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兰斯读过一些书。
一些关于爱情的书。
他不常看, 可是偶尔在学习之余,在西蒙给他列的那些书单里,也偶尔会有这种爱情小说的书籍。而恰好光明学院的图书馆几乎什么都有。
他看着那些可怜男女相爱的故事, 看着他们为了突破世俗的眼光不顾一切,看着他们在爱情的欲|火里燃烧……
读故事的时候, 兰斯会被剧情吸引,会为了他们动情,乃至于祈祷他们能够拥有美好的结局。可合上了书页后, 故事到底只是故事, 那些东西都只能存在于想象中。
兰斯很少想象爱情降临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样子, 顶多那么一次两次,他在看到塞拉斯的时候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幻想……或者, 是那些幻想都融入了那些梦境里……可不管怎么样, 兰斯到底是没有真正思考过爱情这回事。
所以,面对佛拉尔的告白,兰斯无法做出回应。
“……佛拉尔,我很喜欢你, 我也很,在乎你,但是……”兰斯咬着下唇, 像是很犹豫自己后面要说出来的话, “但是, 抱歉, 我对你,那或许不是你想要的……”
“我知道。”
佛拉尔很坦然, 他注视着兰斯的目光不算清白,可是语气听起来也并没有什么愤怒和遗憾, 他仅仅只是笑起来。
“兰斯,我知道,你对我不是那种感觉。”
兰斯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提了起来。
……因为佛拉尔靠近了。
他靠得很近,近得兰斯都屏住了呼吸,黑眸里倒映着佛拉尔的身影,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不过,我选择告诉你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佛拉尔抓住兰斯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就那是一块柔|软的玩具,“如果我不说,你永远都不可能意识到这点,也永远不可能把我当做潜在的对象。”
兰斯想说什么,可是话还没出口,就犹豫着停下。
……佛拉尔说得没错。
如果他不选择挑破这件事,以兰斯迟钝的性格,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觉察到这点。
“佛拉尔,你真的很坏。”兰斯咕唧了一声。
佛拉尔说了倒是很痛快,可兰斯知道后,肯定没办法以寻常的态度对待。那在日常的相处里,他肯定会更加小心、在意着佛拉尔的一举一动。
“这样不好吗?”佛拉尔肆意大笑起来,“你越是在意、关切我的举止,便越有可能会喜欢上我。”
他笑起来的时候,是那样恣意自信。
兰斯看着佛拉尔的笑容,有片刻的出神。不论他喜不喜欢佛拉尔(爱情意义上的那种),但他的确喜欢佛拉尔这种笑容。
兰斯扯回自己的胳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他的目光扫过地上并排着的两个床铺,伸手将其中一套往边上推了推,隔开了大概半个胳膊的距离,“睡吧。”
佛拉尔:“干嘛要这么生疏?”
“朋友和朋友能混在一个被窝里睡。”兰斯的目光扫过佛拉尔,呵呵了一声,“追求者和被追求者嘛……当然不行。”
…
佛拉尔告白后,他们的日子并没有太多的变化。新年快到了,要准备的东西很多,不管是佛拉尔还是兰斯,都是第一次弄这种事情,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小镇上的居民帮了他们不少,有人教他们新年的习俗,也有人送给他们不少日常用品。隔壁(虽然是穿过了两条街)的苏拉大婶说,过年必须穿金素拉做的衣服,所以佛拉尔也花了半天的时间特地出镇去买。
忙忙碌碌间,兰斯几乎忘记了那些沉痛的事情。
毕竟,兰斯可是小镇上最忙的人咧。
不管是谁,都知道兰斯是个不怎么爱说话,却又乐意助人的孩子。每家每户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只要招呼一声,兰斯就会去帮忙。
那乖巧听话的模样,可叫这些年长的镇民喜欢得很。
佛拉尔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小镇广场上围了好多人,人群的中间蹲着个熟悉的背影,正在对着一辆马车敲敲打打。过了好一会,周围的人欢呼起来。
“我就知道,找小兰斯准没错。”
“快来快来,这破玩意都停了几年了,现在又会动了。”
“我们镇子今年,终于又可以游行了。”
七嘴八舌的声音里,兰斯的身影被人群簇拥着,几乎再看不见。他们拍着兰斯的胳膊,或是抓着他的衣服,力道不重,对于兰斯来说,更像是轻微的挠痒痒。可是那么多人围在他的身边,说着各种各样的话,本该对此有些恐惧的兰斯却难得放松,露出安静的浅笑。
而那样的笑容,更加激起这些年长镇民的喜欢,那手就朝着兰斯的脸蛋和头发揉去,亲昵的模样仿佛是在对待自家的后辈。
“兰斯。”
佛拉尔站在外围看了好一会,才懒洋洋地叫了他的名字。
兰斯在人群中回头看他,眼睛笑了起来。
其他人这才注意到佛拉尔,下意识为他让开道路。相比较对兰斯的亲切,他们对待佛拉尔的态度则是有点疏远。
这也不奇怪,毕竟佛拉尔长得过分高大,那强悍的身材本身就是威慑,很难让人放下戒心。如果不是兰斯在,这些有点封闭的小镇居民怕是很难和佛拉尔产生太多的联系。
“你回来了。”兰斯说,“已经买好了?”
佛拉尔点了点头:“给你买了几套。”
“那也太多了……”
“你衣服少得可怜。”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其他人也慢慢和兰斯道别,那辆巨大的马车,也被其他人拖了回去。
“那是什么?”佛拉尔看着被拖走的马车,“他们看起来很高兴。”
兰斯:“小镇上过年的时候,都会有花车巡演。几年前花车坏了,一直没修好。”
“那你是修好了?”
“其实花车没坏,是底下有东西塞住了。”兰斯摇了摇头,“我没那么厉害,我只是清理了一下。”
佛拉尔笑着揉了揉兰斯的脑袋,推着他往前走:“行了,不用在这里说着这些,快些回家去,这天气可真冷。”
兰斯去碰了碰佛拉尔的手,发现一向火热如暖炉的他居然手指冰凉,这可不太像他。
“你怎会这么冷?”兰斯吃惊地说,“难道是受了伤?”
佛拉尔笑着摇头:“只是趁着出去的时候,和其他人打了个招呼。”
“队里的其他人?”
“嗯,他们送了些东西过来,顺便也带了点外面的消息。”
兰斯脚步微顿:“外面的什么消息?”
“不出意外的话,光明教会找到舍弗了。”佛拉尔漫不经心地说,“不过,外面……似乎出了点意外。”
“什么意外?”兰斯没忍住追问。
哪怕他说那些事情已经过去,可是残留的痕迹还是烙印在兰斯的身上,让他无法对这些事情真正忘怀。更别说……塞拉斯仍然如同恶鬼般时不时出现在他的梦里。
那才是一场真正的折磨。
“神像似乎出了些问题。”佛拉尔提起这件事的语气,就好像那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不过,也不只一个地区的神像出了问题。”
“什么?”兰斯的声音满是不可思议,“佛拉尔,你说清楚,什么神像?”
他无法自控地回想起那一幕。
在怪异诡谲的噩梦里,那座教堂里出现的神像……
佛拉尔低头注视着兰斯,声音有些轻:“准确来说,应该是大地母神的神像。”
本该圣洁完美的神像,开始崩裂了。
大地母神教会为了这件事,已经无暇管顾外界的诸多事情,而今许多流言四起,丛生的蜚语里,一种可怕的猜想正在暗流里涌现。
……莫不是百年前的神堕,要再度降临?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小镇上的花车重燃生机, 这让许多小镇居民对这一次新年也有了别样的期待。那辆巨大的马车已经被各式鲜花装点,施展了各种法术维持生机的花朵点缀在马车的各处,让祂名副其实地变成了一辆花车。
有法师站在花车的上方, 像是在尝试着用焰火点燃更多的图象,而底下来来往往的人, 已经让这个一贯安静的小镇变得无比热闹。
这一年要过去了。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无拘无束的笑容,他们因着地处偏远而随性洒脱,根本不知道外界的风云变幻。最关心、在意的, 也不过是今天晚上的花车游|行结束后, 到家能不能喝上一碗浓浓的甜汤, 又或者是和自己的朋友亲人拥抱。
花香飘来,风雪越小。
欢呼声里, 难得有几个小孩在雪地上乱跑。
小镇上的孩子很少。
哈根大叔的女儿十六七岁, 还是归于孩子辈的,再往下也不过十根手指数得出来的数量。这是个逐渐会消亡在历史里的小镇,可此时此刻,小镇居民根本不在乎那或许是百来年后才会滋生的灾难, 他们站在广场中齐齐高举着酒杯,大声祝福着彼此。
咻咻——
随着花车上熊装打扮的男人甩开了马鞭,两匹昂首站在最前头的马匹嘶鸣着拖动了沉重的花车, 意味着这游|行正式开始。
挤在人群里的兰斯护着手里的酒杯。
酒杯里的酒水是澄澈干净的, 若非散发着淡淡的酒味, 那看起来更像是一杯干净的水。
兰斯没喝过酒。
也只抿了一小口, 那不熟悉的灼烧感顺着喉咙在燃烧。
“喜欢吗?”
“不喜欢。”
在他边上,佛拉尔手里的酒杯早就空了。
这一点酒对他来说, 只是毛毛雨。
“不喜欢就别喝。”佛拉尔伸手想要拿走兰斯的酒杯,却被他退了几步避开。
“我想试试看。”兰斯慢慢地说, 一边说着,他一边又喝了一小口,“为什么人们会喜欢这种苦涩的液体?”
“为了麻痹自己?”佛拉尔漫不经心地扬起尾音,“又或者,为了给本就不够稳定的情绪加点燃料。”
酒液很凉,酒杯也很冰。
在这种天气里,之所以酒水还能在室外不被冻住,只不过是法师的一点小技巧。
这种酒合该是在冷的时候喝,在喝下后会逐渐灼烧着内脏,也在微微的刺痛中提供着更多的热量。
在冬雪天里进山的猎人,往往机会拿它们来取暖。
只不过酒始终是一把双刃剑。
酒能够温暖人,酒也能溺毙人。
麻痹到了最终也只是自寻死路。
兰斯轻声说:“佛拉尔,等过完年,我想出去走走。”
“非得选在这个时候说?”佛拉尔无奈地看着远去的花车,在这冰天雪地里,那几乎是唯一鲜亮的色彩,“为什么?”
你不是很喜欢小镇的生活吗?他这么说,又抚摸着兰斯的脑袋。他继续说下去,你喜欢这里安静的氛围,小镇上的人都喜欢你,也不会用异样的目光看待你。蘑菇田很漂亮,森林也很幽静,那条长长的河流几乎包裹着整座小镇,像是天然的壁垒……只要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好像一切灾难自会平息。
兰斯轻声说:“我只是觉得……或许我能做点什么。”
“你留在小镇里,也能做点什么。”
就在他们说话间,有几个小镇居民靠了过来,他们手里拿着的是从花车薅下来的几枝花,虽然看着有点凌乱,却有着别样野性的美丽。居民们笑嘻嘻地将花递给兰斯,说是感谢他这段时间对镇上的帮助。
等那些人,那些声音远去后,佛拉尔的声音才继续响起。
“你看,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你总会做点什么。这不因地点而有所改变,留在这里的生活,难道不安静快乐吗?”
兰斯的耳边不只是佛拉尔的声音,更多的是那些永不停歇的乐器,吹奏的人不太擅长,所以那腔调也有些荒诞。可伴随着众人的大笑,一切又显得那么自然。
“我很喜欢在这里的生活。”兰斯叹了口气,眉间却不见蹙起,反倒带着愉悦之情,“这是我离开弗兰卡后,最平静的生活。”
虽然时间不长,可是兰斯在这里的生活的确很快乐。
没有异样的眼光,只有友善的接触。
兰斯曾经多么渴望这样的生活,而今的日子,会让过去的他羡慕到说不出话。
“只是佛拉尔,正因为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快乐,所以我才要离开。”兰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看着上面遍布的茧子,“我不是觉得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能做出多厉害的贡献,我只是觉得……”
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为了这个小镇、为了很多很多个这样的小镇而付出任何的努力去阻止灾难的降临——
哪怕只能多延长一瞬的时间,那也足够了。
兰斯在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没有任何的阴霾。曾经栖息在他身上的阴影好像消失无踪,他变得……佛拉尔一瞬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模糊地想起那些蜕变得越发浑圆美丽的珍珠。
那些痛苦,绝望,愤怒的情绪在经历长久的沉淀后,最终变成兰斯生命的底色。他变得越发坚定,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佛拉尔就知道兰斯并不是在和他商量。
这是兰斯的决定。
佛拉尔仿佛听到了遥远之外的一声叹息,可那叹气里却充满了奇异的喜悦。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是为了压抑那种蔓延到全身的兴奋……是呀,对于人类来说,这种情绪,的确应该叫做兴奋。
压抑住颤抖的手指再度抚摸上兰斯的侧脸,将他有点凌乱的头发归于耳根,佛拉尔低头注视着兰斯微红的脸颊:“你的脸都冻红了。”
那动作有些暧|昧。
……或许之前的兰斯不会意识到这点,可是在佛拉尔告白后,对于那些曾经兰斯根本没有留意到的细节,都一一变得奇怪。
兰斯下意识后退,搓了搓自己的脸,低声咕哝:“别,不是在说正事吗?”
“在你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正事。”佛拉尔笑了笑,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哪里有问题,“你是因为我之前带回来的消息,所以才执意要离开的吧?”
“有一半是因为这个。”兰斯抿唇,“如果正神教会真的出了问题……我更想知道,只有大地母神教会吗?”
他的声音压低,仿佛在说着什么可怕的隐秘。
“这世上厉害的人如此之多,又不缺区区一个兰斯。”佛拉尔知道改不了兰斯的主意,便捏着他的脸晃了晃,“你这是在给自己自找麻烦。”
兰斯的脸颊被佛拉尔的手指掐得嘟嘟的,嗷呜挣扎了几下,才救回自己可怜的皮肉。他揉了揉腮帮子,嘀嘀咕咕地说:“我也没想能做出什么厉害的事情,只是去……看看。”
看看。
这是一个多么寻常的词语,轻描淡写带过其中有可能出现的危险。而不管是佛拉尔还是兰斯,都清楚兰斯这一去,就不可能只是看看。
在到这小镇后的不久,佛拉尔就告诉过兰斯,教会的确发布了寻人令,那名单上自然有兰斯的名字。
拉姆家的人果然还是把兰斯的行踪报了上去,可是他们报给的时间又不够及时,等顺着追查下去的时候,蔷薇小队一行人早已经离开了德约塞城。
在那后来,佛拉尔一直没有召集他们再聚,这些赏金猎人的行踪也不曾出现在官方的视角里。兰斯生活在这不知名的小镇里,看着生活安逸。可他们也都清楚,只要兰斯踏出小镇,往那世间纷争里一走,以光明教会的力量,要追查到兰斯的行踪可不难。
毕竟这一场行踪的掩饰,本也花费了佛拉尔不少诅咒物的力量。
“那听起来,有点像是自投罗网。”兰斯没忍住笑了起来,“但是佛拉尔,可能事情也没那么严重。”
“光明教会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只是,佛拉尔,我只是在想……百年前血祭之月的堕|落……是意外吗?”兰斯的笑意渐渐淡去,抬头看着天边稀薄的月光,银白的色彩笼罩大地,空灵而冰冷,“大地母神教会的神像……也是意外吗?”
他像是在问一个明知道答案的问题。
哪怕种种都是意外,可当意外接二连三地发生时,它们所串联起来的……会是一个极其可怕的真相。
佛拉尔仿佛也被兰斯的问题带到了某种氛围里去,那让他原本就压不住锋芒的眼神变得更加冰凉,两颗无机质的眼珠子直勾勾地注视着兰斯,在那暗淡的月光下,多少像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如果,那不是意外,而是某种既定的命运……兰斯,你会怎么做?”
兰斯深深吸了口气,将本能翻涌起来的恐惧压了下去。
“……如果是命运,那直到死亡的前一秒,我也不会停下脚步。”
他会大笑着朝那荒原走去。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兰斯和佛拉尔慢慢跟在花车的后面, 跟着那游|行的队伍一起走遍了这个小镇。其实小镇里的居民就算倾巢而出,他们的数量也没有多少,这远远比不上圣明广场给人带来的震撼, 可兰斯还是看得目不转睛。
最后,是佛拉尔给兰斯带回家的。
兰斯从脖子上勾出钥匙, 俯身去开门。还没进去,就被佛拉尔掰着肩膀,“你的头上有雪。”大手拍了拍兰斯的脑袋, 又扫去他肩膀留下的痕迹。
兰斯摸了摸自己湿凉凉的头发, 正想看看佛拉尔的头发是什么样子, 就被他推了进去:“别站在外面说话。”
……不是你刚刚把我拉住的吗?
兰斯很想吐槽,不过进了屋, 屋内燃尽的壁炉看起来也很冷, 他飞快脱了鞋就去拨弄壁炉,将那壁炉重新再升起来。随着火焰在壁炉内跳跃,兰斯听到了佛拉尔走进厨房的声音。
他跟着走了过去,看着佛拉尔将今天白天处理到一半的食材又搬出来, 撸起袖子也跟着进来。
兰斯:“我来帮忙。”
佛拉尔:“不要故意捣乱。”
兰斯:“我的手艺明明也不错。”
佛拉尔:“然后就每次都故意给自己往少了做。”
兰斯:“是你每次都给我做太多了!”
可不是谁都像佛拉尔这样在喂猪!
两人吵吵闹闹,胳膊蹭着胳膊,也还是在这小小的厨房里挤着, 一起为年夜饭努力。
尽管兰斯多次试图阻止佛拉尔的大显身手(指的是那疯狂到无法直视的大盆菜), 可还是失败了, 最终只能叹着气跟着佛拉尔走出厨房。
佛拉尔手里端着的鱼汤, 就是最后一道菜了。
兰斯叉腰站在餐桌边,看着十来道大菜, 幽幽地说:“就算以你的食量来说,你现在做的分量也多到吃不完。”
佛拉尔:“干嘛要吃完, 多的就留给明年吃。”
兰斯奇异地看着佛拉尔:“明年?”
“是啊,你不知道吗?”佛拉尔笑着推兰斯入座,“这个小镇上有这样的习惯,过年前的那一顿饭要多做一点。”
兰斯嘀嘀咕咕:“什么奇怪的习俗,难道都想吃剩饭剩菜吗?”他虽是这么说,可心里也仿佛真的有了期待。
就好像在明天,那新的一年里,也还会有这样的日子。
安静,温馨,祥和。
没有任何的忧虑与恐怖。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喝酒。佛拉尔给兰斯倒了一点,不多,不过也让他喝得脸颊微红。
这酒比起广场给的要醇香些,也更淡些。喝下去的时候,只觉得有果子的香气,像是在喝果汁,没有多少酒味。
不过佛拉尔说,这酒实际上要烈性得多。
兰斯起初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喝着喝着突然热了起来,就连额头都微微冒着汗。
他捂着有些晕乎乎的脑袋,侧头看向佛拉尔:“你为什么喝了没有感觉?”
“以前烈性酒喝了太多,现在这种喝起来,也像是水。”佛拉尔笑了笑,“别喝了,去睡吧。”
兰斯嘟哝着:“还没收拾呢。”
佛拉尔:“留到明天再说。”
兰斯被佛拉尔哄着上楼,他撑着最后一点意识去刷了牙换了衣服,这才晃晃悠悠地扑倒在床上。
人刚沾到床,兰斯就睡着了。
…
黑漆漆的夜里,兰斯蓦然睁开了眼,只感觉到一股奇怪的憋意。他躺在床上冷静地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想起自己在睡前喝了很多鱼汤。
佛拉尔也不知道从哪里练的手艺,做饭好吃就算了,那鱼汤的味道真是无人能比。
他慢吞吞爬起来,穿了拖鞋,开了门。
一二楼各有一个盥洗室,二楼的在走廊的尽头。兰斯摸黑去了盥洗室,洗了手出来后,又慢悠悠往自己的房间晃。
兰斯走到自己的门口,刚要进去,却停了下来。
佛拉尔和兰斯的房间很近,转个身走两步就到了。有时候半夜去盥洗室回来,偶尔还会摸错房门。不过这一次兰斯停下来,却不是因为找错了房间,而是觉得有点奇怪。
兰斯无意识地往佛拉尔的房间走了走,然后停在门口。
……奇怪,佛拉尔不在吗?
兰斯抬手按住了房门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房间里没有人。
这种古怪的感觉让兰斯彻底清醒过来,他思考了一会,还是抬手敲了敲门。
叩叩——
几声短暂的敲门声停下后,并没有回声。
这不可能。
依着佛拉尔的警惕,就算他喝得烂醉,可是在兰斯敲门的时候他都必然醒了。更何况,在兰斯睡着前,佛拉尔根本也没有醉倒的迹象。
兰斯索性握住了门把手往下掰,咔哒一声,门开了。
随着轻轻的力气,那道门往里面移去。房间内的窗帘没有拉上,所以月光让屋内的一切一览无遗。
床上,没有人。
兰斯皱起眉,没再停留在门口,而是下楼找了一圈。
餐桌上留着还没有吃完的菜,都被小心地罩起来。原本狼藉的桌面干净如初,那些碗筷都被清理干净后放在了橱柜里。兰斯一路看去,走到了门口。
佛拉尔的鞋,还在。
佛拉尔的生活奢靡又粗糙,他有时能花昂贵的价格就为了买一件皮具,有时也根本糙得无所畏忌,出门的鞋只要还能穿,就随便穿着,根本不带换的。
鞋还在,就说明佛拉尔没有出去。
兰斯重新上了二楼,站在楼道口拧眉看着除开两间卧室外的房间。
这栋小楼不高,只有两层。
二楼除了已经住了人的卧室外,还有几个房间,佛拉尔说是放着杂物。
在刚来的那天,佛拉尔带着兰斯兜了一圈,那几个房间他也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并没有仔细打量过。
难道,佛拉尔大半夜不睡觉,就为了去这些房间整理杂物?
兰斯一边漫无目的地思考着佛拉尔在干嘛,一边一一检查过去。正如最开始看到的那样,这些房间里面全都是杂物,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
顶多是那些杂物看起来有些奇怪。
比如占据了一整面墙的镜子(用非常厚重的布料盖住),缺了一只脚的书柜,摇摇晃晃的高柱台灯,以及散落整个房间的残页。乱七八糟的藤条悬挂在墙壁上,一副抽象的涂鸦面朝下盖在地上。
……这也的确乱到不行。
兰斯吐槽着,心却开始提了起来。
如果佛拉尔不在,那问题就来了,他到底是主动离开了房子……还是被动离开了?
难道,是有他不知道的危险吗?
就在兰斯倒退着离开最后一个房间的时候,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就在兰斯的身后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是字面意义上的吓了一跳,兰斯当真蹦了起来。
“兰斯,你在干嘛?”
那是,佛拉尔的声音。
兰斯转身,看着站在楼道口的高大身影,尽管在黑夜里看不清楚,但只听声音,都知道那是佛拉尔。
“我在找你。”兰斯蹙眉,大步走向佛拉尔,“你去了哪里?”
“我在楼下。”
“不可能。”兰斯断然说,“我是先去一楼找的你,你的鞋子甚至还在下面摆着。”
啪嗒一声,兰斯按开了楼道口的灯。
这种有些奢靡的,只存在于矮人与工匠教会的技术,也不知道佛拉尔到底是怎么牵引的,让整个屋子都能随时随地地处在明亮的时候。
灯照亮了漆黑,也照亮了佛拉尔和兰斯。
佛拉尔的穿着打扮,与兰斯入睡前看到的没有什么差别,他看起来非常轻松,就好像他真的就像是自己说的那样,仅仅只是去楼下逛了一圈。
“我的确是在楼下。”佛拉尔笑了起来,无奈地揉着兰斯的脑袋,“只不过,不是你以为的一楼。”
他将兰斯拉进自己的房间,也开了自己房间的灯。然后佛拉尔朝着衣柜走去,翻了件新衣服出来,随便地将自己身上那件脱下,又套了上去。
“这栋房子除了一二楼之外,还有一个地下室。”佛拉尔耸耸肩,看向兰斯,“我刚才就是在地下室。”
兰斯:“你大半夜去地下室干嘛?”
佛拉尔:“那就是我的小秘密了。”
他朝着兰斯眨了眨眼,笑着说。
“你是做了噩梦来找我,但发现我不在的吗?”佛拉尔伸手摸了摸兰斯的侧脸,“抱歉,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你先等一等,我去冲个澡就来陪你。”
男人的行动速度很快,说完这话,就拎着自己刚换下的衣服又出了去。
很快,兰斯就听到了盥洗室传来冲洗的声音。
佛拉尔的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每个人也的确是有着属于自己的秘密,就算佛拉尔不想说,兰斯也不可能逼他说。
只是……
兰斯慢慢走到衣柜前,蹲下来。
指腹擦过地板,将一点小小的脏污抹过。
兰斯靠近闻了闻,那是一种淡淡的、潮|湿的气息。
像是土壤,像是水汽。
带着植物的微微酸臭味。
如果佛拉尔说他刚从庭院里回来,兰斯都不会怀疑。那么……地下室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味道?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过完年, 兰斯就预备收拾东西,不过佛拉尔先行阻止了他。只说再过几天他出去探探风声,看外头如何。
兰斯:“你怎么看起来也要一起去?”
佛拉尔:“我不出去赚钱, 谁来养家?”
兰斯这才想起来佛拉尔那支小队。
如果没有遇上兰斯的话,佛拉尔肯定不会在这小镇上休息, 也未必会暂时解散队伍,就为了让他们蛰伏下来。要这么说,还是兰斯阻止了佛拉尔的赚钱大计。
兰斯转变心态, 开始认真思考起赚钱的事情。
……他可还没忘记, 自己欠了尤金大人好大一笔活化剂的钱。虽然尤金说过不必偿还, 可那数目兰斯还是记得的。还得加上扎比尼这几个朋友的帮助……嗯,等离开了小镇后的第一件事, 大概是给自己先找一份合适的工作。
既能方便他查探各种消息, 也能够赚钱的工作。
“你想找工作,为什么不来找我?”佛拉尔的大手搭在兰斯的肩膀上,“来我这,工钱不会少你的。”
兰斯拍开佛拉尔的手, 摇了摇头:“你看起来不像是个正直的领袖。”
佛拉尔扬眉,像是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评价:“为什么说我不正直?我对他们,可从来都是公平公正的。”
“那如果我加入你的小队, 却没做出什么贡献, 那你要怎么办?”
“当然是钱照给……”佛拉尔说了一半, 失笑揉了揉兰斯的脑袋, “你在这等着我呢?”
兰斯笑了起来:“说笑的,你要是愿意给我一份工作, 那当然是很不错。不过在那之前,我也得先去公会取得赏金猎人的资格才行。”
这个资格认定倒是不难, 不过是交点钱,然后再由公会的人评定一下大致的能力就能过关。
这是为了判定这些人是不是职业者的缘故。
普通人也可以成为赏金猎人,但是有些任务的要求是必须由职业者才能领,从在这点上就天然做了区分。
在敲定了这件事后,佛拉尔就提前出了门。
就像是他说的,他总归要去外面看看情况,然后再召集自己的人手,总不能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去。
这次要去的时间比较长,所以佛拉尔特地和兰斯叮嘱了几句,像是担心他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出什么问题。像是关紧门窗,早睡早起,每天多吃多喝,不要胡思乱想……这些还算正常,但不要去地下室,做噩梦的时候最好去佛拉尔的房间睡这种,就显得有些奇怪。
兰斯没好气地说:“你到现在都没让我看过地下室,又故意提醒我不要去看……你这到底是想让我去呢,还是不让我去?”
佛拉尔笑嘻嘻地将兰斯扛起来,他本来就长得高大,当兰斯被他抱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差点摔倒下去。他连忙抓住佛拉尔的肩膀,用力捶了捶他的后背,“你放我下去!”
佛拉尔转悠了两圈,这才给人放下来。
“听话。”佛拉尔抚过兰斯有点乱糟糟的头发(兰斯大怒,这要怪谁),然后声音低下来,“如果再做噩梦,也不用害怕。你瞧,就算月亮那么庞大,可是阳光永远都会再出现。”
这听起来似乎是一句暧|昧的隐喻,但佛拉尔也没有再做解释。
很快,随着佛拉尔的离开,这小楼变得安静下来。
兰斯其实很习惯一个人的生活,平时话也不多。可在佛拉尔离开后,他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有些怀念佛拉尔的声音。有他在的时候,这房子似乎看起来没那么空荡荡。
兰斯盘腿坐在壁炉边的沙发上,注视着客厅左边的植物。
这些植物是被兰斯和佛拉尔合力移植进来的,外面的天气太冷,兰斯生怕它们被冻死,动了心思给它们弄进来,还用了不少道具给它们保暖。
而这些娇嫩的植物也不愧兰斯的费心,正在茁壮地成长。
兰斯托腮看着其中一朵漂亮的鲜花,自言自语地说:“是不是因为这屋内太暖了,才让你有了开花的错觉?”
在冬日里怒放的花朵实在是太少,就算是花车游|行,那些花也都是靠着生命女神或是大地母神的职业者努力才能盛开的。
兰斯看着客厅那一片的绿意,开始闭眼修行。
直到晚上吃完饭后,那种奇异的无聊感又攀爬了上来。伴随着无聊滋生的是一种探索的欲|望。佛拉尔说过的话,始终在兰斯的心里盘旋。
佛拉尔在离开前特地叮嘱过的事情,一一重现过去,兰斯回想着他当时说话的语气,轻巧地站了起来。
兰斯就站在客厅的中央环顾四周。
……如果要在这小楼里藏下一个房间,那到底在哪里是最隐蔽的?
兰斯悄无声息地检查过客厅的所有地板,然后去搜了厨房的储物间,这两个地方都没有后,兰斯又扩大了范围,将一楼和庭院的所有空间全部都翻找过了。
“没有?”
兰斯咕哝着,像是不可思议。
怎么会没有呢?
就算那房间再隐蔽,可是兰斯刚才可是暴风式搜刮,连一寸一分的地方都搜遍了,却还是没找到那个奇怪的地下室房间,这合理吗?还是……佛拉尔是故意在骗他?可能的确有这么一个地方,但它不是这个房子的地下室?
尽管心里有着各种猜测,不过兰斯也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本来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好奇,莫名其妙滋生了探索的欲|望而已,现在既然没有找到,就当做这件事不存在。
兰斯一边这么想,一边收拾收拾去盥洗室。
等他从盥洗室出来,一路关了灯,打着哈欠上了床,那夜幕已经临近深夜。
兰斯有着莫名的困顿,几乎是在上了床的瞬间就睡着了……继而,沉入了无法挣扎的梦境里。
…
兰斯有过一段时间没怎么做梦了。
大概是在新年前后?
他不怎么做梦,就不怎么流露出那略有阴郁的情绪。不管那安纳托利亚再如何绚烂瑰丽,那都是只存在于过去的幻境,永远也无法成为现实。这当然是好事……可也意味着,当兰斯睁开眼,看着那曾经沦陷的噩梦时,同样也拥有无法挣扎的溺毙感。
兰斯躺在月光下。
……啊,用这样的词或许不足以形容真正的场面,他应该是躺在用月光编织的囚笼里。那无数道漂亮璀璨的光华交织在天空底下,如同瑰丽的幻影,却又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月光下,托举着兰斯的是那种……说是肉块、或者眼球,那种更为合适呢?
兰斯也不知道。
那大抵是汇聚了人类深感可怕的种种物体。
但对于现在的兰斯来说,他已经麻木了。他不再会为了一些肉|球的碎末,或者眼球的粘液而震惊,也不会为那些触须的狰狞而害怕,毕竟这些,早已经是兰斯噩梦里的常客。
但兰斯宁愿只有这些。
如果只有这些的存在,那他可以麻痹自己,这只不过是又一次的噩梦。
可年轻教士总会踩着月光出现。
那些璀璨、漂亮、难以驯服的月光就臣服在他的脚下,伴他踏碎而来。
那真是美丽的幻境啊……
兰斯轻声感慨,不论多少次,再看到那样的画面,他总会感到奇异的欢愉。
哪怕他无数次唾弃,厌恶这点微末的情绪,可是兰斯也无法阻止这种情绪的浮现……毕竟,那同样也是兰斯最真实的一面。
兰斯憎恨这个事实,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尽管佛拉尔的告白让兰斯有些感触,而在平时的生活里,他也意识到自己并不排斥佛拉尔的亲昵举动。但兰斯隐隐知道,这或许是不够的。兰斯是喜欢佛拉尔,可不一定是佛拉尔想要的那种喜欢。
毕竟……
扑通,扑通——
兰斯听着自己跳动的心脏,不快,可那声音却异常清晰,仿佛就在耳边强有力的律动。
兰斯清楚自己会被什么样的人所蛊惑。
年轻教士走到兰斯的身前,冰凉的双手拥抱住兰斯,他轻声喟叹:“好暖。”
是啊,好冷。
兰斯喃喃地说出声,塞拉斯从来都是冷的。
像是一块冷冰冰的怎么都捂不热的寒冰,兰斯带来的温度甚至难以在他的皮肤停留片刻。
但即便是这样,塞拉斯还是很喜欢和兰斯索求温暖。
毕竟,他很贪婪。
冰凉的嘴唇吻上兰斯的侧脸,而后落在他的锁|骨上,那种寒意跟着扩散开来,让兰斯忍不住哆嗦、颤抖。他想要抗拒,但那些月光让他无法挣扎。
兰斯瞪大了眼,被迫注视着那交织的美丽与丑陋。
扭曲颠倒的世界里,唯独塞拉斯是完美的存在。
而他的一举一动也恰恰那么符合兰斯的审美,总会让他在挣扎和抗拒间有过那么一瞬的停滞。
麻木的舌头终于能够动弹,吐露出破碎的话语。
“……放……开我,塞……塞拉斯……”
塞拉斯叹息着吻住兰斯的唇角,温柔地笑起来。
那种仁慈宽和的微笑浮现在那张俊美的脸上,在这般场合是如此怪异扭曲。
那蛊惑的气息栖息在空气里,缠绕在兰斯赤|裸的身体上。
“可是兰斯,无法挣扎的人,又不只是你一个。”他笑呀,那笑意又似噬人的毒蛇,“你没有留意到……你的眼睛吗?”
那双漂亮的黑眸里,完完整整地倒映着塞拉斯。
爱呀恨呀,人类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正像是细细密密的无形链条,在某个瞬间牢牢地束缚着他。
是奇迹呢。
兰斯听到塞拉斯这么说,冰凉的双手捧起他的脸,又吞下了他的呜咽。
一切无声的挣扎都被抹去。
毕竟,只是梦,不是吗?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兰斯惊醒, 茫然地注视天花板。
阳光散落大地,遍地都是璀璨的金黄。看着那几乎触手可及的暖阳,兰斯这才想起来昨天睡前他忘记拉上窗帘。
在光明学院的时候, 兰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在夜里开窗,更别说是不拉窗帘睡觉。可现在离开了学院, 来到了小镇后……不知不觉,兰斯的这个习惯好像消失了。
兰斯躺着。
仅仅只是躺着。
没有任何目的性的,他的目光追随着阳光渐近的距离在挪移, 一点, 一点, 又一点,那阳光亲吻上兰斯的手指。
春日里不能算浓烈的阳光竟在这一瞬间滚烫起来, 让兰斯下意识躲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将手蜷缩到心口, 其实清楚这不过是一种无谓的反应。
阳光既不会让他疼痛,也不会让他燃烧起来。
仅仅只是,一种奇怪的本能。
兰斯慢慢坐起来,在阳光热烈的照耀下, 整个房间都布满光亮,就算是最偏僻的角落,也不可能看不清。
过了一会, 他不再在床上逗留。
兰斯溜下了床, 克制那种奇怪的躲避感, 强迫自己走到了阳光下。
阳光很暖, 驱散了寒意。
他在阳光下抬起手,看着皮肤底下的血管。
那条胳膊的皮肤光洁, 没有任何痕迹。
恍惚间,兰斯好像看到了青红交叠的痕迹遍布赤|裸的身体, 那种怪异的纹路仿若是一场可怕的暴行,始终无法被磨灭。
“唔呜……”
兰斯的脑袋刺痛起来,抬手捂住了额头。
……是梦。
兰斯自言自语,那只是梦。
他在阳光底下站了好久,等到身体都温暖过来后,这才换了衣服出门去。
兰斯没有吃早饭,出门的时候,在甜点屋买了点东西垫垫肚子。不过,兰斯也没有在甜点屋久留——尽管大叔并不介意他在那里坐着——可自从兰斯知道大叔有意撮合自己和他女儿后就会下意识避开。
兰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上女孩子,可是他目前仅有的喜欢对象是男的,那还是不要留下任何期待更好。
一边走,一边啃,兰斯沿着长长的街道,找到了这小镇上唯一的瓦匠。
小镇上的很多职业都是世代沿袭的,像是大叔的甜点屋,也像是这瓦匠。这小镇上许多人的房子,都是这瓦匠的祖辈修建的。
“哎呀,是兰斯,快进来。”
兰斯刚在门口探头,还没说话就被瓦匠看到,笑呵呵地朝着他招招手。
瓦匠是个有点上了年纪的男人,他的身边跟着个女孩子。兰斯知道她是瓦匠的女儿,据说也是瓦匠选定的接班人。就算已经结了婚,还是会时常回来帮忙。
“大叔,我是想问问……”
“你家的房子,我前段时间路过的时候刚看了几眼,都保养得不错,应该没有需要维修的地方。”
兰斯的来意还没说出来,瓦匠就已经很热情地说了一大串,这也是他的职业病了。
兰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轻声说:“我不是来问这个的,是想问,这小镇上大部分的屋子,都是大叔,和大叔的长辈修的吗?”
“是啊,现在这小镇上的房子,也都是我们在负责维修的。”瓦匠停下手里的工作,笑呵呵地说,“要是哪家出了问题,来找我们准没错。你家的那栋,也是我们给镇长修的,那时候镇长说要留着做新房,等着将来儿子结婚。也没想到,房子刚建好不久,他又给卖出去了。”
兰斯:“原来是为镇长准备的呀,那我想问问那房子,可是有地下室?”
“有呀。”瓦匠摸着自己有点光秃秃的额头,“难道你不知道在哪吗?”
兰斯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轻声说:“只是可能是听佛拉尔说过,不过现在又忘了,这才想着来问问。”
瓦匠毫不见外,就让女儿去屋里将图纸给找出来。女人转身进了屋,过了一会搬出一个大箱子,两人在箱子里翻找了一会,一起摸出一张微微发黄的图纸来。
瓦匠将图纸铺开放到桌面上,手指先是画了一个圈,在院子大门到正门的位置比划了一下。
“看着这图,我倒是想起来了,这地下室还挺大的,你看,从这里到这里……”
他一边说一遍比划,然后在靠近大门的地方画了个圈。
“这里,地下室的入口是在这里。”
兰斯默不作声地将图纸上的各种设计记下来,然后朝着瓦匠道了谢,将买来的甜点送了一半给瓦匠和他女儿。
离开瓦匠家,已经快到中午。
兰斯没想那么快回去,而是漫无目的地在小镇上晃悠。
一路上,有很多人朝着他打招呼,笑嘻嘻地让他去家里吃饭,又或者是找他帮忙。兰斯一一婉拒了他们,又把力所能及的事情都做了,等到他走到小镇外的河边,身边才算是安静下来。
沿着这条河走,直到森林的交界处,就能看到那一大片颜色各异的蘑菇田。
高的,矮的,有毒的,没毒的,颜色朴素的,颜色瑰丽的,放眼望去,就像是打乱了的调色盘。只是这调色盘看起来比画家的还要自然美丽,让人移不开眼。
兰斯席地而坐,双手撑在身后,漫无目的地注视着这片蘑菇田。
他什么都没在想。
仅仅只是,放空。
渐渐的,天色暗淡下来,光线被黑暗一点点吞噬,只剩下残余的暮光。最后,就连逃逸的光芒也被彻底吞噬,一切都归于黑夜。
但在这个时候,有淡淡的、浅浅的荧光浮现。
兰斯惊讶地发现,蘑菇田里有一些特别的存在,在失去了光明的时候,它们自己就成为释放光源的存在。
哪怕它们的光亮是如此的稀薄,却也在黑夜里照亮了小小的空间。
兰斯沉默了一会,慢慢笑了起来。
他站了起来,右手抵住左心口,悄无声息地行了个礼。
朝着蘑菇田。
然后兰斯转头,毫不犹豫地远离这稀薄的光亮,回头走上那条漆黑的道路。
小镇人少,就更少有路灯。
到了晚上,除却各家房子有光亮,四周都是黑黢黢的。兰斯便是在这样的黑暗里慢慢走了回来,直到自家的门口。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家?
什么时候,兰斯开始无意识将这栋小房子,称之为家了?
兰斯推开院门,沿着小道走向门口,却没踏上台阶,而是往右边便移了几步,站在扶手的右边。
按照瓦匠给的图纸,地下室的入口应该在这里。
兰斯看向地面,原本该在这里的入口消失无踪,这意味着佛拉尔对这里进行过隐蔽的仪式。尝试破除的办法也有几个,兰斯抚上自己的赤焰石耳环(尽管这个动作让他微微瑟缩了下)摸出了法杖。
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握住法杖,那沉甸甸的感觉落在手心里,让兰斯有了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他抓着法杖重重往地面一顿,轻声说:“崇高的光明之钥啊,您是光明,是预知,是封锁黑暗的钥匙。请您赐予我看穿黑暗的力量,请您赐予我窥破秘障的眼睛……”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已经变成了某种洪亮的回声。
可奇怪的是,哪怕兰斯表露出如此奇异的变化,可是没有任何人能听到他的声音,那一切就好像只存在于某个谁都不知道的世界——
兰斯睁开了眼,注视着地面。
金黄色的光芒在漆黑的眼底泛着微光,兰斯看不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可是他能感觉到那种明亮……在慢慢地滋生。这种感觉非常奇特,就仿佛他在某个瞬间拥有了能“窥探”到一切的力量,而这力量甚至远比兰斯预想到的还要强大。
他感到眼睛在微微刺痛,但与此同时,兰斯也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
……的确是有个门。
它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兰斯的脚底。
那道门隐隐约约,在兰斯每次眨眼的瞬间都会微微荡漾,就像是随时都会消失。
兰斯半蹲下来,手掌摊开按在门板上。
——“不要打开地下室的门哦。”
不期然的,好像有个声音在耳边低低说着。
兰斯顿了顿,微微施加了力。
嘎吱一声——
门,被推开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这是一个地下室。
兰斯沿着长长的楼梯往下, 闻到了阴暗潮湿的气息。而这熟悉的味道,也让他确定自己没找错地方。
这是那天残留在佛拉尔身上的泥土味。
可奇怪的是,这地下室最开始设置的时候, 就已经打磨干净,四周都是光滑的墙壁。
这种淡淡的土腥味又是从何而来?
越是往下, 就越是昏暗,直到最后不见一点光亮。
可这在兰斯的眼里却不是障碍。
此时此刻,他的眼睛泛着微光, 正是法术运转的迹象。
兰斯能看到所有他想看到的东西。
在踏足地底的时候, 兰斯发现这的确就是一个普通的房间, 做成方方正正的形状。一般的人家都是拿地下室来储存一些需要避光的东西,但在这里却是非常的干净, 甚至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兰斯慢慢走过地面, 最终在最里面的那道墙停下来。
他蹲下来,手指顺着墙壁一寸一寸抚摸过去,那点点灰暗的尘埃就这么被他擦过。
一如那天在佛拉尔屋里发现的痕迹。
兰斯笑了起来。
只是那笑容里看不见多少笑意。
他伸手按住墙壁,胳膊微微用力, 便听到了一声咔哒。
即便视角上什么都看不到,兰斯却清楚地知道,这道暗门已经被他推开了。他的手指、胳膊, 渐渐没入墙壁, 眼睛里能看到的就好像是这面墙壁吞噬了他的身体, 可在感知上, 兰斯却知道自己正在用力抵住这道门。
他站了起来,迈步走了进去。
只是瞬息的光影变化, 兰斯眼前一暗,又是一亮。
他眨了眨眼, 再重新睁开。
门后是一片黑沉的土壤。
那黑土地的面积大得不可思议,放眼望去,兰斯甚至望不到尽头。在天上那轮暗淡的,难以看清的圆月下,那些在黑沉土壤上摇曳着的植株,就显得奇异而诡谲。
兰斯的呼吸沉了沉,看向距离他最近的植株。
那是……蓝蛛草。
几乎两人高的植物无风自动,微微晃动着,那怪异的红色印证了它的身份。这是一株异变了的蓝蛛草,是异种……不,不只是这一棵。兰斯像是发现了什么,定神一株又一株地看过去,脸色越来越白。
这一片黑沉的土壤上,栽种着大大小小的异种。
所有的植株,全是异种。
本该凶悍,发疯,嗜血的异种不知为何竟像是乖顺普通的普通植物,就这么扎根在这里,在月光的照耀下安静无声。它们的枝丫微微晃动着,就像是……就像是它们的本质,也正如此时此刻。
可那种奇异的、疯狂的不安,却始终笼罩着兰斯,让他根本不敢放松戒备。
有什么……在看着他。
兰斯打了个激灵,下意识顺着那个方向看去。
在一株矮小的,狰狞的藤蔓上,缀着一颗硕大的花苞,那些花瓣颤动着,正缓缓绽开……仿佛兰斯只是碰巧撞上了花开的时节。然而,就在那绽放的、如脸盆大的花蕊里,却诡异地长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兰斯脸色煞白,如遭雷劈。
那种没来由的惊恐贯穿了他,甚至连理智都没反应过来那种恐惧的情绪,身体就已经下意识地动作起来。他连连往后倒退,那姿势比起离开,更像是逃离。
砰——
兰斯猝不及防撞上一堵人墙。
那熟悉的、有点温暖的气息笼罩着他,却没有带来往日里该有的安全感。
他一点一点地抬起头,对上了佛拉尔那张英俊的脸庞。
……佛拉尔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说还有几天才回来?他身上的衣服就是离开那天穿着的……他的笑……
疯狂的念头在逃窜着,可佛拉尔在笑。
他笑得很肆意,带着一种癫狂的兴奋。大手抚摸着兰斯的侧脸,继而揉了揉他的头发,那清朗的声音带着几分异样的激昂。
“兰斯,你为什么要害怕?”
兰斯下意识避开了佛拉尔更进一步的亲昵,脚底奇怪的触感让他知道自己已经踩上了门后的土壤,可此时此刻怪异的不仅是这片庞大的空间,还有眼前的佛拉尔。
“你在,做什么?”
兰斯以为自己会大喊大叫,可那话真的说出口时,他只感觉到怪异的平静。
就好像沸腾的情绪都被强行压在理智底下。
必须如此,非得如此。
若是任由情绪彻底倾泻,兰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兰斯不是最喜欢塞拉斯吗?”佛拉尔一边说,一边侵入了兰斯周遭的空间,大手强硬地抓住他的肩膀,“你不是说,那曾是你喜欢、仰慕的人?”
“回答我的问题。”兰斯挣扎不开佛拉尔的力道,索性也不挣扎了,他仰起头盯着佛拉尔的眼睛,“你在做什么?”
佛拉尔俯下|身,在兰斯的耳边说。
“我在帮你呀,兰斯。”
那只大手紧抓着兰斯的肩膀,强迫他转过身去,注视着那大片的黑沉土壤。在这片怪异的土地上,那些滋长的异种在某个时刻开始颤抖起来,像是迫于某种威压在颤栗。
紧接着,啵——
细微的声响。
是一朵花在绽放的声音。
啵,啵,啵,啵——
是无数朵花绽放的声音。
那重重叠叠交错在一起的花开,本该是象征着生命的延续,是自然的气息,然而就在此时此刻,它们却骤然变作癫狂的序章,拉开了混乱无序的幕布。
兰斯看到无数朵花绽放,也看到无数的花蕾,更看到无数花盘中,熟悉又陌生的人脸。再是美好纯粹的东西在重复了一千次、一万次后,都不可能再激起任何的欢喜,只会变作噩梦的来源。
兰斯头晕目眩,被佛拉尔抓着的地方开始灼痛起来。
“放……放开我……”
兰斯挣扎起来,那种灼痛就像是火焰,或者太过明亮的光芒……不论是哪种,那种灼烧的痛苦烙印在他的皮肉上,甚至让他有一种能闻到焦香的错觉。可是那股力气却越来越重,仿佛要穿透兰斯的肩膀捏碎他的骨头。
“兰斯……”
恍惚间,兰斯听到有人在叫他。
忽而,肩膀上的重压突然消失,兰斯在意识到束缚松开的瞬间就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去。
他双手抓着法杖,闯进了异种森林。
这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投罗网,可在那个时候,兰斯已经顾不上这么多。
他的心里有个荒谬的猜测,这里这么多的异种,这么多……人脸,难道是佛拉尔想要复刻出一个塞拉斯吗?
这是亵渎!
是生命女神禁止的领域,是沉默丧钟禁绝的界限。
佛拉尔到底是发什么疯,才做出这种疯狂的事?
兰斯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朝着深处跑去。他没有留意到,在他掠过那些异种的时候,那些怪异的存在仿佛也感知到他的来临,有意无意地朝着他倒伏。
那藤蔓、触须,狰狞的花盘,摇曳的断肢,都幽幽朝向他的方向。
“真奇怪呀,兰斯。”佛拉尔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带着长长的叹息,“我都让你别来,你偏偏不听。不乖乖听话,看到这些还没长成的植物,你又自己害怕了……”
……这难道还是我的问题吗?
兰斯忍住没骂出口。
可佛拉尔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幽幽笑了起来。
“这可是我打算送给你……就当做你离开小镇的礼物。”
这下兰斯真是没忍住:“谁想要这样的礼物?”
他又不是疯了!
倏地,一道身影出现在昏暗的异种深林里,挡住了兰斯的去路。高大的身影抬起头,那双冰冷无机质的眼睛紧盯着兰斯,“你难道不喜欢吗?”
佛拉尔随手揪住近在咫尺的异种,将那高|耸的花盘粗暴地拽下来,注视着那张苍白俊美的脸,而后缓缓笑起来。他挪动花盘,那花盘上的脸与佛拉尔齐齐看向兰斯。
那画面异常惊悚,让兰斯紧攥住法杖。
“不喜欢!”兰斯咬牙切齿,“我不喜欢,不喜欢,你要我说多少遍,我已经不喜欢塞拉斯了!”
“撒谎。”佛拉尔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兰斯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一头无理取闹的小兽,“我可是闻到了。”
每次惊醒的兰斯,身上都浸满了肉|欲。
他这么说,带着奇异的微笑:兰斯,你没有发现吗?你一直在为他发|情。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兰斯又羞又恼, 他没想过会在佛拉尔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不管是哪种意义上的都让他无比羞耻。
“你是在故意羞辱我吗?佛拉尔。”兰斯有些愤怒,“这是我自己的事。”
“这当然不是你自己的事。”佛拉尔走出暗处, 自那异种丛林迈步而出,“这从来都是我们的事。”
他越是靠近, 某种怪异的压迫感随之降临。
兰斯的神经在疯狂地叫嚣着危险,可脚却像是扎根了似的,一动也无法动。
月光下的佛拉尔有那么一瞬, 呈现出奇特的非人感, 就像是……
兰斯的心狂跳起来。
就像是他从来都不是佛拉尔。
…
小时候, 弗兰卡的小孩会玩一种游戏。
他们会蒙住其中一个孩子的眼睛,然后包围着他站成一个圈。被蒙住眼睛的孩子会在中间转悠几圈直到不清楚每个人的站位后, 游戏就开始了。
蒙眼小孩可以触碰三个人, 只要三次里能答对一次,就算蒙眼小孩赢了。
兰斯没玩过这个游戏,可他看过别人玩。
那是一个昏暗无光的下午,两条巷子交叉的路口, 有几个孩子站在玩这个游戏。而小兰斯则是藏在临近巷子里的破烂箱子底下,偷偷看他们玩。
瘦瘦的小孩蒙着眼睛,在嬉笑声里摸上了一个小女孩的胳膊。他也在笑, 笑声里带着点不好意思, 羞赧地问:是爱丽丝吗?
那个小女孩也在笑, 只是她的笑声越来越响, 像是一连串止不下来的铃铛。那其实听起来很好听,只是不断重复的笑声久了, 就让人越来越不舒服。
“爱丽丝,你怎么了?”
蒙眼小孩怯生生地问, 看起来是有点害怕。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煞白松开了抓着小女孩的手。
他不住后退,直到撞上其他人的身体。
蒙眼小孩下意识去摸那个人的脸,然后露出放松的表情:“大哥,爱丽丝,爱丽丝好像出事了,她感觉……不是爱丽丝……大哥?”他像是找到了安全的港湾一句接着一句,可是被他抓着的人却也毫无反应。
他打了个激灵,再忍不住扯下了自己眼前的蒙脸布。
在清楚地看到其他人的脸后,瘦瘦的小孩惨叫了声,撞开其他人逃跑了。
小兰斯躲在箱子里,看到了最后。
他看到其他人的脑袋都整齐一划地看向瘦瘦小孩的方向,不管是动作,姿势,还是神态,都是一模一样。
同时,他们还是在笑。
那种童趣的、咯咯的笑声,几乎是难以逃离的噩梦。
他们朝着瘦瘦小孩的方向机械地追了过去。
第二天,小兰斯听佛拉尔说,后街有个孩子疯掉了。再后来,他有再撞见过那个小孩,他佝偻着腰躲在阴影里,像是随处可见的垃圾。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嘻嘻嘻嘻嘻都是假的……”小兰斯经过他,听到那一连串神经质的窃窃私语,“撕开他们,扒开他们,挖开他们……哈哈哈哈假的……假的……”
小兰斯越过他,朝着前走。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迎面走来的那一行人,也正正是那天参与游戏的其他人。只见他们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的动作,姿态,神情,都和那天的僵硬毫无关系。
“啊啊啊啊啊——”
小兰斯听到一声惨叫,转头一看,只看到一个仓皇逃窜的背影。他以飞快灵活的速度逃进了下水道,消失在了人前。
那时的小兰斯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隐隐约约有一种奇怪的预感,那一天一定发生了某件足以击溃人的理智的可怕事情,才会让那个小孩在疯疯癫癫的时候再看到他们,都会顷刻被那种疯狂压垮。
那个时候的小兰斯没想明白,可现在的兰斯明白了。
就在这个瞬间。
“……你不是佛拉尔。”
他喃喃,声音轻得几乎让人听不清楚。
佛拉尔却好像听清了般,缓缓低头。
“你不是佛拉尔。”而后,兰斯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坚定地说,“你不是他,他不是……他不是你这样的。”
“哪样的?”佛拉尔叹息着靠近,“兰斯,我就是佛拉尔。”
“你不可能是佛拉尔!”兰斯抿紧了唇,喉咙里有许多话想说,可在这一瞬间却哽住难以倾吐。
佛拉尔是兰斯在弗兰卡唯一的朋友,不能说一起长大,但相处的时间也是漫长。或许眼前的“佛拉尔”很像他,或者说,就是他,可兰斯还是能觉察到那细微的异样。
那些异样轻轻地刺痛着他,直到此时此刻,再不能遮蔽他的理智。
“你不是佛拉尔的话……那佛拉尔去哪了?”兰斯的嘴唇微微颤抖,有一种毛骨悚然的猜想浮现上来,“你把他……”
“我杀了他?又或者吃了他?”
佛拉尔扬眉笑了起来,手指正要触碰兰斯的脑袋,却被他别开后退几步。
这一瞬间,某种熟悉感浮现上来。
佛拉尔喜欢揉兰斯的脑袋,触碰他的头发,佛拉尔也喜欢抱着他,像是个小宝宝那样哄着……那些曾经不被留意过的细节,在此时此刻一一浮现,它们是如此清晰,就像是烙印在兰斯的记忆里。
兰斯的嘴巴张张合合几次,最终茫然闭上。
他的眼神也是茫然到了极致,像是一个迷失了路的孩子却再也找不到方向。
你是他。兰斯喃喃着说,他甚至没有发觉自己在哆嗦。那种无法止住的、无意识的颤抖让他变得越发可怜可爱,仿佛连灵魂都剧烈颤栗起来。
恐惧的味道在空气里蔓延,这是人类最激烈最本能的情绪之一,不一定多么好吃,但足够鲜美。
毕竟每一分每一寸都足够真实。
佛拉尔抱住兰斯的肩膀,人类似乎是困于极端的恐惧惊悚的情绪下,没有及时避开他的触碰。于是,佛拉尔便也顺着自己的喜欢,慢慢抚摸着兰斯的头发。
很快,佛拉尔感觉到一股力道揪着他领口的衣服。
兰斯在他怀里抬起头。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刚落过雨,眼角也泛着微微的红。可兰斯没有哭,也没有崩溃,他仅仅是抓住佛拉尔的衣领,眼底燃烧着明亮的火焰。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兰斯,我说过。”佛拉尔抚过兰斯的耳朵,“是你听不见。”
“你没有……”兰斯下意识反驳,然后就想起,洛的确是说过。
它说——
“塞拉斯,■■。”
也说。
“洛,■■。”
那种奇异颠倒的错乱感,让兰斯一时间难以说出话来。无疑佛拉尔这话是承认了兰斯的猜测,可人类又怎么能轻易将这么多不同的身份等同于一个人?
这种诡谲与荒诞,让兰斯接下来的话几乎是不顾理智的警告脱口而出:“那就用人类能明白的语言,或者人类能接受的方式告诉我,你,和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佛拉尔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情,那很自然,仿佛就像是真人般。可在他低头看向兰斯的时候,那种无处不在的窥视感又否认了在这一点。一只眼睛,两只眼睛,三只眼睛……明明人只可能有两只眼睛一张嘴,可兰斯却莫名觉得,有无数只眼睛在望着他。
“你想知道……”佛拉尔的声音头一次出现了迟疑,或者说,比起迟疑,更像是某种僵硬的卡带,仿佛是断线的、连不上的器具,“那么兰斯,欢迎进入我。”
佛拉尔展开双手抱紧兰斯。
兰斯猝不及防埋进佛拉尔的胸膛,下一瞬,他惊悚地发现佛拉尔在融化。
滴答,滴答——
那种恐惧,兰斯大概这辈子都难以抹去。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融化, 融化……
那些融化的血肉蠕动着攀爬上兰斯的身体,直冲着他的口鼻而去。兰斯捂着自己的脸,可那些湿哒哒的粘液却无比自然地顺着缝隙钻了进去……是啊……缝隙……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阻拦得了水的流动吗?
哪怕那是血水。
兰斯在那些东西灌进自己身体的时候就发了疯, 可惨叫声被堵在喉咙,耳道也同样被入侵, 所有的挣扎都在顷刻间被隐没……滋啦……滋啦……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近乎喜悦的情绪……那不是他的情绪……是那个人……
滋啦——
滋啦——
兰斯失去所有的意识。
…
(……破碎,频闪的画面……撕裂……挣扎……吞噬……)
他是一棵植物。刚刚从土壤里生长发芽,冒出细嫩的叶片。他沐浴在阳光下吸收着太阳带来的能量, 那仅有的几片小小的嫩芽在轻轻晃动。
暴雨来了。他在狂风暴雨里被刮得发抖。最后, 在接连不停的暴风雨里, 他的根被泡烂了。
植物死了。
他是一匹翼马。刚出生就失去了父母,被人类所捕获驯养, 成为某个贵族的专用魔兽。除了出行时的活动, 他吃好喝好,生活很滋润。
贵族得罪了人。仇家为了泄愤,派人给贵族名下的一个庄园投毒,翼马群刚好在那个庄园休息。
翼马被毒死了。
他是一个人。叫迪安。是安纳托利亚的一个扒手。原本靠着盗窃而活, 但他是个过于正直的人,和职业不符,总是赚不到钱。
有一天, 他为了保护小孩顶撞了一个赏金猎人。赏金猎人是个职业者, 顺着迪安遗留下的痕迹诅咒了他。
迪安死了。
他是一株变异蓝蛛草。他在嗜血本能的推动下, 靠着吞吃人类过活。
过了几年, 有个路过的职业者发现了他的斑斑劣迹,拼死杀了这株变异的蓝蛛草。
蓝蛛草和职业者的尸体交叠在一起。
一个叫奥斯汀的人呼唤了他。奥斯汀利用自己的灵魂献祭, 希望获得强大的力量杀了邪恶的敌人。奥斯汀的灵魂有点亮。他回应了奥斯汀。他杀了敌人。
他是(%¥#成……%¥#为)奥斯汀。
他活到了八十九岁,寿终正寝。
奥斯汀死了。
(……不是……我不是奥斯汀……我是……)
他是一个诅咒物。诅咒物名为塞巴斯蒂安的哭泣。使用诅咒物的代价是会被负面情绪影响, 长期使用会频繁寻求自|杀。
在塞巴斯蒂安的哭泣的影响下,迄今为止,已有八十七人死于诅咒物的使用。
该诅咒物目前封存于光明之钥教会。
一个叫布拉顿的人试图呼唤他。他的灵魂污浊不堪,比沙砾还要沙砾。他没有回应布拉顿。布拉顿的灵魂在仪式的反噬里被撕碎。
……
……
……
更多……以及更多……
(……灵魂……一个个我……不那不是我……是他……)
他在,挣扎。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出挣扎这个动作,还是仅仅在意识里面传达了这个念头。他甚至不清楚自己还算不算是人,也许是一朵花,也许是石头,是诅咒物,也可以是土壤底下昏睡的爬虫。
他的体型有时变得很大,有时又小得可怜。他叫……他该叫什么来着……&%¥#……*%#¥@……那些不是他的名字……他叫什么……名字,名字是很重要的存在,要记得……
啊……他叫,兰斯。
是的,是的,是兰斯,不是迪安,不是奥斯汀,也不是植物,或者诅咒物……
他是人。
他隐隐约约拽住了那根线。
可兰斯还是无比混乱,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的脑子被无数画面挤占,就好像无数个人、无数个意识,无数个存在都一起挤在他的身体里……等等,又或者,是无数个他,在同一个时间存在于不同的躯壳里……躯壳?
■■。
冷不丁的,兰斯颤抖起来(奇怪,他现在这个状态还能颤抖吗),这一瞬间降临的真相击溃了他,让他的灵魂都蜷缩起来,变得小小的。
■■,■■,■■。
这个音节在他的耳边跳动着,仿佛具备着活的属性,缓缓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兰斯呜咽着想要拦着这道异常活跃的知识。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笑。
很轻。
像是塞拉斯。又或许是佛拉尔。
兰斯有些分不清楚了。
■■……%#@……■■……#@%容……■■……¥#@容*&器……
哪怕是在极端不愿意的情况下,可兰斯还是渐渐在那单调的、奇异的重复里意识到了这个词的含义。
容器。
那是一种扭曲、撕裂的语言。
每一个字说出口的瞬间,都有着疯狂的力量。如果灵魂不具备强悍的属性,都会在听到的那一瞬间被抹去相关的记忆。
这是一种保护。
更像是一种被动触发的机制。
从来没有人去质疑过这一点。像是没有人会质疑神,也没有人会去深思挖掘。
……不管是塞拉斯,洛,还是佛拉尔,甚至是■■的左眼,他们全都是容器。
是……的容器。
有多少个容器?在那一瞬间掠过的无数画面里,兰斯数不清楚。
他们一齐行走在这个世间,或是生,或是死,或是为了存活厮杀,或是在某个仪式后降临。
……拥有无数个容器,而无数个容器也同时都是他。
兰斯不能看到所有,他所感受得到的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息,然而在那瞬息里所瞥见到的画面,却已经足够悚然。
……至少在那些属于“人”的画面里。
每一个他都在活着。
仅仅是活着。
像人一般地活着。
那不是真正地活着,那像是……模仿。
或者是一种完美的伪装。
不管身处何时何地,是什么身份,他们都拥有足够的正义感和价值观。他们都会为了崇高的理念而牺牲。他们都在做着“道德”上应该做的事情。
他们不管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好人。
兰斯模模糊糊地想起他对塞拉斯的第一印象。
——塞拉斯是兰斯希望成为的人。
正直、善良、守序,并且能为这些理念贯彻一生的人。
一个完美意义上的符号。
可人不会这么完美。
人之本身,就会被欲|望侵染,会被各种情感动摇,会为了微不足道的事情伤心,会发了疯的恨,也会没有目的地做善事。每个人类都是千变万化的性格,会在顷刻爱上,也或许在下一瞬便生憎恨。
这是人类的劣根性,却也寓意着每一个人类的独特。
……那么多的容器……或许用塞拉斯来单独指代会更好……那么塞拉斯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容器降临在这个世间?为什么他们要学着……做人?不对……那不是在学着做人,那更像是某种特殊的……仪式?
世间在呼吸间颠倒过来。
一瞬间,刚才所有的想法,所有的猜测,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
——还不到时间。
一个念头烙印在兰斯的意识里。
什么时间?
兰斯茫然。
……身体轻飘飘,像是一朵云,或者一阵风,然后是更高,更高……直到某种触碰不到的界限……啊……天空是有界限的吗……
天空如果有界限,那大地呢,海洋呢……他们所生活的地方对于神明来说,到底是什么模样……如果是神……
在那些杂乱无章、疯狂涌动的碎片里,这呼啸一闪而过的意念却在极短的瞬间被捕获。
那就像是一个必须的、联结的锚点。
然后就是庞然的意识联结上了小小的兰斯。
以一种欣喜、癫狂、扭曲的姿态,在那万万物里,祂跨越了不该跨越的界限,朝着兰斯遥遥望了一眼。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那不应该那绝对不可以不能让祂看过来不能让一切——
那无法用唯美来形容的癫狂,甚至不能说是恢弘——尽管那的确是人类穷尽一切都无法想象得到的癫狂与绚烂,就像是一切都走到了末端,群星都以燃烧为此伴奏——而是一场濒临绝境的灾难。
太阳,落了下来。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是流星吗?”
观星台上, 有术师自言自语。
依着惯例,每天晚上都必须有人轮守观星台,今天不过是轮到他。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 从下午开始他的心口就一直莫名狂跳。
这是一种不安的预感。
可身为一个负责观星预测的术师,不管他怎么占卜, 都没办法占卜出一个具体的原因。
神明在上,难道是他学艺不精?
就在这个时候,摆在他眼前的星盘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 这反应惊得术师站了起来, 他刚要按住星盘, 却看到星盘高高跃起,猛地摔碎在地上。
那四分五裂的惨状, 让术师的脸色瞬间苍白。
漆黑的夜空突然亮了起来, 术师脚步虚软地扑到窗边,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流星,可比起流星,他最先看到的却是太阳。
太阳, 永恒不变支撑着所有生命的存在。
光明之钥,伟大之主。
不论何时何地,哪怕不信仰光明之钥的其他教徒, 每每在提起这位正神的时候也充满尊敬。是祂在一切癫乱之时重塑了月亮, 是祂挽救了即将崩塌的世间。
然而就在此刻, 永恒悬挂在天上的太阳, 忽而变得更近、以及更近。那炙热明亮的光芒是如此清楚,仿佛是要驱散一切的阴影。
此世间, 不论在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生物都能看到那轮无比硕大的太阳。
太阳, 仿佛朝着这个世间落了下来。
尽管肉眼看来只有那么微末的距离变化,却引起了莫大的恐慌。
天空变得更亮。
“这是……”眼睛剧烈地疼痛起来,术师却不肯移开眼睛,他的神态癫狂又迷乱,完全忽视了耳边传来的各种惨叫与惊呼,“这是灭种的征兆?”
那光芒穿透了一切的黑暗,在太阳穷尽的明亮中,轰鸣声响起,他拼命仰头看向那过于刺眼的天空,就在那遥不可及的星空中,正有难以计数的星星坠亡。
细听,仿若还有哀鸣。
…
兰斯在群星间醒来。
无数星辰在癫乱中颤抖着、尖啸着,那种狂热的情绪迅速将兰斯也拖进了迷乱癫狂里,根本想不起来这是一件不可能发生,也不可能存在的事实。
人是不可能在群星之间行走的。
人也不可能存活于群星之间。
每一个刚成为职业者的人都会被教导,群星是神明的坐骑,群星之间里,存在着神明的神国,人一旦踏入,便是亵渎。
可也不是没有人曾经去过,毕竟人类的好奇心,本也是与生俱来的。
无名之书里就曾记载了不下于十七种抵达群星之间的办法,有史以来尝试过这么做的人里面,能活着回来的人寥寥无几,而他们无一例外,都在癫狂中死去。
兰斯就曾经看到这么一则:
[……记载于(大段大段的涂抹),记录者(更多的涂抹),记录如下:
鲍里斯成功了,他进入了群星之间,并且在三十个呼吸内又回来。可是鲍里斯也失败了,他在回来后直接溃变成一团烂泥……他没有死……是的,他没有死,他甚至还能说话。
他说:毁灭是必经之路,万物终究会走向死亡(剔除鲍里斯大量无意义的嬉笑和癫狂里唯一有用的一句话),但这不可能,我们站在这片土地上,星空中存在着几大正神,祂们注视庇佑着我们。
但鲍里斯的失败也意味着触碰神明领域的禁忌,下一次计划……(计划的单词还没写完,笔迹就此中断)]
兰斯是在一次意外的检索中,才不经意在无名之书里瞥到了这样的记录。
塞拉斯说过,无名之书喜欢兰斯,所以对他而言,使用无名之书不完全是一种负担。有时候,就算兰斯不去找无名之书,只要他进入到图书馆,凡是触碰到的书籍,都有很大概率会被无名之书替换成自己。
再加上无名之书本身具备的属性,在一定程度上,兰斯将它当做了有问必答的好伙伴。
而这,也是群星之间,神国,又或者某种隐秘规则第一次出现在兰斯的眼前。
只是那时候的兰斯并不清晰地记得,也不怎么留意,在看完后仅仅是将这么一则记录记在了心里,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也变得不怎么靠谱起来。
人类就是这样。
多数时候信誓旦旦说会记得的东西,在时间的冲刷下总会变得遗忘,它们会潜藏在记忆的深处,直到某个时刻又被唤醒。
而现在,大概是那个时刻。
兰斯无比清楚地记得自己掀开无名之书,坐在图书馆看书的画面。
他记得自己的手指停留在书页上,一边看着一边自言自语(那声音很轻):“真是奇怪,一边信仰着神明,依靠着神明的庇护,一边又无法克制地想要窥探神明的隐秘,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是啊……自相矛盾……
这则记录的记录者,从一开始就已经被污染了。
污染?
在这个词出现的那瞬间,群星的颤抖停止了下来,兰斯看到了无数光带穿梭在群星之间,它们呼啸掠过或明或暗的星辰,斑驳的色彩在光带里纠缠。不知为何,在看到的第一瞬间,兰斯心里有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这些光带,本应该是纯粹无暇的。
蓦然,兰斯想起自己在圣明广场上看到的那些光索。在无数信徒祈祷的时候,有光点自神像溢散,落在信徒的身上。却也有人类肉眼看不到的光索汇聚在圣明广场的上空朝着神像涌去。
兰斯记得,他曾经问过。
就在圣明广场上看到那些光索后,他曾经问过塞拉斯。
——“我之前和你说过,神不会伤害信徒。因为……”
兰斯的耳边回荡着熟悉的声音,那时候塞拉斯说话的模样就在眼前。
——“信徒对神而言,可是锚。”
他知道这些光索,这些光带,到底意味着什么了,这是来自于信徒的信仰。
可信仰所汇聚成的光带,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色彩?本该纯粹无暇的光带里充斥着不和谐的色彩,在看到的那一瞬间就清楚能觉察到的异样几乎和信仰本身融化在一起,根本无法剥离。
……是污染。
再一次的,兰斯知道了那个答案。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此时此刻,不管是他想要知道的任何问题的答案,都会自动自觉地为他所知。
就好像在这一瞬间,兰斯变得全知全能。
只有足够虔诚的信徒,他们的信仰才能汇聚成为光带的一部分,在某种人类尚且还不知道的伟力下,最终勾连起神明的通道。
神明赐予信徒力量,而这些信徒的信仰,也会反馈到神明本身。
这似乎是一种互惠共赢的方式。
可为什么信仰里会充斥着污染?这些污染又来自于哪里?它们如此不协调、如此怪异,就像是根本不该存在于其中……
有一双手,捂住了兰斯的耳朵。
有一双手,捂住了兰斯的眼睛。
然后更多的手,拥抱住了他,将他杂乱无序的思绪牢牢束缚在他的身躯上。
【嘘。】
轻轻的,兰斯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只是一道气声。
听起来像塞拉斯,像佛拉尔,像万万物在齐齐发声,难以辨别出到底是何种声色,却在一瞬间捕捉住兰斯的全部心神。
兰斯感觉到自己好像被什么吞了下去,又或者是包裹了起来,然后,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化,那就像是一场奇幻瑰丽的旅行。
丑陋狰狞的尖角状物体在星空中摇曳,它们在光线的照耀下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角度,仿佛它们是只能存在于某种具备角度的空间里;蠕动潮|湿的触手在高|耸的穹顶悬挂,摇曳晃动的姿态如同钉死在木架上的悲歌,它们在癫乱中挥舞着;颤动的群星之间,无数星云在盘旋,千百种无法辨别清楚的色彩融化在星云里,涂抹出绚烂癫乱的通道,它们自星空而来,蔓延到兰斯的脚下。
【来。】
比起声音,那更像是意识降临。
那意识实在是太过庞大,仅仅只是分出亿万分之一,都已经足够摧毁兰斯的理智。如果不是借用群星之间这个特殊的地点,名为兰斯的这个存在早已经彻底堙灭。
他隐隐有种奇怪的预感,一旦踏上去,或许就有很多东西再也无法改变,也不能再有回头。
呼吸,蔓延,这仿若是一个重复的动作。
万万物都在这循环的律动下轻颤着,等待着,为了此时此刻的抉择。
——兰斯走了上去。
第60章 第六十章
红蔷薇小队的人出现在营地的时候, 很多人都下意识避开了他们,不与他们起直接的冲突。他们每个人都看起来疲乏不已,像是经历了一场险战。
有人迎了上去, 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再回来的时候, 就听到有个中年男人蹲在角落里吐槽。
“他们的队长都失踪了,还摆出这种脸色给谁看?真以为还是之前的红蔷薇吗?”
“少说几句,就算佛拉尔不在, 你能打得过他们几个?”
“我是打不过, 可是, 失去了佛拉尔,红蔷薇可就不是以前的红蔷薇了, 凭什么这一次的入场还要给他们名额?”
刚回来的虎背熊腰男人一脚就给那中年男踹开了, 厉声骂了一句:“闭嘴,再说这些话就给老子滚出营地。”
中年男一看发话的人是自己的队长,顿时就老实滚到一边去,不敢再说话。
好几个人凑了上去, 站在那虎背熊腰的男人身边,低声说道:“金老大,汉斯说了什么?”
“他说, 明天到了时间, 他们会跟着一起去的。”金吸了口气, 眼底露出狂热的情绪, “只要钥匙有带过来就好。”
距离开门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半天。
“其实, 虽然肯那家伙很口无遮拦,不过他说的话也没错。”金身后的人犹豫着说, “这么大的事情……反正佛拉尔不在,我们直接抢了钥匙,不也能多带几个人进去?”
“你以为我不想,营地里其他小队都不想吗?”金压低声音怒骂,“你们都是蠢驴吗?当然是没有办法!”
那些钥匙全都是拾取绑定,相当于某种诅咒物。
就算杀了钥匙的所有者也没法让钥匙掉落,不然他们为什么会隐忍蛰伏?
他们这边的讨论,并不影响到红蔷薇小队的休整。
在这营地里,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两顶帐篷,汉斯吩咐他们休息后,带着达里尔和巴克等几个人进了左边的帐篷。
达里尔脸色不太好看:“汉斯,你真的打算要去?”
汉斯:“如果没拿到那钥匙,我肯定没这个打算。可是你既然拿到了,就算我们不去,也会有人逼着我们去,还不如利用这点搏一搏。”
达里尔垂头丧气:“都怪我。”
汉斯叹了口气:“这也是个机缘,怪你干嘛?”
达里尔:“如果现在队长还在就好了,那些人肯定不敢像现在这样。”
边上的巴克听了欲言又止,也跟着叹了口气。
佛拉尔失踪了。
不论是谁都联系不上他,就连汉斯也再没有得到他的回复。如果是在平时,佛拉尔失踪也就失踪了,反正偶尔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不幸的是,就在新年过后没多久,世界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起初是大地母神教会的沉寂。
每年的新年过后,就是大地母神教会的祭典,每到这个时候,大地母神祭司都会传达母神的意念,赐予神恩。
可不知为何,这一次许多教区的教士都无法联系上德克主教区。
直到大地母神的人间使徒强行闯进主教区,这才惊悚地发现整个主教区都发生了异变。
神像,出事了。
大地母神在教会内不只有一座神像,出事的神像也只有德克主教区的那座。迄今为止,异变的神像到底带来了何种变化,外界的人并不清楚,所有的消息都被封锁起来。
但还是有些消息会在职业者间悄悄流传。
……比如,整个德克主教区都被污染了;比如,就连大地母神的大祭司都溃变成了怪物;比如,某些地区的土壤开始有了奇怪的变化……
这些小道消息流传着,很快就变作某种心知肚明的事实。
当年天上之月都能坠落,而今大地,又为何不能坍塌?
这种疯狂亵渎的想法一经流传,各种邪|教徒开始疯狂流窜宣扬自己的理念,各地正神教会的教士这段时间忙得很。
可如果大地母神的神像异变只是开端,那前些日子的流星雨,就代表着另一种癫狂的意义。
那一日,不论是身处大地上的哪一个角落,只要抬起头,都能看到那场疯狂绚烂的流星雨。
无数星辰在天空滑落,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几乎能点燃万物,前仆后继地坠往大地。那坠|落的时间如此漫长,漫长到了仿佛满天星辰都燃烧殆尽,以至于有无数人为此崩溃祈求,只愿停止这癫狂的流星坠|落。
那一场疯狂的流星雨持续了三天三夜,无数教士为了抵挡这些疯狂的星辰而拦在第一线。
在最后一颗流星坠亡,天空变得干干净净。
一轮硕大无比的太阳悬挂在高空。
它是如此明亮,是如此耀眼,它的光芒闪烁,几乎所有属于光明之钥的信徒都能感觉到体内的力量在澎湃。
起初他们以为这是神明的恩赐,可很快,身为教士的信徒最先察觉到危机。
只要他们行走在阳光下,他们就会无休止地吸收太阳的力量。在力量疯狂增长的同时,人类的身体所能容纳的能量却也是有极限的,一旦超过那个极限值,人体也会就此溃败。
太阳变大了。
也意味着太阳太近了。
那种变化并不明显,却是无比的鲜明清楚。
一点、一点,就好像,太阳在朝这个世间坠落。
这种怪异的变化激起无数的浪潮,各个国家,各个教会,有无数的质疑猜忌飞往光明之钥教会。
这是属于教会与国度的要事,而在于红蔷薇小队这种赏金猎人来说,除却这些诡谲的灾变外,反倒是有一件事情更加引起他们的在乎。
……有人找到了陷落的安纳托利亚。
最开始这个消息只在暗市流传,几乎没有人相信这件事。毕竟安纳托利亚陷落了百年,就连几大教会亲自出手都没有找到陷落地,仿佛那个地点就在地图上被彻底抹去,怎么可能轮到他们这些赏金猎人寻宝呢?
但在半个月前,一道奇怪的影像流传了出来。
那应该是倚靠留影石记录下来的内容,是关于一个奇幻、瑰丽的城市。
在那精致美丽的城市里,有着一座高耸的塔楼。
它伫立在城池中,是整座城市的路标。
所有踏进这个城市的人,都会最先看到那座高塔。
那个携带着留影石的人应当也是个赏金猎人,在踏进这个城市的时候,他的呼吸声沉重到每一个看到这个影像的人都能听到。那是兴奋,贪婪的声音。
然而,在他踏足不久后,他莫名其妙惨叫起来。
那种惨叫声突破了人类极限,根本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
他跌跌撞撞离开了那座城池,最后栽倒在一片水域里。
留影石的画面就此中断。
那个可怜倒霉的赏金猎人的下场没有人在乎,但是这段影像的内容却是激起了千层浪。
尽管关于那百年前的事情,有很多记录都被无形的大手抹去,可还是会有残留的记录遗留在历史中。当那影像里的城池再显时,几乎所有赏金猎人都为此癫狂。
即便他们都知道这件事肯定会引起正神教会的注意,可在这之前,他们仍是不计一切代价地搜刮所有和这影像相关的资料,很快,关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被扒了出来。
他们甚至找到了通往安纳托利亚的道路。
可第一批赶到的赏金猎人却失望地发现,正神教会比他们更快一步,只是不知为何,他们也止步于门外,没有再进一步。
经过多方的打听探测,他们才知道,原来想要进入安纳托利亚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进门,需要合适的时间。
也需要钥匙。
只有拿到钥匙的人,才能开门进去。
安纳托利亚有八个城门,也有八把钥匙。似乎随着安纳托利亚重现于世间后,开启城门的钥匙也随之显露于各地,第一个赏金猎人就是幸运(或者说不幸)得到了一把钥匙,这才成功开了门。
没有钥匙,就无法进门。
而红蔷薇小队得到钥匙的经历也非常离奇。
在佛拉尔失踪后,他们也陆续接了一些任务,那天在野外睡着的时候,达里尔做了个梦。醒来后的他记不清楚梦里到底梦到了什么,只记得自己要去水边。
那种狂热几乎不属于他,那种情绪几乎压垮了他,迫使得他在醒来的那瞬间就满脑子只剩下这件事。
他爬起来,径直朝着水域走,路上任何人也不搭理,就那么笔直地踏进水中,最后从水里捞起了一把钥匙。
当时达里尔的异样太明显,汉斯等人追出来也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最后达里尔拿到钥匙的画面也被他们看在眼底。
那钥匙……
那些人的眼底浮现了狂热的贪婪。
那是安纳托利亚的钥匙!
汉斯几乎在那瞬间就觉察到了其余人的贪婪,当机立断找了金等大型猎人小队,与他们达成了合作。
红蔷薇小队会选择去开门,也会允许他们跟着一起进入安纳托利亚,但与此同时,这些猎人小队也必须在这个期间保护他们的安全。
汉斯想起这些事,也只是抿着嘴拍了拍达里尔的肩膀:“去休息,明天才是一场硬仗。”
达里尔叹了口气,躺了下来。
那把沉甸甸的钥匙就压在他的心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
第二天,整个营地整装待发,就等着一声令下。
红蔷薇小队被其他队伍包围在中间,这既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威慑。随着金和其他领头的人下令,营地的人快速动作起来,启程后沿着河道走,遥遥能看到一座若隐若现的城池。
这座城市的附近有正神教会的人驻守,不过他们并不会限制来此的赏金猎人,只要拥有钥匙都能入内,当然进去的代价是也必须让正神教会的人跟着一起进入。
这听起来像是个强盗条款,不过这些赏金猎人倒是接受良好。
正神教会和赏金猎人的目的往往不尽相同,尤其是在这种怪异的场合,能有正神教会的教士跟着一起进入,无疑是一件好事。除了少部分有异议的人之外,没有人对此提出任何的意见。
当然,有意见也得憋着。
不然有钥匙又能如何,只要正神教会不允许,进也是进不去的。
在经过一系列检查后,金看向汉斯,而汉斯朝着达里尔点了点头。达里尔的手心微微出汗,在裤子上顺手擦了擦,拽下了挂在脖子上的钥匙走了出去。
那是一把古朴的、生了锈的钥匙,沉甸甸的,约莫有手掌那么大。
开门时,只能达里尔去开。
达里尔越是靠近,就越是被这座城市蛊惑,那种奇异的魅力和绚烂倒映在他的眼中,如同某种奇幻的泡影。
安纳托利亚,到底是真的存在,还是虚幻的?
他不由得这么想。
就连那一道倚靠在门边的身影,看起来也是如此梦幻,仿佛是水边幻境。
……等等,这里怎么会有人?
这可是被教会的人筛过一遍又一遍的地方!
达里尔惊悚起来,刚要出声预警,他就看到那个人慢慢转过头来,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眼前,然后笑了起来。
那一瞬间,所有的抗拒都失去了效力。
达里尔有些痴然地看着他。
“达里尔,你做得很好。”那个人轻声说,“把钥匙给我吧。”
达里尔想说钥匙给不出去,达里尔想说兰斯你知道佛拉尔去哪了吗,达里尔想要出声警告其他人——
可达里尔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那把沉重的钥匙压得他几乎抬不起手,脚下一个踉跄,他摔倒在地,几乎是匍匐在那个人的脚下。他的理智和情感激烈地冲突着,却完全无法抵抗那声召唤。
嘶嘶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兰斯,你还是兰斯吗?”
那个人弯腰从达里尔的手里取走那枚钥匙,听到达里尔的话微微一顿,他苍白漂亮的小脸上浮现一个奇幻的微笑,喃喃地说:“我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消失许久,却又莫名出现在这里的兰斯仰头,漆黑的眼眸倒映着那座巍峨的城门。
某种怪异,癫狂的美丽在他身上展露,越是诱人的同时,那种恐惧和疯狂就越让人的本能刺痛起来,达里尔几乎不敢再细看。
“……但我应该还是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