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你在发什么呆?”


    汉斯一巴掌抽在达里尔的后背, 他没有手下留情,把达里尔吓了一个激灵。他的反应很剧烈,整个人几乎摔倒在地, 还得是巴克给他提起来的。


    这下汉斯和巴克就不得不在意起来。


    他们两个一左一右围着达里尔,将他隔绝在中间避开那几个盯梢的人——进了安纳托利亚后, 队伍自然不可能再聚集在一起,而他们的合约也仅限于此——不过,还是有几个探子跟在红蔷薇小队的身边。


    毕竟钥匙还在他们的手上。


    在确保那些探子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后, 巴克嘶嘶地威胁着达里尔:“你这臭小子, 从开门的时候就心思不定的,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其他人不熟悉达里尔,自然没觉出来达里尔的不对。可是红蔷薇小队的人在一起打拼好几年, 自然知道达里尔是什么性格。他从开城门到现在, 就一直不对劲。


    达里尔听到巴克的问话,身体没忍住哆嗦了起来,过了一会,他慢慢抬起头, 视线在他们两人的脸上扫过,继而看向他们的身后。


    汉斯原本以为达里尔是在看红蔷薇的其他人,或者是那些盯梢的探子, 可是仔细盯着达里尔的眼神落点, 却发现既不在红蔷薇小队上, 也不在那些探子身上, 反倒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两人的后背。


    达里尔幽幽地说:“汉斯大叔,巴克, 你们真的没有看到他吗?”


    在安纳托利亚说出这样的话,无疑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行为。巴克猛地上前一步抓住达里尔的胳膊, 而汉斯则是迅速转身,抽|出了自己的兵器。


    他们的后背空无一人。


    可是达里尔还在说。


    “……他一直跟着我们,从城门口到现在,可是教会的教士看不到他,你们也看不到他,只有我……”


    巴克越听越不对劲,立刻打断达里尔的话:“你说的人是谁,是我们认识的人?”


    听到这句话,达里尔露出惊悚又委屈的表情:“……是,是兰斯呀。”


    自城门口到现在,兰斯都一直跟在他们身边,可谁都看不到他,能看到他的人只有达里尔。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达里尔差点以为自己疯了。


    但兰斯说:“你没有疯。”


    他也说:“现在能看到我的,只有你。”


    达里尔要哭不哭,这种事情不要啊!


    汉斯和巴克对视一眼,都分别攥紧了自己的武器,巴克看向达里尔:“你先告诉我,你看到的准确地点。”


    达里尔吸了吸鼻子:“巴克,你不怀疑我发疯了?”


    “还不确定。”


    达里尔呜了声,颤巍巍地指向一个方向。


    汉斯试探性地走过去,达里尔吓了一跳,尖叫起来:“大叔,你干什么?”


    却看汉斯浑然不惧,反倒是开口。


    “兰斯,你知道佛拉尔去了哪里吗?”


    那看起来像是一个疯子才会做出来的事情,对着一片空地说话什么的……但是,奇怪的是,汉斯的脸上却是非常平静。


    那种过于冷静的态度,就好像他早知道会发生什么一般。


    达里尔的嘴巴张张合合,呆滞地看向那个谁也看不到的兰斯。


    兰斯正站在墙根下眺望着高塔,他的模样看起来和最开始达里尔认识的那个模样很相似。


    苍白,忧郁,沉默,就像是一缕幽魂。


    红蔷薇小队的人都隐隐知道兰斯的来历,也或多或少知道他曾经的经历,对于他的性格为何会那么压抑内敛心中有数。可是在和他们生活了一段时间,在离开了德约塞城后,兰斯看起来渐渐开朗了。


    达里尔不知道在兰斯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重新变回这种模样……不,应该是比之前还要,还要……他无法解释第一眼看到兰斯的感觉,就好像整个人都忍不住跪倒在他脚下的痴迷。


    那一瞬间身体和精神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让现在的达里尔都不太敢直视兰斯。


    ……可是,汉斯问了问题。


    而且,除了达里尔外,谁都看不到兰斯。


    这让达里尔不得不提起精神,紧张地盯着兰斯的方向。


    而汉斯的问题,也的确引起了兰斯的注意。


    “……他已经不在了。”


    兰斯的声音很轻,明明就在耳边,可听着又像是遥远之外的空灵。


    达里尔瞪大了眼,颤抖着嘴唇重复了兰斯的话,紧接着不等汉斯开口,自己跟着追问:“你说队长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他死了?他出事了?还是他失踪了?”


    达里尔连叠的追问,引来红蔷薇小队其他人的关注。余下的人围了上来,可是达里尔已经无暇关注了。


    兰斯沉默了会,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他抬头看向城市中央的高塔。


    “他活着,或许无处不在。”兰斯叹气,“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达里尔想骂人。


    这不是说了等于没说吗?


    汉斯敏锐抓住了达里尔复述的话语里的关键:“佛拉尔还活着?”


    达里尔闷闷地说:“对,他是这么说的。”


    巴克:“汉斯,你真觉得达里尔说的是真话,而不是他被污染了吗?”这直白的话打击得达里尔抬不起头,可他也知道,巴克这种担忧才是正确的。


    汉斯:“钥匙为什么会选中达里尔?”


    汉斯没有回答巴克的话,反倒是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达里尔茫然,他也不知道啊。


    可没想到的是,兰斯回答了这个问题。


    “在红蔷薇小队里,只有达里尔的灵感是最高的,也是最容易撞见奇异之事的人。”兰斯这么说,“所以,我把钥匙给了他。”


    唯一一个能听到兰斯说话的达里尔忍不住问:“钥匙是你给我的?先不说你是怎么让我做的梦,又是怎么控制的我……你都有钥匙了,为什么不自己来?”


    兰斯看向汉斯,又看向巴克:“除了你,还有谁能观测到我?”


    观测,这是一种很微妙的词语。


    达里尔悚然,他瞪大眼看着兰斯,嘶嘶着说:“……你,不是人了吗?”


    他想起兰斯在开门前说的那句话。


    ——但我应该还是人吧。


    “我是人。”兰斯平静地重复,“你能看到我不是吗?只是我现在处在一种特殊的状态,需要一个能看得到我的人,才方便我走动。”


    达里尔有点没明白兰斯想要表达的意思。


    只能听到达里尔说话的汉斯要求达里尔将他们刚才的对话重复一遍,在听到所有的内容后,汉斯“看向”理论上应该是兰斯存在的地方,挑眉问:“你想去哪里?是必须有达里尔在才能去的地方?”


    直到这个时候,达里尔才看到兰斯浅浅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有点空洞苍白的微笑。


    “对,我需要到高塔去。”兰斯这么说,“所以,我需要你们,尤其是达里尔跟着我一起去。”


    必须有人观测到兰斯的存在,才能让他正常行走。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达里尔不能离他太远。


    达里尔疯狂摇头:“你刚才跟着进来的时候,难道没有听到那些教士说,安纳托利亚哪里都能去,只有那座高塔去不得吗?”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瞪大了眼,“你刚才说我灵感很高,可是,进来前外头那么多的教士,那些高阶职业者里,肯定有更多灵感比我还厉害的人。为什么不选他们?”


    “那座高塔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兰斯平静地说,“所以我必须去。”


    漆黑冰凉的黑眸直勾勾地盯着达里尔看。


    “如果你不愿意,那只能说声抱歉。”


    达里尔惊悚地想起城门口那一瞬间无法自控的感觉,露出恐惧的神情。巴克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按住达里尔的肩膀,这种温暖有力的感觉勉强给了达里尔支撑的力量。


    就在这个时候,或许是有很多人在同时盯着兰斯看的缘故,也或许是这些人在心中都相信了达里尔的话,相信了此刻当真有一个名为兰斯的存在,就站在他们的中间。


    就在这一瞬,除却达里尔外的人也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观测。


    兰斯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人群中。


    安静,无声息。


    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


    他们都一起听到了一个声音。


    正是兰斯微凉的声音。


    他在回答,达里尔的第二个问题。


    “……那些教士,现在自己都自顾不暇。”


    兰斯喃喃着,眼神无法自控地望向那座高塔,以及悬挂在天上刺目明亮的太阳。在他的眼里,太阳仿佛在他的注视下微微动弹起来,某种奇异癫狂的情绪随之蔓延浮现。


    他立刻移开眼神,但那种热切疯狂的感情仍在兰斯的身体里跳动,就好像有某种无法言说的联系。


    血液,都在为此沸腾。


    扑通——


    扑通——


    随着每一刻心跳,每一次血脉的喷张吞吐。


    越发地交缠在一起。


    有一种怪异的错觉……又或许那不只是错觉,在每一个恍神的瞬间,只要兰斯愿意,只要他稍稍松懈……


    啊,或许两者就会彻底地、完美地融合。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安纳托利亚是一座死城。


    随处可见都是人, 他们的言行举止都仿佛被时光永恒固定在了那个瞬间,随着城市的重新开启,也仍是栩栩如生。除却这些特殊的“人”外, 安纳托利亚的所有建筑物也仍是保持着当年的光泽,就好像它真的只是短暂消失在时光中, 而不是流失了漫长的百年。


    得以进入安纳托利亚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只是再多的人数,对比一座城市来说, 都如流进江河里的水流, 轻易就淹没在无尽的建筑物里。


    那些闻讯而来的赏金猎人自然是为了钱, 而各个教会的职业者则是奔向各处,颇有种他们早已知目的为何的感觉。而在安纳托利亚那么多活动的生物里, 唯独红蔷薇小队显得有些奇特。


    他们既不进任何的房屋搜索, 也没有其他的举动,看起来就像是……只是在街道里漫步?跟着跟着……那些追踪着红蔷薇小队的人在几个眨眼间,就丢失了他们的踪迹。


    明明只是一个拐角,他们全消失不见了!


    达里尔惊叹地看着就在他跟前几步走来走去的追踪者, 好奇地看向兰斯:“你是怎么做到的,兰斯?”他刚才根本没有看到兰斯做了什么。


    兰斯:“就和对你做的一样。”


    达里尔打了个哆嗦,不敢说话。


    汉斯:“多谢你帮我们甩开那些追踪的人。如果你需要前往高塔, 那我陪着你去便是, 队伍里的其他人, 我会让他们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


    “在安纳托利亚, 没有安全的地方。”兰斯有些疲倦地说,“现在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汉斯和巴克对视了一眼, 巴克出声试探:“你的意思是,这座城市很危险?”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兰斯迈步往前走, 不自然的,红蔷薇小队的人也不自觉地跟在他的身后,“安纳托利亚已经消失了百年,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一座曾经是属于堕|落神明的都城出现的时候,不应该怀抱戒备吗?为什么每一个来到城市外的人,都会做出踏进安纳托利亚的选择?”


    兰斯的话就像是一把锤子重重砸下来,让汉斯的脑袋嗡嗡响。


    那些没有被发觉的端倪,那些本该警惕的细节,都随着兰斯的话悄然擦亮,像是在这个瞬间,汉斯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行为有多大胆。


    ……兰斯说得没错。


    整座安纳托利亚,以及这些踏足城市的教士与赏金猎人都不对劲。就好像有一股奇异的狂热浪潮蜂拥而至,将他们的理智完全吞噬,脑子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


    来到安纳托利亚。


    如果是平时的汉斯,就算达里尔拿到了钥匙,也不该这么顺从金的威胁,相反,他肯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件事情报给附近的教廷。


    为什么要与虎谋皮?


    为什么在这之前,汉斯从来没想过,他们还有其他的选择?


    兰斯轻声说:“它在影响着你们。”


    安纳托利亚。


    是这座城市在影响着所有知道其名,靠近其地的人。


    达里尔面色煞白,他方才知道,为什么兰斯会说,就算是那些教士也自顾不暇……


    的确如此,或许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之不对劲。


    汉斯沉着脸:“那你又为何要去高塔?”


    巴克紧跟着说:“那太危险了。”


    “汉,汉斯大叔……”就在这个时候,达里尔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带着点颤抖,“我们,现在就去高塔的路上呀。”


    汉斯和巴克两人一愣,猛然意识到他们正在走。


    往高塔去。


    他们猛地看向兰斯。


    兰斯缓步行走在他们的包围中,动作幅度并不大,而身边的其他人也正跟随着他的步伐在这城市中游走……端看前进的方向,的确是高塔。


    可是在达里尔道破前,他们每个人都没有发觉到这点!


    兰斯:“用了一点小技巧。”


    他轻声说。


    达里尔哭丧着脸:“兰斯,你为什么就非得去高塔?就算那些教士已经被污染了,可是他们说的话总归不是骗我们的。”


    兰斯:“嗯,高塔很危险。”


    他仰头看着那座通天之塔。


    “高塔曾经是无暗之锁的教区,也是祭祀的地方。现今这座高塔上,还残留着祂的一些力量。”


    “……无暗之锁是谁?”达里尔搜肠刮肚,愣是没想起来这是谁,“新的邪神?”


    “……算是新的邪神。”兰斯点点头,“是血祭之月过去的名字。”


    达里尔一点点僵掉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就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来了?!


    “……我的脑袋为什么没有炸|开?”对红蔷薇小队里一个叫罗丽的女法师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这是我能知道的知识吗?”


    “仅限于这里。”兰斯道,“等出去后,你们会忘记的。”


    达里尔皱了皱眉,终于没忍住心里的困惑开口问:“兰斯,你到底……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汉斯脸色微变,想拦住达里尔接下来的话,可是兰斯平静地看向他,他手里的动作下意识就停住。


    达里尔还在说话。


    “……我不知道,我觉得你很奇怪,你说你还是人,难道你不是人吗?队长到底又是怎么回事?你想去高塔,难道你和无暗之锁有关吗?”达里尔说话飞快,那接连不停的样子,仿佛是害怕自己不能完整说完,“你刚才都说安纳托利亚很危险,你为什么还要过来?”


    “达里尔,外面的世界变得怎么样了?”兰斯听完达里尔的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问起外面的事情。


    达里尔:“……不是很好。”


    他叹了口气,把最近的变化说给兰斯听,然后懊恼地抓着脑袋。他不喜欢这个逐渐崩坏,变得没有秩序的世界,就好像每个人都在突然间换上了绝症,就连情绪都带着逼近崩塌的绝望。


    “我不明白,”达里尔一边说一边做着手势,兰斯看得出来那是光明礼节,“光明在上,为何神明会……”


    “因为信仰的本身会携带污染。”


    滴答——


    像是耳边的一声脆响,哪怕之前一直很冷静的汉斯,也终于被兰斯这句话击溃。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最先跳起来的人果不其然是达里尔,“什么叫信仰有污染,那怎么,兰斯,你这是亵渎!”


    兰斯黑幽的眼睛望着达里尔。


    达里尔呼吸一窒,后续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他其实有点害怕兰斯,更害怕他的眼睛。


    “神明庇佑人类,人类反馈以信仰,充当神明的锚……这本来是互惠互利。”兰斯轻轻叹了口气,“但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无法抹除的本源。”


    他的眼神有些放空,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幽暗。


    “你们从未想过,神明是如何诞生的,对吗?”


    石破天惊。


    兰斯说出来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亵渎污秽之语。要是放在外界,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立刻会有人举报给各大教廷。此时此刻,红蔷薇小队的神情都是崩溃的,他们不清楚,或者说,他们不明白……


    兰斯是怎么知道这些,又为什么要和他们说这些?


    兰斯终于停下脚步。


    当他停下来的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像轻松起来,有某种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沉重压力褪去。


    兰斯握了握拳头,像是在感受自己的力量。


    刚才他说的那些话,足以让红蔷薇小队都把自己的注意力停留在兰斯身上,而这么长时间的观测,也让兰斯停留的时间变得更长。


    这点时间,应该足够了。


    “好了,就到这里。”兰斯看向红蔷薇小队,终于露出个浅浅的微笑,“谢谢你们。”


    兰斯笑起来的时候,那种郁郁的气质消散开来,依稀有之前活泼的模样,那让他身上那种奇异的蛊惑也不再让人心悸。


    达里尔:“……兰斯,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汉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抽向达里尔的后背。这小子真是一天不打就犯欠。


    兰斯听了达里尔的话,微微弯了眼,看起来并没有不高兴。他抬手抚上高塔的墙壁,声音有点飘忽:“你更喜欢现在这个有点崩坏、却能肆无忌惮的世界,还是更喜欢之前那个还算和平安静的世界?”


    达里尔几乎脱口而出:“当然是以前的世界。”


    兰斯的笑意淡了些:“是啊,我也是。”


    高塔在兰斯的掌心微微亮起。


    “而我正是为此而来。”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达里尔呆呆地看着兰斯走进那座高塔。


    那是一座用语言无法形容的高塔, 奇异的纹路在墙壁上蔓延交错,闪烁着银色的光辉。抬起头时,几乎无法看到塔尖。


    这座高塔没有门、


    或者说, 在兰斯踏足前没有门。


    当兰斯触碰到这座高塔时,微微亮起的光芒很快闪烁成流光, 最终汇聚在高塔底部的下方,幻化出一道近乎于门的存在。


    它的颜色是纯白,几乎没有任何的瑕疵。


    达里尔甚至有一种奇怪的错觉, 就好像这座高塔在期待着他的来临。


    当兰斯的身影被高塔彻底吞噬的时候, 达里尔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却被汉斯猛地抓住了胳膊。


    汉斯铁青着脸骂了一句:“你疯了吗?!”


    达里尔回过神,喃喃地说:“汉斯大叔, 为什么兰斯看起来就好像……”他说不出来, 也无法描述那种奇怪的感觉。


    汉斯沉默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


    他推着达里尔往后倒退几步,确保这臭小子不会随随便便跑进去后,才压低声音说:“你应该知道, 兰斯曾经是那位圣子阁下的从属。”


    达里尔看向汉斯:“这件事不是秘密。”


    在佛拉尔解散了红蔷薇小队后,小队里的人也曾出于好奇去查过这件事。关于兰斯的身份并不是秘密,佛拉尔让他们潜藏起来的时候也警告过他们, 只是在窥探到兰斯曾做过什么……或者说经历过什么后, 那种奇异的震撼感还是让他们久久不能忘怀。


    “那你也该知道, 圣子阁下失踪后, 几乎整个光明教会的人都在追查兰斯的下落。如果不是我们藏进了荒原,再加上后来……乱了, 不然我们早晚会被查到。”汉斯这么说,毕竟这可是光明教会, 真想找到谁,也不是件难事,“兰斯这么特殊,他身上的问题,不要去追究。”


    汉斯记着兰斯那句话,他说达里尔的灵感很强。


    这无疑也是一种警告。


    过高的灵感,会把职业者导向一条歧途。


    …


    兰斯在往上走。


    这是一条近乎永恒的通道,如果没有坐标,是永远都无法离开这里的。过去,在梦中,兰斯很多次都被塞拉斯困在这里。


    他记得在梦中发生的所有事情。


    那些该发生的,与不该发生的一起。


    高塔因为他的到来而喜悦,或明或暗的元素此起彼伏,照亮了兰斯的前路。


    那些,是属于祂的力量。


    在群星之间,在踏上那条“道路”后,兰斯就清楚他没有回头的可能。


    可正如兰斯对佛拉尔说的那样,他已经受够了一无所知,只能茫然度日的感觉。如果有什么事情必定会降临,那他也希望自己是清楚地迎接死亡。


    所以他没有回头。


    也不会后悔。


    只是正因为这个选择,也让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爆发的灾难出现了……尽管,那只不过是将既定的、本就该发生的事情提早了些。


    无暗之锁,或者说血祭之月的堕落,并不只是意外。


    这是必然的结果。


    早在兰斯观看无名之书这本诅咒物的时候,他就应该意识到——


    太阳与月亮是一对双生子。


    双生在隐秘意义上不只是代表着相伴相生,有时也代表着一件事物的正反两面。


    为什么在无暗之锁坠亡后,光明之钥能取代祂,塑造出新月?是因为光明之钥吞噬了无暗之锁的权柄……还是因为,无暗之锁本身,也属于光明之钥的一部分?


    这种亵渎,癫狂的猜想,也或许正是事实。


    兰斯每走一步,脚下的台阶就会泛出波光,蔓延到两侧的墙壁,继而再撞回来。


    而他的思绪也在这种回荡中越想越远。


    在无暗之锁堕落,光明之钥接管权柄后的百年里看似相安无事,可灾难并未就此停歇,大地母神的神像出现异变,无疑象征着某种无法挽回的事实。


    哪怕崇高如神明,也无法改变某些本源。


    人类信仰,崇拜着神明,他们在信仰中汲取到了力量,同时,这样纯粹的信仰也会成为稳定神明的锚。可为什么高高在上的神,需要那么多的信仰,需要那么的锚,甚至在过去千百万年前,曾数次为此开战?


    在踏上那条路后,兰斯就什么都明白了。


    信仰是一把双刃剑。


    信仰既能成就神,也能摧毁神。


    每一分纯粹的信仰,都会掺杂着难以抹去的污染。信仰越多,污染便越多。可维持神明所需,却根本离不开信徒的信仰供给。哪怕到了大地母神这样强大的神明,也会有压制不住污染的时候,这无疑象征着一个可怕的事实——


    兰斯叹息着停下脚步,轻声说:“如果你故意不想见我,就算我知道坐标,也只会在这高塔内徘徊无数年。”


    这听起来像是一场自言自语。


    “是我不想见兰斯,还是兰斯心里还没拿定主意,要来见我?”


    只是,随着兰斯的话音落下后,这看似空寂的甬道内,出现了第二个声音。


    那听起来像是塞拉斯,或者,佛拉尔。


    兰斯沉默。


    是啊,心绪不宁的人,的确是他自己。


    任由是谁,在知道了那么多变数,在知道既定的真相后,也无法维持自己的理智。兰斯不知道自己在群星之间到底待了多久,他甚至不完全记得自己到底看了什么,他只隐约记得自己的身体撕裂,崩坏……精神揉做一团,好像变成了某种奇异的存在……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能形容的扭曲与癫狂,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重新出现在大地上。


    “这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明明兰斯没有说话,可是那道声音还是回应了他,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曾经是兰斯很喜欢的笑声。


    不论是来自哪个人。


    可现在再听到这声轻笑,兰斯却已经没有办法跟着笑出来。在意识到他们其实代表着什么……又或者其根源是什么后,难以纾解的荒芜与茫然已经彻底冲刷了兰斯的情感,让他变得有些过于冷静。


    他平静地说:“我不觉得……”


    顿了顿,兰斯的声音放轻。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是呀,一个普通人。”那个声音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那笑声很好听,有点空灵,有些遥远,“一个到了现在,还能保持理智站在高塔内的普通人。”


    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兰斯沉默了很久,重新迈开步伐。


    这一次,近乎永恒不变的道路终于有了奇特的变化,那些绵延往上的台阶层层扑倒下来,交替着交织成一条平坦的通道,转瞬间,兰斯就来到了一层恢弘的建筑内。


    高|耸的穹顶照应着硕大的圆月,银白皎洁的月光遍布整座宽敞的大殿,四周都是透明的墙壁,放眼望去能看到外头寂静的夜色。这是一座沉寂在夜色里的殿宇,当兰斯走进其中,有奇异的乐章声起,隐隐约约听来有些熟悉,非常悦耳动听。


    有无数奇异的小精灵般的生物在大殿内漂浮,羞怯着、躲闪着,却也好奇地盯着兰斯看。


    兰斯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笔直地朝着前方去。


    当他走到穹顶之下,那笼罩下来的月光大盛,亮得几乎如同白昼。在那绚烂非凡的光亮中,有一道人影显露在兰斯的身前,那金灿灿的头发,碧蓝色的眼睛,与那从不曾抹去的笑意……哪怕时常在梦中相见,可亲眼在现实里再看到一遍,那种感觉还是截然不同。


    “塞拉斯……”兰斯道,“学长。”


    塞拉斯朝着兰斯伸出手,将他拖离了那片月光的笼罩。


    兰斯下意识抽回了手,不自然地垂落下来:“你为什么总爱用塞拉斯的模样?”他不太敢直视那个“人”的眼睛。


    “人类的审美千变万化,不同的人总会有不同的偏爱。”此刻应当称呼为塞拉斯的存在微笑着看向兰斯,“而你,更喜欢这张皮囊。”


    他的声音慢悠悠地回荡在这寂静的殿宇内,却像是一道可怕的诅咒。


    兰斯面色微白,他抓着自己的手腕,那是刚才塞拉斯触碰过的地方,此刻却无比鲜明地刺痛起来。


    “我有一个问题。”兰斯抿紧唇,忽略了塞拉斯刚才的那句话,“……既然信仰里都会掺杂着污染,那这些污染,到底从何而来,祂……”


    “祂?”


    塞拉斯捏住兰斯的下巴,强迫着他抬起头,皮肤相触的地方都像是被火焰舔舐过般,那种痒痒刺痛的感觉时时刻刻提醒着兰斯某种异样。


    “我不正站在你面前?”


    塞拉斯温柔的声音,分明听起来很温暖,却带来理智也无法阻止的颤栗。


    明亮的月光熄灭,一瞬间,只余下那些漫天飞舞的小精灵仍散发着微微的光芒。


    “你不知道吗?”兰斯勉强笑了起来,声音有些疲倦,“自欺欺人,是人类的劣根性。”


    正如他无数次想要逃离塞拉斯的身边,无数次觉得自己能够离开——在梦里,亦或者是现实里都好——可兜兜转转,最后,竟还是主动回到了高塔之上。


    而这,也是塞拉斯预见得到的未来吗?


    塞拉斯抱住兰斯的肩膀,冰凉的、带着寒意的拥抱。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像是带着某种有趣的情感:“预见你,是一件很难的事。”大手托住兰斯的后脖颈,那是一个几乎要将他勒死在怀中的紧密拥抱。


    “你的选择,一直都很独特。”


    那听起来,充满了情感。


    ……真奇怪啊,容器,也会真的拥有感情吗?


    那毕竟只不过是神无数容器里的一具。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兰斯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在抛弃那些宏大、庞然的事情后, 仅仅只专注于眼前的塞拉斯,专注于他们那些暧昧奇怪的问题上。


    兰斯喜欢塞拉斯吗?


    当然喜欢。


    这是一个哪怕塞拉斯不点破,兰斯自己也无法回避的事实。


    哪怕经历了那么多, 那么多的事情后,兰斯都没办法笃定自己完全失去了这种情感。


    塞拉斯说得没错, 有些人天生就是拥有着自己的癖好,而塞拉斯的存在对于兰斯来说近乎完美。哪怕他知道这具皮囊底下非人,却也无法完全回避那种奇异的蛊惑。


    然而, 除却皮囊之外呢?


    ……这或许才是兰斯耻于提及的原因。


    如果只是被塞拉斯这具皮囊所动摇, 那兰斯还能说自己色令智昏, 然而除却那层皮囊外,当他直视那内里的幽暗, 心中燃烧的火焰却没有真正熄灭过时, 那一刻兰斯隐隐知道自己完蛋了。


    兰斯喃喃:“我只想知道,当你身为塞拉斯,身为光明教会的圣子,你所做的那些事情, 到底只是出于必须做的事情,还是因为……你自己也想那么做?”


    “那很重要吗?兰斯。”塞拉斯轻声说,“不管我是否认可这种标准, 我的言行有逾越尺度吗?而真正制定了这些法度的人类中, 又有谁能真正如我一般?”


    兰斯沉默。


    从某种角度来说, 塞拉斯所言何尝不是真实?


    人类是一种奇怪的物种, 他们推崇真善美,向往品格高洁的人, 可在这么多人中,真正能坚守的人又有几何?哪怕是光明教会中, 能成圣徒者,也不过寥寥无几。


    行走于世上,就会沾染无数的欲|望。


    只是或多或少而已。


    兰斯心思微动,忽而说道:“之所以有那么多的容器,那么多的化身,他们行走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他还没说完,嘴巴就被大手捂住。


    那冰凉的触感刺痛着兰斯,他下意识要后退,塞拉斯却已经紧握住兰斯的胳膊,不许他退开哪怕一步。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兰斯越过塞拉斯的肩膀看到那透明的墙壁,原本平静的深夜变幻了,安静祥和的夜晚突然变作狂风暴雨,有呼啸的风声撞过墙壁,发出奇异的震荡。


    ……那看起来,不像是寻常的雷暴。


    更像是某种天外之物的警告。


    “有些事情,只能想想,最好不要说出来。”塞拉斯无奈地笑了起来,“自然,如果能连想都不要想,那是最好的。”


    兰斯:“我无法这么做。”


    他在塞拉斯的掌心里嘟哝着说,声音虽然不是那么清楚,但也隐约能听到他在说话。


    塞拉斯移开手掌,听到兰斯继续说下去。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去做,那样好像很幸福。可是如果一直这么愚钝地活下去,总觉得会变成我父母那样的人。”


    所以。


    兰斯看着塞拉斯。


    “你刚才说得没错,所谓的道德,所谓的标准,尽管是人制造出来的,可真正能做到的圣者并不多。只要言行一致,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其实不重要。”他的声音平静淡然,“所以,不论那到底是模仿,还是真情实感……”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塞拉斯再次打断他的话。


    兰斯瞪着塞拉斯,这下是真的有点小生气。


    这可是第二回了!


    塞拉斯不紧不慢收回抵住兰斯嘴唇的手指,温和地笑了起来:“兰斯觉得我过去所作所为,都只是在模仿?”


    兰斯不说话,可他的眼神仿佛是在说:不然呢?


    “那洛呢?”


    当塞拉斯提起以撒兰草的时候,兰斯的脸色微变。不论理智上多么清楚,他们其实都是同样的存在,甚至于他们的意识或许都是同一个,可是兰斯的情感却没办法这么清楚地区分开来。


    尤其是,在普世意义上,洛还是死在塞拉斯手里的。


    他冷声说道:“你提起洛做什么?”


    “你觉得洛的喜欢,也只是模仿吗?”


    兰斯哽住,他想说当然不是,可如果反驳了这句话,无疑也把兰斯之前所认为的事实推翻。


    不管兰斯愿意还是不愿意,他们本质上是一体的。


    如果洛的喜欢是真的,那么,塞拉斯的偏爱自然也无从作假。


    “……我……”


    “如果用人类的情感来形容,我的确是亲近你。”塞拉斯平静地说着惊悚的话,根本不在意兰斯那一瞬惊愕的表情,“如果不是这般,又怎么会引起那些种种的异象?”


    一提起这事,兰斯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恼怒地说:“每月十六,都是一场噩梦,你还有脸说?”


    “这该怪谁呢?”塞拉斯轻声叹息,声音里蕴含着浅浅的笑意,“兰斯说出来,我必定为你报仇。”


    塞拉斯这话分明是在说,那时候要不是因为洛长久盘踞在兰斯的身边,那种过于癫狂炽热的情感才会引来祂的偏移和注视。


    兰斯抿唇,心知这是塞拉斯狡猾。


    在于他有利的时候,在他嘴里,“我”这个词就能代表洛,塞拉斯,或者佛拉尔,甚至任何一个容器都行;可要是不利的时候,那“我”就有很多个说法了,这时候洛只是洛,塞拉斯又只是塞拉斯。


    这是诡辩。


    “你们只是那位的容器,就算有无数个你们,有无数个容器,可比起那位的本体,也不过是亿万分之一。”兰斯叹了口气,明明外表看起来岁数那么年轻,却莫名的老成,“谈情说爱,不觉得荒唐可笑吗?”


    兰斯甚至看不出来塞拉斯有时执意要一个答案的缘由在哪?


    这根本不值得。


    哪怕世界的确是在走向混乱,哪怕神明终究会堕落,哪怕人类都会在毁灭里消失,可天堑之别并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有任何改变。这种巨大的沟壑下,谈及这些,本来就是荒谬。


    “兰斯,这是人类的标准。”塞拉斯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兰斯的头发,“爱是什么,恨是什么,喜欢是什么,憎恶是什么……这些都是人类的情感,人类的定论。”


    他俯下|身来,冰凉的气息笼罩着兰斯。


    “我是什么东西,爱不爱你,你对我又是什么感情,这在人类看来或许很重要。”塞拉斯笑了起来,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此时此刻,那种非人的特质展露无遗,“只是兰斯呀,我并不在乎。”


    哪有什么为什么,又为何必须给出答案?


    从来都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什么情呀,爱呀,恨呀,都无所谓。


    唯有一事无法改变。


    兰斯,永远都逃不掉。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就好比, 兰斯做出来的决定,不也不会更改吗?”


    塞拉斯的声音还在耳边,而这座寂静的殿宇内, 原本凝聚在穹顶上的月光重新笼罩在兰斯的身上,它们齐齐化作是一枚月牙, 闪烁着温润的光。


    整座宫殿内的小精灵飞舞起来,环绕在兰斯的身边起起落落。


    兰斯隐隐能感觉到它们的情绪。


    就像是他每次都能感觉到那些汇聚到他身边,或大或小的光团的情绪。它们的能量似有不同, 可是给兰斯的感觉却非常的熟悉……在除却本质的差别外, 它们就像是完全相同的存在。


    兰斯下意识握紧手里的月牙, 看向塞拉斯。


    “你……”


    兰斯原本想要问出口的话哽在喉咙,那些沉闷的、苦涩的话题, 即便反复提起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最终,他把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吞下去,反倒是问起了另外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回教会?”


    兰斯已经听达里尔说过,塞拉斯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回到过教会, 而光明圣子的失踪,无疑也可以归于异变的一种。


    塞拉斯:“正直,善良, 守序, 为了光明坚守一切……”他不紧不慢地说起这些词语, 随手捻来一捧月光。本该没有固定形状的月光在塞拉斯的手指间跃动, 最后编织成一条银白色的链条。


    他朝着兰斯伸出手。


    兰斯鬼使神差地将月牙交给了塞拉斯。


    “……这些本该坚守的准则,在那天晚上, 不是已经完全打破了吗?”


    塞拉斯的手指飞舞,也不知是怎么做的, 就把月牙和银链串联到一起,变作一条项链。他一步步朝着兰斯走来,擦过他的肩膀,最终在他的背后站定。


    背脊是一个人最紧要的弱点,兰斯拼了命地压抑那种油然而生的恐惧——无论理智再怎么坚定,本能仍是一个人无法抗拒的根基——他没有动作,任由着那双冰凉的大手为他戴上这条项链。


    月牙沉沉地坠在兰斯的胸口。


    “到了这个时候,所谓圣子的存在,自然该离开。”


    即便猜到塞拉斯要说什么,可当那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兰斯还是耸然一惊。


    “离开?你是想毁掉……”


    “呵呵,当然不是。”


    塞拉斯低低笑起来,抬手按住兰斯的肩膀。


    “兰斯,放松。”


    兰斯微微打了个颤,不再说话。


    “你看过那些画面,尽管只能看到一部分,不过也能看到,生而为人的时候,所有的我,都会如人类道德里要求的高尚行事。”塞拉斯的声音含着笑意,仿佛是觉得很有趣,“那的确是有原因的,越是趋近于光明的属性,越是能避开污染。”


    ……光明?


    兰斯有些明悟,却还有些模糊。


    可塞拉斯还在说。


    “当然,这种趋同与模仿,在违背的时候,也会造成反扑。”


    兰斯瞪大了眼,猛地往前一步,复转过来看着塞拉斯的脸。


    他在笑。


    是那种兰斯会喜欢的,淡淡的微笑。


    只是他说的话却像是冰凉的毒液,缓缓缠绕上兰斯的脖颈,让人毛骨悚然。


    “所以,你现在是……”


    他想起洛对他的偏执,想起塞拉斯在德约塞城的那个夜晚,想起佛拉尔在小镇上疯狂的行事……不管是哪一个的行事,都称不上正直友善。


    塞拉斯伸手触碰着兰斯的脸颊,而后冰凉的大手捧住兰斯的脸,笑吟吟地说:“是呀,兰斯,这些我,这些容器……正在为你堕落。”


    反噬而来的污染会影响着他,也会影响着许许多多的容器。


    兰斯抓住塞拉斯的手腕,声音听着平静,隐约细听却又有几分急切:“所谓污染,真的没有根除的办法?”


    当然,当然,污染从一开始就在。


    污染是无法根除的。


    兰斯心里清楚,就算塞拉斯这么说,实际上就算没有他的存在,污染也是无处不在。可哪怕这般,兰斯都无法掩饰那一瞬间闪过的担忧。


    “若是有,兰斯今天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兰斯一时语塞。


    在群星之间,在兰斯走上那条路后,再到兰斯重新出现在大地上,尽管他不太记得发生的事情,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在那个奇异的地方,兰斯预见到了某些事情。


    他知道自己会到安纳托利亚,也知道自己去那里的目的,甚至隐隐约约清楚自己会在这里“见”到塞拉斯……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塞拉斯任由着兰斯抓住他的手,轻声说。


    “那大地坍塌,万物摧毁的画面?”


    兰斯抿住唇,他之所以来到安纳托利亚,为了高塔上残留的无暗之锁的力量而来,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尽管兰斯什么都不说,可他是不可能坐视着世界出事崩塌,却什么都不做的。


    无暗之锁曾经是正神,在祂堕|落成血祭之月前,祂所残留的力量要是能调用,至少对于兰斯来说是一件助力。


    至于使用这份力量后,会不会被血祭之月盯上……


    这对兰斯来说,已经不是一个需要担心的问题。可以说是债多了不愁,多少有些肆无忌惮了。


    “兰斯觉得这样的世界更好吗?”


    “什么样的世界?”


    “时不时会有灾难,会有无法挽回的损失,每天都要疲于奔波,会担心自己还能活到什么时候,就像是永无尽头的炼狱。”


    “……可那也得活着。”兰斯没有犹豫多久,就回答了这个问题,“不管能活多久,不管是怎样的活着,只要是自己的选择,只要还有人挣扎着想活下去,就算是炼狱又怎么样?”


    他认真地看着塞拉斯。


    “因为不够好,所以就要彻底毁掉它吗?”


    “也许,那只不过是某种自然规律。”


    兰斯猛地看向塞拉斯,眼神有些犀利:“你知道什么……不,当然你会知道。”他主动往前几步,盯着塞拉斯的眼睛,“你想说这些都是必然,所以努力是无用?”


    塞拉斯叹息:“兰斯,如果你对我始终怀有这样的质疑,那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


    兰斯:“所以,这是我的问题?”


    又是谁造就了这一切,将那个原本天真纯粹的兰斯彻底抹去。


    塞拉斯微弯眉眼:“不,自然是我的问题。”


    他牵着兰斯的手往前走,尽管兰斯有些不太乐意,还是被他带着走到了透明的墙壁前。透过那道透明的墙壁,兰斯能够窥见到整个安纳托利亚——


    整座城市都亮着灯火,那璀璨的光华如同浪潮蔓延至四处,是无比的耀眼明亮。只是再绚烂的色彩,在此时此刻都无法比得上天上之月。


    那是一轮无比纯粹,无比皎洁的月。


    它安静地悬挂在天上,任何一个窥见到它的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包括此时的兰斯。


    他出生至今,看见过无数次月亮。


    或是茫然,或是憎恶。


    却从来没有怀揣过此时这般平静寂寥的心情,仿佛在看到月亮的时候,都会被其影响,任何情绪都会平复下来。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兰斯轻声说,“以前,我不怎么喜欢月亮。”


    可现在看着月,他隐隐能理解,在月坠落前,为何会有那么多人崇拜月亮。


    “只是存在于过去一瞬的月。”塞拉斯平静地说,“之所以高塔能留下无暗之锁残余的力量不被污染,也是因为这一瞬。”


    停住时间,这是只有神明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无暗之锁和光明之钥,某种程度上,祂便是祂。”


    到底兰斯说出了这句话。


    伴随着某种尖锐的雷鸣,只是在那异变的天象出现时,在寂静的月色下,所有的变化又重新被压制下来。


    塞拉斯看着兰斯的眼神有几分无奈,像是在看着个顽皮的孩子。


    “你要知道,兰斯,有些规则出现是有原因的。”塞拉斯摩挲着兰斯的手腕,“那只是为了庇护人类脆弱的灵魂。”


    “……我现在还能算得上是人?”


    在城门外,高塔下,曾经几度被提起的话,在这高塔上,在此时此刻再度被提起。


    塞拉斯凝视着兰斯的黑眸,饶有趣味地笑了起来。


    “只要你愿意。”


    他的声音如同耳语,如同毒蛇,钻进了兰斯的耳朵里。


    “只要你能一直坚持下去。”


    …


    安纳托利亚的城门口,教士正在忙碌着检查每一个将要离开这座城市的人。


    当然,这样的人在少数。


    大多数能进到安纳托利亚的教士或是赏金猎人,都不会这么轻易就离开。


    所以在这些离开的人里头,红蔷薇小队就显得有些明显。


    为首的汉斯正在和城门口的教士说话,不外乎是问起他们在城中的经历以及离开的理由。


    汉斯沉稳地说:“队长不在,我们实力不够,不敢多待。”


    问话的教士点了点头:“就算你们要离开,也得在外面停留一夜,等检查结束后,你们才可以离开。”


    汉斯识相点了点头,不打算和官方起冲突。


    然后那个教士看向汉斯身后的达里尔,犹豫了会,低声说:“最好也别离开太远,如果要离开,盯着他的情况。一有问题,就立刻去找光明教会的人。”


    汉斯微惊,刚想问是不是有什么消息,就听到身后的城门口有喧哗声起。


    他们一齐看向城门的方向,就见城中有两人步出。


    走在前头的人,汉斯再熟悉不过,那是他们送到高塔的兰斯,只是他的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而走在身后的那个人……


    汉斯瞪大了眼。


    那不是失踪有段时间的舍弗阁下吗?!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坐在飞毯上, 兰斯抱着自己的膝盖独自坐在角落里,距离他两步开外的位置坐着的是塞拉斯,再越过去, 才是以汉斯为首的红蔷薇小队。


    兰斯和塞拉斯占据的位置并不多,可奇怪的是, 红蔷薇小队的人挤占在飞毯的另一角落——他们蜷|缩的位置更加少。


    兰斯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塞拉斯,你不要吓唬他们。”


    “我没有。”


    塞拉斯扬眉, 像是听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他的眼眸微动, 扫向红蔷薇小队的成员, 淡淡笑了起来。


    “毕竟都是自己人。”


    达里尔哆嗦了起来,自己人, 什么自己人?


    他们可从来都没有这么实打实和舍弗阁下碰面过, 更没想过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


    就在不久前,他们在城门口看到了兰斯和舍弗阁下。面对舍弗阁下突然的出现,那些教士自然拦在了他的面前。


    奇异的是,这位传闻中公平, 善良,正直,守序的圣子阁下却只是冷漠地扫向四周, 微亮的链条蔓延到四面八方将所有阻拦在他身前的人都一扫而空。


    他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带着兰斯走出了安纳托利亚。


    ……来到了汉斯的面前。


    “你的飞毯, 取出来。”


    塞拉斯随意地嘱咐了这么一句话, 汉斯甚至都不知道舍弗到底是怎么知道他身上有飞毯的——然而当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顺从他的话, 将飞毯给取了出来。


    ……然后,整个红蔷薇小队都跟着他们离开了。


    汉斯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事怎么想的!


    如果没有这个意外, 他们现在就应该乖乖在城外住一晚上,等观察结束后就可以顺利离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可能上第二次通缉榜。


    一想到这个,汉斯就有点头疼。


    要不是因为世界骤变,又出了安纳托利亚这个变故,他们的第一次通缉都未必那么容易解决,毕竟原本应该很靠谱的队长佛拉尔突然失踪,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就在飞毯陷入了奇异沉默的时候,兰斯又又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气比之前还要沉重,然后他站了起来,慢吞吞走到了塞拉斯的左边坐了下来。


    刚好隔绝开了塞拉斯和红蔷薇小队,正正坐在了中间。


    “抱歉。”


    兰斯看向汉斯,也看向红蔷薇小队的其他人。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们不会惹来这样的麻烦。”


    汉斯摇了摇头:“你是队长的朋友,自然也是我们的朋友。”


    兰斯忍住自己下意识回头的冲动,“或许佛拉尔帮助过你们,可他是他,我是我,你们是因为我惹来的麻烦……”他的话还没说完,达里尔就急切打断了兰斯的话。


    “兰斯,我们每一个人,都愿意为了队长去死。”他认真地说,“队长救过我们的命,如果没有队长,也就没有了现在的红蔷薇小队。你是他的朋友,也是这么多年来,我见过他第一次那么在乎的人,现在队长不在了,我肯定是要罩着你的。”


    汉斯一巴掌盖在了达里尔的脑袋上。


    “现在你是队长还是我是队长,话真多。”汉斯把达里尔训了一顿,这才看着兰斯,“……不过他刚说的也没错,大概也是这么个意思。”


    兰斯沉默了好一会,才轻声说:“给我讲讲佛拉尔的故事吧。”


    汉斯听出兰斯话里的沉闷,思考了一会,将达里尔和一个叫茉莉的女孩推了过去,让他们给兰斯讲故事。


    而这两个人,也的确是红蔷薇小队里话最多的人。


    兰斯抱着膝盖,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


    他们七嘴八舌说起了第一次见到佛拉尔的事情,最开始被捡到的人是达里尔,然后是汉斯,再然后是巴克,茉莉……他们的人数开始变多,渐渐的,也就组建起了红蔷薇小队。


    最开始的红蔷薇小队没什么名气,而且是在非常偏远的国度。他们是一点点积攒了积分,一点点横跨了大陆,朝着现在的方向前进。


    达里尔说起佛拉尔曾提过,他回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也说起他们在旅途中的厮杀,从最开始的不默契,到最后的配合默契;第一次杀异种,乃至于第一次杀人……很多事情都是佛拉尔一点点教会这些年轻的赏金猎人。


    兰斯从他们的话里,能感觉到他们对佛拉尔深厚的情感与敬畏。


    这是一种有别于教徒对圣子舍弗的信赖,毕竟塞拉斯和佛拉尔所表露出来的性格也不完全相同,自然会趋向于不同的方向……可殊途同归,他们都因为佛拉尔的所作所为折服。


    不论是他的言行,品性,亦或是人格。


    兰斯轻声说:“你们真的很喜欢佛拉尔。”


    达里尔笑嘻嘻地说:“当然,难道兰斯不喜欢吗?”


    起初,达里尔是害怕兰斯的,毕竟在安纳托利亚的时候,那种莫名其妙被操控的感觉让人非常没有安全感。可是现在红蔷薇小队有那么多人在这里,又让他觉得很自在。尤其是兰斯……他看起来没有了之前那种超然的淡漠,整个人就好像恢复过来,拥有了生气。


    他听着他们在说故事,听得很认真。


    “……喜欢的。”兰斯喃喃,“他是我在读书前唯一的朋友。”


    柔软的触感自后背攀爬上兰斯的肩膀,然后就是一沉,塞拉斯靠在兰斯的肩头,声音悠悠:“兰斯读书后,不也有许多的朋友?”


    兰斯:“第一个多少是有些不同。”


    塞拉斯低低笑起来,只是兰斯听着不像是高兴。他很难辨别出塞拉斯的情绪到底是模仿还是真实,便索性当做男人曾说的那样,全当做是真的。


    “你不高兴?”


    “是有一点。”


    男人坦然。


    “你不就是佛拉尔”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又被兰斯死死压在喉咙里。


    是了,不能自欺欺人。


    兰斯闭上眼,将头埋在了膝盖里。


    当佛拉尔献祭了自己,召唤了神异的存在时,名为佛拉尔的存在,就已经变作了“佛拉尔”,唯有这样,才是真正的献祭,才会完成仪式。


    他的朋友佛拉尔,早已经不在了。


    余下的,不过是穿戴着佛拉尔皮囊的存在。


    塞拉斯将兰斯抱进怀里,他微微挣扎,见挣不开,就也随便了。


    “你干嘛?”


    “你更不高兴。”


    塞拉斯的怀抱有点凉,并不多么舒服,可是他的力道很紧,拥着兰斯像是在抱着一个小娃娃,笼罩出一个完美的安全屋。


    那奇异的,久违的,让兰斯感觉到了少许放松。


    他犹豫了一会,到底靠在塞拉斯的怀里闭上了眼睛,不多时,他竟是真的睡着了。


    达里尔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然后呆呆地看向茉莉。


    只是茉莉的表情看起来也很奇怪,两人四目相对,然后僵硬地扭头看着汉斯。


    汉斯微微皱着眉,不自觉地抚摸着飞毯。


    “去西索利亚。”


    徒劳的寂静里,塞拉斯捂着兰斯的耳朵,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您想去哪里做什么?”


    汉斯警惕地看着塞拉斯。


    西索利亚是一个有点特殊的地方,红蔷薇小队曾经去过,九死一生。


    “安纳托利亚的事情很快会传遍整个大陆,不跟着我们走,你们会很危险。”塞拉斯平静地说,“正巧,兰斯有些事情要做,你们就跟在他身边。”


    “西索利亚很危险。”汉斯锐利地质问,“我们可以带着兰斯离开。”


    “呵呵,”塞拉斯笑了起来,只是相比较他在兰斯面前的微笑,此刻他的笑容略有几分薄凉,“所有踏足安纳托利亚的人,都会死。”


    他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温柔地盯着怀里酣睡的兰斯。


    “不想跟着也无所谓,只是带走兰斯……你们可能没有这样的命。”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为什么要去西索利亚?”


    在连续半个多月的赶路后, 红蔷薇小队终于在一处荒原停下,这里距离西索利亚只剩下半天的路程。


    或者说,飞程——以飞毯的速度来计算的话。


    兰斯蹲在河边洗手, 听到达里尔问他。


    也许是因为和兰斯混熟了,也可能是没再感觉到兰斯身上的古怪, 达里尔不再那么害怕兰斯,偶尔也会围着他转悠,不过都不敢太过靠近。


    不只是他, 就连红蔷薇小队的其他人也这样。


    兰斯以为他们是害怕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 也没有多想。不过这些天赶路的时候, 他早就看出来达里尔吞吞|吐吐,像是藏着事情, 能憋到今天才问, 以他的脾气来说,也是能忍了。


    “有事情要做。”兰斯洗完手,朝脸上泼了泼水,“倒是你们, 跟着我来西索利亚,不会觉得太危险吗?”


    “我们都说了要保护你,自然是你到哪里我们跟到哪里。再说了, 现在去哪里都不安全, 也没什么差别。”


    兰斯抹了把脸, 抬头看着达里尔:“实话?”


    达里尔梗着脖子:“当然是实话。”


    兰斯若有所思, 没有再问,只是说:“我去西索利亚, 是为了封印一些东西。”他擦了擦手,站了起来。


    “一些危险的东西。”


    他往回走, 达里尔跟在他的身后,还要再说什么,只是伴随着轻微的嘎吱声响,有人挑开低矮的藤蔓走了出来,在看到那道高大的身影时,达里尔下意识噤声,然后倒退了好几步。


    兰斯感觉到达里尔的远离,心里叹了口气,“塞拉斯,你去哪了?”


    “去看了下西索利亚的情况。”塞拉斯的蓝眼睛盯着兰斯,“的确是如你预见到的那样。”


    兰斯微微绷着小脸,看着很正经严肃。


    塞拉斯笑了起来,伸手掐住兰斯的脸蛋:“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情,担忧也是无用。”


    兰斯有点心烦意乱地抓着塞拉斯的手腕:“如果我看到的是错误的呢?”


    “你之前不会这么怀疑自己。”


    兰斯沉默了会,叹气着说:“如果只有我们两个,当然没什么关系。”后半句话因为达里尔在,所以他没说下去。


    可如果红蔷薇小队跟着,兰斯需要担心的事情就多了。


    也许是这些时日让达里尔长进了不少,他居然听出了兰斯和塞拉斯这对话的言外之意,没忍住说:“兰斯,我们也来过西索利亚,你不用担心我们。”


    兰斯深吸了口气:“现在的西索利亚,可能比之前还要危险。”


    塞拉斯抓着兰斯的手腕往前走,淡声说道:“你也不是没提醒过他们。”


    是啊,来西索利亚的一路上,兰斯明里暗里都劝过,不过红蔷薇小队还是执意要跟着兰斯一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


    “去山上。”


    塞拉斯似乎不耐烦这么一步一步地走,搂着兰斯的腰离地而起,很快就消失在达里尔的眼中。


    达里尔远远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心里松了口气。


    尽管塞拉斯很友善——除却那天的威胁外,他的确一如外界的评价那样是个完美的教士——可是在他身边,达里尔却始终能感觉到那种挥之不去的惶恐。


    就像是本能在害怕。


    不管塞拉斯表现得再怎么温和,达里尔始终不敢单独和他说话。他快步走回营地,正在弄篝火的汉斯看到他,皱眉说道:“你又去找兰斯了?”


    “嗯。”


    汉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大叔,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过兰斯……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他当然不是坏人。”汉斯无奈地说,“可舍弗大人……他明显不对劲。”


    达里尔:“大叔,你以前是不是见过舍弗阁下?”


    “嗯。”


    汉斯只应了这声,没再开口。


    达里尔也只能讪讪不说话,跟着去处理猎物。


    …


    兰斯遥遥看着这片广袤的原野,铺天盖地的绿色几乎吞噬了其他的颜色,这种勃勃生机的景象却莫名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


    “绿色……太浓了。”


    兰斯轻声说。


    黑暗笼罩,是塞拉斯抬手挡住了他的眼。


    “不要再看。”


    兰斯眨了眨眼,睫毛搔过塞拉斯的掌心。


    “预见,应该不是只靠这样挡着,就能看不到的东西。”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好笑,毕竟这件事塞拉斯只会比他更清楚,却还是做出这样幼稚的行为。


    ……幼稚?


    兰斯模糊不清地浮现起一个念头,这种类人的行为,在塞拉斯的身上似乎越来越多……


    “看的越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不能看到吗?”兰斯好奇起来,“丹尼尔他们曾说……”提及自己过去的室友,兰斯忍不住停顿一下,然后声音低了些。


    “我之前偶尔也有过类似的画面,他们说,最好要再去检测下,不过后来……”


    “不过后来,你疲乏应付那些噩梦,根本没有时间考虑这些。”塞拉斯接过兰斯的话头,不紧不慢地说下去,“我知道。”


    兰斯微顿:“你知道?”


    塞拉斯捏着兰斯的手指,慢慢的,从指尖再到胳膊,“你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


    年轻教士的声音很平静,可莫名的充斥着异样的凉意。


    兰斯抬起头,直勾勾盯着塞拉斯的蓝眸。


    塞拉斯仿佛没有感觉到兰斯眼底的质疑,继续说下去:“你刚才问,我难道没有这样的能力……”他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没有?”兰斯歪着头,有点奇怪,“你不应该无所不能。”


    塞拉斯无奈:“你把我当做什么?”


    “神明的容器。”


    “容器,就有上限。”塞拉斯并不在乎这个称谓,平静地说,“一旦超过了界限,就会崩塌。”


    兰斯若有所悟,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之前在德约塞城,你和洛……”


    “只是一种互相掠夺的方式。”塞拉斯笑了笑,“只要没超出界限,都不成问题。”


    兰斯看向远处几乎能吞噬一切的绿意,神情有些淡淡。


    “希望这种事,以后不要再遇到了。”


    塞拉斯扬眉:“那就不能保证。”


    兰斯微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听起来话里有话?


    “很快你就知道了。”塞拉斯卖了个关子,始终不肯再说下去。


    兰斯有点懊恼,可是嘴长在塞拉斯脸上,他不肯说,兰斯也不可能逼他说。


    很快,在荒野休整了半天后,他们出发前往了西索利亚。


    ——这个在兰斯预见里第一个坍塌的地方。


    西索利亚,是一处极端的环境。


    这里有着现存最多的异种。


    红蔷薇小队上一次来的时候,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带走一株异种的幼苗。


    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好几个队员都受了重伤。


    有了之前的教训,这一次进入的时候,红蔷薇小队的成员都心怀戒备。可奇怪的是,连续走了几天,除了永远不曾改变的绿色外,他们竟然没有遇到任何一次袭击,这简直是不可能。


    兰斯也有些纳闷,在野外经验上,他是远不如红蔷薇小队。


    来之前,汉斯多次提起过西索利亚的情况,兰斯也心中有数,可踏足这里后,这种怪异的安逸却几乎笼罩在前进的道路上。


    这不对劲。


    兰斯停下脚步,下意识环顾四周。


    浓稠的、几乎能滴落的绿色遍布四周,沉沉地笼罩着人类。


    兰斯像是觉察到什么,抬头看向塞拉斯。


    塞拉斯也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正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尤金妮亚在密林里狂奔, 满眼都是惊恐。她身上到处都是割破的痕迹,已经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即便是这样, 她还是不敢停下来……西索利亚变了。


    她原本是属于一只赏金猎人小队,进入西索利亚是为了完成任务。可是, 这原本就危险的地方不知何时又有了新的变化,原本就怪异的异种变得越发凶狂,她和队友被袭击的浪潮冲散, 孤身一人在这里躲躲避避, 已经过去了七八天。


    越是身处其中, 越是能感觉到西索利亚的变化。


    那些原本就狂躁的异种好像越发嗜血,绿色变得更加浓郁, 充斥着怪异的兴奋感。


    是的, 兴奋……


    尤金妮亚能感觉到这种有如活物的情绪在蔓延着,就仿佛西索利亚活了过来般。


    “嗬嗬……”


    耗尽了体力,尤金妮亚是真的再也跑不动了。她爬上一棵树,挂在上面喘气, 连喉咙口都是腥甜的血气。


    她焦虑地看着自己的手腕,上面的通讯迟迟没有亮起来。


    尤金妮亚心里有种可怕的猜想……


    难道那些队员,全部都……不, 不会的, 肯定不会……


    她自我安慰, 却已经越发惊恐。


    在西索利亚, 遇到异种并不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只是异种和异种都会有自己的领域,就和魔兽一样, 不该轻易越过才是。


    可是这一次,尤金妮亚的队伍遭遇袭击的时候, 那些异种却是千奇百怪……它们本不应该聚集在一起。


    尤金妮亚一边抽空记录着这些变化,一边焦虑地望着天上——尽管她现在根本不可能透过浓密的树叶看到天际——如果月亮出来了,那就是西索利亚最危险的时刻。


    窸窣——


    就在天色暗淡下来的那一瞬,尤金妮亚听到了奇怪的声响。


    她脸色大变,抱紧了树枝。


    这个声音在过去几天,她已经听过无数次,只要出现,就意味着那些追逐着她的异种已经追上来了——为什么?!


    尤金妮亚不懂,为什么这些异种就跟发了狂地袭击人类?至少在以前,它们不会这么疯狂地追出自己的领域。


    “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从不远处传来,透着绝望的哀鸣。


    尤金妮亚恍惚,那是人类的声音?


    很快,又有急促的脚步声。


    一只队伍横穿了底下的空地,急急地朝着远处跑去。


    他们的身上,各种防护的法术闪烁着,是最后一道岌岌可危的防线。可紧接着,枯萎丑陋的触须自深处弹射出来,迅猛地袭向他们的后背。


    痛苦的惨叫与哀嚎响彻半空,尤金妮亚呆愣着身体,却不敢下去帮忙。


    她到底是怕死的。


    嘎吱,嘎吱——


    那是异种在吞噬的声音。


    尤金妮亚咬紧牙齿,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她相信就算有其他人,也会做出和她一样的选择——


    “这里有人。”


    一道平静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听起来像是个年轻的男孩。


    “还有三个活人。”


    另一道声音紧随其后,听着很好听,带着几分怪异的温和。


    “嗯。”


    最初说话的那个男孩率先走出暗处,他黑发黑眼,看起来的确很年轻,甚至让人担心是否成年了,在他身后漫步的是一个教士打扮的男人,金发蓝眼,让尤金妮亚瞧着有些眼熟。


    黑发男孩的手里握着法杖,身边环绕着几只跳动的小精灵,为着幽暗的环境带来了少许亮光。月亮几乎被浓密的枝丫挡住所有的光亮,可还是有点点的碎白落下。


    当男孩经过那些碎光时,尤金妮亚看到了那些小精灵般的存在闪烁着如同月色的光芒,好像是在互相呼应。


    那些异种在觉察到活人靠近的时候,就已经停下了吞噬的动作。


    尤金妮亚紧张起来,她又要见证一场屠杀。


    沙沙——


    是两人往前走的声音。


    沙沙——


    是人类低低的哀嚎声。


    ……奇怪,尤金妮亚在心里喃喃,为什么那些异种没有动手呢?


    “果然,问题出在我身上。”在这个时候,那个黑发男孩又开口说话,“只要我出现,这些异种就不动了。”


    “是呀,兰斯不是已经和红蔷薇小队的人尝试过了吗?”


    教士轻声说着,声音里带着笑意。


    “你不许说话。”那个被称之为兰斯的男孩不知为何有点生气地说,“你明明早就知道,却什么都不说。”


    寂静的,没有任何的回应。


    兰斯皱眉停下动作,转头看向塞拉斯。


    塞拉斯扬眉:你不是不让我说话吗?


    兰斯不自觉噘嘴,想再吐槽几句,到底是憋住,先转头救人了。


    反正那些异种只要看到兰斯在,就不会升起任何反抗的动作,轻易地让兰斯将那两个还活着的猎人给救了出来。


    他们一个断了胳膊,一个腹部大出血。


    兰斯忙活了好一会,才让他们止了血,恢复了意识。


    “你,多谢……可你为什么不杀了它们?”


    被救了的猎人倚靠在树干上,疼痛让他们激烈地喘息着,也不住打量着那两个人。在意识到那些异种并没有死后,两个猎人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没忍住质问了起来。


    兰斯沉默了会,轻声说:“这里本来就是它们生活的地方,人类闯进来,击杀它们获利……那被它们所杀,所吃,好像也是一种正常的循环。”


    他路上看到,自然是会救这些倒霉的猎人,但追杀异种这样的行为,他便不会多余做了。


    断了胳膊的猎人瞪大了眼:“那可是异种,吃人的,你为什么……”


    “你们身上的伤势我已经处理好了,药我也留了,这个洒在身上,可以让异种忽略你们的气息。”


    兰斯打断他的话,将一小包东西塞给了他们,然后起身朝塞拉斯走去。


    他没打算争执这些,浪费时间,也没必要。


    “剩下的那一个呢?”


    尤金妮亚听到兰斯问那个教士,教士笑吟吟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兰斯撇嘴,低低说着:“这时候倒是听话。”


    他不情不愿地别开头,嘟哝着。


    “……好了,你说话吧,不禁言了。”


    塞拉斯笑吟吟地说:“剩下的那个,自然是藏在头顶上。”


    在尤金妮亚悚然的那一瞬,兰斯抬头看向她的方向,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沙沙——


    兰斯走了过来,走到她那棵树下。


    “你需要补给吗?”


    兰斯什么也没问,神情也很平淡,仅仅只是问了这么一句。


    尤金妮亚僵硬着跳了下来,紧张地打量着他们两人的模样,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个念头。


    “……我能,我能跟着你们吗?”


    …


    “心软。”


    夜色过半,月光时不时散落在地下,或明或暗,只看那些交错浓密的枝叶愿不愿意泄露些许缝隙。


    那些月光贪婪地栖息在兰斯的肩膀上,继而滚落下去亲吻他的脚尖。


    塞拉斯不紧不慢地跟在兰斯的身后,对他做出了这个评价。


    就在不久前,他们刚刚把一个自称尤金妮亚的猎人送到了外围,红蔷薇小队的身边。


    兰斯请塞拉斯检查过她,确保她没有被污染才送去的。


    “汉斯大叔他们在的地方比较安全,送她过去也不费事。”


    兰斯淡淡地说,并不觉得这算是什么大事。


    “那两个人,为何不送?”


    在听到兰斯答应了尤金妮亚的请求后,先前受伤的两个猎人也曾开口过,但是兰斯拒绝了他们。


    “尤金妮亚还有行动能力,送她去,对红蔷薇不是负担。但他俩是。”兰斯用法杖别开过矮的灌木丛,“我不能让汉斯大叔他们承担太多的风险。”


    “但显然,他们为此记恨上了你。”


    “我本也没期待他们感谢我。”兰斯停下脚步,看向一直在说话的塞拉斯,“我救人,仅仅是因为我想做。救人,就已经满足我自己的愿望,至于他们感不感谢我,我不在乎。”


    他顿了顿,又说。


    “塞拉斯,你话好多。”


    塞拉斯笑了起来,手指撩过兰斯的头发,“毕竟兰斯只顾着埋头赶路,如果我不多说几句,你的眼睛根本不曾落在我身上。”


    兰斯一愣,微红着耳朵移开眼。


    偶尔,塞拉斯会说出在这样的话,可是不管多少次,兰斯还是无法习惯。


    他面皮薄,遇到这种时候,就会僵硬着移开眼。


    “越往里面,西索利亚的异变越多,异种也变得越来越狂躁。”兰斯转移话题,“这说明方向是没错的,只要找到……”


    “只要找到引起西索利亚变化的原因,说不定就可以阻止这地方的坍塌。”塞拉斯接过兰斯的话头,继续说下去,“你会来西索利亚,也会去菲斯卡,何明赛,普洛斯卡……”他依次念初地名,如同在重现兰斯曾经预见到的所有画面。


    “……只要我还活着。”


    兰斯只要闭上眼,都能想起在群星之间看到的那些画面。


    塞拉斯叹了一声。


    兰斯看向他,就见这个一直平静的男人脸上难得流露出某种近乎苦恼的表情,这让兰斯觉得有几分新奇。


    “怎么喜欢的人类,会是这种笨蛋呢?”


    ……他怎么就是笨蛋了?兰斯想回嘴,可“喜欢的人类”这几个词砸在他的耳里,又让他感到古怪的欢喜。


    兰斯紧抿着嘴角,不想泄露出自己的情绪。


    塞拉斯揉了揉兰斯的脑袋,弯下腰来在他的耳边亲了亲,那动作很快,快到兰斯都没反应过来。是感觉到湿|润的气息后,才下意识后退几步,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你……”


    兰斯刚想说话,咻——


    自浓稠黑暗里,有无数蜂拥而出的暗影疯狂地朝着他们——


    不对。


    兰斯猛地看向塞拉斯。


    那些疯狂涌动的暗影,是朝着塞拉斯去的!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西索利亚的异种从不袭击兰斯。


    这是一个逐渐被觉察到的事实, 可当袭击再一次发生,却是冲着塞拉斯去的时候,兰斯开始感到更多的不对劲。


    “以光明的名义, 黑暗退散——”


    兰斯手持法杖,狠狠地槌在地上。一道光芒自法杖的顶端流淌, 照亮了幽暗的森林。那些蠢动的异物也终于暴露在兰斯的眼前,那是……


    兰斯瞪大了眼。


    这不是单纯的异种。


    袭击塞拉斯的触须来自大地,它们就像是原本就属于土地的感觉, 褐黄色的触腕上遍布着怪异的疱状物。他能闻到那种扑鼻而来的土腥味, 不浓, 却有着异样的吸引力。


    兰斯脚下轻点,几个跳跃就窜到了塞拉斯的身边。


    如同月牙的光刃就遍布兰斯的四周, 如同绞肉器般切割着靠近的触须, 立刻清|理出大片的空地。


    “塞拉斯,你在做什么?”兰斯皱眉看向没有任何动作的塞拉斯,“你干站着等它们袭击你?”


    说是没有任何动作,那也言过其实。


    塞拉斯还是避免了这些异种触碰到自己, 可相对应的,以他的实力,本也不可能困于异种的中央。


    “兰斯, 你没有闻到吗?”塞拉斯笑了起来, “愤怒。”


    兰斯只想一法杖锤在塞拉斯的头顶, 哪里有心情去感受什么愤怒不愤怒的, “你走不走,再不走, 愤怒的人就是我。”他鼓着脸说,看起来有点生气。


    塞拉斯盯着兰斯这般, 笑意更浓。


    他上前一步抓过兰斯的腰,很轻易就脱离了那些异种的缠绕,那是那些东西无比疯狂,就算塞拉斯已经离开了它们袭击的范围,可它们还是不顾一切地追逐上来。


    那种癫狂,仇恨的姿态,让兰斯恍惚有种……


    既视感?


    兰斯缓缓皱眉。


    他被塞拉斯抱着,一手撑着法杖,一手环抱着教士的肩头,越过肩膀往后看去,能够看到那遮天蔽日的阵仗。


    几乎整片大地都被那些东西覆没,它们自大地贯穿而出,似乎四面八方都朝着他们笼罩下来。


    “你到底做了什么?”兰斯皱眉,“它们那么记恨你?”


    “你在我怀里,就是一件足以让人嫉妒的事情。”塞拉斯慢悠悠地说着,看起来不以为意,“不过,看来找到了。”


    兰斯刚想问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没出口,就也感觉到了。


    他侧过头,缓缓看向地底。


    兰斯浑身汗毛耸立。


    那是一种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感觉到的纯然恶意。


    比之噩梦,比之所有的一切,还要让人癫乱的黑暗。


    一只手捂住兰斯的眼,平静地说。


    “再看下去,可又要做梦了。”


    兰斯喃喃:“那就是污染吗?”


    “可以这么说。”


    在西索利亚的大地之下,的确涌动着某种难以形容的黑暗。兰斯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就仿佛它们天然存在于在这里,却是以一种暴戾,负面的姿态。


    “那它附着的……”


    兰斯抱着塞拉斯肩膀的手指慢慢用力,声音变得更轻忽。


    “我好像也,感觉到了。”


    “呵呵……”


    塞拉斯在笑。


    兰斯想骂他。


    你怎么还能笑?


    他甚至有点委屈,回想着他们刚进西索利亚时塞拉斯那笑而不答的模样,这人早就已经知道了。


    “那也是容器。”兰斯咬牙,“你早就知道……”


    “是啊,毕竟它们是如此怜爱兰斯。”塞拉斯笑吟吟地说,“都不愿意伤及到你一丝一毫。”


    兰斯气红了脸,恶狠狠地在塞拉斯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塞拉斯学着人的会有的样子嘶了声,声音里却没有半点的不快,反而只有纯粹的笑意:“既然找到了根源,怎么还气呢?”


    兰斯皱眉,不说话。


    且不说那些气不气的事情,这容器……或者说,这强大的异种要袭击塞拉斯的原因是什么?


    以这铺天盖地的架势,这异种几乎都与西索利亚同生共死。当它出了问题,以至于西索利亚陷落,成为第一处出问题的地方……这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为什么这株异种会被污染,为什么这里会有如此明显的污染源头?


    兰斯恍惚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这个世界原本就充盈在种种危险之中,只是在那之前,人类从来都不清楚而已。


    “只要除掉它,就没事了。”


    见兰斯不说话,塞拉斯也不在意,只是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兰斯的头发。灵活的手指穿插在兰斯的发间,指尖还时不时按|摩着兰斯的头发,那还挺舒服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按|摩!


    兰斯暴起,拍开塞拉斯的手。


    “你想要吞噬它?”兰斯皱眉,不自觉握住了脖子上的项链,那个月牙硌着他的掌心,却不痛,“还是我来吧。”


    塞拉斯:“兰斯对自己真有信心。”


    那不是阴阳怪气的语气,而是非常平静的,甚至带着几分夸张的口吻。


    兰斯瞪了眼塞拉斯,也没生气:“是我想来,是我想做,不自己试试,难道都要让你上吗?”


    他的声音也很平静。


    “我不相信你。”


    塞拉斯扬眉,无奈地笑了起来:“你这样,会让它高兴的。”


    兰斯:“……我想杀了它,会让它高兴?”


    这是哪种邪门歪理?


    只是塞拉斯已经不再说下去,只是看向脚底那些蠢动的异物。


    “如果兰斯这么说,那就这么做吧。”他缓缓松开手,“就让我看看……”


    塞拉斯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比他更快的是兰斯的动作。


    在塞拉斯松开的瞬间,他就已经沉沉坠落下去。


    或者说,比起坠落,他更像是主动投入怪物的怀抱。


    兰斯是那么渺小的存在,眨眼就已经消失不见。比起这遮天蔽日的异物,他简直比不上亿万分之一。


    塞拉斯安静地站在半空,注视着兰斯刚刚消失的方向。


    月,变得愈发亮了。


    …


    轰——


    西索利亚的外围,在地动山摇的那瞬间,红蔷薇小队就已经做出了最快的反应。汉斯和巴克等几个人迅速抄起他们身边的法师或者远程射手,快速飞奔向营地的中央。


    “快——”


    汉斯将手里的尤金妮亚摔向飞毯,又迅速扑了出去,几个来回就已经将比较重要的东西收了起来,而后飞毯迅速飞了起来,远离了还在晃动的地面。


    “怎么回事?”


    达里尔抓着飞毯的边缘,惊悚地看着地面坍塌下去。整座寂静的森林就像是在这一瞬间突然活了过来,无数异种、生物在奔逃。


    “地震了?”


    “不是。”


    最先开口回答他的人,居然是尤金妮亚。这个女猎人眼神充斥着某种异样的迷茫:“地底好像有什么东西。”


    红蔷薇小队也能看到那些自地底钻出来的怪异触须,丑陋无比的枝节上坠满了挤挤挨挨的瘤块,只是看一眼都会精神刺痛。


    巴克听到尤金妮亚这句话脸色微变,不知想起了什么看向汉斯,“你说,会不会是……”


    “有可能。”


    达里尔看着汉斯点头,没忍住说:“汉斯大叔,你们别打哑谜啊?是什么?”


    “传说,在西索利亚的地底下,孕育着一株无比强大的异种。”汉斯哑着声音说,刚才激烈的动作的确消耗了不少,“就是因为这异种的存在,所以西索利亚才会汇聚这么多的异种。”


    “只是谁也没有见过它的模样。”巴克摇了摇头,“偶尔有进到深处的队伍,也全都没回来,就算真的有,也不能传回消息,不过……”


    他的声音低下来。


    “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那这异种,少说得有几百的岁数了?”


    毕竟,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有过的传闻了。


    “月亮……”


    尤金妮亚轻声说。


    “变亮了。”


    “什么月亮?”达里尔反射性看向头顶,没觉得有什么变化。


    “天啊,月亮!”茉莉跟着叫了起来,“地上,有月亮。”


    这时,已经不用再刻意指出来,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到那轮月亮。


    它安静地浮现在地底。


    那么硕大,那么寂静,它所在之处,便是夜空。


    天上有月,地底为什么还有月?


    在他们的感知里,不论是哪一轮月亮,都是无比的清晰、明亮,没有任何的差别。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种颠倒错乱的感觉几乎扰乱了他们的神智,连话都再说不出来。


    “月——”


    恍惚间,达里尔好像听到了遥远之外属于兰斯的声音。


    他好像在轻声呼唤着什么。


    轻柔,安静,就像是不属于现时的对话。


    然后,一切重归于寂静。


    不管是地底月亮,还是震动,亦或是遍布整座西索利亚的触须,都在此时此刻彻底消失。


    唯有惨淡的月光遍布大地。


    第70章 第七十章


    “你说, 事情已经解决完了?”


    达里尔呆呆重复兰斯的话,看起来像是个笨蛋。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呆愣,实在是这发生的事情太过缭乱, 让他的脑袋还晕乎乎的。


    “兰斯,你来西索利亚, 是为了做什么?”汉斯越过其他人走到了兰斯的身边,正经地问,“你应该知道, 我们都不会害你。”


    昨天夜里刚刚从西索利亚出来, 毫无阻碍找到他们的兰斯沉默了会, 轻笑着说:“大叔,我知道你们不会害我, 我只是很难解释我为什么这么做……”


    就在汉斯以为兰斯再一次避而不答的时候, 却看到他抬起头看他。


    也看向他身后的红蔷薇小队。


    “我只是想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兰斯平静地说,“哪怕那看起来很荒唐,也或许那根本没有用,但不试一试, 怎么知道呢?”


    那一瞬间,汉斯突然明白兰斯隐而不谈的东西是什么。他的眼睛浮现出某种复杂的神情,看向他们身后那座庞然安静的西索利亚。


    西索利亚还在。


    那天夜里骤然的异变, 最终根本没有影响到这已经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地方, 那些突然出现, 又突然消失的触须, 就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可对于这些曾经在西索利亚出入的猎人来说,那种变化却是非常明显。


    他们能清楚地感觉到某种怪异的阴凉消散了, 那种无时无刻栖息在肩膀上的压力就此褪|去,而他们竟是在这种可怕的压力结束后, 方才感觉到如此的不同。


    汉斯已经知道兰斯想做什么,至少,猜到了他的目的。他的神情变得更加坚毅,认真地说:“既然是这样,那尽管使用我们吧。”


    兰斯其实是想拒绝他们,只是汉斯非常诚恳,再加上其他人也基本上是无条件听从汉斯的话,所以基本上是一边倒的意见。


    除了新加入的尤金妮亚。


    她对兰斯和塞拉斯的态度很谨慎,只是她的意见无人在意,等到了最近的交通枢纽就会把她放下来。


    “兰斯很心软。”


    在休整的时候,塞拉斯坐在兰斯的身后,给他梳理头发。时日渐久,兰斯的头发越来越长,他有些不耐烦打理,本来是打算用刀割了。


    可是塞拉斯看到了,却阻止了他的行为,然后慢条斯理地给他打理。


    “最开始让红蔷薇小队跟上来的人,不是你吗?”兰斯淡淡地说,“西索利亚这个目的地,也是你给出去的。”


    不然,这本该只有兰斯才知道的目的地,怎么会成为飞毯的去向。


    “你的身边,的确有人会更好。”塞拉斯悠悠地说,灵巧地给兰斯的头发扎了起来,“你是一个不能离开人类生活的人。”


    “我以前自己生活也很好。”


    “那不叫活着。”


    这话由塞拉斯说出来,就显得非常奇怪。


    “那什么才叫活着?”兰斯后仰着头,“你知道?”


    “以前不知道。”塞拉斯坦然地说,“有些时候的生活只是模仿,模仿多了,就以为自己也真的是人类。”


    他任由着那些被梳好,又散落下来的头发滑过自己的手指。


    “人类对你们来说是很渺小的造物。”兰斯轻声说,“模仿本来就没有意义。”


    “那多少还是有的。”塞拉斯笑了,“毕竟,那也是一种寻求缓解的办法。”


    兰斯沉默了会:“你……你们其实也不希望这个世界毁掉。”


    “兰斯,任何东西都有到无法运转的时候。人会自然老死,树木会枯萎,河流会干涸……一切事物都会如此,那么星球大地,自然也是这样。”


    兰斯发觉塞拉斯说话越来越直白。


    或许也不能这么说。


    是他所能知道的,所能感觉到的东西越来越多,所以塞拉斯越发肆无忌惮。


    他将那些之前不曾流淌的恶意倾泻而出,怀带着必将崩塌的现实。


    “你在做的,所能做的,也只是阻止毁灭的脚步。”


    “哪怕是你……你们也无法改变?”


    黑色的眼睛注视着湛蓝的眼眸。


    只是还没等到塞拉斯的回答,兰斯自己就摇了摇头,低头重新抱住膝盖。


    这是略有荒唐的对话。


    就像是猎物在质问猎人为什么要捕杀它们,有些事情本来就没有为什么。


    这漫天神明,本来就是规则运转的一部分。


    塞拉斯灵巧地扎好兰斯的头发,大手落在他的肩膀上。


    “下一步,你想去哪?”


    “哪里有问题,就去哪里。”


    塞拉斯没有阻止兰斯,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抱着兰斯慢吞吞摸他的脑袋,揉得人差点要睡着了。


    …


    兰斯做了个梦。


    这对他来说还是有些难得,毕竟他有一段时间没怎么做梦了。


    他没有梦到安纳托利亚,也没有梦到塔菲索亚,隐隐约约的,他好像是在荒原中行走。漫无目的的,没有去向的走。


    直到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抓住了兰斯的脚踝。


    他低头,只见赤|裸大地上,几根长满瘤状物的触须钻了出来,正紧紧地游走在他的周围。


    有一颗颗眼睛睁开,目不转盯地注视着兰斯。


    暧|昧的,奇异的月光笼罩下来,伴随着更多涌动出来的藤蔓彻底涌向兰斯,如同充满绿色的海浪。


    那本该是诡异可怖的画面,可怪异的是,兰斯却不知道为什么生不起厌恶害怕的情绪,在心口涌动的是某种奇怪的感情。


    酸涩,欢喜,以及难以启齿的欲|望。


    兰斯抬手抱住了一条拥过来的藤蔓,手指在擦过那些奇异状物的时候,轻声说:“所以,你是来找我报仇的吗?”


    为了那一夜兰斯的行为。


    他知道这是谁。


    这话说起来似乎有点奇怪,毕竟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兰斯似乎都能听到塞拉斯低低的笑声。


    当那些容器消失后,他们是重归于一体,还是就这么彻底消失呢?之前兰斯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那就像是死而复生,又像是永远抹除不掉的噩梦与诅咒。


    哪怕肉|体消失,精神也是存附。


    每一个都是这么鲜明,可每一个也是这么自我而独立。


    他闻到了一种……说是土腥味又不太像,可仔细闻起来却像是淡淡的青草味,有点舒服,却也有点怪异的燥热。


    倏地,有许多条细小的藤蔓钻入兰斯的衣服底下,就像是回应刚才兰斯的问话。


    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复仇。


    它开始鲸吞兰斯,就此接触到的每一寸皮肤,都如同烈火燃烧般滚烫起来。


    兰斯被彻底拖入了欲|望的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