刚在门外,自己说想进来尝一尝沈记味道,邱书吏便一改体贴模样,百般推阻,进店之后又一副心虚姿态。


    林娘子便是再迟钝,这时候也看出来不对了。


    想到店主小娘子那张十七八岁的面庞,桃脸樱唇,秾丽明媚,一切都美得恰到好处,独属于女子的第六感使得林娘子心头警惕起来。


    可小娘子坦然未见心虚,只有邱郎不自在,或许是因长官在缘故?


    想到平日在自家耶兄面前他也时常腼腆羞涩,林娘子的警惕又放松了。


    店主小娘子是美,这样的美人,不应该看上邱郎才是……林娘子脸一红,并非她嫌弃自家郎君,相反,她很满意郎君的温柔体贴,况且邱郎于她有救命恩,二人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


    她有自知之明,以自己姿貌不可能吸引崔郎君那样的人,同样,以邱郎才貌也不可能……婚姻讲究的还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邱书吏心思浅,为了不坏人家心情,沈朝盈避嫌地躲去了后厨,给他们上餐的是阿霁。


    邱书吏忙谢道:“多谢。”


    因邱书吏心不在焉,林娘子虽然觉得糖水好吃,但也没在店里多坐一会。


    临走之前,自然又去跟崔瑄打了个招呼。


    待他们走出沈记后,邱书吏几乎是长舒了一口气。


    林娘子实在忍不住,轻声责备道:“郎君若有事,实在不必瞒着我。”


    瞒得住便罢了,只是这人撒谎功夫实在太差!瞧着堵心!


    她说完便先行一步,邱书吏怔怔在原地呆了半晌,才急忙追上去,“林娘、林娘!”


    第49章 抹茶奶冻碗


    崔珣在崔瑄这儿住了小十天, 谢氏才派人来接他回去。


    这回崔珣没有抱着宅门前的柱子抹泪了,而是意犹未尽,上了马车犹在叮嘱崔瑄, “阿兄一定要记得啊。”


    记得和他的朋友们说一声日后他还会再来的,虽然他下午已经亲口道别过了。


    “好,知道了。”


    马车笃笃地走出巷子,瞧不见影儿了, 崔瑄才转身回了内院。


    然而第一眼就看见书桌上大剌剌盖着本册子, 拿起来一看,是崔珣的书。


    若是平日习字册子便罢了, 却是先生授课惯常用的那一本,其上有崔瑄少时笔迹、崔珣笔迹,还有西席先生唐老先生平日的讲义, 换了新书,崔珣怕是用不惯。


    崔瑄拿着《论语》吩咐:“将这书送——罢了, 备马, 我亲去一趟。”


    也是许久没回去了。


    他换下纱衫,穿正经袍子。


    府里有久病初愈病人, 阿青又开库房挑了一箱的温补的药材才出门。


    七月流火,到底没有之前那般炎热了。


    天气好,清气爽朗,崔瑄改坐马车为骑马。


    雪青马上, 二十出头青年, 身着藤紫色袍子,头戴玉冠, 目若远山,面比玉冠还白。


    夏日时四处走动晒黑的肤色已经养回来了, 整个人透着一股沉静温和。


    酉时的坊间很热闹,道路两旁尽是琳琅市肆摊贩。


    长安城内多的是宝马香车,只是寻常骑马人要么一脸疾色,嘴里长吁短叹,身体低俯,众人还未看清就被斥退,无不惶惶然;要么似侠者冰冷、似纨绔狂肆,众人避退还来不及。


    总之崔瑄这样坐姿端正,不疾不徐,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雅隽的有,但极少。


    换了那身常穿的官袍,这些百姓一下都没认出他来,只以为是哪个门第世家公子——毕竟寻常百姓见了父母官,哪里敢直视呢,认不出脸很正常。


    莫说年轻小娘子了,上了些岁数的婶子们更加看得目不转睛。


    晃神的功夫,郎君就已经走远了,有小娘子发出失望的轻呼。


    沈朝盈听见有热闹,第一时间探出头,还是只来得及看见一条马尾巴。


    那样雪白地甩着,像条又大又长的扫帚。


    她一下就想起来小时候蹲点看还珠格格,小燕子取马尾做琴弦,那一顿杂技耍得好啊……当时嫌弃年年暑假重播,现在再也看不到了,可惜。


    没看见俊俏郎君,倒灌了一脑子言情剧,沈朝盈遗憾地嘱咐阿福:“我去买几斤茶叶来,做豆糕的茶粉没了。”


    ——


    崔瑄回到国公府时,正院已经用过暮食了,即便他说了不饿,一会回去再吃也行,谢氏仍旧坚持让小厨房煮了汤饼。


    是老鸭汤索饼,秋夏交际的鸭子很好,滋补润燥,正院的暮食主菜就是冬瓜鸭汤。


    炖久的鸭汤飘着一层清亮的肥油,老鸭软烂腴美,崔瑄挟了一大筷小菜才将腻味压下去。


    他不常在府里,厨房的口味都是照着母亲和阿珣的来,一时忘了改,却没必要这时候再折腾。


    好歹将这碗带着拳拳母爱的热烫汤饼给吃光了,最后一口汤下肚,赶紧又剥了个橘子解腻。


    酸甜的橘汁溢开,清新之味拯救了崔瑄的味觉。


    才七月初就有橘子了?崔瑄吃完才想起来看一眼,那碟黄澄澄的橘子,半个巴掌大都没有,是洪州御供的品种。


    “圣人赏赐的夏礼,正院分得一些,今日阿珣回来吃了不少。”


    既说到崔珣,谢氏顺道问起崔瑄他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


    虽然晚饭时听崔珣说了一些,但他人小鬼大,还知道捡着自个乖巧事迹说,像怒斥纨绔子这样有些冲动失礼的,却是嘴巴闭得很紧。


    仆妇们都笑做一团,谢氏也失笑:“人小鬼大,又叫他得意了。”


    崔瑄也微笑。


    忽然廊下听得崔珣院里的秋水慌慌张张的声音:“夫人,小郎君沐浴过有些不适,方才喝了热牛乳歇下了,谁知半刻钟后腹痛不止!”


    谢氏立马起身,一面快步往外走,一面盘问,“怎么回事?回去以后吃了什么?快请大夫!”


    “已经着人去请郎中了。”秋水禀道,“什么也没吃,两刻钟以前沐的浴,饮了牛乳就歇下了。”


    崔瑄也皱眉,不放心地跟了过去。


    进了院子,崔珣身边的一众婢子皆惶惶然守在房中。


    见两位主子进来,另一位贴身伺候崔珣的婢子香云压低声音道:“方才吐了两回,腹中已经空了,第二回只吐些胆水,没发热。”


    “就只是腹痛?”谢氏皱眉。


    香云叹气:“这样瞧着倒像是先前吃了冰饮闹肚子那回。”


    她小心看了一眼崔瑄那,还记得上回因其挨罚的经历,不敢靠近。


    不过崔瑄耳力好,也听见了这话。


    谢氏眉毛拧得更紧,狐疑道,“你们没给吃冰吧?”


    但凡涉及到两位小主子,自家主母便严厉起来了,被冷冷的眼风扫过,众人忙道“不敢”。


    谢氏快走两步,坐去榻边看崔珣。


    崔珣蜷在榻上,小脸煞白,手脚发冷,谢氏心疼又焦急,伸手握住了崔珣的小手,柔声道,“阿珣,还很疼吗?”


    崔珣睁开眼,泪眼朦胧,其实他现下已没有刚刚那么疼了,但被亲长关心,还是委屈地瘪瘪嘴:“疼……”


    又看到一边的崔瑄,开口却是:“阿兄?你,你说了吗?”


    说什么?


    旁人都是一脸的不解,崔瑄答道:“今日太晚了,明日。”


    崔珣痛得哼哼唧唧,还要撅嘴。


    崔瑄都无奈了,却想起另一种可能:“你下午在沈记吃什么了?”


    崔珣正心虚着,他哪壶不开提哪壶,顿时不作娇了,紧闭嘴巴,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滚落,浸湿凉席,看着好不可怜。


    可是谢氏也从话中听出了苗头,顿时大伙都盯着他。


    见装疼混不过去了,崔珣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阿娘……”


    谢氏气得拍一下他被子,“竟这般贪吃!没人看着你就……真是!”


    恰巧郎中来了,谢氏再气也抵不过担心,先让郎中诊治。


    崔瑄温言宽慰母亲:“或许是天热,脾胃失调,阿珣近年来身体养得不错,应当无碍。”


    谢氏明显没听进去,点点头,又担心道:“听你说,阿珣这些日子常去那沈记?那群人底细可都清楚?还有那沈记的店主,商人重利,会不会……”


    崔瑄听了暗道不好。


    母亲若是警惕起来,怕真会叫人去查那几个,阿珣朋友不多,惹得人家反感,没必要。


    还有沈记,店主小娘子聪慧机敏,这事儿也与她无关。


    他便帮着解释了几句,“那几户都是坊间市民,平头百姓,一条巷子里住着,没坏心眼的。”


    “沈记我常去,知根知底,店主人信得过。”


    谢氏不过是随口一说,哪知惹得他这般郑重,她最头大的就是长子这副郑重其事模样,她年轻时活泼,他爹风流,也不知随了哪个。


    连连摆手道:“行了,行了。”


    这时大夫也把完脉了,一脸的神色凝重,崔瑄迎了过去,“还是先听郎中怎么说吧。”


    郎中是老熟人了,谢氏信得过。


    郎中皱眉道,“小郎君未有受凉征兆,似是食物相克,夜里都吃了些什么?”


    仆婢忙一一回了,自打下午回来以后,道睡前。


    郎中听到进了牛乳,顿时摇头:“难怪了。”


    “这……牛乳?”香云闻所未闻。


    “小郎君食了不少橘子,橘子性酸与牛乳同食,容易导致消化不适之症,腹胀、腹痛是正常的,日后避免便是了。”


    谢氏松了一口气同时,也难免自责,“都是怪我疏忽了。”


    崔瑄则想了想,问道:“那与酸橙、柿一类的果蔬是否也一样?”


    郎中点点头:“这正是小老将提醒的。”


    来都来了,郎君还是开了剂补脾益气的方子,反正吃着没什么坏处。


    崔瑄点头,谢过郎中,一面亲送郎中出去,一面询问崔珣眼下的胃肠,天热时食些冰饮可有避忌。


    郎中亦道:“昔时小郎君体弱,如今已大好了,暑热逼在体内反倒不好,注意适量为宜。”


    又细细嘱咐了些养生事宜。


    这话,崔瑄回去后一字不落转述给了谢氏。


    被郎中摸过脉后,崔珣竟不疼了,这会嚷着肚饿,谢氏正吩咐仆妇们去备些清淡的粥菜来。


    谢氏没那么着急了,听了崔瑄的话,惊讶于他竟会专门问这些。


    欣慰的同时,也有心情疑惑,听阿珣的话音那沈记并非食肆,专营些香饮甜糕,大郎却说自己常去……大郎什么时候爱吃这些甜点心甜浆水了?罢了,问他是问不出什么的。


    谢氏只觉得自己空多活了快二十年,怎么还看不透这块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呢?


    她的不满和疑惑很快被驱散了,因为崔瑄看了眼外面天色,早已宵禁,便道:“今日在府里住下,明日一早再回衙门。”


    谢氏立马张罗,虽只是短短一晚,那也值得高兴。


    看着母亲就要大张旗鼓模样,崔瑄哭笑不得,忙拉住她:“儿就在阿珣这歇下吧,也好守着他。”


    谢氏依言合掌:“好!你兄弟二人一块,还不必我的人忙活,很好。”


    即便要在孩子面前做个良母,谢氏偶尔也难免露出一丝闺中时的俏皮来。


    崔珣眼睛亮晶晶的:“阿娘,郎中都说了,那我明日想吃冰镇荔枝……”


    谢氏立马嗔视:“也得等你大好了才能吃!”


    立秋后,日头越来越短,红彤彤的霞光全然隐入浓墨般的夜色,明月高悬。


    游仙居乐声靡靡,觥筹交错,肃国公崔峙倚在一丰腴美人身上,就着美人手喂来的清酒,一饮而尽。


    他身边还有另一清丽美人正替他捏着足,一下一下,按得酥麻入骨。


    养病养了半个月,病好又休养了半个月,素了一个月的崔峙本就蠢蠢欲动。


    今日吃了陈道士送来的十成丹,只觉得浑身轻盈,四肢有力,大病之后的昏昏沉沉一扫而空,再也没了顾忌,当夜便来了游仙居。


    而去岁小年夜崔瑄路过的出云阁,此刻冷清寂静如月宫,里面住着的两位姨娘早在年初就彻底失了宠。


    眼下受宠的这两个美人是江南某官员费尽心思搜集来的民间绝色,果然甚得肃国公喜爱,那官员所求之事也心想事成。


    水榭上,一乐姬弹着箜篌,一人伴唱,声调婉转。


    崔峙醉眼迷蒙,合着节拍哼了两句,忽然抬脚挑起那清丽美人的下巴尖,语气轻佻:“真个‘昆山玉碎芙蓉泣’,阿窈可会这支曲子?”


    清丽美人被他这样轻贱,也只难堪了一瞬,很快笑道:“妾会一点儿,国公爷要想听,一会儿妾私下唱给您听。”


    私下是什么私下,三人心知肚明,再明显不过的邀宠了。


    崔峙哈哈大笑,他来都来了,自不可能只喝酒,说着也得尝尝这芙蓉泣露,揽过俩美人的肩,向内室走去。


    乐声渐歇,在那羞人之声响起后,两名乐姬面色羞红,抱着箜篌匆匆退离。


    正院到国公府大门,不停歇地走上半柱香时辰便能到。


    崔瑄起时,天色才泛鱼肚白。碧纱橱内崔珣还睡着,面色沉静,恢复了往日的红润,想来是没什么问题了。


    他刻意放轻了洗漱的动作,换过衣裳,出了门。


    一路上,熹光升起,今日没有朝霞,只有逐渐变亮的天色,和沉默着扫地的仆妇。


    扫帚划过青砖地,发出“沙沙”声,见了他,轻声行礼。


    早晨的国公府,一向是静谧而凝重的,飞梁画栋,遥遥望去并不祥和,反倒令他觉得心头沉闷。


    这静谧很快被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破——


    “阿兄这么早急着出门,真是勤政爱民呐。”


    懒洋洋又怪腔调,不是二郎崔琰又是哪个。


    人前人后,崔琰有两副面孔,崔瑄一直都懒理他,目不斜视往前走。


    崔琰记事起,那时兄弟俩关系还没这么糟,崔瑄甚至还会替逃课的他向崔峙求情,也不是这副死人模样,他说什么故意激怒对方都无动于衷。


    崔琰很不爽,明知他最讨厌什么,偏往他心窝上戳:“父亲生病,你即便回了府,还是一面未露,倒真稳重。”


    稳重两字,旁人说都行,偏崔琰每次说了对方就会有反应。


    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用得很顺手。


    崔瑄果然停下来,瞥他一眼,“稳重总比轻狂好。”


    撂下这么句,又走了。


    这是讽他崔琰不稳重,闹市纵马,撞伤赶考士子,被其告官。


    崔琰却无所谓,左右京兆尹不敢罚他,这事儿已经不了了之了。倒是总算激得对方刺他。


    崔琰心满意足,也不计较对方失礼直接走了。


    约莫卯时时候,日头开始毒辣。


    这样的时节,白天温度依旧节节攀升,夜里微微凉,是以早晚出门得多穿一件半臂。


    沈朝盈进来最喜欢的一件半臂是藕色底上绣并蒂莲纹的,袖边襟边用青绿色丝线勾勒,穿浅色裙配了,整个人像株亭亭荷花。


    那天以后,她又买了两回新鲜莲蓬。


    这东西不一定天天有,得碰巧,她每次买了回来,除了吃莲肉,剥下来的莲子心也没浪费,收起来晒干了留着泡水、煮薄荷饮喝,很清火。


    尝了一次以后,一向支持沈朝盈手艺的阿翘、阿霁都唯恐避之不及,每见她泡了那个,眼神就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阿福也不喝,只有她一个人,大中午来上一杯泡得浓绿的莲心水,苦得咂嘴,这时候连吃糖都是甜中带苦的,有点被生活虐爽的感觉。


    此话一出,沈朝盈自觉颇有哲理。


    便打算将墙上挂那副和气生财“和”换成苦中作乐“苦”,写个篆体,拙朴憨厚中带点清新可爱,可不就是她写照么?


    然而被阿福说她是没苦硬要吃。


    阿福这人,没熟时沈朝盈只觉对方惜字如金,相处久了才发现对方其实是有一字千金之本事,是以觉得自己没必要说太多。


    就像上一次,被阿翘缠着问东问西烦了,他默默不做声,中午一整盘青菜没有放盐,阿翘指了出来,阿福这才道,“你该少吃点盐。”


    阿翘问为何,阿福眼睛也没抬,“因为太闲。”


    ……


    很好。


    沈朝盈本想长篇大论宣传一下莲心泡水的好处,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昨天买回来的茶叶还没磨,收拾收拾,沈朝盈将茶叶抖了出来。


    这一次她没买那些散茶,散茶虽便宜,茶味却不浓。


    她买了好些的龙井,这时候龙井不贵,要清明前后的才是最好的。后世最常听人提“雨前龙井”,便以为谷雨前后的龙井最好,后来才知道最金贵的是“明前龙井”。


    清明前后的杭州城,茶山上,茶香氤氲,农妇们忙着采摘最嫩的一道芽尖炒成茶叶进贡宫里,下面朵叶大些的则卖给茶商,茶商转手高价售给富贵人家……而剩下的茶梗子,才是寻常百姓吃的。


    她也不为了泡茶,磨成细腻粉末,这就是自制抹茶粉。


    茶粉用牛乳冲开,努力搅匀,虽然沈朝盈在研磨时就过了好几遍筛,这时候还是选择再滤一遍,以免口感不好。


    依旧是加些米浆煮开,冷却定型后切成小丁,就成了抹茶奶冻。


    放些芋圆,放些江米小圆子,放些奶冻,加甜牛乳或是奶茶为底。


    远观一碗清新之色,近嗅茶香浓郁沁鼻。


    都是细腻口感,不同程度的软糯在嘴里不一而同地绽开存在感,而芋圆与小圆子本身无味,都是靠奶茶底子的香甜来佐,最终自是茶香味最浓的奶冻成功胜出,在唇齿间留下霸道的茶涩。


    沈朝盈端着抹茶奶冻碗出去,阿翘在洗脸,没注意角度,飞扬的水珠溅了她一身一脸。


    第50章 清爽冰红茶


    沈朝盈急急抱着碗躲开, 只叫水撒自己身上了。


    “好啊你,”她先放下碗,笑着就舀起一瓢水朝阿翘泼了过去。


    被清凉的井水一泼, 阿翘双腿一凉,刚换的裙子湿了大片。


    大半瓢水泼在地上,晒得滚烫的青砖几乎瞬间就将水吸透了。


    她“啊”的一声,也不甘示弱地回泼了过去, 一时间院子里充斥着沈朝盈跟阿翘此起彼伏的嘲笑声跟啊啊声。


    最后两人都累了, 暂时和平共处,靠在石磨上喘气, 衣裙尽数湿透。


    不过热是不热,相当于冲了个凉水澡,反倒很凉快, 这时候再闷的风吹来,也是清爽的。


    这院子好就好在小门一锁, 就成了单独的空间, 阿福单独睡那边,打呼她们听不见, 她们这边玩水也能肆无忌惮。


    阿霁睡午觉被她们吵醒,走出来吓了一跳:“这是刚从河里捞上来了?”


    沈朝盈笑道,“过泼水节了,阿霁要不要试试, 凉快惨了。”说着又要去舀水。


    “泼水节?”


    阿霁云里雾里的, 听过端午中秋重阳,偏没听过什么泼水节。


    两人凉快不凉快她是不知道, 却知道这样子很狼狈!她才不要试,才换的新衣裳。


    看见沈朝盈动作, 阿霁忙不迭绕着她俩走,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又招来一阵嘲笑。


    待沈朝盈喘过气来才发现不单衣裳湿了,头发也正湿哒哒往下滴着水,她干脆全放了下来,就在井边舀水现洗了个头,省得换了衣裳洗头时又被打湿。


    头发擦得半干,用布巾包起来,再去换了衣裳,头发差不多干时,全部放下来,时人以油养发,整个发髻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苟,沈朝盈欣赏不来,只在发梢抹点发油,是清淡茉莉香。


    梳两个螺髻,干干爽爽地开门营业。


    那些首饰镯子什么的刚开始沈朝盈还会臭美,但是被纨绔调戏几次之后,加上自己也觉得带那些干活碍事,便都全撸了。


    只剩一对耳洞,不戴东西怕堵回去,便跟上辈子一样,拿茶叶梗搓搓,塞进去,朴素到底。


    崔瑄看到这样家常清爽的沈朝盈,还恍惚了一下。他早上从国公府回来,对比之下,便是府里的婢子也比她打扮得华丽。


    是真放下了以前的生活,活得很有市井朝气,日子也确实挺好。


    一个自小被娇养大的小娘子家能有这样“壮士断腕”的决心,没有怨天尤人……崔瑄升起一丝佩服。


    沈朝盈一眼看见门口那位长安令,今日周身气场有些沉肃,也不知谁惹的他,不过也不影响她做生意。


    沈朝盈扬脸笑道:“小崔大人,今日下值早啊。”


    崔瑄嗯了下,很自来熟地在常来的那张食案前坐下了。


    沈朝盈捧来润喉茶水先,“郎君请喝些清火饮子。”又将菜单奉上。


    看着淡绿清澈饮子,倒是赏心悦目,想来又是什么茶饮。


    沈娘子饮茶不常煮,而偏爱泡,通常泡出来清澈浅淡的茶汤,没有旁的佐料,茶味也淡淡,不甜,微涩,崔瑄起先喝不惯,后来喝着也很好,觉得比时下流行加香料酪浆煮出来一钵咸甜四不像的要顺喉。


    他随手翻开菜单,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顺手拿起那杯饮子啜饮一口。


    崔瑄猛地放下那饮子——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失态了。


    对上小娘子笑盈盈的脸,他犹豫过后到底咽下那苦涩的茶水,皱眉道:“这是何饮?”


    “莲心水。”


    沈朝盈笑道,语气再正常不过,仿佛不是她一时起了坏心将那豆蔻熟水换成了中午泡上的莲心水似的。


    又遗憾地悄悄看了眼被放远的杯盏,看来的确没人能和她一起欣赏这莲子心。


    崔瑄也有些怀疑自己了,却谨慎地不敢再试,随意指着最末一行新添墨迹道,“便这抹茶……吧。”看清那行字迹,崔瑄皱下眉,这名字恁的拗口,花哨怪气,又有些不好意思念出口。


    “抹茶什么?”沈朝盈明知故问。


    “……抹茶饱饱碗。”几乎是憋着一口气说完的,冷着一张脸。


    殊不知沈朝盈要看的就是这个。


    恶趣味得到满足,沈朝盈轻嗤笑出来:“郎君稍候啊。”


    还是捉弄一本正经的人有意思。


    转身就决定下次再上一个“□□乃乃好喝到咩噗茶”,点单一定要每个客人完整念出来。


    这时没有自动搅蛋器这样高科技作弊工具,甚至茶筅也没有,沈朝盈只好照着记忆里的样子拿竹筒做了个,用来搅打茶末,勉强能用。


    到底茶粉颗粒粗了些,不好化开,费手。


    沈朝盈总算将煮开的抹茶奶浆放一边晾凉等凝时,手抖得厉害。


    阿翘大惊小怪叫起来:“小娘子,你这手跟我姨姥似的!”


    阿福皱眉看她一眼,“这种事,教了我来就好。”


    沈朝盈笑道:“就是手酸,不碍事。这下得了教训,明日就知道一口气做多些了。”


    阿福看着一团和气的小娘子和傻乐的两个,摇摇头,颇不赞同。


    沈朝盈知道他是习惯了先前在酒楼里阶级森严每个人都紧着掌勺的大师傅伺候的潜规矩,也没说什么。


    “郎君请尝。”眼下店里不忙,沈朝盈很有空,出餐后便能陪这位多侃两句,


    “这小圆子是用江米粉搓,还有芋圆,也是老友了,独这抹茶奶冻是新货。拿茶粉上的色,染了一股子茶香,倒与牛乳相得益彰。我们店里牛乳茶也是拿茶叶炒香,不过却不是同种。”


    到底对方是世家子她一个商女,没什么好侃的,寒暄问候两句就只能往吃食上扯了,“小崔大人不妨试试,能不能尝得放了什么茶?”


    食趣食趣,崔瑄也愿意配合,他对茶饮没有太浓厚兴趣,只能尝出来些清新茶香,并不能准确认出。


    回味片刻,很诚实露短:“云雾?”


    沈朝盈也笑了,眼睛弯弯,“是龙井。”


    她缓缓解释:“这时候龙井不好喝,我把梗摘出来,单剩下叶子碾成末,再筛几遍,要细如青烟才行,偷懒不得。否则大人吃一口茶冻,半嘴的渣子,那就不美了。”


    崔瑄听她拿自己打趣,没脾气地微微笑了。


    店里灯光照在他脸上,透过纱面,投下一层朦胧光影,俊雅面容似夕色下一湖碧波,温暖清冽。


    沈朝盈一时竟有些没出息地挪不开目光,她算不上花痴,但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小崔大人合该多笑笑,这般去外走一圈,哪里还用得着宋郎君操心那些呢?”她叹道。


    年轻郎君,成日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做什么?少年人,还是要有朝气才讨喜些啊。


    虽然崔县令已经是个适婚青年了,但这并不影响沈朝盈对每一位大客户的溺爱。


    沈朝盈一脸感慨,也是真心这般想的。


    不过崔瑄显然不信,想来是她平日马屁拍多了后果,可见做人呐还是得真诚一点儿。


    为了挽回一点儿自己真诚印象分,沈朝盈又特特补充:“都说‘掷果潘郎’,我看不然,应当换成‘掷果崔郎’。”这说的是掷果盈车,潘郎乃潘安,女子爱之,每当潘安出行,那必定是轰动场面,马车上盛满了小娘子扔的柿子。


    她贱兮兮地,“就是这时候柿子果还梆硬,大人最好在幞头里再顶个帽子,否则……”


    抬眼对上似笑非笑,沈朝盈有些说不下去了。


    不是,她诚心想做个真诚人,怎么越说越没边际了,甚至还有点儿调戏轻薄意思似?


    看来是平日与罗娘子这些人漫谈胡说嘴没把门惯了。


    沈朝盈懊恼轻咳一声,住了嘴。好在服务业脸皮厚似城墙,并无尴尬色。无所谓轻浮就轻浮吧,还能治她调戏小男子罪咋滴。


    崔瑄是没当真,却也没生气,一直含笑听着。


    此刻便接上话,“否则,要么幞头歪了,要么脑袋顶个大包?”


    沈朝盈没忍住露出惊讶,这人竟会开玩笑??


    熟悉的食客与店主,平日里小小玩笑倒也开得。


    只是崔瑄这样清冷的人,除了混不吝宋修文,其余人谁敢将玩笑开到他身上?


    沈朝盈也以为他会是那种肃然拒绝她的胡言乱语之人。


    崔瑄并不多说旁的,一句足够。


    唇角带着浅笑,又继续雍容闲雅地吃起他“抹茶饱饱碗”来。


    不对啊,沈朝盈一复盘,只觉得这笑一点也不是温润清和的端方君子,倒像似,倒像她调戏人不成,反被调戏了?


    所以这是报仇?


    抹茶饱饱碗?还是掷果崔郎?


    亦或是莲子心泡水?


    ……


    听着朝气蓬勃小娘子讲俚俗语,被崔琰影响的心情好了很多,崔瑄的小费便给得很足。


    临走前还客气道,“夜深了,小娘子也尽早歇息吧。”


    沈朝盈摸下那银子,有二两左右,嗬……


    向来客人熟悉了以后便很少会给小费,这位也一样。沈朝盈还以为对方已经把她当自家厨娘了呢,还是银子可爱啊。


    是不早了,要再来个客人点劳什子抹茶,她也做不动了,干脆送走崔瑄便打了烊。


    熄了灯,阿福在检查门窗,各处落锁,沈朝盈给了蹲坐在院子里仰头数星星的两人各一巴掌,轻飘飘的落在后脑勺,“走了,回屋睡觉!”


    ——


    天气真好,近秋的阳光依旧明媚,一天赛一天地耀人,似乎看不见转凉的那天。


    不过沈朝盈知道,最多不过中元节后,突然有天凉气便会沁浸得人打摆子。


    夏蝉也知道似的,拉长了声音在最后几日拼命聒噪,势要人们记住这个夏末。白天还有各种人群熙攘声,一到临睡前,满耳朵灌的都是蝉鸣,又无风,带着即将到来的梅雨季节闷热,饶是睡眠一向好沈朝盈也失眠了,口干舌燥地爬起来寻茶水喝。


    热茶下肚,一点儿也不解闷。


    她打开门,恰对上阿翘也热得失眠,在井边舀水净面。


    隔着小半个院子,沈朝盈无奈地笑了,无声地指一指厨房方向。


    阿翘跟她最久,心有所感,立马屁颠颠跟上。


    厨房里有几个今天用剩的新鲜酸橙,沈朝盈拿了盐搓洗表面,一面对着刚进来阿翘吩咐:“去取些茶叶来,要平常煮牛乳茶的那种。”


    茶叶、肉桂一起下锅,小火慢焙,加糖炒化,炒出焦香,又加进热水,立马关火,用炉子余温去焖。


    冰红茶好不好喝就在这点子关键上,一是要焖,若是煮则茶味太浓,容易苦涩。二是酸橙切片要去籽,还要沾上糖渍,否则泡久易发苦。


    焖出来琥珀色茶汤,晶莹剔透,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滤出渣子,只留茶汤,放几片用糖渍过的去籽酸橙片浸着,提去井边湃,凉得快。


    红茶的香醇与酸橙的特殊清香融合得很好,能有后世冰红茶七八分的影子,冷镇将冰红茶清爽的口感发挥到最大,酸甜沁人。


    冰红茶就要大口大口喝才畅快,阿翘取了两个吃面的宽口碗来,咕咚声下肚,冰爽的茶汤很霸道地抚慰了燥渴的喉管,过瘾得很,汗也不流了。


    两个人就蹲在井边喝了小半壶,阿翘还要倒,被沈朝盈拒了:“不想起夜,不喝了。”


    阿翘也不想,便罢了,重新吊回井里,留着明日起来了,跟他们一起分。


    沈朝盈第二天煮了很多,又去市肆上买了冰回来,他们院子里的小冰窖早在入夏的第一个月就用完了,这两月光是从冰商手里买冰就费了一大笔的银钱。


    但也没办法,这样热的天,不吃冰简直是要人命,莫说客人有意见,就是沈朝盈自己也忍不了。


    冰红茶的茶汤红亮亮的,好看得很,装在玻璃碗里。


    这时候玻璃制品都贵,不过沈朝盈很知道哪里买东西便宜,往西市上琉璃商铺旁边有条小巷子,钻了进去,走到最里,有个胡地少年摆的摊子,里头卖的都是残次品。


    说是残次品,也不错了,要么是一对对杯子碎了一只,龙凤不呈祥了,要么是把手断了,锋利易划伤,沈朝盈买回来自己琢磨着用砂打磨圆润光滑又请银匠铸了个套把,又是个好杯子,而且还更好看了。


    诸如此类,捡了一大堆便宜回来。


    漂亮、清爽,实惠,点上一大壶,能喝一下午,很快就代替了先前酸梅饮的地位,酸梅饮也顺势退出了沈记舞台。


    一个客人带朋友来的,见朋友一来就被冰红茶给迷住了,有些骄傲的同时也带了些老客的优越:“这算什么瞧你那出息!要我说,沈记的牛乳茶最好,香浓,不膻,冬天时的烤梨也好,外边绝吃不上这味儿。”


    想不到过了大半年菜品来来去去竟然还有人记得烤梨,沈朝盈都有些感动,这位是真老客,便给二人赠了一碟小食,又收获厚道的名声。


    到底再热也进了末伏尾巴,热不了几天,冰红茶不过是她一时兴起,赶趟热闹罢了。


    中元节前一晚下了场很大的雨,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翻身时,还能听见雨打在芭蕉上噼里啪啦的声音。


    第二天店里是放假的,不用营业,清早醒来沈朝盈还记得那雨打芭蕉的意境,愁怨、凄美、悲壮。


    待彻底清醒之后才记起来,院子里哪来的芭蕉,不就几棵树苗么?


    果不其然,开门去看,大风将她今春从别处移栽来的一棵梨树给刮倒了,斜倚在窗上,昨夜她听见的就是风雨声混合着歪歪欲倒的树砸窗子的声音。


    好在不是纸糊的窗子,否则雨水必定顺窗流进来,弄得满屋狼藉。


    并且以她的睡眠质量,定然是醒不了的。


    梨子是吃不成了,还得修缮被砸歪的窗棂,原本打算去寺庙里转转的中元节就这么耽搁了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