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桃浆鸽子蛋
莺啼婉转的三月天, 春日盈盈,碧云斜斜。
略带潮气的薰风扬起店门口轻薄的竹片帘,带动帘后挂着的风铃。
这是沈朝盈跟两个婢子闲暇时做的玩意儿, 每当有客人进门,便会摇起一串轻快的铃声,以免主人不在店内,错过招待。
沈朝盈正在给新买回来的桃胶换水, 这东西买回来之后要泡上许久, 才能彻底清除杂质,这会儿听见铃响了, 便在围兜上擦两下手,一边往外走去。
四个婢子拥着个清丽少女进来了,其中为首的一名神态恭敬道:“二娘子, 便是这儿了。”
少女迟疑地踏了进来。
少女穿豆青窄袖袄,鹅黄丝绸裙, 看面料价值很不菲, 耳边坠子跟发间钗饰都是出自一块料子的翠玉,随着行步轻盈而轻晃摇动。
淡妆轻扫梨花面, 眼中如含春雨,清润天真。
是一位很标准的贵女。
沈朝盈不动声色收回眼神,奉上菜单子,笑道:“女郎瞧一瞧, 小店里新上有桃浆鸽蛋、樱桃酸酪, 或是拿桃胶煮了牛乳、皂米也可。”
这样的贵女,万万不可能纡尊降贵喝什么甘蔗水、芝麻糊这样的东西, 一则配不上身价,一则染齿不美。冰酥酪倒是相衬, 不过,恰好今日店里新添了桃胶,沈朝盈便想着推销试试。
樱桃酪是常吃的,那女郎扫一眼菜单,心思浑不在这上头,便随意道:“嗯,就樱桃酪吧。”
沈朝盈没推销成功,也不失望,点头称是,便去忙了。
酸酪类似于酸奶的口感,将樱桃去蒂、去核,切成小丁,投入酸酪中,配合着时人口味加些糖,吃起来口感醇厚,只有淡淡余酸。
沈朝盈端着托盘将一小盏樱桃酸酪呈了上去。
少女看着与府中不大相同的做法,好歹提起些兴趣吃了两口,夸道:“你这酪倒是不腻,店虽小,确有些本事在的。”
听她话中意思,仿佛先时便了解过似的,沈朝盈不解此话从何而来,只好笑着道谢。
少女略一顿,干脆一气将整碗喝空了,面上已不复来时犹豫,但羞涩性情难掩,咬下唇,才扭捏道:“你们店……那位崔县令可是常来?”
沈朝盈恍然,总算明白自己这麻雀小店如何引得这样一名派头的贵女大驾光临。
只是看面貌,与上巳那日又不似一人。
沈朝盈压下心中熊熊八卦之火,谦虚道:“店离得近,县署众人偶尔会来打打牙祭,不算常来。”
自己好歹也是年轻貌美小娘子一个,沈朝盈先将自己摘了出去避嫌,免得误了那位桃花,可以说是操碎了心。
听到这答案,少女眼神亮了起来,眼角眉梢压着天真而不掩饰的高兴:“那便是今日有可能来了。”
小姑娘可爱,沈朝盈笑着点头:“却也说不准,不过想来女郎叫人传信去……”“我就在这儿等!”
少女愉悦地摆摆手,“你们店里还有什么吃食,卖得好的,都来一份吧!”
沈朝盈失笑,可爱的小姑娘。
沈朝盈看着给她上了口味比较清淡的冰酥酪,缀上樱桃果儿,还有受娘子们偏爱很深的桃花酥。
而后小姑娘又朝沈朝盈招手,示意沈朝盈在身边坐下陪她说话。
沈朝盈进厨房嘱咐了阿翘阿霁几句,而后便专心做一个陪吃陪聊客,盼这位贵女吃得好聊得开心,再抖一抖赏钱。
那少女自介绍家中行二,上头姊姊已年长出嫁了,下头妹妹又未长成,连个说话人都没有,好生无聊。
“十二三岁这样年纪的女娘,还是孩子心肠,想想我那时也没这么幼稚。”二娘抱怨。
小孩儿总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熟了,沈朝盈笑着附和:“古话说,成长是几十年的功夫,长大却多半是一瞬儿的事。”
二娘“学艺不精”,第一次听说这古话,越品却越有道理,“很是这个道理,这是哪位古人所说?”
沈朝盈半点不心虚:“是位姓沈的娘子。”
二娘惭于自个儿的学艺不精,并未联想到眼前的沈店主身上去。
二娘舀一勺冰酥酪,“滑嫩如凝脂,温润如碎玉。”
沈朝盈夸:“二娘子好才学!”
二娘再尝桃花酥,“甜而不齁,仿佛小雨初收,很有春意。且你选的桃花很好,换做此时杏花则太浓,梨花偏过淡,方得是桃花娇态,清香扑鼻。”
二娘是位很懂吃的贵女,沈朝盈顺着她的话往下聊:“所有春花中,唯桃花最宜赏宜食。吴郡有位巧手娘子,善制桃膏,乃取五月的桃汁与糖细煮,煮至汁浓如大红琥珀般,那叫一个漂亮!”
这说的是董小宛。
这个风华绝代的姑娘,把寻常日子过成了不同寻常的雅致,便是逃难时也没丢弃。
不仅做得一手好菜,更爱研究甜食,还很有天赋。
做个糖,做出了自己的品牌“董糖”,熬桃膏、瓜膏、腌菜、豆豉,亦成了千古绝菜。
二娘露出向往:“可惜路途遥远,何时我也尝尝这董糖。”
沈朝盈笑道:“这却不难,这位娘子十分热心,辞世前将做糖方子公布于世,我有幸拜读过。二娘子何时想吃,遣奴仆来告知一声便是。”
二娘惊喜:“董娘子真是个善人!”
沈朝盈点头,是啊,无私奉献,燃烧自我换才子真心,惜乎,一腔柔情似水,最终还是错付了,惜乎。
二人聊得投机,多半还是因沈朝盈附和她却又不全然拍马屁,叫二娘十分的畅快。
说了许久的话,不知不觉屋外已挂上斜阳,莺声渐细,帘影摇动间,又下起丝丝雨。
沈朝盈看眼天色,起身道:“我去厨间看看,给二娘子做一道吃食。”
来到厨房,桃胶已经完全泡涨了,琥珀色透明状,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泽,果冻般清爽,饱满透亮。
这时候的桃胶基本都是被药铺收购,用以入药,甚少有做膳食。
春云暖雨桃胶香,桃胶取自桃树,就像收集乳胶一样,拿刀在树皮上割一道口子,桃胶会缓缓溢出,药铺收购后以桑灰汤浸泡,晒干备用。
其实桃胶除了入药,亦是美容养颜圣品,能治痘疮黑陷,被后世人做成各式各样的甜品,尤深受姑娘们喜爱。
沈朝盈将洗净的桃胶入清水,加桃花瓣煮开,关火捞出花瓣,加冰糖再焖一刻钟。
鸽子蛋加些橘瓤去腥煮熟,去壳,盛入桃浆中,加些桃花瓣和枸杞做点缀,出锅。
桃胶饱胀浓稠,琥珀色的浆水带着淡淡的桃香气;鸽蛋玉白半透,露出内里澄黄如明灯的芯子。
犹如玛瑙中自然生长出的一块脂玉,流光剔透。
沈朝盈笑道:“桃浆润美人,方才食过桃花酥,也请二娘子试试这桃浆鸽蛋,是临海郡特色。”
二娘被这漂亮的点心吸引,没多犹豫就拿起调羹。
入口清香爽滑,咬开后稠稠的,不失胶质的厚重,加了橘瓤调和味道,甜中有酸,清口开胃。
桃木葳蕤、桃花妍丽、鸽蛋清香都凝在这晶莹一盏中,二娘有感而发,与她聊起江南烟雨来。
那时她随母亲回家奔丧,远途奔波,原本毫无情志,只想早日回京,却被如画如诗的景致给绊住了脚。
“吴郡真是个好地方,我们乘船泛舟湖上,船夫在前头摇橹,舱后有炉灶,乘船时间长了,船娘就生起炉灶,做些点心供我们吃喝。我瞧那船娘手艺精巧,不比王府里厨娘差。”
原身印象中的江南景色确实美好,沈朝盈由衷地点点头,江南春色,杏花疏雨啊。
说着说着,二娘忍不住想起同样如诗如画的一双眉眼来,脸颊泛起薄红,微微出神。
沈朝盈会心一笑,思春景成思春情了不是?
她闭上嘴,不去打扰思春的小姑娘,取来茶炉烹茶。
看天色,离崔大人下班还早着呢!
崔瑄便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沈朝盈一愣,她这是什么毒奶体质,说什么什么不灵。
“二娘子。”沈朝盈出声提醒,然后微笑向崔瑄行礼,隐回柜台后。
这时,二娘的一个婢子拿着沉甸甸的钱袋过来,希望沈朝盈能够暂时不对外营业。
沈朝盈答应了,写了告示牌子,掩上店门。
崔瑄似乎有些惊讶在这儿看见她,顿足后上前行礼:“二娘子。”
落在沈朝盈眼中,亦有些惊讶,这位身份这么高的么?
二娘脸上漾起红晕,又恢复了刚进门时的那股小女儿家羞态,轻声细语道:“崔世子,怎么只有你……宋七郎呢?”
沈朝盈听得云里雾里,崔瑄却是秒懂,自己这是又被推出来当借口了?无奈道:“原蘅今日并未来寻我。”
二娘脸上羞涩笑意僵住了,声音也僵在嗓子眼,一时之间不知要说什么。
气氛有一瞬尴尬的凝滞。
崔瑄本可以弥补一下,或是圆滑过去,但他没有帮着友人欺骗小姑娘。
崔瑄温声道:“要宵禁了,二娘子早些回吧。”
二娘将脸扭向窗外,极小声地嗯了下。
这霏霏细雨让一切都变得更糟,方才还停挂在脸上的笑容彻底没了,窗外柳条跟杏花一同被雨水打湿,乱蓬蓬地在风中翻飞,一如她的心情一般烦乱。
“我先告辞了。”
沈朝盈送走二娘,此间没有别人,便显得气氛略尴尬。
“方才那位娘子与你聊了什么?”
沈朝盈想了想,也没什么,“就是些小女儿家的话题。”
崔瑄点头。
不知自己是否给崔瑄惹上了什么麻烦,桌上那沉甸甸的钱袋似乎也变得烫手了起来。
又一想,她开门做生意,哪里能那么神通挖到每个客人的老底?
这般想着,那点尴尬便也没了,沈朝盈从容笑道:“小崔大人吃些什么?”
崔瑄注意到桌上还有未用完的桃胶,随意道:“便是那个吧。”
“哎,好。”沈朝盈扭头去忙。
此时下雨潮闷,沈朝盈又榨了些薄荷汁加了进去,其味更清爽。
屋外潇潇淰淰,雨声催花落,崔瑄静静用完一盏桃浆鸽蛋,心情闲适。
沈朝盈看出他没吃够,又给他上了一盏煮来自家待会吃的桃胶炖牛乳。
“请小崔大人尝尝味儿。”
崔瑄垂着眼,浅声道谢。
沈朝盈觉着崔瑄心情似乎并未受影响,遂忍不住打听:“小崔大人,方才那位是?”
他都得行礼,得是什么身份?
崔瑄搅着碗勺,桃胶在牛乳中浮沉,“她姓李。”
李是皇室姓,这位莫不是哪门子皇室宗亲?郡主……公主?!
当惯了小市民的沈朝盈没出息地手一软。
崔瑄及时托住掉下来的托盘,沈朝盈手忙脚乱地接过,有些尴尬。
见她这没出息样子,崔瑄眼中闪过笑意,好心补充道:“是燕王之女,不必害怕。”
许是因为她的“害怕”,对方将声音放得格外温和,还带着调侃。
沈朝盈深吸一口气,掐了下手,眯眼笑道:“谁害怕了?只是手抖。”
第32章 记吃不记打
燕王是先帝小儿子, 今上登基时,燕王还不满十岁,如今也年逾三十了。
今上有亲弟妹, 这位圣宠只能算一般,然到底是宗亲,亲王之女乃封郡主,即便是贵如四姓, 见了也得恭恭敬敬的。
故宋修文被缠得烦了, 拒绝的话也不好说得太绝。
寻常成年人多被推托几次,也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然李二娘是贵女中少见的单纯善良,才会全信了宋修文的推脱之词,并非宋修文故意吊着她。
“你就这样捅出去, 小娘子的一颗芳心都碎了。”
宋修文躺在崔宅的太师椅上,有些可惜, “子玉啊, 你还是这般地不懂怜香惜玉。”
崔瑄早知此人尿性,自顾练着大字, 看都没看他,边道:“你若真怜惜,又怎会将人不上不下吊着。既对人家无意,就不该去招惹。”
宋修文“嗤”地笑了, 习惯性嘴贱, “这么说来,你是怜惜韦七娘, 所以才将人气哭”接收到崔瑄的眼刀,他又及时改口, “是,还是学你早日断了好,清静。”
崔瑄徐徐:“我与你可不同。”
韦七娘骄傲如明月,要所有人都拜服她裙下,他懒得伺候,她便盯上了他,实则对他没多少心思。
就算有,他将话说得狠了,对方那么骄傲,便也不可能再惦记了。
宋修文想说“子玉啊你还是不懂小娘子家心思,你那一番话恐怕韦七这辈子都会记住你”,然到底没敢惹他,再招来一顿嘲讽,得不偿失。
只遗憾道:“话又说回来,巧巧那般玲珑可爱,哪个男人不喜?我还真不舍……”
李二娘虽是羞涩性子,却并不自卑敏感,反倒像冬日里的太阳,羞涩而纯粹。跟在你身边也只会羞怯地偷偷看你,并不打扰你。
这样恰到好处的追逐,并不让人反感。
宋修文不好强硬拒绝是一回事,也是不舍对这样娇怯的小娘子强硬。然他天生风流,注定不会钟情于一个女子,所以对着一腔纯情的李二娘,他退却了。
崔瑄:“那你去和人说清楚,想来燕王很乐意两家结亲。”
宋修文想了想,悻悻饮酒,“罢了,我还是莫祸害人家。”
他眯着眼:“你做了善事一桩,那店主小娘子结结实实得了好处,李巧娘也远了我这个祸害……呵,合着到头来只有我里外不是人?”
饮一口新酿桃花酒,宋修文忍不住咂嘴,在崔瑄嫌弃地瞥过来之前,摇头吟道:“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呀……”
……
春闱放榜之后很快又是释褐试,朝廷会给通过礼部试的进士们发放黄花笺。
黄花笺,便是用金粉铺饰的笺纸,又称金花帖子,漂亮得很。
沈记店门前,竟然有士子拿着金花帖子回来“还愿”的,说吃了她们家广寒糕,果然取广寒高甲。
说来也巧,这士子正是以诗代文书打折的那位,眼下,无疑又给沈记带来了宣传噱头。
十年寒窗心想事成,沈朝盈也很高兴,诚心祝愿那士子:“关试有四,身言书判。观郎君体貌丰伟,言辞辩正,能过礼部试,想来书、判亦是没问题的,只待烧其尾、登龙门,直上青云,指日可待。”
那士子听了这番话,更加高兴。
十年寒窗,等的可不就是这一刻么?
沈朝盈会来事儿,说着便要将这人之前买的广寒糕免单,又请他无论如何也得坐下来尝尝店里招牌,也叫小店沾沾光。
士子却不是为了这个来的,怎好意思收下?
“不过一进士而已,还尚未通过关试,小娘子这般郑重其事太客气。”士子很不好意思。
沈朝盈笑道:“郎君是有真才学的,吃糕不过是讨个好彩头,儿才要反过来感谢郎君。今日郎君愿意带着金花帖来小店还愿,实在令小店蓬荜生辉,请郎君万万莫要客气。”
士子实在被这高级马屁拍得很舒畅。
吃芝麻糊炖奶时,不遗余力夸道:“饮墨不若胡麻浆,胸无点墨通五策。”
这是戏说王勃写文章没有思绪时,会喝墨汁的谣传,而墨汁与芝麻糊都浓黑,又说即便是大字不识的人喝了这芝麻糊炖奶,也能考中进士,还是最难的秀才科。《晋令》载:“策秀才,必五策皆通,拜为郎中”。
沈朝盈一边笑眯眯伺候笔墨,请他务必留下墨宝,给足了情绪反馈,
一边心哂,没想到古人推销起来,简直主播还疯狂。
外面那墙正空,沈朝盈正思索拿来涂画些什么,眼下便有了素材。
昔日沈朝盈对他释放过善意,士子也十分大方地笔走龙蛇,留下一副狂草。
周边店主、顾客、周围百姓都过来围观了,自然少不了消费,尝尝这新科进士都夸好的糖水。
待忙过这一波,沈朝盈送走士子,而后带着婢子欣赏墨宝,笑起来:“这叫做‘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释放自己力所能及的善意,日后或许能换来意料之外的回馈和报答。
宋修文在崔宅喝了酒,歇了晌,待醒来,天边已挂上了淡淡小月牙儿。
朦胧浅淡的新黄,似时下女子爱画的面靥;疏星布列,似李二娘前日里问他可有空去京郊赏花时,双眸若星,盛满期待。
宋修文愣了半晌,而后自嘲一笑。
宋修文一边舒展着身体一边朝外走去,崔瑄好似知道他快醒来似的,正站在廊下赏月。
“醒了?”头也没回,淡淡的语调。
“是啊,一觉睡了三个时辰。”
宋修文想着今夜大概睡不着了,与其回去无聊,不如留下来骚扰崔瑄,便传来小厮,
“回去府里告诉一声,今晚我在子玉这儿住下。”
崔瑄随他,但提前说好:“明日还要上值,我不可能陪你饮酒。”
“不喝了不喝了,”宋修文摆摆手,“这会头还疼着呢。”
“头疼?”崔瑄诧异,这还没他平日与人拼酒三成的量。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宋修文晃晃脑袋,催促道,“有什么解酒饮子没,头疼的厉害,嘴里还苦得很。”
崔瑄见他还有心情贫嘴,便放心了。
阿青招来小厮吩咐,而后为难地回了句什么。
阿青走过来,赔笑道:“阿郎、宋七郎,做饮子的那厨娘下午告了假,若是想喝东西,不若小的去沈记买些回来。”
宋修文先点头,后摆手:“罢了,我走过去也好。就当散散心。”
崔瑄看眼天色,“一起吧。”
宋修文感动,做捧心状:“瑄郎,还是你心疼我,担心我一人出事?”
崔瑄:“……”
两人人高腿长,不过几十步路就来到沈记门口。
“噗嗤”宋修文眼神好,黑着天也一下看见了店门口那新添狂草。
“好大的口气。”宋修文笑眯眯的,却没见真嫌弃“狂”。
“二位郎君来了,”沈朝盈就坐在店里面剥枇杷,直接放下筐,扬脸冲二人笑道,“吃什么?”
宋修文调侃:“便来墙上那吃了能通五策胡麻浆。”
“……”
沈朝盈笑道:“郎君稍作,崔郎君呢?也一样?”
崔瑄还没说什么,宋修文便笑道:“他肚里墨水够多了,再吃,便要成黑心肝儿了。”
“噗嗤”沈朝盈实在没忍住,不厚道地当面笑了。
崔瑄:“……”
沈朝盈知道他俩是真损友,好朋友,崔瑄必不会生气,便凑趣笑道:“那给崔郎君上一盏冰酥酪,甜香甜香。”腹黑便要靠傻白甜来净化了。
崔瑄点头,“有劳。”
沈朝盈去厨房忙活了。
宋修文看崔瑄那云淡风轻不识情滋味儿样,想到自己的惆怅遗憾,忽然间不爽起来。
宋修文眯眼笑了笑,有心挑事:“刚才听着店主小娘子唤我‘郎君’,却唤你‘崔郎君’,脸上笑也真心实意了几分,看来我还是不如子玉招人喜欢啊……”
这事挑得一点水平也没有,崔瑄瞥他一眼:“昨日经李二娘事,小娘子家心思细腻,恼了你,很奇怪?”
宋修文盯他半晌,眨眨眼,算是勉强接受了这说法,只是仍不肯轻易放过他。
虽然前两次是宋修文主动要他陪自个儿来的,但,“我记得你向来对这些甜腻之物敬而远之,今日却主动陪我?子玉啊,你当真这般好心?”
崔瑄顿了下,绷着脸道:“……莫要多想,你若疑心便自个儿留在这,刚好我去县署看看。”
“别别”宋修文滑跪很及时,若真惹恼了这位,恐怕今晚要睡街上,“是我说错了。”
这店里纯木头的,隔音不好,沈朝盈在厨房也能听见他们贫嘴。
不过打趣虽因她而起,却没什么羞意,还能神色如常地给二人上糖水,还多送了一份炸杏花片。
宋修文挑眉,“我们似乎没点这,小娘子莫要上错了。”
“没上错,”沈朝盈笑得很客气,“就是请二位郎君吃着玩的。昨夜下了场雨,今早就听有小贩挑担卖这个,便买了些,做这炸食。”
宋修文看眼杏花片,外裹面糊炸得金黄,淡淡透出内里的粉白嫩肉来,笑道:“好漂亮的花馔!从前吃过炸玉兰,今儿借小崔大人光,尝尝这炸杏花。”
沈朝盈很实诚:“郎君尝个新鲜便罢了,切莫抱太大希望,这杏花淋了雨,水了唧唧,炸不酥。”
宋修文失笑:“你这店主倒是实诚,也不怕赶客?”
沈朝盈嘿嘿一笑:“若是正经挂了招牌的,自然尽拣好的说,这不是送郎君们尝鲜么?……毕竟那光张口只夸好的,又未免显轻狂,总要有所取舍。”
取舍……
宋修文愣了一下,随后“噗嗤”笑了。
店里其他两桌客人也跟着笑,笑够了,打趣道:“小娘子万莫在某等喝饮子时开口说话了。”
便是崔瑄,脸上也带了点笑意。
……
从店里出来,宋修文心情已经大好,迎着已经明亮的月色慢慢往回散。
偶有还开着的店门前悬着风灯,拉长二人的影子,一路光影温柔。
走到半途,宋修文扭过头对崔瑄笑了笑:“这小娘子真有意思啊。怎么一人在这市井中?真可惜了。”若长安城这些世家女中有个这种性子的,那就好玩了。
宋修文感慨完,便察觉到好友脚步一滞,很快如常。
崔瑄略带警告意味,沉声道:“你莫记吃不记打。”
宋修文话中本没有旁的心思,听他这般“危言耸听”,不满道,“什么叫记吃不记打,我是真心觉着……”
“那你的真心还真不值钱。”崔瑄嘲讽。
宋修文:“……”
“我不就说一嘴吗至于吗”宋修文咬牙,“难不成我在你崔子玉心里便是看到个好看小娘子就忍不住撩拨的渣滓?”
崔瑄看他一眼,那眼神明晃晃写着“难道不是?”
到底顾念着自幼情分和他未泯的良心,崔瑄缓声:“我只是提醒你,知道可惜,便莫要有其他想法。”
这也是为他好,沈小娘子可不是李二娘之流,真被玩弄欺骗了感情……活生生的例子,崔瑄最有发言权。
第33章 清明青团子
过不久是寒食, 紧接着就是清明。
在本朝,寒食与清明基本上已合二为一,朝廷官员一连得放四天假, 是个很盛大的节日。
因寒食有禁火之俗,为防冷餐伤身,踏青春游、蹴鞠马球等能够锻炼身体的活动在长安很是盛行。养尊处优惯了的纨绔们却懒动弹自己,多喜欢斗鸡。
同时, 人们也没忘了祭祖扫墓这最重要的习俗。可以说这两日既有祭坟扫墓阴阳永隔的凝噎, 又有趁春光好踏青赏玩的欢笑。
今年春天的光景比前几年都要好,整个三月风和日丽, 冷暖宜人,一入四月,更是绿杨荫里闹花深, 一切都是明媚馨丽的。
曲江春景则最好,加之还有芙蓉园曲江亭这样一大片园林雅苑, 携亲邀友踏春的人便愈发多。
沈朝盈提前做好了冷食青团子, 又多带上一大筐的成品和半成品去现包。
这次她们早早租了个车夫,一点不慌不忙。
沈朝盈看着阿霁因嚼青团而鼓囊囊的圆脸儿, 笑问,“好吃么?是芋泥酪馅的好,还是这肉松蛋黄的好?”
阿翘在旁咽下一口,咂着嘴皱眉道:“好吃是好吃, 肉松酥香得很, 鸭蛋黄一抿就沙,只是这个塞牙缝……小娘子, 我还是多吃芋泥的好。”
在外头无法肆无忌惮地剔牙,只能用舌尖隔靴搔痒, 这是连一个吃货都无法忍受的麻烦。
牙龈根处那股似有若无的肿胀感时刻提醒着它的主人不可放肆说笑,然而对于一天要说一千句话打底的阿翘来说,实在是难以做到。
沈朝盈皱着眉头也忍不住笑起来。
没办法,这个,有些食物就是美食与美不可兼得。
沈朝盈摆了两次摊,还是头一回来曲江,快到曲江亭时,沿途已经可以看见赶早占亭子的游客了。
穿着轻薄春衫的小娘子、一袭白襕胜雪的士子……深浅绯绿不一的官员,无一例外的是总算得了空携家眷出来赏春,难免碰见同署的同僚或上峰,打马不便,就在马上问安。
沈朝盈冲着车夫喊了停,挑了个水清柳绿的地儿铺展开来。
身后是碧灵灵的江面,岸边野花野草肆意汹涌。
头顶上和斜前方的垂柳恰好能遮住一会儿就升起来到日头,又刚好没什么“打卡景点”挡住自己,还能赏春。
嘿,这么好的位置,怎么就被我占了呢?
时机往往转瞬即逝,才收拾好,再看她们摊位面前这会儿陆陆续续才来的小摊小贩已然失了先机,只能一窝蜂地往北往深处凑,到底不比这关口处位置好人流量大。
沈朝盈不禁在心内得意自己,我果然是个天才!
阿翘也夸:“这里好,有大石头可坐,午间还能趴一趴。”
这次她们来只卖青团,饮子就是那便宜量大的甘蔗马蹄水,一整车就装了这两样。
然种类单一,口味便花哨了起来。
甜咸两色青团,甜的是浅淡如碧玉的青色,只拿了艾草汁子和面,口感柔嫩。咸口的则是近草皮的深绿,和着嫩艾叶絮絮一起和的面,纤维感重,一咬拉丝。
除了颜色,外形上也做了区分。
甜青团用花糕模子压成花型,有豆沙的芝麻流心的还有一小板芋泥酥酪馅的,酥酪不易得,卖价也更高,仔细地用盒子小心装着。
咸青团就是圆滚滚鼓囊囊一个,有肉松咸蛋黄馅的,雪菜笋末肉馅的,腌菜豆腐的……
垫上小块的油纸,每个隔开,防止粘连。
一排排摆出来,碧青油绿的,煞是整齐好看。
还不用她们支起广告招牌,就有游客被吸引过来了:“这糕团是卖的什么?煞绿煞绿的。”
“青团。艾草汁子和的面,有不少馅口,除了这个一枚得十文,其余的都八文。客人来一个尝尝?”
巴掌大小的点心,这可不算便宜,又是没见过的东西。
趁那郎君犹豫时候,又有旁的人挤过来。
有个识货的,估计是走南闯北的客商,去过几次江南,认了出来:“这可是清明团子,用艾做的?”
沈朝盈点点头:“客人好见识,正是。”
“确实是好东西,长安难见。我要两个。”
“客人要甜的咸的?甜的有这几样……客人拿好您的青团子,一共十六文,刚开张您给十五就好。”
客人当场就咬了一口。
咬开黏糯的外皮,豆馅甘甜细腻,混合着艾草的清香。虽是提前半天做好的,却一点不硬,又糯又韧!
客人三两口吃完一个,赞道:“好吃,买少了,再来几个吧!便各种口味再来一……不,两个!”
甜咸一共六七种口味,沈朝盈取了个盒子给他装好,“客人慢走。”
围观的人见他吃得好,不再犹豫了,围上来七嘴八舌:“我要他刚刚吃的那豆馅的”“某要腌菜的”“甜、咸的各来一个”……
有了上一次配合,三人有条不紊,忙而不乱地做完了这一波生意。
青团久放不硬,除了和面的配方比例有讲究之外,还有一层原因则是沈朝盈在出笼时均匀地在青团表面刷了一层熟油。
所以青团油绿如玉,糯韧绵软。
一口下去,清香细腻。从颜色到口味,仿佛将整个春天都吞吃入腹了。
清明前的艾最嫩连根茎一起剁碎了揉进皮子里也不拉嘴,颜色翠绿,蒸出来软糯碧绿的皮儿,加了大米粉,比之纯江米和面更有嚼头。
甜馅心不腻,咸馅心解馋。
卖得多了,口碑渐渐传开,也有宝马雕车珠围翠绕的贵人们遣仆婢们来买的,一出手便是十数个,摊上的成品见少,沈朝盈将收钱打包的活儿交给她们两个,自个净了手,就在一边现做起来。
现做的好处就是有客人尝鲜想要不同的馅料组合的,沈朝盈也能给他弄出来。
甘蔗马蹄水十分的解渴,几乎买的多的客人都会带一杯。
准备的一小板芋泥酥酪的因为口味新奇,着实好吃,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剩下的,沈朝盈今天也带了芋泥来,却只能与肉松、咸蛋黄一类搭配着。
酥酪实在难得,要先将牛乳制成酪,酪再生成酥,费力气,也金贵。从前去人家府上做生辰糕时她都是提前让主家准备好,真到了自家做,手都酸了才得一点点。
好在芋泥这种东西,和什么搭配着都好吃,客人们也十分买账。
原料桶中渐渐空了下去,阿翘腰间收银钱的挎包鼓了起来,沈朝盈笑道:“我看那边有卖肉脯的,一会儿你们去买些吃,给我带点儿就行。”
阿翘,阿霁点头。
待送走最后一个客人,阿翘留下钱袋子,掏了几个铜板出来,便拉着阿霁手跑去了。
沈朝盈也盖好那些瓶瓶罐罐,免得食物碎屑掉进去。
午间人少,又零星招待了几位客人。
这么风和日丽、财源广进的好日子,偏碰上那不合时宜的晦气。
“沈氏?!还真是你!”
沈朝盈眯起眼分辨来人。
半新不旧的长衫,几处泛黄,几处发白,看起来十分邋遢,若是不顾显眼的双下巴,面容大抵也能算得上清秀……
沈朝盈第一眼并没认出这人来,只是对方语气太不友善,仔细回想,才忽然想起个人名。
沈朝盈微笑,像招待寻常客人一般:“客人要吃什么?”
“嗤”张宣似乎颇解气模样,冷冷笑道,“你竟私留在长安?不是我说你,好歹也曾是士族女,竟然沦落自此!自甘堕落,可笑可叹!”
沈朝盈歪头看他:“看来宣郎现在是混得好了,想必今科必定榜上有名?”
张宣:“……”
张宣冷哼,脸上露出一丝矜傲:“即便落榜,明年再战便是。某有才学,熟背经史子集,总比你抛头露面行这商贾事要强!”
他心里也清楚,若非为生计故,谁又愿意至此呢?然正是如此,他才畅快!
他可还记得那二十个板子的仇!
如今撞破沈氏过得凄惨,他心里比暑天喝凉水还舒畅!
沈朝盈嗯嗯点头:“宣郎这般热心,不如借儿些银钱,总比耍嘴皮子来得叫儿感激。”
张宣:“……”
不是,从前沈氏嘴皮子有这么灵活?怎么一开口就往他痛处戳?
张宣拉不下脸,便有些恼羞成怒:“给你?你是什么身份也配?”
“何事喧哗?”身后突然一道冷声。
却是另一位“瑄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
便是对方没穿那身官袍,张宣也怎么都不会忘记这一张脸。
便是这人判了自己二十个板子,让自己趴在床上养了半月,若是多那半月温书,说不得自己就考中进士了!
然再恨,也只能老老实实行礼:“小崔大人……”
崔瑄打量他一眼,皱皱眉,这不是……探究地看向沈朝盈。
沈朝盈含笑点一点头,小崔大人好眼力!
“怎么,罚了板子还不长记性,不够?”崔瑄神色淡淡的。
“……”
张宣却也不是不学无术的混混,还是略懂一些律法的,惊吓之后便有些恼羞成怒。
兴起的气性越过了害怕,张宣硬着头皮咬牙道,“这是某与沈氏旧账,小崔大人……多管闲事,不合适吧?再则,这儿到底是万年县内,小崔大人难道要越殂代疱?”
“放肆——”
崔瑄微抬手,拦住了要上前训斥的仆从。
沈朝盈看一眼崔瑄……她“咦”了声:“我自家郎君,什么叫多管闲事?”
张宣脑子没反应过来。
什么,什么自家郎君?
崔瑄也一愣,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些意味深长。
“瑄郎。”沈朝盈唤了一声。
那声音,便是从前张宣也没听过的,登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
崔瑄顿了顿,“嗯。”
语气虽还是清清淡淡的,到底比警告张宣时软和。
沈朝盈笑看向张宣。
张宣瞪大了眼,难以消化。
这时候阿翘阿霁也回来了:“小娘子,我们买了好些,你快歇歇,我们来做糕!”
“哦对了,这是我婢子。”沈朝盈怕他不认识,贴心地介绍。
有高官情郎、有伶俐婢子……张宣哽住了,下意识质疑。
然而对上那张丰盈不少的芙蓉面,比之去年的凄婉哀愁,眼下全是明亮笑意,足以证明她确实过得很好!
张宣方才还得意,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这会子脸上火辣辣起来。
沈朝盈笑容意味深长起来,“宣郎也万莫再沉溺于过往了,萍水相逢一场,还有什么值得你放不下的?”
“……”
张宣说不出话,阴沉着脸走了。
明明他是来看热闹的,却被她说得好像还对她有旧情一样!
明明去岁纠缠自己的人是她!
身后传来婢子天真的问话声:“小娘子,这谁啊?”
沈朝盈幽幽道:“找茬的。”
“找茬的!就这样放走了?怎么不让崔郎君把他抓进牢里!”
张宣脚步一顿,加快了速度。
————
沈朝盈懒得看张宣肥腻不少的背影,赶紧转过来看美人洗洗眼睛。
先看向崔瑄身后,今天竟然没跟着他那损友。
沈朝盈心情大好,笑着福身,“多谢郎君肯陪儿演戏。”
似乎风中扬起了柳絮,崔瑄转过头去,虚虚抵拳轻咳。
平息时,脸颊已泛薄红。
“让人悔恨的法子有许多,女郎何必自损清誉。”崔瑄垂眼。
看着他半面桃色,蜀锦衣袍,沈朝盈笑了笑,“便是旁人当了真,难道不是郎君受委屈,我占便宜?”
“……”崔瑄又咳嗽起来。
阿霁忙递过去饮子。
“春日柳絮实在烦人。”沈朝盈皱皱眉,感觉自己鼻子里也痒了起来,埋怨道,“合该一把火烧了。”
崔瑄捧着甘蔗水,抿一口润润喉,既是心虚,又是好笑,“可不能烧。”
圣人曾经组织过京畿官员整治春日柳絮困扰,有位年长的官员提出照着农田烧麦秆的方式也将柳絮给烧了,大家都认为可行,然而点着之后差点没把屋顶给掀了。
那点火的官员最惨,蓄至胸口的一把胡须被烧秃,次日还得顶着参差不齐的胡须当值,好不狼狈。
崔瑄思及此,眼里也带了笑意。
美人一笑,真真面如桃瓣,色如春晓,沈朝盈瞧着便赏心悦目。
看够了本,沈朝盈愉悦道:“那便请郎君吃青团子吧。”
第34章 枇杷冻撞奶
枇杷的季节到了, 沈朝盈日日都买。
好吃是好吃,纯天然无污染,但是皮难剥。
婉约派吃法是用勺或指甲在皮上划一下, 让皮肉分离,再轻轻剥开。豪放派则不管那么多,直接将枇杷对半切开,去头去尾, 放在两碗中间大力摇晃使核脱落, 再捻起果肉直接送入口,最后把皮吐掉。
瞧起来是爽, 然而实际操作起来,沈朝盈总觉得比剥皮还费力气。
沈朝盈老老实实拿指甲划拉,剥了大半白瓷缸出来, 再一个个切成薄片。这两道工序就废了不少功夫,再加水, 小火慢煮, 煮到软烂,直接就是二更天了。
阿霁两个守着灶火, 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磕在一起。
沈朝盈一笑,给碗口垫上干净纱布,沥出汁水, 再倒回去加糖煮化, 放罐子里密封,这才算好。
将人喊起来睡觉去, 一觉直到天亮,晨起再来看时, 冷好的汁液已经凝结成冻了,明莹剔透,微黄透亮。
阿翘揉了揉眼睛,一脸以置信:“昨夜还好好的,这就坏了?这天儿就这么热了?”
沈朝盈被她表情逗笑,“不是,这就跟皮冻一样。”
冬天的时候,沈朝盈曾做过皮冻,阿翘吃得很是欢快。她这么说,阿翘就能理解了。
枇杷鲜嫩,一按一个指印,颜色深了卖相不好,做成枇杷冻更好保存。果胶使其凝固,糖是天然保鲜剂,能够延长枇杷冻的保质期。
做好的枇杷冻可以和牛乳或奶茶一起喝,吸吸溜溜的口感,简直平替后世的吸吸果冻。
阿翘两个都尝了,哪怕早上刚刚吃过了朝食,被烤得酥脆掉渣的胡饼跟浓稠的白粥占满了胃,这会子也还是被枇杷冻奶茶的香甜给激起了食欲,“好喝!”
沈朝盈跟阿霁都喜欢只加牛乳的,二比一胜出。
她们昨天在曲江耗了一整天,后面没东西可卖了就到处溜达,直到酉时才回来,打算今天歇业休息半天,遂有很多时辰准备材料。
才蒸了一笼子青团出来,后院就有敲门声。
沈朝盈扬声应着,打开门见是许久不见罗娘子,身上依旧讲究派头,穿的是簇新胭脂色衫裙,带的是鎏金镶宝的簪子。然而再怎么遮掩,脸上到底带了些疲倦。
见她好好地开门,罗娘子扬了扬下巴:“人在就行。两天没开门,还以为你们几个小娘子独身在家出了什么事。”
话虽然不好听,但她就是这个性子,沈朝盈也不计较这些,人家也是关心么,于是将人请了进来。
桌上新蒸青团还冒着热气,打算放凉了下午卖的。
沈朝盈请她尝新,桃胶还没泡开,有青团、有枇杷冻撞奶,陪她说话聊天儿。
春天的时候,罗娘子去渭水边上住了段时日,最近才回来,收拾家里不老实的仆婢花了不少时间,昨儿才得空来店里,吃了闭门羹,今天又来,好歹是碰上了。
罗娘子刚说到,自个回来就撞见个有爬床心的婢子,当下并没揭发她,而是暗处看着,看自家郎君是否会纳她。
罗娘子讲八卦很详略得当,听到这儿,婢子们都竖起了耳朵,沈朝盈心里却有了答案。
若罗娘子那位郎君真是位情志坚定的人,也不会叫罗娘子心生怀疑。然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时时困扰着双方。
想到刚开门时对方脸上藏不住的疲倦,想必夫妻闹了肯定不止一顿。
沈朝盈将刚蒸出来青团推过去一些,热着吃比冷吃更松软得多,配着枇杷冻奶和八卦,算津津有味。
“……呵,我才知他背地里竟然这么多花花心肠。”
沈朝盈在边上陪着,听了一耳朵骂渣男的话,才知道竟然闹得这般大吗甚至惊动了两方父母。
罗家二老前些日子从老家赶来了,似乎还没得出个结论。
“平日跟那伙子狐朋狗友吃酒听曲便罢了,竟还到那下等的庵酒店宿妓子!”
平康坊里风月场所多,但大酒店里娼妓只伴坐而已,欲买欢,则多往庵酒店。
庵酒店便是楼前挂两个红栀子灯的,不论晴雨都用箬盖着,是这会子男人共知到色/.情场所的含蓄标识,便跟后世总爱往门前挂紫红粉色灯的浪漫缘洗脚城一般无二,是真正腌臜的地方。
沈朝盈也蹙了蹙眉,神色凛然:“娘子还是先找大夫看看自个身子,免得染了脏病不知。”
阿翘在边上愤愤:“这是辱娘子至极!”
有人同仇敌忾,罗娘子胸中舒坦些了,点头道:“你放心,我一早知道后便请了大夫,好在没事,否则……我饶不了他!”
那以后呢?
这到底不是后世,罗娘子也只是相熟的客人罢了,不然沈朝盈直接就走劝分劝离流程了。
然顾虑犹豫了以后,到底忍不住委婉提醒:“娘子请看,枇杷果香甜,虽吃起来麻烦,我们店却还是忍不住接着买。”
罗娘子皱眉,沈小娘子前言不搭后语,想说什么?
“我们小时候可不就是这样吗,耶娘越压着不让做什么,就越忍不住背着偷偷做。”
“他敢!”
罗娘子这次有父母撑腰,其实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他已当着两边耶娘面起誓,绝不再负我……若再被我发现下次,我一定和离。”
沈朝盈抿抿嘴,沉默点头,好,她就知道。
罢了,祝福吧,至于日后再爆出来什么、罗娘子会如何选择,这就是对方的造化了。
找人倾诉完,罗娘子心情好多了,将一碗枇杷冻撞奶都给喝完了。
汤匙搅动,端起喝一口,爽滑的枇杷冻被吸溜进嘴,“好甜,这样简单些的更好喝,贪多反而贪杂了。”
“适当做减法,少胜于多”这话竟然隔着时空与罗娘子之理念对上号了。
沈朝盈笑着点头,恭维道:“能得娘子一句赞,这饮子生意定然差不了。”
这话也不全然是恭维,至少罗娘子确实是个很有品位的人,又读过书,引经据典起来有一套,雅俗共赏。
若是让罗娘子去做带货主播,销售额一定很不错。
下午的时候,瓷窑的管事来送货。
“小娘子看看,上回说的那种高杯子,对对数可有碎漏的?”
沈朝盈找瓷窑定制了五十个圆筒粗瓷杯,还有配套的吸管,喝奶茶总算像模像样了。虽说瞧着易碎了些,但想到后世也有玻璃吸管,她就没那么纠结这个了。
真正让她纠结到心痛的是价格,因为是专门定制的,麻烦又量少,她花出去钱,瓷窑也赚不了多少,最初跑了几个瓷窑都没人肯接,最后是个小厂,想着反正没买卖,不如就接下来试试。竟然真被他们给做出来了。
这下,这批杯子成了店里最宝贝的东西,甚至有个专门的木箱子装起来。
杯壁厚,不仅保冷保热,内里一层中空的,盛热饮也不那么容易烫手。
最主要是可以对着吸管,“吨——吨——吨——”
最近的枇杷冻撞奶配上这般畅快的喝法,就很受欢迎。
枇杷冻虽然软,却不是那么容易被吸管吸上来的,还有奶茶里的珍珠、芋泥、麻薯……
统统纠缠在一起堵在吸管下,喝者得十分用力才能打通关窍。
一时间,本就不大的小店里充斥着“吨——吨——吨——”之声。
崔瑄踏进店时,一下就被这种“吨——吨——吨——”给包围了。
如此不雅,惹得这位一贯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青年才俊蹙了蹙眉。
崔瑄巡视一圈店内,发现店里每桌客人手里都不一而足地握着一个笔筒状的容器,口中含着更细一些的筒状物吸得津津有味。
喝的什么?手上又是什么容器?奇形怪状的。
一身淡黄小衫配柳色裙子的店主小娘子穿梭在其中,脸上喜笑盈盈,手里托盘上也是那物什。
看见他,沈朝盈过来招呼,“崔郎君,这边坐吧。”
她将人带到一处还算人少的角落,崔瑄总算自在了些。
“吃什么,小崔大人?”待到了近前,她又改了称呼,旁人莫不惧怕的称谓到了她嘴里,带点子轻佻随意。
菜单子在另一桌客人那儿,沈朝盈两手空空,笑道:“大人就不必菜单子了吧?”
这是在调侃他来得勤快。
崔瑄想到这段时日忙,一忙嘴里就寡淡……脸上有些不自在,确实好似来得勤了些,要么自明日起便隔几天再来吧。
沈朝盈调戏完又推销起来:“今日有新上的青团和枇杷冻撞奶。青团没什么新样子,大人在江边是吃过的,枇杷冻怎样?”
崔瑄没立刻答应,看眼周围问:“便是在座桌上那样?”
“那是小店新定的杯子,易拿放,不容易污了衫子,小崔大人不喜欢也可以换成寻常碗,不过其他客人们反应这样喝着更畅快,”
沈朝盈打趣,“小崔大人要么也试试?”
她不怀好意简直太明显了,崔瑄没话说,点头,“也好,便上那个。”
“好嘞!”
沈朝盈背过身去,腹诽,表现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实际上连推脱也不推脱就应下了,呵,口嫌体正直么……
这样纯原汁原味果汁滤出来的枇杷冻,比后世那些加了白凉粉的果冻味道浓厚多了,味浓纯正,酸甜弹嫩,和微甜的牛乳配一起,很是滋润。
崔瑄没加那些花俏的小料,是以吸起来没那么大的动静,只有微弱到自己可闻到吨吨声。
待他自个儿开始吨时,才觉出这杯、管的妙处来。
确实方便。
崔瑄坐在角落里,偶尔还能听见沈朝盈飘过来的胡扯推销之声:“枇杷是果中独备四时气者,其树秋日养蕾,冬季开花,春来结子,夏初成熟,承四时雨露……郎君有咳疾,很该多吃些。”
“我们的枇杷冻便是真材实料熬出来的,一大筐枇杷肉,才得这么一小点儿。”
她拿手比划着,便有客人发出了稀奇的声音:“嗬这般难得,怪不得比直接吃味道还好。”
沈朝盈笑眯眯地道,“毕竟浓缩后剩下的都是精华嘛!”
随口漫谈竟然很有几分道理,崔瑄不禁莞尔,这位确实是,有意思得很啊。
第35章 茶香绿豆糕
沈朝盈三人正吃暮食的时候, 走进来房东孙娘子。
做餐饮行业的吃饭都不规律,要么趁开张前客人还没来时匆匆对付两口,要么便等送走所有客人, 挂上打烊的牌子以后再琢磨自家吃什么。
是以孙娘子来时还惊讶地看了眼天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下:“我来的不巧了,打扰你们用饭,莫怪莫怪。”
沈朝盈忙道没事, 笑请孙娘子在旁坐下, 顺嘴招呼:“娘子可吃了?要么一起来点儿?”
孙娘子忙摆手:“我吃过了,别忙活了, 有事儿向你们打听。”
沈朝盈点头,给她上一杯清茶。
“小娘子住柳娘子一家隔壁,可有什么不便?”
孙娘子说明来意。
她今日被友人提醒, 说是他家有住柳娘子附近的租户反映,这户人家总在三更半夜时吵架, 还有打骂孩子的哭声, 尖利难听,极度扰民, 周围邻居都忍受不了。
沈朝盈沉吟,她睡眠质量好,一旦睡着就什么都不管了……遂看向阿翘。
阿翘猛点头:“忒不讲理,上回寻她们让小声些, 还要被骂一顿!”
孙娘子也不是只问她们, 方才一路走来,开食肆的涂娘子、茶叶铺的陈郎君、米粮店江娘子一干人都纷纷诉苦, 可见受困扰已久。
先有拖欠赁金,后有扰民撒泼, 孙娘子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当机立断,决意收回租给她们的屋舍。
沈朝盈心念一动。
自己刚好想租个大铺子,又舍不得原先的客流……眼下若把隔壁租下来,打通中间,岂不很好?
她忙拦住立马就要去跟柳娘子理论的孙娘子,“娘子这屋舍日后可还打算挂租出去?”
孙娘子点头,忽而反应过来:“小娘子意思是……”
沈朝盈便露出想接手隔壁的心思,和她说起承租一事,孙娘子听了很是意动。
小娘子是老租户,知根知底,不必过房牙中介手,自然是好的。
两方都欢喜,又都是爽利人,孙娘子拍拍她的手:“你且等会儿,我去寻她说理先。”
沈朝盈坐回去吃饭。
三人吃着晚饭,伴着隔壁传来的隐隐争执声,有滋有味有嚼头。
不多时,孙娘子满脸怒容地回来了,沈朝盈也吃完了饭,将桌案收拾干净,重新给孙娘子续茶。
虽然气,但好歹是说定了,孙娘子平复了下心情,才开始和沈朝盈讲起租金来。
隔壁的铺子比眼下这间大些,大约是两倍余。屋舍一样的四间,她们三个人住尽够了,再放些杂物、米粮一类的,绰绰有余。
小院跟前面铺子加起来每月一千六百钱,又因为没有房牙在其中抽成,孙娘子只收她一千五百文。
这价格很厚道了,租下隔壁,对沈朝盈来说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这会太晚了,双方便约定好明日早上立契交钱,过完手续。
如此,沈朝盈只等寻个日子将两边店铺给打通,重新装修。
阿翘为少了个碍眼的邻居而高兴,和阿霁在那儿对着隔壁院子畅想,到时候她们也能有独个儿空间了!不必为了晚上睡觉总踢到对方惊醒。
沈朝盈犹在琢磨,该统一一下两边的装修风格才是……眼下装修有些简陋了,嘶,又是一笔银钱!
——
次日办好手续,从县衙出来,碰上樊录事,对方问过缘由,笑眯眯恭贺一番,而后踩着点上值去了。
沈朝盈看着青春洋溢的远去背影,感慨,公务员就是好啊,樊录事这种基层不必像上头一样操心旁的,又有小崔大人这样面冷心热好上峰,哪像自己,累死累活打拼,还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实现在长安安居乐业的小目标,呵呵。
沈朝盈感慨完,又投入到为新铺子的准备中去。
柳娘子一家三天之内搬走了,也不知道可着谁家霍霍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等着沈朝盈收拾。
先打扫垃圾,请人将那一堆泡了水的烂木板都清了出去,还得了几枚铜板,将这意外之财收好,再开始整理硬装,先前脏污了的墙壁要粉刷、起翘的地板得修补,干脆和隔壁统一都拆掉了原先容易起刺的木地板,通铺大块青砖,又打磨光滑,门口垫上定制的“出入平安”地衣……
接着是软装,食案、坐具、杯盘碗勺花草摆件等等。
西市上舶来品多,小玩意儿也多,沈朝盈淘了一大堆回来,什么琉璃瓶彩陶俑,中西结合,还到布匹店买了些碎花布头拼缝在一起,挂在门上,隔开后院,很有日式乡村风味,布置得十分温馨。
这段时间沈朝盈监工,阿翘、阿霁又推着小车摆摊,也不算毫无收入。
十天之后,糖水铺重新开张。
“几日没有喝到这豆花,甚是想念。”因为摆摊的时候预告了一下今天会重新开业,一位客人准时准点地蹲到了她们门前。
这样的客人有不少,有些也不算经常来,但当习惯了每天路过都能看见的店铺连着几天不开,心里又想念起这味道来了。
时近立夏,天气渐渐也热了,热饮卖的少,沈朝盈将赤豆换成了清爽的绿豆,总觉得那样浓墨重彩的颜色更适合冬天一些。
绿豆可以做绿豆糕、熬绿豆沙牛乳、最简单做法是纯绿豆汤。
酷暑天的一钵绿豆汤就跟严冬里热乎的红豆年糕一样,简直是头等美味。眼下在井水中透凉刚刚合适,等再热一些便放上碎冰,啧。
店铺还在装修的时候,沈朝盈煮了一大锅请工人们喝。放些糖,底下一层绿豆煮得软烂开花,表面的汤清清爽爽,纯粹的甜,干体力活空档来一碗,解渴得很。
这是自家省事好吃的吃法,挪到店里,沈朝盈决定做茶香绿豆糕。
后世有剥了皮的绿豆做绿豆糕,糕点是乳白色的,如玉般美润,然而这时候没处找剥皮绿豆去,沈朝盈也没那么讲究,买了散茶叶和绿豆回来,先将绿豆泡上水,再将晒干的茶叶研成粉末。
散茶是卖不上价的,贵人不屑喝,贫者喝白水就好,所以销路窄。沈朝盈占了好大的便宜,买回来很多,一次性磨成茶粉,过筛掉粗颗粒,继续研磨直至细腻。
绿豆泡一晚上,磨成泥状,再和茶粉倒入锅里,加糖油和一点点盐开炒,炒干水分,再分小剂子抹入模具。
也有做法是开始便将绿豆用茶汤泡一晚上,上磨时也加茶汤,这样子好处是吃不到没筛出来的茶渣,到底茶香味没有加茶粉的浓郁。
但有人就好这样的清口,沈朝盈觉得有机会可以试着做一下。
绿豆香气跟绿茶淡香完美融合,口感粉糯细腻,甜而不腻,夏天的时候,左手冰奶茶,右手冰冰凉凉的绿豆糕,再来个炸物小食,很是舒坦。
因为店铺大了,愿意进店坐着吃的客人也多了,沈朝盈看一眼菜单子,感觉还可以按现有的材料再排列组合加几样上去,显得丰富些。
反正也多花不了多少功夫,煮多少牛乳都是一样的,芋泥、豆沙、麻薯也是,不管量大量小都一样的步骤,最多多花些力气。
思来想去,倒是有个一到夏天就脱销的饮品,绿豆沙牛乳。
这个简单,将红豆沙牛乳换了个豆而已,压根都不用沈朝盈教什么,阿翘就做出来了。
沈朝盈尝一口,嗯,板正!地道!
阿霁那儿,实现了阿翘惦记了几个月的茉莉冷豆浆,又将豆花碗底下垫些碎冰,顶上浇酪浆,码上芋圆、小圆子等且有嚼头的小料,就是一碗能买贵价的冰豆花。
主要还是冰贵,“长安冰雪,至夏日则价等金璧”。
圣人赏赐些冰食都小家子气的,几小块冰就惹得某大臣高兴得写诗记录,别提民间了。
这时候人们用冰还是老法子,“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高宅门里有专门养着“冰人”的,冬天下雪时冰人凿取冰块,藏入冰窖,待来年夏天用。
民间也会自家挖冰窖存冰,冰窖大概就是个内有排水设施的地下室。
去年冬天,沈朝盈就很有远见地请人帮忙挖了一个,毕竟没有空调,有冰的夏天,才是美好的夏天。
然当时的院子小,存的指定不够用,她琢磨着实在不行去市肆看看“冰商”吧,贵些也没办法,待入了冬在那边院子再挖一个。
立夏来时,其他店还在急急忙忙撤菜单换装潢,沈记俨然已经准备好了渡夏的派头。
那些不大受得住热的客人们没事就喜欢往店里跑,避避暑气。
沈朝盈没有阔气到摆出冰鉴来,那太奢侈,只是将门口的竹帘都撤了,换上轻薄的手缝门帘,风吹飘飘,两面通风。
再加上怕热的人早都换上了夏衫,按当下的开放程度,衫子露锁骨都是小事,一边手摇竹扇,一边喝井水镇过的饮子、加了碎冰的糖水,岂能不凉快啊?
然满室的春光里就有个异类。
工工整整的县令官袍穿在身上,又是绯色,一眼火热,走近时,沈朝盈眼尖地看见领口边缘微湿,从来都是体面人,真是难得看见这狼狈样。
再看同样是年轻的县官,樊录事、邱书吏就备了身夏衫,下值就换上,清爽多了。
沈朝盈在心里摇头,啧啧真是个古板,
手下却一抖,又往那碗里多加了些冰块。
第36章 眼光不怎样
治安再好的城市也会有地痞流氓, 就像再风流潇洒的时代也总有思想老旧的封建夫子一样。
长寿坊便有这么一群地头蛇,即便县署就在坊内,即便衙门加派了夜间巡逻的力度, 他们也练出了打游击战的本事。
今日到王家食肆白吃白喝,明日在街上碰见李家的小娘子言语调戏一番,被骚扰的人家只能吃哑巴亏。
便是有人不堪受辱报了官,这又不是至于坐牢的大事, 关上三两天再放出来, 被对方变本加厉地报复,扰得你家宅不宁, 自认倒霉。
所以周边的商户要碰上这群人,多半都会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
忍忍,忍忍!也就过去了。
“这不是三娘么!”“嗬许久不见三娘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别这样?别哪样?我们几兄弟可没碰你啊!街坊们可都看着呢!”
沈朝盈带着阿霁出来买菜, 正挑选着,身后街道上突然吵嚷起来, 言语间似乎还涉及到阿霁。
回头看一眼, 却是两三个穿粗布衫的汉子拦在阿霁面前,嘻嘻哈哈。
为首的那个身强体壮, 虽是汉人打扮,然而生得一双浅褐色瞳仁、黑硬卷曲毛发,明显带了胡人血统,其余两个皆是汉人模样, 精瘦精瘦, 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面相。
沈朝盈认得他们, 是这坊里有名的闲汉。
她放下刚挑好的胡瓜,分开人群, 走了过去。
周围买菜的坊民被他们打扰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皱皱眉没说什么,径直离开,有些已经见怪不怪了,继续做自己的事,还有的看不下去想上前阻拦,又恐给自家惹麻烦,于是沉默了下来。
沈朝盈上前先将阿霁拉到身后,微笑询问那几人:“怎么了几位有什么事?”
那几人见了她,眼神亮了亮,没想到市井中竟还有这样姿色小娘子真是难得,今儿没来错地方。
“小娘子可也是三娘朋友?这不是巧了?我们正与林家三娘叙旧,不若今日我做东,请小娘子们上酒肆吃喝一顿。”
几人都笑着。
“这儿可没什么林三娘,几位认错人了。阿霁,走吧。”
却被拦住了去路,“哎哎,认错了没关系,眼下可不就认识了?”
“是啊急着走做什么,我们兄弟有心结交,小娘子不肯赏脸,莫非是瞧不起我们。”
没什么地位的人就喜欢拿这话堵别人推脱,脸皮薄的往往就不知道怎么回了,只能答应那些无理要求。
然沈朝盈并不怎么在意旁人看法,随意笑了笑,
“可以啊,不如就去天香楼?”
竟很干脆答应了。
那群人先是喜,而后才反应过来,天香楼?
天香楼是本坊最大酒楼,菜价酒价贵不说,最主要是人手也足,他们便是吃霸王餐,也不敢去这样地界啊。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又是他主动相邀,如何下得台来?
两个小弟相觑一眼,嬉笑解了老大的尴尬:“天香楼的东西有甚好的,我知道一家,小娘子跟我们走便是。”
“那便罢了,”沈朝盈幽幽叹一口气,“也不是什么档次的酒菜都能入眼。”说着又要带阿霁走。
为首的听出她挤兑之意,恼羞成怒,再次拦住她们,凶巴巴地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光天化日之下,几个虚张声势的人,敢怎样?
沈朝盈倒是不怕他们,然而远远的有人跑了过来:“坊丁来了!”
这几人也顾不得计较,忙散开了。
待那人走近,沈朝盈才认出原来是邱书吏,身后也没什么坊丁,是嚷嚷着吓唬那几人的。
沈朝盈向他福礼道谢。
邱书吏神情有些羞涩,摆了摆手:“小娘子无虚多礼。恐怕那几人不甘心,背地跟着两位小娘子,某送两位回去吧。”
从市肆到店铺也不过几百步路而已,邱书吏去县衙本就同路,没必要刻意避开,沈朝盈大方应下了。
一路上,邱书吏唯恐邻里误会什么,真的只远远随护着,偶尔碰上沈朝盈目光,便跟被烫似地缩了回去。
殊不知避嫌太过了,倒显得刻意。
回到店里,沈朝盈再次福身道谢,又装了些点心执意送他,邱书吏连连摆手,贴墙根走了,就是不肯接那袋子糕点。
“哎?!”沈朝盈总不好追着人屁股后跑,那也太不雅了,好笑地摇摇头。
想起曾经柳娘子的话……沈朝盈又觉得,大概还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为了抛开这些不着调的念头,沈朝盈立马投入到厨房事业中。
被那群地痞一打岔,菜也没买,中午干脆就吃面对付两口算了。又因为天气热,沈朝盈想起凉面来。
这时候也有凉面,入夏后,食肆、食摊上随处可见,叫冷淘,最常见的是槐叶冷淘。
诗圣云,“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
做法是采嫩槐叶,汆水,滤汁,和面,这样揉出来的面团颜色青碧可爱,光是看着便消暑。
抻面煮熟,过凉水,须得是流动的冷水去冲,将上头那黏糊糊的面糊给冲掉才更爽口。
最后浇上熟油跟料汁拌它!
不用太复杂的浇汁,清酱、蒜泥、醋就够了,吃的就是里面有股子槐叶的清苦。
朴素消暑的一顿。
到了晚上,邱书吏来了,点了杯糖水后便静静坐在店里,等到其他客人都走了,才支支吾吾地开口,
“恐贸然遣媒人来惊了娘子,才先来问问……小娘子独身在这长安城住着,可考虑过婚姻大事?”
话还没说完,脸已经红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喝的是酒。
“今日发生这样事,某实在不放心。”
“……”沈朝盈惊讶了,事实证明,她的第六感没有失灵啊。
对方语气认真,没有轻视自己的意思,沈朝盈也庄重了神色。
便是无意,也认认真真地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婉拒道,
“知晓郎君是好意,然婚姻大事,还需慎重。郎君一时恻隐之心,儿却不能没有自知之明,耽误了郎君。”
“实不相瞒,某……某家中也是一人,新妇进门就是当家娘子,我的俸禄虽不多,却也够二人糊口。你若愿意,从此便不用辛苦做这些买卖营生了。”
邱书吏面色通红地证明自己心意,“某自知才貌配不上小娘子,乃是真心钦慕,并非恻隐!”
沈朝盈侧过头去,只道:“郎君多虑了,以郎君才干,日后何愁成就?”
声音虽温和,态度却清楚得很。
邱书吏沉默了一会儿,想通了对方的婉拒之意,那股冲动劲儿也消了,只剩讷讷。
起身道:“是某鲁莽了。”
沈朝盈也有些尴尬,这还是她头一回发好人卡呢。
她也站起来相送,温声道:“郎君切莫往心里去。”
好容易克制着羞臊走到门口,邱书吏作揖道别之后再也呆不下去了,大步走得飞快,活像身后有鬼在追。
崔瑄碰见早就下值了的邱书吏从沈记出来,面色红如滴血。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步履都不复往日稳重,只顾低着头往前走,竟然连几步之外这么大个自己都没看见,崔瑄不免诧异地多看了两眼。
及至沈记店前,发门口已经挂上了打烊的牌子,崔瑄往里头瞥了一眼,就看见一向伶俐的店主小娘子也有些脸红地坐在店里出神。
崔瑄皱了皱眉,邱书吏和沈小娘子,这是……都是年轻人,莫非?
虽然邱书吏才是他下属,崔瑄却不甚了解对方,忽然间想到那姓张的,
沈小娘子看人的眼光似乎不怎么好……
被吐槽眼光不怎么好的沈朝盈猝不及防扭过头,差点就和他对视上了。
崔瑄及时收回眼神,暗暗严肃告诫自己,这是人家私事,与我何干?
味蕾有些寂寞,然人家打了烊,他也只好踱着月色回家。
——
当外人面前不好说,回到店里,阿霁才补充,那群人最会恃强凌弱,认得她是因为和林大郎有交情,林大郎邀他们来家吃酒,那时就嘴上调戏过她。
不过那时候可没人给她撑腰,阿霁小声道,“他们经常吃酒,醉了就在大街上撒泼。”
阿翘听说日间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闷闷不乐。
沈朝盈还好,毕竟三个弱女子在市井中不可能完全绕着麻烦走,这是在经商之初她就设想过的,那时她还只有只身一人。
换了性子柔和些的姑娘,或许真的会认真考虑邱书吏的提亲,然后答应他,从此不必辛苦操持,也不必被人诟病行商贾事。
然而沈朝盈不是只会哭的小白花,别人五岁还在和泥巴的年纪,她就已经追着孤儿院里抱团欺负弱小的大孩子打了。
后来被养父母的侄子女看不惯,各种嘲讽她是外人,打不得怎么办?又练出来一张利嘴,从此不必动手,体体面面地就给人气哭了。
要对方真是刀尖舔血的狂徒,她自然不会硬碰硬,保命要紧,但被这样恶心你却到底有顾忌有底线的无赖儿惹到头上来了,那还是可以治治的,就当是为民除害。
所以又被无赖找上门来的时候,沈朝盈表面和和气气地将人迎了进来,
“几位郎君怎么来了,我正想去找郎君们,为昨日事赔罪呢!”
本来气势汹汹的无赖们,对上笑吟吟的小娘子,就跟拳头砸在棉花上一样,撒不出气来了。
为首的蹙眉,昨儿挤兑他们的时候,这小娘子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性子。
许是他们觉得昨天吃了人少的亏,是以今天来的足有七八人。
沈朝盈请他们坐下,又是奉茶,又是说好话,伏低做小姿态摆得很足。
第37章 手红冰碗藕
眼前年轻貌美小娘子昨儿还是个钉子, 今天就忽地转了态度,温柔小意地请他们上座。
被好吃好喝供着,温声软语哄着, 哥几个哪经历过这阵仗?起先还提防着有什么坏心眼,没多会就找不着北了。
难得有机会敞开了吃喝,又有这么多闻所未闻的新鲜吃食,几个地痞恨不得把舌头都给吞下去,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美不美人?
待这群人吃饱喝足, 腆着肚子相扶出店,还和她热情打招呼来着:“小娘子识相!日后谁敢与你作对, 就报我们姓名!”
沈朝盈看着满桌杯盘狼藉,微微笑一下。
日后还是先免了,眼下“郎君们这边结账。”
嗯?
地痞们脸上的餍足神色转为疑惑, 这是在与他们说话?
“统共七百六十二钱。”阿霁捧着记账本凑了过来,声音虽小, 却足够每人都听清了。
七个人敞开了吃, 平均每人都吃了四五盏糖水,只以为对方为了躲过麻烦给他们赔礼, 却忘了人家从未说过“请客”二字。
七个身上凑出五十文来都费劲的地痞,别说没钱结账了,便是有钱,哪里会甘心给。
他们第一反应是溜, 就跟从前逃单一样。
然而阿翘阴测测抱了根棍子杵在门口, 逮住个瘦得跟鸡仔似的三两下撂倒在地,震慑住了其余人。
那人双手被剪在身后, 疼得哎哟哎哟直叫唤。
阿翘嫌弃地挥挥手,真弱!
自编自演?领头那胡汉混血儿却也不是个蠢的, 知道自己是又被耍了,勃然怒道:“你下套!”
“如何叫下套呢?几位是没吃东西还是觉得这账没算对?”
沈朝盈转过去请看戏的客人评评理,“小店的价钱都是明明白白的,一碗算作一碗,客人们最是知道了。”
有厚道的郎君看不下去,好心挑明,“小娘子还和他们讲理作甚?这些人成心赖账罢了!”
几人不信邪,七个人还怕了她们?
然而阿翘棍子一顶,轻轻松松又将两人奔至门口的给堵了回去,“付钱!”
这群人放后世就是那“街溜子”、“精神小伙”,跟着大哥一天一顿饭的那种,除了那领头几乎都瘦得见骨。
其余的见这姑娘有几分真本事,不约而同地往后缩了缩。
对手强便罢了自己人还窝囊,可气坏了地痞大哥。因这边店里并没有定制长桌案,地痞伸手一掀,碗盘便哗啦碎了一地。
掀完这个,又要去掀旁边客人的,暴喝:“还不让开?!”
其他客人也不是吃素的,将手里勺子掷了出去,“好没理的无赖儿!”“撒泼到你爷头上来了!”
还有那理智的,“小娘子速报官去,这里有我们。”
其实刚刚动手前,阿霁就小跑去了。
正骂骂咧咧着,坊丁已经来了,恰好碰上今日街道上有个金吾卫的参军抽巡,这群人算是倒了大霉。
“因何吵嚷?”那参军好大的威严,刚才还嚣张的地痞们立刻噤了声。
众人七嘴八舌地指着那几人骂起来,最后还是沈朝盈上前将事情给叙述清楚了。
意图逃单加上破坏铺面,坊丁也认出这几人:“又是你们?”
呵,还是惯犯。
地痞们被扭送走了,回身面对这一地的杯盘狼藉,沈朝盈微微福身,叹道:“惊扰各位,在这儿给郎君娘子们赔礼了。”
众人忙道:“这怎么能是小娘子的错,分明是那些害虫!”
“也多亏了各位出手相助,否则我们几个女子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郎君娘子们为民除害,儿无以为报,今日给各位免单……”
皆大欢喜。
好在除碎些了碗盘以外,没什么损失。
沈朝盈给他们上的又是些旧杯盘,值不了几个钱。真要她砸钱下套,那就不舍得了。
沈朝盈将店内打扫干净,因为“受惊”,早早地打了烊。
“犯的什么事?”
崔瑄站在廨房檐下,远远地看见被扭着胳膊送进大牢的人犯,觉得有点儿眼熟,随口问了句。
“老惯犯了,”坊丁回话道,“吃饭赖账,专挑男丁少的食肆酒肆欺辱,油滑难缠!”
每次都保证下次再不敢了,言辞恳切,放出去又忘了形。
崔瑄点点头。
每个坊都有这么一群耍小聪明人,十恶不赦算不上,就像蛀虫似的,难治理。
坊丁继续与同伴交谈:“对了,这次好似是后面沈记来报的案。”
“就是那味美的糖水铺子?”另一人惋惜,“也不知会不会招来报复。”
崔瑄皱了下眉,这般难缠?
快下值前,崔瑄瞥一眼闲得打瞌睡的樊承,吩咐道:“你去安排一份活计,派人看着今日那几个无赖儿。叫他们改过自新,再没精力打扰附近商户最好。”
啊?给谁安排活计?樊承茫然地擦了擦嘴角疑似存在的口水。
要消耗精力,自然得是力气活。
近来京兆府在修缮外郭墙,樊承略一打点,便领着一串人过去报道了。
有监工盯着,稍一偷懒耍滑就得挨呲。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干活,哪里还有功夫想旁的?
这下真是为民除害了。
看着樊承嘿嘿笑着等夸的模样,崔瑄忽然觉得,樊承的脑瓜子似乎用在这些灵活变通之事上更合适些,只让他做文书工作有些屈才了。
他也认可他这个安排,又道,若其他坊日后再有这样情节严重的无赖,也一并送去修城墙。
——
苏轼有首很可爱的回文词,沈朝盈只依稀记得其中两句。
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
从字里行间可以推断,这词写于一个难熬的夏天。
眼下李二娘穿着轻衫罗裙,小口小口吃着冰镇糖藕,嫩白的手掌托着碗底,被盛有冰藕冻得通红,
红酥手,香汗浸薄衫。
青瓷碗,雪白糖渍藕。
可不正是词中写的“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么?
这是一道很费功夫的小点,若非专门招待贵客,沈朝盈是不会花这心思的。
藕是今夏新上嫩藕,白生生的,连孔洞都被填上了雪白江米,一口脆糯皆具。
新藕本就粉脆生甜,再在糖水里煨了好久,尝起来不仅有挂在表面的糖汁甜味,里面更是煮透了。
李二娘吃着好,问其做法,让婢子也好好学学。
沈朝盈传授经验:“江米得先泡上半日,藕先切两半,往里塞上江米,也可以放点儿去皮枣肉。”
“若有桂花便撒一些,没有也不影响。”
……
“不能用大火一直炖,得小火慢煨,约莫半时辰收汁。糖不能光是白糖,得和饴糖搭配着,否则糖汁没那么容易挂住。”
婢子连连点头,李二娘竟也听得起了兴趣。
“大藕段切成不厚不薄的片儿,一指宽为佳,太薄了夹不住米,才切开就散了。不美,也不好吃。”
江米黏糯,藕也甜软,跟江米比起来还带着点脆,晾凉了放冰碗里。
要是又后世条件,还能把冰冻成碗状。
藕没了热气,躲在空调房里化得也慢,下面兜个碗底便可以慢慢吃。
沈朝盈不仅吃藕,更咬那冰碗,嚼起来嘎嘣嘎嘣脆响,过瘾痛快。
如今冰块不够,薄荷来凑。
沈朝盈跟阿翘虽然不会种菜,然而阿霁会啊,后院的一块空地现在被打理得整整齐齐,什么茄子豆角萝卜菘菜芋头……种子撒下去,小苗长得飞快。
不过时日还短,眼下还没什么能吃的罢了。
在沈朝盈的强烈要求下,阿霁劈出了一小块地方专给她种薄荷。
薄荷清凉,榨成浆子或是直接拿来泡茶,既可以清热,又促进消化。
李二娘来寻她说话的,想来是情伤好了,在她这儿吃了不少新鲜花样,两个人嘚吧了半下午,直到金乌西沉。
总算送走李二娘,沈朝盈对着锅里还剩下的一份糖藕,一共七片藕,算来算去都不能均除以三或二。
不患寡而患不均,正思索着如何分配……然后就听见门铃摇动声,又一位贵客走了进来。
得,这下不必考虑了。
沈朝盈颇有情调地摆摆盘,摆出一个漂亮的花型,刚好五片,剩下两片留给阿翘阿霁尝尝味。
而后端了出去,笑问,“小崔大人暑热还巡街呢?”
崔瑄想起邱书吏通红的脸,心思又跑偏了。
沈小娘子笑容依旧,丝毫没受那群地痞影响的样子。
不过,这几日邱书吏都是最晚走的,二人应当没怎么见面……心仪的小娘子受了这样的委屈,作为情郎,难道不需要安慰一下?
借公务消愁的邱书吏犹不知自己被上峰打上了“不够体贴”的标签。
再面对沈朝盈,崔瑄自觉避嫌,只清淡淡地点头,“嗯。”
“今天看见有卖新藕的,做了这冰镇糖藕,也请小崔大人尝尝。”
“好。”
青瓷碗里围着摆了一圈雪藕,中间凸起碎冰,缀上些许花瓣,漂亮得很。
“小崔大人还要来些什么?”
“甜酒就好。”
沈朝盈总觉他今日格外话少,于是多看了两眼,又没见黑脸,奇也怪也。
可能是天儿太热,刚从外头进来,不乐意说话吧。
酒酿是一直冰镇着的,却没在碗里加冰,怕融化了影响口感。这样的冰镇酒酿有专门的名字,叫雪浸甜酒。
沈朝盈拍了两小片薄荷加进去。
茫茫中一点绿,看一眼都觉得被薄荷那种冰凉清爽的感觉给渗透了,入口更是凉滑、清甜。
崔瑄吃过,瞧着不出汗了,话依旧不多。
就连丰厚的小费也没了,只留下一句客气的“多谢招待”。
沈朝盈皱皱眉,看碗里空得彻底,应该吃得很好啊。
也没有得罪他吧?
沈朝盈一会儿觉得他不对劲,一会儿又觉得,
客人跟店主,不就该这样么?
第38章 安排赏花宴
自从表白遭拒以后, 邱书吏就再没来过了。
沈朝盈站在柜台后打量店内形形色色客人,有穿绮罗戴玉饰的娘子,家境殷实的商人, 有祖上几代就在长安扎根的平头百姓,有□□品芝麻小官……凡是成双入对的,无论友人或夫妻,无一例外, 身份跟装扮都是匹配的。
这也是沈朝盈为何一点余地不留地拒绝邱树的缘故——门不当户不对啊。
放从前, 她是世家旁支女郎,大概率一辈子都不会和这样的小吏有交集, 如今却掉了个个儿,大概人家该觉得她不识好歹,心比天高吧……
沈朝盈悻悻一笑, 前世光忙碌挣钱证明自个儿去了,还没体验过恋爱的酸臭, 不知道这辈子……沈朝盈及时打住念头。
且慢且慢, 成家之前先立业。
她要住大宅,卧高枕, 豢男仆,这些可没有男人能给她。
即便有,那也是她的客人们捧场,每天来吃糖水, 助力她圆梦。
“小娘子, 要两杯茉莉豆浆,不要冰。再来一碟子红糖糕!”
“哎, 好!”
沈朝盈回神,干脆应声。
单子一出, 阿霁在厨房里打豆浆,一桶加了碎冰,一桶则用常温井水镇着保鲜。天儿热,没人喝烫的。阿翘从蒸锅笼中利利索索地夹出几大块红棕绵软的红糖糕,递了出来。
再由沈朝盈稳稳当当地呈过去,配合熟练。
那一对年轻夫妻中的娘子抿了一口豆浆,笑道:“还是你这儿花样多,每天来也不腻味。”
“小娘子,再给某续一碗芝麻糊!”
有些熟客不爱牛乳味道,专喜欢吃底下芝麻糊的,小店没那么多规矩,也能单独点。
听着银钱入袋的实打实的声音,如闻仙乐。
所以啊情爱虽好,但是先赚钱。
沈朝盈给坊丁林祥呈上他点的吃食,还附送了一小碗红糖豆花,沈朝盈笑道,“还得多谢郎君制服无赖。”
林祥手脚都有些不知道该往哪儿摆,连连道“应该的”。
沈朝盈抿嘴一笑。
林祥这人刚直得有些过分,除夕那日被他不分青红皂白训了一顿,开年后,店里有几处要整改的地方也是他过来提的,故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阿翘都看他不顺眼。偏他又是这一片的小头头,经常要打交道。
不过相处久了,沈朝盈就知道了这人性子本如此,丁是丁卯是卯,而非针对谁。
自从那日报官他来得及时,好歹叫阿翘扭转了些印象。
看这红糖豆花,打得又多又干脆。
礼貌招呼过他后,沈朝盈又打听起来:“就是不知会不会因此被无赖儿同伙记恨上,或是待他们出来……”
“小娘子尽可把心放肚子里去,”吃人嘴短,林祥也稍稍松了口风,“那几人再没功夫来捣乱了。”
什么情况呢?
林祥把无赖儿被送去修城墙的事情一说,店里还有其他的食客,纷纷称赞这办法好,既解了困,又给了无赖改过自新的机会。
沈朝盈眼睛一眯,这主意真是,太拿捏人了!因为太损,可不像是林祥能想出来的。
“这都是小崔大人的意思,樊录事出的主意,诸位切莫夸错某了……”
林祥抵挡不住这样热情,匆匆吃完,留下银钱慌忙离去。
店里口风一变,又开始交口称赞起那两位好人来。
“为民除害”事情一歇,后头宁府派了小丫鬟来递话,“我们家娘子想请小娘子上门小叙。”
上午过了朝食的点儿,并没有下午那样忙,沈朝盈看一眼店里情况,两人也能应付的来,便道声“稍等”。
随后嘱咐了厨房里几句,便脱了罩裙、袖套,整理了下发髻。
毕竟是上门做客,又拿了食盒装点心,才冲那小婢一笑,“走吧。”
宁府在巷子里最末尾处,沈朝盈自从来了这里,认识了罗娘子以后,还是头一回到宁府来做客。
粉墙朱户,光从外头瞧着就觉得气派。
穿过仪门,跟随小丫鬟绕过两条游廊,依着树屏竹径,来到后院。
沈朝盈跨进去,琉璃窗明净,罗娘子正对着桌案染指甲。
指尖缠了一圈圈的叶子,底下透出来凤仙花赤红的颜色。
罗娘子无疑是美的,二十来岁的姑娘,已经不再青涩了,眉目天然,娇艳似海棠。
阳光透过琉璃窗照进来,散作满裙满身的碎金,珠光宝气,却不俗气。
丫鬟小声提醒:“娘子,沈记店主来了。”
罗娘子抬头,笑了一下,“你可来了,我正无聊呢。”
又对丫鬟们道:“你们先下去,我与沈店主说话。”
其余人退了下去,只剩罗娘子惯常贴身伺候的婢女留在屋内,替二人打着扇子。
沈朝盈将手里的食盒搁在桌子上,然后笑道,“娘子好闲暇,凤仙花染指,美婢捶腿,不似我灰扑扑地过来,见了娘子都要自惭形秽了。”
罗娘子就喜欢听这些好话,笑着嗔她一眼,“给你也染个吧,别浪费了这春葱般的手指。”
沈朝盈意动了一下,还是摇摇头头,“罢了,有些客人瞧见了介意。”干餐饮的,做美甲不好,总有人介意这些。
罗娘子也想到了这层,于是点点头,指着旁边的位置跟她说,“坐呀,站着做什么?”
两人于窗下榻相对坐着,婢子将沈朝盈带来的吃食一碟碟都摆了出来。
罗娘子嘴上嗔怪着,“来便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又不是为你这口吃的。”手上却很诚实。
“一些点心罢了,又不值钱,我与娘子边聊便吃解闷儿。”
罗娘子捻起一枚绿豆糕送入口,细细咀嚼品尝,脸上露出满意神色:“别的不说,你这手艺倒是对我胃口。怎么样,要么来我府上做厨娘,专门伺候我吃食。不签死契,我给你开月钱,有吃有住,也不必在外抛头露面受那等子闲气了。”
沈朝盈点头,似乎很认真的考虑过了,叹道,
“好啊,如今辛苦一月也就挣个一万多钱。还有我那两个婢子,衣食住行,都等着娘子给安排好了。我指定是当牛做马,毫无怨言的。”
罗娘子:“……”
罗娘子抿抿嘴,就知道这小娘子爽快起来没好事儿。
她说起正事,“不愿便罢了,不过之后我打算办个宴席,你可得帮我。到时候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官太太,都是我家那位同署的家眷,不能丢脸。你放心,做得好了,赏钱少不了。”
沈朝盈已经许久不去人家宅里做宴席了,闻言有些犹豫,“是什么样的席面?”
“赏花宴,近来得了几盆品相极好的姚黄魏紫。”
罗娘子已经打好了主意,“你可有想法?我瞧去年冬天那梅花酥就很不错,还有那广寒糕,你照这几样琢磨琢磨。”
沈朝盈点点头,花糕嘛!
她想起方才园子里看见的风景,笑道,“赏花宴,大鱼大肉的也没什么趣,莫如以花入馔?我方才一路走来,见宅院里蔷薇正娇艳,还有这时候玫瑰也开得好了,可做鲜花饼、玫瑰烤奶。”
烤奶先拿茶叶一炒,倒在小钵里和牛乳煮开,带点子玫瑰香,颜色也红红的好看。鲜花饼则酥松,皮儿薄,饼馅甜软,都是女眷们会喜欢的口味。
“这些我信你,你看着安排就是。”罗娘子抬头看沈朝盈,“有没有什么新鲜花样子?”
“新鲜”,沈朝盈沉吟起来。
若只是要吃食上的花样,她倒是可以说出很多,但显然罗娘子还想要方式上的花样,以求宾主尽欢。
“不若让诸位宾客都参与进来,想来自己亲手制作的吃食,最能叫自己满意。”
这个就有点儿后世那些贵妇请私厨老师上门上厨艺课的感觉了,主打一个精致跟打发时间。
当然了,不能累着这些娇养深宅的贵妇们,
“摘花、碾花泥这样的体力活便让丫鬟们来,大伙也可以从旁看着。”
反正做花馔没什么油烟味儿,不会污了贵妇们的眼鼻,反倒风雅。
罗娘子也觉得可行,“就在园子里摆上几张高案,或干脆便在水榭里。”
边吃着糕点边聊,慢慢的一个新奇的赏花宴雏形就出来了,罗娘子的凤仙花指甲也染好了。
待到近晌午,厨房来人问传膳否,沈朝盈识趣起身告辞。
虽然罗娘子留她一同用膳,但沈朝盈还是以店里忙碌的借口婉拒了。
赏花宴安排在十日后,沈朝盈一回去就开始细化流程单子和菜单。期间又送去宁府,让罗娘子修改细节,来回两趟总算定了下来。
罗娘子既要新奇的赏花宴,沈朝盈干脆将宴席上出现的所有能入口的东西都换作了花馔。
寻常的宴席分酒水、凉菜、热菜、果点,她们准备的酒水是酿的桃花酒、鲜花烤奶,各色花做的糕点就不说了,还拿花榨了汁子和面煮汤饼,那汤饼的面片形状也是用花模子摁出来的,煞是好看。
沈朝盈提议,宴席的地点就设在宁府后花园的自雨亭里。
赏过花,时近午,由府中婢子引路,众人来到自雨亭。
亭子建在水上,亭檐四角水流飞泻,如雨如瀑,甫一走近,瞬间降温。
清风徐来,水雾迷蒙,挟着幽幽荷叶清香扑鼻。
这样热的天气,人面对着波光粼粼的湖景,心情畅快许多。
亭中也摆了一溜的盆栽,多是蜀葵一类的小花,不比方才的牡丹芍药名贵娇艳,然而配上亭边篱笆,很是应景。就连亭中侍立的婢子头上簪的也是鲜花。
桌上已经摆了许多洗净的花瓣和各色工具,有蒸花露的器皿、有和好的面团、有拌好的花馅、蜜渍糖渍花瓣,琳琅满目。
丫鬟们都是经过提前培训的,参宴的贵妇们既体会到了动手的乐趣,又一点儿没被累着。
女眷们夸赞不停,其中还有宁郎君同署几位上司的妻子在。
罗娘子倍感脸上有光,赏钱给的果然大方。送沈朝盈回去的时候,遗憾感慨,“真是可惜了,你不是我家庖厨。”
罗娘子亲自送她到垂花门口,依依惜别,
“成日在府里无聊,你清闲的时候便来府里寻我说话好了。”
开店的清闲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沈朝盈嘴上笑着答应:“一定。”
第39章 端午节冰粽
端午节, 食粽子一直是大传统。
甜粽咸粽虽好,然时下已经不新鲜了,沈朝盈卯足了劲儿, 复刻出来年年被骂年年依旧爆火的星冰粽。
其实就是水果粽啦。
外面一层水晶粽皮是用莲藕粉和木薯粉做出来的,不比科技感十足的水晶预拌粉即便是冷藏、加热过后依旧呈透明状,这种自制的淀粉会老化,冷藏之后微微发白, 不过只要放常温下缓一缓, 就又能恢复原本晶莹通透的模样了。
内里果泥做馅,不拘这会子的樱桃、枇杷、杨梅或是绿李, 去了核加糖腌渍,也能填上豆沙枣泥、肉松咸蛋黄等经典口味。
外观漂亮,透明的皮子透出里面或红或橙的馅来。口感弹爽, 微微有韧性,内馅料甜酸滋味, 又一次让大梁人民长了见识, 粽子还能这样做!
吃时两口一个,再配上甜牛乳, 简直欲罢不能。
沈朝盈喜欢的咸馅儿到底不如各种果味馅的卖得好,新鲜花样子,新得彻底,客人掏钱也痛快。
尤其是熟悉她这儿逢年过节就会推陈出新的客人都知道, 过了这节骨眼就吃不着了, 更是一盒盒地往回买。
有个老客家里人口众多,竟然一气订了几十个, 便是此前订汤圆拿回去煮的那位。
沈朝盈嘱咐道,“这粽子留不久, 客人吃不下的就拿冰藏着。即便如此,三日内也一定要吃完去,否则味道坏了。”
客人不以为意:“小娘子想太多!昨日买回去的角黍,家里一人分得两个,全都吃不够,这些恐怕也留不足一日。”
沈朝盈笑起来,顺手送了那客人两个枣泥的,又道:“这粽子虽不是江米做,也不容易消化,孩子、老人少吃些的好。”
旁边人都赞,店主真实诚!
店里坐着的客人比往日少很多,多半都去曲江看龙舟赛了,不光是看比赛,岸边还有人设赌局,压哪条船赢,自个也都参与了进去,将这热闹推得更上一层楼。
店里坐着不少刚从江边回来的百姓,嘴里还在谈论着方才的赛事,“咱们小崔大人那条船势头真不错,可惜最后被太子殿下的船超了。”
他身边那人则“啧”了一声,故作神秘地嗔斥同伴:“那是自然的了,小崔大人的船再快,也不可能快过太子殿下去。”
先前说话的人愣了愣,“你是说……”
同伴模棱两可地笑道:“这赛龙舟啊跟做官儿似的,学问大着呢。”
友人点点头。
柜台后面坐着的沈朝盈听见,也点了点头,是啊。
也有年轻的小娘子看罢龙舟回来的,双颊还残留方才因赛事紧张而兴奋的绯红。
其中一个穿粉衫的是崔瑄忠实拥趸,声音还有些颤抖,“崔郎是被船上其余人拖了后腿!……即便是输了龙舟赛,岸边叫嚷的最多还是他的名字。”
嗬这粉丝滤镜,跟后世“哥哥在我心里永远是第一”战斗力不分伯仲。
另一个脸带羞涩,“哎你们可见着他身边那位宋郎了?风姿果真出众。”
“看见了看见了,他还冲我笑了!”
“哪呀,分明是对着我笑!”
“难道只有我觉得,太子殿下虽年长些许,却更有成熟郎君之风韵么?”
“任你们怎么说,我也还是觉得崔郎最夺目。”
……
沈朝盈虽没去实地看龙舟,却挡不住有人转播,已经知道了今日太子殿下领队的东宫崇文馆龙舟拔得了头筹,长安县代表队次之,宋修文代表的勋贵又次之。顺带还听了一耳朵八卦,据说曲江边有个挎篮子卖花的小娘子,生得很清丽,被看过龙舟后微服踏青的圣人看中,已经封了才人,带回宫里去了。
啧,啧,圣人老来六十三,还是这么的龙虎精神。
到了后半晌时,店里只坐着四五桌客人,且都点了大壶茶,慢慢啜饮聊天,不需要沈朝盈伺候。
她便坐在店里包着客人提前下的订单,一会儿晚上等人来取走,便关店好了。
崔瑄来时,沈朝盈正双手捧着一箩筐刚包好的水晶粽子往垫了冰块的大桶里倒,冷藏定型。
沈朝盈站起来招呼:“小崔大人,端午安康,店里有新上的果馅角黍,酸甜味儿,只在端午这几日有售,小崔大人要不要试试?”
“也好。”
今日端午节,崔瑄已经吃过圣人赏赐的粽子了,就在曲江边上,一人分得了三个。不过还是可以试试,毕竟出现在这糖水铺里的,都与原本的食物不大一样。
宫里的粽子做得很精致,剥了粽叶摆在琉璃盘中,淋上蜂蜜,点缀上干果,里面夹蜜枣肉。即便是很能吃甜的他也被那浇了蜂蜜的甜粽给腻得发慌,硬着头皮吃完了这御赐之物。
沈朝盈给他上粽子的时候注意到,官服袖子下边露出来的一缕五色丝线。
端午节前几天,街边上不少小摊都多了个业务,卖起彩丝编织物来,据说这种青赤黄白黑交织的织物能够辟邪延长寿命,所以又被称作为长命缕。
端午的时候,圣人也会给受宠的臣子赐长命缕,得到长命缕的自然会受到同僚的羡慕嫉妒。
崔瑄手上缠绕的长命缕一看就与街上卖的不一样,复杂得很,分明是宫廷样式,衬得他露出来那截腕子更白。
“多谢。”对方接过粽子,腕子一动,泄露的春光又被遮得严严实实。
沈朝盈颇为遗憾……哎哎,遗憾什么?盯着人家腕子看是不是有些过于猥琐了?
心里深刻反省着,面上殷勤笑道:“不用谢,光吃粽子噎挺,厨下还有樱桃酪跟蜜豆酪,郎君要喝什么?或者现煮些奶茶也可,这些料都还有。”
酪是发酵后牛乳,像酸奶一样微酸,按这位的口味,多半会选喝奶茶,沈朝盈已经做好了又要开火的准备。
递菜单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沈朝盈没放在心上,便是招待店里其他客人也难免碰碰磕磕要都介意,她干脆把手给剁了省事。
然对方到底是家教甚严的公子哥儿,跟被烫似的迅速缩回了手。
沈朝盈没说话,只让他自己看。越是这种时候解释,对方越尴尬。
没想到对方看也不看她递过去的菜单,只道:“樱桃酪吧。”
沈朝盈收走了菜单,转过身,不由得眯了眯眼,暗自腹诽,怪不得人家是绯袍官呢!
这情商,就是高哈。
崔瑄待她走了,才好意思掐了下方才碰过的那只手,脸上露出些懊恼神色,人家小娘子都不介意,落落大方,自己反倒小家气……
——
过了端午,崔瑄发觉前阵子消极办公的邱书吏似又活了过来,满面春风。
这是闹矛盾后又和好了?
随后午饭在公厨时,就听见樊录事与人挤眉弄眼地议论:“哎,你们可知前几日万年县县署的林主簿上门向邱书吏提亲了?”
“不会吧没听说林主簿好龙阳啊?”
“……去去,”樊录事一脸嫌弃,“林主簿是为家中三娘提亲。”
“啊原来是这样,我记得林主簿家大郎去岁考中了进士,如今正外任,怎么会……”看中寒门出身的邱书吏呢?二人门不当户不对,林家到底是官宦之家呢。
这是个厚道人,后半句没说出来,给邱书吏留了面子。
樊录事故作神秘地嘿嘿一笑,这便是他运道好了,正巧撞见了端午那日的风流事。
“门第再不一样,也抵不过救命之恩呐。”
“嗬原来是英雄救美。”
伴着旁人的风流八卦,连不大好吃的公厨饭菜都香甜了起来。
崔瑄皱了皱眉。
想到邱书吏那日的脸红和今日的春风得意……市井商女和书香门第,邱书吏怎么选,显而易见。
晚间到了沈记外边,崔瑄本想直接回去,免得尴尬,却听见婢子劝她休息的声音,
“小娘子去歇着吧,今日那人应该不会来了,不行我们在这儿守着。”
“那哪儿行啊,人家既然许诺了,肯定会来的,让人家跑空多不好?再等等吧。”
……
沈小娘子看人的眼光着实不怎么样。
崔瑄忍不住抬脚走了进去,一边告诫自己不要多嘴,莫管他人因果。
“呀,崔郎君来了。”阿翘提醒。
“郎君今日下值这般晚,衙门很忙么?”
沈朝盈不过是随口一问,崔瑄却理解成她以为邱书吏是因为公务繁忙才冷待她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对方也没纠结,笑道:“今儿却没什么吃的了,不过我们有煮好的圆子,正准备做冰雪冷元子,也给郎君来一碗吧?”
“好。”
沈朝盈脚步轻快地去了,边哼着小曲,心情很好的样子。
崔瑄垂下眼摇摇头,沈小娘子要知道自己一片真心又错付,还不知要多失望。
叹别人事,就连这软糯香甜的圆子吃起来都没滋没味的。
待一碗空尽的时候,崔瑄拿出帕子拭着嘴角,就见沈朝盈朝外看了眼天色,咦了声,之后嘀嘀咕咕,“说好的今天晚上,怎么还没有来,不会真不来了?”
崔瑄顿住手,实在看不下去了,好意提醒了一句,“不必等了,他……早回去了。”
沈朝盈略带惊讶转头,“小崔大人怎么知道?”
崔瑄沉下眼,轻声道,“邱书吏要定亲了。”
啊?啊?
沈朝盈愣了愣,然后笑道:“恭喜啊,这是好事啊。”
看她“强颜欢笑”模样,崔瑄还待说什么,门口终于有了动静,“店家——”
“哎!来了,客人可算来了,给您备下的冰雪圆子,碗明天送来就行,我们该打烊了。”
沈朝盈总算等来了下午预约的那位客人。
崔瑄顿了顿,待那人走了,才犹疑地问:“不是在等邱书吏?”
我等他干嘛?沈朝盈蹙眉,想到他刚刚莫名其妙的一句“他定亲了”,神色还带着些小心翼翼。莫非,这位误会了?
沈朝盈失笑,半开玩笑:“儿跟邱书吏再清白不过了,大人明鉴。”
崔瑄尴尬地哑了半瞬,假装淡定地略过这话题,“这么晚了,女郎早些休息。”
而后匆匆离开,竟是连银钱也忘了付。
第40章 消暑的饮子
沈朝盈在店门口支起一个棚子, 摆上大桶,意图打造一条实惠便民的产线,走量, 薄利多销。
薄荷酸梅饮、竹蔗薏米水、红糖冬瓜茶、冷泡酸橙茶。
都是些既清凉解暑,又以食养生的饮子,适口性好,特别适合夏日里辛勤劳作, 导致耗气伤津、苦夏胃口不开, 或是因暑热而情绪烦闷的人群。
去年已经宣传过一波冬瓜茶了,自带回头客, 这时候又出现这么多消暑饮子,对他们来说可不得挨个尝遍?
其他便罢了,卖的最好的是酸梅饮。
取五六月份刚下来的青梅, 小火焙两三余天,等梅子六成干燥, 果肉也变为黄褐色, 表皮皱起就跟老人脸上沟壑一般。
这时候再焖两天,青梅就成了乌梅。
泡发以后, 用薄荷代替了原配方里的桂花,再放上蜜、糖、山楂、甘草等一起煎水,用井水镇后,酸甜可口的酸梅汤就成了。
沈朝盈宣传起来也毫不保留:去油解腻乌梅, 清上化痰薄荷, 还有滋养肌肤的甘草、降脂降压的山楂……百利而无一害
并不是她空口一说,旁人就尽信了的, 而是时下也有石膏乌梅饮,是五色饮中玄饮, 与酸梅汤所用材料略有不同,除了乌梅,主要还有生石膏及白蜜煎成,为清热类药膳,是以大家并不陌生。
传统石膏乌梅饮里除了乌梅的酸甜滋味在其中,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中药味。
论养生方面,酸梅饮自不敌石膏乌梅饮,然而在口味和价格的加持之下,还是酸梅饮更受欢迎些。
作为简单的消夏饮品,横空出世的沈记酸梅汤一炮而红。
特别是像冬瓜茶能熬做糖浆状,凝固之后结成茶砖,酸梅汤亦能化作膏,存在小坛子中封好,待想喝的时候取一勺或一小块冲热水化开,在家或出远门也能尝见这浓酽的长安味儿。
沈朝盈确实也是这么想的,看卖得好,买回来一堆小瓷瓶,熬一波乌梅膏,瓶口用笺子仔仔细细封好。
就摆在小摊角落的竹篓里,跟冬瓜蜜茶砖放一块卖着,要买的自个挑选。一瓶按原价,两瓶打九折。
这么一小瓶要一百文,是店里最贵的单品,省着喝勉强能冲泡个五六次,比起店里卖的直饮来可不便宜呢——不过走南闯北的商人或出门游历的士子们也不缺这银钱。
贵在包装上,也贵在心思上。
这也是酸梅饮大受欢迎的原因之一,直接买了现成的喝的人总觉得自己占了好大便宜。
一排大桶看过去,两冷两热,其中酸梅汤卖得最快,往往时未至正午,桶里就空了。
沈朝盈这时候也不急着续煮——否则旁的怎么卖?
这时候另外的冷饮酸橙茶销量便上来了。
酸橙即是柠檬,这会子已经随着丝绸之路从波斯经过中亚传入了我大梁,酸橙切片,用棒槌暴打出汁液后摘掉其中渣子,加蜂蜜、冷茶泡开,再加少许新鲜酸橙片,一杯里带上那么一两片点缀。
沈朝盈知道柠檬去核去皮才会久泡不苦,然而店里就三个人手,没那么多闲工夫。
恰好,只要酸梅汤在酸橙茶就卖不大动,试营业一段时日后,沈朝盈果断大手一挥,改为待酸梅汤快卖空时再将酸橙蜂蜜茶抬上来。
这样交替着来,既解决了柠檬发苦的问题,客人也不会因挑花了眼而冷落其余的。
在门口摆摊人流确实大,远比在店里写在菜单子上将香味藏起来的要吸引人。
买的人多了,回去以后口口相传,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西市旁边长寿坊里有个叫沈记糖水的铺子,店里卖各样花式点心甜水,店前摆个小摊,卖的乌梅饮、酸橙茶一类消暑解渴的饮子,不仅口味好,比起西市上杨记来也不差,还便宜,最主要不用排那么久的队。
长寿坊离着西市也不远,走过去花的时间比起排队动辄一个时辰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瞧瞧,多实惠的买卖!
沈朝盈偶尔听见这些夸赞,颇为自得。
然而这种实惠便民的场面并不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尤其是从前得利者。
譬如西市的杨记饮子铺,最近明显感觉店门口愿意排成队的客人越来越少了。
其实在此之前就有给他们提建议的,说他们这饮子口味不如长寿坊沈记,即便是老店,也得时时进益配方才是。
然而杨记的掌柜派人去打听以后回来,并没有将这些建议放在心上——不过一个摊子而已,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们家的买卖一向好,便是有客人被那沈记吸引过去的,也不会放在心上,眼前做还做不过来呢。
伙计们便更巴不得活儿少点了,他们再忙得像条犬,每月也只是那么点月钱的。
是以当杨记的掌柜看到这个月的账簿以后着实是骇了好大一跳。
那些愿意给他们提建议的都是些老熟客,这么多年已经喝出感情来了,然而却被他们的自负推远。
老客的建议是委婉提醒,真正的离开总是悄无声息。
杨记这时候才有了危机感,慌慌张张派人去买些回来,看能不能模仿。
哪里有那么灵的舌头?煮饮子的伙计最多只能尝出来人家这味道确实好,却说不出来怎么好的,他只会照着方子做罢了。
沈朝盈造成杨记“生意危机”的时候,本尊正指挥着阿霁阿翘两个将摊子再往里挪一挪,免得排队的人挡住大路中间,行人不好流通。
生意太好就容易给周围其他店铺和摊子造成影响,沈朝盈也自知对人家造成了困扰,挨个儿赔礼安抚,主动送上酸梅汤,里面加足冰块,请他们解暑。
吃人嘴短,被他们家排队的客人挡住的摊主本来还颇有微词,这下火气消了大半。
捧着酸梅汤慢慢喝完,再抬头,沈记的店主竟已经主动挪开了摊子,空出一大片地方,这般通情达理,又是笑吟吟的小娘子,剩下的气更是发不出来了。
沈朝盈赔过礼,紧接着琢磨起来了。
之前没想过会这么“失控”,竟然还吸引来了外坊的客人,莫说单独一条产线了,便是几样拎出来单开个饮子铺也使得啊。
算算手里的银钱,尽是够的,就是得先找到合适的铺面,至于人手……
沈朝盈看一眼忙忙碌碌的阿翘跟阿霁,甚至连擦汗都得见缝插针,真是被她“压榨”到了极致。
沈朝盈心里生出一丝愧疚,当日吃过晌午饭,午休起来,便张罗着关了店,带她们去奴市上选仆婢。
这时候雇工少,况且生意好的情况下,难免混进来不安分的人,买奴仆却有法律保障。
琢磨好了,这次她想挑个身强体壮的男仆,看着就有威慑力的那种。
踏进奴市,沈朝盈先不急着上前问价,只是纯逛,跟后世超市将生产日期最新的商品都藏在货架最深处、夜市上中心地带的小吃摊永远最好吃、古玩街外圈都是赝品一样,奴市外围的这些商人多是散卖,资质也不很好,只能打杂。
沈朝盈看见一个满口黄牙的大肚奴商牵着一个瘦如毛猴的男孩就想凑过来向她们“推销”,赶紧撇过眼去。
再往里走一些,就是奴市上的“门面”了,也是最受男主人欢迎的地带,这里一水儿肤白乌发的胡姬,长相就没有丑的,一般都是被买回去做妾或是歌舞姬。
眼下就有一个姿容尚可的胡姬被奴商喊出来跳舞给眼前的男买主看,二人交谈了几句就定下了,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那胡姬跳了一段就安安静静立在那儿,等待着她的命运,眼里空洞洞的全是疲惫。
沈朝盈忍着不适,再往里走便是男女仆参杂着混卖了,这儿不看脸,多是身上有技能的奴仆,譬如会点厨艺、医术、女红、武艺之类的,多是被大家族发卖出来,价钱比那些胡姬还更高。
来到这儿,才是沈朝盈的最终目的地。她看了一圈,来到一个面目还算和善的奴隶商人面前,他身边圈了约有三四十个奴仆,男女都有。
最主要是,他这儿的仆婢面色都还算红润,露出来的皮肤也没太多新伤痕,想来是个厚道人。
沈朝盈喜欢跟厚道人做买卖。
“小娘子有什么要求?”这奴隶商人并不像先前那些人一样,她还没走近就挨过来吆喝,而是等她到了跟前站定才笑问。
这时候她是甲方,便不必姿态殷勤了,沈朝盈笑了笑,语气淡淡道:“要一个懂点武艺的男仆,最好还有些厨艺,您看可有符合的?”
为了一会儿好降讲价,这时候肯定不能表现出急切来。
你越急,失了先机,讲价的空间就越小。
沈朝盈一早嘱咐了阿翘莫说话,好生看着学习,阿霁她倒是不担心,这丫头很能沉得住气。
那奴隶商人翻了翻手里姓名册子,随后指着第二排末尾的那瘦高个儿道:“阿福过来。”
那被叫阿福的男仆沉默迈着大步走过来,阿翘咂舌悄悄去比他的步子,竟要她两步才能赶上他一步,果然威武!
“小娘子,阿福原先是酒楼帮厨,跟人起了矛盾,打架被主家转手给卖了。”
沈朝盈打量阿福,沉默让他憨厚老实的长相挂上一丝不易亲近,若是旁人听了对方打架的前科,又见他这幅模样,恐怕心里是要发怵的。
然而沈朝盈本就想找个既能下厨房又能看院子的两用家丁回去,是以满意地点点头。
当然她没让这满意流露出太多来,挑眉问道:“打架?”
奴隶商人赔笑:“是,却不是阿福的过错,是有人先挑事,阿福的性子还是不错的,叫他往东绝不偏西。”
沈朝盈只关心一件事情:“谁赢了?”
要是输了,白长这么大个有什么用,外强中干的她可不要。
奴隶商人还准备再解释解释,词卡了壳儿,抿着嘴看向人高马大的阿福。
若不是被打那人伤得不轻,若不是那人是酒楼管事的亲侄子,那管事舍得卖?
“我。”
一直沉默的阿福总算有了反应。
沈朝盈笑起来,“好,就他了。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