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极限
烟雨香茗周年庆第三天, 吉霄起来查销售数据,又去各大后台确认一遍流量,才松口气。
这次周年庆, 她们选在市中心一个大店所在的商场开市集, 让平日在店里有积分的粉丝来凭章兑换周边,顺便引导他们注册为线上用户。在点单系统里还推出充100送50的活动。
准备了一个多月,宣传也到位, 却还是低估了到场人数,头一天就造成拥堵。一时间怨声载道,赶紧出了应急方案,之后才有序起来。社交平台上晒奶茶和周边的人也多,这才过了一劫。
骂肯定还是逃不掉。幸好她数据漂亮, 跟陆羽定下的销售目标和用户增量都超额完成, 有免死金牌。
何况事情到此还不算完, 要看事后公关。危机当前,滑跪必须诚恳, 道歉必须真挚,还必须引起大家同情, 并且亮出一颗真心:虽然我们烟雨活动经验少, 但为了大家,我们拼尽了全力啊……云云。
思路清晰, 但论笔头功夫她就差点,还得靠方知雨。
上午在总部处理好公事, 中午饭都没吃就去了市集。一开始不挂工作牌,完全以顾客的视角走一遍动线。听大家的议论, 把好坏反馈都往备忘录里敲……
如果说销售是在前线开疆扩土,那么品牌营销就是在后方运筹帷幄;战役是同一场, 打法却不一样。销售要刚,是占领、是说服;品牌要柔,是宣传、是吸引;一个推一个拉。
做销售她适合,但现在看,做品牌好像也不错。这次周年庆,也算是她建部半年给陆羽交的一张答卷。终于开始在这个位置上得心应手,并且觉得可以深耕。
这么做下去,她说不定真能见证烟雨更上一层楼。
但是眼下,出现了分岔路。
几月前瑞幸在美国上市,连锁饮品行业因此震动,对陆羽和大叶都是一剂强心针:
陆羽觉得咖啡能讲故事,奶茶也能讲;大叶看到的却是资本运作,分析一通,认为烟雨先天不足。
一个想扩张实体,一个想改制融资。完全可以齐头并进,奈何互不信任:
在其位的怕人夺权,有知识的又嫌人无知。想法不同,交锋起来大动干戈。
这期间,被阻挠的大叶也没闲着:
线上行业的崛起让他看到风向,开始跟相关公司频繁接触,颇有找后路的意思。
也跟吉霄通过气:看跟陆羽协商的结果。要是对方顽固下去,他和小叶也不想奉陪。
……
等把现场都观察过一转,吉霄去要工牌一起帮忙。然后见到抱着物料过来的方知雨。
东西搬到,女人弯身把它们放柜里,起来就撞雷神下巴上,一脸吃疼地捂着头。吉霄看得心都悬紧,隔着人群大喊一声“蓝猫!”问她有没有撞到。她倒好,先被吓一跳,随后才答没事。
这夜收尾,请大家吃夜宵。完成了一项大工程终于能放假,大家累也开心,喊了啤酒。
吉霄不喝,她开车——
品牌部好就好在江湖气轻,酒不是非喝不可。
入座。本想跟方知雨黏一起,好歹忍住。因为她的偏爱最近好像太过明显。席间小宅开她玩笑,跟众人抱怨,说她这曾经的一代老臣如今彻底失宠:
“及时雨现在,有事没事就只会‘蓝猫’、‘蓝猫’,好像离了蓝猫连路都不会走!”
吉霄笑着插科打诨应付过去。她的女朋友却被这话搞得坐立不安,红着脸闷头喝酒。
方知雨是小酌,有人却意在买醉。雷神先倒下,小宅紧随其后。还是玉兔稳重,说跟这两个家伙顺路,送他们回去。
吉霄帮着把人扶上车,刚想去一旁透口气,就被她撞见尴尬一幕。另一个喝多的醉鬼此时借着酒意跟情人通电,正在气头上:
“每次你都说以后!你知道这段时间我多累么?难得有假期!你却要陪着那个你不爱的人?……什么叫我累了就该辞职?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喜欢我的工作!……喂,喂?”
想当没看见,被挂掉电话的洛希就发现她,醉醺醺喊一声。
人到跟前了,吉霄仍回避对方目光:“刚才风大,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明明听到了!”
“……”
想走,洛希又拉住她,似是急需倾诉:“及时雨,陪我说会儿话。”
“……我只是你上司。”
“就是因为你只是上司。”洛希说醉话,“你知道吗,我一开始看不惯你。但谁让你有头脑?现在我佩服你……我知道,你公正看待我的能力。”
吉霄让对方先放手,对方却摇头。吉霄无奈:“有话快说。”
“……我这个人,是智性恋。”
“什么恋?”
“就是我觉得人最大的魅力是聪明!”洛希说,“其他都不紧要,年龄多大,样貌如何,人品好坏……结婚与否。爱情本来就该是自由的!在西方,人们连3P都不觉得有什么!”
可我们在东方啊,吉霄想说。喝醉的人却自顾自背起“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他也这么想。”女人继续倒苦水,“至少以前是。但现在呢,他根本不敢追求自由,想见我,却不敢来。”
吉霄冷眼。“你确定他想见你?”
“不然呢?”洛希很是不忿,“他爱的是我!”
吉霄想起很多年前,在KTV,吉小红跟方丽春聊天时说过一句话令她印象深刻,记忆至今。她曾以为自己没机会去验证这话的真假,毕竟男人,她这辈子也不会深交。
但现在她不这么想。因为周围所见所闻实在太多。扑火的飞蛾有几个性别为男?鲜而有之。
想到这,她把吉小红当年的话讲给年轻女孩听:
“洛希,男人用爱情骗女人,女人用爱情骗自己。所以你知道,谁更相信这回事。”
洛希再醉,也听得一怔。
“进部门我不是问过你吗,你叫洛希是不是因为洛希极限?你说是的,还说觉得人与人之间也该那样,有不破坏彼此自由的安全距离。”
洛希惊讶:“你居然还记得?”
“当然了。”吉霄说,“可我当时就在想,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啊:星体的距离一旦小于洛希极限,随着靠近,两者间较小的那个会被较大的撕裂,变成它的星环。”
洛希努力维持住淡漠:“所以呢?你凭什么认为我是较小的那个?他比我老,比我丑。想抛弃他,我随时都做得到!”
“但你着迷于他的资本和资历,”吉霄一针见血,“他用物质、经验以及通过这些换来的智慧来瓦解你。更关键的是,你重视爱,但爱在他眼中跟真空没区别。不然他不会连最基本的专一都做不到。”
洛希明显动摇了,嘴上却还是说:“你果然不懂什么是自由。”
“是啊,我不懂,”吉霄说,“所以我从不追求某个词语,某种主义。我只信直觉,饥饿的直觉。爱让人占有,让人获得,让人成长,但同时也需要人消磨一部分自我;我愿意为一个人付出几分,她又是否愿意为我做同样的付出?只有双方都愿意,才有前提谈爱情,不然只是肉*体关系。”
吉霄说完就走,洛希仍打算做最后的自卫,朝她喊:“你说得那么头头是道,还不是为了小叶跳楼?”
吉霄连头都没回。
回到座位,人又少了几个。方知雨还在,坐在那神情恍惚地听人聊天。或许是因为喝醉了,眼眸中融着些不自知的妩媚。
吉霄看着她。
方知雨就像一支玻璃杯,装上酒精就会变红。这事情她很多年前无从知道,因为那时她们还不能喝酒。
那时她只觉得她像年糕,又香甜软糯,又最能抚慰饥肠。在草地上看着她,想抚她发丝;到寰宇酒店时,想要更多。
那晚她们在方丽春母女房间。方知雨把妈妈的口红掏出来,先拿吉然试手给他画了烈焰红唇,然后对着镜子自己画,还抿抿唇问她:
“我好看吗?”
她能说什么。
“好看。”
方知雨更得意,扯下发绳把马尾放下来。头发分两边,开始给自己编麻花辫,还让她帮忙编另一边。
“要是你也跟我梳一样的辫子就好了。”
“我吗?”
“对啊,”女孩仰起头看她,“你留长头发一定很漂亮。”
后来把吉然赶到一张床,她和方知雨一张床。女孩头朝窗外,她从后看着她光洁的、白皙的脖颈,放空了心神。根本不敢想清楚自己要什么。翌日起来,还觉得手指带着少女的发香。
回老工业区,大家都饿了,还没到家就在路边买年糕吃。到手后吉霄一口咬下去。酱汁是深色,把年糕衬托得更加雪白。焦急地吞下肚,只觉它带来的饱腹感温暖且踏实。
她想起方知雨。
那夜做了梦,在梦里,她靠近方知雨。十几岁爆走的荷尔蒙让她醒来后大为惊骇,自此再不能直视对方。
之后方知雨想牵她的手,她全拒绝。补课方知雨犯困,想同她嬉戏,要揪她脸颊。她直接打开。
方知雨完全没想到她那么凶,马上委屈,然后怄气。
她却朝无辜的人竖起挡箭牌:
“你别这样……好好学习啊。”
小三岁,就像小一个世界。她有觉察了,方知雨还纯白。她既急躁,又觉得那纯白是她必须守护的。越想走近,就离她越远。
现在看方知雨,她还带着旧毛病。总有冰冷跟炽热将她拉扯向两个极端。不仅如此,在更深入地了解过这个人、拥有她之后,那股摧枯拉朽、撕裂般的力量变得比以前更强劲,拖曳着她下坠。
那么方知雨呢,她怎么想。她们之间的安全距离在哪里?存在极限吗?再靠近些,会不会撕裂对方。谁又是被撕裂那个。
更何况,原本就还有隐患。她想把失忆装下去,但是谁知道。会在何时,何地,因为什么脱口而出,跟方知雨对峙?
什么时候瓦解都合理。抱着极大的恶意或善意都合理。或许要三十年,
或许只要三秒钟。
又坐了片刻,酡然的女人才察觉到她在,转向这边。饭桌上人已不多,都醉着,便无人在意她们。
方知雨看着她,对她天真一笑。
*
回程已过零点。方知雨在副驾昏蒙着。中间有人下了车,她才清醒些。
终于,车上只剩她跟吉霄,能好好聊阵天。
吉霄问她最后在饭桌上跟人谈什么。她答没谈什么,在听八卦。说哪个门店的店长,在朋友圈吐槽工资太少。结果被人截图,传到大叶那。大叶把晴天骂一顿,说这点培训都做不好。
吉霄听得不入心,答,培训确实不到位。
方知雨打抱不平:“但门店的大家真的很辛苦!我每次去帮忙都会这么想。大叶他可没去过。”
“他是从管理者的角度看的呀,”吉霄说,“在他眼里,那不叫工资,叫人力成本,当然要评估控制。而且你知道吗,那个店长原本就是陆羽的老乡。拿钱还不出力。”
“你不能因为大叶是你老上司,就觉得他都对,”方知雨说吉霄,“也不能觉得陆羽做什么都有问题。不管那人是不是陆羽的老乡,她反应的工资过低的情况是确实存在的。”
吉霄不答话。
方知雨继续醉言醉语:“没有人绝对正确,反之亦然。如果一个人在你看来完美无缺,或者一无是处,会不会只是因为你对那个人有滤镜,不够了解他呢?”
吉霄笑一声。“方知雨,你怎么总这样。每次都是醉了,才跟我讲讲真心话。”
方知雨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确实开始管不住心声。连忙闭嘴,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某些秘密告诉吉霄。
然而吉霄却告诉她一个秘密:
“其实,大叶在考虑离开烟雨。”
这事多少有耳闻,从谭野那。但听吉霄这么直接说出来是头一次。
下一句吉霄就说:
“我也在考虑。”
讲到这,女人从后视镜看她:“你呢,要跟我一起走?还是留下来。”
方知雨原以为自己会答“当然一起走”,却发现说不出口。
原来,她已经这么喜欢这份工作。
她惊讶于自己的心,同时又揣测起来。吉霄对此怎么想?是希望她跟她走,还是留下。
一起工作真的好吗?职场的事本来就很累心了,还抬头不见低头见,吉霄会不会厌烦?
她意识模糊地想着这些,幸好吉霄没追问。只是缄默地开着车。
又过去多久,窗外无端下起瓢泼大雨。刚在想秋天竟会下这样古怪的雨,就听吉霄问她:
“睡着了?”
她否认。“为什么你总觉得我会睡过去?在你眼中我就那么喜欢睡觉?”
“不然呢。”女人说,“为了多睡一会儿,你可是连‘最喜欢你’这种话都能随便说。”
方知雨不认账。刚想说我什么时候,就想起她确实曾讲过——
在春日的草地上。
她的心骤然喧腾,又觉得醉意像安眠药,开始一层一层蒙住她眼睛。自欺欺人,好像不辨析清楚,令她恐惧的瞬间就永远不会降临。
但接下来吉霄就说,今天在市集,看到有客人用本地话问问题,她答得很好。之前不是说听不懂。
前方危险。她试着和稀泥,答也不是全听不懂。
“那你会讲吗?”
“……不会。”
“怎么会呢,”女人像自问自答,又像在说梦话,跟她喃喃道——
“我明明教过你的。你以前说父母虽然都是安徽人,但一南一北,所以在家你们习惯讲普通话。小学来宁城,听不懂方言。后来遇见我,非让我教你。”
如果刚才是错觉,是误会,那么现在呢?
方知雨满心惊惧,生怕那个撕裂的瞬间真的发生。
“不过,大叶准备离开这件事,你会告诉老谭吗?”又听吉霄问。
为什么提这个?
她心快跳到嗓子眼。“当然不会!”
“真的不会?”
开车的人看不清表情,但语气极漠然,甚至听来很残酷:
“还是说,你又会像以前那样,靠近我,然后就背弃我?”
对方知雨而言,命运是很多年前一颗撞向窗户的石头,一滴在苍翠中飘落的雨,和一道充斥她视野的白光。
在这个怪诞到不真实的雨夜,谎言坍塌之前,她看见白光。
第62章 空白
醒来先闻到消毒水味道。干净到过于清洁, 令人想到医院。
说“醒来”其实不全然对。她的意识好像醒来很久了,游弋在大脑某处,却在“自己”之外。“自己”像个被无端腾空的房间, 沉入混沌, 令她宛若胎儿回归母体。羊水中的生命,要说多理解这个世界,那是没有的。
但是, 闻到消毒水味道那一刻,出游许久的意识突然回归。空房子被捞起来,点亮灯。但人还在房门前。
她茫然地睁开眼,坐起来。
床边有一个长发女人。照她看来,女人是美丽的。对于她, 这个美丽的女人甚是关切:
“醒了吗?今天感觉如何?……还是不想说话吗?”
“还是”?就像她昨也对问过这话一样。
可是昨天, 她明明不在这。属于她的意识是今天才回到这具躯壳的。
见她沉默, 女人叹一声。“那么试试摇头或者点头来回应我?怎么样,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记起来?
然后她就发现了, 她的大脑确实一片空白。名为“自己”的房间里空空如也,曾经满载的一切都消失。内容不存在的房间, 还算房间吗?
至少不是曾经那个。
此刻, 世界于她崭新鲜活。她用婴儿般纯白的目光好奇地看着女人,问她:
“你是谁?”
听她有了回应, 女人很惊喜,但随即又因为她这问题露出复杂神色。那神色让她觉得, 她们之间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
她看看女人无名指上的婚戒,猜测一番她的年纪, 缓慢又含糊地问她:“你是,姐姐?”
但是接着, 更紧要、更致命的问题来了:
“……我,是谁?”
这想法一出现,头便剧烈地疼痛起来。疼痛提醒她伤口存在,让她的神情瞬间扭曲。女人也立刻焦急:“很疼吗?我去叫医生来!……”
……
意识回归的第一日,照了镜子。镜中人头部做了手术,脸乌青鼓胀。头发为了方便护理剪得奇形怪状,伤口缝合处秃着,好像一条多足的怪虫,从额角直爬入她脑际。
她做什么,镜中的怪人也跟着做。女人告诉她,那就是她自己。
她却只觉陌生,无论是对这具充满破绽、与正常人完全不同的丑陋躯壳,还是眼下这个干净到令人作呕的环境,甚至是这间被她大脑定义为“自己”的空房间……
都不是她熟悉的。
她像一只孤雏,却连遗弃她的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除了不安、狂躁和疼痛之外,她还有另一种体会:
对于眼前陌生的一切,她都心存好奇。好像白昼初临时的朝露。这个庞大、精细又繁杂的世界倒映在露水中,也倒映进她眼眸。
找回自我几日后,医生说她可以接受高压氧治疗。然而一进去,她只觉焦灼难耐。身体中好像有只满身火焰的野兽,令她躁狂地拔掉面罩,喊叫,呼救,歇斯底里……
无奈之下,医生护士同她一起进入舱内,陪着她、安抚她,还对她使用镇静药物。
第三次治疗,已经可以自己戴面罩。途中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温柔女声。她一听到就落泪了,但其实并不觉得开心或伤心。
“你出生在雨天……本来想就叫‘时雨。家乡茶,有感情。后来又想茶虽然好,但性寒凉,入口苦。又不想你这样。倒是你爸爸灵光一现,想起胎教时给你播的那些唐诗……然后就起了现在这名字——”
时知雨。
原来如此,空房间的主人,她自己,名叫“时知雨”。
第五次治疗,想起在田野间奔跑。外婆说妈妈回来了,她来接你去宁城。她便开心跑过小桥。
方丽春站在黄昏中,看她奔去,笑着蹲下朝她张开双手。
第七次治疗,想起时玄。高高瘦瘦,抓个皮包,发蜡搨得锃亮,还爱在耳背后夹烟。后来发达了,也发福了,待她却没变化。各式节假日一定送上最新鲜物事:电脑,雪地靴,Ipod……有求必应,不求也应。还爱把她扛肩上,小时候去游乐园,大一点去演唱会。看不到?那爸爸驮着。
第九次治疗,住进花园小区。窗外是什么江,门牌多少,她都想起来。但推门进去客厅长什么样,又不清楚。卧室是有印象的,一排书架,上面全是她的心爱宝物,还有一张放大的全家福,白色雕花相框。……
生活幸福,家庭美满。那么为什么没有人来探望她?妈妈呢?爸爸呢?好友呢?为什么她受伤了也无人在意、无人念想?
在病床边的只有那个看上去总在担心她的女人。然而她并不是她的姐姐。
后来,女人红着眼圈对她说:
“对不起……是我没开好车,才导致你变成这样。”
真残酷。唯一的羁绊以最血淋淋的方式割裂。
时空停滞在十几年前,好多事还不记得。医生却说她可以出院了。
“你现在说话和做事都不利索,记不起来是正常的。等脑积水慢慢吸收吧,一个半月后再来复诊。”医生说,“你已经很幸运,脑骨折缓和了冲击力,保护了大脑,才不至于不可逆转。”
又说鬼门关闯过,康复期更需注意。这期间可能出现各类后遗症,头疼头晕,视力降低,健忘嗜睡……都是可能发生的。天气不好骨折的地方还会疼。最怕是癫痫,幸好目前还没有。但也难讲,有人手术后两三年才发作。如果出现癫痫,一定第一时间回来治疗。
回家疗养期间,注意避免雨打风吹受雪水,茶酒咖啡都别喝,能不出门别出门,别做剧烈运动。非要出门戴帽子,把头保护好。现在它还很脆弱,一点小伤害也不能承受的。对了,伤口会感觉刺疼,或者发痒,但你千万忍住,别用手碰它。
……
从医院离开后,梅姐把她接回了她的家——因为她无家可归。这期间,根据她提供的姓名和门牌,托人去老工业区问过,根本没找到人。
梅姐说,别着急。慢慢回忆,术后一切康复她会负责。直到她有能力工作,回归正常生活。
对了,梅姐就是撞到她的女人。全名,江玲梅。
梅姐告诉她车祸发生在上个月14号,现在是5月。她想了一阵才迟缓地得出,那天是4月14日。光看数字都不吉利。
梅姐家住市中心,面积很大,育有一儿一女。不出去工作,在家教育小孩,万事有阿姨打理。因此跟她相处的时间最多。
休养了一周,发现她们有两个共同爱好:
茶和钢琴。
茶暂时不能喝,钢琴能弹。她熟悉的是古典,梅姐却喜欢爵士。只是她双手不协调,曲子弹得很艰难。
弹琴难,记东西更不容易。梅姐带她去商场,买了日程本。封面她很喜欢,是一棵大树,令人想到春天。即使年限过期也挑中这本。
她开始试着记录,但头脑像锈掉的机器。房间打捞起来了,她却仍像在羊水中,望向世界如雾里看花、镜中窥月,什么都辨识得不太清晰。
也见到了梅姐的丈夫谭野。男人比梅姐年长,看着很干练。和梅姐的温润细腻不同,他言语间总有股消耗不尽的热情。对她也很关心,见面总会问她身体好些没。
听梅姐说他手握一家投资公司,因此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然而这并不影响他跟一对儿女的感情,用梅姐的话说,谭野过分溺爱。孩子们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想要一个直接买一套。
她看着这对夫妇,总觉得似曾相识:
真像方丽春和时玄。
除了谭野外,来这个家的还有很多其他人。似乎都是梅姐的朋友,又似乎都不是。来了之后,他们在客厅里闲聊,尝梅姐泡的茶。
客厅跟她所住的客房一墙之隔,中间阳台连通,用几株巨大植物隔开。她只认得其中一种是天堂鸟,因为她家在花园小区住一楼,也曾养过。
阿姨把阳台上的盆栽都照顾得很好,春末夏初,花开正茂。只要有人来,她便不能在这个家自由穿梭,也不能出去弹钢琴,就关在自己住的客房里。那个时候,最喜欢做的就是在这阳台上看花。如果客厅那边的阳台门碰巧也一并打开,她还能听到人们的交谈声。虽然说话的内容在她这个还在康复中的人听来云里雾里,却丝毫不影响她感觉惬意。
如此,有一天,来了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一个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她在这边看花,女人从那边推开阳台落地门迈步走出来。
在同一个阳台上,跨两步就能走向对方。但是那个午后,她们之间隔着高耸的植物。
女人是出来抽烟的。在绿叶的缝隙中,关于对方,她能看清的只有一支手。指节修长、保养得当,看上去很适合弹钢琴。
烟雾自女人的指间腾起,她从旁偷望着,突然心想如果她们的手彼此贴住,对方的手型一定大她一个号。
刚在心中觉得好笑,就听梅姐说,一直觉得她家面馆的紫藤开得很美,想剪一枝回来试着栽种,又怕养不活。
然后,女人启唇。
在听到她声音的瞬间,那种在氧气舱里经历过的心情又来了:
既不是开心,也不是伤心。但确实有什么直冲她心口,令她几乎落下泪来。
那看不见面目的女人用令她心震的嗓音,回答江玲梅说,养得活的。还说她家的紫藤原本也是以前搬家后扦插。
“但是如果只养一年半载,连第二年春天都等不到就丢弃,那确实不行。”又听她说,“光是等它开花,都要时间。”
再平常不过的语句,连她这样身心生锈的人都能轻易听明白。但她就是觉得那话中颇有深意。好像在遗憾一株花,怨念一个人。问她为什么连一个春天都不肯等。
她一面琢磨,一面隔着一丛一丛天堂鸟看站在另一边的人。然而无论看多久,怎么换角度,都只能看到她长发在耳际。
跟庞大、精细又繁杂的世界相比,这个被绿叶遮去容颜的女人一点也不清晰。却又是最清晰的,随着声音一笔一划,直拓进她心里,令她突然无端地相信:
此刻的一切所见都会指向永远。
就这样,时间过去。时间。后来抽烟的女人又说了些什么,都听得囫囵。最近总是这样,动作,听觉,言语和所有感受,总是跟不上时间。周遭的一切都在快进,只有她缓慢,且不被任何人察觉。
刚想到这,女人的身形就挪动。似乎是隔着植物发现了她,她侧头朝向这边。
浮肿还没消尽,露出的伤疤怪诞丑陋,头发还也没长出来……
现在的她看上去就像个怪物。
在看到对方的双眼之前,她先慌张畏葸地转身,就地蹲到植物下躲避注视。
千钧一发,幸得梅姐在客厅里喊:
“吉霄!”
因为这一声呼喊,正好奇地欠身、并且已然把天堂鸟拨到一旁的女人这才止住动作。多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放手退后一步,随即才回头:“什么?”
“没什么……”叫停她的江玲梅也极不自然,好难得才找到话题过渡:
“对了,其实今天除了杨喜的事,我还有一件私事想问问你。”
“什么私事?”
“听说你以前失过忆……是真的吗?”
隔着天堂鸟,名为吉霄的女人在离她两步之遥的地方答:
“是啊。”
这么说完,她灭掉烟头。重新走回客厅,关门。
第63章 关键
那天晚上, 第一次跟江玲梅打听人。才知道吉霄是他们所投资的奶茶公司的员工,现在驻扎西南,分管整个西部市场。她失忆这个传闻, 江玲梅还是从妹妹那听来。当时当趣谈听过就算, 没想到有一天会为此专门跟本人请教。
“但吉霄的情况跟你完全不一样,”江玲梅说,“她是中学时被砸到头, 还说石头小,伤也不深。她记得自己十天半个月就恢复了,甚至没有就失忆做过什么特别治疗……我本想从她那打听看看方法的。”
说到这江玲梅质疑:“问她忘记了什么,也答得含糊。总感觉她的外伤程度跟你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真的会引起失忆吗?”
几日后她们去医院复诊。提起这一桩,医生回应:
“当然不会啦。十天半个月就恢复的外伤, 失什么忆?真正被影响到记忆的患者, 伤都很重的, 一般都很悲惨,根本没电影里那么浪漫。”说到这他看向许久不见面孔已然有了血色、表情也生动许多的病人——
“不说其他, 就你这种程度的创伤,在颅脑损伤里才算刚入门。所以我才一直讲, 你是不幸中的万幸。好好康复, 好吃好睡,小半年后就能正常生活。但你要我跟你保证百分之百回到事前的状态, 我又不敢讲噢!”
病人听到这问:“一点希望也没有?”
见她我见犹怜那样子,医生也忍不住松口:“也不是, 看你运气。但可别指望什么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至少需要一年时间, 一年!”
随即就见这小姑娘仿佛已经到了全然康复那一天:
“那就好,”她开朗地笑开, “我运气向来很好的!”
医生也被感染,笑着说看得出来,她最近的体感应该在变好。对此她又不同意,说自己云里雾里,到现在了,连家人都还没联系上。
“恢复记忆是要有个过程的,但是怎么会连最最基本的家人信息都能记不全呢……你这手术也有两个月还多了,而且我看你硬件恢复得蛮好的,照理来说不应该。”
随即跟自称监护人的江玲梅建议,带她去精神科看一看。一来她已经恢复到可以接受相关治疗的状态;二来这种大型创伤,所引起的失忆不一定都是器质性,也有可能是心因性。
“就像你们刚才说的那个被石头砸的,器质上不会引起失忆。但如果是因为心理因素,就有可能。不过这就不是我们脑外科所专长的了。”
又说原本脑损伤就有可能会引起精神方面的后遗症,像是焦虑、抑郁之类的。去精神科也能早发现、早治疗——
“就是我们医院没开设这个科,需要你们去别的地方。”
最后照例交代注意事项。如果中途没出现大问题,下次复诊可以年底再来。但一旦有特殊情况,要及时就医。
眼见要结束,病人又问:
“那我这次回去后,可以戴假发了吗?”
“可是可以,但要找那种质量好、不勒紧的,尤其是你的皮肤必须要适应。”医生明显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问题,一点也不出奇,“就是现在夏天,热。伤口又热又湿捂着总不行的,最好等秋天。”
“空调房里可以戴吧?”她坚持,“主要是伤口太难看了,那一块的头发又一直长不好,遮都遮不住。”
“戴帽子呀。”
“我试过了,遮不全的。而且我的发型现在戴帽子奇形怪状。”
医生再次被她逗笑:“小姑娘蛮爱美。”
被这么一说,她才跟着意识到。踏出鬼门关以来,她都像个重生的婴孩,喜怒哀乐不那么强烈,也没有羞耻心。
但是现在,她居然开始怕丑。而且提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不久前出现在阳台上那女人。想她以后还会不会来,如果会,那么至少希望下次见面,她看上去不再是怪物,而是妥帖、规整的。
明明才只是听到她声音。
出院了还在牵挂那人,在心中默念她名字。吉霄,真好听。声音也好听。人又高,手又漂亮。就是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出着神,江玲梅却在这时想起什么,跟她说事发当日她也戴假发,但急救时被医生扔弃了。她这才转移注意力,想自己那时为什么会戴假发,去见谁,在哪里。
那日回家,江玲梅就给她订了假发。几日后拿到手,自此出门都是及肩长发的相貌。总感觉离正常生活又近一步——
只差记忆。
无论如何,六月末。辗转之后,她们来到何风的诊室。
也许是时间到了,脑损伤开始明显愈合;又或者是催眠真的对症,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在何医生这里,经历几次崩溃后,她终于找回大脑竭力想要遮蔽的过去:
想起陪妈妈去杭州。确诊那日下病栋楼,一滴雨在苍翠中飘落。此后跟妈妈交流,话语逐渐变成字和字母,最后一片安静。
在等长的时间里,普通母女会说多少对话?会欢笑,会争吵,她们之间的交流却被稀释。要耐心,要习惯,要等待。可是星星的光也不是那么快到眼前的。在人看向它的时候,它可能已经在原本的位置死亡很久了。所以,她愿意等待。
妈妈却等不了。
想起爸爸死在小三床上。色字头上一把刀,从多久开始,他就爱在外面一掷千金追女人。放纵享乐,声色犬马,到公司快被掏空,他同其中相处最长久一个商量如何脱困,想的全是歪路子。困还没脱,先撒手人寰。等领薪的,需结款的,要讨债的……全都找上门来。花园小区的海市蜃楼转瞬消逝,宛如黄粱一梦。她从那时便不是时知雨,是方知雨。
想起老师,汪润……
想起好运来。
好运来走在这一年四月初,春茶正好的时候。它死的那天,茶行里客人很多。宠物医院上午还说应该没问题,下午就打电话来说情况有变,急转直下,随时都有死的可能。方小姐,如果你有空,最好现在就过来。
跟老板请假,老板没准。宠物医院又发来信息:
它太痛苦,要不要安乐死?
她无论如何不想那样,因为跟人可以告知,可以了解对方是否愿意接受这个决定。但跟猫不行。
多怕好运来误会,是她背弃她,命人杀掉它。
后来老板让她走,因为烦厌客人问东她答西。她去了,没赶上。
……
从意识回归自我,到重拾一切。百来天时间,她像一个纯白婴孩,突然负荷超载把一生重过一次。最终熟悉了镜中人,熟悉了自己:
这个不仅头上有伤,内里也创痕累累的女人。
这期间,从了解羁绊、期待羁绊,到后来发现自己没有羁绊——
至少在这座城市里,是不会有人来找她的。
离开老家时把房子和家当全转手,钱不多,但足够她偿余债。来宁城她没什么钱,但也同过往再无牵连;
茶行老板看在章老师的面子,容她在杂物间住了两月。然后租到现在的住所,押一付三。四月刚交了新一季度的房租。现在交租日虽然超过了几天,但是找不到她,中介会从押金里扣吧;
工作也失去。因为好运来,她一蹶不振,连着两日请假。第二天早晨联系老板时,老板就跟她说,事不过三。之前因为章老师,事假让你用了。这次又来,打算直接请到放清明是吧?
小姑娘,出来做生活不是这么容易的。年纪轻轻承受能力就这么差?不就是一只猫?这期间我们够照顾你了,如果明天你还是不来,我就当你不想做。
方知雨道歉后挂掉电话。然而次日,她还是没能去上班。
亲人没有,朋友有。但不是在老家,就是在杭州。离得远了,又各自忙,都很理解一段时间内对方没消息。
汪润跟她联系最多,或者找过她,但她不知道,毕竟手机丢了:
江玲梅说事发那晚下大雨,急着救人,便没能很周全。翌日才想到或许有东西落下,回去找过,什么都没找到——
一场夜雨足以掩盖一切。在这座城市里,出现和消失都很平常。甚至有人消失了,都不会被发现。
现在方知雨知道了,大脑待她是好的。良苦用心,要她抛弃自己,抛弃早已过期的腐烂罐头,抛弃灰白的人生,抛弃孤独——
在仅有的记忆里,她很幸福,为人所爱,被人需要。身体虽然有创伤,心却是保全的。心甚至回归小女儿的状态,对这个世界充满期寄、饱怀天真,并且会想妈妈,爸爸。这么久联络不上,他们该多担心。
父母是一座城堡,帮她隔开死亡。但是现在,他们不在了,她就不得不去学着如何独自面对无常。
因为何医生,名为“自己”的房间填充了八成。但方知雨发现,仍有一块重要拼图如同一张没被翻起扑克牌横在她面前:
收到小猫骨灰第二天,放清明假。当晚她去了一个地方,抱着沉痛之心去的。但那里分明不是宠物医院,而是一扇门。想抬头看清那门上的标识,记忆却模糊,只看见有丝雨落下。
从那里开始,到车祸当天,中间发生了什么全无印象。接下来的片段就是落大雨,她下定决心,要去某个地方找谁。最终找到没有不确定,只记得车灯亮起。
也去过出事地点。江玲梅开车带着她把附近都绕遍,始终没能找到那扇记忆中的门。
她甚至还能为此联想的别的事:为什么来宁城?记得是受老师的鼓励。别忘记曾经的想法,要再来看一看。但除此之外呢。好像分明还有什么很紧要的原因。
一想到那扇门,她就感觉怅惘,却又悸动不已,仿佛推开门就能找回她遗失的春天。
如此关键,她却毫无头绪。或许汪润知道?想问问她,手机又掉了。社交账号,一个也记不起来。这些账号自己真的注册过吗?密码是什么。需要身份证,但证件在住处。好不容易记起住处,进门又要密码……该死的密码。
举步维艰,大脑就在这时跟她揭晓全新人物:
在何医生那,她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短发少女,站在紫藤花树下。
从那之后,关于这个人的片段慢慢增多。却始终没办法记起她的模样和姓名。
某一天,何医生突然想到了一个点。
何医生说,创伤性失忆一般是逆行性的,最难找回的就是事发前那段时间的部分:
“你看,与车祸当晚无关的常识性记忆,比如小时候的经历,你都差不多找回了,除了那个女孩子。”何医生跟她分析,“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在你小时候出现过的人,现在也还在你生活中?甚至事发当晚,她跟你都可能有过交集,所以你才会到现在了,还是记不起她来。”
方知雨恍然。
果然,关键还是事发地,以及那扇门。但接下来一段时间,又一无所获——
直到那日,谭野来接她。
那是八月,方知雨平稳度过了脑外伤康复的黄金期,机能恢复良好,头发也长得不错。终于戴帽子也好看,便抛弃了假发。情智比复诊时更清楚,已经能自出自入。只不过去何医生那里,江玲梅仍接送。
那日江玲梅有客要见,碰巧谭野在家休息,就说这次他去。
出发前谭野想喝咖啡,在手机上下了订单。方知雨从旁新奇地看着。谭野便跟她介绍了现在连锁咖啡的新业态。还给她推荐了其他一些好玩、好用的app,帮她下在江玲梅买给她的新手机上。
路上对她处处关心。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谭野开车很谨慎,车速比江玲梅慢许多。
红绿灯时聊天。谭野先谈小孩。说他家两个小朋友虽然年纪小,但比多少大人都佛系。问他们想要什么,他们说想要的都有,已经玩到不想玩。小小年纪就无欲无求,他自己也想这样,却达不到这境界。
方知雨听着,想无欲无求原来也分很多种。有人因为餍足,有人因为空无。不知道谭野想达到的是哪一种?
而且平时跟谭野的儿女相处,她只觉得他们古灵精怪。两个小孩私下里求她背着家长买方便面上来给他们吃。这是无欲无求?
所以,物质丰盛跟欲求没有直接关系。人这种动物,永远都会渴求得不到的东西。
方知雨这么想着,但要她组织成语言讲出来,又很难。所以她不说话。
到目的地附近,谭野开进停车场。彻底放松下来,他说:“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
这话从何谈起?
方知雨想否认,就听男人继续:“我老婆肯定跟你抱怨过,说我在外面找女人。但我能怎么办,我是个有正常需求的男人,她却连我靠近都不喜欢。”
方知雨很惊讶。
在一个家呆久了,不免成为家主的倾诉对象。但江玲梅从未跟她提起这些。她是倾诉过,但说的是别的——
她说曾经,她和同乡都爱茶。后来同乡想开奶茶店,她是对方第一个合伙人,还为他起好了名字:“烟雨茶”。
同乡有实打实的工作经验,她大学学管理,两人搭手齐心把店开出好几家。扩展期需要资金,因此认识了投资人谭野。谭野不仅投了烟雨,还以商场前辈的角度殷勤地教她更详尽的规划,在最关键的时候,他确实帮烟雨走出了小城市。却也在后来,令她和同乡之间起纷争。
工作上意见想左,感情上互相伤害。最终她意气用事,跟同乡分手,并且和当时一直追求她的谭野结了婚。虽然如此,她仍在烟雨做管理,生女儿也没离开。
但几年前,小儿子出生,她因此大病一场,退居家中休养。病好后想回公司,已有他人代替她位置。谭野也不支持,说两个孩子需要人教,她还是在家的好。
如果说对谭野有抱怨,也仅限于此。什么在外找女人,从未听江玲梅谈及。
方知雨还没出声,谭野在她面前继续装委屈:
“我真的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令她开心。家务阿姨全包,奢侈名牌她想要,我都买。她每天只用跟人喝喝茶,教教孩子。但她好像还是不高兴。极光也看过,游艇也坐过。别人去都开开心心,她却在我身旁一脸厌恶。我是她老公啊,想跟她亲近,这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吗?”说到这谭野叹气,“对我来说,江玲梅这个人太难理解。”
方知雨看着独角戏,心想为何他会说这些?她在家里呆了那么久,不是没有跟他独处的机会,但以前他都不曾讲过。是觉得他们熟悉了吗?熟悉在哪?出发前帮她下了几个app?
但是随即,她又想到,这几个月以来,她在谭野眼中是有变化的。从丑陋的怪物,变成现在规整的人。她有人形了,所以他开始把她当女人。
这番苦水,他跟多少女人倒过?
想到这,她厌恶地回应:“梅姐从不跟我说这些。也请你别再说。”
这样的拒绝任谁听都是一泼冷水。谭野却笑过就算,之后还是以同样的热情,跟她讲他会在这等,快去医生那吧。
治疗结束,回程一路无言。
方知雨想起很多事,想她和江玲梅的交往,除了聊日常,也聊茶,聊钢琴。
这期间她拾回钢琴,开始重练小时候没学下来的《紫丁香》。拉赫最著名的浪漫曲之一,写在他绝处逢生之后,写给春天,写给生命,写给爱情,写给故土。以前她只恨它复杂;现在,她听懂拉赫。
江玲梅也喜欢拉赫。她还给她介绍比尔·伊文思。他有一首曲子她很喜欢,You Must Believe in Spring。手指不灵便,也想在离开江玲梅、离开这个有钢琴的家之前,试着学会它。江玲梅听了,为她找来改编的钢琴谱。
她理解江玲梅的一种角度,来自音乐。
第二种角度,来自老师。因为老师,她知道生育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江玲梅先后生下两个孩子,为此落下病根,离开工作。在看极光的时候,她是否也在思考自己的人生?怎样过才叫值得。
第三种角度,来自方丽春和时玄。
父亲死后,母亲带她回老家,把她养大成人。后来换她照顾病弱的母亲。在方丽春尚能说话的时候,像是要不计一切抓紧最后的时光,同她说过很多。甚至会谈普通妈妈不见得对女儿谈的话:
方丽春说,到了后来,她是一点也不想被时玄碰的。因为他,她染过性病。那时她不懂发生了什么,去医院才被告知。回去质问,对方说是在游泳池染上的。她居然信了,太年轻。
后来抓到的次数多了,才被教育,知道了真相。自此跟丈夫疏远。她含着死去的苍蝇在孩子面前精心粉饰属于爱跟婚姻的童话,维持着家庭。但在生理上,她早就无法接受那个人,觉得恶心。
“孤独吗?当然孤独,”那个时候妈妈坦白地告诉她,“但我想要的跟你爸爸想要的不一样。他想要肉*体,而我想要拥抱,”方丽春说,“认真的拥抱。”
回忆至此,方知雨想真奇怪。她不过是因为一场意外才跟江玲梅联系到一起的陌生人,凭什么觉得能比别人丈夫更理解她?
她叹一声。
因为她的叹息,敏感的谭野启口:“抱歉,我不该走这条路。”
什么意思。
方知雨朝窗外看,才发现车正朝事发地点开。
这有什么?为了找回记忆她来过这边很多次。
听她这么说,谭野才放心,说其实那天他们在这附近的川菜馆聚餐。这家店他们常来,因为旁边就是熟人家的面馆。路开过很多次,从没想过会发生意外。都怪那天雨太大。
前言方知雨听江玲梅也讲过,但是……熟人,面馆?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联想起阳台上,被江玲梅问及过面馆里花树的女人。
“难道是吉霄家开的?”鬼使神差,她这么问。
“是啊,”谭野答,“原来梅姐告诉过你。”
刹那就起了心念:“谭先生,可以的话,待会儿能让我去一下那家面馆吗?”
谭野竟莫名介怀:“可是可以,但我不太方便进去……”又问她,“怎么,你饿了?”
饿倒没有。但她就是升起非同寻常的渴望,一定要去那看看。
“那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出来打我电话。”男人说。
方知雨在路边下车,走向她之前途径、但从没在意过的面馆。因为她记忆里,明明没有这地方。
走进去就更觉得陌生,但是经过露天弄堂,她看见出墙的紫藤。
见她站在那盯着花树呆望,一个年轻男人过来招呼她,说点餐在里面。
她跟着他走进大堂。
黑板上用粉笔字写着菜单,方知雨盯着看。接下来男人跟她的对话,更令她觉得仿佛梦里来过:
“第一次来吗?想吃点什么?”
“……有什么推荐?”
“你能吃辣的话,就辣肉面。”男人答,“我家辣肉面很经典的,实打实的肉丁,微微辣,跟外面那些绝对不一样。”
她如梦初醒。
那天之后,方知雨便常来光顾。一是面好吃,二是总觉得被什么吸引。都是同一时间来,特意绕过饭点。
也见到了老板娘,一个中年女人,面相和善,但不知为何方知雨很怕见她,点餐时总心虚地把帽檐压低。点好就逃去二楼,不那么热就坐露天可以看到紫藤花的地方。反正必须离收银台远一点,离老板娘远一点。连她自己都奇怪,不知道惧怕什么。
面馆里还养了一只猫。听上菜的阿姨说,猫的名字叫将军。春天时老板娘的女儿救回来的。刚来时很凶,最近好太多。但仍旧对人有戒心。不过常来面馆、常跟它玩,就能摸得到它。
方知雨听着,不开心也不伤心。却总觉得有什么在敲击门扉,一声一声,声声入耳。
尤其是阿姨提及老板娘女儿的时候。吉霄。总听说她或许周末回来。又总是落空。
方知雨抬头看向监控。
你会看到我吗?什么时候看到。很喜欢你的声音,想知道你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又总觉得很害怕。
吉霄,那扇门要开启了,门后是不是你。
在阳台那天你不知道,那要什么时候才会发现……
我在看你。
第64章 起点
记起一切的那天, 并无寻常,也没有任何征兆。前夜下过小雨,天气凉爽。于是那日, 方知雨坐露天桌台。
等面的时候, 年轻男人给别人上餐,唱着小曲从她身后经过。
他唱的是:“拥抱的温度,只有你清楚。通往幸福的旅途……”
方知雨听得愣住。纷至沓来的回忆如春雨落下, 少女的笑眼,声音,以及她长大后的样子。一颗太妃糖,一张她送给对方的CD,一个无人去的老地方……
多年之后, 她回到宁城, 找到花城面馆, 却不敢踏进;跟去夜场,看她与女人拥吻;最后踏进那扇门, 听到她传闻……
清明假那天,她去的地方是“白夜”;事发当晚, 她曾到面馆找过吉霄。
在震荡中明白了一切, 便再也坐不下去。颤抖地站起来想离开,就撞翻店员的汤面。肩膀被烫得发疼, 仍不足以令她回神。直到记忆中的人突然出现在前方,在真实的空间里, 在几步之外的大堂中。
看清吉霄的神情之前,她先压低帽檐, 捂着肩膀仓皇地逃走。
……
方知雨狼狈地奔往江玲梅等她的地方,六神无主地想:她怎么敢来这里吃面?
吉阿姨似乎没认出她, 那么吉霄呢?刚才那一瞥,发现是她了吗,会生气吗?
现在她有感觉了,开心和伤心。见到吉霄,她既开心,又伤心。
2006年,春天过去。她顺风顺水、花团锦簇的人生第一次迎来滑铁卢:
择校考试失败,摇号第一志愿居然也没录取,只能等调剂。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学得一点也不踏实。整日从吉霄那里讨答案,不学方法。听讲题时心思全扑人身上,至于人家讲什么都当耳边风。能考上才是怪事。
可当时她不这么想。当时她觉得都怪吉霄,还怪数学老师,周六都开小灶了,居然还是教不好她。
所以暑假到来,全无心情。闭门不出,更不想见吉霄:
一开始,是因为初次遭受这么大的打击;后来,则是因为王乐云。
表姐王乐云,是方知雨人生无法忽略的一个存在。当她还在老家时,表姐已是宁城人。每次在老家见到表姐,都觉得她漂亮又光鲜,她自己却是个乡下孩子。
大两岁就像大一个世界,自方知雨有记忆起,王乐云就不爱跟她一道玩。给出的都是长大后回看无比幼稚的理由:什么她年纪小话讲不清楚,跟她交流起来费劲;她动作不协调,翻花绳都学不会,只会哭,惹人烦;她总在田间玩得脏兮兮的,还爱挨着别人,把漂亮裙衫都弄脏……
反正懂事前,她一直被表姐嫌弃。
后来时玄变成大老板,她也被接去宁城;在厂里上班的姨父却跟姨妈离了婚。自此她跟王乐云境遇掉转,她家反而更殷实,裙衫也更漂亮,王乐云看她的眼光也变得微妙。
但在同一间小学,她们之间的地位依然没改变:
王乐云是众星捧月;她则是转来的外地生。长相算中人之姿,但跟王乐云远不能比,唯有是她表妹这身份拿得出手。有同学为了结识王乐云来接近她,结识后就不理她。即便她不喜欢,还是整日追着王乐云跑。因为连她自己也觉得:表姐真的很美。
她是卖力不讨好的小跟班,始终想融入王乐云和她那帮姐姐朋友。别人却不带她玩。因此对王乐云,她既仰慕,又嫉妒。
永远正确的王乐云偶尔也会错——
吉霄就是她其中一次失误。
在方知雨还不开窍、每天只会做白日梦的时候,大她两个年级的表姐和朋友们已经开始拥有少女的烦恼。会聚在一起说秘密,还总不让她这个小朋友听。有段时间,她发现她们放学后不回家,而是去别的地方。试着跟了几次,都被甩掉了。后来终于成功,才发现她们是去附近另一所小学看人打篮球。
最令方知雨意外的是,她竟然在那看到少年宫那人。惊喜地隔着镂空墙辨认,越看越确定就是跟她一起吃糖的少女。方知雨盯着她运球、投篮,眼乌珠都不转。
然而这时,姐姐们又开始排除她讲秘密。难得跟到这,她也想参与。大家商量后,说想知道秘密可以,但你必须帮人递信,顺便约对方放学后去一个地方。
这有什么不敢的?
一拍即合。于是在大家的起哄中,其中一个羞答答把信给她,要她交给那边打篮球的男生。就是最高、最帅那个。
方知雨看过去。帅不帅很难讲,但最高么有眼睛就认得出。她转头跟人确定:
“现在拿球那个?”
别人还没吭声,王乐云先骂她笨。“当然是旁边那个呀!就是刚才进三分那个!”说她,“你就算认不出谁帅,谁高总知道的吧!”
这下大家不说话了。一交流才发现,小姐妹的队伍早就暗中分两拨,这段时间大家鸡同鸭讲,居然以为看的都是同一个人。
方知雨这个知情者瞬间厘清事件:“不是说给男生吗?可个子更高那个是女生啊!”说完还问人家,“到底给谁?”
“当然给男生了!”情信的主人说。
王乐云和另一个小姐妹听她说对方是女生,当然不信,还同她争。
难得在王乐云面前占理一回,方知雨信誓旦旦:“就是女生!我知道的!我在少年宫见过她!”说着还把更久以前的事拿出来,“我见过她穿校服裙!”
有了这种说法,另外三个看准性别的人更确定:“对啊,那个一看就是女生!你们才笨!”说着掉转锚头,“搞了半天,王乐云喜欢女生啊!”
王乐云瞬间生气,严肃地否认了。但今日大事毕竟是表白,所以她的失误大家也不追究。方知雨却暗中开心,因为她难得成为这群人的焦点,递信的热情也更高涨。
但同时她想,今天万不能同少年宫那人打招呼。按王乐云的说法,最近一段时间,她都是来这看她打球的。看得出来,她也很喜欢那个女生。
王乐云那么漂亮,要是她们互生好感,要她来做介绍、交朋友,她会气死。
揣着小心思看向球场的人,方知雨确定了:
她们之间的交汇,果然还是留在少年宫最安全。
所以后来,她就专门背着打球的人去递了信。可再见她却是在小卖部了。
那天,被她陷害,她很是不忿。回家气鼓鼓跟方丽春说这事。
方丽春听了却说,下次再见到那个小朋友,要给她鼓励。因为做错事后及时改正,不是那么简单的,需要很大的勇气。
等她气消,就觉得妈妈说得有道理。而且自那后,每次听王心凌的歌,唱到“当你喝可乐当你笑”,她就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个人。
两年后,去补数学课。那日小雨,眼前的路越走越眼熟。再一辨认,果然是以前她治病时经过的面馆。
她一边猜测,一边怀揣着期待地踏进门。放下伞,就看见熟悉面孔。
跟吉霄正式认识时,王乐云已在六中。小学校里终于没人拿她们比较,让她过了两年舒心日子。又在这时交到了喜欢的朋友,多惬意。
然而暑假来临,王乐云家的旧房子就卖出去。方丽春借给她们的买房钱还清了,但新房还在装。她们母女都搬来她家。
升学失利,原本就难受,家里还住了人。以前卫生间就她一个人用,现在却要等待;明明是她的家,表姐却把六中的同学叫来玩,还问都不问,就打开时玄新给她买回的动画片。她一直没舍得拆的,因为想小考完跟吉霄一起看。
一边烦闷琐事,一边为调剂忧心,根本无暇顾他。倒是某日方丽春先问起,怎么放假了,不见她请霄霄来玩。
当时王乐云跟姨妈方丽静在花园看花,方知雨一听妈妈提吉霄,整个人直接跳到她腿上捂她的嘴,生怕这名字被王乐云听去,更怕妈妈要请吉霄来家里,跟王乐云来个世纪大会见——
“不许提她,我以后都不许你在家里提她!”
方丽春拿开她的手:“为什么?”她不理解,“你还在生人的气啊?”
“我没生气了……我们的事我们自己会解决,但我就是不要你提她嘛!”她跟方丽春撒小性子,“尤其是在表姐面前,不提她,好不好?”
方丽春搞不懂女儿的想法。但念及她没考去理想的学校,也就顺着她:
“好,不提。但你至少跟霄霄打个电话?免得人家以为你还怄气。”
面馆转租了,开始在保险公司上班的吉小红倒是买了新手机。要找吉霄只能通过她。当晚就问来吉阿姨号码,还特意拿手机下楼打,请她让吉霄听。
时隔一月没听见吉霄声音,很不好意思。幸而对方不跟她置气。说最近她也忙,开学就初三,学校一直补课。
“我知道的,我表姐她们也是。”这么说完,方知雨就捂自己嘴巴。
好在吉霄根本不关心她有没有表姐,只跟她说,虽然补课,但周末她可以努力誊时间。问她能一起玩吗。
方知雨却说不行,过两天她要跟妈妈去旅行散心,到外地避暑呆一个月。又特意跟吉霄强调,说最近家里有客人住,会住很久。让她千万不要来花园小区。
吉霄听了不吱声。
“虽然家里不行,但我们可以在河岸见!”她忙跟电话里的人打包票,“而且开学了我还可以来找你!”
“……不好讲。初三了,很忙的。”电话那头的人说,但又无可奈何,“反正,等你回来再说吧。”
然而等她旅行回家,还来不及去找吉霄玩耍,自己先重病。把方丽春搞得担心不已,害怕她又像三年级那样。让她乖乖在家养病。
那段时间她过得恍惚,在病中收到了六中的录取通知。养病期间,王乐云又带她初中同学来家里玩。原本就认识她,听说她也要进同一所中学,还说这下热闹了。她却开心不起来,总觉得又要活在表姐的光环下。
事实上,姐姐们也不是真在意她。敷衍地说了句会关照她之后,她们就又开始说正事:
关于一个贱人。
方知雨常听她们讲这个人。就算她再不关心,也慢慢知晓了贱人的含义。总而言之,对方很坏:
她长得丑,学习差,很有心计,还常常在学校里欺负别人。
说上次从她身边走过,还看到她长痘痘,满身汗,身上是臭的。又说从暑假补课开始,她就变本加厉,故意在男生面前打扮得花枝招展,把短发蓄长了,扎个小辫,还开始穿裙子。
可她以前明明是个男人婆,跟五中那帮人渣一起打过六中的人。是她有错,进六中却想装那些事没发生过,怎么可能。高年级的大家还在的时候,把她教训得很惨。可惜他们一毕业,她就又嚣张起来。
女生中的一个一边听,一边扯下作业纸折火柴盒。然后她突发奇想,跟大家说要把这个做成棺材的样子。写上坏话,再把之前得来的贱人的寸照贴上去。明天补课时就让大家传这个盒子,一定很好玩。
王乐云听了问:“你们班现在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难道大家都讨厌她?”
女生答对啊,没人喜欢那种人的——
“你们班苏具文是什么都不知道,才会跟她一起打篮球。”
王乐云还没答话,旁边的姐姐先说:“你确定他不知道?我看他是被贱人迷住了。”
“怎么可能?苏具文又不瞎,王乐云跟他一个班他不喜欢,跑去喜欢隔壁班的贱人?”
“可贴吧里确实有人说贱人漂亮,还把她的照片传到网上,说她比王乐云好看,是六中校花。”
“她自己披马甲搞的吧?”
“应该不是,她家很穷,买不起电脑。”
“买不起电脑,去网吧不就行?”
王乐云倒是良善:“可她确实好看啊。”
“哪有你好看?”女生连忙打抱不平,“杀人犯的女儿,还妄想在网上当校花?”
……
方知雨浑噩地听着,好多细节都忽略。直到一个姐姐跟王乐云说:
“要不让你表妹写?她的字贱人没见过。”
大家一致通过,就方知雨一个在状况外,病恹恹地问:“写什么?”
“我们说什么你就写什么。”
于是方知雨接过别人推来的纸盒,神思不在地按大家的意思在上面画花圈。画完后,她们又争起该写什么、怎么写,半天没结果。
方知雨干脆按自己的感觉来,先写下:
“坏人。”
等姐姐们商量好了,跟她说哪里要写“永垂不朽”,哪里要写“杀人偿命”,哪里要写“下十八层地狱”……
哪里要写“贱人吉霄”。
方知雨愣住。
“写谁?”
“吉霄!”一个姐姐告诉她,“哦对了,她不知道怎么写。来来来,王乐云你写给她看。”
王乐云拿过另一张纸,娟秀地在上面写下:
“吉霄。”
看到这两个字,方知雨脑海一阵空白。被大家催促着,才一笔一划抄下来。
写完后,她找回心神,跟自己说绝对不会是一个人的。吉霄在五中读书,一定只是同名同姓。
是,听说她在学校里不开心,但这个人分明不是她。她哪像她们说的那样?根本对不上号。
然而接下来,姐姐们就拿出寸照。照片里,美丽的短发少女一如既往的温柔。她在笑。
寸照被贴在棺材中,还不够。大家一边说笑,一边用笔涂黑吉霄的脸。最后划一个大大的叉,像是要否定她的所有。
现在回望,齿轮转动的起点,必定就是那个她亲手写下坏话的夏日。那天之后,时运转变,习惯了花海的她开始迎来一系列坏事情。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去阻止一切。但十三年前那一天,年幼的她只是借着病弱的躯壳骗自己,让自己相信眼前的一切只是噩梦。不是真的。不会发生。
在自我欺骗中,她僵在原地,宛如一具尸体,在女生们的笑声里腐烂。
方知雨仿佛又看见少女们离去的背影。这一次,她终于敢追向她们,一边喊“不要!”一边夺下纸棺材。
然而刚拿到手,棺材就燃烧起来。火焰很快汹涌,反过来吞噬她,让她在痛苦中化为灰烬。
自此,星辰陨落,她也失去人形,变成枯井中的尘埃,白雪下的荒原,死水间的浮藻……没有生命,也没有欲求。
白光亮起的那一刻,她抛却了自己,再不复存在,沉入永夜。
……
在无边的黑暗中不知漂流了多久,突然,一个声音呼唤她姓名。
方知雨冒着冷汗睁开眼睛。
仿佛是刚被人从死水中捞起,她半天顺不过气。好难得恢复意识,就发现自己仍坐在副驾。
再辨认,这里分明是停车场。车停下了,门打开,吉霄到她面前,一脸担心。
见她终于彻底醒来,女人将她拥进怀里:
“做噩梦了?”
在温热而真实的抱拥中,方知雨后怕地痛哭出声,一边哭一边努力分清梦的界限,跟女人央求:
“我不会告诉谭野!也不会背弃你……吉霄,不要离开我,求你!”
吉霄听得震惊,轻抚女人:
“什么告诉谭野?还有背弃?你背弃我?什么时候?”
这个吉霄温柔得不像真的。可是,谎言不是已经败露了?
等等。
“雨什么时候停的?”方知雨不禁问。
“没下过雨啊,”女人答,“从去吃夜宵到我们回来,都没下过雨。”
所以,从下雨开始,就只是她的梦?
方知雨仍不确定,生怕一切已经不可挽回,抽泣着跟吉霄再次强调:
“不要离开我,吉霄……我知道半年时限到了,春天也过去了……但是求你继续当我女朋友,好不好?我喜欢你,从一开始就最喜欢你了……没有你我不行的!”
吉霄不知道方知雨梦到了什么,但这份告白在她听来相当受用。她甚至不禁去想,方知雨的所谓“开始”,时间跨度是多久。
在猜测中,她抚摸方知雨的头,正碰触到她的伤口上——
那是车祸留下的。
“都让你别信白夜那些人了,”对此一无所知的吉霄安慰,“不管什么时限,对你,永远有效。”
方知雨却哭得更厉害:“哪有这么好的事?我的运气一向不好。”
然后,她就听女人在她头顶笑起来,纠正她:“谁说的。”
说到这,吉霄情不自禁吻怀中人。
“方知雨,春天不会过去,你要相信它。”
第65章 还魂
吉霄生日前的礼拜六, 方知雨说自己有朋友要见,其实是跟江玲梅去医院复诊。
距上次复诊已近一年,担心年底太忙, 便提前半月挂了号。那么久不见, 她头发又留长,医生看了好一阵病历才对上号。
“记忆怎么样?上次来是说基本都恢复了,现在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 ”方知雨答,“就是最近时不时会想起一些原本忘记的事。”
医生忍俊不禁:“就算不受脑外伤,人不也这样?”
方知雨也笑,又说可是事件当晚究竟发生什么,还是记不起来。
“那个很难恢复。好多患者都这样, 说自己上一秒还在骑车, 下一秒就在医院。你问他当时多疼、流了多少血、被撞飞多远, 完全不知道。但也不排除某些人会突然记起来。都不是事。后遗症呢?”
方知雨答视力还是没以前好,不过语言方面差不多今年年初就恢复了。是不是百分之百不确定, 但她现在的工作是文案。天气不好偶尔会头疼,但比一年前好太多。
“居然做了文案?很厉害嘛。”连医生都称赞她, “精神方面呢?上次复诊说找过心理医生, 后来没去了。”
“今年五月又去过,当时各方面也蛮好的。”
“那么继续保持。要是有异常, 比如癫痫之类,要即使就医。其他没什么, ”医生说,“那么一年后再见?不过更常见的状况是, 大家都觉得自己病好了,一般不会来。”
可不是, 要不是江玲梅提醒她,她真忘记还有复诊这回事。
最后,医生对她说:“恭喜康复。”
方知雨开开心心下楼。
上车后,她感慨万千,回顾这一路如何走来——
会上宁城,为了再见故人是很重要的理由。找到花城面馆后,她打听过,发现之前找的两家居然都是面馆的分店,吉阿姨也过得很好。后来等来吉霄,发现她也有了变化,不仅烟酒不忌,还同人打得火热,完全没有被孤立时疏离厌世的感觉。
既然吉霄开心,那就够了。却在这时偶然听白夜的人说,像她那样爱搞神秘的人,不知道现实里什么样——
“信不信,真正孤独的时候,这种花蝴蝶反而是找不到人陪伴的。她怎么待别人,别人就怎么待她。要是世界末日来到,她估计连一个能打电话的对象都没有。”
方知雨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童言无忌,跟吉霄说世界真的毁灭也没关系。小行星如果真的撞地球,她会陪在她身边。只要还活着,就会在那一天去找她。
可惜约定只能作废。现在的她,怎么敢出现在她身旁。
后来烟雨秋招。江玲梅说既然她康复得差不多,不如去试试?就走内推,应聘上的机率大一点。
方知雨却觉得自己无法胜任。
“为什么这么想?你懂茶,写的推文也很好。”
“可我只有高中毕业,而且那些推文是之前写的。现在的我……应该写不出来。”
一想到这是车祸所致,江玲梅倍感歉疚。沉默一阵后又提议:
“那杂务岗呢?就是工资很低,因为原本想招兼职或实习生的。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方知雨犹豫起来。
能去大公司应聘,固然很好。问题是吉霄。从远处偷看她,跟和她在同一个公司的难度完全不能同日而语。要是被吉霄发现,让她不开心了,怎么办。
可是那时候,她已经打听到吉霄在西部区。就算回总部,次数也屈指可数。更何况还听说,吉霄也失忆。
虽然不知道吉霄都忘记了什么,但之前在白夜,她们擦肩过好多次,对方确实没有认出她。
不仅如此,去面馆吃面,吉阿姨也没认出来。或许她真的变化很大?
再说她姓也改了。秋招那么多人进去,光是看名字和她现在的样子,吉霄真会察觉吗?她可是在千里之外的总部。
而且说到底,她们之间的交汇其实很短暂,又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说不定别人早就忘记。
又在这时听江玲梅说,烟雨内部用花名。总觉得这又是一重庇护。她好像可以完全隐身。
退一万步讲,要是吉霄真认出她,到时辞去工作不就好了?反正做杂务,就算突然离职,应该也不会给同事跟公司带去很大麻烦。
……想得是很好,就像她有那个实力能应聘得上一样。
顾虑再三,假设一堆。最终还是没能抵过私心:
果然,她还是想去离吉霄更近的地方。
所以最后,她跟江玲梅说:
“愿意。”
离开江家那日,梅姐最后一次给她泡茶。一来庆祝她基本康复;二来希望她喝过这一杯,开始新生活。
泡的是武夷山岩茶。岩茶的第一泡跟许多茶不同,并不作为洗茶水倒掉,而是要留着。把接下来几泡都喝过,等第一盏水温降低,再回头品尝,反而能喝出不同韵味。
因此岩茶的第一泡是有名字的,叫做——
还魂汤。
饮下江玲梅刻意为她挑的好茶,方知雨心念波动,跟女人说,有件事,她其实今年才彻底确定。是一个秘密,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自己之外,还没来得及讲给第二个人听。
但是,她想讲给梅姐听。因为若不是那时她选择救下她,那么今天,她应该没那个好运喝下这杯还魂汤,她的秘密也将永远无人听到。
之后进烟雨。工作方面跟谭野交接,渐渐也觉察出别人把她当耳目。但她没拒绝,因为误认为她能进去,不仅是走内推,还靠谭野帮她疏通了关系。为此惴惴不安,但是出于诸多理由,她还是自私地想把这份工作继续做下去。
这不是她应得的,但她也不是没用东西交换——
方知雨抚自己头上的伤口。
人生有时候,公平得很讽刺。
劫后余生进公司,却时来运转。先发现吉霄不仅失忆,还忘得很彻底。心中暗喜,都又还是决定要绕过这个人,因为回忆起痛苦过去的滋味多难受,她尝过。
在矛盾中保持着距离,到年会。吉霄居然对她说,因为她,她过分开心。
这都是什么美梦?
真不想醒来。
她一梦至今。
吉霄,如果知道我曾对你做过什么,你仍愿意见到我,该多好?
要是行星撞地球,会有好事发生吗?
方知雨出神地看窗外,想起之前,吉霄跟她旧事重提,说去年清明假在白夜,她们分明讲过话。方知雨却不记得。吉霄说怎么能没印象?当时还帮她付了酒钱。说好一起走,她却先跑了。
在确定她真不记得这回事后,当时吉霄就问了:
“方知雨,你该不会也有失忆症?”
这么问的时候,女人的手碰巧搭在她头骨上轻微的凹陷处。虽然跟吉霄讲过很多次不能碰那,对方却早踏破禁忌。
“就因为这个伤?”一边问一边抚摸她,“从茶田上摔的?”
那是谎言——
她是从茶田摔下过,但当时可没摔到头。
春天那个夜晚,她去酒店阻拦吉霄。后来在车上,吉霄也抚摸过。当时她真的很紧张。生怕女人的手继续深入,触及她真正的致命伤。
提心吊胆,忐忑不已,却还是承受了一切。像走钢索时迎来飓风,摇摇欲坠,却只能走下去。
之所以没跟吉霄说车祸的事,是因为她跟江玲梅签过合同。合同中讲明她已接受和解,不能再额外索赔,且须对此事严格保密。不然就要支付违约金。
“确定只用把你送到珠宝店?”刚想到这,开车的江玲梅问她,“其实你要去的那家电影院也在附近,我可以等你取好东西再送你过去。”
“不用了,”方知雨连忙答。
江玲梅一听她语气就知道,笑了:“怎么,电影是跟女朋友看?”
“……是的。”
那日喝下还魂汤,她就跟江玲梅坦白了,说她喜欢女人。后来因为吉霄,不得不跟谭野谎称自己交了男朋友。之后某日江玲梅来跟她问起这回事,奇怪:
“你交的难道不该是女朋友?”
她答——
“是啊,女朋友。”
对此谭野至今不知晓,起码看上去是这样。
想到这,方知雨对女人启口:“梅姐,我能跟你重新签一下合同吗?”她说,“车祸的事,如果女朋友问起,我实在不想跟她撒谎。”
江玲梅却笑得淡然:“不用重签,也不用撒谎,你告诉她就好。”说到这问及关键,“还是说,除了你女朋友,你还打算告诉很多人?”
“没有的,我只告诉她,而且我保证不会让她告诉其他人!”
“那就行,”江玲梅举重若轻,只叮嘱她,“这件事,你别知会我老公。”
方知雨还在心里揣摩这话的意思,江玲梅就继续:
“什么时候有空,来家里玩吧?把女朋友也带来。放心,我会挑老谭不在的时候。两个小朋友想你了,我也实在想喝你亲手泡的茶。”
方知雨一笑:“好。”
“天气真糟啊,”然后就听女人抱怨,“真想快点到春天。”
“是啊……”方知雨说,“我也最喜欢春天。”
跟江玲梅告别,方知雨去取订好的项链。把礼物盒藏包里,才匆匆赶去电影院。
明明提前到,吉霄却已在那。方知雨玩心起,借着人群躲到一旁开手机,写自己估计要迟到。
原本等着看吉霄如何着急,哪想等她的人读完信息,居然回,她也还在路上,让她慢慢来。
方知雨笑靥如花地跳到女人面前:“又说没到?”
见到她,吉霄莞尔。
看的是昨日开始重映的《海上钢琴师》。跟吉霄说导演还有另外两部电影她也喜欢,一部是高中看的,一部成年后看。吉霄说那下次一起看。方知雨说《天堂电影院》可以一起,另一部就……
“就什么?”
觉得不好意思,凑近吉霄用手遮掩着低声,生怕路过人听见:
“另一部是情*色片。”但不得不说,“女主角超级美。”
吉霄笑。“所以更要一起看,我理解得对吗?”
方知雨一霎赧然,不知该怎么答,先被女人拉着她进升降梯。
没有旁人,所以一进去就揽腰上。把人框进怀里,光是看着都很喜欢,情不自禁俯身啄她的唇。
方知雨被亲得心跳不已,但又害怕:“有监控呢。”提醒吉霄。
“谁吃饱了没事儿干,盯着监控后台看?”
方知雨不知道自己面前就有一个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居然就这么被说服。一边笑,一边捧住恋人的脸,仰头吻她。
*
翌日,何风跟小叶带着礼物和上好的红酒敲开吉霄家的门。
自吉霄搬进来,她这个房东就再没获准进入这。到达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兴致勃勃地参观:
钢琴,音响,换过的电器,还有书架上的商业书籍,科幻奇幻,音乐电影……这些都很符合何风对老友的认知。
但吉霄一个咖啡星人,竟在放咖啡机和豆子的同张台上,陈列了茶具和茶;讨厌甜食,客厅里却有一盒太妃糖;更不用说工作台那些跟她风格完全不符的装饰物:什么熊猫玩偶,卡通台灯,绒毛玩具,还有各式小猫摆设……
甚至双人照。
在工作台和书架连接的正中心处,还有一个陈旧茶罐。垫深色方布,盖子上放些水晶、琉璃和鹅卵石。面前摆糕点,还有一个桂花香包,也不知是布的什么阵。
话虽如此,这古怪的罐子倒并不让人觉得突兀,反而像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又像一位慈祥老者,温柔地拥抱眼前这个年轻的家。
卧室就不好去了。只听吉霄说买了投影机,在床上也能看电影。
何风脑中一阵玫瑰色。
总的来说,如今在这生活的这个吉霄跟她所熟知的大相径庭——
她的那位老友可不会请谁到家中作客。
接到吉霄电话是几天前,跟她说原定礼拜日庆生,要不别在外面吃,改来她家如何。
太阳打西边升起,何风不禁对着电话大喊:
“你怎么想通的?!”
然后就听吉霄说,这不是她的主意。随即何风懂了:
要不是沾吉霄小女友的光,她何德何能踏入老友的家。
吉霄的女朋友方知雨碰巧是何风的一位旧相识。一年前她来诊室治疗,病况很复杂:
既有时间久远的旧疾,又参杂着车祸所引起的失忆和后遗症。她帮知雨治疗心伤、找回记忆,同时教她建立自愈系统,还推荐了相关的书给她。
然后某一天,知雨不来了。在心理诊疗室,像这样突然消失的病人很多,原因各不相同。但最后一次见知雨时,对方已近康复。不再来或许是出于好的理由,觉得生活可以继续。
完全没想到还有后文:
首先是烟雨年会。见到知雨已很意外,更别提还见到陪她来诊室那位。就是那时何风才知道,原来大小叶和吉霄的口中的“梅姐”,跟她遇到的“梅姐”竟是同一个人。
那天和知雨,何风只是远远点了下头。江玲梅就没那么简单,看准小叶不在,私下来跟她交代一番。当然了,站在江玲梅的立场,应该很意外小叶随手介绍的医生,竟跟他变成了订婚关系。会担心自己的隐私曝露很正常。
何风跟她保证,她有职业操守。来访者跟谁同行、是什么状况,她绝不会跟任何人透露:
包括将来要成为她老公的人。
再见知雨是今年五月,她竟然来复诊。评估结束后,何风觉得她的状态比上一年前还好。
离开前,知雨突然跟她提起吉霄,说才知道她跟吉霄是老同学。何风也惊讶,但她随即想两个人同一间公司,会认识也不奇怪。
但是接下来,女人就跟她提了一个令她不明就里的请求:
知雨说,以后在吉霄面前,如果谈及她,还请何医生不要再提“时”这个姓。
其实一年前,随着知雨记忆恢复,何风已经知道她后来改了姓。但她没改口,还是称她“时小姐”。知雨当时并没提出有什么不便利的地方。
那么,为什么不能同吉霄提这个旧姓?
虽然好奇,她也不便多问,只是答应下来,并跟对方约好以后就叫她“知雨”。话是这么讲,但那时候,她根本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理由要在老同学面前谈及这病人。
然而不出几日,老同学就找她来了:
吉霄约她出来,说有事想坦白。
语气多严肃,让何风不禁猜起究竟是什么事。但实际上,她心中有大概。
跟吉霄结识于高中一年级,同班同学。别看这人如今长袖善舞,但在何风眼中,当年的老友是个有些阴沉的家伙。
怎么形容呢,就像被抛弃的流浪猫。戒心很重,总爱独来独往。
何风最见不得这样的人,对方越不搭理,她越要招惹。跟吉霄坐成同桌,物理不好,还缠着人讲题。后来月考她进步大,开心得不得了。那一天,第一次见到吉霄笑。
后来听吉霄说,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以前被朋友背弃过。但是高中三年,何风自认为已经完全融化了这位冰山少女。即使后来留学多年,两人的友谊也没受半分影响,交好至今。
发现老友跟自己有隔阂,却是因为老公叶重声。当然,那时还只是男朋友。
某日,男朋友跟她吐露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事实:
叶重声说,吉霄喜欢女人。
何风难以接受。这么大的事,她居然是从一个跟吉霄才认识几年的男人那听来。
但她好歹学心理,分析了一阵,开导自己:
或许正因为吉霄把她当最好的朋友,才没法对她说出口。
然后就是今年春天。婚礼前夕,吉霄来家里帮忙,跟她提及一个下属。
一听就觉得苗头不对,再看吉霄态度,当场盖章吉霄同那人有事情。
她当时还很刻意地问了来着:“小男生?”
“不是男生,”吉霄答,“女孩子。”
果然。
本以为当日吉霄就会同她坦白,然而并没有。为了那个女下属,吉霄都急成那样了,却还是不肯跟她讲是因为喜欢她。
然而,捅破窗户纸的这一天还是来临。
约在一家咖啡馆。她的十年老友坐对面,杯把摸了不知多少转,才同她摊牌。
而说的果然是:她喜欢女人。
原本答应过老公不会把他供出去,但这一刻真到来,何风控制不住: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说着就把某某带出来,“这事叶重声知道,甚至连大哥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吉霄愣住。
然而,等对方讲明原由,又换何风失神。
吉霄说,她第一次交女朋友是在大学。关系确定就打算说出来,然而在那之前,高一同学会先开。吃饭时,有人提到最近有个外国女演员出柜,大家闲聊了几句。
何风听到这,估计自己无意间说了什么。又觉得不可能:
对同性恋,她自认很尊重。
“我当时说什么了?”她不禁问吉霄。
“你当时想说,那个女演员出柜前演的一部片子,你很喜欢。”
“所以呢,”何风委屈,“这话有什么问题?”
“……你说的不是‘出柜前’,”吉霄告诉她,“你说的是,‘她还正常的时候’。”
何风哑然。
她学心理,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同性恋不是病,不是精神问题,不是心理障碍……不是任何一种“不正常”,却还是一个不留心说出了这样的话。但凡当时有一点工作经验,也绝不会在言语上那么不谨慎。
何风瞬间内疚:“对不起吉霄,对不起……但我发誓,我从来不是那么想!”
“我知道的。其实只是一件小事……是我不敢赌。”吉霄说,“对我来说,你这个朋友很重要。我被说成什么都无所谓,但我怕你真的这么想……我怕我说出来,我们的友谊就终止了。”
何风更觉惭愧,红了眼圈:“对不起。”
“都说是小事了!”……
多年心结彻底解开,何风才想起问吉霄,那么这一次,是为什么鼓起了勇气敢赌的?
随即她就得到一个令她瞠目结舌的答案:
因为方知雨。
原来,知雨复诊时特意告诉她,自己喜欢的是女人。她当时表现出完全理解的态度。所以回去后知雨就告知吉霄,让她相信医生。
“不是你跟我说,要她务必来复诊吗?”当时,吉霄说。
……
“开饭了!”
从记忆中回神,就见自己的老友笑着端菜上桌。厨房进出几趟,菜还没端完:
冷菜有醉虾,凉拌猪耳朵;热菜有桂花肉,年糕烧鱼;一道炒青菜,一道红枣南瓜……
最后是今日重磅——徽州一品锅。连着小火炉一道上来,土鸡黑猪肉做底,再把萝卜笋干香菇,肉圆鸡蛋豆腐包,外加蛋饺全部工整码成圈煮熬。汤稠味鲜,咕噜冒泡。冬日围坐着吃再适合不过,香在舌尖,暖在心窝。
“都是方知雨做的。我想做都不行,她说寿星不进厨房。”吉霄一边摆盘一边讲。
对着眼前的阵仗,小叶咋舌:“知道是你过生日,不知道还以为过年。”
“我也这么讲,但我女朋友说了,我生日就是过年。”吉霄说,“有几样她做得多,给你们也装了几盒,拿回去放冷冻慢慢吃。”又强调,“全是她亲手做的噢,连蛋饺都是挨个煎的。为了我。”
小叶听出门道,揽过何风:“我说你,在今年刚新婚的夫妇面前秀什么恩爱?谁还不是如胶似漆啊?”
“我不管,”吉霄说,“生日我最大,这是规矩。”
“可你不是提前庆祝吗?你生日又不是今天,是明天!”
听到这,吉霄一脸嫌弃转向何风:“你老公说他不想吃,把他叉出去。”
何风全程只顾笑,完全不劝架。她还在想如果回小学,凭眼前这二位的实力谁该上一年级,谁上二年级。
第66章 生日
开吃。何风尝了几道菜, 每道都赞叹。小叶也连连点头:
“蓝猫你一个安徽人,怎么把本地菜烧得这么好?”
吉霄不吭声,但她想那当然, 师承方丽春。小时候在花园小区吃过饭, 就知道在宁城生活多年的方丽春早学会了本地菜。还跟吉小红学过辣肉面,但又总是说,怎么同样的配方, 她在家里做就是差点味道。
果然,方知雨答:“是以前跟我妈妈……”说到这赫然反应过来什么,明显慌了神,磕磕绊绊找补:“……我是说,是以前跟网上学的……”
吉霄在旁听着, 随后她想, 要不备忘录再添个系列。专门收集那些方知雨小心翼翼说过的谎。标签名就叫——
“实在不擅长”。
幸好来做客的夫妇沉溺于美味, 根本没在意她回答什么。眼见方知雨明显松一口气,觉得实在有趣, 吉霄干脆侧过头直接盯着她。
生怕露出马脚,方知雨凑近小声问:“看什么?”
吉霄抿着笑:“看你可爱。”
方知雨听得忐忑。女人越开怀, 她就越琢磨不透:
这个人刚才是听到了?还是没有?
之后一路开小差, 听人聊天都听得囫囵。直到听小叶说,他跟吉霄的缘分开始于一本书。
说初识那日, 是吉霄被人领着去他们办公室参观。也想跟团队负责人见见面,但那日他和大叶碰巧都外出。他先回去, 然后就见这人在那一边读小说,一边等。
“办公室书架上那么多书, 她却偏偏选了我带去的那本。所以聊完项目我就问她了,为什么想看这个。她说因为同个作者的另一个故事她读过, 很喜欢。”
“我当时就来了兴趣啊,问她读过的那个是什么。她一回答,果然就是我喜欢的那个!当时就像找到了革命同志,立即跟她讨论起那故事的结局。”
“所以是什么故事?”何风不禁问。
“《醉步男》。”小叶答。
方知雨想起什么,问吉霄:“就是你前不久刚买的那本书?”
“对对对!”小叶帮着答,“我就是刚才在你们书架上看到,才知道这故事今年出版了。以前没有单行本的,我跟吉霄都是中学时代在科幻杂志上看到。你想想,原本连网上的讨论都不好找,更别提现实里。居然被我碰到一个同好者,所以当时我激动啊。”
“那个故事的结局有什么特别吗?”何风问。
“怎么形容呢……就是给人当头棒喝的感觉?”小叶说,“到现在我都还记忆犹新!它是以五组问答收尾的。我就说其中一个——它问,‘为什么人可以安定地生活?’答:‘因为波函数可以坍缩。’”
方知雨瞪圆眼睛,很是好奇:“什么是波函数?”
听到她发问,吉霄这才企口,先描述波粒二象性;又讲推及宏观层面、更容易理解的薛定谔的猫;最后说上帝掷骰子——
如果把波函数想成是在摇动的骰子,那么波函数坍缩所对应的就是骰子落地。
方知雨听得津津有味,菜都忘记夹。等她一个文科生艰难地把概念理解了三五分,却更加不明白了:
“这跟‘安定地生活’有什么关系?”
见方知雨感兴趣,小叶瞬间开心:“看吧,你也会想找人讨论,对吧?”说着兴致勃勃地补充,“同样有意思的问答,还有其他四个呢!所以那天我跟吉霄先聊结局,又聊人生,最后聊事业……当时我就在想,要是能把这人挖来跟我们干该多好?所以后来才让她女朋友牵线……”
听到“女朋友”三个字,吉霄脸一黑。何风忙在桌底狠踹自己老公一脚。小叶这才反应过来:
“不对不对,是前女友……”连忙跟方知雨解释,“那个,她前女友当时在我们团队……不过后来吉霄加进来的时候,那人早离开了,也分手了!”
方知雨都没说什么,吉霄先恶狠狠瞪小叶,目光如刀。
“诶呀那都好多年前的事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小叶见眼色行事,又把小说拿出来转移方知雨的注意力,“其实《醉步男》里还有个想法特别有意思,是关于时间的。它说人能进行时间旅行,或许并不是因为具备了某种能力,而是因为失去了某种能力。”
方知雨果然又被吸引过去:“失去了什么能力?”
“‘认知时间’的能力,”到此吉霄又开口,温柔地跟身旁人解释,“你以前不是说,觉得人生是走向坟墓的过程吗?这种说法能成立的前提是:我们都能感知并且认可时间的存在。而且在我们的认知里,时间是单向流动、不可逆转的。”
“那么想象这样一个世界。”吉霄说,“在那里,时间不再是单向的,因与果也没有关联,一切都变得失序。上一秒你还是在啼哭的婴孩,下一秒你就垂垂老矣,紧接着你变成青春少女……”
“当时间轴、因果律都没有意义的时候,生与死也没有了意义。这就是《醉步男》里设定的‘波函数发散’的世界,或者说,真实的世界。它是复杂多变、超越人理解的。”
“而‘波函数坍缩’,就是骰子落地后分支出的一条简单线路,即我们现在所感知到的眼前的现实。在这里,时间单向流动,因果律存在。我们能够认知时间,所以人生才变成了从生到死的简单过程。在这里,人生会被时间规制,并且按照因果联系一以贯之,不会突然跳转。这就是所谓的‘可以安定地生活’。”
方知雨认真地听着,想象着。随即她告诉吉霄:
“我好像体会过那样的感觉……就是你刚才说的复杂多变的那个世界。”
这下轮到吉霄奇怪:“你体会过?”
方知雨点头:“如果时间不再是单向的,那么对人而言,人生一定就像被打散的扑克牌那样,一个画面之后是另一个画面,它们互不相关,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好像什么都是初见,又好像什么都是重逢……”说着补充,“就像电影剪辑!”
“道理是这个道理,”吉霄说,“但你说你体会过……在现实中么?要通过做什么才能体会?做梦?”
方知雨一怔。好久才答:“对啊……做梦。”
何风却忙着给两人夹菜:“你们啊,能不能先吃饭?”
之后的话题便不再那么天马行空,聊日常生活。说之前跟方知雨去逛了美术展,还是个油画大师,但他的作品她们看不懂,唯独喜欢其中一幅画江流与女人的;说国庆两人去西南旅行,途径蒙顶山,但没上去,等明年春茶开采,若有时时间可以两家人约着一道去;……
说之前找到动画片主题曲的琴谱,试着练习了四手联弹。虽然才练了没多久,但待会儿弹给你们听听。
于是吃完饭,到客厅继续休息。何风看着两个人在钢琴前坐下,开始弹奏。
曲子一出来何风就知道,是《哈尔的移动城堡》。这电影吉霄从高中时就喜欢,她记得。
一边欣慰地听,一边又琢磨起吃饭时吉霄跟方知雨的对谈,连同之前诸多怪异一并想起来:
春天那时候,某天,吉霄打电话来问过她一个问题:
她问,如果一个人失忆,会连自己曾经认识的人也忘得一干二净吗?
这问题她们很久前就研究过,因为高一那阵,她听说吉霄被人砸了头,失忆了。对此何风很是好奇,追着吉霄刨根问底:
人真的会失忆吗?忘了什么?是当时的事,还是把之前的事也一并忘了?真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连人都忘记?
吉霄虽然嫌她吵闹,但该答的还是都回答。她说忘记人,那是没有的,只是忘了怎么受的伤,还有之前初中发生的一些事。
后来何风学了心理,越发觉得老友这段经历经不起推敲。又问过她几次,她的答案每次都不重样。渐渐地在何风心里,这事成了笑谈。
但春天那时,吉霄却来跟她咨询失忆的事,问得格外认真。搞得她都起疑,也不知她又想做什么。
更离奇的是过了两日,她就收到久不联络的知雨的信息。曾经的病人小心翼翼跟她打招呼,然后问她,真的会有人因为失忆,彻底忘记另一个人吗?
又说她觉得自己失忆算严重的,但才几个月,记忆都找回来了。重要的人更是一个都没忘记。如果一个人脑外伤不严重,还是十几年前伤的,真会不记得吗?就因为心理原因?
何风当时就奇怪:怎么最近大家都这么闲?一个二个都当侦探,分析周围人到底有没有失忆?
但她还是好好答了:在心理学上是有可能的,比如人格解离。那样的状况十几年找不回记忆、又或者是彻底忘记一个人,都很正常。
本来还想补充,解离是儿童期发病,且临床上极少见。但又觉得没必要专业至此。刚想到这,知雨的信息又来——
“太好了。”女人说。发完又觉不妥,撤回了信息,最后只说:“谢谢你,何医生。”……
知道了这二人关系后再回想,其中分明有蹊跷。而且就她的观察,对于知雨因为车祸失忆的事,吉霄知晓得似乎并不清楚。
就拿刚才吃饭来说,关于《醉步男》,知雨所说的那些体会,在她这个给她治疗过的医生听来,分明是失忆带给她的感受。吉霄却没反应过来,还问别人,是不是做梦?
另外,听到吉霄提起“人生是走向坟墓的过程”,何风又想起另一件事:
当时,除了焦虑症,知雨还被评估出有轻度抑郁。她自身并未察觉,以前也没有过病史。到最后何风都不确定这是她曾经的经历所致,还是脑外伤后遗症。
来复诊时,这方面问题已经好转,但对这件事,吉霄又知道多少?
可是,这些内情不能由她告诉吉霄,即使她们是多年好友。
想到这,何风忽地记起知雨当时恐惧分明是肉*体亲密?而吉霄之前说,她在跟人尝试“治疗”。之前知雨来复诊,又说基本克服了这方面的问题。
结果固然是好的,但不知自己这老友以治疗为名,都跟别人做过些什么?……
何风头疼地看着正配合恋人弹琴的吉霄。
果然,行规就是行规。跟熟人相关的单子还真是接不得。
*
夜晚,小叶和何风离开,吉霄下去送客。
方知雨不在,小叶才问她,他们要离开烟雨的事有告诉蓝猫吗?吉霄说告诉了。
“那她的意思呢?”小叶问,“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她没表态,”吉霄说,随后奇怪,“你们两兄弟还真打算把她也带走?”
“当然了!”小叶说,“从六月份那个火出圈的毕业视频起,大叶就在关注她。说她心思活络,以后发展线上阵地必是一员大将。现在又是你女朋友,不比谁都好劝?”
“那可不一定,”吉霄说,“她喜欢茶。”
“茶跟奶茶又不是一回事,”小叶说,“何况有你,快对你女朋友使点美人计、吹点枕边风!”
这积极态度叫吉霄奇怪:“你以前不是最防备她?现在就不怕她是老谭的人?”
“你不知道,”小叶说,“老谭见大叶最近一直接触做线上系统的人,约他到会所喝酒,跟他抛橄榄枝来着。说工作之余要是对线上感兴趣,别忘记叫上他一起玩,他也有些朋友。此一时非彼一时。再说了,只要不在烟雨这个小蛋糕上争抢,老谭跟我们原本就没有利益冲突。”
吉霄一句作结:“反正我说什么都是其次,要看方知雨的心意。”
到地下停车场,小叶去开车,只剩何风对着老友。见她似乎还在为工作烦心,何风绕开话题:
“刚刚那首琴曲是哈尔里的吧?”
吉霄的脸色这才开朗:“是啊。”
“叫什么来着?记得是人生什么……”
“《人生的旋转木马》。”
何风拍手:“对!”
同一首曲子,记得乐云也很喜欢。想起女人,何风启唇,想问我都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请乐云来。
但话都到嘴边,终究没问。
对她而言,两人都是至交。高二分科后在文科班两年,以及之后去美国的大学时代,她跟王乐云呆在一起的时间还更多一些。她所认识的王乐云与人友善、低调内敛。她人长得美,但不知为何总是缺点灵气,像个精致却空洞的木偶,又像一只时刻被什么震慑着的惊弓之鸟。而且吉霄跟她似乎不投缘——
王乐云待吉霄很好,吉霄却一直疏远。
何风早过了都是至交、就必须相互交好的幼稚时期,知道有些人即使相伴多年也不见得交心,全凭缘分。
但她确实可怜王乐云。高中那时,她跟母亲的关系就不好,总想从她身旁逃离。因此才早早嫁人,哪想到遇人不淑,婚姻美满都是人前风光,实则暗中忍耐丈夫家暴许多年。
总觉得定居新加坡后,王乐云不仅没有自由,反而比以前显得更加疲惫,人也瘦削。脸塌下来,即使用最高级的化妆品掩盖,近看时也流露出她们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初老之态,跟她在社交平台上所展示的光鲜一面完全相反。
至于她本家,情况也复杂,现在的父亲是继父。一年前母亲入院,听说病是气出来的。继父跟他那边的孩子不怎么照顾,王乐云才因此在宁城呆了数月。那期间出来聊天,听她谈及家事,总觉得她压力过载。劝她干脆离婚回国,她又不愿放弃在新加坡的一切,更不想回来面对母亲。
出于专业,何风劝王乐云去看心理医生。对方倒好,说早看过了,药一直吃着。……
她自己虽为医者,最亲近的两个朋友却一个都没顾好。
想到这,何风看向吉霄,真诚问她:“话说,我还有下次吗?”
“下次什么?”吉霄不明白。
“下次来你家玩。”
吉霄莞尔:“那要看……”
“知道了知道了,”何风打断她,“要看方知雨的心意,是吧!”
见她笑得发自内心,至少能确定她此刻是真的幸福。所以最终也只是推她一把:
“可恶的家伙!”
说话间,小叶的车开来。
“走了!”最后,何风对老友说。
送走客人,吉霄上楼。好像这日没干什么,都尤其疲惫,更别提从清早就起来就做各种准备的方知雨。
进门没听到动静,寻了片刻,果然被她发现人在工作台旁睡着。还系着围裙,看样子是打算连洗碗都包下的,因为——“寿星不进厨房。”
那为什么来工作台这边?
顺着方知雨坐的方向看过去,吉霄一眼就发现书的秩序明显出问题。拿出其中位置不对的一本,就看到一个礼物袋。
再看方知雨手边那本《醉步男》,基本能推断出她动线:
首先,打算洗碗。又突然想到应该趁吉霄不在,去把礼物藏起来;
来过来藏书架上,就看到那本小说。吃饭那阵的确被勾起兴趣,便想先看一会儿。
吉霄把书放回原位,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又轻手轻脚给睡着的人盖上外套,才摸到厨房去收拾残局。
方知雨的生日礼物,很多年前她也收过一次。当年爆火的偶像剧由王心凌主演,出了张原声CD,里面就有那首《黄昏晓》。一看就知道方知雨是为这首歌才买下这张CD,但方知雨根本不知道,她是为了谁,才说自己也喜欢上王心凌。
那年春天真的很美好,但是夏天到来,她们就开始疏远。
在十三年后温馨的、有方知雨陪伴的冬日里,吉霄独自陷入回忆。
第67章 约定
方知雨考试失利, 不愿见人。幸好她有课可补,可以转移注意力。即便如此也难免懊丧。所以后来接到对方电话,欣喜若狂。
然而电话里, 方知雨却说最近无法见面, 要去旅行,还让她别去花园小区。怎么听都像是在找借口。
如果不是借口,那么等她回来总会见面吧?
然而暑期将尽, 那边再无音讯。
至于学校,还是老样子:
自半年前起,吉霄就发现针对自己的人在变化:以前主要是顽劣到无道理可讲的男生,令她时时都要做好同人打架的准备;现在不仅有男生,还有女生。男生们会动手, 女孩却不会。她们的方式更暗流涌动, 像是孤立, 嘘声,扔掉学生证等等。
一切的源头, 或许是春天。跟她同班的女同学向隔壁班的苏具文告白,结果被拒绝。从此视她为眼中钉。
一开始, 她断然没察觉这原由。因为跟苏具文并不是当时才认识:
进初中后, 篮球场变了天地。小学还是男女对半开,如今则是男生居多。
吉霄却不想放弃这爱好。
事实上, 在艰难的校园环境里,打篮球一如既往给她带来了一些不同班、却好歹能说上话的友谊。问题就在于:这些球友除了女生, 更多是男生。
问题起先并不成为问题,因为初一时, 就连她自己看上去也是个假小子。但初二以来,大家的身体变化愈发明显, 比如隔壁班的小矮子苏具文。不知吃了什么,一夜冒头,突然就变得比她还高。以前总坐冷板凳,现在却成主力,就是性格还同过去一样,不怎么敢跟女孩子讲话——除了跟她。
吉霄没想过苏具文的改变会给她带来什么影响,不仅因为之前没有过这样的经验,还因为那时候,她跟方知雨重逢了。心思全铺在每周末的见面上,其他事全未过心。
别人的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方知雨。这跟洋娃娃一般标致的小人竟然跟她说,她很漂亮。还说她适合穿裙子、留长发……
真是闻所未闻。
她不想当真的,但帮方知雨洗连衣裙时,摸着柔软的裙衫,心念再难自持。等裙子洗干净晾在天井,看着阳光与风鼓动它,只觉自己的心旌也被鼓动。
真的适合吗?如果适合,她穿上会是什么样?可惜家里没有试衣镜。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
然而她很快就有机会知道:吉小红竟然接纳了她。好事接连发生,她被带去买新衣服,其中就有漂亮裙衫。
以后不再是小姑,是妈妈。既然是妈妈的礼物,就算大家会嘲笑,吉霄也打算穿去学校。
原本就到了蜕变的年纪,又第一次选择了自己喜欢的,还蓄起长发。端丽的本貌因此绽放——
现在,任谁看,都不会再将她错认为“小弟”。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班里总找她麻烦那几个男生茬找得少了,好像她再也不是杀人犯的女儿一般。但女生对她的态度却变得微妙,尤其是在她和男生打球时。
等吉霄后知后觉地理解这转变,少女的厌弃已铺天盖地。像棺材的小盒子在全班传阅,到她手上拉开一看,原来里面装着她。
咒骂很无聊,什么“杀人偿命”,“下十八层地狱”……都不过是拜吉成龙所赐。早不新鲜,不痛不痒。
唯独“坏人”这两个字,让她如鲠在喉。
以前方知雨就这么说她,坏人,在她陷害她的时候。去江边跟人打架,去小卖部偷可乐……都是真实发生过。那些蒙昧的、行走在灰色混沌中的时刻,永远不可能重新变洁白。可惜时间不能倒流。
不知是因为悔恨难平,还是思念心切,她竟觉得纸棺材里的字看上去跟方知雨的很像……
怎么可能呢。
这期间,她一直想知道方知雨究竟被哪所中学录取。但对方心情不好,不愿主动讲,她也不好问。
其实去哪都好,只要别来六中。别发现她在学校里到底多狼狈。
所以,方知雨误以为她念五中,她也从不纠正。因为怕对方什么时候心血来潮,真来学校找她玩。宁愿她搞错扑空,也不愿她真来六中,从别人口中听到流言。
然而,都开学了,方知雨那边依然没音信。她心中憋屈,却也无可奈何。
然后就到那天。体育课。打球打得热气腾腾,去水池洗把脸。湿漉漉经过校门,却在那见到意料之外的人——
方知雨穿六中校服。
那一刻又惊又喜,什么可能都假设一遍。甚至不合实际地想,难道对方是问过吉小红,得知她念六中,特意转过来?
开心之后,就是恐惧。方知雨真来了六中,那么她在学校里的狼狈全会被对方看到。
单是想想,都叫她不敢动弹。
更奇怪的是方知雨。看清是她,方知雨居然别过了头,背着书包朝其他方向跑走。
被原地撇下,吉霄在震然后确定了:
不是错觉。整个暑假,这个人都在刻意疏远她。
是,没考好。但之那通电话,她还以为方知雨已经消气。难道还没有?
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不久后听人议论,说初一迟来报道那新生,是校花的表妹。
吉霄的心骤然沉底。
校花王乐云,六中的风云人物。开学那日就引得年级轰动,大家都去看她。吉霄也是自那日起便知道她名字。
但真正跟王乐云认识,是军训,她们同寝室。在烈日下练军姿,王乐云晕倒了。她力气大,背着她去就医。
自然也聊过天、谈过笑。对王乐云印象很好,即使不同班,也希望以后继续做朋友。
她们也一度确实是朋友——起码吉霄认为是。课间操会远远对上视线,时不时打个招呼。王乐云没带课本,就爱来吉霄班上找她以前的小学同学。要是同学那日碰巧也没书,王乐云就来找她。这事发生过两三次,每次书还来,封面正中都贴着便利贴,上面写“谢谢”,字迹娟秀,还画一个笑脸。
但这一切,在她是杀人犯女儿这身份曝光后粉碎。
墙倒众人推,高年级曾因为吴美希跟她结过梁子的人也来找她算旧账。这情况下,连班上的好友都不敢再同她讲话,更何况王乐云。
后来到初二,王乐云的小学同学喜欢上苏具文。被拒绝后,同学便把她当仇人。而王乐云,自然不可能站她这边——
她选择了旧友。
在这学校里,因为种种原因,曾经相识、后来远离她的女孩子很多,王乐云只是其中一个。对此吉霄想看淡的,却无法不失望,因为在她眼里,少女们依然明媚动人:有的开朗,有的文雅,有的落落大方,有的秀外慧中……
比起男生,她们好像更美丽、更纯净,也更容易吸引她目光。
她甚至连曾经因为流言造成的距离都是喜欢的,喜欢被她们远远打量。为了那样的注视,在球场上,她还会下意识跟男生争,在她自己都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年纪。
后来因为方知雨,她理解了。但这个时候,少女们不再看向她。不仅如此,她们还将她放在了敌对的位置上——
因为男生。
预感其实早就有的:她早就察觉到,一旦变得不再像男生,女孩们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微妙却炙热地注视她。
但是,有一个人例外。
她只要那一个人。
然而现在,方知雨也离她远去:
因为王乐云,方知雨跟最厌恶吉霄那个女同学结识。从她那能听到些什么话,想都不用想。
不仅如此,方知雨还住校,到了周末放学,也是跟王乐云她们一道走。吉霄甚至见过方知雨的爸爸来接她:
王乐云也一起上了车。
然后她明白了:住在花园小区的“客人”不是别人,就是王乐云。
若说以前只是打过招呼的关系,那么现在,因为方知雨,吉霄对王乐云的看法变化了:
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在心中幽暗地排斥某个跟她完全无关的人。嫉妒?这种戏码她在那些痴男怨女的电视剧里看过。以前看的时候完全不理解,现在好像理解了。
想想吧,那个有钢琴的房间,温暖的家,纵然是别人的,却也曾在最失意的夜晚成为她唯一的去处。在那里,有人教她弹钢琴,有人请她吃饭。还付钱请她去补课,对方学习若进步,就被奖励一起看电影。……
但是现在,那里不能再去。她的位置上坐着王乐云。
可她有什么资格怨艾?王乐云多无辜。别人是方知雨的表姐,她呢?半路交到的朋友?又或许朋友都不算。给人补课,害人失利。对方知雨而言,她还有结交的价值吗?
越想越郁卒,以至于初三那么忙,还能在周末挤时间,抱着期待荡去河岸。坐在曾和人谈笑的地方,梦想某一天对方会出现。
但方知雨,她一次都没来过。
如此秋去冬来。季节在转换,她跟人同间学校,却至今未说上话。
吉小红为了养家昼出夜归。每日打照面都是难事,更不想在对方难得的休息时间去叨扰。所以跟方知雨这回事,她没有提。
至于网络账号……从来没有过。要是有的话,是不是就能和方知雨背过大家聊上天?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在做的事,她却被排除在外。因为困窘,因为家事,也因为糟糕的人际关系。
那么拿着方知雨送她的CD机去学校听呢?方知雨看到会明白吗?她想跟她说话。
想来想去,决定就这么做。然而东西拿去不到两天,课间操回教室,就见纪律委员在她座位翻找。连忙奔过去,男生却说,有同学举报了,说她的CD机是偷的。需要交给老师。
被这说法彻底激怒,吉霄跟人争辩。后来说不过动了手。对方挨打,她也挂彩。围观的同学不站她这边,人群中有人趁乱扯住她的头发、抓破她的脸,还推她到桌椅上,膝盖都磕破。
被老师领去办公室受训,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经过走廊时,大家都来看热闹,直至铃声响起。
打架真丢脸,让人变丑,失风度。从小她就这么认为,每次动手都会自我厌恶,想自己果然还是流着吉成龙的血——
虽然吉小红说,她和爸爸不一样。
沮丧地听教导。然而这一次,老师除了批评她,居然也批评纪律委员。老师说,再怀疑别人偷盗,也不该不经人同意就拿人物品。“吉霄偷没偷东西我不知道,但你的行为在我看来,才叫偷盗。”——把那眼镜男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但接下来,老师就让眼镜男离开,留她一个人。“其实你成绩不错的,为什么和同学关系总是搞不好?”老师问她,“就说今天的事,你先动手就是不对。跟他好好说呀。还有这个CD机,在家里听不好吗,为什么带来学校?都初三了,还分心。”
吉霄垂头听着,但她想,她再有错,班上用MP3听音乐的人也不少。为什么到她就不行。
“这个老师先扣下。你放学时来拿回家吧。”最后,老师说。
去校医室处理伤口。经过操场,发现方知雨她们班在上体育课。真奇怪,她总能一眼就看到她。明明那么远,那么多人。
难得看到,CD机却不在手边。头发也是乱的,脸还被刮花。吉霄逃也似地转头。去了校医室也不擦药,先把容貌理好。
伤口处理完,仍没半点回教室的心情。跟校医老师说还想休息一会儿。获准后拉上帘子闷在床上。
躺了多久,突然听到叩窗户的轻声。一直不止息,令得她再低落也掀开窗帘。
随后,就看见一双熟悉眼睛。
吉霄一骨碌坐起来,整个人钻到窗帘后,开窗户。
后窗临墙,有灌木丛遮蔽着水沟。
“吉霄,吉霄。”确定了是她,好久不见的人踮脚尖在窗外仰头叫她名字,问她——
“为什么来校医室?”
吉霄低头,只求跟她更近些。在回答这一问前,她还专门去确定了:
少女的神情是担心的。她在担心她。
于是她顶着一张挂彩的脸答:“你看了不就知道。”
还以为对方会像以前那样质问她,又跟人打架吗。但她没有。只是一脸忧色:
“很痛吗?”
她完全不觉这点伤有什么,但被问及了,她回答:
“当然痛了,”不想让老师发现,又压低声,“时知雨,我又不是铁做的。”
一句玩笑话,对方却红了眼眶。吉霄一边观察,一边倍觉惊讶。想再试试看,要她为她揪心到底:
“我不打架的,”于是她说,“可是有人抢了你送我的CD机。”
然后,她就看到少女拧拧眉,如她所愿地落下眼泪。
这泪水令她的心情赫然转晴,心想很好啊,这个人会为她哭。
同情真是个好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窗外的人哭着说,就像她脸上的伤是她弄出来的一样。
吉霄笑开。“没什么,”她说,还认可她,“在学校里不跟我讲话是对的。但是时知雨,在学校外,我想见你。我有话跟你说。”
她面前的孩子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就在这时,远处有人呼喊“时知雨”。她眼前的泪人吓一跳,慌乱地蹲低。确认没人,才又小心踮起脚:
“我该走了。”
似是听到这边动静,又或许是觉得给她通融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校医远远过问:
“休息好了吗?”
吉霄心烦意乱地应付一声,然后转过头来,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听着,明天礼拜六。下午四点半,我在老地方等你。”说着又嘱咐,“我们可能会拖堂,如果你到了我还没到,一定等我。”
刚才还顺着她心意的人听到这却拒绝:“不行的,明天我表姐……”
听到“表姐”两个字,吉霄就厌烦,冲动到直接打断对方:“我不管,你想办法。”
“我没办法的,”女生汲着泪跟她说,“下周六,下周六好不好?到时候她们就搬家了。而且那天……”
一想到这期间这人待她如此疏离,竟还能因为王乐云拒绝她,吉霄光火,一个伸手往下捏住挂着泪滴的脸颊,不许她再说下去:
“时知雨,我会等你,一直等。”一边说一边贴近透过泪眼委屈看她的人,沉声撂狠话——
“你记住这件事。要是你不来,就永远别来了。”
说完就放开手,一把拉上窗帘。差点把布扯坏。
这约定做得勉强,注定很难履行。所以后来她去了河岸,谁也没等来。坐到入夜,淋着雨回家。开门的是吉然,说吉祥出去找她。她却没遇到来送伞的阿爷,估计是错过了。
到夜深,吉小红下班,问她怎么回事。小雨专门打电话来问她回家没有。问了吉祥,才知道没有。一听她这么回复,小姑娘求她一定去河岸看看。“结果你还真在那等吗?可是人家早说了,今天有事,一直让你别去。”
吉霄不答话。
翌日挣扎着起身,想去上学,吉小红却不许。说她发烧了。
她一条从不生病的贱命,这次竟病得一塌糊涂。发起烧来,甚至分不清梦与现实。
在梦里,本该住校的人来了。在她的狗窝,少女爬到上铺,拉过她的手流眼泪。
“对不起……吉霄。我表姐她们庆贺搬新家……大家都在,我不能不在的……”越说越伤心。
吉霄烧得连忿恨都没力气。在病中,她锋芒全无,什么胡话都说:
“不要紧,那都不要紧……但是时知雨,你不要不跟我玩。”她跟泪涟涟的少女讲,“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在学校,我会装作不认识你。”
梦里人听到这,用湿透的面颊贴她手背。“我表姐她们搬走了,”她说,“所以求你一定好起来,快些好起来……吉霄,等你好了,能来我家看电影吗?我都记得的……礼拜六是你生日。”
初三那么关键,对方又那么可气。但她是软骨头。感知着手背上的柔嫩肌肤与温热泪水,就觉得什么都能原谅。
“好啊……”她说着抬手抚少女的脸,帮她擦眼泪——
“说好了,看电影。”
第68章 等待
喜欢她颤抖都仍终于可以□□。(备忘录)
那之后梦做得杂乱。梦到自己跟方知雨说, 烧这么几日不退,说不定会死。方知雨跟她说不会死,还说她以前生过怪病, 比这个厉害多了, 现在还不是好端端。“我妈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来我就遇到你了,还跟你一起中大奖。”
这话说的, 好像遇见她就等同于中大奖。
“是这样的……我觉得是这样。”
真诚地说到这,少女吻因她的泪水而湿润的手掌。被这么对待,吉霄本该很意外,但在梦里,她只觉得熨帖。
病让炙热蔓延, 掌心都发烫, 女孩的吻和脸颊相比之下甚是清凉, 宛如春雨,令她渴切。于是从她眉眼, 鼻梁,再到她润泽的嘴珠, 她都一一抚摸, 好让那阵清凉浸入肌理、渗入骨髓,驱散她体内阴翳的高温。
还想触碰更多, 少女的幻影就消失。焦灼地呼喊一阵,人又出现。
这一次, 泪还盈着就开始笑她,说她做姐姐的, 竟比她这个妹妹更像小孩,一点离不得人。
她说, 我就是离不得你。
说话间,她捉紧细弱的手腕。终于能在炙焰中获得一丝清爽。女孩却哭嚷起来:
“放开我,吉霄!”少女淌着泪怪责她,“你弄痛我了!”
在病恹中,吉霄放手。一边厌恶自己对这个人总是控制不好力气,一边又怨方知雨什么都不懂,只会哭,真气人。
年纪小真气人。
就这样,她在因为病而生出的古怪梦境里跟少女时而亲近,时而置气。但又最终觉得必须原谅她,必须好起来——
礼拜六,要去方知雨家看电影。
到这晚日头落下去,她的烧热也终于殆尽。绵倦地起来吃粥,就听阿爷跟她证实,说花园小区那孩子来过。离开时眼睛通红,像只兔子。跟人道个别还抽抽涕涕。
回到被窝,吉霄就觉自己仿佛踩在云中,恍惚地回味起梦,又想哪里是梦,哪里是现实。
到最后也不知界限,将脸沉进掌心。总觉得在那里,女孩的泪水跟吻都还在。
她珍惜地贴近。
最后一部电影,《哈尔的移动城堡》。方知雨说她看过了,只是想同她一起再看一遍。
久违地踏入花园小区,踏入那个有钢琴的房间。温柔的方丽春也在,笑着迎接她。
一切如梦似幻,美好得似她病中假想。
看电影,看着看着就走神。目光游弋到身旁人耳侧,从后看着她乌黑发丝、淡洁耳廓。看她的手垂在沙发上,同自己的手仅隔咫尺。她却因为梦,连凑近都不敢。
她患得患失,小她三岁的人却隐忧全无。察觉到她注视,方知雨也不看电影,侧过头来看她。
她心中有鬼,避开目光。别人却落落大方覆上她的手,像玩游戏般握住。还牵起来比较大小。
吉霄悸动不已,急需说点什么分散注意力。
“你要去美国读书?”于是问她。进客厅不久,就见电视柜上摆放着小册子,写留学美国。
“不是……”方知雨答,“只是我没考好,一想到还有中考就很怕。我姨妈就说以后可以考虑留学,好像不用考试。”
“那你想去吗?”
“也想……也不想。”
说到这,方知雨撒娇般过来依偎到她肩侧,好像很是眷恋她。仿佛那个“不想”,全是为她。
太久没像这般亲昵,所以再害羞,也舍不得像以前那样推开小姑娘。被心跳湮没了,靠着她的人还要仰头看她,那目光将她笼罩、令她误解。让她在很多年后为此举棋不定,因为曾误判过。
很多年后,跟人重逢。那么擅长拆解,却拆解不了方知雨。她说喜欢男人,她当然知道。小时候就这样,长大后还会变吗?吻技很烂,却烂到可爱,引得她比少女时发过的那场烧还热切。虽然她心中知道,这个人所展露的一切恐怕一如当年,充满欺骗性,并不是真喜欢。
让她沉迷,要她沦陷,抱她坐到她身上,与她虬曲攀延,最终合抱成同一株植物。久远繁复的根茎结出果实,注定甘甜过甚,汁水滴溢到她腿间,她却还是不敢确定方知雨心向。在杭州,她表面多余裕,心中就多憋屈,满脑子都是搞不懂直女:
为什么单是坐着答问题,都敏感成这样;为什么看她时满眼心悦,都还不叫喜欢。
那个有花海、雪山、湖泊的地方,其实是哈尔的内心。幻化成的景致是他少年时最喜欢的地方。在那里,他和恶魔签订契约、交出心脏。
哈尔的诅咒从来都连接着过去,只有苏菲才能解开——
方知雨知道吗,记得吗。
如果对那些过去方知雨也珍视,那为什么这么对她?说喜欢男人,却来跟她痴缠,就为了表达她多忏悔、多伪善?
那天晚上她依然想不明白,依然很生气,却还是在黑暗里跟与她赤*裸相拥的女人说了:
方知雨,我喜欢你,很喜欢。
方知雨是支玻璃杯,她总在珍惜她和捏碎她之间徘徊。踟蹰不前,因为十六岁生日那天,这人曾经握着她的手,依在她肩侧。神色真挚,还以为她又要轰烈告白,结果人家只是跟她谈电影,说她喜欢哈尔。
“你不觉得,你跟哈尔很像吗?”少女窝在她身旁一边玩她手指,一边说。
“?哪里像了?”
“都戴耳环,都留长发……都很漂亮。”方知雨一脸坦诚,“而且,你的声音还比哈尔的更好听。”
她心动难抑,想这人未免太好懂了。
那么这份恋慕,就在今日盖章吧。
“所以你喜欢我?”想到这,吉霄轻声跟少女确认。
“是啊,”眼前人理所当然,“你是我最喜欢的朋友。”
……等等?
朋友?!
“你不是说我像哈尔?”试着纠正她,“你把哈尔也当朋友?”
方知雨想也不想:“哈尔才不是朋友,他是男生!”说着凑到她耳边同她讲悄悄话,像小大人般泾渭分明:“跟男生是爱情,跟女生才是友情,我知道的!我喜欢你跟喜欢哈尔不一样。”
吉霄怔住。
方知雨还要讲什么,方丽春就出现,端来雪梨红枣汤。见自家女儿斜瘫在小客人身上,女人一眼瞪过去:
“坐没坐相!”
说着拎她起来,让她规矩点,别去烦人家。
牵着的手就此解开,方知雨还在辩解:“我才没有烦吉……霄霄姐姐,我只是在跟她讲话!”
方丽春哪晓得小女孩的心思:“那也不能趴人身上讲呀,懒骨头。”
随后把甜汤端给吉霄,招呼她趁热喝。吉霄喝了,却因为方知雨,觉得再甜喝来都是苦。
一边喝,一边听小姑娘继续跟妈妈斗嘴:“我不懒的,你才懒!”顺口就爆猛料,“你跟吉阿姨一起去保险公司,可你坚持了半月不到就回来。明明自己懒,还怪工作不好,说什么‘穷才去受那份罪’!”
到后面方丽春想制止,来不及了。尴尬地偷瞄吉霄,幸好少女只是埋头喝汤,仿佛自家女儿那些话全像耳旁风,吹过了就算。
等女人讪讪离开,吉霄才蹙眉头,放下碗。
这夜吃了晚饭、奶油蛋糕。一通美味,她这馋虫走的时候却心内晦暗,神情完全不似来时。
独自等着升降梯,方知雨又追出门来,说礼物都忘记给她。
该分别了,还不肯,要送她到大门口。两个小人并肩出门栋走进夜色,心情天差地别:
一个不知多开心,一个恨她穷开心。
到这时,方知雨才跟她提学校的事。多半是自觉亏欠,不想方丽春知道了批评她。
“你很喜欢那个苏具文吗?”言谈绕一阵,小姑娘问她重点。
听到“喜欢”这个词,吉霄就来火。这期间全是她一厢情愿,至于她旁边这个,看着嫩绿可人,却是株空心青菜,内里半点念头不长的。
敲打怕折了她,不敲打,又能怎么办?等待?可能一世没结果。
她在期待什么?
这人小学就给男生递情书。
心中受挫得很 ,方知雨倒好,半生不熟,又来同她谈“喜欢”。
“你懂什么。”忍不住来气。
方知雨断然没想到这句在表姐那听到耳朵长茧的话,竟会有一天自吉霄嘴里出来。“我怎么不懂?”好心情一霎打了折,方知雨努力证明大孩子的话题她也是明白的:“你不喜欢他,还跟他打球?你知不知道她们会生你的气,都是因为苏具文?”
不用问也知道“她们”指谁,吉霄更恼火:“她们生气跟我有什么关系?”
方知雨着急:“她们生气了,你在学校里就会被欺负呀!”
有很多事,不能讲明白。一明白,人就受伤。
“所以你知道那叫欺负?”吉霄质问方知雨,“那你觉得公平吗?”说到这把心中委屈全道出,“你不是说我是你最喜欢的朋友?那为什么不维护我?你小时候不是连别人偷可乐都会阻止?”到激动处言语犀利、直戳对方脊梁——
“确定不会被连累,你就很正义;现在发现自己也要被拖下水,你就一句话也不敢站出来讲!”
这尖锐的利刃,将尚懵懂青涩的人剿得稀碎。令她方寸全无,嗫喏着为自己找最后的退路:
“……可你确实也有不对。”
“我哪里不对了?”吉霄彻底动怒,“我爸是杀人犯,是我想的吗?”
“我不是说那个!”方知雨连忙解释,“我是说你不该跟其他中学的坏人一起打我们学校的同学……”
“什么坏人啊?那是吴美希,我跟你说过的!我小学时被欺负,她却敢对我好!”越说越生气,“是,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做了错事,所以我跟她已经不讲话了……但春天我去找过她,就为了你!为了跟她要那张海报!”说到这狠狠踢飞路边的石头——
“从以前开始你就是这样,根本不懂‘坏人’这个词有多伤人,就随便乱用!”
方知雨听到这,像霜打了的茄子。话是再没有,只剩歉疚。
眼见大门口就在眼前,她连忙拖住忿恨难平的人:
“那我去求她们,吉霄,我会去把这些误会跟她们解释清楚,但你先不要再去跟那些男生打篮球了!”
吉霄回头:“为什么?”
方知雨带着哭腔说出自己的理解:“因为你是女生!”
“跟他们打篮球又不止我一个女生!”吉霄说着,像梦里那样扼死少女的手腕,愤怒到早不知控制力气,“而且我是女生,就不能喜欢打篮球?我是女生,就不能突然变得喜欢穿裙子,喜欢留长发?”说到这更伤心,“是谁跟我说那样我会很漂亮的?!”
方知雨果然又掉了眼泪。但她没有说痛,也没有嚷嚷着要她放开。只是说:
“对不起。”
吉霄连发怒都没了力气,放开被她捏红的手。
“真无聊。”离开前,她失望地对女孩说,“原来你跟她们没区别。”
这日如坐云霄飞车,开始时多开心,结束就多伤心。回家吉小红问她生日过得怎么样?她搪塞几句就进屋闷着。
生了一大通气,才拿出礼物来。打开一看,歌词本上工整地写着留言。
她一边读,一边终于缓和了些。但又越看越觉得,这字跟棺材盒里那些真像。
有很多事,不能讲明白。
吉霄收起CD,拿出教科书,心想果然,她必须考出六中。
不在同一个学校,她和方知雨是不是就能回到从前?
然而不出半月,她就知道回不到从前了。
苏具文公开对她表白。她拒绝。已经平静一阵的班级因此又开始骚动,排挤再度上演,只是这次来了更阴毒的骂名:
“妓女。”不仅说她,还说吉小红。
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至于源头,她碰巧知道一个:
春天去城中看夜景,吉小红跟方丽春在酒店里夜谈。她领着两个小的在旁玩耍,断续听到吉小红诉苦。
她是大孩子,听着听着突然明白。后来赶忙见缝插针,找到不那么敏感的时机过去跟大人说,要带妹妹弟弟到隔壁玩。
在整个老工业区里,这关于曾经的无法启齿的秘密,吉小红只告诉了方丽春。除她们二人外,当时在场长了耳朵的听众就三个。
不是她,不是吉然,那么是谁?
她本以为另外两个还小,不懂那意思。但现在看来,在不该灵光的地方,方知雨倒是很灵光。
自此,假面破碎。失去光晕后看,多普通一个孩子。跟在王乐云后面唯唯诺诺,遇到困难只会逃避。但这些是非,她却有胆量搬弄。
是,给过她糖,但那只是来自优渥对尘埃的俯视——
到哪日尘埃真沾上裙衫,她只会厌恶地将它掸开,恨不能立刻划清界限。
她是怎么觉得那个人在人群里闪闪发光的。
对峙有过一次。在河岸。原本永远等不来的人,那日却等着她放学,拦下她。跟她狡辩说流言不是她说出去的,她发誓。还说估计又是她表姐那帮人,一定是。
她神情漠然:“就算是吧,那是谁告诉你表姐的?”说着怒极反笑,“我吗?”
对方再答不出话。
吉霄见此,冷酷地跟她补全真相:“不是你,就是方丽春。”
厌恶到直呼长辈姓名,再说出那个她心中早有定论、却一直不忍跟对方确认的事实:
“但棺材盒里的字,一定是你写的。”
那日,直到她离开,方知雨也没能否认。于是曾经那个对她而言见怪不怪的纸棺材,变作了利器狠扎进她心,后来甚至出现在噩梦中,不带半点怜惜。
过两日,吉小红知道了整件事。这受过太多委屈的女人居然反来疼惜她,说跟老师谈过了,这次一定严肃处理。
她还仿佛观音庙里的神像,低眉善目地问,会因此讨厌她吗。
吉霄摇头。
“那……小雨她们呢?”
见她沉默,吉小红劝她,别同方丽春母女怄气。其中定有误会。
“你还帮她们说话?!”她气急,说话都带哭腔,“你根本不知道这学期时知雨怎么对我!方阿姨也一样,她在背后说,你去保险公司上班是‘穷才去受那份罪!’”
吉小红一怔。但是随后,她如大江大河淌出的泥床,能够吞容一切地启口:
“吉霄,你还小。很多时候,真相有好几种样子,我们可以选择自己想相信的。”
吉霄根本没法驱散怒火,忍着泪问女人:
“你想相信什么?”
“我想相信小雨和她妈妈。无论是不是她们,一定都不是有意的。”
“那是因为你觉得你欠方阿姨,”吉霄愤然,“你总觉得那张彩票的恩情还不清!但你想过没有,那本来就该我们平分,说好了就是说好了!”
吉小红叹一声。“她们本不必跟我们分,她们甚至不必让我们知道的,吉霄。”
“那算我欠她们钱总可以?以后我赚到钱会寄给她们,但这两个人的脸我是再也不想见到了!!”说着就哭出来,“我不会原谅她们,永远都不会!学校里谁说我、怎么说都没关系,可我不要他们说你!!”
吉小红听到这,不禁把哭泣的少女揽入怀中:“好了,妈妈知道了,”她一边安慰一边轻拍吉霄后背,“不原谅也没关系……你确实受伤害了,你可以不原谅。”
她们在里面讲,便没留意门外的脚步声。之后有人敲门,吉小红去开。
在门口跟人说了一阵,回来拿一提牛奶和上好的茶。一看就知道,那她永远不原谅的人来过了。
吉小红那些话,她不能也不想理解。但她确实想起两年前的黄昏。那个时候,站在灰色的界线上,她曾经恨过,恨那个非要制止她的女孩太过纯白,恨她为何不能理解她哪怕一点。
没想到这日,她开始恨同一个人,恨她不是真的纯白,恨她戴着天真的假面站在混沌中。
再后来,某晚吉小红回来。看她因什么笑了,才跟她说:
“小雨今天给你打过电话……要回吗。”
“不回。”
“……她说她周六下午四点半,在老地方等你,到你出现为止。”吉小红说,“老地方是哪?现在天气这么冷。……”
她想也不想,打断吉小红:
“别理她。”
再跟那人说话,她就是狗。这么决定好了,周六一口气回家。然后刚坐下不久,天就下起雨。
冬日的雨越下越冷,眼看就要下成小雪。在严寒中,吉霄矛盾着盯着时间。
最终,还是梦游般打着伞出门。
当然不准时,她还没能原谅。到的时候五点钟,河岸一个人也没有。
随后她就觉得很可笑。心想才半小时,你都等不了啊。
我可是在这等你等到入夜,等到生病。
失望又麻木地在原地站了一阵,想走,又想再等一刻钟。就一刻钟。要是对方不来,她们之间便无可挽回,从今之后没有朋友,只有陌路;没有喜欢,只有厌恶。即使冬天过去,春天再来一样,她在心里给这个人、给这份初恋判死刑。
但是,反之。如果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她等的人出现,
那就是命运。
祈祷着,等待着。不知不觉,一刻钟早过去。冬日的宁城沉入黑暗,肚子咕咕响了多久。雨都停了,她才疲惫起身。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她就是那个故事里的人。
方知雨不来,洪水虽然没发生,她却枯死在那,成为荒原。
回去就把海报撕碎,东西都扔掉。吉小红相劝,她只说了一句话:
“别提她。”
第二学期,如她所愿:
方知雨转学了,那张她恨之入骨的脸再不会见到。
最终还是用钞票转去更好的学校了吗?出国了吗?只会逃避的娇娇小姐。
她心无旁骛,全心投入学习。一口气考去一中。
她不说,吉小红便无从得知。直到很后来,吉小红才同她提起旧事。她说,早搬家了。
“那……小雨的联系方式你还有吗?”
“没有。”
这么回答时,她看似全放下。心却在诅咒,希望某某未来一定要后悔,要受报应,要付代价,为失约,为背弃,为她曾说得天花乱坠、结果一个都履行不来的承诺。
要是再遇见,她必定不择手段让她掉眼泪——
要先驯服,再粉碎。
所以,时知雨,
别让我再遇见你。
……
吉霄从厨房出来,到工作台前蹲下。若有所思地盯着沉睡的女人,像盯一只天真猎物。
最后一部电影的主题曲,四手联弹。天知道她今日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生日这天跟这个女人坐在一起四手联弹。
人生是旋转木马,看到熟悉的风景就以为回到原点。但其实不是的,她知道。只是木马又多走了一圈。
区别在于:时间。
她一边想,一边朝人伸出手,抚摸年少时梦里才敢藏在掌心的唇瓣——
在一片如同发烧一般的炙热中。
第69章 矛盾
吉祥忌日, 吉霄当晚回面馆,跟吉小红、吉然一起在天井烧纸。
吉小红一面烧,一面像是同谁通电话:
“吉祥, 听见吗?快来领钞票!领了别穷花, 都交给程洁,钱还是放她那里我放心。跟她说不够用就知会,还是老规矩, 托梦给我,晓得吧?”
纸别墅烧了一幢,豪车就算了,在人间走一遭,你连方向盘都没摸过。美女更别想, 但体面西装搞了一套。还差什么自己买, 反正早是天地银行VIP。
兆亿富翁了, 开心总要寻的,不是说只有喝酒这一个乐趣?人间最后这十余年, 戒了酒,拖着病体跟我一起养孩子、开花城, 也算辛苦, 现在想喝就喝吧。照顾好妈妈,吉成龙不听话就揍他。你跟他这两只讨厌鬼这辈子欠我的, 以后地下结算。
记得跟妈说,我们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总牵挂。你有乐趣, 她却连个乐趣都没有,让她去找个乐趣, 也为自己活活。……
吉霄在旁听着,吉然却严肃:
“妈, 我听人说烧纸的时候不能叫名字的。要是让人生了执念,可不好去往生。”
吉小红却说他瞎三话四。脚底下那地方,吉成龙先去的。家里人多年前给他烧纸,就是这么叫过来,也没见他变冤魂野鬼。我倒希望他变成鬼,我好找他算账。
“至于现在,爹娘都在地下,他更不敢翻花样经。阎王爷不怕,吉祥他总要怕的吧?
吉然这才没了忧色,还调侃:“你这女施主,罪过,罪过。”吉小红听到,让他想当法海到西湖去。吉然一听急了,说他才要不当老光棍,也绝不干棒打鸳鸯的事。
就这么围着火光说笑,仿佛地下也能听到。纸钱烧完,等香烛燃。其实每次都不够耐心捱到尽头,但几分钟总要等的。
三个人扒拉起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团聚日。是哪一年呢,难得有闲钱,这家人西湖也是去过的。那时难得大家都在,有程洁,吉祥,吉成龙家两个,吉小红家三个……
后来日子艰难,要到06年才松口气,去江边住大酒店、看夜景……
说起往事,每个人讲出的细节竟各有不同,又或者一片空白,集三人之力都想不起来。“我是上年纪了,你们两个小的怎么记性也这么差。”吉小红说。
吉霄说人是这样的,一边活、一边忘。说完她想,对于忘记,她很了解。但对失忆就没经验,只有假扮失忆的经验。
为了扮得有理有据,那时候,她还专程打电话跟老同学请教——
眼看着跟方知雨越走越近,理论知识得先过关啊。
她的人生好像就是从假装失忆开始变得轻松。初三下学期,在学校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到了高中,更是宛若新生。
但去一中报道那天,吉霄没有熬出头的感觉,反而紧张:
因为人群中,她竟然看见王乐云。
在当时排挤她那帮女生里,王乐云总显得游离在外。看上去是跟她们玩在一起,却从未明确态度。她似乎是那些人里唯一不讨厌吉霄的存在,除了不再跟她搭话、借书,她们之间似乎没太多改变。
初三下学期,第一个跑来跟她真诚道歉的又是王乐云。
女生跟她约在河岸,好像她和方知雨的秘密基地,于她而言也不是秘密。这让吉霄对离开的人又生怨怼,所以王乐云当时说了什么,她听得囫囵。
对她而言,王乐云这个人从不重要。但她们却考进同所高中。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真怕未来三年又重蹈覆辙。
过累了那样的生活,所以开学好长一段时间,尽管不同班,吉霄仍暗中盯着王乐云。
但是王乐云,在新学校里什么都没有说。
再后来,跟何风做成朋友。到高二分了班又绝望发现,何风居然跟王乐云成朋友。
当何风跟她介绍自己新交到的好友时,吉霄有一种炸弹终于要引爆的感觉。谁曾想到,王乐云竟给她吃下定心丸:
女生装作不认识,朝她伸出手。说之前虽然同校,却好像没见过她。
在震然中,吉霄握住伸来的手。
因为王乐云的缄默,高中她过得很自由,并第一次成功留住了至交,跟何风交好至今。
为了何风,跟王乐云的表面关系维持下来。但她不是全无私心:
那个一逃了之、什么都没留下的某某,若想追寻她消息,只能通过王乐云,不是吗。
可是,当她终于跟王乐云相处到即使提及她表妹也不突兀的时候,却听王乐云说,跟那家人早不联系。高中毕业后王乐云就出了国,自此更疏远。
然而去年,通过何风介绍,王乐云认识了小叶。吉霄一开始觉得很烦扰——
可以容忍表面关系,不代表可以容忍跟这个人因为公事常常碰面。
但是,方知雨突然出现在烟雨。
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期待去总部跟王乐云见面。方知雨在躲她,但表姐来了,她总要认的。
而且王乐云的存在还能帮她证明她是真“失忆”:
当年她被石头砸,王乐云可是知道的。
期待着通过王乐云跟方知雨重新“结识”,更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当年,她不是把一切都归咎于这位表姐?看到对方至今跟她保持“友好关系”,方知雨怎么想?
结果事情并不如愿:王乐云说的是真的,这么多年她们确实不联系。表妹就在她眼前,她居然也没认出来;而方知雨那边也完全没动静。
当时多焦躁,但她想,要有耐心,要等升职回总部,要放长线、钓大鱼:
关于怎么对待方知雨,她有过很多想法,有的完成,有的放弃,有的尚在进行中。
吉霄抚脖间的项链。是方知雨送她的生日礼物,一枚钥匙形的挂坠。
“对了姐,”这时吉然出声,“有东西给你看!”
神秘兮兮领她进屋,翻出一个月饼盒子。吉霄接过来打开,发现里面尽是些她想都想不到的旧物,吉然背着她藏的。
离现在最近的,是她帮吉祥做的戒酒监督卡;最远则是全家去西湖照的照片,有20年了吧?保存得不好,已经褪色。
更意外是关于06年:当时因为怒愤扔掉的CD机、方知雨送她的生日礼物、以及去江岸看夜景时留下的合照……竟然全部失而复得、都在眼前。
“我那时偷偷捡回来的,可不止《冰与火之歌》!”见她震惊,吉然得意。
又说海报撕碎了没办法,但CD机完好。他偷偷带去学校听过,一点没摔坏。
这事吉小红清楚,叮嘱他千万不能让姐姐发现。要是惹姐姐伤心,他是要挨打的。
这些年小心翼翼,直到去年大意疏忽,津津有味在里屋看旧小说,却被吉霄一眼识破那是她的。吉然谨遵老妈教诲,不敢说还有其他,只把书还给了主人。
然后前段时间,老妈来找他。喜气洋洋让他把旧东西全找出来还给姐姐,就像终于可以揭开某个封印。
“东西我转交了啊,而且你看,都好好的。你跟妈总这样隔空猜谜语。”说到这吉然故作老成,指点她,“你啊,想家就回来住,想妈就告诉她……什么都不说我替你憋得慌,她也会寂寞。你们两只小女人其实很爱彼此,别总拿我当传话筒。”
说完自己都害臊,实在呆不下:“我出去盯着香!”
等吉然离开,吉霄的神色才变化。
进初中,心窍比小学完善,终不像幼时打打篮球就解忧,开始完全领会被他人孤立带来的刺痛。心情晦暗,便不爱照相。合照更是少之又少。她能同谁照呢。
所以时隔多年,看着旧照中的自己,她其实很陌生。毕竟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愿回忆那时,更想不起自己的脸。
信任是一根沉底朽木,要到与何风相识,才被捞起慢慢风干。伤口不疼了,但留下的瘢痕始终在,让她害怕面对真实的自己,也不敢主动走向他人——
她也在等待一场彻底的复苏。
吉霄看着手中的盒子。
吉然这家伙今日有功。这么想来,以前还发生过另一件事。
那时当销售,陪客户喝酒到夜深。晚上摸黑回家,遇上还在放假的中学生没睡觉,过来照顾她。
“要不要去医院?”见她又吐一次,吉然给她递纸巾,急出眼泪,“这工作不做了!辞职!”
吉霄吐完,缓一阵才说:“辞什么职啊……你知不知道这个多赚钱?”
“可你吐得这么难受!”
吉霄被关切,又在醉中,言语难免失分寸:“这有什么,”她说,“倒是你,多大了还这么爱哭?搞得就像我是你亲姐。”
吉然被这句一下戳中:“你什么时候不是我亲姐了?”又怕吵醒吉小红,嗡着鼻子压声,“你这样说,妈听到多难过!”
或许是觉得她反正醉了,醒来就会忘,跟她掏心掏肺:“以后不许你再这么说,我们可在一个户口本上!而且你跟我有血缘关系,这改变不了!你还带着我长大……你不是我亲姐谁是?”
又声讨她现在变了——“以前明明是你跟妈说,爱哭不是坏事。你说那是因为我心地善良,因为我真的在乎。你说男孩也可以掉眼泪,是不是懦夫全看面对困难的态度……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多感谢你?”
青春期的少年还在独自忧郁,吉霄却笑出声。“行,我命好,有个心地善良的亲弟弟,还不需要我养。”
“姐姐为什么要养弟弟?”吉然却反问她,“妈可没那么教过我。”
话都到这,跟她透底:“其实,妈知道你抽烟。”
吉霄酒都醒了几分:“你说的?”
“不是我!”吉然说,“是她鼻子尖,你知道的!”
吉霄心虚:“那她怎么说?”
“她当然很担心了!念叨现在做销售怎么回事,压力这么大,她们以前可不像这样。又说这是工作所迫,不像喝可乐,还能直接念你。她就是这样,对你总担心,又总在琢磨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吉霄光是笑。但她想起很多年前方丽春说,做销售是受罪。在她眼里,这职业却金光熠熠。她以前总觉得,吉小红是神。
所以第一份工作也由此开始。辞职吗?或许吧。但现在还不到火候。
吉然不知道,她这个人跟酒鬼吉祥不同,醉酒后发生的事没有哪件不记得的。
后来进烟雨也是。西部区拿下重要项目去庆祝,第二摊在KTV。有人碰巧点了一首老歌。她跟人唱着唱着,掉了眼泪。
自己没意识到,还是小宅眼尖,问她为什么哭。她在醉中感慨,说初恋很遭,她却没能忘掉。
小宅见有机可乘,问她初恋现在人在哪?她答在宁城。又跟她打探名字。她当然不会讲。
“那姓什么总可以说?”
听小姑娘点起百家姓,她想,点不到的。那人的姓很少见。
小宅不知内情,说她不真心。她便随便敷衍:
“跟你一个姓,行了吧?”
结果弄巧成拙,成为她喜欢王乐云的又一力证。到方知雨跟她问及,她才想起是有这回事。
其实,在她看来,跟方知雨共度的那些曾经所覆盖的远不止苦楚,还有美好。所以每每谈起旧人旧事,她都很想跟对方叙旧。
但能叙旧的前提是,必须先承认有过去。
吉霄看着眼前的旧物,心想恐怕还要吉然帮她继续看管,背着方知雨。可是要背到何时?三十年?五十年?还是更久?
等她们都白头,能不能把心结当笑话讲。
吉小红进来,见她端着月饼盒,一下笑开。
“马上元旦,我们怎么过?”问她。
“都行啊。吃个饭,或者去哪玩。”
“就我们三个?”看准机会,吉小红问她,“小雨她们呢,有什么打算?要不大家聚聚?”又说,“她爸爸生意忙,不来也没关系。但她妈妈总要请到。”
见吉霄又闷声,吉小红拍她一掌:“你到底怎么回事,这事情问你多久了,回回都装哑巴!你跟小雨不是都和好了吗?”
吉霄叹一声,才终于说,方阿姨走了。
“走?”吉小红还问,“走去哪?回安徽?”
“……渐冻症,两年前死的。”
吉小红震愕。寂静之后,独自喃喃了好久,依然很难接受现实。
“埋在哪呢?我得去看她。”
“……遗体捐献了。”
吉小红闻言再无法自持,为故人红了眼眶。
又听说小雨现在改了姓,也没去留学,甚至连大学都没上。之前一直在老家照顾妈妈。至于爸爸,早病逝了。吉小红听得落泪喟叹:“这些年,她都怎么过的?她还那么小……”
她也想知道,方知雨这些年怎么过。怎么从记忆里那个小鬼,变成了独自熬过困境的女人。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告诉她世事会改变,奇迹会发生。
接下来的事,吉霄想象过很多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为什么跟吉小红谈起。应该会做很多准备,而不是像此刻,只是一时冲动,突然很希望妈妈能知道。
“妈,我可能……不,我是说我其实……我从来都……”
吉小红生怕她又藏了什么惊人消息,着急:“你有话快说,不许瞒我!”
这一声令呵,让她声如蚊蚋:“其实,我不喜欢男人。”
吉小红理解了片刻。又怕自己理解得不对:“可你跟小叶……”
“那是骗你的。”
这下理解对了。随即,她就又问出那个问题,只是这一次是问吉霄:“那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吉霄瞬间鼻酸,表面仍云淡风轻,答交过女朋友。吉小红又问其他人知道吗。吉霄答何风知道,公司里大小叶知道。
见吉小红仍一脸担忧,吉霄忙说其实没遇到什么非议,知道的人少。只是她觉得很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你……”吉霄说,“我知道,你一直盼望我成家。”
然而吉小红却告诉她:“我不是盼望你成家。”已经初显老态的女人安静片刻后,对她直言,“我只是一直觉得,你很重情分。我不想你明明很渴望,却一直不敢主动迈步,去结交合适的人……”
说到这,吉小红无比认真:
“吉霄,你记住,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明白吗?”
这句话,说给站在云雾中被遗属怪责的女孩,说给总想投入人群、却总被人群远离的少女,也说给眼前这个终于鼓起勇气跟她坦承性向的女人。
话说开了,收拾愁容。问她女朋友是谁,一猜即中:
“小雨?”
见吉霄大惊失色,吉小红带着泪也笑出来:
“你以为妈的眼睛白长的?”
从小到大,在她面前,吉霄都极内敛。即使做成母女、提点过她,对于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吉霄依然很少表达。
但中学那时,她曾非常激烈地表达过,且两种感情还都指向同一人。
“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这次重逢后?”又觉得不对劲,审起人来——
“等等,你们两个小鬼头,初中就给我搞早恋?!”
“才没有!”吉霄连忙否认,“我那时哪懂什么恋……方知雨就更不懂,完全是小屁孩,跟木头没分别!”
心扉彻底敞开,便顺口跟吉小红说虽然在一起,她却总觉得自己一厢情愿。
“什么意思?”吉小红不懂了,“小雨没跟你表白?”
“表是表了……”吉霄说,“但她小时候就那样……满嘴喜欢、喜欢的,从不作数。”
第一次见吉霄认真烦恼这些事,吉小红倍感新奇,帮着分析:
“那有没有可能,是人家小时候就喜欢你呢?”
吉霄双眼一亮,可很快又说,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你问过?”
那又没有。还在装失忆呢。
不敢戳破谎言,是因为眼下的一切虽然令人沉醉,却仍不足以让她忽略方知雨身上的矛盾和动机。
方知雨的动机藏在月饼盒子里,在那张旧CD的歌词本上。少女写:
“吉霄,生日快乐。真诚地希望你接受我的道歉。无论要我做什么都好,只要你开心。”
至于方知雨的矛盾,当然是只对她执念,对其他事却无欲无求。
从云雾中走出来,方知雨找到她,像为自己灰白的人生找到出口。可是然后呢。当她的动机完成、矛盾解开,方知雨又打算走向哪?
又一年春天,跟一只小猫重逢。多怕再失去她。
她未跟吉小红提方知雨的心病,只讲,方知雨曾经说,在校园暴力里受到伤害的人,无论用什么方式报复都合理。
“我们当年是没什么‘校园暴力’这种说法了,”吉霄说,“但她确实觉得我受了伤害,也确实觉得对不起我。所以现在对我好,恐怕只是想赎罪……就像一开始,她同情我。”
吉小红听完,却说她不是这么想。
“之前在面馆我看到了,小雨跟你有说有笑。如果只是为同情,为赎罪,一个人能在你面前露出那样开心的笑容吗?”女人说,“吉霄,是施舍还是礼物,你小时候明明分得很清楚。”
吉霄一怔。
心结松解,终于有心情开玩笑。跟吉小红提起方知雨的旧茶罐——
“她在里面放了方阿姨的头发,小猫的骨灰,还有老师的遗物。我第一次去她家不知道,把茶罐撞地上。”
吉小红目瞪口呆:“你这家伙!”又担心,“骨灰没撒吧?不对,头发跟遗物好像更重要?”
“都重要,都没事,”吉霄答,“盖子关着呢。”
“可你发什么疯要去撞人的罐子?”
“我不是有意的,是因为当时跟方知雨抱着……”
到此意识到不对,赶紧收声。但已经晚了。吉小红什么都明白了,再次出手拍她背上:
“没正经!”
“疼!”
打完又实在好笑。“就那么喜欢?”
“……嗯。”
“那什么时候安排我们见面?”
“那个要再等等。”
“等什么?”吉小红不解,“你现在都知道我不是老古板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我也想见见小雨、想跟她聊天啊!”
……就怕这个。
吉霄溜出里屋,到香烛前了,还听到妈在后面吼:
“吉霄,你放元旦务必给我把人带回来!”
第70章 名字
这夜吉霄回家, 方知雨正准备洗澡。要进浴室了,这人突然问她,说如果她也有东西想放进旧茶罐, 可不可以。
拿出的是一张旧照, 背景在西湖,有两位老人和一个笑容不羁的男子。
她一下便明白那些是谁,跟吉霄说, 当然可以。
带着吉霄去开罐子。刚放好,又听女人说,方知雨,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把我放进罐子里吗?
当时她一下就生气, 锤在吉霄肩上, 怨她怎么狠心讲出这样的话?吉霄只是笑。
进浴室拧开花洒, 就没骨气地哭了出来。
《冰与火之歌》里,临冬城的小女儿艾丽娅去学习剑术。老师教她面对死神时, 永远都要对它说一句话:
“不是今天。”
从那之后,这话就宛如一个附身符, 伴随艾丽娅度过了无数危机, 护佑她与死神擦肩而过。令方知雨印象深刻。
因此接到医院通知的那晚,她又逃进了电影中, 告诉自己接下来要拍戏。她会像艾丽娅那样,只要在口中默念“不是今天”, 就能逃过所有无常。
那夜有雨,却能在夜空中看见月亮。细雨中, 那只看尽人间的金色眼睛异常美丽,好像足以引发所有奇迹。
不是今天, 那么明天就能一切如常。她会到点醒来,做好工作、来到医院,一如既往地在方丽春身边围观那场一直在进行的死别。在她面前的病人像一枚化石,却又的确在呼吸、在活着。这样的方丽春,是不会那么碰巧就在今天离开的。
然而那一晚,咒语失效了。等待的尽头是平直的心电图。
一把钝刀杀了她七年,其间积累了多少领悟,早该在云雾中看开。还以为在面临那必然来到的一刻时,她可以很超然。
然而当死别真的发生,却还是没能如愿麻木地度过。即使是电影,她也恸哭出声。
……
在水声的掩盖下,方知雨背着半透明门垂泪。却在这时有人敲门,问她能不能进来一起洗。
这是什么问题?
注意力顷刻转移:“当然不行!”
“为什么?”吉霄隔门问她,“你又不是没见过我。”
“那、那是不一样的……”
“求你了。”女人在外面说,“我们浴缸那么大,却从没一起用过。”
这个人的请求,她从来没办法拒绝。等她进来,就被先甜言蜜语一阵哄。很快抱到一起,害她伤心都无的放矢。
吻落下之处热流淌过,总觉得呼吸比平日更沉。之后吉霄也褪去衣衫,所见开始变得绮丽。再简单不过的涂抹,也令人心跳超速。是清洗还是贪恋的抚摸,早分不清楚。
理智陷落,吉霄还要在耳边问,舒服吗。
太舒服,所以进浴缸时,人都脱力。任吉霄托着她浮她身上,跟她贴合着拥吻。到动情处,难以自已,抱着恋人蹭动,唤她:
“吉霄,吉霄……”
这个人呢,竟趁她耳根子软,跟她真挚地赔礼道歉,说罐子那句话她不该讲的。
方知雨此刻心防比泡沫松软,直接抱紧眼前人道出心声:
“你明知道,我只有你。”
多沉重一句话,听的人却很喜欢。腾出一支手用湿润指尖轻点过方知雨后背,令她极熨帖,又痒酥酥。
于是接下来,她要求什么,方知雨就做什么。终是将她自己煽动得更加难耐,将人靠放下来,交换位置。
出水面捞起女人一条腿,侧头一边舔吻脚踝,一边同她贴近——
泡沫荡开,春色满室。
……
水又换过一轮。被恋人从后抱着,刚攀过极乐峰顶的方知雨松懈困倦,什么心事都讲。
讲奇迹没能降临那个雨夜,说“不是今天”也毫无用处;讲人的生死她左右不了,但是一只猫、一次突发的危机,她竟然也没能成为对方的庇护,还是悲剧收场。
“我妈妈总说我这个人没定性,要我努力一点、认真一点……但长大后,我觉得有些事命中注定,不是努力就能改变。”赤*裸地倚着恋人,方知雨慨叹,“我妈还说她小时候,跟姨妈一起去爬树,结果两个人都掉下来,差点丧命。每每提起这事,她都很得意,说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什么后福啊,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听的人注意到什么,问她:“这事你以前跟我讲过吗?”
方知雨也迷乱:“没有吧,”又想起来,“但大难不死那句话好像讲过,忘了什么时候。”
听了这句,她身后的人不知为何笑得魇足。
之后跟她说,今晚回家烧纸。吉小红同地下的人通话,就像他们真能听见。“我妈说她常去烧香拜佛,要论信哪个教,又是没有的。”
说到这,吉霄握紧方知雨的手:“但是她说,她信人死后有归处,信爱的人会再见。所以在人间时一定要好好活,免得下去挨骂。”
方知雨听到这,再恍惚也落泪。
“而且不是你说的吗,要相信春天。到了春天,雪山会等来融解,玫瑰会等来亲吻。”
终于能笑一笑。“肉麻。在哪学的这种话。”
“是歌词啊,”吉霄告诉她,“你在白夜弹的那首钢琴曲,原来是有歌词的。我去查了。”
方知雨心头一暖:“总感觉你今晚说话都别有深意……就像把我当成目标客户,在攻我的心。”
“原本就是。”
“那你要推销给我的是什么?”
“人生。”
这个注定走向坟墓的动态,也是有一点值得你停留的。
所以方知雨,别离开我。
这些话她没讲,只是低头吻恋人。直到她再次露出笑靥。
“你知道吗,”终于笑开的方知雨仰头跟她说,“之前我试着去读了你喜欢那本小说……但一点也看不进去。干脆直接翻到结尾,看小叶提过的那些问题。其中有一个你上次不是解释给我听了?为什么人可以安定的生活。后面又有一个,问,为什么人不能舍弃希望。”
“我记得啊,”吉霄说着从后掌住女人的颈背,用拇指摩挲她喉结,“书里的回答是:因为波函数可以发散。”
“就是那个!”被当猎物一般把握,方知雨全无意识,还在无邪好奇地问——
“是什么意思?”
这个说来复杂,“我想想怎么说。”
“快想!”
“好难解释啊,”吉霄说,“要不你叫我声姐姐?或许能让我脑筋转快点。”
这请求让方知雨忆起旧事,不禁怀疑地看向眼前人。
但是最终,她还是不敢跟这个人对峙,只小心地避开曾经的回答说:“不要。”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不一样的。
幼年很懵懂,但从那时候起,她就觉得吉霄不能是姐姐。这个人不能因为年龄被隔在她暂时无法抵达的世界,不能因为更年长、更成熟,就轻易否定她、离开她,要跟她成为完全平等的玩伴、挚友——
要一直看着她。
至于现在,这样稚嫩的想法当然消逝。但她确实想要跟吉霄建立能把年龄、性别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践踏在脚下的束缚。狭窄到容不下第三人称,只有你我,就像一条锁链,永远只有两端。
想到这,仰头跟女人说:“你也没叫过我妹妹啊。”
吉霄听得笑开,侧头吻她脖颈。
“妹妹。”
……
这夜旖旎缠绵、风光悱恻。梦也因此更深,回到少年时。
踏着脚踏车,骑过香樟路,到少年宫门口,有标致小人穿着漂亮裙衫等她。
载她骑到临江河,车停一旁,两个人下来沿着河岸慢慢走。阳光碎入碧波,荡起层层辉光,她们也越走越近。
然后,到某一时刻,身旁的女孩长成女人。倩影清秀,姿态丰颐。
吉霄看着她想,以前每每念及此人,心中总是阴翳。但真正重新相知,阴深幽暗的都飘散,只恨自己没果敢点,同她早些开始。
别说爱恨情仇,就是生死无常,在这个人面前都坍成碎片,微小窝心、却闪闪发亮,铺成一条她看得清的前路,令她无比笃定,会跟她继续拥着入睡,抱着醒来,吃饭,聊天,争吵,但又很快和好……
在这个宇宙,永恒是个虚有概念,不存在于除人以外的其他地方,且只在比较中才被感知。因为有死亡,永恒才成为可能——
忘不了一个人对另一个而言,就是她自身尺度上的永恒。
朽木在这年春天重新发芽,开出一树璀璨。时间是一座桥梁,会把她们送向无穷的前方。
她一边想,一边牵住女人的手。
……
梦很美,以至于这天被人喊醒时,吉霄没能辨清界限。更何况此刻,眼前人原本就是梦中人。
一切瓦解或许要三十年,又或许,只要三秒钟。
三秒钟,足够她心防尽失、睡眼惺忪地对着久别重逢的人喊出封存的名字,令苦心堆砌的谎言大厦顷刻崩塌:
“时知雨。”
回过神来,吉霄一骨碌从冬日的暖床上弹起,外套也不披地在寒冷中朝惊慌逃走的人追去,从后一把紧抱她。
“……你究竟记得多少?”好一阵,被她用尽力气桎梏的人才终于敢问她。
到此,她只得破釜沉舟:“都记得。”
“可你有失忆症?”
这个解释起来就复杂了。干脆说重点:
“忘不了你。”
听到这句,方知雨彻底崩溃:
“……吉霄,对不起……”
抱着眼泪落到她手上的人,吉霄从后问:“你的道歉诚心吗?”
女人哽咽着答:“诚心。”
“那要不要来交换?”
安静了很久,怀中人才悲切地问:
“要我做什么?”
方知雨像等待死刑判决的人。但是她清楚,无论吉霄的决定是什么、令她多么难过,她都会去执行。
然而接下来,她听到十多年前说永不原谅、不想再见到她的人,在她耳边说:
“留在我身边,哪也不许去。不许不跟我玩,也不许再消失。”
说到这,吉霄埋头到她颈侧:
“方知雨,让我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