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131章
肃帝回到正殿时,两份墨卷已经摆在了案上,他拿起来各仔细扫了一眼。
片刻后,肃帝笑道:“倒是各有所长。”
“拿下去,给诸位大人看看。”
张公公应声,将反对的那一份先给了褚暄停,赞成的先给了谢丞相。
肃帝坐在上首望着下首众人的反应。
“陛下。”不多时,两份墨卷便已传阅完毕,谢琅道:“此墨卷之言,全然没有顾虑过女子之躯弱于男子,倘若去艰苦之地上任,又该如何?”
“永州边境也是艰苦之地,傅夫人身为将军夫人分明不必长久置身永州,可谢丞相可见傅夫人回京安享荣华?”忽然一道女声从众人身后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广陵公主一身朝服站在大殿门口,淡声道:“女子之躯可从不弱于男子。”
“广陵?”肃帝道。
褚扶清行至大殿中央,跪下身行了大礼。
“还望父皇恕儿臣擅自入朝之罪。”褚扶清道。
“陛下,我大瞿律法明文规定,后宫女子不可干政!”
“是啊。”不少人应和出声,“此举甚是不妥。”
肃帝没有着急说有罪无罪,而是问褚暄停,“太子,你如何说?”
“父皇英明。”褚暄停闻言便知父皇是知晓了是他喊的扶清过来,不过父皇只猜到了一半。
“哥,明日早朝,可否算是时机已到?”早朝的前一日晚,褚扶清来太子府看望傅别云,见她伤势恢复还不错,陪着说了会话,便去寻了褚暄停。
褚暄停将茶水推到褚扶清手边,“你若是准备好了,便是到了。”
“我已说服了沈首辅。”褚扶清说。
“明日早朝且等我消息。”褚暄停放下手中的茶水道:“你入朝堂。”
“好。”
褚暄停垂首说道:“儿臣以为既然是论女子科举,自是该听听女子之言。”
“妇人之见,妇人之言,目光短浅,怎可听?”吴相书厉声道。
褚暄停这是第二次听见这位新任吏部侍郎说话。
吏部同刑部不同,刑部至今没有尚书,因此便任了左右侍郎,而吏部则是一位尚书与一位侍郎。
褚暄停记得曾经的吏部侍郎叫穆城,春闱结束后,穆城便主动辞了官,吴相书最开始是吏部的一个郎中,穆城离开后,他便坐上了侍郎之位。
先前他还以为穆城是谢琅的人,如今看来这位吴相书才是。谢琅从一开始看中的不是吏部尚书一职,而是吏部侍郎的职位,姜流云还是着了道。
“吴大人可是从来不听你母亲之言?”褚暄停反问:“就孤所知,吴大人自幼无父,是你母亲一手带大,那么自小到大,吴大人可是半分未听母亲教导,全赖夫子吗?”
“太子殿下,你……”
褚暄停漠然注视着他,“倘若你的母亲目光短浅,就该要你早早出去找份生计,而非供你读书!”
吴相书顿时哑口无言。
“那么敢问公主殿下,女子多为感性,遇事不决,易感情用事,又该如何避免?”谢琅避开褚暄停问向褚扶清。
褚扶清站于殿中,声音清透,“设立百姓监察制度。”
“公主何意?”
“大瞿选官从来是依靠才能与品行选拔,一年一度考核,由吏部官员负责。”褚扶清道:“但百姓的眼睛才是最明亮的,做得好与不好,判得对与不对,百姓才是最能直接真切感受到的。倘若真的因为感情用事而误了事,百姓自然看得到,届时依照律法该如何便如何。”
谢琅道:“百姓当中诸多愚昧之人。人云亦云不在少数,殿下此言可是以偏概全了。”
“丞相大人此言差矣。”褚扶清说:“百姓之中明事理之人不在少数,况且再愚昧之人,对自己不利,可会容忍?官员下的决定,做的事情,与百姓利益切实相关,倘若错了,百姓岂会庇护?”
“公主殿下这是要推翻老祖宗的监察制度?”谢琅厉声问道。
“谢丞相此言实为严重了。”褚扶清沉声道:“广陵此举非在推翻,而在完善。”
“哦?”肃帝倒是对此来了兴趣,“广陵说说看。”
“父皇,儿臣以为监察制度最初是符合我大瞿的,然几代下来,早已有人寻了应对之法,甚至成了一些人结党营私的工具。”褚扶清沉声道:“于朝中不少大人是,于外更是。”
“儿臣最初游历时是隐瞒身份的,因此于大瞿不少地方见过不少吏部官员徇私枉法,从而致使许多偏远苦寒之地的官员难以升迁,外调之人难以归京,甚至有不少鱼肉百姓的官员因为好处给的到位得以一直于当地作威作福。”
褚扶清的声音并不高,但她的话在许多人心中却是雷霆之音。
“只是依靠吏部的考察,显然已经失了公正。”褚扶清继续道:“父皇显然也知此种情况,于是有了巡抚大臣,然而父皇更该知道,这朝中关系错综复杂,巡抚所到之地,当地官员早已接到消息,巡抚能看到的只是当地官员想让其看到的。”
“可倘若设置了百姓监督就不同了。”褚扶清望着上首的肃帝,眼神澄澈坚定,“百姓是一直能看到的,官员即便心术不正,但为了自身性命与名声,即便是装也会装出为国为民的样子来,倘若能一直装下去,为百姓和国家做事,也未尝不可。”
“广陵的意思可是要撤了吏部官员的监察职能?”
“不,保留。”褚扶清说:“吏部官员与父皇派的巡抚大臣都要留下来,只是往后考察分为两部分,一为吏部与巡抚大臣之意,二为询问探查当中百姓之意,公平公正公开,百利无害。”
卞惊鹊问道:“倘若吏部官员亦或是巡抚大臣欺上瞒下,捂了百姓的嘴,依旧变为一言堂,又该如何?”
“北镇抚司。”褚扶清道:“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乃只听命于父皇,最是公正无私,每年随机派出些许人前去百姓中走访,倘若有卞大人所言情况,相关官员全部革职查办。”
“妙极!”卞惊鹊笑着赞叹。
肃帝“哈哈”一笑,“朕先前还从不知广陵有如此才能。”
“父皇谬赞。”褚扶清垂首行礼。
“沈卿。”
“臣在。”
“女子科举一事便交由你来牵头负责。”肃帝肃声道:“卞卿、秋卿、姜卿从旁协助,剩下要用到之人,便由你们几人自行商定,务必于一月之内将此事制定出完整章程来。”
“臣遵旨!”
赞成一派躬身言:“陛下英明!”
谢琅见此事已然成定局,再反对也无法,只能跟随行礼,反对一派见谢琅如此,也纷纷道:“陛下英明!”
肃帝又看向褚暄停问道:“太子,云家一事如何了?”
褚暄停道:“如今云家的证据刑部已经整理好了,父皇过目后便可定罪。”
“甚好。”肃帝道:“诸卿可还有事要奏?”
下首大臣无人出声。
张公公见状拂尘一甩,“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肃帝走后,大臣纷纷退朝。
褚暄停与褚扶清一道往外走去,到了宫门外面,遇上了在外面等谢琅的谢思齐。
“太子殿下,竹篮打水一场空感觉如何?”谢思齐笑得狠厉。
褚暄停没说旁的,只道了两个字,“陆家。”
谢思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你如何会知?!”
“现在知道了。”
说完,褚暄停面带笑意地上了马车,徒留一脸阴沉的谢思齐。
“谢思齐恐怕今日一整日都要气死了。”马车上,褚扶清笑着道。
褚暄停透过支起的窗户看到目光怨毒憎恨的谢思齐冷冷一笑。
风汛能拿到长针是他故意设计,最初,他的确是想让人冒充谢府的人去救谢思齐,届时碰上出了牢狱的风汛,风汛一定会再度刺杀谢思齐,以谢思齐的不吃亏的性子,定然会把责任都推到陆珏身上的同时让自己脱身。
但是同谢忱池见面后,他与谢忱池商量了一番,稍稍改动了原本的计划。
谢思齐与风汛说话时,沉西等人已经到了,陆珏的名字自然听到了。
沉西同他说了后,恰逢扶清来说女子科举一事,他便想到了利用谢思齐拖延时间,以便扶清入朝。
至于半途遇刺,此番是褚暄停以防万一。
他有想过,此人既然能跟宫中之人有联系,那么临走之前定然也传了消息给宫中之人,要他杀了谢思齐以绝后患。
所以他临上朝前,嘱咐了沉驿,不论是谢思齐先想通了还是谢琅派人来太子府带人,都要安排沉铁卫暗中跟随。
竟真的防到了。
太子府离着皇宫并不远,很快便到了,褚扶清一起下了车。
她很喜欢傅家的两位姑娘,而且傅别云也帮了她诸多,因此她总是牵挂着两人的身体。
只是刚到吟松风,褚扶清便看见了站在廊下的应寒川。
“太子殿下,公主殿下。”应寒川朝着两人行礼。
褚暄停问他:“谁出了宫?”
他既然猜测宫中之人会去杀谢思齐,自然存了要借此机会揪出那人的心思,于是一早便给应寒川传了消息。
“御前伺候的小太监,游四。”
褚暄停神色玩味,“还真是谨慎。”
应寒川道:“我暂时没动他。”
“先留着。”褚暄停道:“放长线钓大鱼。”
第132章 第132章
盛夏酷暑,连风里都带着几分热气。
褚暄停将傅锦时的刀擦好,轻轻放在她的枕边,而后拿过一旁祛疤的药膏,手指蘸取一些拿起傅锦时的手轻柔地涂上去。
他做这些时神情专注而温柔。
几束阳光洒进来,房间内一片静谧祥和。
良久后,褚暄停温润的嗓音响起来,“江舟说,再有些时日,你后背和肩上的伤也可以涂这个药膏了。”
褚暄停涂好药后将药膏收好放回了原处,“只是届时祛疤的效果不如手上,会留下些痕迹。我那日在门口听到他对你说,让你不要骂他是庸医。”
说到这里,褚暄停笑了一声,“江舟离开皇宫后倒是比从前轻快许多。”
“还有,云家快要到问斩之期了。”他望着傅锦时轻声说:“沈首辅等人也将女子科举的章程拟出来了,往后女子也能同男子一样科举做官。”
说完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他又说起傅锦时在乎的几个人。
“云将军已经将你父兄送去永州安葬了,再有几日就要回来了。”
“越行简知道了毁你父兄尸首之事还有老四的参与,夜闯四皇子府险些杀了老四。”
“沈淮序也来看过你许多次,你听到她同你说话了吗?”
“应寒川嘴上不说,但我看到过好几次,他站在院中透过开着的窗子看你。”
“傅锦时。”褚暄停望着依旧无知无觉的傅锦时,目光温柔又缱绻,“已经一个月了,你还要睡下去吗?”
话落,有风透过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吹动了一旁的常春藤叶子,桌案上的书册“哗啦啦”吹响,落在了地上。
褚暄停闻声,起身走过去将其捡起来,又将窗户关上。
也因此,他没看到,傅锦时微动的手指。
“三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傅锦时大汗淋漓地问一旁同样在扎马步的傅别遥。
傅别遥神色狰狞地转过头去望着傅锦时肯定应声,“是我的汗落在地上砸出来的声音。”
傅锦时一脸无言地转过头去。
“说了多少次,不准你们二人私自去互市。”傅铮拿着马鞭猛地甩在地上,震起地上的尘土。
虽然知道这鞭子每次都只是吓唬他们,不会真的打到他们身上,但听着这动静,看这架势,傅锦时与傅别云忍不住抖了抖。
“阿爹,别气了。”傅别云端来绿豆汤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又朝着傅锦时与傅别遥眨眨眼。
傅锦时与傅别遥秒懂,两人异口同声说道:“阿爹,我错了。我保证下次一定不偷偷去。”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又连忙道:“不!没有下次!”
两人神色坚定真诚,就差举手对天发誓了。
傅形辞又拿来两碗绿豆汤,“阿爹,阿遥和阿时身子弱,出太多汗对他们俩不好,先解解暑吧。”
“你们两个就护着他们二人吧。”傅铮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人还是坐到了石凳上。
傅形辞对着傅锦时与傅别遥挑眉,示意他们二人也坐过来。
傅锦时与傅别遥毫不犹豫的站直了身子,而后迅速坐到了石凳上,捧起绿豆汤喝了个干净。
而后两人长舒一口气,“活过来了。”
“大哥,还是你煮的这个好喝。”傅别遥笑嘻嘻道:“阿姐那次煮的都没煮熟。”
傅别云闻言微微一笑,“阿爹,阿遥定然是还没长记性,下一次说不准还会偷偷去,再罚上……”
傅别遥没等傅别云说完,便猛地跳起来跑到傅别云那边捂住了她的嘴,“阿姐,你热糊涂了。”
傅别云踹了他一脚。
“哼。”傅铮放下碗,望着傅锦时与傅别遥冷哼一声。
傅锦时与傅别遥很能看懂颜色,连忙一人捶肩,一人从旁边的树上摘了片叶子扇风。
“我也不是不让你们二人去。”傅铮缓和了神色,一左一右握住了两人的手,“天楚最近蠢蠢欲动,互市恐会生乱。”
“我错了。”两人垂头认错,这一次倒是真心认错。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傅铮站起身,看了眼天色道:“好了,你们阿娘和小妹坐诊也快回来了,我去准备饭菜,你们四人一会儿过来端菜。”
傅锦时随着傅铮的视线也看了眼天,正好是晌午,阳光有些刺眼,她刚要抬手于眼前一遮,一片叶子先她一步挡在了上方。
“阿时,小心晒得眼睛流泪。”傅别遥含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傅锦时眨眨眼,头也不回道:“三哥,你在我旁边呢,我才不怕。”
“哼哼~”傅别遥心情甚是愉悦,“你别以为这样说,就能讨好我,我才不吃你这一套。我这次要最贵的生辰礼物!”
“三哥。”傅锦时闻言,转过身望着傅别遥语重心长道:“咱们有时候要有点自知之明。”
傅别遥本来见傅锦时这样正经的神情,以为她要郑重承诺,结果得来这样一句,“傅锦时,你别仗着我打不过你,你就如此!”他说到这里,稍微一顿,想了个词,“欺负人!”
“谁让你练功偷懒的哈哈哈哈……”傅锦时无情嘲笑道。
两个人就这么说着又闹了起来,傅形辞与傅别云坐在石凳上,面含笑意地望着两人闹。
傅形辞还好,只是嘱咐两人,“小心点,别真的伤到了。”
傅别云就不一样了,她在一旁直接给两人一顿瞎指挥,关键是傅锦时与傅别遥闹的时候根本不带脑子,直接就跟着傅别云的话走,傅别云笑得不行。
然而就在此时,睢陵将军风尘仆仆的入了府。
“傅将军可在?”
傅形辞道:“阿爹在厨房,可是出了什么事?”
睢陵将军扔下一句“互市出事了,夫人与非鸣也在”便朝着厨房而去。
傅锦时脚下陡然一绊,手掌和手肘蹭破了一层。
“没事吧?”傅别遥眼疾手快的扶起她,又赶紧查看她的伤口。
傅锦时只觉得心中一空,“阿娘和非鸣不是去的医馆坐诊吗?怎么会去互市?!”
今日本来是轮到她陪着阿娘去坐诊的,但今日互市要开,她实在想去,非鸣见状,便说她们两人换一下,傅锦时简直爱死她了,于是道:“我下回替你两次,不准说不行。”
“嗯。”
傅铮同睢陵将军一同出来,匆忙交代了四人几句,便走了。
留下的四人此刻满是担忧,傅形辞说:“阿云,你同阿时待在府上,我与阿遥去看看,我总是有些不放心。”
傅锦时刚想说要一起去,傅别遥看出她的想法,捏捏她的手,“别担心,我和大哥会第一时间回来跟你们说情况的。”
傅锦时只觉得另一只手掌心刺痛,不知为何这痛意还传到了心口,她没出声,傅别云说:“你们二人小心些。”
“嗯。”
两人应声离开。
傅锦时下意识去握三哥的右手,却抓了个空。
傅别云见状,走上前握住了傅锦时的手,她这才发觉阿时的手凉的惊人。
“别担心。”
傅锦时很想点头,可她只觉得浑身都冷,好似能将人冻僵的冷。
他们二人就这样坐在院子里等着所有人的消息,可是天都要黑了,也始终没等到父兄,反而等来了惨叫之声。
傅别云道:“我去看看,阿时,在这里等着我。”
傅锦时却一把抓住了傅别云,她问道:“阿姐,你还会回来吗?”
“问的什么傻话。”傅别云笑了一声,摸摸傅锦时的头,“我怎么会丢下你。”
“好,我等你。”傅锦时缓缓松开了手,重复道:“我等你。”
傅锦时一个人坐在石凳上,等啊等,等到天彻底黑了,也没等到阿姐回来,她站起身,朝着府外走去。
推开大门,傅锦时看到了外面街道之上的一片狼藉。
她没有停顿,一个人就这样沿着一路的尸首往城门走去。
最后在城门口看到了阿爹断掉的长枪,再往前,是阿爹还有大哥和三哥的头颅,傅锦时无法形容自己这一刻的心情,终日的忐忑不安在这一刻瞬间化作了全然的悲伤。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傅锦时跪在地上低低笑了起来,眼中一直噙着的泪顺着脸庞落在了地上。
她甚至没有勇气上前去看一看。
她连欺骗自己都无法继续下去了。
傅锦时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也不知道沉默地哭了多久,周遭一片静谧,只有盛夏夜晚微凉的风。
分明不算冷,可她只觉得浑身都要冻僵了,甚至满腔的血腥气压的她呼吸都困难。
忽而,一只手覆在了她的眼睛上,一阵冷香包裹住了她,清冷澄澈地嗓音随之响起。
“别看。”
听到熟悉的声音,傅锦时起先是一怔,紧接着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从看到父兄尸首被那般对待后所压抑住的情绪全然释放出来,理智寸寸崩裂成灰。
她双手覆在褚暄停的手上,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
褚暄停半跪在她的身后,将她整个人拢在怀中,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轻声道:“傅锦时,别怕。”
“傅锦时,别怕。”
褚暄停抱住乱动的傅锦时,避开她的伤口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
已经夜深了,褚暄停原本在书房已经打算休息,却不知为何感觉心中有些难受,于是他便来了傅锦时这里。
一进门,他便听到了抽噎的声音,他连忙上前,就见傅锦时攥着胸口的衣裳,哭得吃力又痛苦。
这还是这一个月来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他一边唤了沉西去寻江舟,一边在旁边小声的安抚傅锦时,可没有一丝用处,眼见着她因为躬身,后背已然结痂的伤口开始渗出血迹,褚暄停只能先上了榻抱住傅锦时。
过了许久,傅锦时才终于平静下来,褚暄停算着江舟也差不多快到了,他起身,想从榻上下来。
上次是喂药,迫不得已,可若是江舟进来时直接看到他与傅锦时躺在一处,那对傅锦时的影响不好。
然而他起身时,才发现傅锦时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裳。
他轻轻将她的手拿开,转而换上自己的手。
江舟进来时,褚暄停已然坐到了榻旁。
两人没讲究虚礼,只微微颔首,江舟便上前替傅锦时把脉。
片刻后他有些惊喜道:“虽还有些气血不足,但脉搏比先前有力许多,看样子是有了求生意志。”
褚暄停闻言,有些紧张地问道:“可是快醒了?”
江舟道:“若是顺利,七日之内就能醒。但殿下,也不排除依旧昏睡的情况,毕竟当初傅姑娘是心力耗尽,甚至是出现过气绝之脉,殿下不要抱太大希望。”
“嗯。”褚暄停低声应道:“给她看看后背的伤吧。”
“是。”
江舟的动作很迅速,几下给傅锦时上了药,重新包好。
做完这些,他看了一眼褚暄停,他能看出太子殿下的难过,可他也只是叹了口气,而后退出里间,写了张方子交给了沉西。
褚暄停握住傅锦时的手,靠在榻边,什么都没再说。
傅锦时却因为梦里的情境,并不安稳,许是侧身蜷缩的姿势能给她安全感,她下意识便要蜷缩,褚暄停怕她再蹭开伤口,最终还是上了榻,侧身环住她,轻拍安抚。
他小时候害怕和难过时,母后便是这般安抚他,每一次他都能很快安下心来。
窗外的虫鸣声不歇,月光透过薄薄的的窗户纸洒在了环抱的两人身上,很快,褚暄停也伴随着常春藤叶片轻抖的声音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133章 第133章
四皇子府。
“云慵保下了陆家。”刑部右侍郎明曦坐在褚千尧对面同他对弈,“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不止是云慵,谢思齐竟也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供出陆珏,还让傅家顺利洗清了叛国罪,甚至褚千尧还被云家的事牵连禁了足,此番可以说是半点好处没捞着。
“话说,你当初分明可以放任太子去与云家争斗,何必冒着风险去伪造证据?”明曦想到当日在大理寺的情况还是一阵惊险。
“你若是答应云慵的条件,替他保下云淼,便是度云山的私兵也牵连不到你。”明曦道:“云淼是个蠢货,保下后放任他自生自灭便是,翻不起什么风浪。”
“说完了?”褚千尧落下一子,漠然问道。
“你给点反应行不行。”明曦见褚千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如今秦家与云家都没了,只剩下一个谢家和信不过的陆家。太子那边除了叶家可还有傅家两姐妹,三殿下、五殿下还有六殿下都是站在他那边。人家还是正统,沈懿、卞惊鹊等人可都是拥立他的,如今还有了褚扶清,将来女子科举开设选出来的女官可都会感激人家二人,你可不占半点优势。”
明曦刚说完,孤照端着要换的药进来了,“殿下,该换药了。”
“嗯。”
明曦见状,也不好催促,只能干着急地喝了口茶。
孤照拿着剪刀剪开褚千尧身上的纱布,因为伤口太深,虽然已经好几日了,但每次换药还是和纱布粘到了一起,孤照撕下来时,伤口处还会往外渗血。
褚千尧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越行简当日是真的下了死手,想要他的命。
“她如今在哪?”他问。
褚千尧虽未明说是谁,但孤照知道殿下说的是越行简,于是低声回答:“太子府。”
褚千尧转着拇指的玉扳指,思索片刻后道:“去跟西延柏说,我帮他。”
“是。”
“行动的时候你不要去。”褚千尧道:“让古蔺去。”
古蔺是四皇子府武功仅次于褚千尧的暗卫,平日里都是跟在暗处保护褚千尧,京城之中除了褚千尧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是。”
明曦冷笑,重重放下茶杯,“我跟你聊大业,你却满脑子都是一个女人。”
孤照很快换好了药,端着东西迅速撤了出去。
整个大瞿,也只有明大人敢如此同四殿下说话。
“我若不这般做,如今怎会被禁足?”褚千尧漫不经心道。
不论是伪造证据还是任由父皇知晓度云山私兵一事皆是他故意为之,前者不过是为了给父皇一个名正言顺禁足他的由头。
“你是故意被禁足。”明曦问道:“你想做什么?”
褚千尧说:“如今到了盛夏,遂州怕是又要大雨。”
明曦听懂了,“你想让太子去遂州。”
遂州紧邻祁州,两州却差距甚大。遂州夏季长闹水灾,祁州却长闹旱灾,但祁州有陆家治理,舍得拿钱救济百姓,可遂州却没有,每年只能靠朝廷派人前去。而遂州又离着京城甚远,从前为了防止官员从中贪污,陛下要么派四皇子前去,要么派五皇子前去。
如今五皇子去了永州,太子身体大好,陛下要么派太子,要么派四皇子。
但现下四皇子被禁足,能去的只有太子。
“嗯。”褚千尧道。
“可太子治理好了遂州,必定受百姓爱戴,你这不是增加他的威望嘛。”
褚千尧说:“威望也要活着才有用。”
“你要趁此机会杀他?”明曦倏然笑了,“你终于下定决心了。”
“我不会动手。”褚千尧道:“这样的事情当然要交给陆家。”至于陆家成与不成都无妨。相斗便可。
先前他刻意将云家插手春闱一事禀报父皇,为的是同云家撇开关系,将来度云山的私兵暴露,云家倘若往他身上泼脏水,他也可顺势说云慵记恨他揭露他插手春闱一事刻意报复,可当他知晓陆珏挑动谢思齐去永州毁坏傅家尸首一事时,他改了主意。
陆珏既然想让他与褚暄停相斗,坐收渔翁之利,他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本身也不想傅家洗清污名,于是放任谢思齐去做,甚至暗中借了人给他,但显然没能成功,不过没关系,他对此事本就不抱希望。
他真正要做的是有个名正言顺的名头被禁足,将褚暄停推出去。
但若只是伪造云家插手春闱的证据,他担心父皇不会让他禁足,届时为了平衡朝堂势力,祁州之事怕是会让他戴罪立功。因此,为了以往万一,他在云慵将度云山私兵一事往他身上推的时候,没有按照原本计划的那样去反驳,而是欲盖弥彰般推给老二。
只不过他本以为会是褚暄停来揭穿此事,却不想老二自己回来了,虽出乎意料,却还在计划之中。
不过是谁都无所谓,只要能够反驳就可以。
只有事情足够大,才不会有戴罪立功的可能,毕竟父皇怎么可能会放任一个心思不纯之人去边境呢?
所以最后只会是褚暄停去。
以褚暄停的能力,定然猜得到背后挑动谢思齐的是陆家人,而遂州与祁州相邻,是个调查陆家的好机会,褚暄停必然会抓住这个机会,陆家一个有反心的家族绝不可能经得住褚暄停的查探,心虚之下又沉得住气?
届时褚暄停与陆家必定相斗,即便陆家杀不了太子,也定然是两败俱伤。
于他来说,便是优势。
“可是失去三家,我们便是劣势。”
“失了他们不是坏事,留下才是祸患。”褚千尧说:“我自然要趁现在借助褚暄停的手一一除掉。”
明曦自然知道这三家是祸患,但是这么早的除掉未免可惜,“你先借助他们的势力,登上皇位,之后慢慢清理也未尝不可。”
“秦云陆三家都不是省油的灯,将来我若由他们三家辅助登上大位,处境只会比父皇还要艰难。”褚千尧抬眼望着明曦,“三大家占据边境三大州,将来甚至连永州也会是三家瓜分,戎国、天楚、郦幽三国全赖他们对抗,我即便做了这个皇帝,又怎敢轻易动他们,届时必受掣肘,倘若如此,我还做这个皇帝做什么?”
明曦抿唇,明白褚千尧说的意思,但度云山私兵一事在他心中还是个疙瘩,他始终觉得是个隐患,只要想起来便心惊肉跳,于是他道:“度云山的私兵一事,即便没有证据是你,可陛下心知肚明是你,你就不怕陛下废了你?”
明曦更加看不懂褚千尧了,豢养私兵形同谋反,以肃帝多疑的性子,不会容忍,即便因着皇家颜面,肃帝不会治褚千尧重罪,可褚千尧此举无异于失了帝心。
“不会。”褚千尧淡淡道:“父皇也怕。”
云慵的算盘打得很好。
起先是想要借助二哥将度云山的私兵全部推到他的身上,失败入了大牢后,想法子派了人与他联系上,想让他把云淼救出去,只要云淼能活,他便改口供,认下是自己当初记恨他查到证据因此想要报复他,才说私兵与他有关。
但是云慵想错了一点,度云山的私兵暴露恰合他意。
即便当初在大理寺他往老二身上推也不过是为了面上说得过去罢了。
他根本不惧。
因为他知道父皇会保他。
“此话何讲?”
“你觉得如今褚暄停如何?”褚千尧问。
明曦毫不犹豫答道:“大权在握,大势所趋。”
褚千尧又问:“父皇身体如何?”
明曦道:“正值盛年。”
褚千尧于棋盘之上落下一枚白子,抬眼问道:“那你觉得他会一直放心褚暄停这位能力出众的太子吗?”
明曦陡然明白了,他惊诧道:“陛下要用你来制衡太子。”
是了,肃帝多疑,而且掌控欲极强,绝不会任由一家独大。
而从前太子身体不好,肃帝许是也已不抱太子痊愈的希望,所以培养了一个五皇子同褚千尧相抗衡。
后来褚暄停于乾正殿点明了傅锦时乃与药老的关系,言明傅锦时对柯蓝之毒的解药已经有了眉目,按照褚暄停的性子,若非百分百把握解毒一事,是不会说的,所以那时便是告诉了陛下,他的毒必然能解。
太子毕竟是正统,背后还有叶家,而且才能出众,只单看一身病躯之时刑部都无冤假错案便知其能力,更遑论后来兵不血刃地夺回甘穆二城、与二皇子一同替卫家翻案等等事情,如今他的威望于朝中不低于肃帝。
可肃帝如今正值盛年,身强体壮,即便太子再听话,又如何会不忌惮这样一位继承者。
所以,他只能找一人来与太子相抗衡,而如今诸多皇子中,只有褚千尧。
褚千尧眼中带着冷意,嘴角噙着冷笑,将棋盘之上几枚黑子拿掉,轻声道:“咱们的陛下虽坐于高台,可这高台并不牢固。”
黑子应声落于棋盒,明曦随之看去,只见其中赫然有一枚生了裂隙,与其他棋子陡然区别开来。
肃帝因为遂州大雨一事,留了褚暄停整整一日,一直用了晚膳,才放他离宫。
褚暄停回府后先是去看了傅锦时,见她同先前并无两样,说不失望是假的,可他也知道急不来。
沉星与沉月在一旁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具是担忧。
既是担忧傅锦时,也在担忧褚暄停。
“殿下,叶大人来了。”沉西进来道。
“嗯。”褚暄停应了一声,又嘱咐了沉星与沉月时刻注意傅锦时的情况才去了书房。
他让叶云先在外间等候了片刻,去里面换下了朝服,这才出来同他谈论事情。
“殿下。”叶云见到褚暄停行礼道。
“不必多礼。”褚暄停问他,“你身体如何了?”
叶云道:“好多了。”
他前些日子染了风寒,而且此病来势汹汹,一连几日连早朝都告了假。
“孤寻你来,是想说去岁夏津留下的血书。”褚暄停说。
“殿下的意思是……想让云慵认下?”叶云是知道的,此事乃是傅锦时威胁夏津,让他写下的血书。
“非也。”褚暄停说:“孤要你做的是,写明此事乃是夏津蓄意陷害。”
叶云没有多问,而是说:“臣明白了。”
褚暄停:“去吧。”
叶云行礼就要走,然而就在他踏出书房之时,看见了急匆匆赶来的沉西。
“殿下,有人闯入了主屋。”
褚暄停皱眉,想也不想,朝着主屋奔去。
此时里面已然一片狼藉。
越行简习惯性的睡前来看看傅锦时,却不想进屋没多久,便有人从窗闯入。
交手期间,她发现这些人一部分是冲着她来的,一部分是冲着傅锦时来的,其中有人还吩咐了一句“不要伤到榻上之人”。
“将人逼出去。”褚暄停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傅锦时,确认她目前无事,凛声朝着众人吩咐。
刺客中的一人见褚暄停出现,径直朝着褚暄停而来,褚暄停顺势将人引了出去,“沉星,照看阿时。”
“是。”
沉星得了命令,即便是屋内没了刺客,也没有放松警惕。
她仔细地听着外头的打斗之声,时刻提防有人冲进来。
然而就在她专注于周遭的动静时,忽然有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她猛地回头,只见傅锦时不知何时醒了,她朝着沉星虚弱一笑,“星星。”
沉星有些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她颤抖着声音,试探性的唤道:“傅姐姐……”
“嗯。”
“傅姐姐,你终于醒了!”沉星倏然红了眼眶。
傅锦时轻声安慰道:“别哭。”
沉星忙不迭的点头,“我不哭。我去告诉殿下。”
“扶我起来吧。”傅锦时说:“我出去。”
“外面很危险。”
“没关系。”傅锦时说:“我能应对。”
阿简进来时,她便已经恢复了些意识,只是还睁不开眼睛,后来那刺客说的话,她听到了,也认出来了是西延柏。
“好。”
沉星帮傅锦时穿上了鞋子,又找了件披风给她绑好,而后小心翼翼地扶着傅锦时往外走。
褚暄停与西延柏打斗时,也慢慢认了出来他的身份,因为他真是极少见一边打斗一边发疯的人。
他只听西延柏道:“姐姐只能是我的。”
褚暄停不想理他。
西延柏继续说:“姐姐喜欢的是我。”
褚暄停听闻这话,冷冷一笑,正要讽刺他,身后却有一道比他快的声音。
“白九,你是半点记性都不长。”
虽然虚弱,可褚暄停一下子便听出是傅锦时的声音,他猛地回头。
只见傅锦时站在阶上,银白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衬得她清冷纯净。
傅锦时见他看来,轻轻一笑,“太子殿下。”
第134章 第134章
有了傅锦时在,西延柏想也不想便收了手朝着傅锦时而去。
褚暄停速度比他还快,转瞬间挡在了傅锦时身前,长剑指着西延柏。
“让开!”
褚暄停没动,傅锦时说:“让你的人停手。”
西延柏对傅锦时说:“我要把你带走。”
傅锦时冷声道:“白九,别让我重复。”
她因为刚醒来,再加上昏迷许久,声音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虚弱,可她再虚弱,她的话落在西延柏耳朵里都是他不敢轻视的分量,他恶狠狠地望着褚暄停,心不甘情不愿地道:“都住手。”
西延柏的话一落,他手底下的人当即停手,古蔺带来的人却都看向古蔺。
褚暄停与傅锦时自然都注意到这一幕,越行简冷冷一笑,她已经猜到了朝她下手的这伙人是谁派来的,看来她刺褚千尧那剑还是轻了。
古蔺见状,知道此番是带不回越行简了,他直接下令,“撤。”
跟着他的那一伙人毫不犹豫地转身就撤,沉西看向褚暄停,褚暄停将剑抛给一旁的沉七说道:“不用追。”
虽然来的这人他没见过,但也知晓褚千尧身边有一个从不现于人前的暗卫,应当就是这人,沉西不是他的对手。
褚千尧的人走了,剩下的除了沉铁卫便是西延柏带来的人。
傅锦时在外面站了这一会儿,即便有沉星扶着她也感觉有些体力不支,于是他对西延柏说:“你进来。”
说完,她便要转身朝着屋里走去,然而傅锦时还是高估了她此刻的身体状况。
昏迷一个多月,能下榻走到门口还站了一会儿已然是极不容易的了。
她没走两步便感觉脚下发软。
身后的西延柏与褚暄停同时注意到了这一点,两人同时上前。
然而只见傅锦时眼疾手快扶住了一旁的门框,沉星在另一旁也及时拉住了她。
西延柏心下松了口气,不过这口气很快便又上来了,因为下一秒他就看见褚暄停上前于众目睽睽之下将傅锦时打横抱起。
“褚暄停?”傅锦时惊诧之下直接喊了褚暄停的名字,“我能自己走。”
“别动。”褚暄停垂眸看了她一眼,“别逞强。”
傅锦时想了想自己的身体情况,最终没有再逞能,任由褚暄停抱着她。
“多谢。”她道。
“不必。”褚暄停余光瞥见一旁的西延柏,道:“上一次你也是这样抱我的。”
果然,此话落下,便见西延柏脸色更差了,褚暄停眉眼上扬。
越行简于一旁看了全程,忍住了笑意。
褚暄停并未抱着傅锦时回主屋,而是去了书房。
进了屋,褚暄停直接将傅锦时放到了罗汉床上,给她调整好姿势,让她靠着枕头,又拿过一直备在旁边的温水让她喝了润一润,他刚才就注意到了,傅锦时嘴唇有些干。
做完这一些后,他便坐在了榻边,西延柏是跟在后面进去时,只能站在两人对面。
越行简没跟着进去,而是去喊人弄点温水给傅锦时,又找了沉西托他寻人去找江舟。
沉星则是寻了几个闲着的沉铁卫去收拾因为打斗一片狼藉的主屋。
书房内,气氛并不怎么好。
傅锦时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西延柏。
西延柏看着傅锦时虚弱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还从未见过傅锦时这般模样,都怪褚暄停。
这样想着,他抬起头直接对着褚暄停道:“你根本保护不了她,凭什么不让她走!”
褚暄停没理会开始发疯的西延柏。
“闭嘴!”
西延柏一听傅锦时的声音,立刻换了一副委屈的神色,“姐姐……”
他想过了,先前是他太疯,吓到了傅锦时,于是这一次他决定收敛一下。
傅锦时望着西延柏,不想继续刺激他,于是缓和了语气,“为什么不回天楚?”
西延柏这会儿既然能来太子府,说明云家事情已经了解了,褚暄停按照约定将他放了,可他竟能干出夜闯太子府的蠢事来。
西延柏眼眶通红,“姐姐,我要带你一起回去。”
“我说过很多次,我已经不是你的姐姐了。”傅锦时凝视着西延柏,声音清澈,语调平静,“而且我是大瞿的人,倘若有朝一日去天楚,一定是带着鹰卫踏平你的天楚。”
西延柏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握紧,他仰头望着傅锦时,一字一句道:“你若想要天楚,我可以双手奉上。”
“你拿什么奉上?”褚暄停实在听不下去西延柏的疯话,目光冷寒地看向他,“凭你想出夜闯大瞿太子府的脑子吗?”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西延柏只要听到褚暄停的声音就控制不住心中的戾气,“倘若姐姐在我这里,断然不会受这样重的伤!”
西延柏无比憎恨地望着褚暄停,“在我这里,我不会让她遭受十八道酷刑!更不会让险些死在眼前!”
“西延柏!”傅锦时听到他的话陡然抬高了声音,却因为虚弱陡然咳嗽起来。褚暄停连忙上前替她顺气,西延柏见傅锦时这般,也着急了起来,想要上前,褚暄停抬眼扫了他一眼,西延柏从那一眼中看到了杀意。可他不是会害怕的人,径直上前。
越行简进来便见傅锦时咳得停不下来,她不用想就知道是被西延柏气的,当即将上前的西延柏扯到了后面,而后上前替傅锦时摁了几处穴位,等她渐渐缓过来,她让傅锦时靠在她的怀里,给她喂了些水。
等傅锦时彻底缓和下来,已经没有太多支撑说话的力气了。
越行简对褚暄停说:“劳驾太子殿下扶好阿时。”
褚暄停过去接替了越行简的位置,让傅锦时靠在怀中。
而越行简则是起身走到西延柏跟前,什么也没说,直接抬手甩了他一巴掌,而后紧接着抽出西延柏腰间的弯刀以刀背抽在他的腿弯,西延柏吃痛,单膝跪在了地上。
越行简的刀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当初真该杀了你。”她说:“也省的你今日联合褚千尧做下这等蠢事!”
西延柏昂起头没敢动,越行简这一巴掌毫不留手,西延柏也没敢躲,因此嘴角流出了血,他低声喊道:“越姐姐。”
“别喊我。”越行简厉声喝道:“你本事那么大,谁敢做你姐姐。”
西延柏当真就不敢喊了。
越行简与傅锦时不同,傅锦时会心软,越行简却会真的杀了他。
“你口口声声喊着阿时姐姐,要带她走,绝不会让他受伤。”越行简沉着脸凛声问道:“可你做的哪件事是你配做她弟弟的?以你的处境,你又凭什么有资格带走她?你凭什么以为你能护阿时周全?”
“你在天楚有立足之地吗?”越行简毫不留情地推倒了西延柏筑起的自尊,“西延柏,你即便再不愿承认,你也是姓西延,你也要凭这个姓氏去争皇位,可是,西延柏,论德行威望,你比不过西延行,论势力,你比不过西延琮。你拿什么争抢?”
“甚至于你有没有想过,阿时的处境?你又有没有想过阿时想要什么?”
西延柏看看越行简,又看向此刻虚弱地靠在褚暄停怀中的傅锦时。
“傅家被诬陷叛国,只有阿时扛过十八道酷刑,才能堂堂正正走出来去替傅家洗清污名,才会不受诟病。”越行简说:“若按你所说,不顾律法,不顾悠悠众口,强行带走她,我也能做,可是出来以后呢?一辈子躲在阴暗处,见不得天光,艰难地搜集着几乎被清理干净的证据,西延柏,你觉得可行吗?”
西延柏瞪着眼睛没有说话。
“去永州带回父兄尸首,二姐会不知道危险重重吗?但你可见她阻止?阿时受伤,你觉得二姐不担心不难过吗?还是你觉得你的担忧难过会超得过二姐?可二姐为什么不阻止,因为这是阿时的意愿。”越行简继续说:“你与阿时相处多年,难道不知道傅家对她多么重要吗?便是自己身死,也定要亲手洗脱污名。”
越行简望着西延柏,一字一句道:“西延柏,你的一句话否定的是阿时做的全部。”
西延柏挺直的脊梁陡然弯了下去,越行简将手中的弯刀撤开,扔在了他的脚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你从来没有尊重过阿时的想法。”
西延柏一句话都说不出,颓然的跪在地上,完全没了刚才那副混账样子。
屋内一时间谁都没再出声,外头隐约传来沉月指挥着人搬东西的声音。
许久,沉西敲响了书房的门。
“殿下,江大夫到了。”
褚暄停道:“进来。”
江舟进来一见这个场景,有些傻眼,他觉得自己十次来太子府,九次都能看到不该看的场景。
心下微微叹气,觉得自己命不好又觉得也还好。
毕竟看到这么多,都还能一直活着,也不算糟糕。
“江太医,劳烦给阿……傅姑娘看看。”褚暄停下意识要喊阿时,却在临出口前换了称呼。
江舟得了命令,连忙上前,褚暄停将傅锦时放好让她平躺在罗汉床上。
而后对跪在地上的西延柏道:“她刚醒,身体弱,该休息了。”
西延柏看了一眼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的傅锦时,她周身的疲惫与虚弱很明显,心中此刻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今晚干了件什么蠢事,他垂下眼,低声道:“姐姐,你好好休息。”
说完,便直起身走了出去。
越行简在他出门后,对褚暄停行礼,而后说:“还要劳烦殿下,给他先安排一处住的地方。”
褚暄停点头。
“多谢。”
越行简说完,便去一旁守着傅锦时。
有越行简在,褚暄停便也不打扰两人,他虽想陪在傅锦时身旁,可也知道自己比不过越行简,便先朝外走去。
却在此时,身后想起傅锦时的声音,“太子殿下。”
褚暄停转身,就见傅锦时撑起了身子,神色认真道:“多谢。”
褚暄停心中这一刻既有些难过也有些开心,他道:“好好将养。”
他说完,便走了出去,一出门就见还在外面的西延柏,西延柏见他出来,红着眼睛狠声道:“别以为你赢了。”
褚暄停瞥了他一眼,道:“那也不像你,已经输了。”
西延柏脸色瞬间黑了。
“沉西。”褚暄停喊来沉西,“把地牢旁边那处院子收拾出来,让襄王暂住。”
“是。”
第135章 第135章
第二日上早朝前,褚暄停依旧是先来看了傅锦时。
沉月见到褚暄停行礼,褚暄停轻声问道:“昨夜如何?”
“同越姑娘聊了一会儿便睡了,到如今还未醒。”沉月小声答道:“中途没再哭过。”
“嗯。”褚暄停放轻脚步上前看了看,出来后嘱咐沉月,“厨房里的药膳,等傅姑娘醒来,让她用一些。”
傅锦时先前陷入昏迷,只能喂点水和极少的米汤,眼看着情况不太好,江舟便做了一种入口即化的药丸,每日给她喂上一粒,以保证她先活着。昨日傅锦时醒来,江舟看过情况后,便留下了药膳的方子,用以给她调理身体。
“是。”
“殿下,该走了。”沉西套好马车,进来提醒道。
褚暄停应了一声,往外走时,看了一眼沉月。
沉月明白什么意思,跟着走了出来,“殿下还有何吩咐?”
褚暄停说:“别多说话。同越姑娘也嘱咐一声。”
沉月一顿,知道褚暄停是何意,没有多言,“是。”
褚暄停这才离开。
傅锦时心中没有情爱一事,如今若是让她通过旁人知晓了他的情谊,以她的性子,怕是会远离他。他虽不想束缚傅锦时,可也不想她刻意躲避他。
所以不如藏起来。
吟松风离着太子府大门并不远,褚暄停很快到了外头,然而甫一走到马车外,便察觉马车里有人,能做这种事的不用猜都知道是谁,一上马车,果然见褚昼津坐在里面。
“竟没吓着你。”褚昼津双手环胸。
褚暄停道:“越来越没规矩。”
褚昼津哼笑一声,“我想清楚了,你怎么说也是我兄长,我又不跟你争抢位置,还帮你做了许多事,只要不犯错,无伤大雅的小事上,你定然不会同我计较。”
褚暄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今日这么早来寻我,何事?”
褚昼津平日里有事都是挑着下了早朝或者是半下午的时候来寻他,那两个时候一个是他早上睡醒一个是中午睡醒,能让他赶在早朝之前就来找他的定然是大事。
“我听说昨日父皇因为遂州水灾之事留了你一整日。”说起正事,褚昼津收了嬉笑的神情,正色道。
“嗯。”褚暄停也没瞒着。
“父皇这是打算派你前去。”
褚暄停应了一声,如今老四禁足,老二明面上还顶着流放的名头,京中能用的皇子只剩了他一位,此事一定会落在了他的头上。
“此番陛下要派殿下前去遂州,怕不仅仅是为了赈灾,恐还另有目的。”褚昼津说。
褚暄停能猜到是为何,“秦家与云家除掉了,自然也轮到了陆家。”
陆家到如今明面上都没有露出什么马脚,甚至于永州一事上可以说是立下大功一件,父皇没有能像将秦家与云家那般诏来京城的理由,自然要另想他法。而遂州紧邻祁州,他去探查陆家,便方便许多。
“既然这样,有件事你得先知道。”褚昼津说:“商邑传来消息,遂州水灾已经死了三百人,遂州知州瞒报灾情。”
褚暄停陡然冷下了神情,褚昼津继续说:“这只是身份在州府登记在册的人数,遂州地处偏远,有不少人根本不在州府名册上,所以绝对不止三百人。”
“孤知道了。”褚暄停冷声道。
“给梁慈崇传个消息。”祁州陆家军营,陆珏将马鞭扔给风象,随口道:“把该处理的人先处理掉。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好糊弄的主,还是死人安心些。”
“是。”风象应声。
陆珏一边朝着搭建在一旁的棚子走去,一边问道:“风汛的家人如何了?”
“钱已经送去了。”风象说:“他的母亲哭晕了两回。”
“从府上寻个婆子送过去,照顾着些。”陆珏说完,靠在座位上望着场上训练的骑兵,这些都是从祁州守备军里挑出来的精锐。
风象应声正要离开,便见褚祈年与陆琪一同过来。
他躬身行礼,而后离开。
“大公子,好兴致啊。”六皇子褚祈年看了一眼离开的风象,笑着坐到了旁边,一同来的陆琪道:“大哥。”
陆珏淡淡地瞥了一眼陆琪,而后起身朝着褚祈年行礼,“六皇子殿下。”
褚祈年摆摆手,“不必拘礼。坐。”
陆珏笑着问褚祈年,“六殿下今日怎的有兴致来军营?”
“父皇派我前来磨砺。一直吃喝玩乐也不好。”褚祈年眨眨眼,“来一趟走个样子,跟着的人传消息回去也好听。”
陆珏规劝道:“殿下可不能只这般玩乐。到时归京,倒是陆家失职,没能好好督促殿下。”
“不会。”褚祈年笑着一摆手,“父皇知道我什么样子,定然不会连累你们。”
“殿下可真是……”陆珏失笑。
“不说这些了。”褚祈年斜着身子过去问陆珏,“听说逐月山里有一种花鹿的肉最好吃,去打猎走不走?”
陆珏挑眉,“这样看来,殿下此番前来是为了这花鹿肉。”
“不止是为了这口花鹿肉,还是来寻你回去喝酒。”褚祈年嘴角勾起,“二公子酒量不行,喝不尽兴。”
陆珏抬眼看向陆琪,意味深长地笑道:“二弟这可是怠慢了殿下。”
陆琪说:“自然是不如大哥周到。”
褚祈年起身,“别废话,打猎去。”
陆珏与陆琪跟着他起身,陆珏道:“那今日必然得让六殿下尽兴。”
下了早朝后,褚暄停照例来看傅锦时,这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离府前和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先看看傅锦时,这一个多月以来一直这般。
他进书房时,傅锦时正靠着看书,听见动静,她抬起头,见到褚暄停,她随口道:“回来了。”
褚暄停听到这一声,脚步微微一顿,他知道这只是傅锦时的随口一句问候,但就是这样平平常常的一句,颇有些家常意味。
他克制了一下心情,应道:“回来了。”
他走到旁边问道:“你感觉如何?”
“浑身没什么力气。”傅锦时说。
“江舟说你昏迷太久,修养几日好好调理便能恢复。”
“江大夫救了我两回了。”傅锦时笑道:“我可得好好报答一下。”
褚暄停下巴一扬,“孤也救了你两回,没见你说呢。”
傅锦时放下手中书说:“咱俩不是扯平吗?”
“那倒也是。”
两人说完,相视一笑。
这还是傅锦时醒来后,他俩第一次这样坐下来说话。
褚暄停望着这样鲜活的傅锦时,还是没有克制住,他轻轻上前抱住了傅锦时。
傅锦时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褚暄停是何意,她下意识想将人推开,甚至手已经撑在了褚暄停的肩膀上,就在要用力时,她听见褚暄停轻声道:“别动。”
傅锦时闻言,忽然想到了她梦中褚暄停于一片狼藉中遮住她的眼睛,轻声同她说:“别怕。”
一样的气息,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语调。
外头有鸟雀叫唤之声,还有风穿过窗户的声音,可此时傅锦时耳中只有褚暄停的声音。
她听见他又说:“幸好你醒来了。”
于是她改推为抱。
“太子殿下,你不会是被吓到了吧。”她打趣道。
这还是她第一次除了救人这样拥抱除了家人朋友以外的人。
“是啊。”褚暄停说:“吓坏了。”
他无数次看着昏迷中的傅锦时都会自责当日与她在马车上的争执。
好几次他都在想,若非是他牵扯住了傅锦时的注意力,以她的敏锐和身手即便身受重伤却也未必躲不开。
褚暄停虽未明说,但傅锦时却理解褚暄停这三个字里面包含的意思,她下意识拍了拍褚暄停,“不怪你。”
傅锦时没注意到自己的手是放在了褚暄停的腰上,这一拍,褚暄停直接整个后背都僵住了。
感受到身前之人的僵硬,傅锦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陡然将手远离了褚暄停的后背,褚暄停缓过那一阵僵硬,往后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我下次注意。”傅锦时垂下眼摸摸鼻尖。
褚暄停哼哼两声。
傅锦时闻声,知道褚暄停没在意这件事,她抬起眼想再说句话,却冷不丁地对上了褚暄停的眼睛,他的眼型很好看,狭长凌厉,睫毛微微下垂,会遮住一点眼尾。
褚暄停没想到傅锦时会忽然抬眼,对上的一瞬间他下意识移开了眼睛,他没想到他与傅锦时当中,他竟然是那个害羞的人。
“也就是孤大度,容你放肆。”他欲盖弥彰道。
好在傅锦时对这方面不敏锐,她笑着点头,“太子殿下宽容大度。”
褚暄停哼笑出声。
傅锦时笑了笑,再次认真的对着褚暄停道:“多谢。”
若非是褚暄停,她与阿姐此番都是凶多吉少,还有阿简,多亏褚暄停庇护,否则阿简此刻怕是要到处躲避褚千尧。
褚暄停闻言注视着傅锦时片刻,而后笑着说:“我本来以为,你醒来会先怪我当初阻止你去永州送你父兄入葬。”
“竟没想到,你竟接连对我道了三次谢。”褚暄停说:“说实话,我都做好听你冷言冷语的准备了。”
“我又不是真的不识好歹。”说了这么久的话,傅锦时有些累,她往后靠上身后的软枕,道:“我当时失了理智,我知道。”
傅锦时说:“如今阿姐送父兄回永州,与我无异。”
阿简知道她关心什么,于是昨晚她们两人说话时,阿简将近来发生的事情都同她简单说了说。
褚暄停听她这么说,心中一直悬着的石头也算落了地。
“不过,我不会放过谢思齐。”傅锦时目光微冷,“我要亲手杀了他。”
“你想何时报仇,便可何时动谢思齐。”褚暄停说:“他的身边如今是我的人。”
“太子殿下,你不对劲。”傅锦时望着褚暄停忽然说道:“谢思齐可是丞相府的嫡子,若是从前,你定然会劝我,以大局为重,会告诉我如今还不是动谢思齐的时候。怎的今日还帮上我了?”
褚暄停说:“往后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你了。”
他想过了,傅锦时想做什么她便做什么,想如何报仇便如何报仇,先前是他太过自以为是,当年广瑛出事,他不也不计后果的疯了一场吗?
傅锦时闻言,颇有些惊讶,“殿下又不怕我走错路了?”
“有我在,你便是错了,也无妨。”
有他兜着,总不会出乱子。
傅锦时目光微动,笑了起来,“若是你先前说这话,我定然就照做了。”
褚暄停看向傅锦时的眼睛,傅锦时的眼里是从前从没有过的轻松,她说:“可我是将军府的女儿啊。”
第136章 第136章
“我以为……”
“你以为我会不管不顾地去杀了所有参与毁我父兄尸首一事的人。”傅锦时说:“你觉得我会不计后果,甚至比你刚救我出诏狱时更加不择手段。”
褚暄停点头。
“我曾经是这样想的。”傅锦时轻声说:“从永州回来的路上,我就在想怎么杀掉那些人,在大理寺看到阿姐浑身是血的躺在那里时,我甚至想过杀了你,杀了陛下。”
傅锦时望着褚暄停说:“当日我真的觉得天道不公极了。我恨所有让傅家成为这般的人。”
“为何如今变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傅锦时移开目光,隔着窗看向外面被风轻轻吹动的枝叶,“梦的最后,阿爹同我说,让我低头去看清我的心。”
褚暄停顺着傅锦时的目光看去,只见两只肥嘟嘟的麻雀在枝叶间蹦跳,他听见傅锦时说:“我喜欢这样的光景。”
“平静的、温暖的而非充满哭喊声和哀嚎之声。”傅锦时说:“倘若我不择手段,大瞿怕是连鸟儿都是带着哀鸣之声的。”
褚暄停温声道:“你终究是傅大将军的女儿。”
“是啊。”褚暄停收回目光,望着褚暄停,笑道:“我是傅铮的女儿。”
这是第一次她提起傅铮时不带怨恨。
傅锦时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所有人都在。
她与三哥成天招猫逗狗,上蹿下跳,阿爹时常被他们二人气到,阿娘虽会护着他们,却经常被阿爹支走,阿姐和大哥多数时候为了看戏总是会拦住想要给阿娘通风报信的非鸣,曲陵则是那个同阿爹告状的人。
梦里的她很幸福,是她最想过的日子。
可最终她还是欺骗不了自己,她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也是到最后,她才意识到,比起怨恨阿爹,她更多的是痛苦失去了阿爹。
这是她先前一直不敢承认的事情。
她不想阿爹死。
她很爱阿爹。
那场梦的最后,她躲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她将自己缩在角落里,不敢再睁开眼睛。
她不知道在里面躲了多久,在她的意识就快要被彻底淹没时,有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阿时。”
是阿爹的声音,她一下子便听出来了。
阿爹不追着她与三哥打的时候,是这样温和的。
可她知道阿爹死了,所以她不敢抬头,也不敢睁眼,她怕见一面就要全部散去了。
“阿时,不要怪阿爹了。”傅铮的声音很温和,还带着歉意。
他说完这句话,便坐在了傅锦时身旁陪着她,傅锦时依旧不出声。
过了许久,她听见阿爹叹了口气说:“阿爹好惨啊,谁都不愿意理我。”
“老头子,你觉得此事怪谁?”傅别遥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了另一边,“我那只胳膊到现在还隐隐作痛!还有大哥和非鸣,都痛死了。阿娘不理你,也是你活该,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阿爹已经知错了嘛!”傅铮嘟囔完,又看向傅锦时说:“阿时,你帮阿爹说说情吧,你大哥与三哥总是不理我,你阿娘也不爱搭理我,还有非鸣,非鸣也不和我说话。阿爹要闷死了。”
“你活该!”傅锦时带着哭腔闷声说道:“你就是活该!”
听她出了声,傅铮笑着搂住低声啜泣的傅锦时,等她渐渐平复下来,他缓缓道:“对不起。是阿爹的自作主张害了你们。”
傅锦时攥紧了衣袖,良久,她红着眼睛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我会杀了他们,不论如何。既然上天不公,那我也不要他的那份公道了。”
傅铮笑着摸摸傅锦时的头,“阿时,你是傅家最重感情的孩子,也是傅家最心软的人。”
“可我很快就不是了。”
“说什么傻话呢?不过三哥还是那句话,你做什么我都帮你。”傅别遥在另一旁屈指弹向傅锦时的脑门,很快傅形辞就在傅别遥头上同样的位置弹了一下,傅别遥吃痛捂住额头,傅形辞温和一笑,“阿时,别沮丧,也别后悔,就是最好的选择。”
傅锦时望着父兄,心中的难过到了极致,这时阿娘与非鸣也从另一侧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她们二人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傅锦时下意识起身,想要去抱阿娘,可是忽然间这一方小天地陡然照亮了更大的一片。
傅锦时这才发现,她就坐在祁燕山下那片埋葬着阿娘的草地上,她刚才靠着的是阿爹为自己提早准备好的还未刻字的墓碑。
她伸手去碰那块墓碑,是冰冰凉凉的,可她刚才分明感受到了暖意。
周遭一片郁郁葱葱之色,可天地间也好像只剩了她一个人。
她站在那里,眼泪顺着脸庞落在脚下的草地上,许久后,她轻声问道:“阿爹,你后悔过吗?”
“后悔过的。”那块墓碑立在那里好像就是阿爹站在那里,傅锦时隐约听到他说。
“若是再来一次,你还会这般选择吗?”
傅锦时的声音落下很久,好似又听到那道声音响起,“会。”
傅锦时陡然笑了起来,她的眼睛还在流泪,可却抑制不住的笑了起来。
透过迷蒙的泪光,她好似看见了她的家人。
她听见阿娘温柔的对她说:“不要一直沉浸在过去了。阿时,不要压住自己。”
站在阿娘身边的阿爹说:“阿时,做事的时候,记得低头去看看自己的心。看清自己的心再下决定。”
傅锦时看着他们说完这句话,便缓缓消散了身影,她没有上前,只是平静的站在原地。
祁燕山下的风总是温和的,轻柔的,刮在人的身上像是轻轻拥住了人。
傅锦时站在轻轻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这些全部是她的自我安慰。
“阿娘、非鸣、还有父兄都不会再出现了,这些人从始至终都是我自己。”
傅锦时说出这话时,眼中闪过一丝泪光,不过更多的却是放下。
过了这么久,她终于与自己和解。
阿爹甘愿以身入局,既是为了大瞿,也是为了保住他们三个,她不是不理解,她是不想。
她不想阿爹那样无私。
她只是个普通人,她没有阿爹的伟大,她想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
即便最后因为功高震主,受了忌惮,要被抄家灭族,她也甘愿接受,只要他们都在一起。
她不要一个人的死,也不要一个人的活。
所以即便知道阿爹的用意,她也难以接受,她讨厌阿爹的自以为是,讨厌他的自作主张,可她忘了,她的阿爹是那样爱他们,怎么会看着他们送死呢?
他的爱让他甘愿用性命去为他们三人铺一条平安路。
褚暄停抬手想要拂去傅锦时眼尾的泪,可刚一伸手,便想到了什么,于是转而拿出帕子想要递给她,抬头时却看到她已然擦完了,褚暄停默默又将帕子揣了回去。
“傅将军在天之灵,看到你这般,怕是开心又心疼。”
“若真的在天有灵,一定要阿娘狠狠地骂上阿爹几日。”
褚暄停轻轻笑起来,“是不是还想要大哥与三哥奋起反抗,揍一顿大将军。”
傅锦时含泪而笑,“他们二人怕是打不过阿爹,还会被反过来收拾一顿。”
傅家镇守边境,天楚从没有熄灭野心,她何尝不知终有一日会失去这些人,可这一日到来时,她还是无法立刻接受。
阿简说的对,亲人的离去,是一场永远不会停下的雨季,淋雨之人唯有撑伞而过。
傅锦时又修养了两日,体力恢复了许多,她同褚暄停提出了要回将军府。
如今傅家叛国的污名已经洗清,将军府也能住了,她也已经不是太子府的侍药奴,再待着多少于礼不合。
她将理由也一同同褚暄停说了。
褚暄停说:“先前你还在昏迷,我便也一直没同你说,父皇已经下旨,恢复了云将军的将军职位,也同意了你入太子府,做太子侍医。所以你依旧可以在太子府上养伤。”
“我一直占着你的书房也不方便。”傅锦时说:“而且如今我还未恢复,即便占了太子侍医的名头也没法上任。”
褚暄停见她去意已决,便换了法子挽留,他道:“父皇遣我去遂州赈灾,再过两日便走,你便是在府上也无妨。”
傅锦时的身体还需好好调养,回了将军府,府上只有云将军与傅锦时两个人,最多再加个越姑娘,这二人定然会好好照顾傅锦时,可一些名贵药材什么的终究在他的府上比较方便,而且太子府上有沉铁卫在,终究是安全些。
他无法再经历一次险些失去她的事情。
傅锦时闻言想也没想便道:“带我一同前去。”
遂州紧邻祁州,陆家就在祁州,此次的事情她已经知道有陆家参与,那么去了遂州以后,她便可以悄悄从遂州摸进祁州。
她不信陆家做的事情都能天衣无缝,她总能在祁州找到陆家罪证。
褚暄停说:“你的身体不适合长途跋涉。你想要做什么,可以传信给我,我替你办。”
傅锦时摇头,“传信终究路上要花费时间,容易耽搁事情。”
褚暄停知道若是再劝下去,傅锦时即便嘴上答应了,怕也是会偷偷前去,与其让她一人跋涉,不如带在身边,于是道:“既然这样,还有两日便要启程,你的东西现在也都在这里,趁着这两日你便好好收拾一番,届时你与我一道从府里出发。”
傅锦时想了想,觉得若是她折腾一顿回了将军府,两日后再折腾一顿带着东西回来,确实有些麻烦,的确不如直接在太子府方便省事,于是点头。
两人聊完,沉月也将今日的药膳送了过来,褚暄停看着傅锦时用完后,守着她睡了,才离开。
到了书房的外间,他打开了一本空白的折子,开始提笔书写。
写完后遣了沉西送去宫里。
肃帝看完后,笑了一声。
张公公在一旁研磨,见肃帝笑得开怀,大着胆子问道:“陛下,何事如此开心?”
“太子这有了心上人,也变得体贴了。”肃帝没说是何事,只是模棱两可地道了一句。
张公公掩下眼中的异样,跟着笑道:“太子殿下一直是极好的。”
第137章 第137章
离京的前一日,西延柏来找了傅锦时。
傅锦时那日同褚暄停说完后虽没有回将军府,但搬离了书房,去了从前她和阿姐居住的院子——澜水榭。
西延柏进了院子却没进主屋,他在庭院中站了许久,刺眼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却像是丝毫感受不到热意。
“我要走了。”他说。
那日听了越行简的话后,他虽意识到了自己的错处,可也并没有想过要放弃傅锦时。
傅锦时是他的姐姐,永远都是。他依旧想带她走。
可他也知道凭如今的自己不可能将人从太子府中带走,所以他要回天楚。等到来日羽翼丰满,谁也挡不住他。
不过他现在也学聪明了,知道自己的野心不能暴露在傅锦时面前。相反,傅锦时心软,所以他刻意低垂着头,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傅锦时从西延柏站在外面就察觉到了,她本以为按照西延柏的性子,他会一声不吭的离开。
她抬眼透过窗户望着外面身姿挺拔的少年,本不欲多说什么。
从西延柏决定偷走布防图之时,她与西延柏就注定不可能再做姐弟,他们的感情更不可能回到当初。
可看着孤零零站在外面不敢进来的西延柏,即便知道他是刻意装出来的可怜,她依旧忍不住懂了恻隐之心。
毕竟是她养了三年的弟弟,她曾经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弟的。
傅锦时不说话,西延柏便也不动,像是打定主意,要等着傅锦时的回应。
傅锦时定定地注视了他许久,最终道了一句,“一路小心。”
西延行和西延琮知晓西延柏的真实身份,一旦察觉了他的行踪,必定不会轻易让他回到天楚。
西延柏站在外面听到傅锦时的回应,眼睛瞬间亮了,他抑制不住的扬起嘴角,可怜兮兮的样子瞬间收了起来,连带着也忘了先前要掩饰野心的决定,他扬声道:“姐姐,终有一日,我会将你带回天楚。”
说完,他像是怕听到不想听的话,转身便走。
透过影影绰绰的窗户,傅锦时望着西延柏的背影,好似看到了一头浑身湿漉漉的小狼摇头甩身甩干了身上水,昂着头跑开了。
坐在她旁边的越行简望着西延柏开心的背影,道了一句:“终究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即便经历这么多,在傅锦时的事情上,还是会天真。
越行简说:“再相见怕是兵戈相向了。”
傅锦时知道越行简的意思。
天楚野心勃勃,大瞿与天楚定然会再生战争。
西延行、西延琮与西延柏都不是善茬,将来不论谁夺得皇位,都决然不会放弃攻下大瞿。
而战争一起,便不是那么轻易会停下来的。
更何况,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戎国、郦幽、天楚、大瞿,四国分庭抗礼许久,郦幽曾经虽然式微,可经过多年修养,已然缓过气来了,而看如今局势,郦幽与天楚都与大瞿中人有所牵连,显然是带着侵袭大瞿的目的,而戎国……
戎国是蛮夷之族,最是粗鲁张狂,于祁州边境烧杀抢掠,后来虽然被陆家压制住,可时不时还会来骚扰边境村落,可如今她已经许久没听过戎国侵袭祁州了。
这不像是戎国的作风,怕是别有打算。
傅锦时垂下眼,“比起他死在天楚皇室之人手中,我倒宁愿是我亲手杀了他。”
至少,他能得个痛快。
“这才是你不再接受西延柏的真正原因,对吗?”越行简虽是在问,可心中却已然肯定了这个答案。
因为知道有朝一日一定会刀戈相向,一定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所以干脆不要再留有余地。
所谓的“不原谅”底色上也有“不舍得”。
“有心软,也有利用。”傅锦时说:“心软是真,利用也是真。”
西延柏性子疯魔,手段阴狠毒辣,他若事参与到夺位当中,天楚皇室必定掀起腥风血雨。
如此也能拖住一段时间,大瞿也能争取更多肃清政治的时间。
“你如今越来越有傅大将军的风范了。”越行简明白傅锦时用意,她神色温柔道:“你终于走了出来。”
傅锦时笑着说:“若是堕了阿爹声名,他怕是会托梦来揍我。”
“傅伯伯可舍不得。”越行简眨眨眼,“他对你总是仁慈些的,多半是揍三哥,谁让他没教好你。”
二人相视而笑,窗外连风都是温柔的。
傅别云赶着在傅锦时与褚暄停离开的当日回了京,她风尘仆仆地赶到太子府,先是上下好好检查了一番傅锦时,还没等说话,自己又被傅锦时好好检查了一下。
最终两人都确认了对方无事才放过对方。
不过傅锦时还是多少有些担心傅别云的手,她拉着傅别云的手仔细查看。
傅别云见傅锦时神色有异,抽回了手,无所谓道:“虽不能再拿枪,但还能拿剑,你阿姐我拿个匕首都能杀敌。”
傅锦时知道傅别云是不想让她担心,她松了手笑着说:“我自然知道阿姐最是厉害。”
傅别云揉揉傅锦时的头,一眼便看出傅锦时故作开心,“不必强颜欢笑,”
阿遥最在意家里人的脸,阿时最在乎家里人的手。
往日里便是谁的手上多了道口子,都会神色凝重地替那人好好上药,好好包扎,并且再三嘱咐。
傅锦时闻言,嘴角牵强的笑容陡然散了。
傅别云见状道:“阿姐告诉你一个秘密。”
傅锦时情绪并不高,她的心思还在怎么将阿姐的手能够恢复原样。
“我打算考科举。”
傅锦时陡然睁大了眼睛,连刚才的忧心都暂时放在了一旁,因为她记得阿姐最讨厌笔墨。
傅别云抬手搂住傅锦时,眉眼微扬,“枪剑能护国,笔墨亦如是。”
她说这话时自信又张扬,傅锦时好似又看到了从前一枪一马带领鹰卫冲锋陷阵的云将军。
“我做将军本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如今换个方式照样可以。”傅别云笑得肆意,“你阿姐我啊,武能守边境,文能治家国。”
虽然傅别云说得那样潇洒,神情那样满不在乎,但傅锦时却觉得鼻尖一酸。
阿姐是为了她,她知道。
可她不能知道,她必须装作不知道,于是她也跟着高兴起来,这一次,她装的很像,没有让阿姐看出破绽,她说:“若是我捅了篓子,阿姐可不能为了看戏任我受罚。”
傅别云自然应下。
说了几句话,傅锦时也该走了。
临上马车前,傅别云嘱咐道:“此番去遂州危险重重,若是实在艰难,我们可再等机会。”
傅别云从不阻拦傅锦时做事,她支持傅锦时的所有决定,所以即便知道傅锦时的身体还不适合远行,依旧放任她去了,不是不关心也不是不担忧,而是尊重。
她有很多“为阿时好”的理由,可她自以为的“为阿时好”并不是傅锦时需要的,而傅锦时不需要,便不是“为阿时好”。
不过该有的嘱咐却不会落下。
“阿姐放心。”傅锦时应道。
待到傅锦时上了马车,同褚暄停说完话的褚扶清望着远去的马车道:“阿时知道了。”
傅别云脸上的张扬肆意在傅锦时的马车走远后,收敛了起来,“我装的不像吗?”
“你装过了。”褚扶清说。
傅别云失笑,“真难啊。”
褚扶清说:“阿时装的也不像。”
“阿遥也真是,教了阿时那么多东西,唯独没教会阿时骗人。”
褚扶清轻声说:“你随时可以反悔。”
“不。”傅别云望着褚扶清说:“我没有阿爹那样伟大,还做不到为了天下百姓牺牲自己,但为了阿时,我可以不顾一切。”
褚扶清没再说话,或许傅别云与傅锦时都没意识到,她们二人虽都说着是为对方,可其实他们早已为了大瞿百姓牺牲良多。
否则,大瞿今日哪得安稳。
褚暄停从傅锦时同傅别遥告别后没再多说一句话,便知道她猜到了。
“既然猜到了,就别闷着了。”褚暄停将一杯白水推到傅锦时的手边,出声说道:“你便是骂我,我也不会反嘴。”
傅锦时低头看了一眼那杯白水,原本清澈见底的水却因为马车走动而晃起层层波纹,如此一来,底下便有些看不分明了。
傅锦时拿起那杯水,倏而轻轻笑起来,她抬眼望向褚暄停,“骂你有什么用?”
她与阿姐终归都是傅家的孩子,若是都回了边境,肃帝即便嘴上说着放心,甚至即便是现在真的放心,以后呢?
阿爹为何要以命想换,换的还只是他们三人平凡的平安,不就是怕将来他们三人因被猜忌而丢了性命吗?
人心是这世上最不敢赌的东西,更何况要赌的还是帝王之心。
而她与阿姐现在面临的是肃帝,将来面临的是褚扶清。
即使现在她们同在一条船上,即使他们现在关系融洽,彼此帮助,可将来褚扶清登上大位以后呢?
一年不变,两年不变,可十年二十年呢?
谁又敢真的笃定呢?
所以阿姐以自己为质,将自己困在京城,放她走。
这样一来,她为了阿姐,此生都不敢生出忤逆之心。
她们便都能安安稳稳地活。
这是最好的破局之法,可傅锦时不愿,于是她说:“终有一日,我会将阿姐接回永州。”
阿爹不敢赌肃帝,阿姐不敢赌褚扶清,可她敢赌。
赢了,她与阿姐团圆,输了,她与阿姐一起死,或许阿姐不用死。
褚暄停闻言莞尔一笑,他总是欣赏傅锦时身上的这股韧劲的,不服输,不低头,永远只坚持自己想要的。
他道:“孤期待着那一日。”
两人说完这话,马车也停了,外头传来沉西的声音,“殿下,到了。”
褚暄停应了一声,而后同傅锦时说:“将窗户拉开。”
褚暄停此番没有用太子府常用的那辆马车,而是同肃帝求了恩典,要了一辆更宽敞的,这样路上,傅锦时若是身体不适亦或者体力不支,可躺下休息。
傅锦时不明白褚暄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还是依言而做。
然而就在拉开窗户的一瞬间,她看到了刑场,上面跪着的人她也认了出来,是云慵与云淼。
傅锦时看了一眼天色,此刻正巧到了午时,她耳边响起了监斩官嘹亮的声音,“午时已到,行刑。”
而后是一声木质签令牌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傅锦时看到行刑之人手起刀落,云家父子的头颅随之滚落在地,沾了满脸的尘土,一旁观刑的百姓扔了烂菜叶子到上头。
傅锦时听到褚暄停清透冷冽的声音,“虽不能让你亲手行刑,但我想,你临走之前总是想看到云慵伏法的。”
那封奏折上除了要一辆马车,还洋洋洒洒说了许多云家的可恶之处,最后上书:儿臣以为早些行刑也好早些免除后患。
肃帝自然一眼看出自己儿子的心思,左右也无伤大雅,便允了。
马车缓缓向前走,逐渐远离了这一片的喧嚣,傅锦时收回了目光,看向褚暄停。因为车窗未关,这一刻便有风吹了进来,吹乱了褚暄停与傅锦时的头发,也吹乱了些不知名的东西。
傅锦时心中柔软一片,她道:“多谢。”
褚暄停早已预料到会得到傅锦时的一声道谢,因为做好了准备,倒也没有什么失望,他往后一靠,挑眉笑道:“孤可不只想要一声道谢。”
傅锦时也是个痛快人,当即问道:“殿下想要什么?”
褚暄停注视傅锦时良久,最后笑了一声,懒洋洋地说:“孤还没想好,待到想好了,日后寻你要。”
傅锦时微微一笑,“殿下未免狮子大开口。”
褚暄停眉眼一挑,“放心,必定不会为难你。”
傅锦时唇角微勾,“若是为难,我自不会应。”
褚暄停伸手,“如此,一言为定。”
傅锦时于他手心一合,“一言为定。”
第138章 第138章
遂州地处偏远,褚暄停与傅锦时一行人到达遂州已经是七日之后。
遂州的夏季格外漫长,此刻即便盛夏已过,气候却依旧湿热,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提前接到消息的遂州知州带领着遂州官员早已等在了城门处。
“恭迎太子殿下。”
褚暄停下了马车,微微抬手,示意站在最前面的一人道:“白知州请起。”
大瞿在一州之中设有知州,其下有同知和通判,三者分别掌管财政、刑法、治安。
白兴裕一起,后头跟着的人自然也起身。
也在此时,众人看到了跟在太子殿下身侧的女子。
傅锦时本就还未彻底恢复,一路上又舟车劳顿,此时面色苍白,站在褚暄停身侧颇有些弱不禁风地样子。
白兴裕早就收到消息,知道此次同太子殿下一起来的还有傅家的那位四姑娘,但即便是知道,此刻也要当作不知道。
他见太子殿下没有介绍的意思,便也识趣地没有多问,而只是对褚暄停说:“下官已备下薄酒,请太子殿下移驾。”
褚暄停扫了一眼众人,道:“宴席就不必了,眼下遂州遭遇水灾,想来诸位大人同孤一样也无心喝酒。”
他说这话时面上虽看着有些温润,白兴裕却看出底下的距离与淡漠,他连忙道:“是是,殿下所言极是,是下官考虑不周,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白大人不必如此惶恐。”褚暄停望着白兴裕的眼神沉着,“还是先同孤说一下遂州的灾情,此事才是大事。”
白兴裕也听说过太子殿下的喜怒无常与捉摸不定,因此此时也不敢忤逆,他只能小心地道:“下官已经为殿下准备好了下榻的地方,下官同殿下边走边说。”
褚暄停颔首。
一行人很快到了白兴裕安排的住处。
褚暄停看着眼前颇为豪华的府邸,不冷不热道:“白大人费心了。”
这处住所仅从外面就能看出里面是怎样的奢侈辉煌。
白兴裕一看褚暄停的脸色便知他不悦,于是连忙跪下请罪,“下官惶恐。”
褚暄停没理他而是道:“沉驿。”
“属下在。”沉驿从后头走了过来。
褚暄停随手又指了一个遂州的官员,恰巧是遂州同知孙大人。
“太子殿下。”
“嗯。”褚暄停道:“这位大人当是知晓难民如今被安排在何处的。”
“是。”
褚暄停道:“你便领着孤的护卫,将无所居的难民领到这里,这座府邸便充当临时的难民营。”
“太子殿下不可!”白兴裕闻言说道。
褚暄停的眼神凌厉,“你倒是说说有何不可?”
“此处乃是为太子殿下准备的居所,岂可让旁人居住,更何况,灾民住在这里,您居何处?”白兴裕面上一副替褚暄停考虑的样子。
“知州此言差矣。”褚暄停负手而立,眼底充斥着冷意,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意,“此处孤住得,旁人自可住得,至于居何处,知州大人觉得州府如何?”
州府是历代知州处理公事的地方,当然这是前面,后面则是用来居住的院子,不过历代知州都有自己的居所,这边的院子一直是闲置的,来之前褚暄停就派人探查过了,自然也查到了眼前的这处宅院乃是白兴裕的别院。
听闻这话的白兴裕垂下眼,他的眼底暗光一闪而过,而后道:“太子殿下说的是。”
褚暄停道:“那便去吧。”
沉驿与孙同知一同应声,“是。”
褚暄停又对白兴裕道:“去州府。”
白兴裕起身,恰与一旁的通判梁慈崇对上目光,他收回目光,颤颤巍巍的引路,待褚暄停从他身旁走过,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做足了小心翼翼又惶恐的摸样。
待到了州府,安顿好了之后,褚暄停便让白兴裕和其他官员回去了。
傅锦时等屋里只剩他们两人时,出声道:“这个白兴裕不对劲。”
遂州水灾,大水冲毁房屋,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灾民,白兴裕却给褚暄停准备一个这样的住所。褚暄停今天住进去,不用晌午遂州就会一片骂声,因此褚暄停毫不留情地落了这位知州的面子,将那处府邸直接变成灾民所。
可问题就出在此处。
白兴裕此举未免太过刻意,他没必要一上来就同褚暄停闹得如此不愉快。
而且他不可能不知道此举会引得太子不悦,甚至会得罪太子,可他还是做了,然而今日观他表现,他也不像是个胆大之人,可胆小之人怎敢做下得罪太子这般胆大之事?
太过矛盾。
“你也看出来了。”褚暄停倒是不意外傅锦时的话。
来遂州的路上,商邑传来了消息,遂州知州白兴裕是个贪官。
褚暄停对于遂州有贪官一事并不意外。
遂州每年水灾虽有皇子亲自前来监督赈灾,可那赈灾款项可不是直接由皇子带来的,而是从旁处拨过来的,这中间能钻空子的地方并不少。
白兴裕既然能瞒得过每年来此地的皇子,自然不可能是个蠢人,可今日之事却一点也不聪明。
他完全可以将他的住处就安排在州府,此番安排中规中矩谁也挑不出错来。
可他偏偏安排那样一处地方。
“不论如何,如今重点在灾民。”褚暄停说:“白兴裕若是别有目的,也总会再有行动,静观其变便是。”
傅锦时点头。
他们初来乍到,还未彻底摸清遂州的情况,贸然妄动反倒容易弄巧成拙。
“不过,你现下莫要太过费心神。”说完了正事,褚暄停望着傅锦时有些泛白的嘴唇,关切道:“一切有我在,你且先修养几日。”
这些日子为了赶路,傅锦时也没好好休息过,此番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尚能坚持。”傅锦时说:“不必担心。”
江舟的医术高超,她昏迷那些日子,外伤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醒来后总是精力不足也只是因为昏迷太久加上先前失血过多,这个养一养慢慢就能恢复。
如今影响比较大的是她的身手和体力。
因为躺了太久,长时间未练习,身体反应不如从前,而且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好好锻炼,体能下降的厉害,多走上一段路都会有些累。
她如今已然在尝试恢复,也有了效果。
“别把自己逼得太过。”褚暄停这些日子也察觉到了傅锦时的心急,他宽慰道:“你昏迷太久,又赶路多日,如今能从城门之处走到州府,已然很好。慢慢来。”
傅锦时应声。
褚暄停又嘱咐道:“沉月已经去熬药了,过会儿用了药,你便先休息一番,待到晚膳我让人去喊你。”
傅锦时笑着调侃道:“太子殿下,以后谁再说你性格不好,我定然第一个替你去反驳他。”
褚暄停闻言似笑非笑道:“没人说,只有你。”
傅锦时眨眨眼,“是吗?”
褚暄停双手环胸,“也就容你放肆。”
傅锦时掩饰住心底刹那的异样,微微一笑,“臣的荣幸。”
褚暄停冷哼。
“现下如何?”白兴裕站在梁慈崇的对面,小心地问道:“可当真要任由太子殿下,让难民住进顺安别院?”
白兴裕身为知州,却对着比他品级要小的通判小心询问。
梁慈崇负手而立,没急着说话,而是淡淡的盯着白兴裕,白兴裕低垂着头,依旧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
良久,梁慈崇问道:“为何擅自更改计划?”
他们原本就是要褚暄停住进州府的,可今日白兴裕却领着褚暄停去了那处“顺安别院”。
白兴裕却陡然抬头,惊讶道:“不是大人让孙大人给我传了口信,改的地点吗?”
梁慈崇皱眉,“他何时同你说的?”
“就是今日一早。”白兴裕擦了擦额角的汗,道:“我还纳闷过,但没敢多问。”
“来人。”梁慈崇道。
“大人。”梁慈崇德心腹上前道。
“去问问孙同知是否有这么回事。”
“是。”那心腹应声离去。
白兴裕又问:“那顺安别院那里……”
“此事孙勤知道该如何做。”梁慈崇道。
“我是担心太子殿下派来的人不好糊弄。”白兴裕说:“我们虽然早就安排好了,可万一太子找到城东处的那些人。”
梁慈崇眼神冷厉,“怎么做,不必我教你。”
白兴裕明白何意,他小心应声,“是。”
话落,此间屋内便静了下来,白兴裕时不时擦擦额头留下来的汗。
不多时,去问孙勤的人回来了。
“大人,孙同知死了。”
“死了?”褚暄停听到沉驿来报孙同知的死讯,皱眉问道:“连你都没来得及救下?”
沉驿摇头,“那难民是在孙同知经过时,直接一刀划开了他的脖子。”
“看来是早有计划。”褚暄停神色凝重,“孙勤带你去了哪一处的难民营?”
“城南。”
褚暄停手指轻敲桌面,“你乔装打扮一番,去城西与城北两处难民营探查一番,看看是否还有难民身上藏了利器。”
“是。”
沉驿走后,褚暄停站在窗边,不禁想到了白兴裕。
若是他猜的不错,此番倒是他被人算计了。
第139章 第139章
傅锦时是同褚暄停一同去查看的孙勤尸首,他俩到的时候正巧碰上了同样收到消息前来此处的白兴裕和梁慈崇。
“见过太子殿下。”白兴裕与梁慈崇一同行礼。
“不必多礼。”褚暄停说。
“劳烦殿下费心了,一来便发生如此之事。”白兴裕苦哈哈地道:“实在是下官失职。”
褚暄停边往里走边道:“白大人来得挺快。”
白兴裕期期艾艾道:“下官本喊着梁大人想来看看孙大人安排的如何了,却不想路上正好收到了消息,颇为凑巧。”
他还是那副谨小慎微,点头哈腰的样子。
褚暄停扫了他一眼,又看向总是沉默地梁慈崇,“梁大人似乎不爱说话。”
梁慈崇被突然点到也不慌张,他面带谦逊道:“下官不善言辞,怕说错话冲撞了殿下。”
褚暄停扔下一句“你倒是小心谨慎”便走在了前面。
这处临时辟出来的难民营乃是一处空旷的院子改出来的,里面许多用稻草和毛竹支成的棚子,棚子底下分散着因房屋冲毁而暂时无家可归的难民。
傅锦时看到不少人身上的衣裳破旧脏污,许多孩子头发上还沾染着半干不湿的泥。
此处的味道并不好闻,泥土的腥味混杂着汗臭与酸苦,是谁进来都会下意识皱眉捂鼻的味道,可傅锦时第一反应却是血腥气。
她下意识扫了一眼周遭的难民,确认血腥气只是孙同知那处散发出来的后,压下了心中被牵引出来的情绪。
她告诉自己,这里不是边境。
庭院中的难民见到同白兴裕与梁慈崇一同进来的褚暄停与傅锦时并无太大反应,只麻木地抬起头看了一眼,便又垂下了头。
傅锦时先前注意力被那丝血腥气牵引,此刻见状,心中顿时觉得古怪。
她曾在边境见过难民,即便是流落在街边的难民也不会麻木到如此程度。
更何况,遂州这里路边没有一个难民,全部有处所安置,外头还有随处可见的施粥棚,如此这般,更不该是如此反应。
她走在褚暄停的身旁,借着身形遮掩,用手背碰了一下褚暄停的手背,褚暄停抬眼,两人对上了目光。
仅一瞬间,便又移开。
信息在无声之中交流了一番。
见太子殿下与傅姑娘过来,等在这里的方莹上前行礼,她指着被其他两名沉铁卫扣押在一旁的人道:“殿下,此人便是杀害同知的凶手。”
褚暄停上前,看向那人。
此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许多地方补了补丁,头发虽然刻意弄得脏乱,但细看却能发觉发质并没有难民那般的粗糙和营养不良。
再看他的手,并非长期劳作的样子,反而有常年用刀磨出来的茧子。
他曾在傅锦时手上同样的位置感受过。傅锦时因为还要施针,所以会好好护理那双手,表面看茧子并不明显,只有握住的时候能够感受出来。
“你不是难民。”褚暄停说。
那人讽刺一笑,“这位大人好眼力。”
“大胆,太子殿下面前,好好回话!”白兴裕呵斥道。
褚暄停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白兴裕,白兴裕像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立即请罪,“殿下恕罪,是下官逾矩了。”
“你是太子?!”周信猛的瞪大眼睛,傅锦时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惊喜之色,她转而看向白兴裕,心中有了考量。
周信挣扎着想要挣脱身后沉铁卫的束缚,方莹皱眉挡在褚暄停身前,怕他暴起伤到太子。
“太子殿下。”周信脸上此刻没了半点先前的讽刺嚣张之意,甚至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他重复着喊道:“太子殿下!”
褚暄停示意身后的沉铁卫放开他。
沉铁卫松了手,周信上前,见到挡在他面前的方莹,他克制地控制住了距离,随即跪在了褚暄停的面前。
“草民恳请太子殿下做主,救救遂州百姓!”他高声呼喊,随后拜倒在地,“求太子殿下救救我们!”
他的一声呼喝落地,傅锦时注意到不少难民神色有所松动,可又很快恢复了麻木之色。
“胡——”白兴裕张嘴就想喝止,然而话还未说完,便被褚暄停那冷漠的一眼看了回去,他下意识闭了嘴。
褚暄停收回目光看向跪在地上的周信,“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周信。”周信说:“是原遂州守备军周将军的弟弟。”
“周义的弟弟?”
“殿下知道草民兄长!”
褚暄停望着周信,意味不明道:“周将军为救落水孩童而亡,是大义之人。”
“兄长之死并非意外!”周信猛然抬头,眼眶通红,声音含恨,“兄长乃是被人所害!”
他说着看向站在褚暄停身旁的白兴裕道:“凶手便是孙勤与白兴裕二人!”
“休得信口雌黄!”白兴裕脸色大变,连忙朝着褚暄停道:“殿下,万不可听信此人之话!”
“太子殿下,草民对天起誓,若有半句假话,就叫草民死无葬身之地!”周信指天而言,信誓旦旦。
傅锦时目光在周信与白兴裕之间流转。
先前她听闻褚暄停说了来龙去脉,第一反应是白兴裕故意设计。
可如今有了周信的指摘……
傅锦时直觉哪里不对劲。
褚暄停那端却并没有顺着这件事纠缠下去,而是问道:“你刚才说要孤救遂州百姓,你可知孤来此便是赈灾的。”
“殿下,遂州遭的灾难远不止如今的水灾,还有……”
周信话音未落,斜刺里猛地射出一支羽箭,周信下意识抬起胳膊侧身躲避,就在此时,隐在暗处的沉七顷刻间现身,他手中长剑于半空之中挽了道剑花,紧接着那支迎面而来的羽箭断成两截落在地上。
自从那日傅锦时在马车中受伤后,沉七将自己关在沉铁卫的训练场练了许久,他固执地认为是他不够强,所以才有了疏漏,让那一支箭进入了褚暄停的马车。
“去追。”褚暄停下令。
沉七应声而去。
后方的梁慈崇偏头看了一眼先前跟随而来的一个护卫,那人得了示意,小心退了出去。
傅锦时余光恰好瞥到这一幕,不过她并未采取行动,此事中的烟雾越来越浓了,站在外面或许看不全然,可进到里面,必定只剩眼前分明。
正所谓浮云遮望眼,灯下易着黑。
褚暄停看向周信,“继续说。”
周信缓缓放下手臂,胳膊与后背的衣裳于刚才的一瞬间黏在了身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瞬间加快的心跳,道:“还有疫病与官祸!”
此话一落,白兴裕陡然后退两步,梁慈崇抬手抵住他的后背。
而此处的不少难民皆抬起了头。
傅锦时却只觉得怪异非常。
“满口胡言!”白兴裕哆嗦着嘴唇,颤抖着声音,怒火中烧,“简直是疯话!”
周信咬牙切齿,“真相如何,知州大人最为清楚!”
“好好好!你既如此说,那本官问你,倘若有疫病,发病而死的人呢?”白兴裕怒不可遏,“若有疫病,本官怎敢瞒而不报?本官不怕死吗?再说官祸,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你来说,本官是没有下令开放遂州粮库施粥救济难民,还是没有开银库搭建难民所!”
“这些不过是你的表面功夫!”周信望着褚暄停悲怆道:“太子殿下,你看看此处的难民,他们为何如此麻木,便是因为知道白兴裕滴水不漏,往年水灾,陛下派来的其他皇子皆被他蒙蔽,遂州百姓根本盼不到天亮!”
不少难民听闻周信的话脸上情不自禁的露出希冀的神色,可却无人敢应和周信一句。
“他们如今不敢说话,不过是因为曾经有人大胆说话,却在诸位皇子走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最后挂于城墙之上示众。”周信道:“如此几次,便无人敢再发一言!”
“草民的兄长,便是因为来到此处后发现了其中诸多龃龉,想要上书京城告发,却被发现,这才被白兴裕与孙勤联合设计杀害!”
“殿下,太子殿下。”白兴裕脸上冒着虚汗,哭丧着脸道:“周信自从他的兄长死后便跟疯了一样,看谁都是凶手,太子殿下万不可信啊。”
褚暄停望着两人,最后视线落在周信身上,“刺杀朝廷官员,乃是死罪。”
此话一出,周信先是惊愕,紧接着面露颓然,而后低低笑了起来。
伴随着他的笑声,天空之中瞬间乌云遮蔽,一道闪电近乎划破半边天,雷声轰然而至。
“上天不公!”周信眼中含泪,神情悲怆凄苦,近乎泣血,一字一句道:“我本以为太子殿下乃是我大瞿储君,必定护佑大瞿百姓,却不想同白兴裕等人乃是同流之人!当真是——当真是——大瞿不幸!”
天上惊雷不止,然而比惊雷更响更重的乃是周信的话。
傅锦时察觉白兴裕面上神色虽松下来,垂在身侧的手却下意识收紧,她又看向梁慈崇,从头到尾,这个人都很平静,再看周遭百姓,不少人垂下头,面含失望。
她心下有了数。
褚暄停并不理会周信所说的大逆不道之言,而是问道:“你可有同伙?”
周信言道:“我只恨我轻信了天下传言!”
“殿下。”也在此时,先前被褚暄停派去另外两处安置难民的处所打探消息的沉驿回来了,他将手中绑着的两人扔到地上,“抓着了两人。”
“孤猜测,这二人便是你的同伙。”褚暄停看向周信。
“你——”周信惊怒交加。
褚暄停没再看周信,而是对白兴裕说:“白知州,此三人便交由你处置吧。”
白兴裕虽然极力压制但还是能看出喜形于色,他喊了人来,道:“快将此三人带下去,莫要他在太子殿下面前继续胡言乱语,污了耳朵!”
傅锦时望着面上眉开眼笑的白兴裕,没有忽略他始终没有松开的双手。
她抬眼,对上了褚暄停含笑的目光。
而后她听到褚暄停又道:“沉驿,将白大人绑起来丢进大牢里。”
周信不敢置信的转头,已然失望的难民也都惶然抬首。
白兴裕脸色刹那变了,惶恐出声:“太子殿下?!”
他表现得极为惊慌失措,可傅锦时余光却瞥到了他陡然松开的拳头。
第140章 第140章
沉七一路追着那人往东而去,很快也察觉到身后有旁人跟了上来,他侧身闪卡,避开那人袭击而上的长剑。
那人一击不成,第二剑紧随其上,沉七不想跟他纠缠,手中剑当即出鞘,招招致命。
跟来之人眼见着不敌,寻着机会避开最后一击杀招后,后撤离开。
沉七虽然脑子一根筋,但也不是傻,知道自己的当务之急是追放箭之人。
然而因为有刚才那人的打岔,他刚才也只看到了放箭之人大致的离开方向。
他循着痕迹追了上去,很快到了一处散发异味的窄巷。
乍一闻到这样冲的味道,沉七不禁皱眉,下意识以袖遮住口鼻,可这味道近乎无孔不入,沉七很快判断出味道是从一旁的高墙内散发出来的,又见一旁的一处矮墙后,有蹬墙的痕迹,他未做过多犹豫便顺着此处蹬墙而入。
然而落地之后,沉七感受到脚底下踩到了什么,他抬脚,发现是一枚极小的玉髓。
他捡起来,借着光亮,认出了此物乃是二皇子殿下身边那个近身保护的护卫商邑的,他曾在暗处保护太子殿下时于商邑身上见过。
看来商邑曾经来过此处。
沉七压下心思将玉髓收好。
再次抬头后,沉七打量着这处宅子,此处并不荒凉,可入眼之处没有半个人影,他贴着墙逐渐往里走去,很快便发觉了一处院中有浓重的药味,这药味盖过了那股又香又臭的味道。
沉七上前查看,只见有两三个人口鼻之上蒙着面巾正在煎药。
恰好有人端着熬好的药离开,沉七悄悄跟了上去。
待到跟着那人到了另一处院子,看到横七八竖躺在地上浑身溃烂的难民,沉七陡然变了脸色。
“大人,太子殿下身边的护卫去了城东。”去追沉七的人回来后便第一时间像梁慈崇禀报。
梁慈崇猛地摔了手中的杯子,“废物,这点事都干不好。”
那人低下头,跪在地上不敢再出一声。
梁慈崇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气,阴沉出声,“派人一把火将那处烧了。”
“是。”
那人应声离开,梁慈崇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天空不断划过的闪电,心中分析着今日之事。
遂州一直是在他的掌控之中的,白兴裕贪婪胆小,孙勤阴狠无脑,两人都是好控制的人,借着这两人他替大公子做成了不少事。
但白兴裕此人虽然胆小,心思却不少,所以对于这两人,他一直防备白兴裕更多。早前若非一时半刻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此处担任知州一职,他早就将白兴裕杀了。
因此得了孙勤的死讯后,他第一个怀疑的便是白兴裕。
但周义的弟弟周信蹦出来后指控白兴裕后,他却打消了这个想法。
若是白兴裕,定然指使不动周信,因为周信的兄长的的确确死于白兴裕之手。
周信不会为白兴裕做事。
就是不知道周信是如何藏匿的,竟然逃得过他的追捕。
“来人。”忽然梁慈崇想到了什么。
外面守着的一人立刻进屋,“大人。”
梁慈崇道:“继续加派人手去追早先混进城的那人,他中了毒,跑不远,务必杀了他,别让他进了太子跟前。”
“是!”
他还真是小瞧了这个人。
城南这处事了,褚暄停与傅锦时回来州府。
“今日之事,你如何看?”褚暄停问傅锦时。
“极怪。”
“怪在哪?”
“哪里都怪。”傅锦时说:“白兴裕面上故作慌张,梁慈崇则是故作镇静。”
褚暄停道:“你觉得周信的话可信吗?”
“话应当是真话,但目的不纯。”傅锦时望着外头乌云密布的天说:“他应当也是被人安排好的。”
“哪里看出来的?”褚暄停站在她的身侧,身后靠着窗沿,双手环胸问道。
“一切都太巧了。”傅锦时说:“我们刚来,孙勤便死了,杀他的人还是周义的弟弟,借着替兄报仇这样一个看似十分在理的由头,白兴裕点明你的身份后,周信顺势将遂州的事情抖露出来。”
“太子殿下才刚来,遂州的一切便像是毫无保留般展露在你的面前,是否有些太顺利了?”傅锦时侧眸,对上褚暄停的眼睛,“此处可是离着祁州陆家最近,我不相信陆家对遂州没有半点插手,可事情竟这样顺利地铺在你眼前,若是这么轻易,商邑早就该把消息传来了。”
说到这里,傅锦时问道:“商邑是否好几日没传来消息了?”
褚暄停点头,“我已经派人去寻他了,但目前并无消息。”
褚昼津身边的商邑与商骞,一个来了遂州调查消息,一个同老三去了度云山处理云家的那批私兵。
“不会是出事了吧?”傅锦时见过商邑,虽未交过手,但能被褚昼津提拔在身边的,定然是个有能力的,不会轻易出事,但凡事都有意外。
褚暄停道:“再等等消息。”
傅锦时点头,问起了白兴裕的事情,“你如今打算如何处置白兴裕?”
褚暄停没急着回答,而是问道:“你觉得安排周信的人是谁?”
“白兴裕。”傅锦时毫不犹豫道。
虽然周信说出了白兴裕的罪证,但在她看来,更像是白兴裕自导自演。
倘若按照周信之言,白兴裕与孙勤只手遮天,又如此谨慎的处理掉周义,那么临近太子来遂州的日子,白兴裕与孙勤必定是仔细又仔细,他们定然也怕太子提前安插人进来查探消息,所以难民安置的处所必然不可能轻易让这三人混进来。
而周信倘若真的是为了报仇,又怎么会在此时杀了一个孙勤,这样一来,岂非是暴露自己,他还怎么再杀白兴裕?
所以如此推断,周信是被人安排进来的,也是故意杀害孙勤暴露自己。
能做到此事的,也只剩白兴裕与梁慈崇,而她之所以更偏向白兴裕,是因为白兴裕的反应。
白兴裕在周信指证之时,表面上看他慌张惶恐,但褚暄停真正下令抓他之时,他那片刻的安心才是他最真实的反应。
褚暄停双手环胸,唇角含笑,赞扬道:“当初选你合作,当真是孤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傅锦时扬眉,“殿下的确该庆幸,你的太子身份于我有用。”
“你真是毫不掩饰。”褚暄停失笑,“如今怎么说,你我二人也是生死之交。”
“遮掩那一层有何意义。”傅锦时轻笑着道:“况且殿下不也从来没有遮掩吗?”
褚暄停望着傅锦时含笑的眸子,低低一笑,“你说的不错。”
他未曾遮掩过自己对傅锦时的所有感情,然而这人却只看出了利用与欣赏。
旁人都看出来了旁的,只有傅锦时无动于衷。
褚暄停有时候都不知道傅锦时是真的还是装的。
两人说着话,外头也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
傅锦时将手伸出窗外,感受了一下,又道:“不过我还是看不透白兴裕。”
“他安排周信说出一切,又为何要派人来杀他?”傅锦时看得清楚,当时那一箭若非沉七及时出手,周信就死了,“若是周信话没说完就死了,他也不会被抓,可他后来的表现分明是想被你抓进牢房的。”
褚暄停道:“你为何笃定那一箭是白兴裕派人放的?而不是梁慈崇?”
“虽然梁慈崇悄悄派人跟了上去,像是有要灭口的嫌疑,但从孙勤死到我们来这里,那么长时间他都可以派人来灭口,为何偏偏选在我们都在的时候?所以只能说明梁慈崇也不知道杀害孙勤的人是周信。既然不知,他便也没有动机去安排人杀死周信。”
周信虽然没有提过梁慈崇,可傅锦时却不信梁慈崇对这些事情没有半点参与,倘若他真的清清白白,周信口中的白兴裕与孙勤又分明是阴狠残暴之人,这样的两个人如何会放过梁慈崇,所以傅锦时觉得梁慈崇应当是藏得更深的那人。
傅锦时说:“而且那支羽箭来的太过刻意,就像是故意等着我们去了才放。”
说到这里,傅锦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猜测,她望着褚暄停道:“是为了引得我们派人去追?”
“所以此番重点不在周信的话,而在于沉七去追的人。”傅锦时陡然想通了,“周信本来是应该死掉的。”
周信一死,褚暄停为了知道周信要说的话,也会派人彻查此事,那么一会派人去追射箭之人,二会派人从难民中调查。
届时藏在另外两处难民安置地的人便会顺理成章的被查出来,白兴裕所作所为依旧会被暴露出来。
只不过沉七挡住了那支箭,褚暄停也早就因着孙勤的死而派了沉驿去查另外两处是否也安排了杀机。
“不错。”褚暄停点头,他当时也只是如此猜测,所以命沉七去追,想看看对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甚至周信生与死都不影响,他当时若是死了,被沉驿带回来的人,也会指证白兴裕的所作所为,届时,白兴裕依旧会入大牢。”
傅锦时说:“而他入大牢是为了蒙蔽梁慈崇。”
“目前来看是这样。”褚暄停说:“梁慈崇绝对不简单。”
两人目光对视在一起,都察觉了此次遂州之事不会轻易作罢了。
也在此时,沉七回来了,他带着一身的水气,没有进屋,而是在敲了门后站在外面,褚暄停道:“进来。”
沉七道:“殿下,属下不便进去。”
褚暄停与傅锦时对视一眼,朝着门口走了过去。
沉七见房门打开,下意识退到了连廊外,避开一段距离。
褚暄停皱眉,沉七的异样让他心中有了不好的推测。
果然下一刻,沉七道:“殿下,城东也有难民,且生了病。”
沉七的话音落下,天空之上忽然一道惊雷,紧接着毛毛细雨变作了豆粒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地上。
雨势越来越急,地面顷刻间汇聚了一道水流。
水灾,生病,瞒报人数,褚暄停与傅锦时第一反应便是周信所说的疫病。
沉七的声音还在继续,他说:“属下追着那人入了那处宅院,还捡到了商邑的玉髓。”他说着,将怀中的玉髓拿了出来,“商邑怕是出事了。”
巨雷轰响,雨声震地,沉七手中的玉髓表面被大雨冲刷的干净透彻,可上面的裂痕与裂痕中的一丝血迹在这一刻无比扎眼。
傅锦时心中的担忧还是成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