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青春校园 > 时雨 > 70-77
    第71章 花城


    新年来临, 吉家和方知雨一起吃团圆饭。吃完心血来潮,订了KTV。去的路上坐在车里,听三个年轻人聊天、吵闹, 吉小红只觉好像什么都没变。


    却又什么都变了, 岁月无情。


    至于跟她同坐后座的小雨,她怎么看怎么喜欢。头发蓄长来,脸红彤彤, 仍看得出小时候那嗲气娇蛮的清丽相。就是眼神完全不同了。好像一枚璞玉被年华打磨,展现出更加温婉内秀的光辉。


    路上经过一家烟雨,吉霄招呼吉然下车,一道去买奶茶。她便和这孩子单独留下,不可避免地聊起当年。


    果然, 这人仍有心结。说她其实以前自己一个人去过面馆好多次, 却都不敢跟她问好。因为始终总觉亏欠, 希望阿姨能原谅她,也原谅妈妈。


    吉小红听了拉过她的手, 说那时你和吉霄都还小。你们看这件事是孩子的角度,但我跟你妈妈不一样, 我们不这么看。那时我就跟你妈妈说过, 流言事小,情谊事大。只是那时我们没办法……因为吉霄接受不了。本想等她慢慢消气, 然而后来你们却就那么离开了……幸好现在一切都过去,你们也长大了, 终于可以放下过去,明白什么更重要。


    又说其实吉霄待你不够公平。事情明明跟你无关, 她却唯独对你说了最狠心的话。人就是这样的,越亲近, 期待就越高。她是喜欢你,才会气愤你。你受的委屈,阿姨都知道——


    “我唯一可惜的,是你妈妈今天不在。”


    方知雨听得鼻酸,把女人的手回握得紧紧的。只觉手间的温暖一直传到心间。


    吉霄姐弟在这时回来,吉小红隔着车窗见到,忙跟眼前人示意:


    “好了,今天不说这些,要开心。”


    方知雨点点头,又想起什么,说她有照片想发给阿姨。只是照片在旧手机里,需要找到合适的数据线才能传。“所以我们先加上微信,好不好?”


    当然好。


    正说着,吉霄上车来,又是奶茶,又是店里零食。还购置了些店里的新年周边,说是顺带检查。


    “你放个假怎么还满脑子工作?”吉小红念她。


    话是这么说,见女儿事业有成,她其实心里比谁都欣慰。尤其是回想过去。


    过去,在混沌里艰难上爬,到了去江岸看夜景那晚,终于能喘一口气。所以那晚和方丽春聊天,她什么都说,毫无保留,因为疲惫,因为投缘,更因为觉得这个人跟她的交际圈无关,即使听了说出去,也无所谓。


    人言可畏,但人们责难的事她真做过。一念之差,出卖肉*体。古往今来,对此有人争议,有人辨白,但于她而言,确实因此受到了伤害。更可怕的是这种伤害是滞后的。身在其中时,她只觉得这何尝不是一个选择?要到事情过去,才开始感受到忏悔的牢笼,为自己失去尊严,为伤及他人家庭,甚至伤及吉霄、尝尽苦果。


    所以她跟方丽春说,女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迈这一步。她们这一辈人糊涂也就算了,到自己的女儿,决不能重蹈覆辙。养女儿要比养儿子更小心,因为这世界对女孩子而言,处处是陷阱。衣冠禽兽她不是没见过,平时是好爸爸,好爷爷,甚至好老师……但想当畜生的时候,都一个样子。


    方丽春听得惊心,跟她提及她姐姐家的也是女孩子。而且那孩子生得漂亮,是学校的校花。但她姐姐在这方面完全不细致,还是她教外甥女,即使是男性长辈也该避闲。看来有必要再提醒姐姐。家有女儿真是,一点不能疏忽。


    再后来,方丽春来家里。小雨那天也来了,但吉小红开门时,小姑娘已经因为听到决裂话伤心跑走,只剩一脸惭色的女人。


    方丽春诚挚地跟她道歉,然后说,她真的不是故意的。那时候知雨还没进六中,她跟姐姐方丽静聊天,谈到了吉祥面馆的老板娘,也谈及她们聊过的事,根本没料到会引来后患——


    当时,她完全不知道姐姐的孩子跟吉霄都在六中。


    后来知雨升了学,也没告诉她和吉霄同校了。直到关于吉小红的流言在学校传开,女儿哭着回家,才跟她说起这一切,让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不经意间酿下大错。


    吉小红听着,想生气的,却发现无气可生。大人总是忽略孩子,忘记他们自有另一个野蛮世界。她出卖自己,在方丽春眼里不是罪过,但在孩子们眼里,是。


    因此那时候,她收下方丽春的赔礼,让女人别放在心上。但她清楚有些事不是她说了就算的,因为吉霄还在伤心。而且吉霄的话,方丽春母女应该都听到了。双方的心结能不能解开、何时解开,她说不好。


    除此之外,她也忧心吉霄在学校的处境。老师是说会严肃处理,但真能处理好吗?


    然而下学期开学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


    那晚吉小红还没下班,先接到吉祥电话,告诉她吉霄在自家门口被人砸了。


    慌慌张张奔去医院,才知道来龙去脉:


    吉霄学校有个男孩子,一直追她。但吉霄不喜欢对方,拒绝了好几次。


    那天晚上,男生不知从哪得到地址,追来家里。把吉霄叫出去,说他刚进初中,别人都不跟他说话,吉霄却跟他说。还有意接近他,一直跟他打篮球,这不就是喜欢他?


    吉霄却否认,说从来只把他当球友。


    “那你为什么让我不要追别人?”男生问她,“还是就像他们说的那样,这些都是你勾引我的手段?”


    两人说着说着争打起来。后来男生一怒之下,拿石头砸了吉霄的头。


    几日后开学,吉霄缠着绷带去。问怎么回事、谁动的手,她一律答:


    不知道,失忆了。


    只有吉小红知道,哪有什么失忆。内情不过是男孩母亲上门道歉,求她们大人大量。苏具文是三好学生,又想考重点高中。断不能在初三这关键时期记下这一笔。


    吉霄答应了,但她说,要交换。


    女人惊了惊,似乎未想过少女有这样的说法。“你说个数。”


    “我要二万五千块。”


    狮子大开口。更奇怪的是居然细致到零头。


    “不想赔吗?”正犯难,就听少女继续,“那么实现我一个愿望。”


    幸好,于苏妈妈而言,这小小少女的愿望微不足道:


    她说,她想学校里的人不要再讲她妈妈的坏话。


    吉小红讲话没用,但苏妈妈讲话是有用的。她丈夫是领导,儿子是模范生,自己还在电台工作。她去跟教导主任喝茶,说听自家孩子反应,隔壁班有女同学被欺负,母亲也被说闲话。这样的事曝光,不好吧。


    没什么问题不好解决,只有不打算解决的问题。


    从那之后,吉霄在学校再无难处,后来进一中,更是彻底摆脱过去,人也阳光起来。


    只是,对那对令她伤心、曾经同她那么亲近的母女,她却一直未能释怀。


    再次在面馆里见到小雨,竟然已经是十几年后。时过境迁,孩子们都已长大,至于方丽春,更是香消玉殒。


    吉小红百感交集地点上一首《女人花》。


    “这首歌,今天唱给女人听。献给方小姐……当然,包括小方小姐,以及大方小姐。”


    很多年前,方丽春讲过类似的话,引得众人欢闹。今日却无一人言笑——


    就连吉然业已懂事,不抱怨为何不唱给他。


    她唱起歌来。


    2006年,面馆歇业的第二日,吉小红带着几枝紫藤出门,却不是去求神拜佛,而是去花园小区。


    “多久才开花呀?”看她和方丽春把花种在小院,水灵灵的小姑娘在旁眨着眼问,说完又侧头朝身边的吉霄,“要像你家门前那样,开那么多花才好!”


    吉小红还来不及答,方丽春先跟女儿说:“那得有点定性,不仅要好好养,还要好好等。”


    花种好后,两个孩子继续去学习。她则跟方丽春在客厅里坐下。


    听她说平时不怎么喝茶,方丽春便给她泡蒙顶甘露。结果她喝第一口便再难忘记:


    茶如其名,这甘露入口,竟是甜的。跟她想象中的苦茶完全不同。


    见她喜欢,方丽春开心:“是吧?蒙顶甘露,不喝茶的人也不会讨厌!”


    那个春天,她们心中充满希望,品着甘茶,遐想未来。


    她跟方丽春说,以后赚够钱,还是想重开面馆。她的面馆跟吉祥的不同,要把本金蓄够、算好账目。在绝不亏本的前提下,用上好的料、做上等美味,要把它完全开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那我一定要来道贺!”记忆中的女人笑着说,“到时我会送个最大的开业花篮!”


    “你当然要来,毕竟你是大股东!”吉小红认真地说。


    “我什么时候是股东了?”方丽春奇怪。


    “你投资了半张彩票啊!”


    见吉小红神情认真,方丽春举重若轻:“好好好,”她笑,“到时你这个老板娘每年分红,得包我几顿免费辣肉面,不准不兑现噢!”


    “岂止辣肉面!”吉小红开心,好像她的面馆已经开起来一样,还烦恼,“就是名字得改!我才不想再开吉祥面馆!”


    说到这,跟方丽春提及自己的名字,一辈子都遗憾叫小红,平平无奇,跟多少人重名。


    “但你把这名字活得很美啊,跟别人都不一样。”


    “什么很美啊……”


    “真的,”方丽春真诚,“虽然你年纪比我小,但我一直觉得,在人生上,你才是我姐姐。”


    说到这她灵光一现:“要不,就叫‘花城面馆’?”


    吉小红不懂:“为什么叫花城?”


    “因为‘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你是小红,你开的面馆当然该是花城!”


    吉小红乐得拍桌:“不愧是文化人!”


    “什么文化人,”方丽春不好意思,“就是给知雨胎教才背熟的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当年也没能上高中。”


    吉小红惺惺相惜。“现在的孩子多幸福,上学容易多了。”


    “可不是,遍地大学生。”方丽春感叹,“我虽然天天叫我家知雨要努力认真,但我其实有时候也会禁不住怀疑。努力真的有用吗?就拿时代来说,我们那个时代,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如今这些孩子轻易就能得到的机会。”


    吉小红想了想,说:“可人总是要往上走的。你看我,中了彩票后就想,让我过那么多苦日子也没关系,只要上天愿意给我一次好事,我就觉得过去的一切都值得了。”


    方丽春听完,举起茶来。


    “小红,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吉小红一笑,也举起杯来:“我也敬你!”说完补充,“敬努力认真!”


    方丽春也笑:“对,敬努力认真,偶有回应!”


    茶水下肚,女人们约好要重新开始,一同朝着鲜花盛开的地方奔去。


    ……


    吉小红一边唱歌,一边回望。这首歌,今日又伴着泪。


    唱“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她想自己走过临江桥,逃出老工业区,过着如猪狗一般的生活,又回到原点;


    唱“若是你,闻过了花香浓”,她想06年人生转折,在努力认真后,上天真的偶有回应。后来一圆美梦,开了花城,走到今日;


    唱“缘分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她想方丽春是真的走了。那如甘露般养尊处优的女人,后来如何在田间劳作,如何瘦成枯柴……她不敢想。而那总是令她担心、被她捧在心尖的娇气女儿,最终却将她抱上抱下,把屎把尿……


    一瞬间,只觉凄苦无比,但一想到自己的信仰,又觉得岁月尽头仍可期待。


    走完此世,再与故人相会吧。


    想到这,吉小红带着泪也笑出来,唱——


    “女人似花花如梦。”


    一曲结束,跟着三个年轻人继续笑闹。中途吉然唱歌,方知雨去卫生间,吉小红见机跑到女儿身旁,跟她咬耳朵,说妈跟你赌一百块,小雨这个人,对你绝对真心。


    吉霄听得笑出来,随后就说她才不赌。


    为什么?


    “因为现在我是必输的。”


    这话一出,吉小红放了心。知道这两人心意互通了。


    “妈,”又听吉霄突然问她,“你信命吗?”


    吉小红奇怪:“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有人跟我说,有些事好像是命中注定,不是努力就能改变。”


    “命中注定又怎么样,”吉小红却说,“人总得有个奔头啊?就算努力不一定都有回应,但它起码能让每一天过得不重样。不然人活一辈子,跟活一天有什么区别?”


    刚说到这,音乐又变幻。吉小红连忙举手:


    “我的歌!我的歌!”说完就接过吉然递过的话筒,唱《千年等一回》。


    换吉然坐过来,问她怎么不点《黄昏晓》。她答,拿手曲目,当然放最后。


    说到曲目,眼见方知雨不在,吉然赶紧问她,听她叫蓝猫小姐方知雨,所以她根本就是小时候那个小雨姐姐,是不是?


    “是啊。”


    “我就说嘛!”吉然激动,“我刚才听她唱《当你》,瞬间确定!哈哈哈哈,当年那印象可太深了!”


    笑完又娇羞:“我现在都还记得,她说我是‘好运的样子’。”


    吉霄想了想,确有此事。当年,见吉小红唱歌开心,方知雨怂恿她去问清楚自己名字的由来。


    “你这名字我起的。”然后就得到吉小红的回答。


    吉霄很是吃惊,因为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竟来自吉小红。忙问为什么叫这个?


    说起这段由来,吉小红瞬间来劲:


    “你都不知道,你阿爷当年差点给你取名叫吉小凤!我跟你阿奶都觉得不好听。你阿奶当时发话了,说当年犟不过你阿爷,定了小红这名字,结果让女儿埋怨至今,孙女可不能再这样。于是她做主,我响应。你来吉家那天下雨,我们就拿来字典翻雨字头。我选的这个字被最终采用。肯定啊,跟‘吉宵’谐音,良辰吉日,多好的寓意!”


    吉霄听得满心欢喜,但她还没发话,方知雨先拍手,开心地跟她说看吧,她们果然是最有缘的,出生都跟雨有关系,名字意思还都很好!她也是,她是“好雨知时节”!


    一旁的吉然听到这,不平衡了,怨吉小红:“你对姐姐那么用心,却不用心给我取名字!”


    “我怎么不用心了?”吉小红委屈,“你以前姓安啊!你知不知道,‘安然’包含了一个妈妈对孩子多大的祝福?”


    “我不知道!”吉然边说边跺脚,“而且‘安然’好有什么用?我现在叫‘吉然’了!”


    “那也没有不好,”吉霄也连忙哄,“这名字的意思是‘吉祥的样子’,哪里不好?”


    吉然不明白:“外公的样子?”


    吉霄跟弟弟解释:“是形容词那个‘吉祥’,代表好运的意思。”


    方知雨帮着附和:“对啊,你就是‘好运的样子’!也很好的!”


    见小雨姐姐也这么说,吉然才作罢。


    回忆完当年,吉然意犹未尽,跟吉霄感慨:


    “难怪我总觉得对她一见如故。那个月饼盒子里的照片里也是她!”说着终于打听,“你之前说,她没有男朋友?”


    没有男朋友,但老婆有的。


    暗忖至此,吉霄藏不住厉色:“我不知道你究竟想什么,但最好就此打住。”


    吉然顿时开悟:“果然不是我的错觉!”他说,“每次一提蓝猫的事,你就打太极!为什么要这样?就因为她比我大,是你朋友?不是吧老姐,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介意这些?”


    “我不是介意。我只是非常确定有些事命中注定。你的努力不会有回应。”


    “你小看我?”吉然不服气,“我只有在你眼里是不中用的傻弟弟,在别人眼里可是顶天立地的大帅哥!”


    吉霄冷笑一声。“没用的,”她直言,“方知雨是你嫂子。”


    吉然听完这句浮夸地笑开,笑容清澈到愚木:“我哪来的哥哥?”


    说话间,方知雨回来。吉霄见状招她到身边。刚一坐下,就将她整个勾怀里。对方不明状况,还目光明亮地看着她。


    见她如此,又确认吉小红仍在热唱,吉霄伸手轻摁眼前人的唇瓣,然后径直吻下去。


    有旁人在场,女人如她预期地宕机了。吉霄却满足,到此才转头给旁边看得目瞪口呆的男人最后一击:


    “你是没有哥哥,”她说,“但你有亲姐。”


    第72章 无常


    吉霄未料到, 元旦结束一返工,烟雨就风波迭起。


    导火索是门店待遇问题。晴天当上运营总监后,为做成绩, 把宁城几家店划成改革区。说是提高提成, 实则明升暗降。等钱拿到手跟同期相比,大家才感觉出味道不对。在工作群提意见,却被晴天阴阳怪气, 后来甚至搬出大叶。双方来了场口水战。


    晴天这个人管华南区时,就是出了名的罚重奖轻。这次被员工一并爆出、跟他辩驳,还将沟通全程都录下发到网上,引起一众哗然。


    舆论一边倒:大家都认为钱难赚、屎难吃。


    危机一出,陆羽心急如焚, 因为晴天的改革原本就是大叶为了杀在宁城的陆家军特意批的狠药, 现在爆出问题, 锅却要整个烟雨和他这个创始人背。


    本就心生离意的大叶,干脆在这时摊牌, 跟陆羽说愿意下马,也算给公众一个说法。


    这个决定看似对陆羽有利, 实则令他更加头疼:大叶不仅人走, 还打算变现股权,并且带走一众猛将——


    虽然他跟陆羽承诺, 会尽量安抚大家留到春天,等人事那边招到新交接好了再撤离。


    大换血来得比意料中早, 陆羽措手不及。就在他焦头烂额时,谭野出现, 答应会以大叶提出的价格回购股权。事情才尘埃落定。


    大小叶拿着钱离开了,留给吉霄的指示却是:先在烟雨继续待着。新事业开启需要时间, 而且眼看就要过年,不耽误领年终。让她这一员大将留到最后,也算是对陆羽仁至义尽。


    于是短短一周内,吉霄既要忙于危机公关,又要被陆羽召见,跟她讨要来年工作计划,似是要榨干她最后一点价值,但又跟她反复强调,她今年拿的年终是公司最高待遇,为的就是要肯定她在品牌部做出的成绩,并且——


    “真希望你好好做,然后一直留下来”。


    而另一边,又要人在曹营心在汉地跟大小叶共谋新方向:目前手中跟线上相关的项目有好几个,每个都看似风光,仿佛做上三天就能去纽约敲钟;实则都暗藏风险,需要仔细定夺。


    如此做双面人、打两份工,累过一个多星期,到一月的第二个礼拜六,终于有了时间休息。


    却在这时被一个意外的人约见——


    江玲梅。


    去江家是同方知雨一起,路上思绪万千。不仅因为公事,更因为私事。


    自从得知方知雨去年竟经历车祸、而那个肇事者竟是江玲梅后,吉霄震怒至今。首先是后怕地想起诸多从前片段:比如以前路过行政部看见,丸子大手大脚递文件给对桌,结果全扔方知雨头上;比如清明去茶田采风,方知雨摔下田埂,也不知道当时有没有摔到头;近一点则是去年秋天,周年庆活动,方知雨一头狠狠撞上雷神下巴……


    最可恨还是她自己,什么好事不干,非要碰别人伤处。烂如谭野,都知道下雨要给方知雨打伞、护着头,她不知道。


    现在回看每一次触碰,都令她胆战心惊,恨不能把恋人供在神台,生怕再有什么闪失。


    然后是愤怒,尤其是听说方知雨还跟人签了合同。当即就想去找江玲梅理论,却被方知雨拦下,还称对方是恩人,说那晚幸亏梅姐送医及时,让她的情况好过太多同类伤患。


    “但凡当时犹豫一点,都不一定这个结果。”方知雨劝她。


    她却还是原谅不了,更原谅不了自己。现在才后知后觉,明白方知雨刚进公司时为什么是那个状态:当时她在西南区,听手下说方知雨人笨,因为心怀愤恨,还一度想,你也有今天;至于后来创建品牌部,更是恨铁不成钢,跟方知雨发过火,说她不用心工作。


    更严重的罪,则是听方知雨说,车祸那晚,她去过花城面馆。是什么理由至今没想起来,反正就是突然生出破釜沉舟的决心,想去跟她道歉、找她说话。却没等来人。


    “都打算走了,突然见你从旁边川菜馆出来……跟上你后,就听你跟人通电话……约在寰宇酒店。”方知雨说,“看你过得很开心的样子,总觉得不便打扰,回去就在附近出了事。”


    现在,吉霄直想回到两年前的春天,先狂殴当晚那个轻浮的自己一顿,再直接拧过她的头,让她放亮眼睛仔细看。


    如果时间真能倒流,还想回到从前。在那个冬天,无论如何也要等来方知雨,等不到就去花园小区找,把事情弄清楚,而不是就那么错过。更要收回自己年少轻狂时骂过的狠话、赌过的毒咒,并且求上天无论如何不要让方知雨受那么多苦,要她用什么交换都可以。


    不说那么远曾经,至少也要回到两年前。春天,在白夜那一晚,她说什么也不会让方知雨跑掉。人都到眼皮底下,还让她经受这样的磨难,绕了这么大一圈……


    越想越郁结,因此踏进江玲梅家时,吉霄满肚子火。方知雨倒好,当着她的面也梅姐长、梅姐短,好像见到自家亲戚。还跟梅姐两个孩子玩得很开心。


    但是,看到她的笑容,又不得不感激上天,觉得太过庆幸。怒气也消了大半。


    自从跟方知雨解开心结,就发现她们之间有过许多错过的空白。举例来说,若不是方知雨告诉她,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梅姐家的阳台上,她们竟然也曾很靠近——


    只隔着几从天堂鸟。


    如果时间倒流,她会坚定地抚开植物,跟站在那之后只听见她声音、连她是谁都不记得的故人重逢,然后不顾一切带她走。


    见她一直望定方知雨,江玲梅让阿姨把孩子们带到楼下去。三个人这才往茶台来。


    “知雨,”江玲梅说,“我们说好的,今天你来泡茶。”


    于是方知雨坐主位。给吉霄跟自己挑了祁门红茶,至于江玲梅,则是按她要求泡了武夷山岩茶。


    三个人一边品茗,一边谈起正事。


    江玲梅先关心品牌部的工作,尤其是线上点单系统。听完介绍,她还问了好些问题,像是对这方面兴趣颇深。


    然后谈及公司最近的风波。问吉霄,是否去意已决。吉霄不加掩饰,但也像跟陆羽承诺的那样,说自己会呆到新品牌总监上任。


    “那这位新总监,陆羽恐怕希望他永远别上任。”江玲梅说。


    吉霄听出意思。但她还是说大家前路不同,只能缘尽于此。


    “那知雨你呢?”江玲梅又问,“会跟着女朋友走?”


    方知雨答:“我还没有想好。”


    “这么看来,我不是全无机会,”然后就听江玲梅说,“实不相瞒,今天请二位来,是想用诚意留下你们。”


    听到这,吉霄和方知雨都不免惊讶。


    “为了证明诚意,我想给你们看两张牌,”女人淡然继续,“第一张,是很快会发生的变化。”


    江玲梅说,早年她和陆羽去拉谭野投资,跟他签过一份协议,规定如果三年内拿不出约定业绩,就要无偿转让部分股份给谭野。但那份协议并未履行——


    时限来临的时候,烟雨离约定业绩只差零头,且当时江玲梅已经打算嫁给谭野。所以表面看,好像是谭野卖给了她一个人情。


    “我和陆羽都认为那份协议已没有效力,但是婚后我才知道,合同条款只写明了达标期限,没写明合同履行的期限。也就是说,即使现在三年早就过去,只要谭野希望,他仍然可以拿着这份协议去让陆羽无偿兑现股份。”


    数额不多,以前并不构成威胁。但是现在,她的股份因为谭野的花言巧语,早归入他投资公司名下;又购入了大叶的部分。再和协议里的加在一起,刚好够他代替陆羽这个创始人,成为烟雨第一大股东。到时候,公司由他说了算。


    吉霄听明白了:“所以,他会踢走陆羽?”


    “不仅如此,”江玲梅说,“老谭的逻辑不是创业逻辑,而是投资逻辑。对他而言一个公司变成什么样都无关紧要,它的价值才是关键。要么上市,要么出售,重要的是一定要套现,变成他能拿在手里的钱。”


    吉霄不禁揣测:“但谭先生和大叶一样,并不看好烟雨能在短期内上市,所以……”


    “所以,他会趁着新茶饮的风口还在,尽快找买家,让人收购烟雨。”


    江玲梅嘬一口茶,到此才亮出自己的心意:


    “但我不想这样。我还想把烟雨做下去。”她说,“我总觉得这里不该是终点。谭野和大叶认为不可能的事,我想试试;虽然我也不认为,‘东方星巴克’能在一个家庭作坊式的公司里实现——这原本就是我多年前跟陆羽的分歧所在。所以我也不打算支持他。”


    说到这江玲梅认真:“我打算取两者的中间点,自己来做。”


    吉霄眼前一亮。可她随即就质疑,直言:


    “梅姐,你不在这几年,早有新变化。新零售时代的打法,跟你所擅长的那些只怕不一样。”


    江玲梅一笑:“你还是太友善了。换做我是你,我应该会直接说:洞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你这样的老古董,早跟不上时代的节奏。”女人坦言,“我一直这么害怕着,所以在家这些年,我一直学习。幸好对新时代熟悉的优秀的年轻人,公司里原本就有。我现在唯独担心,不能为自己留下她们,成为我未来的左膀右臂。”


    说到这,她真诚地看向两人。


    “别这样,”早看惯各路老板面孔的吉霄直说,“你也知道人年轻,年龄跟资历不够的,在总部想要间办公室都没有。”


    江玲梅马上听明白:“那是因为陆羽害怕你,你不是他的亲信,又太有才华。但我不怕你,只要有实力,心在哪我都敢用。而且我这个人很懒,擅长借力跟授权。”


    吉霄沉默片刻,提出更尖锐问题:“可是,你真觉得谭先生会顺着你的意思?万一他执意把烟雨卖掉呢?如果他愿意你出来工作,绝不会等到现在才想通。在我看来,两位好像没有恩爱到能意见统一的地步。”


    方知雨从开始就觉得吉霄不留情面,到此更是听得一怵。然而江玲梅却淡然:


    “就是不恩爱,我才终于能下定决心,对他动用我的筹码。”女人说,“这几年我在家中学习,通过他的投资公司,了解了资本如何运作;同时也笼络了几位好友,得到了隐秘的财务报表,有些税务问题,我想他是不喜欢谈的;另外作为妻子,无论他愿不愿意,我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他见不得光的事。”


    说到这,她看向两人:“我要坦承的第二张牌,是车祸的真相。”


    吉霄和方知雨都不由地一怔。随后就听女人说:


    “那天晚上的肇事人,是老谭。意外发生时,我只是碰巧在附近。接到他电话,我拨了120,并且赶在救护车来前到现场。……”


    吉霄听得心震:“你不是说不恩爱?”她不禁对女人发问,“既然没感情,为什么替他做这些?!”


    “为了孩子……”江玲梅说,“他们还小。”


    “跟孩子有什么关系?”吉霄跟她指出,“是谁撞的有什么区别?你们还不是想隐瞒就隐瞒了?!”


    女人放下茶。


    “吉霄,发生车祸那晚,你跟我老公在一起。”


    “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跟……”


    然而下一秒,吉霄想起来,对,是在一起的。那晚她在川菜馆跟人聚餐,其中就包括谭野。再联想之前男人的变化,吉霄恍然大悟。


    方知雨却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区别就是,那晚我没有去聚餐。”到此江玲梅终于明言,“但老谭去了。他还喝了酒。”


    说到这,女人愧疚:“所以今天我约你们来,也是想再一次诚挚地跟知雨道歉。”


    “你替谭野道歉?你凭什么?”吉霄生气,“而且道歉能挽回什么?道歉能让时间倒流?!”


    “我不是替老谭道歉,”江玲梅说,“我是为我自己选择了包庇而道歉。”


    那天晚上,谭野打来电话求救,江玲梅正在赶去川菜馆的路上。


    “当时,我连他已经提早离开都不知道。而他为什么离开……估计是要跟某个情人会面吧。”江玲梅说,“事发突然,他六神无主,说在小路上,没人看见。雨又大,附近没有监控,撞到人没问题,问题是他喝了酒……听他这么讲,我真怕他丢下被撞的人,才提出对策。”


    “如果说第一反应是救人心切,那么冷静下来后,我确实起了私心,决定将错就错。这期间,我有无数次机会跟知雨自白,但我没有。如果肇事人换成另一个跟我完全无关的人,我还会这么做吗?我问自己。然后我就发现,自己之所以背弃原则,只是因为我是妻子,我是母亲。”


    “所以,当知雨跟我说想把这一切告诉女朋友的时候,我真的松了一口气。我想太好了,终于有另一个人会知道。或许某一天,我能够完成这样的坦白,得到真正的原谅……或许某一天,我能不再是妻子、母亲,能够为自己找回原则,或许某一天,……”


    说到这,女人流下悔恨的泪水。


    “跟知雨签的那份合同,我早趁老谭没发现销毁了。所以无论是索赔,还是追究刑事责任,我都配合,不管是对他的酒驾,还是对我的包庇。”


    说到这,江玲梅看向方知雨——


    “知雨,真的很感谢你活了下来。”


    吉霄不再说话。因为她知道,自己再愤怒,也无权替方知雨做决定。


    而且真要追究责任,估计难如愿:单从结果看,谭野非但没有逃逸,还救下了受害人。


    最关键的是,在吉霄记忆里,那晚男人上桌没喝多少。接到一通电话后他就匆匆离开,究竟有没有达到酒驾标准,连她这个当时的同席人都不确定。


    更何况,听江玲梅的说法,他当日没留下任何其他证据。


    她是恨他的,希望能送他入狱、让他为方知雨受到的伤害付出惨烈代价。但若真调查起来,她却不能因为恨就做伪证,说他当日痛饮过。


    “梅姐,”随后她就听方知雨说,“对我而言,事情本质并没有改变,你仍然是那天晚上救下我的人,并且一直帮助我到康复,还让我进入烟雨……你不知道,对我的人生而言这两件事有多么重要。”方知雨说,“所以我答应了不追究,就是真的不追究。但是,我要你永远不能忘记这件事,记住你是你自己。我希望你能像你说的那样,真的把这件事当作筹码,去做你想做的。”


    方知雨说着,将作为还魂汤的第一盏茶推倒江玲梅面前。考虑再三,还是再度启口,对江玲梅讲出一直以来的心声: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想回到过去跟妈妈说,离婚吧。你不惜代价、苦苦维系的家庭,最终还是因为爸爸彻底粉碎。属于我们这个家的幸福,没有他,我跟你也能创造;但属于我们这个家的痛苦,皆是因他而起。”


    江玲梅听得背脊发冷。良久,她拿起面前的杯盏。


    离开的时候,女人找出一袋东西让她们带走,里面是各式消毒用具,药品,医用口罩……


    见到这些,吉霄想起今天出门时刷到的新闻:武汉卫健委宣布,确诊41例,出院2例,重症7例……


    “老谭公司最近一直关注医疗板块。对这些动态,资本向来敏感。”江玲梅跟她们说,“总觉得这次的流感没那么简单……这些你们先拿去囤着,不够又找我。”


    ……


    接下来的日子,一天一个变化。


    大寒当日,吉霄被派往她最熟悉的西部区。叶家军的离开让这里运转失衡,要她来稳定军心。


    新春将至,原本想忙完这周就尽快回家,然而到达不出三天,武汉封城——


    这一次疫情来势汹涌。


    烟雨高层紧急连线,连大小叶也自愿加入,分析当下状况及应对方式,该去哪里采购相关物资,又该通过哪条途径捐赠。何处是危,何处是机……


    吉霄的差也因此出得更久,从原本的支援,变成组织疫情期间的各项工作,就这么度过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春节。


    可是,即使到了那个时候,对于即将发生的一切,她也全无意识。总以为再过几日风波过去,她就能安然回到宁城,完全未想到在她眼前爆发的无常不是以‘日’来定论,而需以“年”计算——


    一开始失常的,是她为方知雨订下的项链被告知无法如期拿到。原本是想当作情人节礼物,现在却因为疫情拖延。


    然后是彻底阻留在西南:二月初,吉霄暂住的小区有病例侵入,宣布隔离。


    这期间,吉霄什么嗜好都戒断:咖啡,可乐,香烟,美食……曾经觉得唾手可得、并无珍奇之处的日常,现在看来全是受时运庇护。就连想跟至亲相聚,都成了奢望。


    归期未定,前途难辨。本就彷徨,又收到江玲梅联络。女人关心她和知雨状况如何,是否一切安好,还需不需要药品、口罩?


    她感谢了对方,说暂时不用,又说自己现在不只没跟方知雨在一起,还相隔千里。


    听闻她不在宁城,江玲梅很意外。迟疑之后,她跟吉霄说:“有些事,我不知道知雨有没有告诉过你……从我这听说其实并不妥当,但现在情况非常,我实在担心……”


    女人接下来的话,宛如子弹直击她心脏。挂线之后,吉霄脸色苍白地看向远方。


    第73章 失效


    立春这日, 方知雨午夜梦醒,习惯性想去抱紧枕边人,却扑了空, 因此醒得更加彻底。


    梦是常做的那个, 不是棺材盒,而是教室。看见吉霄一个人坐在那望窗外的香樟树,便去她身旁坐下。课桌椅隔着一条过道, 但吉霄还是很快察觉,回头看向她。


    这梦从小做到大,自初一那时开始。不敢在学校跟吉霄说话,就去梦境中找她。到她身边去,证明这个大家口中的“贱人”也是有朋友的。


    方知雨百感交集地抚摸恋人的枕头, 仿佛这样就能感知她体温、体会她触感。


    闭上双眼, 思绪却就此喧腾。


    2006年暑假, 作为表姐那帮大女孩的跟班,方知雨听遍了吉霄的坏话。和长大后更加理智成熟的自己不同, 当时的她年岁尚小,经历又浅, 竟真怀疑自己交友不慎:


    万一在那个她因为年岁未能抵达的地方, 吉霄真的有着另一幅假面呢?


    而且王乐云是她出生就认识的王乐云,总是美丽正确, 在校是优等生、校外是乖孩子。在方知雨眼里,表姐如同一个小家长, 就算会在小事上出错,却绝不会混淆大是大非。


    这样的王乐云, 认定吉霄是贱人。


    不仅是她,其他姐姐也这么说。在她们口中, 吉霄无恶不作。她们说这些时义正言辞,就像曾经跟她宣告哈尔不是女生那样——


    虽然难以置信,但那确实是事实。


    所以那时,她完全不敢讲自己认识吉霄。甚至不敢去学校,临到开学还装病。


    但是某一天,表姐竟主动来跟她谈起吉霄。


    表姐问,你竟然是认识吉霄的吗?


    见她呆愣不答话,少女又补充,说她听妈妈讲,小姨跟吉祥面馆的老板娘是认识的,还说你跟那家女儿是朋友。可是那家的女儿,不就是吉霄?


    她当时多懦弱,直接否认,撒谎说跟吉霄不是朋友,只是在她家吃面。


    “也就是说认识,但不熟?”


    “……是。”


    表姐明显松一口气,“那就行,”她说,又叮嘱她千万别让朋友们知道这一点。去了六中也别同吉霄说话,否则会惹麻烦。


    “什么样的麻烦?”她胆怯地问。


    “被高中部或者她们班的人打啊,”说这些的时候表姐一脸关切,“你一个新生进去,要是真惹到人,就算是我,想保你也很难。”


    方知雨蜜糖罐子里长大,生平最大的叛逆就是跟吉霄结交,这种叛逆还因为对方实质良善,变成了别人给她补课。何曾遇过这种群体恶意,当下就吓得说,“好。”


    所以刚进六中那段日子,她见吉霄就像耗子见到猫。但逃过几次就发现,吉霄根本没有要来跟她搭话的意思,不靠近,只是隔着人群远远看她。


    渐渐地,她不逃了。反倒是趁无人发现,也偷偷回望对方。但要是周围有人,又马上收回视线。


    就这么在学校躲避着,观察着。随后就发现六中没有出过哪怕一次通报,说初三二班的吉霄打架、逃课、或者跟其他学校的坏孩子勾结。就连吉霄的成绩她也偷偷看过,在表姐朋友的月考排名表上。吉霄在班上算上游,数学尤其厉害。


    暗中辨别后,方知雨就发现,吉霄诸多“罪名”中唯一成立的,只有她跟男生打篮球。其中就包括表姐班上的苏具文。


    错是不会认错的,因为为此她去初三找表姐时,专程让她帮着指认过那个传说中的苏具文。对上号后,发现他确实是跟吉霄一起打球的人。但也仅此而已。


    当事实确定到这个阶段,在方知雨心中,表姐和朋友们那些代表着权威的话已经出现裂痕。所以后来,当体育课看到吉霄一个人去校医室,她无论如何也想跟她说说话。


    不说还好,一说就令她因为思念和愧疚当场掉了眼泪。尤其是听吉霄说,她不打架的。是因为有人要抢她送的那个CD机。


    CD机有什么好紧要,这人居然为了那个甘愿受伤。刚想到这,又听少女善解人意、宽宏大量地说,在学校里不跟她讲话的是对的。


    那个礼拜六,在表姐家的乔迁派对上,方知雨一直分神。最终鼓起勇气,偷偷到无人角落拿手机给吉小红打电话。


    而后,她的心彻底倾向吉霄。


    最后一部电影,《哈尔的移动城堡》。看的时候如释重负。吉霄不是坏人,而她,又能跟这个人如过去一般亲昵了。


    想到这里,便握住这个人的手不肯放开,还暗忖,要是能跟吉霄也像电影里那样,逃到一个能同她自由嬉戏的地方,该多好。


    那是最后的美好时光,跟对方贴近到可以咬耳朵讲悄悄话,可以看着她,同时也被她的目光笼罩,仿佛她们之间的魔法依然存在,对吉霄而言,她是独一无二、不同于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


    然而走下楼去,一切就变化——


    与其说是变化,不如说吉霄比她成熟,跟她指出事情的本质,要她看清自己的软弱。


    原来,她们回不到过去了。除非她彻底站到吉霄那边去。


    该选认识了一生的表姐,还是相熟了几月的友人?……又或许不用非此即彼,跟表姐好好谈一谈呢?


    小学那时候,表姐不也很喜欢吉霄,去看过她打篮球吗?


    于是她去找王乐云,跟她坦承自己跟吉霄不止是认识,还是知交,将吉霄的好处一一说尽,还告诉她她们之间一定有误会。


    王乐云听着,未发表看法。只让她先别告诉其他人,给她点时间,让她先找机会劝劝朋友们——


    “但你也要让吉霄别再跟男生打篮球,尤其是苏具文。”


    果然如此,当时方知雨想。然而她已经劝过了,吉霄并不愿意。


    但她还是答应下来,说会去转达。可要她在学校当着众人去找吉霄,她又不敢。


    原本打算周末放假再去面馆,就在那之前被她找到一个机会:


    那天黄昏,自由活动,方知雨又如往常一样跟几个同学在操场边玩耍,实际却是远远偷看吉霄打球。


    中场休息,吉霄跟人说了什么。再上场就心不在焉,狠狠摔一跤。后来被送到校医室。


    方知雨看得担忧,突然想起来什么,连忙找了个借口,又绕去校医室背后。


    等她蹑手蹑脚钻过树丛、到后窗探头,就发现窗户开着。欣喜地想或许是吉霄在等她,却没见到人。只是隔着挂帘听到她声音:


    “都说没关系了,你走吧。”


    “怎么叫没关系?”男生的声音,“脚都摔瘸了。”


    “不碍事,我一个人休息一会儿就好。”


    “好巧,我也累了,两个人一起休息怎么样?”


    方知雨在窗外听到这,只觉有巨石压她心上,胸口憋闷不已。可这情绪因何而起,她又未能全然理解。


    “我的意思是你在我不方便!反正你也没其他事,非要在校医室里留着干什么?”然后就听吉霄说,语气中满是冰冷与不耐烦。令方知雨惊了惊——


    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吉霄从不会这样。


    男生却仿佛听不出来:“谁跟你说我没事?”他说,“我就是有事要问你。”


    吉霄没好气,“要问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不开心?”


    “我怎么不开心了?”


    “谁知道,”男生说,“反正自从我跟大家说要追王乐云的表妹,你就一副吃了火药的样子。”


    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提起,方知雨大吃一惊,把耳朵竖得更高。


    “所以你为什么要追人家?”然后听到吉霄问,“就因为她来打听你?”


    到此方知雨明白了,此刻正跟吉霄说话的男生是苏具文。之前她确实去打听过,为了认人。因为有王乐云帮忙,还被他们班的同学起哄。害怕表姐朋友误会,她专程去解释过,说自己对那人没半点兴趣。奇怪的是对方对同班的吉霄苛刻,对她却无所谓一般,好像她根本不会引起威胁。


    但是现在,苏具文居然说要追她。什么意思,之后她也会被大家针对吗?


    心如乱麻,男生还要说:“当然不只这样。我都说了,是我一见钟情,觉得她很可爱。只是你不愿相信。”


    方知雨在窗外听得眉头紧皱,但她万万想不到,接下来吉霄说:


    “她哪里可爱了?明明就很普通,你瞎吗? ”在她心里最温柔的少女居然否定她,还说,“她表姐才漂亮,又跟你一个班,你不追她表姐,追她?”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王乐云。”


    “为什么不喜欢?”


    “为了你,”男生说,“你不是讨厌王乐云吗?”


    “谁告诉你我讨厌王乐云?我从没这么想过,相反,我觉得她很好,”说到这,吉霄跟男生强调——


    “这么说吧,我要是你,我就绝对去追王乐云!你不追,只是因为你不敢!”


    很多年后,跟吉霄提起这些话,对方的反应却是:我什么时候讲过?


    这些事后本人已经印象全无的托辞,在当时的方知雨听来却是字字诛心。


    等她有意识,早已从后窗逃走。一边跑回操场,一边失落地想,魔法失效了。


    原来在吉霄的眼中,这个世界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属于表姐王乐云的美丽正确依然不可撼动,而她只是普普通通,从来就不是什么独一无二。


    之后心绪低沉,周末也未去找吉霄。就连初三那层楼也不爱上了,因为有不想见的人。


    所以,当流言在不久后散开来时,方知雨完全茫然。


    首先意外的,是她竟从班上同学口中听说这事情——这一次流言的性质过于恶劣,以至于很快连她们初一的孩子都知道。


    其次冲击她的当然是内容,不仅事关吉霄,还把吉阿姨也牵扯进来。


    方知雨从前活在无菌室,多单纯一株幼苗,刚开始还不理解那污名的含义。被同学讲解了仍懵懂,但不妨碍她为此愤怒——


    吉阿姨和吉霄如何做成母女,她最清楚。那么善良的人,不该受这样的诋毁。


    在这风波前,什么少女心事都放下,周末就去面馆找吉霄。


    还没走到,先在河岸看见补课结束的人。方知雨满心担忧地等在那,拦下吉霄本想安慰,却被对方怒斥。


    被指责是谣言的源头,方知雨无比愕然,连忙辩解说不是她,还一时情急拉出总说吉霄坏话的表姐垫背。但说完就后悔,因为她根本不确定别人是不是真讲过。


    愧疚于自己因为太害怕被吉霄误会,什么不经证实的话都说,又想起在吉霄心中,王乐云的形象很好。


    刚想收回指认,吉霄就问了她一个奇怪的问题:


    她说,就算是王乐云吧,那么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方知雨揣摩着这话,终于意识到事件的性质跟她所认识的有差池。


    更何况接下来,吉霄还直指她和妈妈。


    被心中某种假设震慑,方知雨哑言,随即就被吉霄当面戳破那个她以为可以永远隐瞒对方的秘密——


    关于棺材盒。


    那天晚上,方知雨第一次有闯下大祸的感觉。陷在泥泞中不知怎么走了,只能哭着跟妈妈求救。


    然而等她讲清一切,却发现方丽春的神色也慌乱起来。


    再后来,妈妈带她去吉家道歉。还没进门,先听到里面传出决绝话语。


    等她哭着等来一脸愁容的方丽春,不用问也知道:


    这一次,吉霄不会原谅她们了。


    打击沉重,好长一段时间都打不起精神来。直到某个周末郁卒在家,把小学时的学生证翻出来。


    看着补完课那日,吉霄帮她重新贴回的照片,想起她还曾问过吉霄为什么把她的照片贴在面馆。吉霄答,为了某日再见时还给你。


    方知雨伤心地想起两年前的春天。


    那个时候,自己是凭什么敢阻止吉霄,让她不要偷可乐的呢?


    现在,她才彻底明白了妈妈说过的话——


    做错事后及时改正,不是那么简单的,需要很大的勇气。


    最终,方知雨决定鼓起勇气。所以翌日,她去了姨妈的新家。只有王乐云在,正好跟她问清究竟是谁把流言散播出去。


    “反正不是我。”表姐当时说。


    “那还能有谁!”方知雨气愤,“那件事只有我妈妈知道,她又只告诉了姨妈,姨妈说她只告诉了你!就是你去学校讲了!”


    王乐云也生气:“要我跟你们说多少次,不是我!”少女平时的端庄不见,露出做错事的孩子才有的神情,“我说了,之前跟朋友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吉霄家的面馆!”


    “可你来问过我吉霄是不是那家的女儿,我都跟你说了是的!”


    “那是很后来了好不好?那时候她家面馆都打给别人了,不是吗?我来问你,只是希望有什么我弄错的地方,但连你这个跟她认识的人都说是……”王乐云狡辩,“而且那时候,大家觉得这种事没证据,说出去不好,发了誓不讲的。我怎么知道她们会破坏约定?!”


    方知雨终于抓到重点:“所以,你朋友中确实有人把这件事传到了学校,对吗?具体是谁,我要她跟吉霄道歉!”


    那个她向来仰视、总是正确的王乐云,在听到这句后露出了慌张的神情。那种慌张在表姐脸上,方知雨第一次见:


    无能为力,又欲盖弥彰。


    “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在学校跟吉霄说话,都会被讨厌,你还要别人给她道歉?”在她面前彻底的动摇的表姐说,“你凭什么?


    “凭问问题要说‘请问’!感谢时要说‘谢谢’!做错事要说‘对不起’!”


    这样的话,方丽春姐妹自小教她们。算是家规,而王乐云向来是她的榜样。


    所以,“榜样”不再讲话。


    沉默了很久,王乐云才又找到退路:“那好,去道歉,让那个人去,我去,我妈妈去,小姨去,”少女强词夺理,“最后让吉霄她妈妈也去!”


    方知雨听了激愤:“吉阿姨为什么要去!”


    “因为她就是妓女,就是有错!”王乐云咬死,“这是事实,不是大家闭嘴就能改变的!”


    事情到此,开始超出非黑即白,也超出方知雨所能应对和理解的范畴。她愣在原地,只能抓住别的质问王乐云: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吉霄?”她说,“你那时明明喜欢她!”


    刚找到制高点的王乐云听到这一句,脸色骤然变化:“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方知雨提及往事,“你那时天天去看吉霄打篮球!”


    “我没看她!”王乐云坚决否认,“我当时去看的人是男生!是男生!!”


    “不是男生,她从来就不是男生!”方知雨急出眼泪,“是女生又怎么样,打篮球又有什么不对……你那时明明觉得她很帅,她又没变过。”说到这她用手背揩泪水——


    “而且她没有不想见到你,没有永远不原谅你……她到现在还跟人说你漂亮,觉得你很好……你却这么对她……”


    王乐云的脸因此扭曲,直接伸手要堵方知雨的嘴:“我不许你说了!不许说!”


    方知雨确定自己找到对方的弱点,从她手底下逃开:“我要说,我会去学校让大家都知道!我还要跟姨妈说,跟我妈妈爸爸说!”


    王乐云听到这,居然失控:“你不许告诉时玄!”


    完全没想到对方竟然直呼爸爸的姓名,方知雨有些讶异,但更坚持:


    “我就要说!我要爸爸以后再也不给你买东西!也不把钱借给你家买房子!“


    以方知雨的年龄,并不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但王乐云是大孩子。她有她的想法。


    因为有想法,她上一秒钟还在据理力争,下一秒就突然妥协,答应了表妹的要求。还跟她商量,要一起去跟吉霄道歉。


    方知雨脸上的泪珠还挂着:“真的吗?”


    “真的。”


    “那么说好了?”她抓住对方的手不放,生怕她反悔,“我真的会去约吉霄出来!到时候你必须去!”


    “没问题,”王乐云说,“但只能是礼拜六。”


    “可以呀!下周怎么样?”


    “行,”少女言辞利落,“那天初三补课,我们最后一节自习,我会逃掉,”她告诉方知雨,“到时候,你在我家等我。”


    “为什么要来你家?”


    “你不是想知道是谁传播的流言吗?”王乐云说,“我会把那个人也约来家里,我们一起说服她,让她跟我们一起去。”


    对于这样的安排,方知雨不能更满意:“说好了?”


    “说好了。”


    “那么拉钩?”


    王乐云神色复杂地钩住稚气未脱的少女朝她伸来的小指——


    “拉钩。”


    第74章 决裂


    接下来的周六, 毕生难忘。去河岸前,先去姨妈家,却并未见到什么所谓真凶, 只有王乐云等她, 说要告诉她一件事。


    表姐说,你从小就这样,什么都跟我学, 跟我抢。他给我买一条裙,你也要;他给买一套书,你也要;他给我买Ipod,你看见了马上说你也喜欢……可你最不该跟我抢,因为他本应是我一个人的爸爸!


    王乐云口中的“他”, 竟然指时玄。那些在表姐手中先出现、看上去是姨妈买来的物事, 竟然都是时玄送的。王乐云说她的生父根本不是王进兵, 而是时玄。是小姨后来从她妈妈那抢走一切。


    “不信是吗?那你待会儿自己看。”


    在客厅窗帘后蹲了半小时,谁也没等来。再看时间, 就要到四点半。方知雨的震怒、紧张和担忧到此消除大半,判定表姐又在骗她, 指责她就是不敢去道歉, 才编出这么恶心的谎言。


    就在她又要拖着对方去河岸的时候,王乐云像遇见救星, 让她看楼下。


    透过二楼的玻璃窗,方知雨看见黑色桑塔纳。


    之后发生的一切每每回想, 她都自欺欺人,把一切当电影, 因为现实伤她太深:


    戏剧的第一个高潮,门打开。进来的人先叫表姐名字, 表姐没答应,他们就拥吻在一起。先是声音,后看到人——


    是爸爸和姨妈。


    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平常无比疼爱她的大人,此刻显得那样陌生,令人作呕。


    惊愕到不知作何反应,表姐捂住她的嘴。


    “别出声,”少女低声说,“要是被发现,爸爸会讨厌你。”


    于是她怔在原地,颤抖地看着男人和女人。


    是多少年前,跟着父母和已经离婚的姨妈、表姐一同去游山。两个妈妈在后面聊天,她跟表姐被时玄一手牵一个走前面。她心情粲然,表姐却没有笑。


    走着走着,时玄停下,要她们看旁边的水沟。里面居然有许多蝌蚪。方知雨惊喜地问时玄,这些蝌蚪是要去找妈妈吗?


    是啊,男人笑着说。


    然后就听表姐问,那蝌蚪的爸爸在哪?


    时玄没答这句,只顾注视身旁已经开始打捞的方知雨。生怕她跌落,把她抱一旁,说:


    “爸爸帮你捞。”


    男人就地做工具,然后像个大孩子般捞起蝌蚪来。有热闹可看,方知雨兴奋地去给妈妈们汇报,把她们也拉到水沟旁。王乐云却忧心,说不要这样。蝌蚪不在水里会死的,它们还没找到爸爸。


    时玄置若罔闻,一心只想着满足自己女儿,把蝌蚪捞起,全列在方知雨脚前。


    看着在地面上立刻僵死的幼虫,方知雨才理解了表姐的话,瞬间变卦说不要了,快把它们放回去。男人却觉得她着急的样子可爱,继续逗她玩。


    眼见小姑娘们都要哭出来,向来宠孩子的姨妈方丽静看不下去,捡起树杈想把蝌蚪全掸回水中。然而光是被树枝砥砺,幼虫脆弱的身躯就已经破开。


    方丽春见状叫停,直接蹲下,用手就着泥污,将方知雨面前的蝌蚪全部捧回沟渠。


    方才还几近残破的生命,遇水竟又得生还。令方知雨记忆深刻。


    后来她走不动路,时玄把她驮肩背上。抱着爸爸的头,她抒发感慨:


    “我妈妈好伟大呀!”她开心地说,“是她不怕把手弄脏,才救下了那些蝌蚪的,对吗?”


    “是呀,”时玄附和女儿,“毕竟,她可是爸爸看中的女人。”


    方知雨不明白:“‘看中’是什么?”


    那个时候,男人朗声回答她:


    “‘看中’就是说,我很爱她。”


    “我很爱她”,这话方知雨一直记得。但在窗帘后的那日,她又忆起往事,脑中浮现的却是活物被姨妈划破肚肠。


    而现在,姨妈和爸爸去卧室。等他们关上门,王乐云就出来,带着完全呆滞的她逃离现场。


    “现在知道了吧,是你欠我的。”推着她走出门幢,王乐云跟她说,“我一直什么都没有讲,还一直让着你。就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说了,小姨会难过。我们只是不想失去小姨!”


    方知雨不知道自己怎么被王乐云送出小区。就像她不知道,后来如何伤心怒愤,只觉一团烈火在胸间灼烧,令她最终没办法就这么离开,原路返回。


    走到姨妈家楼下,方知雨都还在叨念:“你很爱她,你很爱她,你明明说你很爱她……”


    中间是客厅,旁边是卧室。所以,就是那扇窗吧?


    当命运来临,她怒红双眼,捡起花圃旁的石头朝窗户狠狠砸去。


    一次,两次。玻璃破碎,窗帘掀开,露出姨妈的脸。


    方知雨哭着捡起石头,朝着人影再次砸去。


    然后,她的童年终结。


    那一天,有人等在河岸。她却没有去,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心。直到手机再次响起。是方丽春打来,问她在哪。她才回魂般抬头试着辨认周遭,答出地点。


    方丽春让她在原地等待,然后来接她回家。坐在自行车后座,靠到女人背上,她才痛哭出声。


    后来知道,事情根本无需她讲。因为那时候,方丽春早得到时玄的死讯——


    方丽静虽为长姐,在家中却向来柔弱,什么都依靠妹妹方丽春拿主意。所以那一天,在救护车上,确定男人无法救转、纸已然包不住火,方丽静竟然打给她这个妹妹,在极度慌乱中跟她道歉,向她求救。


    她说方丽春,你相信我,妹夫的死跟我没关系,不是我杀的!警察会来调查吗?到时怎么办?


    她还说你女儿来砸过窗户,差点砸到我!等我回去,就发现妹夫脸色不对。……


    对在床上昏死过去的男人,方丽静吓得瘫软。之后用上家里各种急救药物,却都没效果,才打了120。赶在救护车来前帮男人套上衣裤,但还没到医院,他就断了气。


    ……


    方知雨起身找安眠药。


    颤抖地拿出来,却发现只剩最后一颗。犹豫之时,自疫情以来便被她们抱回家养的将军到她跟前,仰头看她,似是担心。


    在猫的注视下,方知雨最终服下一半,之后躺回床上,等待药效。


    然而,奔突的思绪早已失控,将她再一次带回过去。


    何风曾说,心理病的种子,往往是幼年经过的某个创伤性事件。对方知雨而言,时玄的死就是种子。这腐坏的种子所生出的藤蔓,折磨了她很多年,令她恐惧欲望,还总忍不住去想——


    父亲的死跟惊惧有关吗?跟她扔出的石头有关吗?


    表象指向不同的可能,然而无论真实是什么,她都无法面对。黑白对错,爱恨因果,在这件事上全都失去边界、塌向一处,凝出成沉重的十字架,让她在那扇破碎的窗下深陷混沌。


    人的大脑有保护机制。等她再有记忆,已被母亲送回了老家,藏进云雾。


    在青山秀水中,关于过去的碎片全模糊,仿佛那天她不曾扔出石头,不曾去过姨妈家,不曾为了一句道歉非要表姐跟她有说法,不曾跟谁有约定……


    一切再与她无关。


    后来,方丽春病故。整理她自患病后在电子文档中留下的记录,方知雨才第一次从妈妈的角度补回许多曾经。其中就包括当年那件事。


    方丽春写,那个冬天,为了保护女儿,她掩人耳目地办完了时玄的后事,并且很快将方知雨送回了老家,然后再回宁城独自解决遗留问题。


    最终,她自己也打算离开。但在那之前,她先去跟姐姐方丽静决裂——


    “发现他们偷情,孩子无法面对。于是她这个妈妈骗小云说,她跟时玄早在一起,说我才是后来的,是插足者。小云因此误会自己的身世,她也不纠正。直到最后,为了保全女儿对自己的尊重,这女人都还在小孩子面前狡辩,说不知道真相的是小姨,说你就是时玄的孩子。


    那时候,我本可以放过小云。她还小,还远远没有成熟到足够承受我接下来要说的一切。语言不是武器,却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童真。


    但是因为恨,我没有。


    我拉住她说,小云,你出生之前,我和时玄已是夫妻,你妈妈就更不用说,嫁给了你爸爸。所以你明白吗?你是谁的孩子,都改变不了你妈妈背着丈夫跟已婚男人偷情的事实。在这件事上,是你妈妈跟时玄对不起我。


    而现在,她居然试图把时玄的死推到妹妹砸窗户上,以此洗脱她自己的干系。这说法多可笑,多可恶。


    可是真相怎么样,你应该最清楚的,你当时明明在家。时玄死在你妈妈这个第三者床上,死相很难看,死因是‘马上风’,就是□□猝死。等你大一点会更加明白。


    所以时玄那个人渣的死,是他自作孽。还活着的人非要拉谁来怪罪,也该是你妈妈,而不是其他任何人,你记住。


    我叫你姨父人渣,但你好像很尊重他,甚至因此嫉恨妹妹?这太奇怪了。就算你真是他的孩子,这件事最该怪罪的不也该是他和你妈妈吗?是他们两个大人偷情,又不敢讲出事实,才让你过上了委屈日子,跟妹妹有什么关系?


    你和妹妹都是这件事的受害者,但你,爱错了人,也恨错了人。你在事发当天把妹妹带回家,要她亲眼看到一切。在这一点上,你对不起她。我教过你们的,感恩要说谢谢,做错事要说对不起。王乐云,你这一世都对不起时知雨。


    我还要教你最后一件事:时玄是死了,但王进兵活着。你想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儿,完全可以去找他做亲子鉴定。亲子鉴定,就是一种可以科学证明你父亲是谁的方法。小云,你要不要明天就去?


    你出生的时候,时玄还是个穷光蛋,你妈妈一点看不上的。其实你这么聪明,照照镜子,就应该很清楚自己像谁啊,怎么能被你妈妈骗到现在?


    ……


    等我说完这些,那孩子的眼神已同死人无异。没办法,她很聪明。跟她妈妈不一样。


    方丽静这个人我太了解。小时候,我们都想爬上村头的大杨树,她没胆量,就让我去。等我探好路,护着她上去,她才敢到上面跟我一起玩。


    后来,我踩空了,她为救我摔下来。我恢复完好,她手臂骨折,留下一条丑陋伤疤,这辈子再没穿过短袖。


    我们的一生都被这件事影响,我对她再好,都觉得亏欠;她但凡失意,就说是伤疤害的。工作不顺利,父母不宠爱,婚姻不称心……她总觉得别人因为那条疤议论她,不会有人真爱她。所以她比谁都渴求爱,不惜一切代价。


    我了解她疯狂,也想过说不定某一天,她会把男人摆在亲情前。不仅是因为她这个人,还因为我们都生在旧时代、小地方,自小被教育这一辈子的出路,就是嫁个好男人。


    但我还是没想到,她居然跟时玄……我怎么想得到?选谁不行,为什么偏偏选对方?这跟我至亲的两个人,其中但凡哪一个有良心,这事都断然不会发生。但事情却发生了。


    然后我就明白,在方丽静心中,我所做过的一切好,终究没能抵过那条疤;而在时玄心里,我跟孩子什么都不是。


    这顿悟令我痛彻心扉,明明是别人的错,却伤我最深,还伤到我的孩子……


    除了恨,我对他们生不出别的感情。


    人要怎么理解宽恕是崇高的,当无法宽恕的时候?


    第75章 立春


    方丽静一辈子都按她自己所相信的活着, 油盐不进。她说一夫多妻本就存在、本就合理,她只不过是因为知道我心胸狭窄,容不下这样的, 才不想说出来伤感情;说时玄跟我谈不到一处去, 他在钱上出了问题,只能跟她这个知心人说一说,还让她帮忙出主意, 动的却全是歪脑筋;说大家姐妹一场,是不是非要赶尽杀绝,现在男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放不下……


    是啊,时玄死了, 无论我多恨他, 也伤不了他毫分;而她方丽静呢, 又是疯子。对她说什么,都没用, 什么忏悔、良心的责备,在她眼里都是狗屁。


    但小云不同。小云受的教育, 是新时代的教育。而且她正是会被人影响的年纪。


    所以那个时候, 我说出残忍的话,剥夺了一个上过学的孩子在未来享乐的能力:


    这是十字架, 是诅咒,是每当她感觉幸福, 就会想起过去,想起自己和妈妈丑陋的样子, 然后被同等重量的厌恶与懊悔折磨。


    我的办法不错,因为听完我对她女儿说的那些话, 方丽静居然哭了。她一边哭,一边骂起人来,说我一个成年人怎么能这么阴毒,对孩子讲那种话?


    阴毒?


    想到知雨,我只恨自己不能更阴毒。


    我还想到小红,想到霄霄。所以最后我跟方丽静说,让她女儿必须跟霄霄道歉,必须想办法让霄霄在接下来的一学期里,不在六中受任何欺负。


    方丽静哭着朝我喊,说我胳膊肘往外拐,对外人那么好,对亲人却那么狠。她说这怎么做得到?她们母女没权没势,怎么可能改变整所学校的风向?而且流言的事她女儿早就解释过了,是不小心的,她从来就没欺负过那个人。


    我说我不管,做不到是吗?那么下学期,就等着让全校知道她妈妈勾引并害死了自己的妹夫。什么难听的话我都说得出口,方丽静,知雨班的家长我认识很多,还留了联系方式。


    要让小云也试试吗?在学校被欺负的感觉?反正我的孩子不会继续读六中了,我怕什么?……”


    方丽春跟亲姐姐所见的最后一面,两败俱伤。为这事,她流尽眼泪。但那时还小方知雨并不知晓。在她眼里,女人像高山,风暴来临也处变不惊。从宁城回到故乡,她就仿佛已经彻底走出阴霾,立刻着手开始新生活。


    后来看了记录,才知道并非如此。那一年,妈妈人在操持,心却是死的——


    直到冬去春来。


    三月,她们母女去逛县城。回家途径邻村,方丽春在一树枯枝前停下。


    是枯枝,近看才发现结了花苞,但看不出美感来。妈妈却很是惊喜的样子。跑去问乡邻,说她也想种这个,方不方便让她折一枝带回去。乡邻爽快答应,她要付钱,别人又不要。于是就这么说好,决定等回家做好准备就来折枝。


    回家路上,方知雨听妈妈久违地唱起歌来。她唱“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一听就知道是那首《女人花》。


    唱完歌,女人开心地跟她说:


    “知雨,我们种花吧!”


    那天晚上,跟着妈妈把家里铺灰的座钟、花瓶和木框镜全擦得光洁如新——


    小时候听外婆讲过,中堂一定要摆好这老三样,寓意“终生平静”。


    两年后,紫藤开花。方知雨在花前听妈妈总结经验。被晒黑了的女人眉开眼笑地说,果然做人还是要努力,不然她这样的笨鸟怎么能学有所成,种得好茶,如今还能种得好花,天有眼。方知雨在旁边欢笑,终于找回些无忧无虑。但同幼时比,她还是内秀许多,有些天真再不复返。


    她们生活在黄山以东,山清水秀。到青葱之时,方知雨已经又可以在田间念着文章做白日梦,可以歌颂一阵风、一阵雨,可以怀念一座城……但又要背着妈妈偷偷怀念。


    后来外婆离世,家中一切按老人遗嘱全留给妈妈,并说好后事不必知会方丽静。方丽春也几乎不谈关于宁城的一切,除了“不知道小红的面馆顺利重开没?”“真想再吃一次她家的辣肉面。”又或者是“你和霄霄真的再没联系?”……


    再之后,无常降临。一开始,方知雨被彻底击沉,无心顾花。直至某日重新振作。紫藤在她的培育下再次开花,她也心生感慨,相信了妈妈说的努力认真、偶有回应。


    从那开始,她便决心不再只凭灵气活着,要有付出、有定性,要用一切办法留住妈妈,能留多久是多久。只要用心,泥污中的残片也能入水还魂,今年的枯枝明年也能开出花来,危的背后有机,死的背后是生。


    等终于存够钱,给已如枯柴的方丽春置购了眼动仪。通过机器,妈妈终于又能在电脑上记录,跟她说话,去网络留言,与同病相怜的人们互相鼓励……


    虽然非常缓慢,并且最终静止,但在虚拟世界里,方丽春曾短暂复生过。


    方知雨点开手机,找出之前发给吉小红的照片。是从旧手机上转出来的,她在老家拍下的紫藤。


    妈妈无法走动的时候,春天来到,方知雨把紫藤开花的样子照给她看。


    女人欢喜地看照片,随即就提起故人,说我们难得把这花养得这么漂亮,真想小红也看到。


    方知雨在旁边听着,不说话。


    毕业时清理旧物,找出那本已经遗失钥匙的日记拆开重读。经年之后厘清回忆,对自己年幼时如何因为辜负了吉霄有了更深的认识。加之方丽春患病,让她对什么都麻木,早断了去宁城的梦。


    方丽春却语音模糊、吐词不清地问她,未来还去宁城吗?


    她听到“未来”两个字,很久才答,不会。


    “可你以前说想去,作文里也写。”


    被妈妈发现偷藏的心思,方知雨吃惊:“你怎么知道我作文写什么?”


    “我签过那么多次‘家长已阅’,难道只是签签?”方丽春比她看得开,“想去,就一定去,去了之后找‘花城’面馆。只要能找到,就说明吉阿姨她们过得不错,也愿意接纳你。”


    “花城”这名字的由来她听妈妈讲过,说是她帮吉阿姨取的。她还说,她们约好在鲜花盛开的地方重逢。


    方知雨却不这么乐观:“就算能找到,那也只是你和吉阿姨的约定,又不代表吉霄也这么想……吉霄说,她再也不想见到我,还说永远不原谅。”一念及此,心中无比黯然,“就连吉阿姨当时也跟她说,‘你可以不原谅。’所以,说不定根本不会有什么花城面馆。”


    方丽春没否认女儿的猜测,只说:“那时候,你们还小。等到了我这年纪,就知道经历多了,人心可以像大海。很多事只要不触及底线,都能包容。”


    又鼓励她不去尝试,怎么知道没结果——


    “你运气一向很好。”


    方知雨想说,才不是。时运已经不眷顾她,不然妈妈不会困在床上。


    却最终没讲出口,只感慨:“有时候,我真想回到过去。”


    “那可没办法,”女人说,“时间只会朝前。”


    见她泄气,又开解她:“人不能回到过去,却可以重新开始。”


    “怎么重新开始?”好多事都是过期不候。


    “打起精神来?”方丽春说,“你以前写作文不是常用一首诗吗?重新开始,就像擦窗户。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想,都不晚。”


    方知雨想了想,明白方丽春说的是那首《借句》。牛头不对马嘴,不禁失笑。


    也终于有心情跟妈妈讲:


    “总感觉最近好运来要讲话了。我问它喜不喜欢我,它居然答,喵!”


    “它被你捡回来像公主一样对待,当然要讲话,告诉你做你的猫多幸福。”


    方知雨有感而发,侧头趴到女人手侧:“做你的女儿也很幸福。”


    “以后谁被我女儿爱上,才幸福。”


    听她提到“爱”,方知雨不买账了:“幸福什么?”她说,“你自己都不相信爱情,还要我相信。你说你这个人矛盾不矛盾。”


    “我矛盾,是因为世界原本就复杂。很多事人无法决定,人能决定的只有自己的心情。”


    头发已剪成寸短的女人说到这,用枯瘦的手缓慢地抚女儿乌黑的发丝:


    “所以方知雨,不要乱背十字架……要开心。”


    ……


    这个午夜,因为想起离人,方知雨才终于从混沌中解脱。就像春天获得新姓氏,拿着花枝在一片新绿中跟妈妈回家……


    单是想到那一幕,都总觉阳光明媚。黑夜再漫长,心也有依托——


    即使只剩回忆。


    又想起入睡前,跟吉霄视频。吉霄问她,知不知道明天立春?


    当然知道。是她喜欢的节气。到了这一天,总会觉得春日将近,还会想起妈妈。


    “不过,方阿姨的‘丽春’应该是美丽的‘丽’吧?”听她提及,吉霄问她。


    “哇,你居然知道。”


    “当然了。你以为我认识你们多久?”


    方知雨想起旧事,跟恋人算账:“可是,以前明明有人非要跟我按分钟算时长,还说我在她人生里占不了多少比重。”


    吉霄听得背都立直:“谁这么不识好歹?”


    方知雨被她的反应逗笑:“对啊,是谁?”……


    聊着笑着,最后依依不舍说晚安。挂断后去洗漱。上床关了灯,那边居然又来电话。


    这一次看不到人,只听到她声音。


    “有件事跟你讲过,但我怕你又像从前那样,听过就算。所以想认真再跟你说一次。”


    方知雨忍着困意:“什么事?”


    “我爱你,”电话那头,女人突然对她说,“以前是心动,是喜欢,现在不仅如此,还是爱。”单听声音都知道她慎重——


    “所以方知雨,你明白吗?没有你,我不行的。”


    方知雨在黑暗中感动不已,却还装得平静:“怎么突然有感而发?”问她,“因为疫情?”


    “……差不多吧。”吉霄的口吻像是在示弱,又像是向她求救,“总觉得最近异常焦虑,患得患失,不知道该怎么办。”


    方知雨连忙打起精神,分享她作为焦虑症前辈的经验,教吉霄如何深呼吸,如何自我疏导,还跟对方复习以前提过的四个步骤:要面对,接受,飘然……


    “等待。”吉霄帮她补充。


    “对,心平气和地等待。”


    “就像你现在等着我?”女人问她。


    “嗯。”说到这,方知雨再克制不住思念,对着手机那头温柔地启口——


    “吉霄,我等你回家。”


    ……


    回忆至此,药物起效。方知雨被拖入深深的迷梦,让她像一支孤舟,飘零在无尽的黑暗。


    时间被抽离,让她仿佛过完了一生,又仿佛还站在起点。一切不那么分明,直到眼前出现云雾。


    披着雾湿,方知雨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茶山。是熟悉的山路,但不知为什么走了很久,都到不了老宅。


    走着走着,她想,人生就是这样吧,如坠云雾。


    她看过花好月圆破碎时的丑陋,也看过金碧辉煌凋零时的森然,金钱,成就,神仙眷侣……只觉所见如幻梦,越美丽越狼狈。脱落繁复的外壳,内里空无一物。


    前方还有路,却又好像已能看到终点——在那里,也不过是云雾弥漫。


    真无趣……真安静。


    刚这么想,白雾散开。一扇门在她眼前出现。


    方知雨停步,满怀期许地推开,却发现门后只有一口枯井。


    然后她就明白了,人生无常。世事不过是一握散沙,因缘聚成,极其脆弱。人们流连幻境,稍纵享乐便忘记一切如露似电。再壮丽的文明长河,也不过是人类为自己所造的海市蜃楼,与细胞游弋时划出的弧线其实无异,终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只要时间依旧朝前。


    2020年立春,白昼来到。方知雨一梦醒来,突然回想起车祸那晚,她为什么去找吉霄。


    第76章 故旧


    半月后, 吉霄做好一切防护登上回宁城的航班。


    上飞机前,在大小叶群里看到信息:新项目已定,做线上教育。“受这次黑天鹅事件的影响, 知识付费的大时代必将开启, 机遇难再,我们要抓住!”


    方向有了,可喜可贺。然而吉霄却发现自己并不因这番豪言壮语激动。


    登机后网络关闭, 还是打开备忘录,看看最近在烟雨的工作:


    小宅灵光一现,提出可以通过小视频教大家在家如何做奶茶,觉得可行,便让产品部提供了手头资料, 剪了发出去, 播放量还高;


    洛希收集数据, 得出结论说封停至今,很多人反而想喝上一口饮料, 复工后只要外卖能保障,咖啡店、奶茶店应该能成为餐饮业中最先恢复的门店;


    方知雨在公众号上持续更新, 展示烟雨疫情以来的各种动态, 其中有一篇治愈性图文颇受关注,她却总觉得这样还不够;


    江玲梅虽还没正式到岗, 但已经加入到管理团队。就烟雨的线上点单系统,她又来沟通过, 跟吉霄确定运行情况、承载体量。这个之前令陆羽摇摆的项目,如今因为疫情, 反而成了定海神针,让大家看到如果疫情持续, 门店仍能正常运行的可能性……


    因为这些准备,再加上对形势的判断,陆羽来征求意见时,吉霄给出的建议是:


    今年四月,如期推出新品龙井系列。


    产品部那边配方早就敲定,供应部也没有问题,就是品牌部需要做好各方面的宣传。跟相关工厂联系过,虽然受疫情影响,时间应该都能赶上。


    设计组这边也提交了初步方案:


    新产品的包装主色为新绿,让人一看就想到春天,想到江南,想到西湖的茶田与碧野。


    关于烟雨的未来,吉霄能想到的还有很多:


    跨国拓店已经确定,合作伙伴是江玲梅认识多年的茶友,人在马来西亚;


    烟雨的周边、零食和茶包原本就销路不错,之后完全可以考虑线上出售,这方面还能跟方知雨那位做直播的同学取取经;


    门店应该会进入新时代,就算疫情结束,大家能够去店里喝奶茶,说不定也早习惯先在手机上下单……


    跟这些切实的图景比,对时下风头正劲的线上教育,吉霄的兴趣跟想象反而有限。


    其中,也有疫情带给她的影响:


    随着时日过去,这场一开始无人在意的病魇,不仅没有休止,反倒愈演愈烈。城市停摆、百业罢止,生离死别每日上演。巨变当前,捍卫生命的是医护人员,在几近瘫痪的城市坚持岗位的是外卖手,司机,社工……


    很快,烟雨也会复工。站回一线的当然不是她们这些坐写字间的人,而是店员。


    曾经,她站在运营者的位置,站在大叶身后,时不时就会嫌门店事多。虽然不像晴天那么苛刻,但也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份美名。如果可以,她也暗中希望能棍棒育人,希望每一颗螺丝钉都完美地遵从上位者定下的法则。


    但是最近,她却常想起方知雨的话。那个时候,方知雨说,门店真的很辛苦——


    “大叶他可没去过。”


    她在面馆长大,本应最能体谅其间辛劳,却因为学习了管理,变得更像机器,将人的所得看成支出,看成成本,看成损耗……不对他们加以怜惜。


    那么,受这套法则眷顾的人现在又在哪里?在一线吗?


    大叶说,知识付费的大时代必将开启。在那个所谓的“大时代”里,获取知识的前提是不是必须先积累资本?那么螺丝钉们怎么办?


    她还想到方知雨。像她这样人生脱轨、没能顺利获得文凭的人,在未来想重回正轨,是不是会更加艰难?


    这些问题她以前从不会想,也不知大叶有没有想过。又或许大叶根本就不在意,在他眼里,“线上教育”跟彼时的“奶茶连锁”,都只不过是当下的掘金风口,内容是什么从不重要。他是非常现实的商人,闻利而动,永远都有下一处、再下一处。


    如果眼前就是世界末日,她仍要跟随这个人吗?


    有钢琴的房间,那曾是她的向往。想做人上人、享无尽乐。但人的欲望,到哪里才是尽头。


    擅长什么,喜欢什么……原来,她也需要好好想一想。


    心在踌躇,目光却被机窗外的风景吸引:


    云海之上,赫然是一座雪山,壮美得如梦似幻。


    看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拿出手机拍下这一幕。拍完就想起几年前。


    跟大小叶刚开始打拼时,她情伤未愈,事业又在上升期,关系也求效率。那段时间,她游荡在宁城几个有名的女同夜场——


    直到进入烟雨,被派去西部区。


    西南和宁城感觉完全不同,生活节奏慢,周边风景又多。她的周日安排也因此改变,会独自四处旅行。


    就是那年冬天,去了蒙顶山。


    会上蒙山,跟吉小红分不开关系。她喝了这么多年的蒙顶甘露,所以吉霄想来本地找种茶人,好自此让她喝上最正宗的鲜茶。


    然而来了才知道,蒙顶甘露居然不是一道普通的地方茶,而是渊源颇深:


    相传西汉末年,蒙山寺有禅师在山上手植七棵茶树,年长日久,春生秋枯,流传至今千年已越。所以有诗云:“茶中故旧是蒙山”。就是说茶有千千万,但要论其中最久远的旧相识,还是蒙山茶。


    而"蒙顶甘露",又是用蒙山茶制成的最为顶级的品类。难怪吉小红这样原本不喝茶的人,只饮一口也为之倾倒。


    了解了背景,便情不自禁在感慨中回想起许多往事,又逢山中大雪。一觉醒来,茶山一夜白头。


    吉霄大为震撼,当下就可惜错过了日出,决定明天补上。


    翌日摸黑起身,到昨天看好的地点独自等待,看着天空从黑暗,到深蓝,到微光乍现,最后一片丹霞……


    雪霁初晴,银装素裹的茶丛遍染辉光,美得令人失语。吉霄激动地吸入冰寒的空气,只觉心脏都为之瑟缩。


    可是昨天晚上,她还担心地问当地的种茶人,接连下雪,会不会冻坏茶?


    却被告知冬天下雪是好事。这个时间还不到采摘期,低温能杀死虫害。等天气回暖、雪水融化,还能滋养树根,反而能出好茶。


    想到这,更觉眼前的白雪之下,藏着整个春天。仿佛在告诉她:


    只要有光,再潮湿的朽木也能再次发芽。


    突然就很想打一通电话,打给某个谁。告诉她昨夜大雪,今朝日出。而她,想要重新开始。


    但那个时候,站在雪山里,吉霄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要将这通电话拨去哪。


    跟学姐分手后,她一直肤浅度日。很安全,很欢愉,却不足以消解某些空洞的时刻。比如眼下,壮景当前,她的心却很空。这样的时刻需要更深邃的幸福才能慰藉,但她放弃了沉重,便注定得不到深邃。


    也是那时,她才惊觉时隔多年,自己好像又站在灰色的分界线上。是在混沌中,才会伤害他人亦为人所伤,看自己既厌恶,又同情。


    那之后回宁城,连夜场都不想去。直到几月后,在同性社区发现有人推荐了一个看上去氛围不错的音乐清吧——


    那里有钢琴。


    第一次去白夜,就觉得来对了地方。当了常客后老板问她名字,她想了想,答:


    “时雨。”


    后来跟故人重逢。那些无法言说的深邃到了方知雨口中,有了非常具象且简单的说法——


    “认真拥抱”。


    对了,她是想能跟一个人认真拥抱。想为她不顾一切,跟她纠葛缠绵,被她激发出占有,破坏,恨,与悲悯……那是爱的另一面,感官不能覆盖、理智无法解析,更不是肉*体所能企及。


    在心最孤高的峰顶,欲望之火原来无法燃烧。想要取暖,只能依靠灵魂本身的温度。


    那样的人可遇不可求,她能做的只有等待。等不来,也作罢。


    然而命运却偶然地给了她回应,让方知雨重新出现在白夜,一个春天。


    在时间失效、更为复杂的宇宙里,她和方知雨的交汇一定幻化过千万种结局。但在此世,在她可触碰、可感知的这个宇宙里,时间存在,因果流动。波函数的坍缩带来了安定,让她在庸俗中迎来奇迹。


    曾消失的光经年后再次闪耀,这不是奇迹,是什么?


    所以,她才会如此患得患失。


    吉霄看着机窗外的层云。


    1977年,比尔·伊文思录制了最后一张专辑。至亲至爱的离世,让他陷入低谷,在专辑里分别给二人写下两首琴曲。除此之外,这张专辑还收录了其他更消极的演绎,但是最终,专辑名定为春天——


    You Must Believe in Spring.


    跟方知雨在白夜弹奏的不同,比尔·伊文思的版本实在谈不上温暖,反而沉郁、躁动。就像绝望地自我说服,明明不相信,仍骗自己一切会好的,会好的……


    只要春天到来。


    1980年,钢琴手辞世。


    月初,江玲梅打电话给她。电话里,女人讲出方知雨从未提及的真相:


    谭野说,车祸那晚,在听到鸣笛后,站在白光里的人非但没有躲避,反而朝着车道迈步。


    所以一切不全然是时运、是意外,更是方知雨自己的选择。


    可是那天晚上,方知雨明明来找过她,却还是选择了放弃——


    在被方知雨放弃的世界里,也包括她。


    ……


    吉霄握紧恋人送给她的项链。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咳嗽声。


    第77章 春雨


    听闻吉霄突然变化行程, 不直接回家,而是改去酒店自行隔离,方知雨难免吃惊。


    总觉得对方在隐瞒什么, 一追问才得知, 原来在飞机上,她听到有人咳嗽。


    “还是谨慎点好,反正人都在宁城了, 不担心。”吉霄说。


    人是在宁城,但回家还要再等十天半月。怎么可能不担心,非常时期。


    这夜忙到深夜,勉强赶上公众号发送。神经紧绷,起身想去洗漱, 却突然双眼抹黑。


    身体一有漏洞, 疫情以来堆积的负面情绪跟对恋人的强烈担忧便瞬间交汇, 让方知雨有了不好的预感。


    又想到安眠药告罄,以及医生关于癫痫的叮嘱, 忧惧越来越盛,焦虑便彻底发作。


    方知雨连忙掐住手腕, 却发现这一次, 想要安抚内心并不容易。


    她甚至无法自控地想起两年前。


    那时候,接连的失去使得春天虽然到来, 她却依然凋敝。不愿上班,不愿出门。


    在像棺材般的盒子间里闷了数日, 唯一能令她分散些许注意力的,只有白夜的事。


    清明假拿到小猫的骨灰, 她去白夜买过醉。那天晚上,酒精给她造了一个梦。在梦里, 吉霄突然出现在她身边。不仅如此,还同她搭话,问她——


    “跟我走吗?”


    她答应了,却最终逃走,因为怕对方认出她,怕自己本就破碎的心再次受伤。


    等翌日酒醒,一切就变得不确定。却还是给她留下了一丝线索,一根稻草,一条向枯井中落下的绳结。


    她想,至少要等到下次去白夜。


    然而在那之前,先刷到一个视频。内容是记录小狗的安乐死。


    主人说,一开始,她也不愿做这个选择,但是她的小狗痛得哭吟。因此最终请医生为它做安乐。


    “针剂有两支,先麻醉。第一针,它就像睡着了。这段时间,它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主人说,“安乐的小狗是无法闭眼的,所以第二针,它再次睁开双眼。像平时那样看着我,而我就那么陪着它。……到最后,它都让我觉得还在那里,只是暂时离开。”……


    那天晚上,方知雨去花城面馆。在门外痴然等待,但谁也没有等来。


    吉霄没出现,吉阿姨也不在,只剩她跟自己对话,独自琢磨着天意——


    那个时候,是不是应该接受宠物医生的建议?若不是她执念要去见好运来最后一面,是不是它就会少些痛苦?


    还有妈妈。说“让我死”的时候,是不是并非只是为她考虑?如果死亡是解脱,那么活下去,是什么?


    几日无眠,又被视频给予沉重一击。神魂不在,却仍记得戴上假发,想印证之前的梦是真的,想吉霄知道,她就是当时在白夜里哭泣的人。想问问她,那句“跟我走”还有效吗?


    她最终没到达的河岸,吉霄去过吗?太妃糖过期了,还喜欢吗?下雨了,是不是就能回到过去,回到少年宫的门口,有人同她一起等在屋檐下。


    她等在屋檐下,以为不会有结果。却见故人从旁边的川菜馆出来。惊讶地跟上对方,然后听到了那通电话。


    听完之后,她想起方丽春那句,“要开心”。


    一个不原谅她、不想见她、如今过得很好的人,自然不可能因为她的出现开心。而她呢,也并不想为了自己有出口去打扰这个人的平静——


    单是从旁看着吉霄的笑容,也足够慰藉,像冰原里感觉到温度,终于能呼吸。


    能呼吸,却不代表能继续跟着她,看她如何跟别人约会;也不代表有勇气上前一步、豪赌一次,在这个身心俱疲的时候。


    所以,她决定回家去。


    走在去地铁站的路上,方知雨问自己如果开心是最重要的,那么无法开心,该怎么办?如果明天不会更好,还要继续朝前吗?


    她在大雨中想了很久,都想不出答案。后来索性不想,想刚才看见的人,想吉霄笑着的侧脸,想下次能否再见。想方丽春说,世界很复杂,人心要像大海。想待会儿回家需要洗个热水澡。想装死这么久,也该找工作。做点什么好呢,去新地方,会遇见谁?……


    昏蒙地想着这些,白光亮起。她是太劳累,才会在那光里看见云雾,看见故乡,看见山间小路通往老宅。……


    那天晚上是个意外,但在那场雨中,方知雨确实一度迷失,感觉既无趣、又安静。之后绝处逢生,步步走到今日。再回首时,看到的却不是灰白——


    人生是走向坟墓的过程,但刚结束的这段路途分明不是凋零,反而像枯枝开出花来。


    如果真的存在天意,那么上苍要借此告诉她什么?


    至少,她要重新理解“无常”这两个字:


    原本,它就不是一个贬义词。是说世事变迁,福祸相依。生灭转换,更像是一个循环。


    方知雨拿出日程本,试着记下此刻——


    “第五十一丧。老婆人到宁城,却不能回家,还有可能感染……本来就心烦,焦虑症还发作。世界毁灭吧,就现在!”


    写完,就觉得出了口恶气。甚至看着看着笑起来,随后向前翻动纸业。


    进烟雨后,她开始这个碎碎念系列。想着等她记录完八十一丧,头上的伤会不会恢复得好些?她能不能擦净窗户,试着重新开始?离吉霄更近些了吗?会得到原谅吗?如果可以,真想跟她做回朋友……


    那个时候,她怎么能说是对未来没有期许?


    现在回看。曾以为到不了的远方不仅到达,还美丽得超乎她想象。好事已然发生,她心间的焦灼还不足以缓和一些吗?


    方知雨闭上双眼,望向心中的枯井。告诉自己要接受它,就像接受死亡如影随形,因为原本死就是生的过程。它是无人能绕过的终场,是只放给一个人的电影。终有一日,她也会独自观看。


    当她最终彻底理解死亡的时候,一定已经脱离时间——


    死亡或许会发生在“今天”,却一定不是“此刻”。因为此刻,只要她知觉尚在,便仍在路中,


    即使大雾弥漫,她也走过春天。


    所以,试着找回勇气吧,想象枯井中生出树木、长出绿叶,最后顶天立地、开出漫天紫花……


    行乐结束,开心结束,难道她的人生也要在此结束?


    当然不是。


    那么,她也不要只为开心而活,不再执念于幸福、拘泥于结果,更不寄望明天一定会更好;


    她要为能够跟随时间、感受无常而活,要为不把每一天都过成同一天而活,要为死前能对这个世界留恋到落下热泪而活——


    想要认真拥抱,必须先打开双手。


    际遇是一把钝刀,杀了她很多年,终究还是无法麻痹自己。


    她给枯井寄去时雨。


    方知雨仿佛又听见那个记忆中的声音:


    “我们种花吧,知雨。”


    心境一片平宁,终于睁开双眼,想象窗前有一个女人——


    她轻轻抬头,便吹散云雾。


    *


    三月,春至。


    隔离结束前夜,吉霄在酒店早早开始收拾行李。想到就要回家,不禁哼起小曲。


    她归心似箭,方知雨却还在认真工作,发信息来问她以前去蒙顶山拍的冬日茶田的素材还能找到吗,她想要。


    妻有令,安能不从?奈何手机换过了,于是跟蒙顶山的卖茶人联系。


    等待着回复,吉霄继续收衣物,心里在想的也全是方知雨:


    总感觉这个人最近神采飞扬,不知是果真如此,还是因为她回了宁城。虽然仍然不能见面,但一想到方知雨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心就踏实许多。


    但又觉得还不够,毕竟方知雨是玻璃杯。于身,有不确定是否会发作的后遗症;于心,有暗藏的阴影。所以她总想将方知雨束得再紧些,却又怕扼碎她。


    幸好,明天就能再见。


    吉霄开心地将一包茶扔进行李箱。


    这期间隔离在外,手边是没有咖啡的,却有从西部区门店买回的茶。


    人真的会变,如今,她竟然每天都给自己泡茶喝,反倒是把咖啡,可乐,烟……这些该戒的和无所谓戒不戒的都戒掉了。


    在幽闭的环境中独处,苦尽甘来的滋味尝在口中,会产生不同的体会。终于有一点明白为什么古人说,“茶禅一味”。


    中国人爱茶,从茶名就知道。这些名字森罗万象、沾着云雾烟雨,又或者江湖剑气。或许是因为茶慕诗客、爱僧家,喝过尝过都爱用诗文赞美,才留下了一声声自带馥郁的称谓。听听它们的名字吧:攸乐、昔归;松萝、雷鸣;竹叶青、月光白;金骏眉,铁观音;天柱剑毫、八仙云雾;蒙顶甘露……


    金山时雨。


    美吗?当然。


    吉霄一笑。她这颗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茶羁绊住的?当时是谁口口声声说不喜欢。


    在这个属于虚拟的时代,这一枚叶片,竟令她想沉下心来做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想去相信陆羽的白日梦——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他是假陆羽,茶却从来是真嘉木。


    多少年前,当星巴克还远不存在的时候,茶就顺着丝绸之路飘洋过海,让国界线外的人为它沉迷。


    所以,为什么不可以?


    刚想到这,就见卖茶人回复了她。发来不少视频,她全转给方知雨。


    原本也到了买茶时间,顺口问今年的蒙山茶采得如何,有没有受疫情影响?


    “没有的吉小姐,”卖茶的小姑娘回答她,“我们这边没有病例,上个月气温回升就进行了头采。对了,当时我也拍了视频,一并发给你!”


    跟对方订好今年的茶,吉霄顺手点开她发来的视频。


    眼前是她曾登临的茶山,只是从苍白冰寒变成一片葱茏,仿佛是跟她证明巨变只是人事沉浮。


    在天地之间,其他生灵依然顺时生发——


    只要时间依旧朝前,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即使此刻寂寥如冬,下一秒,仍有可能就是春天。


    为什么人不能舍弃希望?


    因为时运不定,人生无常。


    这样的答案,方知雨会满意吗?


    ……


    翌日。吉霄醒来,就发现凌晨了,方知雨这家伙居然还回过她信息,真不知她是失眠,还是又为了剪片子熬夜。


    有这种下属真是三生有幸……但作为家眷,她可不愿恋人这样。


    等她终于到达小区、拖着行李箱按下密码,心跳都加快,来迎接她的却只有猫。


    刚想叫人,就见方知雨匍在工作台安睡。连忙闭嘴,顺便让将军也收声。


    轻手轻脚到恋人面前,单是弯腰看她侧脸,都禁不住笑意。想吻下去,又怕扰她睡眠。最终还是作罢,只歪着头看她手边写了字的纸。


    大周末的,还在用功,纸上写“龙井,龙井……新绿,茶……”一看就知道是在为新产品想文案。


    宣传语列了很多,但其中吉霄最喜欢的一句一定是:


    “一叶知春,万物复苏。”


    还有一行也很特别,总觉得在哪读过。不知是方知雨自己想的,还是默写了别人的句子。


    她写,“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


    ——那么方知雨,此刻,你在做什么梦呢?


    方知雨确实在做梦,一个美梦。


    在梦里,有花海、雪山和湖泊,还有一株巨大的紫藤。绿叶婆娑,紫光莹莹。她在花树下匍在妈妈腿上休憩。一边看如画的风景,一边跟她讲白日梦。


    她跟妈妈说,有好多事等着她去做呢!要工作,要剪第一部小片——关于茶的,要照顾好将军。


    要跟吉霄去想去的地方,看电影,弹钢琴,吃好吃的小店。要去KTV,即使再走调,也要跟吉阿姨合唱一首老歌。


    梅姐已经正式上任,说希望她成为左膀右臂;杨喜等着看她为龙井系列构思的广告;烟雨香茗虽不是什么大庙,眼下却还离不开她这颗小螺丝钉。


    还有故乡。她已经找回自己、放下过去。所以未来某日,她一定可以带着怀念重新抚摸云雾,在青山秀水间给汪润泡一杯时雨。


    ……


    事情很多,可以先做一件,也可以几件同时开做——


    对未来升起期许,就是愿望。


    她现在,有很多愿望。


    讲起梦来,滔滔不绝,妈妈却听烦了:“方知雨,你怎么这么啰嗦?”


    又说她光说不做,事情那么多,还好意思在这偷懒。


    “有道理,”方知雨起身,拍拍身上的花草,"那我先走了?”


    “嗯,”方丽春说,“下次见。”


    没走两步,又听妈妈在后面喊:“照片发给吉阿姨没有啊?”


    “早发了!”方知雨跳脚,“你怎么这么啰嗦?”


    记忆中的女人一如当年,在树下笑开。


    ……


    梦到这里,方知雨笑着想,真像电影。然后她就慢慢醒来,听到一阵雨声。


    方知雨走到窗前,仰头看春雨落下。


    开窗伸手,接住雨滴。那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带给她的就不止视觉跟声音,还有味道,触感和温度。


    摊开手指,雨水便如露珠落下。自此再不可回溯,因为时间只会朝前。


    在时间里,人生远比电影生动。她也该跟着朝前。


    不过……为什么雨中会夹着一阵肉香?


    奇怪地回头,居然见到一个大活人从厨房里出来。


    方知雨朝着思念之人奔去,与她紧紧相拥。眼泪没忍住,先被对方亲吻。


    “我把排骨先烧下去了。”耳鬓厮磨到终于能讲话,吉霄跟她汇报。


    “怪不得,”方知雨说,“我闻到了。”


    吉霄笑。


    “对了,你转一下身。”


    疑问是有的,但对这个人的话,她向来很难抗拒。刚什么都不问地转向春雨,一枚项链就落到她脖间。


    “迟到的情人节礼物。”


    “怎么买到的?”实在惊喜,“这期间你明明不能出门,到处又关店了……”


    “提前准备的。”吉霄说,“提前了一点点。”提前几个月。


    方知雨满心欢喜地看着挂坠,发现是一把锁。然后就听吉霄说是她专门找人设计的,跟她送她那枚钥匙成对。


    喜上眉梢,却好歹不忘问人:“原来,你想把我锁起来?”


    吉霄把头埋到她颈侧,不答这句,反而怪她:“方知雨,你不要太过分。”


    这话怎么说?“我怎么过分了?”


    “我才离开多久,将军居然就被你养成了胖猫。”


    方知雨失笑。“我们将军哪里胖了!”随后她反驳恋人,而且——“它这么可爱,我很难不宠的。”


    “哦,”看不清吉霄的表情,却听出她佯装不满,“对猫很好嘛。”


    方知雨笑盈盈:“我对人更好。”


    说到这,她侧头向恋人:“吉霄,就算你想要月亮,我也会摘给你的。”


    又开空头支票。


    但其实无须那些。从很久前开始,她就是被方知雨驯服的猫。


    “我最近有很多烦恼。”


    装得可怜,果然马上令方知雨担心,转过身来认真看着她:“什么烦恼? ”


    “大叶一直催我。”


    “为什么催你?”方知雨问,“你不是说,跟他说好会把三月做完吗?”


    因为疫情,叶家军留守的大部队并不看好门店未来的发展。原本承诺了等找到新人再走,现在却提前跑路,都追着大叶的香饽饽去。烟雨此际算得上人去楼空。


    本以为至少吉霄不会这样。


    方知雨面露不悦,吉霄明明看见,还问她:


    “上司要走了,你开心吧?”


    “怎么可能开心……”方知雨低落,“只是,我知道你是要去更好的地方……所以我支持。"


    “是吗?”吉霄却说,“可是大叶那边是不是更好,还不见得。我还在考虑。”


    听到这,方知雨才惊觉此事尚有回转余地,连忙问:


    “你都考虑了些什么?”她着急,“说说看,我可以帮你想的!”


    吉霄明知故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想?”


    “当然是因为我不想你走!”被探出心声,说完又觉得自己太过自私、不明大义,干脆撞吉霄怀里抱紧她——


    “也不是那样的……一切还是要以你的事业为重。”小声叨念。


    突然被投怀送抱的人对此十二分满意,稳稳回拥怀中人。


    “那么,来交换吗?”


    方知雨一点就通,马上抬眸:“要我做什么?”


    吉霄莞尔。先吻吻恋人带伤痕的额角,再凑到她耳畔——


    “方小姐,其实,我有一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