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第191章
陆晔考虑地很多。
不论傅锦时如何抗住瘴气穿过密林的,他们定然人手不多,且是奔波几日,此时体力与精神都不如陆家军,所以只要拖下去,傅锦时迟早落败。
至于褚祈年那边,他既然悄无声息地就带着人靠近过来,那么说明此次他带的人手不多,否则他的人不可能探不到半点动静。但是既然傅锦时此番冒如此之险来了陆家大营,便是想要一举歼灭陆家,所以安城的士兵定然是分几批过来。
如此一来,陆家大营并不会没有喘息机会,反而是安城因为频繁调兵而守备空虚。
那么此时破局的法子便在安城身上。
若是安城此时遭袭,褚祈年是选择继续来救傅锦时还是回援安城?
“叔然。”陆晔看向自己的副将。
“将军。”
“你带三万人从后头绕出去,直击安城。”
纪叔然从不质疑陆晔的命令,当即应声离开。
陆晔接着又喊来一人,“去看着粮草。”
傅锦时既然带人大费周章从密林穿越过来,那么定然不会只是想要来此杀他,恐怕还要对他营中粮草下手。
毕竟若是没有粮草,陆家军撑不过三日。
陆晔轻点桌案,细细思索有无遗漏处。
陆珏与陆琪皆未出声。
陆珏是为了不打扰父亲,陆琪则是在计划着趁乱救走母亲。
三人心中各有心思。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刻,营帐外面的嘈杂声夹杂了兵器相撞之声,陆珏知道是傅锦时打过来了,他道:“父亲,我去杀了她。”
陆晔要平静许多,他没应声,暂收思绪走了出去。
营帐外,傅锦时才避开一名陆家军的攻击,便又有另一人缠斗上来,她借着转身的时机抬脚直踹,同时手中短刀勾住第三人刺来的剑,于两人中间打了个旋而后直直刺入身后之人的下腹。
陆晔望着这一番打斗场景,眯起了眼睛。
傅锦时的武功比他想象中还要高。
从前他倒是并没怎么在意过傅家的这个小女儿,如今看来,也是傅家一直有意藏着她。
傅锦时隔着人群对上了陆晔的目光,她此时因为打斗,眼中的杀意毫不遮掩。
她分的几支小队各有任务在身,有的去烧粮草,有的去牵制……她则是带着人直奔陆晔所在的位置。
陆家军的主帅是陆晔,杀了他,陆家军军心大乱,届时他们可一举拿下。
而且如今陆晔失了一只手臂,武功不如从前,若是能够直接擒住他,陆家军实力定然大打折扣。
不过陆晔不是那么好靠近的,他们小心避开,却还是免不得遇上巡逻守卫,于是只能清理掉那些人。
然而他们再怎么小心谨慎,那些来不及处理的尸首还是暴露了他们的存在,陆家军很快警惕戒备起来。等他们靠近中央营帐时,那附近已然守备无比森严。傅锦时观察了一番,带着人小心地处理了几人后还是被发觉了,她便也索性直接带着人硬闯。
不过因为要给去寻找粮草位置的鹰卫拖延时间,所以打起来时,她并未尽全力。
陆晔站在营帐前,眯起眼审视了傅锦时片刻后说:“拿弩来。”
身旁立刻有人照做。
陆晔接过调试好的弩对准了还在打斗的傅锦时。
这把弩乃是营中工匠特意为他打造,即便是一只手使用也无妨。
他轻轻扣动,“咻——”地一声,弩箭离弦。
傅锦时早就注意到了陆晔的动作,她在弩箭离弦的瞬间,迅速转身地同时手臂肌肉绷紧,抬手精准抓住了弩箭的尾部,紧接着她借着箭杆旋转箭身于手中调换方向,手臂与手腕也在同时蓄力,而后猛地将弩箭朝着陆晔甩了出去。
陆晔没动,陆珏抽出腰间佩剑一个错步闪身至陆晔的身前替他打落。
这一箭,也让陆珏看到了傅锦时的实力。
她这般未曾借力掷出的箭,竟比得上弩箭射出的力道。
陆珏若是没记错的话,傅锦时曾经不止一次受过重伤,那种程度的伤不可能没有留下半点影响,可她却在受到瘴气侵蚀且打了这么久的情况下还有这般实力。
陆珏心中凝重起来。
他许是不是傅锦时的对手。
傅锦时扫了一眼挡下她那一击的陆珏,便移开目光对着陆晔遥遥一笑。
那笑中带着无限地狠戾。
“陆琪,你去。”陆晔淡淡道:“向为父证明你没有二心。”
“父亲,我恐怕不是对手。”陆琪此话倒并非假话。
他对自己的武功有数,完全不是傅锦时的对手。
“无妨。”陆晔丝毫没有遮掩自己的安排,他说:“她要杀你,也得付出代价。会有人替你报仇。”
陆晔此话就差直着说是让陆琪去送死了。
陆琪闭了闭眼。
营帐两侧燃着火盆,此时的火光因被风吹动,明灭闪烁,陆琪的半边脸映在火光中,半边脸藏在黑暗阴影里。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看向陆晔,“这样父亲就能放过阿娘吗?”
“你的利用价值尽了,她自然便也没了利用价值。”陆晔说。
陆琪望着陆晔,半晌,他说:“还望父亲说话算话。”
他说完,朝着傅锦时所在位置迅速掠去。
两个人很快缠斗到一处,陆琪一招一式都是不要命的打法。
他不敢明着做手脚,陆晔就在上面看着,一旦他露出丝毫的端倪,等待他与阿娘的只有死。
他不是陆晔的孩子,这些日子陆晔对他的态度,他差不多也察觉到了陆晔怕是知晓了这一点,所以并不会在意他的死活。
如今还留着他,怕也不过是他还有些价值。
傅锦时从不小觑他人实力,而陆琪能作为瀚城守将抵挡戎国侵犯边境,甚至能够在永州夺回春、邺二城,他这样的实力全力以赴,便是此时换了阿简来,也不敢小觑,于是她也不再隐藏实力,正面迎战。
京城,清乐殿。
褚千尧实力强横,与越行简几乎不相上下,这般真的要拼个你死我活的话,最终结果只有两败俱伤。
两人心中都知道这个结果,但是谁都没有先退步。
再次战到一处时,褚扶清看见了阿简从手臂流至手背的血,也看见了褚千尧距离心口约莫一指距离处破损的衣裳,他若是再躲慢一步,那一剑就能结束如今僵持的局面了。
越行简抽出长剑,褚千尧那处迅速洇出血迹来。
“你当真是不改初心。”褚千尧捂着伤口冷声道。
即便知道阿简从一开始存的目的就是想要除掉他,但是到如今再次亲眼验证还是难免心中一缩。
“杀你,我从未动摇。”越行简目光坚定澄澈。
从她知道留云滩一事与褚千尧有关开始,她就从未动摇过杀他的心。
她的父母与爷爷皆死于天楚人的手中,她此生最恨天楚人,褚千尧勾结天楚,背叛大瞿,只这一点她就绝不会放过。
褚千尧从阿简嘴里听过许多绝情伤人的话,但每一次都还是会忍不住被刺伤,他攥紧了手中长剑,只觉得那一剑其实是刺在了心上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意那些没用的情情爱爱!”谢思齐在躲开霍屹川的攻击后转头的同时看见褚千尧那副为情所伤的死样子,只觉得不可理喻。
如今这般情况,连他都看出来了,不赢便是死,这般危急的时候,褚千尧却还被困在小情小爱当中,他简直眼前一黑。
他们谢家到底为什么会出这样一个情深之人,褚千尧当真是姑姑与肃帝生出来的吗?
也就是在他这片刻的胡思乱想中,霍屹川一剑挑断了谢诚爻的手筋。
他听见惨叫朝着谢诚爻看去,只见他另一只手捂着手腕满脸痛苦,鲜血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流出。
谢思齐心中已然生了惧意。
傅别云带着另一队人进入清乐殿时,看到的便是谢诚爻跪在地上,手腕近乎被砍断的场景。
她淡漠地扫过,而后打了个进攻的手势,自己也直接加入了战局。
原本不相上下的局势瞬间打破,褚扶清的人彻底占据上风。
谢琅与谢思齐很快便被霍屹川与傅别云分别制于剑下,褚千尧与越行简最后也未分出胜负,两人皆半跪于地上,靠着剑撑着身子才没有倒下。
清乐殿内烛火通明,蜡烛近乎燃到了最后。
肃帝闻着满殿的血腥气,扫过狼藉满地,看向了谢家父子与褚千尧。
沈懿与卞惊鹊等人站在一旁,无人出一声。
“老四。”肃帝指着那一处已然被鲜血覆盖的汤药,“朕想听你说实话。”
他很在意那碗汤药当中褚千尧究竟是否下了毒。
褚千尧看也没看那处,撑着剑缓缓站起身来,望着肃帝没说话。
无论下毒与否,在肃帝以为有毒而让他端来喂药时,这碗药于他而言便是下了剧毒的。
肃帝半晌没有等来想要的答案,可其实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他叹了口气,扶着一旁的榻沿下了地。
褚扶清怕他倒下,伸手从一旁想要扶着他,肃帝却摆手制止了她。
肃帝一人踩着地上的血迹走到了谢琅的面前。
“谢卿,朕原本以为你不会走到这步。”肃帝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陛下。”谢琅虽败了,脸上却没什么起伏,他道:“老臣也只是想为谢家谋取一条活路罢了。”
第192章 第192章
“活路?”肃帝微微垂眼,居高临下地望着谢琅淡淡出声,“究竟是活路还是野心?”
他因为病重说话时气息不稳,脸色也格外苍白,但即便是这般,他依旧有着身居高位的威严。
谢琅闻言缓缓抬起头,对上了肃帝的目光。
他本以为会在里面看到愤暴烈的愤怒,却不想一片平和。
他有些意外,却又觉得就该如此。
谢家的野心想来肃帝早就察觉到了,如今这一出看样子也都是早有防备,既然一切都在计划中,早就要借此机会除了谢家,自然也就无需牵动情绪。
“世家已然被陛下除了大半,我谢家若是不早做打算,岂非是为板上鱼肉,任人宰割?”谢琅情真意切道:“不管陛下是否相信,先前老臣并没有想过对陛下下手,在此之前,老臣想的只是除了太子,让千尧成为储君。”
他看的出来,肃帝对褚千尧还有恻隐之心。
他如今已是必死之局,但是肃帝若是要保褚千尧活下来,往后就还有一争的机会,甚至他还能借此保下思齐,合溪与忱池此番并未参与,也能保全,如此一来,谢家就不会倒。
所以此时不能激怒肃帝,而该示弱。
“这般瞧来,皇后的毒药竟是自作主张。”肃帝抬眼看向早已青白了脸色的皇后,“皇后,是你自作主张吗?”
谢皇后闻言看了过来,她一身大红凤袍,珠翠满头,站在那里依旧是端庄大气而又从容镇定的,这是她一贯示于人前的样子。
她行至谢琅身旁朝着肃帝跪下身去,“是臣妾恨极陛下。”
这话便是认下了下毒乃是自作主张。
“恨?”肃帝轻轻重复了一声这个字,并不明白皇后为何会恨他,他一直以为皇后对他下毒乃是为了千尧,他自认为待皇后不薄,于是问道:“你为何恨朕?”
谢皇后本来说此话只是为了揽下罪责,她看得出来谢琅要保千尧。她虽利用这个儿子居多,可终归是她所生所养,她也是爱这个孩子的,所以她也想保下千尧,而且如今他们之中能保的也只有千尧,于是顺着谢琅的话认下。
然而在听到肃帝这一声问后,意识到肃帝是真的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的颜面,从来没有在乎过她,她的情绪在霎那间陡然冲破压制,迸发出来。但她还有理智,瞬间便压住满腔的怨恨。
她抬起头缓而重地问道:“臣妾不该恨吗?”
肃帝皱眉。
谢皇后见状,衣袖下的指甲嵌进手心的肉里,她却好似没有试到半点疼一样,她眼中含泪,压着声音说:“分明是臣妾先嫁给了陛下,皇后之位也是先许给臣妾的,可为何叶翎后来者居上?甚至是太子之位,那本就该是千尧的!臣妾不该委屈,臣妾不该恨吗?!”
说到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大声质问出来。
当年她并不喜欢肃帝,但因为家族利益还是嫁了,嫁进王府后,她一心待他。起初他们虽不是心意相通却也是相敬如宾的,于是她缓缓动心,可后来她发觉肃帝另有心悦之人,那时她虽失落了一阵,却还是笑着接受了这件事。只是从此守住了心,只一心等待肃帝将来登基予她皇后之位,她能够借此保住谢家荣耀。
却不想肃帝登基后,她等来的是册封为妃的圣旨。
她可是王妃啊。
当时她成了满宫甚至满京城的笑话,她如何能不恨?!
“所以你给太子下毒,又逼死皇后,再到如今给朕下毒。”
谢皇后听到肃帝将叶翎之死也算在她身上之后有片刻想笑,但是为了千尧她还是毫不犹豫的认下这些。
“是。”
她可以不要肃帝的喜欢,却不能将后位拱手相让。
不过那时她只是对肃帝生了怨恨与杀心,并没有打算对叶翎下手,因为叶翎也是无辜的,她知道叶翎并不喜欢肃帝,也不稀罕后位,只是肃帝是皇帝,她们谁都无法抗旨。
也是那时,她意识到了权力的重要性。
可她那时还未生下孩子,肃帝是她的依仗,于是她只能按捺着杀心,伪装出不争不抢毫不介意的样子。
或许是她伪装的太好,竟招来了张庆全。
她知道张庆全,此人乃是她父亲所救,她很早之前就知道,但张庆全以为她不知道,竟同她自爆身份,每日来挑拨她与肃帝与叶翎的关系。
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何需旁人来挑拨,但是她知道张庆全也有些本事,而且同她目的一致,于是她忍着不耐烦听着,直到褚暄停与千尧相继出生。
如若叶翎没有生下孩子,肃帝也没有那么喜爱褚暄停,甚至即便在在叶家势大的情况下仍旧动了立褚暄停为太子的心思,她依旧不会对叶翎出手。
可偏偏现在叶翎生下孩子挡了她的路。
她要做万人之上的太后,手握重权,那么她的儿子就必须是太子。
所以她顺水推舟,装作被张庆全挑拨成功的样子,借着张庆全与谢琅的手安排了人给褚暄停下了柯蓝之毒。至于叶翎,是她自己不争气,分明有心悦之人却还是对肃帝这样的无心之人动了心,最终在得知自己曾经的心悦之人被肃帝所杀后郁郁而亡。
“朕竟不知你心肠如此歹毒。”
谢皇后没有反驳他,她心肠的确不好,那些宽容大度从来都是装出来的,她无时无刻都想厌烦宫中的一切,甚至因为怨恨肃帝,连带着后宫的嫔妃与嫔妃所出的孩子她也厌恶。
只是碍于情势而不得不装出一副温和样貌,装久了,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信了,现下这般说出来,倒是也有一番畅快。
然而她自己承认是一回事,肃帝有什么资格指责她?她又凭什么被这样一个人指责?
“臣妾的狠毒难道不是陛下逼的吗?臣妾脸面尽失,沦为笑柄,难道陛下还要臣妾笑着说不在意吗?”
“朕已然给你皇后之位。”
“那时因为叶翎死了!”谢皇后猛然抬高了声音,这是她更为怨恨的一点,叶翎死了才轮到她,旁人如何看她这个曾经的正妻?她宁愿后位空悬,而不是让她做那个继后!肃帝让她再次沦为笑话,她焉能咽的下这口气!
“是你不知足!”
谢皇后闻言冷冷地望着肃帝,他永远都是这样,从来都是旁人有错,从来都是旁人贪心不足,她正要再说什么,却感受到衣袖被轻轻拽了一下。
她知道是谢琅。
她这一生都是被人掌控的。父亲活着的时候,是父亲,父亲去了,掌控她的便成了丈夫与哥哥。她本以为将来成为太后,便能摆脱这些,可终是手段差了些,不会再有机会。她闭了闭眼,收紧了手,深深跪伏下去,低声道:“陛下乃是天子,自然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臣妾知罪。”
肃帝沉着脸看着谢皇后,半晌,袖子一甩抬眼看向沈懿等人,他道:“今日诸位爱卿也在,便做个见证。”
“陛下。”沈懿等人跪下身来。
肃帝说:“传朕旨意,皇后失德,杀害先后,谋害皇嗣,意图谋反,然念其乃是皇四子之母,今废其后位,幽禁梧阳宫,非死不得出。”
肃帝留下谢皇后一命是所有人都没能想到的,但谢皇后却知道是为何。
当年叶翎知道委屈了她,对她心怀愧疚,可她却无法抗旨,于是去同肃帝求一个恩典,将来无论发生什么,留她一命,先前肃帝一直没有同意,直到叶翎在临死之前再次开口替她请求才求来。
她也真的看不懂叶翎,她那么聪明的人,能够提前为褚扶清铺路,让叶空替褚扶清去和亲,却偏偏看不出来她假惺惺地告诉她景樊的死因是为了刺激她加重病情而非真心为她探查真相。
谢皇后什么都没说,她即便谢恩也不该是谢肃帝。
肃帝说完目光落在谢琅身上。他的确早有除掉谢家之心,毕竟谢家从一开始就是心思不正,甚至最初谢家同他不是一条心的,后来皇后之位又委屈了谢家,他与谢家之间其实一直都有龃龉。但他一直按捺着没有动手,因为谢家始终挑不出错处来,他不能让天下人觉得他过河拆桥。
所以他在等着谢琅主动出手,这是一场博弈。
谢琅想要杀了他推千尧上位从而保谢家一直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一直在等着今日这般境况好一网打尽。
谢琅感受到肃帝的目光,他如何看不出来今日与其说是落入褚暄停设计的陷阱之中,不若是落在了肃帝的算计之中,而褚暄停一直都只是肃帝的手中刀。
是他在这场博弈之中先沉不住气,落了败仗。
他其实心有不甘,甚至愤恨至极,他到如今的地步何尝不是肃帝所逼,但他这些都不能说。
他要保思齐,也不想肃帝再深问下去,以免暴露更多,毕竟如今还能死他一人来平复此事,但若是多了,定然是要招来灭九族之祸,于是他只能开口认下罪责。
想到这里,他的头重重磕在地上,他的眼中渗出泪光,颤着声音装作逼不得已的样子哽咽道:“是老臣错了。”他双手死死扣在地上,忏悔道:“此次乃是老臣一念之差走错了路,但是四殿下乃是被老臣蛊惑,思齐更是劝过老臣,最后不敢忤逆才会随臣前来,从而犯下大错。”他说着抬起头,眼里布满红血丝,对肃帝恳求道:“只是还望陛下看在老臣曾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开恩一回,老臣愿意一力承担所有。”
肃帝既然有要保褚千尧的心,那么他给他一个台阶,一力承担所有罪责,只是肃帝也必须留下思齐的性命。
他相信肃帝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
他认下所有,让肃帝有理由去保褚千尧,但肃帝必须同时也不杀思齐,否则他就带着褚千尧一块死。
肃帝听出了谢琅的威胁。
他心中权衡着留下谢思齐的利弊,没有立即出声。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清越的女生从众人身后响起。
“父亲。”
清乐殿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是谢家谢忱池走了进来,她的身旁跟着谢家那个闻名京城的纨绔谢合溪。
清乐殿两侧燃着烛火,地上陈了几具尸首,谢忱池避开尸首,衣摆处却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血迹,她却丝毫不在意,走到了肃帝身前,福身行礼。
“臣女参见陛下。”
褚扶清见到谢忱池后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她不想父皇误会四哥下毒并不是她不想杀四哥,而是因为那一丝恻隐之心,同时也是因为哥哥曾经同她说过,即便是恶人,也该是论罪行罚,而不能因为他恶就将他这一次的偷盗之罪换做杀人之罪。
该是什么罪就是什么罪。
谢琅在谢忱池与谢合溪出现的瞬间变了脸色,“你们来做什么!”
他欲保这两个孩子,可他们此时前来,显然不好。
谢忱池看向谢琅,她的眼中并没有先前看向谢琅那般的感情,如今可以说是冷漠至极。
谢琅心中忽然冷了下来,有了不好的预感。
谢忱池平静出声,“父亲,女儿前来交代傅家之事和张公公之事。”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连带着外头的天上也传来一道雷声。
此时快要入冬,却还总是下雨,那雨冷地像是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傅锦时感受到落在脸上豆大的雨水,心中一突。
若是下雨,粮草是烧不起来的,这样的话他们想要牵制一部分陆家军的计划便失败了。
而且大雨会影响行军速度。
情况对他们来说不利。
傅锦时一边分神思索接下来如何做一边挡住陆琪的攻击。就在两人再次横刀竖剑抵在一处时,陆琪迅速而小声提醒了一句,“粮草附近有炸药,有人去了。”
他知道傅锦时一定会让人去烧粮草,可此时就要下雨了,火是烧不起来的。
傅锦时对上陆琪的目光,知道了他的用意。
小火很快会被雨水浇灭而烧不起来,大火一时半会却能行。
所以她现下需要在炸药被雨水浸泡前用她炸毁粮草。
然而就在她打算推开陆琪的剑,借着靠过来的鹰卫突破围困,先去解决粮草之时,身后骤然传来一道轰响,她借着短刀挡开陆琪,侧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扬起冲天的火光。
与此同时,有人来同陆晔禀报,“将军,鹰卫的人杀进来了!”
第193章 第193章
爆炸声还在继续,伴随着将士的这一声禀报终于让陆晔变了脸色。
他没想到褚祈年竟然真的狠的下心放任鹰卫前来,而不回援,甚至没料到鹰卫来的如此之快。
而此时不少陆家军也因为看到粮草与炸药被毁,又听鹰卫杀进来顿时心生退意。
“真是小瞧了你们。”陆晔脸上的游刃有余彻底消失,变作了阴冷。
派出去的人竟这般不中用,哪一处都拦不住。
这是他最不愿意承认的一点——
陆家军不如傅家鹰卫。
他看向还在同陆琪打斗的傅锦时,先前他嘴上说着要杀了傅锦时,但留下她能够威胁褚暄停以此换取更大的利益,所以他其实只是想让陆琪消耗她,之后再生擒,可如今他却彻底动了杀心。
鹰卫忠心重情,褚暄停也在意傅锦时,那么想来傅锦时的全尸也能令他们束缚住手脚。
“杀傅锦时者,赏金百两。”陆晔眼中闪过幽冷,傅家人既然愿意如此为大瞿卖命,那么他便让他们如愿。
如此重赏,谁能不去试一试。先前还生了退意的陆家军众人听闻此言,霎时士气大增,招式之间杀意更重。
鹰卫见状迅速护到了傅锦时身旁,傅锦时先是在密林中奔波五日,又同陆琪打了许久,体力消耗巨大,加上瘴气侵蚀,她此时状态并不好。
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露出半点弱势,否则陆晔便会如同闻到尸腐之气的髭狗。
她握紧了短刀,想着先前大哥教她的招式,在陆家军冲上来的瞬间,半点不避,手起刀落,比先前还要狠辣干脆。
此时的她只攻不守,连陆琪也不得不避其锋芒,缓缓后退,陆琪一避,不少早就被傅锦时这般打法震慑住的那些陆家军也生了退意。
陆晔见状再次下令,“谁杀了她,谁便升至骁骑营将军。”
此时,雨下的更大了,豆大的雨滴“哗哗”地落在众人甲胄之上,落在地上,与土混杂的一起,踩一脚便是泥。
傅锦时将短刀插、回腰后,于地上捡起一根长枪,她的手握在枪杆中央,半截枪身挡在身后,隔着雨雾对上陆晔的目光,一字一句下令道:“虽死不退。”
“虽死不退!”
两方士气大增,战况比之先前更加激烈。
曲陵带着人冲进来时,便见傅锦时几人已近乎被逼至绝境,他们毕竟人少,战了这么久,三十人已然不剩多少。
曲陵看见傅锦时于围攻之中挥枪横扫,那大开大合的气势让他仿佛看见了傅形辞。
他恍然记起,当年傅大将军因为边境事务繁忙,所以傅锦时的大半武功都是傅形辞亲手所教,所以她动武时身上总是会有傅形辞的影子。
曲陵小时候虽然同傅锦时与傅别遥不对付,却是十分仰慕傅形辞的,后来他入鹰卫大半原因是傅形辞在。
想到这里,曲陵眼眶通红,他举起手中长刀于雨中大吼出声,“替将军报仇!”
“替将军报仇!”
冲天的喊声传来,陆珏看到了曲陵身后带着的无数鹰卫。
他们士气正盛,反而是陆家军在打斗中已经渐生退意,如此一来,即便他们依旧人多,却不会再试对手。
“父亲,我掩护你先撤。”
陆晔失了一臂,若是真的被傅锦时摸到身旁,怕不是对手。而此时的境况,傅锦时近身只是时间问题。
陆晔也意识到这一点,他肃声道:“往祁州走,去戎国。”
他让纪叔然带兵前去攻打安城,既是为了引褚祈年回援,也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
他从未想过那三万人能活,所以此时去的方向自然也不会是安城。
若是褚祈年回援,三万人不是对手,很快便会被剿灭,但陆家大营却能守住并且能够生擒傅锦时,这是最好的结果。
但倘若褚祈年不回援,那么一旦陆家大营失守,纪叔然的三万兵马便是他逃命的依仗。那三万的兵马足够压住安城,傅锦时与褚祈年拿下陆家大营后必定要迅速回援才能让安城不至于被破,否则一旦城破,傅锦时与褚祈年所做一切便是白费,而无论破还是不破,纪叔然的三万兵马下场依旧是死。
但是此番却能牵制住傅锦时,足够他逃去戎国。
到了戎国他依旧能得一安身之处,那他便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陆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半点没有迟疑。
只是去祁州要先穿过大半的大营,但是护在他们身边的人不多,他们需要迅速些。
此时的陆家大营被六支鹰卫小队分隔成几处战场,除了从一开始跟随护在陆珏与陆晔身旁的士兵没有一处能够分身。
这正是傅锦时计划好的。
鹰卫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陆家大营骤然遭受攻击即便在第一时间进行防备也会因为鹰卫猛烈而迅速的攻击而瞬间慌乱乱了章法。
陆晔能够迅速想到从密林进入大营的鹰卫人数不多,可他不可能及时传递给所有陆家军,而其他陆家军也未必想得到,只要有一处乱,其他几处很快便跟着乱起来,鹰卫又是如此迅猛,他们瞬间便能被牵制住。
只是这般做法,鹰卫小队处境会非常危险,他们只能硬扛着等到褚祈年带人前来,若是扛不住便是全军覆没。
这也是傅锦时在选人之前就交代过的。
深入陆家大营的人必须做好死亡的准备。
然而为国战,为家战,无人会惧,更无人会退。
更何况此番乃是跟随傅家人去战。
鹰卫与傅家人之间从来都是最坚定最可靠的战友。
曲陵见陆晔要跑,立即高声呼道:“主将已逃!投降者不杀!”
陆家军闻言朝着上首看去果然见陆晔离开,霎那间军心溃散,负责此处守备的陆家军守将齐伯尤立即道:“退者,杀无赦!”
他说着横刀杀了一个后退的士兵,跟在他身边的人也立即杀了身旁想要投降的人,其他陆家军见状当即犹豫下来,但是鹰卫已然占据上风。
傅锦时眼见着陆晔逃走当即长枪一荡,扫开挡路的陆家军,就要去追。
曲陵却拉住了她,神色凝重道:“纪叔然带着三万人去了安城,六皇子在前面挡住了拦路的徐天琴,如今我们需要尽快回援。”
他能迅速来此支援,是六皇子不顾性命,带着三千人挡住徐天琴的一万兵马,若是晚了,怕是凶多吉少。
此时傅锦时若是去追陆晔,必定耽误时间。
傅锦时望着陆晔越来越远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地对曲陵说:“今日我必杀他。”
她的目光坚定,隔着雨雾曲陵都能看到里头的恨与狠,他倏而想到了山洞里傅家父兄被割下的头颅,以及当初留云滩与四城的惨状,握着傅锦时的手陡然松了。
他握紧长枪,朝着身旁的鹰卫高声呼道:“替四姑娘开路!”
一旁的鹰卫得令的瞬间在同一时间拦住了其他想要上前的陆家军。
傅锦时提着长枪朝着陆晔追去。
陆琪早在陆晔离开的瞬间也离了战场,去往关押母亲的地方。
整个陆家大营火光混杂着闪电与惊雷,在瓢泼大雨中一片混乱。
陆琪的母亲江氏此时被单独关押在一处,她早就听到了外头的声音,她猜测是陆家大营遭遇袭击,心中有些担心陆琪。
她知道自己是陆晔用来威胁陆琪的筹码,她很怕此时陆晔让陆琪去送死,所以心中格外焦急。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打斗声,紧接着便是利器刺入肉里的声音,而后营帐的帘子掀起,江氏看见了陆琪。
“阿娘!”
“琪儿!”
陆琪一个箭步上前砍断了绑着江氏手脚的绳子,拉着她迅速朝外走去。
他刚才观察过了,陆晔离开的方向必定经过此处,他不确定陆晔会不会在离开之前杀了阿娘,但是陆珏一定会。因为当年陆珏的母亲发现了他的身世,阿娘为了保护他,杀了陆珏母亲,陆珏恨极了阿娘,曾经几次对阿娘下手。
他带着江氏小心地避开前头众人,从营帐后面朝着外面绕出去,然而就在此时,一道破空之声倏然响起。
陆琪下意识抬剑挡去,一支弩箭落在地上,他挡在江氏面前抬头顺着弩箭来时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有几支弩箭对准了他们,为首之人正是陆珏。
陆珏让人护着父亲先走,自己则是冒险留下来想要先去杀了江氏为母亲报仇,却不想看见了营帐前被杀的守卫,他立即估摸着方向追了过来。
“去死吧。”陆珏面目阴寒,示意手下放箭。
弩箭离弦的瞬间,几名鹰卫迅速窜出,替陆琪与江氏挡了下来。
“四姑娘说,你救了云将军,夺回了春邺二城。”为首的鹰卫侧头对陆琪说:“此番云将军与永州便算是还你了。”
随后不等陆琪说话,便朝着陆珏攻去,陆珏在鹰卫出现的瞬间便迅速收手朝着陆晔的方向而去。
而在陆珏转身的瞬间,带起了披风的一侧,陆琪看见了他腰间挂着的火统。
他没有丝毫犹豫,在瞬间下了决定,他将阿娘推到护在他们身旁没动的那名鹰卫旁,说:“阿娘,等我。”
他说完朝着陆珏追去。
江氏只觉得心中一空,下意识去拉陆琪,却不想拉了一手的冰凉的雨水。
此时傅锦时也追上了陆晔,她将手中长枪横甩出去,在陆晔躲避的瞬间,抽出腰后短刀上前攻击,陆晔身旁的护卫反应极快,迅速转身以剑相护。
傅锦时近乎是不要命的打法,她的手臂与身上迅速多了数道伤口,鲜血伴随着雨水落在地上,她像是感受不到疼,倒是另一头的其水彧早已疼的白了脸。
很快,陆晔身旁的护卫尽数倒下,傅锦时擦掉嘴角的血,短刀直指陆晔,陆晔正要考虑用火统。
那火统威力巨大,打在身上必死无疑,但射程极近而且对使用者也会造成伤害,他会震碎使用者的手骨,一旦用了便不可挽回。
他眯起眼等着傅锦时靠近,仅剩的一只手摸上了披风下的火统。
就在此时,傅锦时的身后忽有弩箭射来,傅锦时侧身闪开,看到了身后的陆珏。
最后一支弩箭射掉,陆珏扔了弩,抽出长剑同傅锦时打了起来,陆晔见此情景从地上拎起一支剑同陆珏一起攻向傅锦时。
傅锦时此刻体力几乎耗尽,与两人打斗全凭毅力支撑,所以陆晔与陆珏很快占了上风,但傅锦时武功高而且不要命。她在陆珏刺过来那一剑时,并未躲闪,长剑刺穿她的肩膀,她手中短刀调转方向借着卡在肩膀的力道自上而下劈下,长剑乍然断作两截,陆珏被震得松了手,半截断剑掉落,傅锦时在呼吸之间抬起左手接住而后反手刺入了陆珏的腹部,紧接着抬脚直踢,将人踹了出去。
陆珏霎时仰面落地呛出鲜血没了反抗之力。
此处的雨下得更大了,傅锦时抽出肩膀上的半截断剑,扔在地上,雨水落在上头溅起细小雨滴,混杂着鲜血崩洒得到处都是。
傅锦时再次对上了陆晔。
她此刻已然伤痕累累,可面对陆晔时,只有满腔的杀意与滔天的恨。
陆晔不再犹豫,扔了剑要去摸出火统,陆琪赶来时猛然大喊:“他们有火统,小心!”
傅锦时手中短刀霎时甩出,陆晔终究慢了一步没能躲开,因为剧痛手中火统落在地上,傅锦时闪身上前的同时拔出插、入地上的短刀反手握刀于陆晔喉间横切一刀。
陆晔下意识抬手捂住喉间,却有鲜血汨汨流出,他瞪大眼睛,张嘴发出“嗬嗬”声,最后轰然倒地,傅锦时握着滴血的短刀,平静地望着他彻底失去声息。
大雨瓢泼,地上很快流出一道鲜血汇聚的水流。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轰响”在此处响起,天旋地转之间,傅锦时只觉得颈间一阵温热。
她看见身后曲陵惊恐的面容,他在张嘴说什么,傅锦时却没听见,她觉得耳中一阵嗡鸣,继而是彻底的安静,连雨声也消失殆尽。
倒在地上时,她好像看见了江伯母哭着朝她跑来。
很快,她的身下也汇聚出了一道鲜红的水流。
第194章 第194章
“陆琪……”
傅锦时感受到手上的温热,不敢置信地看着倒在她身上的陆琪,她从未想过陆琪会不顾性命地来救她。
陆琪手撑着地,看到了傅锦时眼中的惊诧,他说:“我答应过你姐姐,要护你周全。”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与傅别云赛马,他输了,欠下傅别云一件事,傅别云便要他将来护傅锦时周全。他后来在想,那时候傅别云恐怕已经发觉了陆家要反,他们迟早会成为敌人,她恐怕是担忧将来有变故,所以提早给傅锦时留好后路。
她替傅锦时打算得很周全。
而他既然答应了,自然要做到,所以无论在永州还是今日,他都护住了傅锦时。
他很庆幸,今日他没有半丝犹豫扑了上来。
傅锦时心中五味杂陈。
“陆琪啊陆琪……”陆珏半撑着地,朝着陆琪笑了起来,他的右手手骨已然全部震碎,此时也是苟延残喘了,却还是不忘嘲讽陆琪,“你真可笑。当初不救陆照,如今却为了一个外人搭上性命。”
若是说曾经他只是讨厌陆琪,在得知陆琪并非父亲亲生孩子之后他是嫉妒到发狂。
旁人眼里父亲一直是偏心他这个庶长子,但只有他感受到父亲对陆琪的偏心。
而曾经他以为陆琪是嫡子,所以父亲对他偏心一点,他还可以忍,但后来得知陆琪并非父亲的孩子,他便知道父亲偏心陆琪只是因为他是陆琪。
可是陆琪凭什么!
他都背叛父亲了,凭什么还能好好的活着。
他如今杀不了傅锦时,但是杀了陆琪解恨也好。
傅锦时不愿再听陆珏废话,她拾起一旁自己先前扔下去的半截短剑,两指夹住,朝着陆珏甩去,断剑刺入他的心口,他再无力出声。
傅锦时扶起陆琪,看到了他腰腹的伤,鲜血混杂着雨水,流在地上还有些碎肉,陆琪说:“傅四,帮我遮一遮。”
他的衣裳破了,挡不住这样骇人的伤,他怕阿娘看了害怕。
傅锦时扯过已然沾了泥水的披风挡住陆琪的伤,陆琪说:“你无需将今日之事放在心上,若非是你带鹰卫前来,我迟早是死在陆晔手上,甚至未必能够救出阿娘,你就当我还你恩情。”
傅锦时望着陆琪一时之间不知还回应什么,他们二人算不上朋友,也不是敌人,更没能成为一家人,可他们之间好像又说不清谁欠谁的恩情,谁又还了谁的恩情。
江氏此时也过来了,她满脸是泪地半抱住陆琪。
陆琪这会儿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有些恍惚了,那火统的威力极大,他的五脏六腑近乎都被震碎,他靠在江氏的怀里,轻轻喊道:“阿娘。”
“琪儿……”江氏的声音带着颤抖地哭腔。
“阿娘,别哭。”陆琪抬手去替江氏擦泪。
“是阿娘连累了你。”江氏看着陆琪身下还在渗出的鲜血,不敢去想披风遮盖之下是怎样的伤。
陆琪虚弱地摇了摇头,“当年我的犹豫害死了姐姐,这些年我始终后悔,今日我……”他说到这里有些哽咽,“阿娘,我也算解脱了。”
当年的犹豫已然成了他的心病,后来他做的所有事情都会带着想要填补那时的意味,所以他在傅别云前来求援时毫不犹豫地带兵去了永州,也毫不犹豫地为了救阿娘而背叛太子放走陆晔,如今为了不负对傅别云的承诺又毫不犹豫地替傅锦时挡下这一下。
做下这些,他心中好受许多,甚至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你始终没能放下。”江氏听他这样说再度落了泪,“照儿的事不怪你。是陆家不好。你是好孩子。”
陆琪再也忍不住,他红着眼睛,对江氏说:“阿娘,我多想真的是你的孩子。”
江氏闻言有片刻的失语,她对上陆琪的目光,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陆琪早就知晓了他的身世,可即便知晓了,他还是甘愿受陆晔的威胁。
江氏更加悲痛,她抖着手替陆琪拂去脸侧沾湿的乱发,“你是娘的孩子。”
陆琪笑了笑,眼泪顺着眼尾落下,他觉得有些没力气了,但还是强撑着问了一句:“阿娘,若有来世,我真的做你的孩子好不好?”
江氏望着陆琪希冀的眼神,他显然是撑不住了,声音到最后近乎断续到听不清,江氏流着泪颤着声音应下。
“好。”
得了想要的回答,陆琪终于散了那口气,他缓缓闭上眼睛,手顺着江氏的脸侧滑落,江氏抬手去抓,却再度抓了一手冰冷的雨水,她轻轻唤出陆琪的名字,可无人回应她。她闭上眼,眼泪混着雨滑落,落在了陆琪的眼尾,最后落在地上,掺进了泥里。
她的一双儿女皆毁在了陆家之手。
见到这一幕的鹰卫心中皆不好受,他们虽看惯了生死,可还是难以接受。
傅锦时缓了片刻情绪,站起身走到了陆珏的身旁,他此刻心口中剑,躺在雨里,也是等死了。
他看着傅锦时满是恶意地笑起来,刚想开口嘲讽两句,却在下一瞬发出一声痛吼。
傅锦时的脚踩在了陆珏手骨尽碎的那只手上,她没有多余的废话,面无表情地碾过他的手,直到他咽了气。
这是傅锦时第一次下这样的狠手。
她本来在陆晔与陆珏临死之前有许多话想说,有许多恨想要发泄,可今日真的到了最后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没有必要同他们浪费时间,也没必要浪费口舌。
她的恨不会因为几句话而发泄干净,傅家人也不会因为几句话回来,她只要拿着他们的头颅去祭拜父兄就够了。
闪电划破天空,黑夜在一瞬间如同被撕破,亮如白昼,照出了陆家大营这一片的狼藉。
傅锦时说:“回援。”
惊雷在刹那间响彻天地,雨下的更大了。
褚暄停即便撑着伞也淋湿了衣衫,清乐殿外守着的禁军朝他行礼。
他进去时,听见谢忱池说:“张庆全乃是祖父救下,后为父亲所用。去岁留云滩大败,乃是父亲与四殿下一手策划。”
这一信息,比外头的雷声还要令人心惊。
谢忱池望着谢琅,继续说:“张庆全从勤政殿内探查到了陛下与傅大将军的计划,接着传了消息给父亲与四皇子殿下。张庆全想要借四殿下之手勾结天楚灭掉傅家,同时联系秦云陆三家不要插手永州之事,只是四殿下不想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于是故意引二殿下拦截了消息。”
谢忱池说着拿出了傅锦时让越行简带回来的纸条,赫然是去年褚昼津在马车之中给她的那张。
当日越行简从天楚那里得到的信息其实只有一半,只是最开始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包括陆晔恐怕也不知道这其中是真的有谢家与褚千尧的手笔,而陆家也不过在褚千尧的算计之中。
这是谢忱池通过安插在谢思齐身边的人才得到的消息。
之后她、褚扶清和傅别云细细探查才终于拼凑出了全部真相。
这件事本事要傅别云全部揭露出来的,但后来她想到她是谢琅的女儿,由她来说,在没有足够物证的情况下才更能让人信服。
谢忱池继续说:“因为消息拦截,四殿下这里一下子被拖延住了,张庆全便传了消息给陆晔,陆晔以为是自己的人联系上了西延琮,其实并非如此,那人从来不是陆晔的人而是父亲的人,但陆晔不知,西延琮知道也只当不知。”
谢琅听到这里已然忍不住,但他还算有理智,做出一副震惊不解的姿态,“忱池,你为何冤枉为父!”
谢忱池不为所动,她神色冰冷地注视着谢琅,她虽是女子,可心中盛的也是家国,查到所有真相之时,她气的浑身发抖。
“之后西延琮传信给了自己的母族郑家,郑家将计就计,而此时父亲便启动了早就安插进永州守备军的钉子。于是有了留云滩大败。”
“但是到这里并未结束。”谢忱池说:“陆晔给秦云两家传了消息要他们冷眼旁观,他们本就因为傅家查到了诸多事情而想要找机会除掉傅家,于是欣然同意看着天楚屠城的计划。这一切都在你与四殿下的计划之中。”
“至此,留云滩大败,永州四城被屠,傅家只剩下傅别云与傅锦时两姐妹,而秦云陆三家所有罪证消失殆尽。甚至傅家背上了叛国的名头。”
这本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但奈何世上没有真正的天衣无缝,如同陛下与傅大将军的计划出了纰漏那般,父亲与四殿下的计划也出了纰漏,傅四姑娘便是那个变故。
他们想要借着叛国的名头杀了傅四姑娘,可偏偏陆琪在一开始保住了她,而陛下又派太子借着诏狱冒险施救,也幸好傅四姑娘足够强大,抗住了十八道酷刑,走到了今日。
谢忱池一字一句道:“张庆全发现陛下与傅大将军的计划只是个引子,后头所有的事情归根结底都是父亲与四殿下合谋。”
张庆全和陆晔都以为自己是执棋者,但真正的幕后操手乃是谢琅与褚千尧,张庆全与陆晔也不过是棋盘上的义子罢了。
她的话落下,清乐殿内所有人心中都不禁感到震惊。
任谁都没想到一个傅家遭了如此算计,更没想到谢琅与褚千尧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将边境四个世家全部算计了进去。
“谢琅,你还有何想说?!”肃帝怒极,拾起一旁桌案上的茶水壶扔在了谢琅头上。他先前只是猜到此事与谢家与老四有关,但其实心底还是有些不想相信,但今日已然容不得他继续自欺欺人。
“陛下明察!”谢琅没有去躲那茶壶,他不顾额头上的血,情真意切道:“老臣与傅家平素并无冲突,傅家手中也并未有谢家的罪证,老臣为何要无缘无故去害傅家?!”
“有的。”谢忱池望着狼狈的谢琅说:“父亲,四殿下与云家在度云山一同豢养私兵,傅家查到云家自然能查到你与四殿下。还有傅家查到的秦家勾结郦幽一事,父亲,你大抵忘了,柯蓝之毒和沈姑娘所中的‘雪枝’乃是你借着秦家之手从郦幽得到的,傅家查到秦家勾结郦幽,自然也查到了你。更甚者,你与四殿下因着当初太子殿下曾经在傅家待过一段时日便将傅家一直当作是太子的人。”
“你要除掉傅家,可以是同秦云陆三家一般为了毁掉罪证,也可以是为了夺取最高之位而拔掉太子身边的一大助力。”谢忱池毫不留情道:“父亲,你的缘由太多了。”
第195章 第195章
谢琅对于谢忱池能够探查到这些事情并不意外,他这个女儿素来聪慧,也有手段,比思齐强太多,只可惜是个女儿身,否则若是为官,早早地便能封侯拜相。
他曾数次感叹遗憾过此事。
然而今日他万万没想到他的女儿会将如此手段用在他这个父亲的身上。
谢琅平复下心中波澜,冷声道:“满口胡言。”
“当日云家之事已然明了,在度云山豢养私兵的乃是云慵,与四殿下并无关系,与我谢家更是没有半点牵扯。”谢琅脸上没有半丝心虚,他在云家出事后,便将唯一的证物毁了,如今单凭谢忱池的话他有把握脱身。
想到这里,谢琅心中越发镇定,他说:“勾结秦家与郦幽就更是无稽之谈。虽说我有害太子殿下的理由,可给太子下毒的乃是前太医院院正,而他一直被秦家所困,足以可见当年威胁他的人是秦粱,今日又如何能同谢家牵扯到一起,至于沈姑娘所中的‘雪枝’,谢家既要害她定是要有缘由的,总不会是无缘无故,那么缘由为何?”
“父亲忘了吗?当初下毒一事还有一个与秦粱合作之人,那人正是你。即便没有张庆全挑拨皇后,你们也是要给太子殿下下毒的。”谢忱池说:“至于沈姑娘,并非是你要杀她,你只是把‘雪枝’给了想要杀她之人。那人乃是沈家一个旁支,想必已经被沈首辅处理掉了。”
“有何证据?”
“这是前太医院院正亲笔所书,乃是当初江院正从秦家带出。这上头清楚交代了当初秦家以老院正在榆阳的族人性命威胁指使他给太子殿下下柯蓝之毒,但是当初的秦粱并没有理由谋害皇子,而那时忌惮太子殿下的只有谢家,是谢家找上了秦家。老院正也正是因为后来发觉了谢家在此事中的手笔,才会在辞官后被秦家所囚。”谢忱池拿出江舟交给褚扶清的一卷小纸,“太医院想必还有老院正所留药方,诸位大人稍后可比对字迹。”
秦家当时远在嘉州,也并无害褚暄停的动机,而且当日之事做的隐蔽,即便老院正良心过不去最终说出去他也能摘干净,但是倘若牵扯上谢家和四皇子,事情便棘手了。然而若是杀了老院正又容易被察觉到异样,毕竟褚暄停才中毒,太医院院正便死了,任是谁都会怀疑二者的联系,所以他们便想到了借着报恩赡养的由头将人困于凌安侯府。
“江舟乃是老院正的徒弟,临摹字迹有何难?”谢琅出言说道。
“父亲,你怕是忘了,无论是柯蓝之毒还是雪枝和流沙,都是你派春晖去前去交到该交之人的手中的。”谢忱池望着谢琅轻声说:“可是春晖是你的人,也是阿娘的人,后来则是我的人。”
谢琅大骇,“你!”
他失态只在一瞬间,转而接道:“你如何证明?!春晖已死,自然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父亲以为当日春晖为何忽然擅自行动去太子府救大哥?”谢忱池说:“是我让他去的。”
“大哥也最是清楚春晖如何死的。”谢忱池说着看向谢思齐,“当日在太子府,大哥以为陆家派来的人要救他,实则是杀他,毫无防备之下是春晖为大哥挡了致命一击。那一击在后心处。”
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谢思齐陡然抬首,“你如何知晓?!”
他只跟父亲说过春晖叔是为救他而死,但并未说过更详细的。
“因为我当时就在现场。”谢忱池毫不遮掩道:“他本不需要死,但他面对你的信任太过愧疚,所以选择为你而死。”
谢琅心中再度掀起波澜。
然而谢忱池却不等他说话,便又道:“父亲可认得此物?”她说着抬起手来,谢合溪从怀中拿出一物,放到她的手上。
那是一块由铁打造的,雕刻成鱼形的物件。
翻转过来,在鱼尾的小角上刻着一个并不明显的“谢”字。
谢忱池说:“你很谨慎,云慵入狱当日,你便安排春晖拿去融了此物。”
她说完看向众人身后,众人随她看去,只见叶云姗姗来迟。
叶云本该同沈首辅等人一道前来的,但中途接到了公主的传信,要他去将云家当日那件鱼符的证物带来,他去了一趟刑部便也耽误了些时间。
“臣参见陛下。”
他上前行礼,将手中鱼符呈上,谢忱池同时将自己手中的物件交给肃帝。
“陛下可亲自查验。”
关于谢琅与四皇子利用陆家与张庆全勾结天楚陷害傅家的证据他们唯有二皇子拦截的那张纸条,可那张纸条上的字迹不是谢琅的也不是四皇子的,他们虽然知道是谁写的,但是证明不了,所以说服力显然不够,因此只能通过证明他们的动机来将事情串起来,于是动机当中的证物就格外重要了。
肃帝接过两人手中的鱼符,不出意外,鱼头与鱼尾相接,合在一起成了一块圆形的铁饼。
如此,便分明了。
肃帝大怒,猛地将两块鱼符扔至谢琅身上,“你做的好事!”
“陛下明察!”谢琅一力否认道:“他们既能随意调用证物,焉愁借此机会制出另外半块!”
肃帝见他如此狡辩,更是怒极,他厉声道:“你是说你的女儿刻意陷害你?!”
“焉知不是她见此番老臣做下错事,怕遭牵连,故而行此举,意欲划清界限!”谢琅此时也算是口不择言了。
谢忱池却道:“父亲说的没错,我的确在划清界限。”
她望着谢琅一字一句道:“如若可以,我一点都不想生在谢家。”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羡慕傅别云能够成为一个将军,也没有人知道她有多羡慕沈淮序能够随意去读自己想读的书,更没有人知道她有多羡慕广陵公主能够去往大瞿各处建造救济堂与学堂。
她被困在谢府的高墙之中,束缚在三从四德里,不得片刻喘息。
她并不排斥做一个知书达理的姑娘,也不排斥将来嫁人做一个温婉贤淑的妻子和母亲,可她不想只做一个这样的姑娘、妻子和母亲。
所以她拼命挣扎,亲手替自己劈出一条路来。
谢琅望着这个平素端庄温婉的女儿,看到了她眼中从未出现过的野心。
他从没有想过置他于死地的会是谢忱池。
或者换一个说法,他从没想过他的女儿会想要置他于死地。
他颓然跌坐在地,到现在为止,他再说什么都是狡辩了,肃帝不会信他,朝中大臣也不会信他。
一切都完了。
“千尧,你有何想说?”肃帝沉声问褚千尧。
褚千尧闻声抬眸看向肃帝,他脸上也受了伤,被越行简的剑划了一道血痕,不深,却流出了血,先前没注意,此时却有了痛感,他抬手抚上,感受到微微刺痛,皱了一下眉,而后问道:“陛下想听我狡辩还是认罪?”
“放肆!”
褚千尧浑不在意地冷嗤一声。
不论肃帝如何处置他,他都不会死,一切还未结束。
他隔着众人对上褚暄停,眼中没有半点温度。
“来人。”肃帝下令,“传朕旨意,四皇子褚千尧听信奸人谗言,以下犯上,不敬君上,着去其姓氏,罚其终生幽禁四皇子府,思过己身。丞相谢琅、户部侍郎谢思齐及北府军中郎将谢诚爻心思不正,意图谋反,罪大恶极,今夺其官职,卸其衣冠,打入刑部大牢,十日后午门斩首示众。”
肃帝没杀褚千尧不少人都有些惊讶,毕竟四皇子此番意欲弑君,意图谋反。
肃帝却不管其他人如何想,他看向沈懿,“沈懿听旨。”
“臣在。”沈懿上前跪下身行礼。
“此事交由你去督办。”肃帝道:“务必理清证据,录下口供,行刑之日公示于天下百姓。还傅家公道,告慰永州十万大军英灵,让四城百姓安息。”
沈懿郑重叩首,“臣遵旨!”
“剩下的事情。”肃帝看了一眼褚扶清,疲惫道:“扶清,你来处理吧。”
褚扶清应声,“父皇先去偏殿歇息。”
肃帝看向站在众人身后的褚暄停,“太子,你来,随朕去偏殿。”
众人早在看到太子时便神色各异,今夜之事实不合理。
战音上前扶着肃帝越过众人去往偏殿,褚暄停眼睛上依旧蒙着白色布条,他由身旁跟着的沉西引着前去。
肃帝一走,褚扶清便也开始安排清乐殿内的事情。
褚千尧在被禁军带走之前看向了褚扶清,他先前就看出来他这个妹妹的不简单,但那时他只以为她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帮褚暄停登上皇位,即便是今日之前他都这般以为。
然而今日,他望着站在榻前的褚扶清却意识到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事情。
或许真正想要那个位置的从来都是褚扶清,而非褚暄停。
他的眼神幽冷,声音寒凉,“你倒是有胆识。”
褚扶清淡淡回道;“四哥过誉。”
褚千尧森然一笑,站在不远处的霍屹川微微皱眉。
肃帝今日不杀褚千尧,来日必成祸患。
偏殿。
“想说什么?”肃帝靠在榻上闭着眼睛直接开门见山问褚暄停。
他看得出来,今日褚暄停避开清乐殿是在成全褚扶清,如今老四解决了,那么剩下的便是他的这个太子身份了。
“边境情势危急,儿臣想要亲自前去督战。”
“还回来吗?”肃帝睁开眼睛看向褚暄停。
这句话与其是在问是否还回来,不如说是在问他死之前是否还能再见一面。
褚暄停道:“儿臣不孝。”
如今褚千尧幽禁四皇子府,虽还是隐患,但只要严加看管,便再也翻不出浪花,现下京城局势已定,剩下的事情,对扶清来说不是难事,这边便没有他可担心的了。
但是现下边境却依旧动荡,再加上傅锦时入了密林后无半点消息,他在京城早就待不住了。
他要亲自去寻人,要亲眼看着人完好无损。
如此一来,恐会耽误许久,而肃帝的身体怕是撑不了那么久,届时扶清应当也已经顺利登基。
往后扶清的路只会越来越宽,越来越远。
他只需要远远的看着,护着,兜着底便可。
肃帝望着褚暄停,良久,叹息一声,“是朕亏欠你良多。”
褚暄停垂下眼没有出声,他曾经怨过肃帝,但是后来他放下了。
“朕唯一能够补偿你的怕也只有这一点了。”肃帝说:“去吧。”
褚暄停沉默地于肃帝榻前跪下身行了叩拜大礼。
起身离开时,并未有一丝犹豫。
肃帝蓦然觉得鼻腔酸涩。
不多时,京城大门于黑夜中敞开,一队人马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又一道圣旨从宫中下达。
“边境动荡,情势危急,今命太子暄停于边境督战,协调三军作战。然国事不可荒,公主广陵德才兼备,平定谢家谋逆之乱,今命其暂掌玉玺,代行监国之职。”
即便是深夜,几道圣旨也很快传到了朝中大臣耳中,不少人都从最后这道圣旨之中咂摸出了味道。
一山二虎,不合常理,也不合规矩。
然而即便如此也无人敢多说什么。
今夜之事,本就最不合常理。
四皇子与谢家谋反,平定此事的竟是公主,太子反倒是最后才来。
无人会信太子毫不知情,唯一的解释只有太子故意为之。
而为何呢?
这最后一道圣旨就是答案。
第196章 第196章
“公主,太子殿下离京了。”战音前来禀报。
褚扶清正在清乐殿内安排事宜,此次谢家与四哥谋反,除了牵扯北府军,还牵扯了六部,如今那些人免了官职,位置便空缺出来了。
此时听闻战音的话,她搁下笔不禁莞尔一笑。
心中的石头也算落地了。
她后来看到哥哥蒙着眼睛出现在清乐殿时,便知道他根本没有中药,也根本没有离开皇宫。只是因为想要成全她,所以陪她演了一场戏。
他怕是一直都在这清乐殿附近,但凡察觉她没能成功,都会在第一时间出来护住她。
现下一切事了,便放心的去寻傅四姑娘了。
这很好。
她希望兄长能够得偿所愿,去过他想要的生活。
霍屹川就站在褚扶清的不远处正安排着人处理尸首,此时抬头不经意间看见了褚扶清这般眉眼一弯的模样,他的眼中不禁也跟着流露出一丝温和笑意。
他也只敢在褚扶清看不见的时候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她。
然而就在他要收回目光时,褚扶清恰好抬眼。
两人视线相对,霍屹川没能来得及收回。
他长相硬朗,脸侧轮廓凌厉,眉目英挺,但因素来不苟言笑,加上职务在身,身上多是带着杀伐肃冷之气,倒是极容易让人忽视他的俊朗,甚至不敢轻易靠近,如今这丝笑意在暖黄色烛火的映衬下倒是给他添了丝温柔之意。
时间忽然好像拉得无限长,两人对视着却都没开口说话。
褚扶清不记得有多久未曾在霍屹川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了,分明很早之前的霍屹川同现在是不一样的。
那时的霍屹川话虽不多却最是爱笑,是他们之中最温和的。
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褚扶清不知道。
她印象中只记得当年她得知霍屹川要随傅将军出征,她追出去,遥遥地喊他,他却连头也未回,后来他受伤归京入了禁军,她们在宫宴之上相遇,他见到她恭敬疏离地对她行礼。
那时他便已经是如今这般样子了。
又沉默又肃冷,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她不知霍屹川为何成了这样,也曾试图问过,但最终得来一句“多谢公主关心”,自此她再未曾主动同他说过一句话,连这次行动都是让战音去传的口信。
外头雷声轰隆作响,大雨滂沱落地,殿内宫人走动清扫清乐殿,带起烛火攒动,褚扶清说:“倒是少见霍统领笑。”
她的语气平和,神情寻常,连这句话都像是同熟人遇到之后的随口客套之言。
霍屹川早就料到如此,心中却还是难免生了酸涩之意,然而这是他自找的,于是克制道:“末将失礼。”
他说完,又恢复成了石头模样。
褚扶清望着低头告罪的霍屹川没再说话。
她心中其实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禁军与宫人已然将清乐殿打扫干净,开始陆续退出去,霍屹川正要开口告退,却忽然听到上首的褚扶清问:“霍家从不参与皇权之争,你今日为什么来?”
霍屹川闻言,心中一顿,他知道褚扶清这般问话的用意,也知道她想要什么答案,他们二人其实心中都清楚,但他注定再次让她失望了。
他说:“为了救驾。”
褚扶清笑了一声,“霍统领倒是忠心。只是……”她说着敛了先前所有神色,站在桌案后问霍屹川,“四皇子如今幽禁府中,父皇命你派南衙军严加看守,可我却想让南衙军放松守备,霍屹川,你听谁的呢?”
与她话音一同落下的是一道划破半边天的闪电,霎那间映地殿内亮如白昼。
“你要杀四殿下。”霍屹川说。
“是。”褚扶清直言认道:“我要杀他。”
四哥活着对她来说就是隐患,而且如今朝中诸位大臣多数会反对她来监国,她需要一个让所有人信服的契机。
四哥正好。
霍屹川听着褚扶清毫不避讳之言,忽而想到了褚暄停前几日到他府上对他说的那句话,“扶清要走的这条路,注定染血,霍统领,倘若你不能坚定地选择她,就不要占着她身边的位置。”
他先前只以为褚暄停说的是扶清会杀人,此时却明白了褚暄停的意思。
他说的是扶清会杀兄。
想到这里,霍屹川抬眼对上褚扶清淡漠的目光,烛火依旧在一旁摇曳,可那光芒却好似变得冷白,他说:“昭然负责四皇子府守备之事。”
昭然乃是昭家一个嫡次子,是同谢合溪一样闻名京城的纨绔。
不同的是谢合溪是装的,昭然是真的。
他能进入禁军靠的是昭家荫庇。
所以霍屹川此话便是在肃帝与褚扶清之间选择了褚扶清,同时他的选择又何尝不是告诉了褚扶清,他先前所言“救驾”并非实话。
褚扶清说:“霍统领去安排吧。”
霍屹川行礼告退。
他走后,褚扶清也没了再谋划的心思,她垂着眼沉默地望着纸上的人名。
上头赫然有禁军统领霍屹川的名字,只是他的名字下写了待定二字。
霍屹川一出清乐殿,便看到了站在廊下的唐明珂。
唐明珂一见霍屹川这幅表情就知道一准的没开口,他道:“又惹公主不高兴了吧。”
霍屹川没出声。
唐明珂“啧”了一声,“我就搞不懂你,应寒川的嘴虽然也形同虚设,但是人家只是不主动,若是问还能张开,你却是铁了心做锯嘴葫芦。”
霍屹川沉默地往前走去,唐明珂撑了伞追上他,“你就告诉公主,当初你离开是因为霍伯伯逼迫不准你站队太子,你为了回来,废了一只耳朵能如何?”
“你不要说。”霍屹川终于停下脚步出了声。
“我告诉你嗷,不长嘴可真的娶不到媳妇的。”唐明珂觉得自己真是为了褚暄停与霍屹川操碎了心。
“你不要说。”霍屹川再次重复道。
“行行行,不说。”唐明珂见他当真铁了心瞒着,也不好再多劝,干脆扯了正事来说:“太子殿下临走之前交代,要咱俩看好四殿下,但若是公主有旁的命令,一切照公主之令做。我琢磨着这个旁的命令是那啥。”
他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霍屹川继续往前走去,“我会安排昭然去守四皇子府。”
唐明珂瞬间明白公主已经下令了,他倒是不意外,广陵公主并非心慈手软之人。他再度追上霍屹川,忍不住道:“你也真够拧巴的。”
祁州与遂州交界处。
傅锦时杀了陆家父子后带着人迅速回援,于洛回峡遇到了已然是强弩之弓的褚祈年。
“祈年!”
褚祈年见到傅锦时蓦然露出笑容,“傅姐姐!”
他从一名陆家军身上拨出长枪,欣喜地忘了从前喊的是傅姑娘。
仅剩的遂州守备军见到傅锦时与鹰卫瞬间士气大增。
徐天琴见到傅锦时,便知道陆家大营败了。他迅速调整战术想要带着五千人想要逃走,却被后头又赶来的一批遂州守备军包抄,他张嘴想投降,傅锦时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只见她俯身借着短刀挑起地上的一柄残枪,借着马儿奔跑的力度,直接甩向徐天琴。徐天琴躲闪不及,被残**穿了大腿,猛然跪在地上,傅锦时驱马上前,短刀于手中翻转,划开了徐天琴的脖子。
泥水混杂着血水被雨冲刷在地面,其他陆家军见状先是一怔,紧接着便是想要殊死一搏,傅锦时骑在马上高声道:“领将已死,投降者不杀。”
她的声音穿过雨声与雷声,落在了陆家军耳中。
陆家军中起先还有不少人在犹豫,甚至有人高呼要替徐将军报仇,傅锦时没有时间跟他们耗着,手中短刀甩出,那人当场毙命,傅锦时的声音冷冽寒凉,“反抗者就地正法。”
她骑马站在满地尸首中央,一身轻甲染血,面目森寒,如同索命阎罗。
见此场景,无人再敢出声,有人率先放下了武器,有了一人开头,后头的人便越发动摇,很快,武器落地的声音越来越多,傅锦时悬着的心微微落下。
她没有时间再在此处打一场,如今能这般解决是最好。
待到此处的陆家军全部投降,她没有再过多耽误,同陆家大营那里一样,留了人收尾,拔出自己的短刀带着人片刻不停地朝着安城赶去。
她已然从陆家大营得了消息,一个叫纪叔然的将领带着三万人去了安城。
从陆家大营到安城有三条路能走,一条是从她走的密林,一条是过这个洛回峡,还有一条是淌过浪川河,这条河虽不是很宽,但河流湍急,极容易被河水卷走。纪叔然走的应该是这第三条路。
她不敢耽误,计划是她安排的,所以她很清楚如今安城的情况——
鹰卫全部出动,安城只剩一万守备军,其余全部分作小批量从洛回峡这条路走。
当日她想过待到她打进陆家大营的时候,陆晔会釜底抽薪,但她还是决定冒险。
她与陆晔此番既是兵力和兵法的较量,也是速度的较量。
陆晔若是全力围剿她,那么褚祈年带的人便从外头包抄,她带来的二百人将陆家军分割成几处战场,从安城小批量过来的兵力足够应对一时,只要能抗住,那么等到安城的兵全部到来他们便能赢。
相当于瓮中捉鳖,但是后面来的人要及时。
而若是陆晔想要抄底,认为安城守备空虚派人前去攻打,那么他就至少派出三万到四万兵力,届时陆家大营的兵力会弱上许多,她带着二百人应对起来会容易许多,同时只要褚祈年扛得住压力不下令撤退回援,那么陆家大营必败。但与此同时压力却加在了镇守安城的领将与士兵身上,他们必须以一万兵力硬抗陆家大半兵力,倘若抗不到他们回援,那么他们此番必定损失惨重。
两种情况,都需要足够及时。
傅锦时朝着收到消息带着其水彧赶来汇合的宗宴道:“去发信号,让后头赶来的人回援。”
她先前没发信号是因为还需要一批人从后包抄支援褚祈年,现在已然没了顾虑。
“是。”宗宴迅速找出信号,挡住落下的雨水,借着披风遮挡用火折子点燃了引信。
鹰卫的信号穿透力极强,便是雨雾也遮盖不住的红色,正带兵往陆家大营赶去的如季见到信号迅速调转方向,带着人返回安城。
这是傅姑娘早就同他们说过的,一旦见到第二次鹰卫的信号,便是说明陆晔派了人打算釜底抽薪。
而此时,褚昼津神色凝重地看着不要命一般冲向沟壕的陆家军,他们这是要拿命填出路来。
一旦真的让他们度过沟壕,那么城门便危险了,他朝着身后看了一眼,城中百姓还未彻底疏散出去,此时决不能让他们冲过来,而且傅锦时与褚祈年那边情况还不知如何,他得再拖延些时间。
他闭了闭眼,站在安城的城墙之上朝着遂州守备军下令,“出城,死战!”
第197章 第197章
深秋的雨夜,狂风卷着冷雨砸在人身上,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安城的大门在褚昼津身后关上,他带着不到一万人正面对上了纪叔然的三万人。
纪叔然既然能被陆晔派来拖延时间,带兵能力自然是不会差的,他带的陆家军人多,正面进攻的同时两侧也逐渐包抄过来。
褚昼津始终记得他要拖延时间,等着褚祈年和傅锦时回援,所以带着人死死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两方人都知道此番乃是决一死战,赢了活,输了死,所以此次对战都发了狠。
褚昼津骑在马上,顶着冷雨冲在了最前方,他的手中挥舞着长枪,一招一式之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长枪扫过之处一片鲜红,雨水甚至来不及冲刷他身上溅到的血,陆家军被他这般骇人的气势惊住,一时之间不敢再靠近他。
纪叔然从守备军身上拔出长枪便见这一幕,他抬手拔出马侧的一柄长剑,甩向最前头后退的士兵,冷声高呼,“谁敢退,便是死!”
褚昼津隔着士兵对上了纪叔然杀意弥漫的目光,他知道此时最重要的是心中那一口气,只要士气不散,他这不到一万人也能发挥出两万人的力量。
他勾唇回以一个满是戾气的笑,这丝笑带着极横的挑衅,他高举长枪,蓄足了力气,头也不回地高声喊道:“遂州的将士们,随我杀了这群乱臣贼子!”
他话落,再次骑马冲向前,他根本没想过自己的身后有没有人,也不在乎自己是否还能回头,只看准了纪叔然,他要杀了他。
只要杀了他,这三万陆家军便不是威胁。
他一鼓作气的往前冲,在他的身后,商邑与商骞一人用刀一人用剑,替他清理身后想要围上去的人。
更远一些的后面,遂州守备军士气大增,全然不顾生死。
兵戈相撞之声欲烈,压过了天边的雷声。
纪叔然横过长枪挡住褚昼津的直劈,紧接着他奋力向上推去,在褚昼津被推出去的瞬间,手中长枪迅速调转方向,从侧边朝着褚昼津的腰侧挥去。褚昼津挽过枪花,将长枪倒着竖直立于身侧,挡住袭击,而后踩在马镫上的脚瞬间上踢枪尾,他借着力道,调转枪头与枪尾,最后以枪头别开纪叔然的枪同时向外挑去。
他想打落纪叔然的武器。
然而纪叔然反应极快,他握紧枪身收力回枪,而后迅速后撤拉开与褚昼津的距离,身后的陆家军霎时涌上身前。
褚昼津扬起眉尾,龇牙讽笑,“孬种、废物。”
他素来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流连花楼之时更是什么样的人都接触过。
有时心绪来潮,他就坐在上头听着那些人胡天海地地吹牛骂人,听得尽兴了,他直接包揽整座楼里所有人的花销。
他做事从来都是随心所欲,所以此时见纪叔然不顺眼,便也顺嘴骂上两声。
纪叔然被他的神情与污言秽语激出了火气,但并未失去理智,他阴森一笑,朝着身前的陆家军下令,“杀了他。”
褚昼津折腰躲过陆家军攻击的同时双手握住长枪挡在上方,而后双臂收紧用力猛地上推,破开瞬间的围攻,但是陆家军反应也快,几乎在呼吸之间便调整了攻势,直接以枪头直刺而来,褚昼津只得撑着马背而后借力一踩,避开攻击。
好在此时商邑与商骞也破开拦截冲了上来,他们二人学的都是一刀毙命的招式,在近身的瞬间便取了陆家军性命。
褚昼津趁此机会杀了最近的两人,骑着马再度冲向了纪叔然。
这一次他没给他多余反抗的机会,在纪叔然的枪尖扫来之时,他直接以左手小臂挡之,而后挥枪断了纪叔然的枪身,在他被震得脱力之时,手中枪迅速调转方向,紧接着脚尖一点借力马背飞身上前。
霎那间,枪尖刺穿铠甲,刺入了纪叔然的肩膀。
纪叔然下意识握住枪头抵抗,却仍旧被力道冲击落于马下,后背遭受撞击,他猛然呛咳出一口血来,褚昼津想要乘胜追击,直接杀了纪叔然,却在这一瞬间,纪叔然左手抬起,袖中箭射出。
褚昼津在他抬手的刹那便察觉危机,他下意识侧身,但是两人距离太近,袖中箭还是刺入了他的腹部。
“去死吧。”纪叔然笑得幽冷,袖中箭就要再出一箭。
褚昼津不得已抽出长枪立即后撤,可此时身后的陆家军已然围了上来,他挡开一人两人,却无力挡开所有人,很快,他捂着腹部单膝跪在了地上,那支箭刺地太深,血流的太多,他没力气了。
身后的陆家军挑开他的枪,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殿下!”商邑与商骞就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当即红了眼,可他们皆被缠住脱不开身。
褚昼津看着起身走过来的纪叔然,笑道:“纪将军,比我还卑鄙啊,真是无耻。”
纪叔然捏住褚昼津的下巴,猛地拔出他腹部的箭,比在了他的嘴边,阴狠出声,“你这张嘴真讨厌。”
褚昼津本就重伤,此时袖箭拔出,他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血来,但他像是浑然没有感受到自己此刻的险境,抬眼时勾起唇角不顾箭尖在嘴角处划开,笑着对纪叔然说:“骂你几句就受不了了,心胸够狭隘的。”
纪叔然心中怒气升腾,可他还有理智,看出褚昼津的打算,他冷笑出声,挑破了褚昼津的心思,“你是想刺激我折磨你继而拖延时间吧。”
褚昼津瞳孔一缩,面上却依旧那副挑衅的样子。
纪叔然嘲讽出声,“从前倒是未能想到你也有如此大义的一面。”
褚昼津笑起来,“你一个乱臣贼子懂什么是大义。纪叔然,别丢人了。”
纪叔然没再理会他的话,他站起身抬手,袖中箭对准了褚昼津的脖颈,“去死吧。”
“噗嗤”一声,是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
温热的鲜血溅在了褚昼津的脸上和眼睛里,一片血红之中,他看见了纪叔然被箭刺穿的手腕和一侧倒下的陆家军。
但即便手腕被刺穿,纪叔然手中的袖中箭还是射了出去,褚昼津另一侧还架着刀,无法躲闪,情急之下,他只得抬起左手再度以小臂格挡。
他们隔得太近,袖中箭力道又极大,那根箭刺穿了他的小臂,划破了他颈侧的皮肉。
褚昼津却顾不上这些疼痛,他听到纪叔然对他身侧另一拿刀之人下令,“杀了他。”
许是求生本能,他在顷刻间调转左手方向徒手攥住了刀刃,而后右手以手肘击在那人腹部,那人猝不及防之下松了手,倒在地上。
一旁的纪叔然见状去拾落在旁边的长刀,褚昼津在纪叔然拿起长刀时瞬间扑上前,以膝盖抵在纪叔然的胸口处,而后直接用右手拔出小臂的箭,狠狠地刺入了纪叔然的心口。
纪叔然本已对准褚昼津后心处的长刀倏然掉落,刀背擦着褚昼津的肩膀落地。
褚昼津看着他死不瞑目,他这才放松下来,喘着粗气侧过头去朝着不远处看去。
只见傅锦时与鹰卫朝着此处奔来,而傅锦时的后背上则是别着一把弓。
刚才那两支羽箭是她隔着很远情急之下射出的,他轻轻笑了笑。
也是在此时,他才注意到,天色早已不再是漆黑,而是在不知何时已经有了暗暗的光亮。
可是他已然没了力气起身,恍惚间,他歪倒在地上,看见了雨滴落下的细线,他想细看,却被雨水打得有些睁不开眼,于是他抬手去遮,却在下一瞬一把短刀的刀背挡在他眼睛上方。
他认得这把短刀,是褚暄停送给傅锦时的。
当初他在兵器铺子里一眼就相中了,本想买下来,却被告知是有人定的。后来探查之下才得知那人是褚暄停,可之后他却看到这把刀出现在了傅锦时身上。
他当时还觉得褚暄停不解风情,竟然送一把刀给女子。
当然到如今,他还是觉得褚暄停不太行,竟然要靠妹妹才追上人家姑娘。
“二殿下,睁睁眼。”清冽的声音响起,褚昼津回神,青白着脸笑道:“没闭上呢。”
刀背挪开,露出了傅锦时的身影,她此刻看着情况比他好不了多少。
身上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伤口,令他惊讶的是,她肩膀受了如此重的伤,竟还能射出两支如此准的箭。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直白,傅锦时察觉了褚昼津的疑惑,她也看向自己的肩膀,而后解释道:“赌了一把,幸好赢了。”
褚昼津躺在地上龇牙道:“你拿我的命赌?!”
他没力气了,即便故作凶狠,声音也不大。
傅锦时扫向周遭已然差不多结束的对战,她扔了肩上背着的弓,俯身扶起了褚昼津,“假的。”
“是吗?这句才是假的吧。”褚昼津即便起来也是大半身子靠在傅锦时身上,他是真的没有力气了,他能感觉到身体沉重,眼前发黑,此时同傅锦时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
傅锦时察觉到褚昼津逐渐弱下去的声音说:“褚昼津,你若是睡了,我就真的要拿你的命跟阎王赌了。”
“赢了是纸钱还是铜板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输了我得花钱买纸钱。”
“褚暄停有钱,你找他借。他是我哥。”
第198章 第198章
褚昼津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失去意识的,等他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觉得口干舌燥,像是在沙漠里走了许久。
他太渴了,于是奋力挣扎。
好一会儿,他终于喘息一口,猛地睁开了眼睛。
“殿下!”一直守在旁边的商邑与商骞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惊喜出声。
褚昼津在看到头顶上的床帐时有瞬间的恍惚。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满地的鲜血和尸体中,同傅锦时说话的时候,他隐约记得自己都交代遗言了。
而且他好像说得很煽情。
“殿下?”商邑与商骞见自家殿下眼睛还是直的,心中不由得有些七上八下。
就在两人打算去找军中随行的大夫来给看看时,听见了褚昼津沙哑的不成样子的声音。
“水。”
商骞迅速端过一旁随时温热的水。
傅四姑娘交代过,二殿下失血过多,醒来必定会感到口渴,所以他与商邑早就准备好了水并且一直注意水凉了就去重新换温的来。
此时的水刚好入口。
商邑扶起褚昼津,商骞给他喂水。
喝水的时候,褚昼津感受到了嘴角的刺痛,疼不住“嘶”了一声,他下意识抬手去碰,瞬间更疼了。
纪叔然那个狗贼竟然拿箭要划烂他的嘴,他当时应该多捅两箭的。
死的那么痛快,便宜他了。
当然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顾不上喝水,哑着嗓子先问两人,“破相了没有?”
那会他只顾着刺激纪叔然,忘了在意自己的脸。
商骞安抚道:“傅四姑娘说,按时抹药,不会留疤。”
“还是傅四懂我。”褚昼津得了想要的答复,心满意足地喝了水。
一直小口喝完一整碗他才终于觉得舒服了些,他舒了口气,感受到了腹部和手臂传来的疼。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此刻腹部缠了一圈的绷带,手臂连接着手掌也被国的很严实,他动了动,感受到了钻心的疼。
但也正是这些疼让他真切感受到了还活着。
他守城的时候热血上头,同纪叔然对战的时候也是满心的要争脸面,虽然他也不知道要给谁争,那时候是真的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但真的等到傅锦时带着鹰卫赶回来,被她半拖着往回走的时候想活着的想法也是真的。
他也是最后才发觉他如今其实挺怕死的。
褚昼津忍不住再次握了握左手,手掌牵扯到手臂传来尖锐的痛感,他却忍不住笑了一下,“还活着啊。”
商邑跟着露出笑容,“殿下福大命大。”
褚昼津抬眼看他,注意到了他与商骞微红的眼眶,他眨了眨眼,戏谑道:“我猜你心中想的是祸害遗千年。”
“那是傅四姑娘说的。”
褚昼津哼哼两声,“我就知道傅四那张嘴不会放过我。”
不过,他说完,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记得傅锦时当时也挺狼狈的,而且她是从密林度过的,想来已然被瘴气所伤,后面又深入陆家大营,身上的伤怕是比他只多不少。
“傅四如何了?”他问道。
他问这话时全然没有想起商骞刚才同他说的,关于他嘴角抹药这件事是傅锦时交代的。
商邑和商骞对视一眼,没有立即出声。
“很严重?”褚昼津见状一下子就急了,“我去看看!”
他说着就要下床,两人连忙阻止了他,“傅四姑娘没事,她已经在同六殿下商议关于祁州守备军和陆家军的事宜了。”
褚昼津:“???”
“我昏迷了很久吗?”
“一日。”
“也不久啊。”褚昼津问道:“她是铁人吗?”
商邑与商骞没出声。
褚昼津又问:“我很虚弱吗?”
商邑与商骞虽然很不想点头,但是同傅四姑娘比起来,自家殿下的确是有些弱了。
褚昼津见他两人沉默,想起来刚才就是他们不出声,让他误以为傅四出了大事,他立刻发作道:“我刚才问傅四情况的时候,你俩干什么只对视不说话?害我以为傅四出事了,吓了一跳!”
“殿下,我们只是没想好要怎么告诉你。”商骞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
褚昼津:“???”
商邑接道:“傅四姑娘在瘴气侵蚀和肩膀与身上多处受了重伤的情况下,先是替你处理了伤口,救了命,接着面不改色地等着随军大夫给她清理伤口,喝了药后缓解了瘴气带来的难受,只休息了三个时辰,便安排着接回了先前被送走的百姓,继而去同六殿下商议事情到现在。”
商骞补充道:“殿下,我们也是怕你听了以后怀疑自我。”
褚昼津沉默半晌,吐出一句,“真是铁人啊。”
“什么铁人?”
傅锦时走到门口便听到这样一句,她推开门走进来,见褚昼津靠坐在榻上,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处。
能醒来就是没事了,接下来好好养着就行。
她上前,商骞与商邑起身行礼,让出了位置。
“说你是铁人。”褚昼津道。
傅锦时拿过褚昼津的右手替他把脉,片刻后抬眼看着他道:“你的确是气血不足。”
“我失血过多,当然气血不足。”褚昼津望着傅锦时的肩膀,“倒是你,真当自己铁人啊。祈年又不是不会做这些事,不用你事事费心。”
“祈年在洛回峡也受了伤。”傅锦时说:“当时的处境同你差不多。只是你运气不好,遇上的是喜欢用暗器的纪叔然。”
她几句话将当日洛回峡的情况说了说。
听傅锦时说完,褚昼津更觉自己废物了,“你与祈年怎么回事?所以废物的只有我?”
傅锦时见状笑了笑,“我与祈年的伤与你比起来不算很重,只是小伤居多,流了点血而已,你腹部那处,若是再晚些,就是阿娘来了也救不了你。”
袖中箭威力本就比寻常羽箭要大些,他们二人当时又离得极近,甚至纪叔然当场给他拔了箭,也就是他身体好,扛得住,再加上此处药物充足,否则他此次真不一定能活下来。
“如此重伤,你只是昏迷一日已然算是不错了。”傅锦时最后又说。
褚昼津挑眉,“毕竟祸害遗千年不是?”
“听到了呀?”傅锦时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心虚,她甚至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先前说的半副身家给我还算数吗?”
褚昼津一听这话,瞬间就知道她说的是他当时意识模糊不清的时候说的遗言。
虽然此刻他不记得具体说了什么,但他心中无端升起尴尬。
他十分了解自己,那般情况下,煽情定然是少不了的,他都替自己脸热。
“闭嘴,不算数。”褚昼津想也不想地拒绝道:“你想都别想。”
他先前为了报仇已经把半副身家给了越行简,剩下的他是要留给自己养老的,甚至还得养着商邑和商骞两人,而且将来这两人娶媳妇还得他出钱,若是到时候这俩人拿不出一条街的彩礼岂不是丢他这个二殿下的脸。
傅锦时笑了笑。
她无比庆幸自己赶得及时,没有像小时候那样让褚昼津一个人无望的等着。
也算是弥补了那时的遗憾。
“好了。”傅锦时站起身,“我已经同祈年说了,他明日就带着祁州守备军和陆家军以及一半的遂州守备军前往祁州与戎国的边境驻守。你如今情况不宜乱动,就在遂州好好养着行了。待到伤好了,你就真的自由了。”
“你要回永州?”褚昼津先前的确说过要自由自在这种话,后来脑子一热就帮着褚暄停与傅锦时做事了,如今诸事了结,这般一身轻他一时间竟有些不习惯。
“我要拿着陆晔与陆珏的头颅去祭拜父兄。”傅锦时笑着说:“家里的封条也还没揭呢。”
闻言,褚昼津便知道先前傅锦时虽然回了永州,但是恐怕没敢去碰从前之事和从前之人。
“那你可要记得带上一壶逍遥酿。”褚昼津扬眉嘱咐道:“傅别遥这家伙嘴硬得很,他其实可想再喝一次逍遥酿了。”
他只是觉得这酒贵,怕浪费钱,所以他说不喜欢喝。
“我会替你把这话带到。”
“可别。”褚昼津连忙摆手说:“我怕他半夜来找我喝酒。”
傅锦时轻笑出声,褚昼津说着也笑了,“其实来了也好,他还欠我一杯清酒呢。”
“走了。”
“一路顺遂。”
傅锦时走后,褚昼津却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什么忘了说。
他看向商邑与商骞,“我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吧?”
商邑面无表情地提醒道:“你做了不少。不过最大的应当是把傅四姑娘去密林的消息快马加鞭送去了太子府。守城那日,太子殿下还来了信问傅四姑娘如何了,啊,对了,来送信的人还说太子殿下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褚昼津原本打算着今日跟傅锦时坦白告密这事的,结果全然忘了,此时只觉得眼前一黑,然而听了商邑的后半句话,只觉得一黑之后又是一黑。
他心道,完了。
商骞沉默片刻后,诚恳建议,“殿下,我们跑吧。”
褚昼津深觉此计可行。
“等他们都走了,我们连夜跑。”
傅锦时在离开安城前找到了江氏。
“江伯母,你可愿意随我前往永州?”即便没有答应陆琪,她也是会好好照顾江伯母的。
既是因为江伯母是陆照姐姐的阿娘,也是因为江伯母本身就很好。
她小时候跟着大哥去陆家时,见过江伯母,她是同陆照姐姐一样温柔的人,见她喜欢吃小点心,临走之时还特意做了给她带走。
江氏摇了摇头,她抱着陆琪的骨灰坛子拒绝了傅锦时,“我想带着琪儿回瀚城。”
虽然当初陆琪因为瀚城而没来得及救下陆照,可瀚城是他唯一能做主的地方,也是唯一能够护住陆照尸身的地方,所以陆照就埋在了瀚城。
陆琪虽不是她亲生的,可从一开始她就将他当作亲生孩子来抚养,所以在她心中,陆琪就是她的孩子,一直都是。
江氏想要陪着一双儿女。
傅锦时尊重江伯母的想法,但她并不放心就让她一人待在瀚城,于是派了几人一道护送江氏,这几个人都是从前跟在陆琪身边的旧人,极为忠心,傅锦时也放心。
“多谢。”江氏道。
傅锦时望着放在一旁的骨灰坛子,笑着道:“该谢的一直是我。”
陆琪救了阿姐,也救了她,她能做的也只有替他完成最后的心愿。
安城一切事了,傅锦时便带着鹰卫回永州。
这一次她没有去留云滩,而是去往了邺城。
待到入了邺城地界,她让曲陵带着鹰卫前往邺城的鹰卫大营,自己则是去了祁燕山。
祁燕山是很大的山脉,但它严格来说并非算是一座完整的山脉,而是几座山脉连绵在一起。
只是永州百姓习惯将几座相隔不远的山全都喊作祁燕山,久而久之,永州便只有一座山脉,便是祁燕山。
傅锦时驱马去了祁燕山脚下,她将马栓好,提着陆晔父子的头颅徒步上山,去了埋葬父兄与阿娘的位置。
这是留云滩大败之后她第一次来。
到如今已然一年多,但是她在见到并无杂草的坟墓时,丝毫不意外,鹰卫中人定然时常前来祭拜。
她走出枫叶林,正要上前,却察觉到了脚步声。
她怕手中还滴血的布袋吓到人,下意识地躲了起来。
这是一片枫叶林,因为阿娘喜欢枫树,所以阿爹在这一片都种满了枫树。
此时树叶正是最红的时候,傅锦时借着树木勉强遮挡了身影。
很快,脚步声从山上下来。
傅锦时知道他们应当是上山采摘的百姓。
她打算等他们走远了再出来祭拜,却不想下山的两个农户却在墓前停了下来。
第199章 第199章
傅锦时还以为那两人起了歹心,想要毁坏墓地,却不想听到那姑娘说:“今日摘到了红醋栗,齐大夫,您最喜欢红色了。”
她说着将一串红醋栗放在了齐若水的墓前,连带着也给傅铮的墓前放了一串,“傅将军,你肯定想要和齐大夫一样的,所以也给您摘了一串。”
“你不能这么说。”旁边的男子小声提醒道:“傅将军也要面子的,他本来就也喜欢红色。”
那姑娘闻言立即改了口,一本正经道:“对,傅将军,您喜欢红色,所以今日给您摘了红醋栗。”
傅锦时在后头听着起先是一怔紧接着忍不住无声笑了一下。
但笑着的同时,眼眶却有些发热。
那边的两人还在分东西,他们将几颗沙棘和几株苦地丁分别放到了傅形辞与傅别遥的墓前,
“辞将军,对不住,我不会酿酒,所以只能采些沙棘果给您,还望您不要嫌弃。”紧接着她又看向傅别遥的墓,“还有小将军,您最喜欢好看的东西,可我在山上看来看去也就只有苦地丁的紫色小花最好看了,送给您。”
最后那姑娘又走到了齐大夫墓旁的另一座墓前,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片说:“鸣姑娘,我也不知你喜欢什么,但这是我最喜欢吃的小甜片,是阿兄做给我的,甜滋滋的,很好吃,也送给你尝尝。”
她轻轻地放好后站起身,同身旁的阿兄又朝着五座墓拜了拜,而后将先前旁人放的已经干巴的东西拿走才一起离开。
这是他们不约而同的默契。
后来祭拜的人要将前面人留下的东西清理掉,要保持此处的干净整洁,他们都知道齐大夫最爱干净,而傅大将军则是向来齐大夫喜欢什么他便喜欢什么,傅家的小将军们就更好说了,他们可能不听傅大将军的话,但一定乖乖听齐大夫的。
傅锦时在他们走后,从枫林里走出,她拎着两个布袋沉默地望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才收回目光看向摆在墓前的几样东西。
她没想到会有百姓来祭拜。
去岁四座城池被屠,只有她活了下来,如今邺城的百姓已经不是当初父母兄长守护的那些,她以为就算傅家叛国之罪洗清,他们也会埋怨当初傅家惨败,致使永州四城陷入如此惨境,继而会远离此处,即便是来也是为了骂上一顿出气的。
却不想还有人记得他们的喜好,甚至会在采药之时采上一些送过来。
傅锦时心中一时说不出是何感受,只是想起刚才那一幕便觉得暖而重,鼻腔之间涌上阵阵酸涩。
她不禁想到了自己曾经想要报复的念头。
倘若后来没有收手,如今会如何呢?
她低下头看着布袋当中落下的血。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气温开始下降,山上秋风渐起,她的发带与半披在肩上的长发被轻轻吹起又在瞬间缓慢落下,像是被人温柔而珍重地拂过。
她第一次庆幸自己当初悬崖勒马,及时回头,没有真的走偏了路。
她望着那一串红醋栗,低声道:“阿娘,阿爹,我没有辜负傅家。”
话落的瞬间,身后枫林簌簌作响,像是有人轻声回应。
傅锦时恍然间回过头去,却只看到几片被风吹落的枫叶。
火红、热烈……与深秋萧索寂寥的感觉极为矛盾,但意外的并不突兀。
可她心中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上片刻的空落。
她其实一直都很想念父母兄长。
对于他们的离世她从未有半点释怀。
因为她曾经太过幸福了。
从前这世上没有任何风雨能够穿过父母兄长与阿姐落到她身上,即便后来聚少离多,可她还有非鸣,非鸣是永远不会离开她的,然而一切都在瞬间失去。
傅锦时如今想到从前,会有种在梦中的不真实感,就好像那只是一场美梦,梦醒了,一切便都破碎了,她即便是想要拾起来重新粘好,也没有机会,因为她根本找不到碎片。
这才是最痛苦的。
她越想心中越是难过,可她不想在这里哭。三哥曾经跟她嘱咐过,倘若将来有朝一日他战死沙场,她前来祭拜他,一定要笑着……
“……你笑着站在我坟前,我才会安心去投胎,否则我会在地下急得团团转。”
傅锦时那时听了这话,毫不犹豫地问傅别遥,“可是你死了,我怎么会过得好?”
傅别遥一怔,紧接着鼻子一酸,他连忙摆出一副嫌弃的样子,“你干嘛这么想,没有我连累你挨骂挨揍,你的幸福日子才真的来了,你当然应该开心,你当然会过得很好!”
“可是跟你在一起干了坏事,阿爹都会认为你是带着我做的,只会揍你,我只要装出样子躲一躲就好了。”
傅别遥眼中的泪意眨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甚至笑了一声,张了好几次嘴,才说了一声,“阿爹夸你聪慧不是没有道理的。”
傅锦时笑得眼睛弯弯,“好三哥,你得长命千岁。”
傅别遥双手环胸,冷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祸害遗千年。”
想到当初三哥的表情,傅锦时忍不住轻轻一笑,眼中却含了泪,“可是,我这样笑着来,你真的就能安心吗?三哥,你分明知道,没有你,我过得不好。你现在一定急死了吧?谁让你你当初不再等等我呢?”
她说完这句,静默一瞬,再次重复道:“你再等等我该有多好。”
她那日看到纪叔然对着褚昼津抬起手时,浑身的血都冷了,那一幕让她想到了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看见的留云滩战场。她总是在想,若是能够再快一些,三哥是不是就不会流血而亡。
所以那日她生怕自己赶不及,拼了命的往回赶,肩膀上的伤反复崩裂,她却浑然不觉。后来她接过鹰卫递过来的弓箭时手都是抖的,但她已然分不清是因为受伤还是恐惧。
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就要失控,傅锦时不敢再看三哥的墓,她低下头强压下泪意,转移视线打开了手中的布袋。
布袋里面放着的赫然是陆晔与陆珏的头颅。
她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有些模糊的视线清晰起来,她将两人的头颅摆在了阿爹的墓前,带着鼻音说:“阿爹,如今秦云陆三家都已伏诛,他们的罪责也已昭告天下,现下只剩京城那边了。不过阿姐来了信,张庆全已经在狱中自尽,谢琅不日也要处斩,至于褚千尧,陛下想要保全他,但是阿姐说广陵公主已经有了计划。”
“很快,参与留云滩一事的罪人都会付出代价。”说到这里傅锦时微微一顿,“还有天楚。”
“西延琮与郑家,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天楚挑起战争,屠了永州四城的血仇,她会亲手讨回来。
她说完朝着傅铮的墓恭恭敬敬地磕了头。
从前她埋怨阿爹为了大瞿不顾他们,可是在遂州经历诸多事情后,她看到了百姓在奸臣底下活着是多么艰难。
他们的苦难让她真正理解了父亲的选择,也原谅了父亲的选择。
甚至往后她也愿意走父亲走的那条路。
只是……
“阿爹,其实我依然想做一个纨绔。”她笑着说。
只是说完她看向一旁阿娘的墓,“阿娘,你今晚可要拉住阿爹,不要让他拿着马鞭来我梦里,还有大哥……”她看着大哥的墓说:“阿娘容易被阿爹支走,大哥,你肯定不会,你要帮着阿娘。否则我就说我的棋艺是你教的。”
她说完,朝着两座墓分别磕了头。
抬头时,她看到了非鸣的墓,她起身走到非鸣的墓前,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下了自己头上的一支发簪放在了她的墓前,之后才道:“非鸣,我依旧不会扎好看的头发,你今晚来梦里教教我吧。这是学费,你不拒绝,我就当你答应了。”
不远处的草叶在风中摇晃几下,傅锦时扬起眉眼。
傅锦时在山上待了许久,将近黄昏时才下了山。
先前她牵好的马正在嚼着干草,见到她来,吐出鼻息,傅锦时摸了摸他的脑袋,“吃饱了没?”
那马儿低头又从地上薅了一嘴干草继续嚼着,傅锦时朗声一笑。
却在下一瞬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密林中的瘴气终究伤了她的肺腑,即便现在用药压着,她依旧会时不时地咳嗽,偶尔会带着一丝血迹。
不过在人前,她一直没敢表现出来过。
傅锦时缓了一会儿,缓过那阵难受才上马,往邺城内归去。
先前云家事毕后肃帝只是还了傅家清白,她也并未彻底报仇,所以即便回了永州也不敢前来邺城,更不敢回将军府。如今肃帝已然将谢家所做之事昭告天下,虽然这其中隐去了四皇子所作所为,但她知道这已经是最大程度给傅家公正了,她不贪心,阿姐与阿简会让褚千尧付出代价。
现在她该去将将军府的封条撕掉了。
祁燕山就在邺城城郊,与城池相隔并不很远,傅锦时入城时天边夕阳还挂着一半,只是天上开始聚集乌云。
永州的深秋比夏日变脸还快。
待到傅锦时到将军府时,乌云彻底淹没夕阳,只有隐隐的光在边缘处透出来,天上已然传来雷声了。
傅锦时下了马在府外望着“将军府”三个字驻足良久,他们将军府的牌匾是当年阿娘亲手所写。
阿娘的字是傅家最好看的。
她曾经想学,却怎么也学不到其中的韵味,很是苦恼,阿娘却告诉她:“不必在意,阿时的字有阿时自己的风采。”
其实她那时的字哪有什么风采,只是勉强认出是字而已。
想到这里,傅锦时忍俊不禁,可眼睛却红了。
她收了马鞭,上前走到门前,天上雷声轰鸣作响,可在傅锦时耳中,封条撕掉的声音却比雷声响过百倍。
她推开沉重的大门,厚重古朴的声音在瞬间压过所有声音。
然而同小时候每一次她推开门回家的样子不同的是,从前的将军府喧嚣热闹,府中花草树木葱郁茂盛,艳丽鲜活,如今入目却是一片萧索冷寂。
她站在旧时庭院里久久未能回神,甚至周身越来越冷,这种冷比她那日淋过的冷雨还要刺骨。
直到身上忽然多了一件斗篷,褚暄停温和地声音在身后响起。
“饭已煮好,可要回家用?”
她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便又觉指尖触碰到了一丝暖意,转头时,被人抱了个满怀。
恍然间,耳边呼号的冷风和天上的轰鸣暂止。刺骨的寒意刹那间被隔绝在了外面。
第200章 第200章
傅锦时整个人被褚暄停和他的披风裹在怀中,鼻息间涌入阵阵清冷木香。下意识地,她抬手回抱住了褚暄停,她的脸埋在褚暄停的颈窝之中轻轻地呼吸着,冷透的四肢百骸逐渐回暖。
“褚暄停……”傅锦时轻声换了一句。
“嗯,我在。”褚暄停垂下眼,温柔应声。
寒风翻涌着灌进将军府,刮起了两人的披风,长发在半空中有瞬间的交错,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静静地拥抱在一处。
褚暄停微微闭眼,他在此时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
他在半路上得到遂州大胜的消息时并不意外。陆晔虽然厉害,但他此番太惜命,做起事来自然也就会有些畏手畏脚,而傅锦时却是不要命的,在两方人手差不多的情况下,傅锦时的谋略又并不比陆晔差,两相对比,傅锦时若是兵行险招赢面自然也就大一些。
可是这般打法有一点不好——
傅锦时心软。
她太过重情,所以在她的计划中总是将自己放在第一的位置,她会先去考虑自己能做什么,让自己承担最危险的,甚至是把自己逼到极限。
就如同这一次度过密林。
倘若靠她一人就能完成,她怕是连那二百人也不会带。
所以褚暄停从收到褚昼津那封信得知傅锦时要从密林进入陆家大营之时便再没安心过。
京城安排妥当后,他带着沉铁卫日夜兼程,却还是没能赶得及,在路上得到遂州大胜的消息时,他能想象到傅锦时曾经将自己置于怎样的险境,经历过怎样的凶险。
想到这里,褚暄停低头望着靠在他怀里的傅锦时,其实还有一点是他一直不敢承认也不想承认的。那便是傅锦时并没有那么想活。
傅锦时恐怕到现在都没有想过报仇之后要如何。
褚暄停很不想承认,傅锦时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未来。
这样想着,他微微收紧了手臂。
“回家吃饭吗?”他温声问道。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傅锦时的身边,一直拉住她。
傅锦时刚才就听见了褚暄停的那一句话,她闷声问道:“是你做的吗?”
“嗯。”褚暄停说:“我做的。”
傅锦时松开抱着褚暄停的手,她的眼眶还有未消下去的红意,但是心情已经好了不少,她说:“可你不是应该先来寻我吗?”
褚暄停听闻这句话,露出一丝笑意来,他替傅锦时将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拂到耳后,说:“我想着,你这样挑嘴的人,怕是许久未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他先是去了遂州,可是去晚一步,傅锦时已经带着鹰卫返回永州,他便追来了永州,他其实追上了鹰卫的队伍,可是在看到鹰卫是朝着邺城方向去的时候,他便放缓了速度,没有第一时间上前,而是不远不近的缀在后头。
他知道傅锦时的性子,她手刃了陆家父子,自然是要去祭拜家人的,所以便没有上前打扰,一直到看着傅锦时上山后,在下面替她喂了一会儿马,才离开。
在邺城,他不担心傅锦时的安全。
回了府后,他想着傅锦时这些日子在安城定然是没吃好的,她嘴挑,军中的饭她定然是吃不习惯的,但是她这人不会说,只会默不作声的吃下去填饱肚子。
这一点还是当初在太子府时他发现的。
“你……”傅锦时有些意外褚暄停知道她挑嘴。
褚暄停朝着傅锦时伸出手笑着问道:“傅四姑娘,可愿赏脸过府一叙?”
傅锦时望着褚暄停含笑的眼睛,想到了在诏狱时和在吟松风的院前他问的那一句。
“可愿随孤走?”
记忆中的画面同如今的情景重合起来。
傅锦时恍然惊觉。
每一次在她到达道路尽头时,褚暄停都会带给她另一个选择。
而那个选择,带给她的永远是生机。
她望着递到眼前的手,缓缓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她抬眼回答:“愿。”
她的答案同先前一样。
褚暄停握紧了傅锦时的手。
两人携手离开,只是在最后踏出大门的那一刻,傅锦时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雷声又起,风不止。将军府虽然已然萧索破败,可傅锦时却透过这些残破看到了在院子里被阿爹追着打的三哥,看见了站在一旁幸灾乐祸的阿姐和坐在树下无奈失笑的大哥,还有想要上前护住三哥却被她假装躲闪实际死死拉住的阿娘,每当这时,非鸣就会去给她准备点心,因为阿爹揍完三哥就要罚她与三哥饿着肚子一起去跪祠堂。
傅锦时眼眶一热,回过头去不敢再看,一串泪珠却被风吹落在门前。
她要放下,总归需要时间。
但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走出来。
因为她想要走出来了。
她想要爱褚暄停,也想要三哥安心,不要他真的在地底下急得团团转。
褚暄停在邺城的宅子并没有很大,但是离着将军府却不远。
两个人赶在雨落下前进了宅子,一直守在此处的沉西见到两人连忙迎了进去。
“赶了几日的路,都去歇着吧。”褚暄停对守在此处的沉西等人说。
“是。”几人行礼后退了下去。
褚暄停带着傅锦时进了屋内。
一进屋内,傅锦时便注意到了桌子上的饭菜,竟然都是她喜欢吃的。
褚暄停收了两人的披风搭在一旁,对她说:“尝尝看。”
傅锦时这一路已经收拾好了心情,此时听到这话也没推脱,直接拿了筷子夹了菜尝,“竟不知太子殿下还有如此手艺。”
“扶清游历蜀地时,给我来过一封信。”褚暄停坐到傅锦时旁边,给她舀上汤放到面前说:“信上说,蜀地乃是男子做饭,而那边的女子也都喜欢会做饭的男子。我想,永州离着蜀地不远,想来你也会更喜欢会做饭的男子。”
他此话直白的就差直接说是特意学了来追傅锦时的。
傅锦时下意识回想了一下,褚暄停何时学了烧菜。
褚暄停看出傅锦时并未有印象,他笑道:“你从前并不在意府中之事,所以大约也就没有注意过我在做什么。”
傅锦时听闻此话,端汤的手霎时顿住。
她看向褚暄停,从前在太子府时,她虽然经常待在褚暄停身边,但她只在意也只关注在褚暄停身上同傅家和秦云陆三家有关的事情,以及他的身体状况,其他生活方面的确不怎么关注。
但是……
“是不是褚昼津教你这么说的?”傅锦时放下汤碗,问褚暄停。
她多少还是了解褚暄停的,这人从前多傲娇,最是死鸭子嘴硬,而且还容易害羞,后来却开始慢慢的会卖惨示弱,装可怜,说话也是恰到好处,该直白直白,该含蓄含蓄,这要是说没人教他,傅锦时打死都不信。
而在褚暄停身边会这些的就只有褚昼津一人。
褚暄停下意识反驳道:“孤何时需要他来教?”
“太子殿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每回你心虚的时候都会冷不丁地自称孤。”傅锦时幽幽道。
褚暄停见被拆穿,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坦白道:“好吧,昼津说可怜一点,你会心疼我。”
“我就知道。”傅锦时问道:“他还同你说什么了?”
褚暄停没有立即回答傅锦时,而是挑眉看向傅锦时的眼睛,目光对上的瞬间,他说:“傅四,你定然是没发现每回你做了坏事不想被发现的时候就会出言试探。”
话音落下,两人静静地看着对方,都没有先开口。
雷声早就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雨声打在房顶上,落在地面上,“哗哗”地传入耳中,桌案边与窗户边的烛火摇曳生辉。
半晌,褚暄停叹了口气,“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
烛火照亮他的脸庞,映在他的眼瞳中,傅锦时看到了他眼中的波动。
她听见褚暄停说:“我只是害怕。”
“傅锦时,瘴气侵蚀,你还能活多久呢?”
他的声音不高,甚是称得上平静,可是在纷杂的雨声中却让傅锦时听出了沉重。
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上一句。
“傅锦时,你想过我吗?”褚暄停轻轻地问道。
他今日本不想提密林之事的,他一直都没有想好怎么去提这件事。
陆家之事这样解决的确是最好的方式,伤亡最小,速度最快。
可这却是要傅锦时的命。
他总是告诉自己不要干涉傅锦时的决定,不要插手傅锦时要做的事情,只要守在她身边就可以了,无论多久,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甚至就连今日在傅锦时问出那句话之前他所想所做的也都只有想让傅锦时不要沉浸在失去傅家人的悲伤中。
可是话一开头,他便再也克制不住压抑许久的情绪。
看到褚昼津传来的消息时,他担心害怕的同时夹杂在其中的还有愤怒和心疼。
他担心傅锦时受伤,害怕傅锦时死亡,愤怒傅锦时隐瞒,却也心疼她背负仇恨受诸多苦楚。
可这些他什么都帮不上。
他看着傅锦时,控制不住的红了眼眶。
傅锦时听着褚暄停的连续发问,看着他难过的神情,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无法回答这两个问题。
因为若是制不出解药,她活不了多久了。
而她入密林的时候的确未曾想过褚暄停。
可是她的不回答本身就是答案,褚暄停红着眼睛笑了一声,问道:“你想瞒我多久呢?到你快死的时候吗?还是等你死后?”他的声音低而颤,他又问傅锦时,“傅锦时,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说完这句话终是忍不住落了泪,傅锦时看着撇开眼去擦泪的褚暄停,她还从未见过褚暄停如此失态。
从前她只觉得褚暄停没有安全感,如今却惊觉原来褚暄停比她想象中还要爱她。
她捧起褚暄停的脸,说:“我没想要瞒着你。”
“太子殿下,我知道我一定能活着出来,我想要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告诉你的。”
“还有,我后来想到了一个能够让你知道我也爱你的法子。”
“其水彧身上有同我性命相连的连命蛊,太子殿下,我不知道我最后能不能活下来,倘若不能,你愿意陪我一起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