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兰斯谨慎地观察过这层楼, 除了自己外没有其他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视线重新挪回窗台。他撑着窗边看着高塔下方的建筑物,有些为难地皱眉。
这里是安纳托利亚。
虽然没有任何的证据, 不过塞拉斯不至于在这件事上欺骗他。可他为什么会频繁梦到这里?
在事情过去了好些天后,兰斯总算可以稍稍理清楚当时发生的事, 以及当场的对话。除去那些记忆混乱的片段,兰斯记得在噩梦里出现的塞拉斯曾提到过……兰斯的这些梦。所以,当兰斯梦到塞拉斯的时候, 他是知道的吗?
不管是之前的噩梦, 还是后来的这些美梦?
一想到后面的那些梦境, 兰斯就又羞又恼。如果这只是他自己做的……梦,那就算梦里再不堪, 那也是兰斯自己造就的。可如果这些梦是由外力的施加, 那兰斯只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
他厌恶这种欺瞒。
最开始兰斯开始频繁做噩梦,他曾经去请求过塞拉斯的帮助,包括后来的种种,都是他明知道……却故意当做不知吗?可塞拉斯是公光明之钥的圣子, 又是怎么和血祭之月扯上关系?难道神明真的觉察不出自己最亲近的信徒发生了异变……
等等,站在高塔上的兰斯突然愣住。
他的记忆开始一段段倒带,最后定格在历史课上讲师讲解的画面。
“……血祭之月堕|落后, 曾经有过非常混乱的时期, 人类无法失去月亮, 正如同人类拥有太阳……最后, 是光明之钥重塑了月亮……”
——太阳和月亮,是一对双生子。
兰斯捂住自己的头低低呻|吟起来, 如果无名之书所描述的历史是隐晦的真实,那光明之钥……和堕|落的血祭之月, 又有什么关系?那么多神明里,为什么只有光明之钥能够重塑月亮……因为他们是双生子,还是因为……
“唔啊……”
兰斯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捂着剧痛的脑袋蜷|缩起来。他的头疼得像是有人在拿钻子钻他的脑髓,耳边幻化出各种窃窃私语,可仔细一听,却又像是自己的声音。
诅咒,怨毒,仇恨的情感浸满了声线,让他恍惚以为自己分裂出第二个自己。
剧烈的痛苦里,兰斯恍惚感觉到有人朝着他走来,尽管本能在提醒着他避让,可实际上那时候的少年根本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
有人扶着他,抓着他的肩膀,强硬地将手指捅进兰斯的嘴里……为了不让他在疼痛中咬断自己的舌头。
兰斯发了狠地咬住那两根不请自来的手指,唇舌间尝到了腥甜的血气,那味道不知为何让他浑浑噩噩的脑子清醒了些,随即兰斯的身体僵硬住。
除了血气,兰斯还闻到了其他的味道。
温暖的,像是太阳的气息。
以及有点冷冽,淡淡的苦涩的味道。
这种感觉熟悉到兰斯有点反胃。
拥着他的人分明已经觉察到兰斯的抗拒,却还是慢条斯理地压着兰斯的挣扎,仔细检查过兰斯刚才没有咬伤自己的舌头后才抽|出了手指。
“有些不该想的事情不要去想。”塞拉斯平静地说,“还不是时候。”他是那么的淡定,淡定得就好像他本来就是这梦境的一部分,与生俱来一般。
“那什么是时候?”兰斯冷冷地说,“等我该死的时候?”
塞拉斯:“你不会死。”
“是人,早晚都会死。”兰斯瞪了他一眼,“我之前做的那些梦……全都是你,设计的吗?”哪怕是在这个时候,要兰斯说出那些话,也不亚于鞭子抽打在他身上,逼得他眼角微红。
塞拉斯:“相比较诱惑,不觉得自然才是最美的吗?”
他这话无疑是变相的否认,可与此同时,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奇异的上扬,那甚至还夹杂着一点愉悦。
正是这点愉悦,将兰斯的怒火点燃。
他甩开塞拉斯的胳膊,侧过身来看着男人,黑眸里是燃烧的怒意:“你把洛怎么样了?”他不该惦记那点无足轻重的情感,而是该专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兰斯这么在心里谴责自己,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隐痛。
“你不该这么问。”塞拉斯慢吞吞地说,“你这相当于在问,我对自己做了什么。”
兰斯咬牙,已经不想再为这种事情来回拉扯。他不明白塞拉斯怎么就不明白,就算他们本质上是一个东西,可对于兰斯来说……
“对于你来说,洛和塞拉斯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个体。”塞拉斯仿佛知道兰斯的愤怒点,“但是兰斯,你又知道洛是怎么想的?”
别听。
兰斯在心里劝自己。
他会频繁做梦,肯定和塞拉斯有关。不管是好的还是噩梦,全都是源自于他的设计,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本来就不可信!
可哪怕这样,塞拉斯的话语还是极具吸引力。
兰斯和洛相处那么多年,虽然已经有了诸多默契,可那本来就是日积月累下养成的习惯。而语言与对话有些时候,具备着其他行为无法拥有的魅力……偏偏直到最后,他们才说上那么一小会……一小会的话。
只要一想到这个,兰斯连呼吸时都感觉到胸口撕裂般的痛。
塞拉斯抓着兰斯的胳膊,将他拖了过来,在少年的挣扎中,额头抵|住了额头,那双湛蓝的眼睛直视兰斯的黑眸,下一瞬,兰斯就感到眼前一黑。
视线变得模糊了起来,就像是所有的场景都蒙上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红色里,兰斯勉强能辨认这是他的宿舍……但是这个视角……他挣动了下,突然意识到这不只是一个视角,只要他愿意,兰斯甚至可以同时看到无数个倒映的视角,它们摇晃着,密密麻麻地交叠在一起……
而所有画面的中央,都是躺在床上睡觉的少年。
是他自己。
兰斯倒抽了口凉气,突然意识到,这是洛……过去看到的东西?
摇曳的、扭动的藤蔓在房间蔓延,最后纠缠在少年的身上,每一个燃烧沸腾的意识都在重复着同一个念头。
——吃了他。
那种简单的意念是如此疯狂,几乎在一瞬间就压垮了兰斯小小的意识,让他仿佛也陷入到那种狂暴里去……美味,非常非常的美味,就好像一个饥|渴了几十年的人突然看到一桌山珍海味,那种激烈燃烧起来的渴望根本无法抵抗。
兰斯能够感觉到……
扑通——
他的心口开始狂跳起来。
扑通——
兰斯的身体不住哆嗦,像是一种无法抵抗的本能。
扑通——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他不能继续看下去——
在这个必然的瞬间,兰斯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噩梦,到底是为何而来?
他以为是血祭之月,怀疑是光明学院,猜测和塞拉斯有关,那些种种的猜忌,从来都和洛扯不上关系。
兰斯怎么可能会怀疑洛?
然而、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就在塞拉斯强迫与他共享的记忆(那真的应该称之为记忆吗)里,兰斯隐隐感觉到了这一切诞生的原因。
一双大手捂住了兰斯的眼睛,也将那些血红的景象抹去。塞拉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冰凉的气息:“兰斯,你感觉到了吗?”那怪异的湿腻感就在脖颈边,带着让人难以觉察的恶意。
……的确感觉到了。
那种汹涌无止境的欲|望,几乎能吞噬一切。
是洛过于强烈、癫狂的情绪引起了某种层面上的共鸣,以至于在兰斯踏进光明之钥学院的时候,几乎所有的■■都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些痛苦、绝望,无法挣脱的噩梦,是洛吸引而来。
因为它本来就是牵引的通道。
…
“兰斯,兰斯?”
急急的呼唤声就在耳边,他明明听到了,却难以睁开眼,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他的眼皮,过了好久,兰斯才颤抖着醒来,趴在佛拉尔的怀里拼命喘息。
帐篷外有人在走动的声音,天光大亮,那点阳光从帐篷门的缝隙钻了进来,连带着外头的声响……一切都是那么的鲜活。
“兰斯,你做噩梦了?”
“……没有。”兰斯嘴唇惨白,看起来比睡前还要憔悴,“比起来,不算噩梦。”
梦里发生过的事情……不一定都是真的,而且塞拉斯说的话,也不可信……只是他带领兰斯看的东西……就算是真的,可那是洛……
兰斯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脸,又长长吐了口气。
他的手指不住哆嗦着,仿佛那冰凉已经蔓延到了骨髓里,不管怎么挣扎,恐惧的味道都无法抹去。
他不该动摇。
兰斯在心里这么说。
不管是因为洛的本能,还是因为它的本质才引起的灾难……但洛就是洛,它哪怕牺牲自己(这个自己,真的是它自己吗?某个时刻,这样的念头总会无意识地浮现)也要保护兰斯,这总不是假的。
“……佛拉尔,你说,会不会有这样一种魔兽……或者怪物……它们明明是不同的个体,却偏偏只有一个脑子……”话说了一半,兰斯停了下来,“……不,没什么,你当我在胡言乱语。”
“当然有可能。”佛拉尔抱着兰斯,少年不住哆嗦的身体被他温暖的体温传染,好像也逐渐镇定下来,“这样的存在是有可能的。”
他的声音轻下来。
“只是兰斯,我怎么觉得比起怪物……你更想问的,是人?你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轰——
一个巨大的法阵凭空而起, 隐约能看到在半空悬浮站着的法师,那底下嘶吼的魔兽数次试图袭击他,都被法阵自带的防御狠狠贯穿。
不过一会, 拦路的魔兽潮就丢下地上的尸体消失了。
“队长,你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凶悍的孩子?”达里尔咽了咽口水, 觉得兰斯比他想象中还要彪悍,“这已经是他第五次出手了。”
汉斯:“怎么,你怕了?昨晚, 你不是还很凶悍地想要去堵嘴……”他的话还没说完, 就已经被达里尔堵嘴了。
这是他们上路的第一天。
他们这支队伍刚休整好, 目前身上也没有其他的任务。当队长说还要再回德约塞城的时候,没有人反对。当然, 主要是他们也不敢反对。
队长佛拉尔说的话, 从来就是结果。
一开始他们以为,队长和兰斯是属于熟人再相逢,然后为了庇护那瘦弱的少年这才要重回德约塞城的,结果刚上路的这一天, 每一次遭遇魔兽都是兰斯出手的。
每一次。
少年也不知道是要发泄,还是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不想要和他们队长呆在一起,但凡是遇到怪物就着急忙慌地跳出去。
第一次他们还担心, 而到了第五次, 他们就只会沉默地坐在马车上瞅着。
“队长, 你是不是和他吵架了?”汉斯是个明眼人, 一眼就看得出来早上兰斯和佛拉尔的气氛不太对,“那孩子看起来也不像是个脾气差的……”
“那你的意思, 就是我脾气不好?”佛拉尔淡淡地说。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外面半空的兰斯,从来没有移开过。
汉斯哈了一声:“你的脾气好不好, 难道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佛拉尔笑了声,也不说话。
不多时,兰斯收拾收拾回来,在马车前犹豫了一会,才慢吞吞上了去。他扯着自己的萨古纯,原本是打算在汉斯的身边坐下,只是这中年猎人正要舒展着自己的腰,挡住了兰斯前行的位置。
而在这时候,佛拉尔已经伸出手拉住兰斯的胳膊,扯着他在自己的身边坐下。
兰斯木着小脸不说话。
佛拉尔:“知道你这几年厉害多了,只是也不能这么不顾一切地发泄。”他一边说,一边顺着兰斯的胳膊往上捏,“你的身体看起来还是有点空虚。”
兰斯知道佛拉尔在说什么。
其实自从他醒来,兰斯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之前那种身体的充盈感消失不再,血脉里总是有一种奇异的空空荡荡,这让兰斯不太适应。但他平时修习的时候,那些光芒还是会自然而然地被吸收,好像有没有哪里发生改变……他的信仰,并没有被光明所拒绝……换句话说,直到现在,兰斯还是信仰着光明之钥。
兰斯动了动,脑袋靠在车壁上没有说话。
……就算光明堕落,可曾经的信念是不变的。不管那些说辞是多么天真,多么难以做到,可即便是这样,想要坚持、想要继续这么做并不代表着愚蠢。
“兰斯,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弗兰卡的?”
兰斯有点惊讶,他原本以为佛拉尔不会问。
“比起这个问题,你不该先和我说,你失踪前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兰斯抬起头,淡淡地说,“毕竟我俩之间,先消失的人,是你吧?”
兰斯这话一出,这马车内的其他人的注意力明显都被他吸引,好几个都忍不住挪了挪身体,生怕自己听漏了。
佛拉尔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把他们跃跃欲试的视线都瞪了回去。
“我当时被血祭教派盯上了。”佛拉尔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的父母负责收集合格的祭品,而我是被他们选中的人之一。那份名单上,还有你的名字。”
兰斯对此并不感到奇怪。
毕竟生下他的人,就是这样荒唐又可笑的存在。
“为什么不告诉我?”兰斯道,“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去做那些逞英雄的事情?”
佛拉尔分明没有说得更多,可是兰斯却仿佛猜到了他没有说出来的话。
既然兰斯在记忆里并没有遇到第二次献祭的事,再加上他是隔了好几年才找到的线索,那只能说明这件事被佛拉尔、或者他背后的力量阻止了。
佛拉尔笑了起来:“兰斯,你有资格和我说这句话吗?”他的声音,比起兰斯所熟悉的少年音,已经变得沙哑低沉,当他这么说话时,更显露出几分狠厉。
“先骗我的人,可是你。”
兰斯微顿,抿住了唇。
一开始小兰斯被血祭教派盯上的时候,不也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甚至为了让佛拉尔平安,还给他留下了道具。
佛拉尔看兰斯不说话,这才叹了口气。
“东区当年出事后,血祭教派损失惨重。但他们似乎对弗兰卡很看重,所以还是缓慢积蓄着力量。虽然根基被毁了,但重建起来也不是那么难,毕竟只要靠大量的祭品就好。”佛拉尔语气冷淡地说,“我说服了你的父母,毕竟你可比我珍贵,用在这样的场合未免太浪费。”
那时候的佛拉尔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按部就班地生活着……为了不让兰斯知道,那时候他伪装得可辛苦了。
“然后,我顺利混进去他们的新祭坛,在那个地方进行了仪式。”
“什么仪式?”
本来只应该听话,而不该插嘴的达里尔还是没忍住问。
佛拉尔:“我向吾主献祭了自己。”
兰斯猛地探过来,按住了佛拉尔的手臂:“你说的是谁?”
汉斯笑了,在兰斯如此紧张的时刻,他这样的笑容有点不合时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包容,他轻声说,“小兰斯,队长信仰的,可是光明之钥。”
……光明之钥?
兰斯茫然地放开自己的感知,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佛拉尔身上滂湃的光明之力。
奇怪,他之前虽然没有刻意去感觉这些,可是为什么他会没发现呢?
兰斯这么想,又听到佛拉尔说,“这不是跟你学的吗?”
少年僵住,一时间不敢说话。
……想当年,佛拉尔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大发脾气,将小兰斯骂了一顿。
他骂得可难听可难听了。
现在佛拉尔拿这话来堵兰斯,让他瘪了瘪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队员们没明白兰斯和佛拉尔在打什么哑谜,不过这时候他们的队列又遭遇了袭击。
达里尔抢先一步跳下去,“汉斯,快来。”
汉斯起身,朝着兰斯一笑,也跟着跳了下去。
外面很快响起剧烈的厮杀声,兰斯的身体微微一动,就被佛拉尔按住。
“好了,就为了早上那么一句话,至于到现在都不爱和我说话吗?”
兰斯面无表情地踩了一脚佛拉尔。
有点疼。但也没用力。
兰斯已经懒得和佛拉尔扯掰,他这位童年玩伴在长大成人后,脾气变得比以前强硬许多,再拉扯也是无用,还不如别浪费口舌。
等到了德约塞城,再找个机会偷偷溜走吧。
兰斯打定主意,也不想再为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和佛拉尔置气,毕竟他们能相见的日子也不多了。
“然后呢。”兰斯清了清嗓子,主动问,“你献祭了……然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能发生什么事情?大概是佛拉尔的人生从此发生了逆转。”佛拉尔按着兰斯的肩膀,朝着他挑眉,“从此,我不再是我。”
兰斯微愣,莫名打了个寒颤。
他微微皱起眉,“别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
佛拉尔耸了耸肩:“反正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人已经不在弗兰卡,而是出现在了克莱西城。”
兰斯听过这个小城,是在极靠北的一个国度里。听说那里一年四季都是雪,信仰的是灾变之主。
“是……传送阵?”
“大概是,后来几年,我重新回去查看的时候,的确看到了传送阵的残骸。”
佛拉尔说起这些事情,语气已经非常平淡。
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偏远国度的偏远小城里的人,没有任何的身份证明,也没有任何的钱,甚至连语言都不通……仔细一想,兰斯都能品尝到里面的艰辛。
佛拉尔并不怎么讲述那段故事,只是寥寥几句带过说自己活了下来,成为了赏金猎人,后来拥有了自己的队伍。
“其实,我回去过弗兰卡。”佛拉尔低声说,“今年三月份,不过没找到你。”
兰斯:“那个时候我已经离开了。”
“你父母呢?”
“死了。”兰斯淡淡地说,“为了他们的神而死。”
“死得太晚。”佛拉尔摇头,“也死得太便宜了。”
兰斯微愣,过了一会轻声说:“如果他们没死,你难道打算杀了他们吗?”
刚才佛拉尔那声音里,蕴含着淡淡的杀气。
佛拉尔沉默了会,抬头看向兰斯。
他的眼神里蕴含着兰斯难以看透的情感,随即那冷漠平静的声音响起。
“我回到弗兰卡,就是打算杀了他们。”
“……为了我?”
“不,是为了我自己。”佛拉尔略带残酷地笑了起来,“只要他们还活着,就一定会束缚着你继续生存在那片土地上。而我呢,一直都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生活。”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兰斯有点生气。可兰斯又没有那么生气。
“你知道这么说, 我会不高兴的吧?”兰斯叹了口气,“虽然他们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杀人是不对的。”
佛拉尔冷哼了声, 没有说话。
于是兰斯也没有再说下去。
佛拉尔的脾气变坏了。
不过,兰斯也不是那么讨厌。
赏金猎人小队一路往德约塞城去, 佛拉尔也不再问兰斯为什么想要回去,而是开始在路途上教起兰斯各种野外求生的知识。在这件事上,他可是老手, 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沿途的植物有没有毒。
兰斯:“佛拉尔, 你可真厉害。”
“被毒的次数多了, 就会有长进。”佛拉尔拍开兰斯的手,不让他去抓一种边缘带着锯齿状的绿叶, “就好比你这个, 你再摸,你的手指就没了。”
兰斯:“会吃人吗?”
“不吃人,但会吐一种毒液。”佛拉尔摇头,“带腐蚀性。”
兰斯哦了声, 背着手乖乖跟在佛拉尔的身后。
他们驻扎的营地选在了河边,几个队员忙里忙外,把帐篷给搭了起来。达里尔远远看着队长和少年沿着水边在走, 没忍住捅了捅汉斯的腰。
“喂, 汉斯, 你说队长对兰斯是不是太友善了?”
“有吗?”汉斯看了眼, 无所谓地说,“这不是差不多吗?”
“这差很多!”巴克没忍住说, “之前要是我们在野外伸手乱来,队长说不定会比那毒株都先抬手砍掉我们的胳膊。”
哪里会这么温柔?
汉斯慢条斯理地说:“怎么, 你也和队长有往日情分?还是说你也是队长的童年玩伴?又或者,你们有什么救命恩情?”
随着中年猎人的问话,其他两个年轻猎人都没忍住摸了摸鼻子。
“都没有,搁着放屁呢。”汉斯踹了他们一脚,“滚滚滚,闲着没事干就去捡柴火。”
给俩捣蛋废话多的队员赶走后,正好佛拉尔带着兰斯回来了。他们两人朝着汉斯点了点头,就并肩去处理带回来的猎物。两人的身高差距不小,但走在一起的时候,胳膊都会不经意地蹭到彼此,也没有任何躲闪的反应。
的确,对于赏金猎人小队里的其他人来说,佛拉尔很少有这么放下戒备的时刻。
哪怕是自己队伍里的这些队员,总是隐隐有种隔着一层的错觉,至少没有像在兰斯面前这样放松。
兰斯跟在佛拉尔的身边,学着他的处理方式剖开了猎物的肚子,面对着腹腔的各种内脏露出了苦瓜脸。
佛拉尔指点着他:“你要从边上来,这里下刀有点狠,会剖到内脏,到时候会有点苦。”
兰斯咕了声,又点了点头。
佛拉尔取走他手边的猎物,示意他走过来:“你来试试这个。”他指了指刚才他扛过来的大块头。
兰斯挪了过来,皱着眉看着这皮糙肉厚的大块头,“佛拉尔,你不会是觉得它太难下手,所以才推给我的吧?”
“你这小子,话可真多。”佛拉尔笑着揉了把兰斯的脑袋,他的力气很大,一下子就把兰斯的头发弄乱了。
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佛拉尔的手指还残留着刚才的血腥味。
“佛拉尔!”
兰斯气得抬手,也将满手的脏污往他身上擦。
…
月检度假福肺
巴克叉腰,看着这一片狼藉,左看看,右看看,幽幽开口:“我说,你们合起来少说四十岁,怎么还跟小孩似的?”
汉斯大叔朗声笑起来:“兰斯不就还是小孩吗?”
佛拉尔的大手盖住差点蹦跶起来的兰斯,然后弯腰将人给抱起来。兰斯猝不及防被他抱住小腿,整个人摔在佛拉尔的肩膀上,他险之又险地抱住男人的脖子,气得捶了他的后背。
“佛拉尔,你放我下来。”
“都弄脏了,去洗澡。”
随着两人的远去,他们的拌嘴声也渐行渐远。
汉斯和巴克在收拾残局,收着收着,巴克没忍住嘀咕了一句:“虽然队长和兰斯的关系是不错吧,可平时队长有这么幼稚的时候吗?”
资深的赏金猎人是不会把食物拿来开玩笑的,毕竟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遇到什么险地。不管在什么时候,食物和水都是最重要的。
佛拉尔的性格按理来说,不会拿食物来开玩笑才对。
想到这里,巴克的动作一顿,“队长是……故意的?”
汉斯大叔呵呵了声,斜睨了眼巴克,摇着头说道:“现在才反应过来,你们可真是太迟钝了。”
巴克:“可这为什么呀?”
汉斯:“兰斯这孩子一看就心思重。虽然队长和他的过往,咱也不清楚,不过只听那三言两语,也大概能知道兰斯是个什么性格。队长不趁着现在开解开解,难道还等着到德约塞城时再让人给跑了?”
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的达里尔带着其他几个人“啊”了声:“什么,兰斯要跑?”
别啊,虽然他是吐槽队长对兰斯太好了,可是兰斯来了后,队长笑起来的次数也多了呀,就连检查他训练时的态度也温柔起来,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
哗啦啦——
兰斯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不放心地扯过一缕闻了闻,没闻到血腥味才松开。他的头发有点长了,兰斯正在犹豫要不要割掉。
长了的头发总是有点碍事。
佛拉尔:“不会有味道的。”
刚才兰斯的头发是佛拉尔洗的,他比兰斯高,站在他的身后洗刚好合适。
兰斯:“谁知道你会不会偷偷报复我?”
佛拉尔略捋了捋自己的头发,笑了起来:“你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幼稚?”
……刚才你的行为就不幼稚吗?
兰斯都想不起来自己有多久这么无语过,不管是扎比尼还是丹尼尔西蒙,他们都是贵族出身,有时候就算想和兰斯玩闹也很少有这么幼稚的行为。而佛拉尔……兰斯扫了他一眼,以前也没觉得佛拉尔这么憨憨呢?
兰斯抓着毛巾擦了擦胳膊,赤|裸的后背交错着几道疤痕,有的愈合了,有的还没有愈合。佛拉尔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背,那略微粗糙的手感让他皱起了眉。
“痒,别摸。”兰斯嘟哝着,但也没挪开身体,“别这样了。”
笑闹过后,兰斯的声音不知怎么的有点低。
“不用刻意在乎我的情绪。”他道,“我也没这么脆弱。”
“我都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又怎么会觉得你脆弱呢?”佛拉尔的大手没有挪开,反而是一点点滑下去,好像是在追寻着那些伤痕,“兰斯,你想太多了。”
兰斯:“撒开手。”
佛拉尔没松开,反倒是抓着兰斯的肩膀,将人转过身来,“你身上这么多伤,洛没跟在你身边吗?”
兰斯沉默了一瞬,才慢慢说道。
“……你从一开始,就猜到了?”
他们的对话听起来像是在打哑谜,但正因为他们太过熟悉,所以只用这么简单的字句,就已经清楚对方到底想要说的是什么。
……所以他知道,佛拉尔这句话的本质在问什么。
当然,佛拉尔也清楚兰斯的话。
兰斯是在问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发现了德约塞城那只肆乱的异种……那株以撒兰草,就是洛。
“没有那么早,最起码在刚见到你的时候,我还没想到这个。”佛拉尔平静地说,“只是这几天在路上,我突然发现,你不爱自言自语了。”
滴滴答答,水珠从兰斯的头发、身上滴落下来。
一圈圈荡漾开,就像是一滴滴眼泪。
“说得我好像个疯子。”
“你在弗兰卡的时候,不都一直被人叫做怪物之子吗?”佛拉尔低沉地笑了起来,“那时候,你可从来都不在乎这个。”
毕竟在那个时候,兰斯的生活简单得很。
他甚至都不知道所谓的正常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也不在乎。
佛拉尔:“而我们都知道,以那异种对你的偏执,是不可能主动离开你身边的。”
兰斯身边不见的异种,兰斯一直想要赶回德约塞城的原因,他过分低落的情绪,还有德约塞城出现的破坏性灾难来自于一株以撒兰草……
这或许不那么容易猜,却也不难猜。
兰斯叹了口气:“没错,德约塞城出现的那株异种……的确是洛。”
说完后,他仰起头。
“你不抓我吗?”
佛拉尔好奇地挑眉:“我为什么要抓你?”
“洛造成了德约塞城的损失,又和圣子阁下的失踪有关,你身为光明之钥的信徒,为什么不抓我呢?”
“这或许是一件大事,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佛拉尔平淡,甚至有些冷酷地说,“我只在乎你。”
兰斯瘪嘴:“这不对。”
佛拉尔好笑地说:“那如果犯事的人是我呢?”
兰斯想了想,又想了想,有点可怜地说:“……我会放你走。”
就在佛拉尔露出有点得意的微笑时,兰斯又说:“然后去认罪。”
佛拉尔的笑容僵在脸上,怒视了眼兰斯。
兰斯平静地说:“我没办法伤害我的朋友,但我也应该直视我的罪孽。”
佛拉尔伸手掐住兰斯的小脸用力捏了捏,没好气地说:“什么罪孽不罪孽的,光明都还没抛弃你,谁又能说你真的犯下了亵渎的罪名?”
兰斯捂着自己刺痛的脸颊微愣,紧接着佛拉尔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腕扯了过去,一大一小两只手交叠在一处。暖流自佛拉尔的手掌传递过来,让兰斯微凉的身体也跟着温暖起来,紧接着,是愈来愈多的暖意。
光从四面八方而来,乖顺地汇聚到他们身边。
正如每一次兰斯修习的时候,那喜悦的情绪也从不曾远去。
正如佛拉尔所言,光明,从来都没有抛弃过兰斯。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兰斯仰头看着德约塞城的城门, 上次他来的时候,这里还是高大巍峨的模样,德约塞城是一座古城, 才会有那样古老的墙壁。
可现在远处的墙壁被削掉一部分,只剩下光秃秃的根。
遍地都是残骸, 到处是忙碌的人影。
“愣着干嘛?进去。”佛拉尔推着兰斯的后背,“再在这里站下去,守卫要看过来了。”
兰斯扯了扯自己的兜帽跟在佛拉尔的身后, 听着他熟练地和人打着交道, 没经过检查就进去了。
兰斯小声叽咕:“没有认真审查。”
佛拉尔大手罩住兰斯的脑袋, 懒洋洋地说:“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兰斯,你这样的性格一直都不讨好, 可这么多年, 也没见你改过。”
兰斯:“我没有。”
“你有。”佛拉尔摇头,“你是不是想着在离开后,写信举报他们的行为?”
兰斯微微瞪大了眼,虽然他想做的未必是佛拉尔说的, 但也大差不差。
佛拉尔无奈地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说什么。
他认识兰斯的时间太过漫长,已经不必多想就知道他会怎么做。
兰斯是一个如果不好好盯着, 很容易就因为某件事随随便便死掉在路边的人。或许是为了一些莫名的好人好事, 也许是一些无聊的见义勇为。
人类真的是太脆弱的, 他们的死亡有千万种方式。有时只不过一个眨眼的瞬间, 人就可以轻易死去。
“汉斯,你带他们去落脚点, 晚点我们再过去。”佛拉尔开了口,队员都没什么意见, 很快就和他们分开。
“你要带我去哪里?”
兰斯跟在佛拉尔的身后。他虽然来过几次德约塞城,可是根本比不上佛拉尔的熟练。佛拉尔带着兰斯行走在大街小巷,穿梭于一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哪怕这些地方都已经坍塌得难以辨认,却也有许多人穿梭其中,在试图修建复原这些建筑物。
“之前来德约塞城的任务,是为了护送拉姆家族的一个成员离开。后来这个任务因为意外取消了,不过拉姆家族还算大方,任务奖励照旧结算了。”
佛拉尔一边带路一边说。
“我在离开前,遇到了一个老熟人。你想知道的答案,他或许可以回答。”
“……拉姆家族?”兰斯没忍住问,“你护送的那个成员,是扎比尼·拉姆吗?”
“原本要护送的人。”佛拉尔修正了兰斯的话,“对,你认识他?”
兰斯沉默了会:“认识。我们是同学。”
“同学?”佛拉尔站定,转头看着兰斯,扬眉道,“你在光明之钥学院读书?”
“嗯。”
佛拉尔低低骂了声,听不清楚,兰斯却有点吓了一跳。
虽然听不清,但语气有点粗鲁。
他抓了抓佛拉尔的胳膊,“你生气干嘛?”
“你猜我过去一年往返德约塞城多少次?”佛拉尔面无表情地说,“结果你这小傻子就在隔壁读书。”
兰斯叽叽咕咕:“我又不知道……那任务怎么做一半不做了?”
佛拉尔叹了口气,拎着兰斯的领子继续往前走:“……总之,那个任务没进行下去的原因,是扎比尼·拉姆执意要逗留在德约塞城不肯离开,所以任务取消。”
兰斯抿了抿唇,沉默地跟着佛拉尔走。
也不知道几个室友怎么样了……不过好歹扎比尼应该是平安的。
他们越走越偏,能看得出来这里的房屋在出事前就已经很破落了。兰斯能够闻到那种腐朽的味道,那让他非常熟悉,毕竟在过去许多年,这个味道几乎从不曾远去。
这里的人多数已经在教士的帮助下搬走了,没有半点人烟。佛拉尔轻巧地跳过残缺的建筑物,然后终于在一个阴暗的拐角处停下来。
佛拉尔抽|出背上的大剑,那沉重的大剑被他随意挥舞,然后卡在房梁和地面的交错处用力一抬。那奇异酸牙的嘎吱声让兰斯微微皱眉,可在佛拉尔的巨力下,那横梁到底是被他抬了起来。
兰斯刚想上前去帮他,却听到佛拉尔轻快地说:“先别过来。”
健硕的身体微弯,如同一把绷直的弓,在下一瞬猛地弹直,就已经将那沉重的房梁给撬飞。
兰斯幽幽地看着那飞开的房梁,“得亏这附近没有人。”
“要是有人,也不能这么弄。”佛拉尔随手将大剑丢在边上,搓了搓手去搬其他碎块,“早知道要回来,就不用压这么多东西了。”
兰斯挑眉:“这是你弄的?”
“差不多吧。”
佛拉尔说得很含糊。
很快,一条地缝被清理出来,佛拉尔打出一颗火石探探路,确定下面的空气还算干净后,才回头看了眼兰斯。兰斯朝他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跳了下去。
地缝底有很多震裂的细小缝隙,偶尔能听到呼呼的风声,不过也没有走多久,兰斯就闻到了熟悉的腥臭味。他微微皱眉,这地底,这血气,都会让他联想到伊丽莎白教堂的事情。
“哟,爱德华,我就说你应该还没死。”
佛拉尔长得高大,当他走在前头的时候,兰斯的视线被挡得死死,根本看不清楚前面的东西。
“嗬嗬……”
没有回声,听起来像是怪物死前的喘息。
佛拉尔大步朝着里面走去,直到尽头,兰斯才发现那里其实还有个凹陷,有个人……看起来像是人的东西就瘫在里面。兰斯很难形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毕竟他的四肢都有些……奇怪,像是软绵绵被拉长了一样,身体每一处的比例都不太对。尤其是他的下半身像是断了一截,那两条腿怎么看都太短。
佛拉尔蹲在凹陷边,从怀里,又或者说是空间道具里取出一瓶魔药倾倒在凹陷里。
那应该是某种补充精力的药剂,魔药的效果立竿见影,不过一会,那看似糜烂将死的人体,竟也挣扎出颤抖的字句。
“……恶魔……”
“恶魔吗?”佛拉尔笑了起来,“我倒是觉得,你的行为比较像是恶魔。”
他在笑,却没有半点笑意。
兰斯从来没有看过那样的佛拉尔,粗犷帅气的脸庞满是阴郁的神情,盯着凹陷人形的眼神浸满了毒液,那就像是一头欲要噬肉的恶兽。
如此鲜明犀利的攻击性,哪怕在面对敌人的时候,佛拉尔也不曾有过这么残忍的恶意。
“他是……”兰斯挪动脚步,走到佛拉尔的身后,“……他看起来有点眼熟。”
尽管这人的身体有些变形,就连模样都看不太清,可是兰斯还是觉得他有点熟悉。
“兰斯,你当然会眼熟。”佛拉尔站起来,朝着兰斯笑了笑,“毕竟,他可是真正主导了你的那场仪式的祭司。”
啊……兰斯的确想起来了。
是那个祭司。
他的模样兰斯并不熟悉,毕竟那个时候他也时常掩盖在黑色底下,只是兰斯熟悉他的那种……气质,就像是空气里混进了一股臭味,总会冷不丁有所感。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兰斯踱步走了出来,更近距离地观察他,“看起来,他快死了。”
公平来说,他应该在多年前就死了。
佛拉尔:“啊,的确,我刚才倒下去的魔药,只能支撑一会,等药效结束后,他就真的死了。”兰斯留意到,那人听到佛拉尔的话,露出了深深的恐惧。
“你……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兰斯迟疑地说,“他很怕你。”
佛拉尔耸肩,没有回答兰斯的问题,而是又蹲下来,瞅着那张剧痛恐惧的脸,平静地说:“坍塌那夜,你住的地方应该离战斗场所很近,把你看到的东西都说出来吧。”
兰斯想吐槽佛拉尔这种问话谁会说,结果那烂泥……咳,爱德华,还真的开口说了。
他的声音嘶哑,粘稠,有种食道好像黏连在一起的潮|湿感。
“……我记得那个月亮……很圆,很冷,它不是,不是我们的月亮……舍弗在月下撕开了以撒兰草的核心……他们在厮杀,像是两头彻头彻尾的兽……舍弗吃了它,消化……嘻嘻嘻嘻消化,互相吞噬个干净吧……”
混乱,亵渎的声音交错着,竟像是两个嘶哑的声音。
噗呲——
佛拉尔一脚踢向凹坑,把那亢奋的声音给踹没了。
“叫你说话,但没叫你说废话。”佛拉尔冷冰冰地说,“现在可不是你的传道场。”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往下踩。那动作残暴而狠厉,透着凌厉的杀气。就好像脚底踩着的不是肉,而是某种柔|软的毛毯。
兰斯皱了皱眉,抱住佛拉尔的胳膊,“佛拉尔,够了。”
“这就够了?”佛拉尔奇异地扬眉,“兰斯,你的心太软了。就光是这点,我还觉得不够呢。”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充斥着刺骨的寒意,“他在你身上所留下的痕迹,我要他千百倍偿还。”
兰斯:“……所以,你的确是刻意留他在这里,等死?”
这个词或许还太宽容,兰斯环顾这四周恶劣的环境,以及那祭司现在的惨状,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非常残忍血腥。
兰斯拽住佛拉尔的胳膊,将男人扯离那个凹陷,“真的够了。”
“兰斯!”佛拉尔猛地侧过头,“你……”
“谢谢你,佛拉尔。”兰斯打断他的话,“为你所做的一切。谢谢。”
不论如何,佛拉尔是如此关切他。
佛拉尔停住动作,过了好久,才叹了口气。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绕过他。”男人冷冷地说,“他还是该死。”
“那就让他死。”兰斯平静地说道。
不管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他都早该在弗兰卡就死去。
而今的每一天,都是他窃取的幸运。
“这是他早就应得的命运。”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兰斯不关心爱德华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也并不在乎他之后会怎么死,他只是连拖带拽把佛拉尔带离地缝,然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我一直很好奇。”佛拉尔说, “你父母是那个德行,为什么养出来你这样的性格。兰斯, 你为什么不信仰血祭之月呢?”
一般来说,信仰是一种家庭行为。
耳濡目染之下,家里的孩子都和父母的信仰一般不会有太大的偏差。尤其是兰斯的父母都是非常狂热的邪|教徒, 那更是不可能容许有其他信仰的存在。
兰斯:“我不喜欢他们。”
不管是言行, 还是处事。他仰头看着月色, 苍白残缺的月亮挂在天上,丝毫没有那一夜可怕的压迫。
“我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将错的事情, 强行认为是对的。”兰斯平静地说, “佛拉尔,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对是错,也许在很久以后来看,我的做法是错的, 但也没有关系。”
他看向佛拉尔。
“只要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就够了。”
自己。这是一个微妙的词语。
怎样能算得上是“自己”的选择?
佛拉尔搭着兰斯的肩膀,跟着他一起看月亮。
“兰斯, 舍弗到底去哪了, 谁也说不清楚。不过洛的下落……你大概心里有数。”佛拉尔叹了口气, “我不建议你再继续找下去。”
因为没有结果。
其实他之前就已经猜到这个结局, 但还是想过来看一眼,仿佛不这样……就没法死心。爱德华的话未必可信, 但是他描述时的模样,让兰斯隐隐觉得他的确是亲眼看到了那些……
兰斯:“嗯, 我打算给扎比尼留个口信就离开。”
“不打算去见他?”
“不想给他惹麻烦。”
佛拉尔若有所思,没有再劝。
他带着兰斯回到他们的落脚点休息了一天,第二天清早又和兰斯两个人溜出去,到了中午才回来。而一回来,他们就宣布出发,带着小队里的其他人离开了德约塞城。
到了傍晚,才有一队护卫赶到旅馆。
被护卫围在中间的人是一个少年,他面无表情地扫过这家温馨普通的旅馆。
人已经不在了。
扎比尼没有去听护卫的问话,而是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他有点生气,又有点无奈。
那一夜德约塞城出事,他们的宿舍又有那样奇特的景象,当然立刻就上报给了学院。拉姆家族得知这件事情,第一时间就找了距离最近声名最好的赏金猎人小队来接扎比尼,可是扎比尼拒绝了。
德约塞城看着危险,可是事故过去后,光明教会已经第一时间掌控了局面,留在学院才是最安全的。与此同时,扎比尼更想知道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尤其是兰斯。
在过去几个月里,兰斯的精神状态的确不太好,往往会回避他们的关心,也很少到大厅和他们说话……可即便这样,他们也不相信兰斯会做出什么亵渎之事。
相比较兰斯在宿舍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他们更觉得是有什么东西找上了兰斯。
兰斯宿舍里的空洞经过探测,没有任何的异样。在任何法术和诅咒物的检测里,它就仿佛天生就该在那里存在着。如此奇异的结果自然引起了审判庭的注意,就连他们几个也被叫过去问过话。
出来的时候,扎比尼问审判官:“大人,兰斯还有活着的可能吗?”
“只要相信光明,一切都有可能。”那个审判官平静地说,“我很想这么告诉你,但实际上,那个学生已经很大可能遭遇不幸了。”
尽管没找到兰斯的尸体,可是整个宿舍都遭遇变故,不管是兰斯主动引起的,还是他被什么东西袭击了,都很难在那种攻击里活下来。审判庭更好奇的是,这种灾难是怎么局限在一个小小的房间而没有牵连到其他三个人的宿舍的?
这问题不仅是审判庭好奇,就连扎比尼他们自己也好奇。
而让扎比尼没想到的是,他会在今天收到来自兰斯的信。
那封信是寄存在拉姆家族名下的一家店里,连带着一张名片被底下的人辗转送了上来。如果不是扎比尼认出来那张名片是自己给兰斯的,那这封信的命运或许会和过去许多的骚扰的信件一起丢到垃圾桶里。
信封很普通,信上的内容也很简单。
——我没事,请也告诉西蒙和丹尼尔。
短期内我不会再回到学校,祝你们一切安好。
没有落款,可是扎比尼认得出来这是兰斯的字迹。
兰斯送信的时候做过一番掩饰,可是扎比尼花了一点功夫,还是一路追查到了他们落脚的旅馆。只是毕竟打了时间差,等他们赶过来的时候,他们一行人早就离开了。
赏金猎人小队在这里住的时候并没有隐瞒自己的姓名和模样,扎比尼轻而易举就拿到了他们的信息。
“佛拉尔,红蔷薇小队?”
扎比尼皱眉,这不是之前他老爹试图雇佣的队伍吗?
他也听过红蔷薇小队的名声,这是一只活跃在荒原的赏金猎人小队。最开始起源于北方一个极其偏远的小国,后来名声越来越大,各地都有人曾雇佣过他们。
而他们的队长佛拉尔,是一个极其不好惹的人。虽然整体而言,红蔷薇小队都偏于中立,不会胡乱杀人,也没听说干过烧杀劫掠的事情,不过他们行事作风都过于狠厉,而这些,全都是队长佛拉尔的影响。
当然,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佛拉尔曾宣称过他的信仰是光明。
兰斯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扎比尼一想到兰斯那个脾气,再联想到红蔷薇小队过往的事迹,不头疼才奇怪。
“少爷,这件事要不要报给审判庭?”管家打扮的男人靠过来,在扎比尼的耳边低声说,“这件事,或许……”
“要报。”扎比尼平静地看他一眼,“但不是现在。”
管家:“少爷……”
“不要让我知道你们谁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扎比尼的声音冷下来,“谁才是你们的主子?”
管家不敢再言。
…
咻——
风声在耳边嘶鸣,一声接着一声破空声听起来有点刺耳,兰斯听着达里尔在后面呜呼呜呼的,没忍住看向佛拉尔。
“这是……魔毯?”
他们现在乘坐的飞行器具是一张厚实的大毯子,它的大小可以容纳下红蔷薇小队的所有人。当时汉斯取出这张毯子的时候,兰斯还有点不知所以然,是被佛拉尔赶着走上去的,说是代步工具。
结果刚坐稳,汉斯就在最前头说了声:“起。”
毯子咻咻就飞起来了!
兰斯薅着魔毯的毛毛,满眼都是震惊。
“我记得你小时候,去教堂听故事,回来就说你也要一张魔毯。”佛拉尔不紧不慢地说,“我那时和你说……”
“这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东西。”
兰斯几乎是和佛拉尔同时说出这句话。
两人对视了一眼,没忍住笑了起来。兰斯当然记得这件事,毕竟他难得能溜去教堂,每一次在那的经历都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没想到,这世界上还真的有这样的东西。
笑了一瞬,兰斯的笑容就淡了下来:“……伊丽莎白教堂出事了。”
“什么事?”
“卢恩大叔杀了修女还有其他所有人。”兰斯抿着唇,“然后试图在教堂底部,凭借着信仰之力去锻造邪神的神像……”
说到这里,他露出厌恶的表情。
“卢恩……我记得他是个虔诚的光明信徒吧?”佛拉尔皱眉,“连他也堕|落了吗……哈,在弗兰卡这样的地方,也不奇怪。”
兰斯:“佛拉尔,弗兰卡很重要吗?”
“为何这么说?”
“如果不重要,为什么血祭教派多次在这里失败,却还是屡败屡战?”兰斯长长吐气,“一般经受了多次打击,不该转移地点?”
“重不重要不知道,但论恶心,这世界上没有比弗兰卡更恶心的地方。”佛拉尔漫不经心地抚摸过自己膝盖上的大剑,“如果这地方有什么是值得看重……哈,那大概是那无穷尽的罪孽。”
黑暗血腥是弗兰卡的底色,能养出兰斯这种脾气的人,才是怪事。
想到这里,佛拉尔看向兰斯,“你最近是不是睡得不好?”
“没有。”
“回答太快,是心虚哦。”
兰斯咬着唇,有个对自己知之甚详的童年玩伴未必是好事,就算时隔好几年,可是有些习惯是不会改变的。
“今天晚上,我们一起睡。”佛拉尔一锤定音,“我倒是想看看,你每天晚上做的是什么梦,能把你折腾成这样。”
“就算真的做了梦,难不成你还能入我梦中来?”兰斯无奈吐槽,“你守着我睡就能改变什么了?”
“说不定呢?”佛拉尔扬眉,“再说了……”
他长臂一勾,就把兰斯抱到自己怀里,那大剑硌得兰斯的胳膊难受,却听到佛拉尔含笑的声音。
“就算你真的做了什么噩梦,有我在身边,至少可以把你叫醒。”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兰斯怀疑塞拉斯的能力和梦有关, 不然他为什么总是会在梦里见到他?尽管对现在的兰斯来说,他已经很清楚,梦未必是梦, 梦里的人……也未必不是真的人。
可如果能选,他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他。
理智上兰斯知道, 洛的消失已是注定,而这其中未必没有洛自己的意愿,然而情感上, 兰斯又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这个事实?
这就造就了兰斯现在无比拧巴的情绪。
他恨, 却无法真正去恨。
然而释怀, 更是远远做不到的事。
这一次刚在梦里睁开眼,兰斯就没忍住四下打量。
还是高塔, 还是那个地方。
不过除了他和塞拉斯外, 并没有其他人。
塞拉斯在……沐浴阳光。
在这座宏伟壮观的高塔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越过它的高度,唯独日月星辰还在天上悬挂,是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年轻教士穿着黑色的衣袍, 难得暗色调的衣裳在他身上衬托出一种奇异的肃穆感,当他不紧不慢看过来的时候,那种厚重的感觉也随之而来。
“你刚才, 在找什么?”
“找佛拉尔。”
兰斯倒也语气还算和平。
“为什么找这个人?”
“他说如果我们一起睡, 说不定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见到我, 对你来说是噩梦?”
“曾经不是。”兰斯诚实地说, “以前我很期待见到你,但现在不想了。”
啊……塞拉斯当然记得那个时候。
兰斯天真、柔|软, 是如此的纯粹好骗。
就像是一块软绵的小糕点,轻易就能被人吞噬了去。
“洛, 被你吃掉了吗?”
兰斯靠着身后冰冷的墙壁,站在阴影里,丝毫没有沐浴到阳光下,走近塞拉斯的想法。
“我更愿意用融合这样的说法。”塞拉斯平静地说,“兰斯,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仍旧可以像你需要的那样摇着你入睡。”
这听起来,像是洛会做的事情。
而这件事,也本该是兰斯和洛的小秘密。
“不必了。”
兰斯紧绷着小脸,尽管他看起来很平静,语气也很平静。可实际上,他的心口仍旧有一团小火苗在燃烧。
那些持续不断沸腾的情绪没有表露出来,却不代表着它并不存在。
那地方仍然撕扯地痛。
兰斯别开头,在高塔游走起来。上次兰斯没有离开过这层楼,而现在,他哪怕冒着风险都要离开这里。无论是去哪里,只要是没有塞拉斯的地方就好。
他找到了楼梯。
“我建议你最好不要下去。”
兰斯撑着扶手往下看,还没有决定要不要下去,塞拉斯的声音就蓦然在耳边响起。
那太近了,说实话,兰斯的后背猛地窜上寒意,一种难以克制的颤栗被他强行压下没有表现出来,可他握着扶手的手指紧绷到痉挛,才又缓缓放松下来。
“不要随便靠我这么近。”
“你以前并不介意。”
兰斯有一瞬间有点恍惚。是的,不管是塞拉斯还是洛,以前的他的确不会介意。
他甚至是,喜欢。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兰斯有些疲倦地说,“我不想和你起冲突的唯一原因,是我打不过你。”
塞拉斯微笑起来,哪怕在这个时候,兰斯这种小脾气也有些可爱。他甚至没有掩饰自己的抗拒和对塞拉斯的嫌弃。
“但我请你,不要跟在我身边好吗?”
“不好。”塞拉斯慢条斯理地说:“你是这个梦的主人,而我是梦的一部分。梦里的存在跟着主人,又有什么错?”
主人?如果他真的是梦的主人,那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塞拉斯给踹出这个梦。
兰斯一言不发,踩着重重的步伐下了楼。
而下了一段时间,兰斯大概知道为什么塞拉斯会那么劝说他。
这道楼梯看起来是一条无止境的道路,不管兰斯怎么往下走,都看不到尽头。而如果他停下来回头看,那么就连他的来路也都彻底消失了。
“这座高塔,原本就是通天之路。”塞拉斯轻声说,“必须得有一个准确的坐标才能在高塔里行走。”
坐标?兰斯回想他们刚才的那个房间,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脚下的这条通道在震荡着某种奇异的光芒。可是兰斯的记忆大概不太精准,也算不上一个准确的坐标,所以几次尝试后还是失败了。
兰斯索性不试了,找了个台阶坐下来。
他靠在墙壁上闭眼,好像就打算这么睡过去。
“我知道路。”
“与你无关。”
兰斯知道自己最该做的其实就是无视塞拉斯,无视他的存在,无视他的气息,无视他的任何一切话语。但他无法控制自己,因为光是要控制自己不要情绪失控,对于现在的兰斯来说就已经十分勉强。
哒。
兰斯能听到那轻微的脚步声。
塞拉斯分明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不叫人听到分毫的动静。
他猛地睁开眼,就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庞。
哪怕那张脸再是俊美漂亮,兰斯的第一反应都是一拳砸过去。
啪!
塞拉斯接住兰斯的拳头,微微歪着脑袋看他。
“我不明白。”
年轻教士坦然地问出声来。
“你可以接受洛,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兰斯微愣,他看着塞拉斯这张脸,仿佛真的能从他的面容,从他的语气里感觉到那种淡淡的困惑。这种纯然怪异的疑惑,莫名让他滋生出某种非人的异样。
“洛是异种,你是……”兰斯顿了顿,那个“人”到底没说出来,塞拉斯真的是人吗?他真的有些分不清楚,“个体不一样,情感不一样,自然会有不一样的态度。”
紧接着,兰斯又补上一句。
“就算……你们是一样的存在,可是和我有过共同经历的人是洛,而不是你。”
而融合对兰斯来说,无疑是属于洛的个体被彻底摧毁。
兰斯疲倦地捂着额头,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塞拉斯都不懂……那种烦躁和郁闷的情绪让他连说话都有些冲:“塞拉斯,难道你之前的那些……全都只是在模仿吗?如果是……那可真是完美的伪装。”
湛蓝色的眼眸透着无机质的冰冷,年轻教士轻轻笑了起来。
可那个笑容不管怎么看都有种虚假的、浮于表面的怪异,就仿佛那层紧裹着的人皮在这一瞬突然崩裂开来,露出了里面诡谲的底色。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了兰斯的背脊,本能甚至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下意识倾倒,根本顾不上这是一条无止境的楼梯。
兰斯连着几节台阶往下滚,碰撞的剧痛甚至比不上心口的惊悚,神经仿佛在在此刻颤抖起来,仿佛在歇斯底里地呐喊着逃跑。
……到底怎么回事?
兰斯一脚踹在墙壁上止住了冲势,一手撑着下一节的台阶翻身站了起来,却连头也没回就朝下跑。重重叠叠、几乎无止境的楼道里,仿佛只能听到他的脚步声。
哒哒。
哒哒哒——
他就像是一头突然觉醒的小兽,在突如其来的危险里疯狂逃窜。
只是在兰斯抓着楼梯扶手,靠着脚蹬墙壁的反弹力往下跳跃的时候,眼角余光瞥到的身影让他猝不及防失了手。
原本不该有人,也不可能有人的下方台阶上,塞拉斯仰头注视着他,那张开的臂膀如同一个囚牢,简简单单就将坠|落的鸟雀收拢入怀。
那甚至像是兰斯在投怀送抱。
荒谬又离谱。
“兰斯,你知道秘密之所以被称之为秘密,是有原因的吗?”
塞拉斯的声音悠长又怪异,那种隐隐的兴奋让兰斯心里的不安疯狂滋长。可男人的力气大得惊人,哪怕兰斯已经拼命挣扎,却根本没办法撕开他的束缚。
“那是有代价的。”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首先, 塞拉斯未必是人。
其次,这里是梦。
最后,兰斯打不过塞拉斯。
当清楚意识到这三点后, 兰斯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尽管潜意识里的某处隐约还能感觉到那种无名的惶恐),窝在塞拉斯的怀里开口:“有些猜测几乎是你把答案甩到我脸上的, 如果我还猜不出来,岂非是太浪费你的苦心?”
塞拉斯抱着兰斯在往下走,四周的墙壁变得模糊起来。那些原本固定的形状变得扭曲奇异, 好像是在融化, 又像是在重塑。
在这周而复始的循环里, 好像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完整存在的。
除了塞拉斯和兰斯。
“兰斯,你觉得我是什么东西?”
兰斯皱眉, 抱着他的这双大手是冰凉的, 没有任何温度的。
如果他愿意承认的话,很多时候触碰到塞拉斯皮肤,那种冰凉总会让他冷不丁打个寒颤。
“不管是什么东西,总归不能算是好东西。”兰斯语气硬邦邦地说, “放我下来。”
“放你走?”塞拉斯扬眉,“兰斯,这可是你主动跳下来的。”
兰斯:“是你……”
“我什么都没做。”
毕竟, 在那一瞬间突然想逃跑的, 是兰斯。
塞拉斯的确什么都没有做。
年轻教士的声音平静、从容。
就像是他给人一如既往的印象, 可这样的话语再也无法让人安心。
兰斯隐隐能感觉到那看似宽容的话语里潜藏着的危险, 那从前掩藏在皮囊里的怪异倾泻出来后,就再也没有掩饰的打算。
“是啊, 你什么都没做。”兰斯有些讽刺地说,“你什么都不用说, 不用做,只要有那完美的伪装在,就可以糊弄所有人。”
“没发现危险,还能是危险的错吗?兰斯,你这话听起来可不怎么公平。”塞拉斯轻笑起来,“毕竟,自欺欺人,从来都是人类最擅长的本事。”
兰斯感觉紧绷的那根弦被塞拉斯的话拨动,几乎在那个瞬间要崩裂。
“是啊,是我太过愚昧。”兰斯用力推住塞拉斯的胸膛,试图把人给顶开,“没能察觉到你那皮囊底下,全都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塞拉斯就抓住兰斯的手指,他的动作看起来轻松平常,根本无视了兰斯奋力挣扎的力气,拉到唇边轻轻一吻。
那一刹那,兰斯毛骨悚然。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是几乎下意识的反应。
“你……”
“你说错了一点。”塞拉斯扬唇,“对于你,可从来都是精心准备的诱捕。”
他的声音悠远,带着奇异的蛊惑。
“……那我还该感谢你?”
兰斯气得哆嗦,见掰不开塞拉斯的手,扑上去就是狠狠一口。他像是一头愤怒的小兽,下嘴的力道几乎在瞬息就尝到了浓郁的血气。
“呵呵……”
落在普通人身上,这样的牙痕撕裂声都算不上是小事,可塞拉斯却好像觉得有趣,又或者是兴奋起来。
他停下脚步。
又好像是万物都在这一瞬间都暂停下来,连时间,空间都在那瞬间紧绷起来,仿佛觉察到了怪异的威压。
“尝起来怎么样?”年轻教士看似平静的声音流淌着兴奋与喜悦,“如果兰斯想要品尝更多,不如从这边试试?”又一只手抚上兰斯的后脖颈,强行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抬起来,然后往自己的肩膀处按了按。
那是每个人最重要的的命脉。
但在塞拉斯的话语里,就好像这是什么美味的部位。
刚刚那口咬伤非但没宣泄兰斯心里的愤怒,反倒像是砸在一团棉花上。
……等等。
兰斯忽然意识到不对。
如果塞拉斯的双手正紧抱着他,那他刚刚咬住的那只手,以及捏在后脖颈处的手指,又是从哪里来的?
…
清晨,阳光流淌到床边,还没悄悄爬上|床,那泄露出缝隙的窗帘就已经被人随手拉上。佛拉尔散开光带,正打算继续睡的时候,就发现躺在他怀里的兰斯正幽幽地看着他。
“怎么不多睡一会?”佛拉尔挑眉,“……还是说,你又做了噩梦?”
“……嗯。”
难得的,这一次兰斯居然没有回避,而是正面回答了佛拉尔的问题。
佛拉尔:“你到底梦到了什么?”
兰斯:“……有人逼我吃人肉。”
佛拉尔:“你大半夜饿了,怎么饿成这德行了?”
兰斯瘪嘴:“你不是说,和你一起睡,就不会做噩梦?骗子。”
佛拉尔扯了扯滑落的被子,盖在兰斯的身上:“那我也没想到你饿了……昨天没吃饱?”
兰斯安静地平躺在床上,两只黑眼睛直勾勾地盯天花板:“……不是饿了,只是梦到有人说……自己的血肉充满了力量,非常善解人意地要喂给我吃。”他有点回想不起来梦里发生的事情,只记得那是一场怪异的血腥盛宴。
他不想吃。
不愿意吃。
如果那只是梦也就算了,可令人恐怖的是,醒来的兰斯也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小腹暖暖的感觉……就仿佛他在梦里吃下去的东西,正无声无息地栖息在他的腔腹里。
兰斯猛地坐起来,捂着自己的小腹微微皱眉。
“肚子饿了?”
兰斯一把捂住佛拉尔的嘴巴,不想再从他的嘴里听到什么饿不饿的话语。
“我不饿。”兰斯说,“没有胃口。”
“那还是要吃点的。”
佛拉尔拖着兰斯下床,又推着他去刷牙,守在门口等他出来,再给他拖到楼下去吃饭。
当兰斯被按在餐台边,茫然地望着窗外的草地时,耳边正好是佛拉尔哼着歌在切菜的声音。阳光很暖,天气很晴朗,风从窗外吹拂进来,很舒服。
很安静,也很平和。
和梦里的场景截然不同。
“……不要做太多。”
最终,兰斯也只是这么说。
这是佛拉尔的住处。
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就连其他队员也不知道这个落脚点。
几天前,他们回到驻地交了任务后,野蔷薇小队就解散了。佛拉尔爽快地给他们放了半个月的假期,然后带着兰斯来到了这里。
佛拉尔说,这是他半年前买的房子,买了后也只来过一次。
“你为什么想在这买房子?”兰斯问,“反正你也不过来。”
佛拉尔带兰斯过来,一是为了散心,二也是为了躲避有可能来的追查。
为此,佛拉尔用了不少诅咒物,就为了抹除兰斯的行踪。
“因为这里安静。”
佛拉尔将切好的菜推到兰斯的手边,隔着餐台摸了摸兰斯的脑袋。
“之前做任务的时候经过这里,居民的数量很少,但什么都有。小镇的边缘有一处非常漂亮的森林,还有一片茂盛的蘑菇丛,等你有兴趣的时候,可以去看看。”
佛拉尔一边说着,一边还把热牛奶放下来。
兰斯伸手抱住热牛奶喝了一口,嘟哝着说:“不要像哄小孩一样。”
佛拉尔大笑出声,更用力揉了揉兰斯的脑袋。
“你比我小几岁,不是小孩又是什么?”
兰斯朝着他龇牙,作势要咬住他的手指。佛拉尔也无所谓地递过来,甚至恶趣味地抚摸着兰斯的嘴唇。
“你要想咬,让你磨磨牙。”
兰斯冷不丁想起梦里的事情,身体下意识一僵,往后避开,“……不用了,我喝热牛奶就行 。”
他双手抱着牛奶杯,咕噜噜喝了好几口。
喝得急了,也没发现嘴边留着一圈白泡泡圈。
佛拉尔笑了起来,伸手擦去兰斯嘴边的白痕,无奈地摇头:“你这样,我怎么可能真的放心?”
兰斯觉得佛拉尔像是把他当成小宝宝在养了,说来也奇怪,以前的佛拉尔是这样吗?他隐约记得以前的佛拉尔好像并不会因为这点岁数差就对他多宽容。毕竟两人相差也没几岁,偶尔吵吵闹闹也是有的。
但那记忆实在是太过久远,而人也始终是会变的。
兰斯:“我想出去走走。”
佛拉尔正在解决自己那份早餐,听到兰斯这话只是点了点头,“等我吃完陪你去逛逛,对了,还得买点东西。”
这里除了应急的东西外,也没有太多日常的用品。他们住的这几天,已经把之前佛拉尔储存的东西用得差不多了。
佛拉尔把兰斯赶出厨房,不让他来帮忙。
兰斯就靠在墙边等他。
只是等着等着,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刚才吃下去的东西虽不多,却也有饱腹感。
但奇怪的是……
这种饱腹感,却始终无法盖过晨起时那种怪异的暖意。
兰斯闭了闭眼,那不可能。
那只是梦。
梦里发生的事情,都不是真的。
……可那真的,不是真的吗?
耳边仿佛有这样低低的呢喃声。
正如德约塞城的惨剧。
兰斯只要一想到那城墙倒塌的画面,心口都有点紧缩。
那样的灾难因他而来……
“兰斯。”
佛拉尔走出来,大手盖在兰斯的脑袋上晃了晃,打断了他的想法。
“走吧。”
兰斯朝着他抬头笑了笑:“好。”
佛拉尔推着兰斯往外走,当他站在门口锁门的时候,兰斯就背着手在廊下等他。
庭院里的花草,都异常娇艳漂亮,充斥着浓郁的生命力。兰斯没忍住凑过去,手指抚摸过其中几朵艳丽的花朵。
“你很喜欢这些花?”
佛拉尔在背后问。
“很漂亮。”兰斯轻声说,“我一直想知道,洛的那个圆球,会结出什么花呢。”
佛拉尔:“以撒兰草吗?”
他轻声喃喃,又笑起来。
“或许,会有机会呢。”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兰斯才知道, 佛拉尔的花园里,还埋着以撒兰草的种子。
“你就不怕真的长出什么异种,把你的房子给拆了?”兰斯抱着火腿袋子, 跟在佛拉尔的身后,“你又不怎么经常回来。”
佛拉尔:“又不是所有的以撒兰草都会变成异种。”
以撒兰草是一种普通的植物, 只是它们异变的种类太过凶悍,在异种里也算闻名。
兰斯:“那要多买点施肥的东西。”
他越过佛拉尔,看向货架上的肥料。
他到底是养了好多年的以撒兰草, 多少知道这种植物的秉性。
佛拉尔的大手揉了揉兰斯的脑袋, 笑着说:“那可不只是以撒兰草, 我想想,我当时撒了一大把种子下去, 应该什么都有吧。”他随口念了几个名字, 听起来都是非常珍贵的品种。
兰斯匪夷所思地看着佛拉尔:“你只是撒了一把种子下去,什么都没做,就种出来那么漂亮的花园吗?”
佛拉尔:“谢谢夸赞,是的。”
兰斯:“那些植物学家可能要气死。”
佛拉尔说的那些植物, 有些非常娇贵,就算是在室内饲养也需要精心呵护,还特别容易给养死了。结果落到佛拉尔的嘴里, 就成了随随便便撒一把都能活的玩意。
佛拉尔大笑:“太过在意, 反倒容易让它们变得脆弱。天生天养, 本来就是最合适的办法。”
兰斯想了想, 觉得佛拉尔说得对。
但他还是把肥料放在佛拉尔的怀里。
“你说的很对,但我还是要买。”
“行, 都听你的。”
佛拉尔没有反对,等到最后要去付钱的时候, 兰斯刚摸出自己的钱包,就看到佛拉尔已经买好了单。
“……我还是有点钱的。”
“你就算有钱,也顶多只是够生活。”
佛拉尔随意地提起两大袋东西,用眼神示意兰斯跟着自己离开:“我还不知道你爸妈,有点钱都拿去上贡,怎么可能给你留下多少?”
兰斯:“嗯,去读书的路费,是卢恩大叔给我出的。”
佛拉尔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选择光明之钥教会?”佛拉尔扯开话题,不希望兰斯一直惦记着那些破事,“我记得当初,你并没有特别倾向于信仰谁。”
兰斯:“我喜欢明亮的地方。”
黑暗能够给予他安全感,但光明是心之所向。
“是啊,明亮的地方,总是比那些黑魆魆的地盘好多了。”佛拉尔撇撇嘴,散漫地说,“那股味道,真叫人厌恶。”
不管是兰斯还是佛拉尔,他们过去住的地方可都算不上是什么好地方。再加上弗兰卡有时会有连绵的雨天,那潮|湿腐朽的味道仿佛都浸满了胸腔,让人难以忍受。
“而且我也很讨厌爸妈那样的行为。”兰斯叹了口气,“我不希望自己变成他们那样。”
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肆意伤害他人,甚至是那种完全癫狂的原因……仅仅只是为了讨好神明的喜好,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夺走旁人的生命。
“兰斯,其实最原始的仪式,祭品都是人。”佛拉尔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上小推车,转头看向兰斯,“只是渐渐的,仪式随着职业者的增多而变化,逐渐变成了各种契合仪式的指向物。”
说到这里,高大男人的声音变得低沉,像是在讲述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如果你愿意的话,其实就连几大正神教会的仪式……都是能拿人命去填的。”
只是教会不再教导人们用这样的方式,只是这样的隐秘知识不再流传下来,所以这种曾经是常识的东西也在漫长的时间冲刷下退出了历史舞台,成为无人知道的隐秘。
“我知道。”兰斯眨了眨眼,笑了起来,“或者说,我猜到了。”
因为佛拉尔曾说过的话。
他说,他献祭了自己。
尽管佛拉尔并没有提及后续的事情,可是兰斯也能猜得到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佛拉尔现在选择了信仰光明之钥,那就说明当时的献祭的确起了作用。
“你看起来并不生气。”佛拉尔饶有趣味地看着兰斯,“你不是不喜欢这种行为吗?”
“官方有没有约束,这才最重要。”兰斯冷静地说,“一个工具是好是坏,要取决于利用它的人。”
“没想到几年不见,咱们兰斯也变成哲学家了。”佛拉尔一手推着小推车,一手揉着兰斯的头发,“说得对,正不正确,能不能做,取决于每个人。”
兰斯躲开佛拉尔的动作,无奈地说:“你最近怎么那么喜欢揉我的头发?以前没这习惯吧?”
“你以前没这么矮。”佛拉尔随手比划了一下自己和兰斯的身高差距,坏笑起来,“现在站在我身边,差的也就比以前多一倍吧,这不是顺手的事?”
兰斯气得在佛拉尔的背后用脑袋砸了砸他。
“是你长得太高了,我哪有那么矮。”
兰斯其实真的不矮,奈何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都太高大了。尤其是佛拉尔,以前也不见人这么高,现在居然长成了这么一个粗犷的帅哥。
“你吃太少了。”佛拉尔皱眉,“早上你吃的那点东西,是鸟食吗?”
“我只是没有胃口。”兰斯没忍住吐槽,“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能吃下那么多东西。”
佛拉尔早餐的食量都能顶得上三个正常人,而其他两餐就更不用说。平时光是看着他进食,兰斯都不知道那么多东西到底是塞哪里去了。
佛拉尔:“不多吃点,总容易饿。”
兰斯走在他的身边,有点羡慕地摸了摸他的胳膊,佛拉尔那浑身的肌肉结实,光是触碰那表层的皮肉都能感觉到底子里的凶悍力量。
“你想要跟我一样?”
“想。”兰斯老实地说,“你这几年真的变化太大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少许感慨。
佛拉尔也跟着捏了捏兰斯的胳膊,又上下摸了摸他的骨头,摇头说:“你还是好好当你的法师吧。就算是锻炼近战,也不可能练成我这样。”
兰斯在近战上也有些天赋,但终究不可能走力量型,他的体形如此,只能以灵巧取胜。
兰斯:“我知道,以前有眷者大人也这么说。”
“你喜欢在光明学院的日子吗?”佛拉尔突然问,“或者说,你还想继续读书吗?”
听了这话,兰斯沉默了一会。
“我喜欢。”他说,“不过,我应该不会再去读书了。”
以前,兰斯是想离开弗兰卡,不管去哪里都好。
所以第一站,他选择的学院其实不是光明之钥,可奇异的是,不管是哪个学院最终都拒绝了他。
除了拒绝之外,那些讲师的态度,也隐隐让兰斯感到不安。
所以,他才会把光明学院放到最后。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而入读时发生的事情,也引发了后来一连串的变化,兰斯甚至在想,难道他真的如预知者大人说的那样……是个亵渎的存在?
“兰斯,不管外人怎么说,我认识的那个兰斯,从来都是个好人。”佛拉尔的声音打断了兰斯的沉思,“我不希望你再内耗那些事情,那都不是你的责任。”
兰斯微愣,过了一会,他轻声说:“谢谢你,佛拉尔。”
“谢没有用,你振作起来,我才会高兴。”佛拉尔佯装不高兴地说,“罚你今天回去做饭。”
这下,兰斯是真心实意笑起来。
“好,我觉得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
兰斯跟着佛拉尔在这个小镇住了下来,每天没什么事情,就是早起去买菜,回来做做饭,给庭院里的花草浇水施肥,下午的时候就在自己房间修行。
他还去看了那片蘑菇田,那些长相奇异的蘑菇漂亮得很,如果不是佛拉尔说这些蘑菇剧毒无比的话,兰斯甚至想采一些蘑菇回去。
那种放眼过去绚烂瑰丽的画面,不管看多久都异常惊艳
小镇的居民真的很少,环境非常安静,偶尔出去的时候,一路上只能看到零星几个路人。
因为人少,所以大家很快就熟悉了兰斯和佛拉尔这两个人。那些上了年纪的镇民很喜欢兰斯,每次遇到他总是会给他塞点乱七八糟的东西。
有时是甜点,有时是新鲜的水果,甚至可能是哄小孩的糖。
佛拉尔笑话兰斯可能成了整个小镇的宠儿,兰斯对此的回应虽然只是瘪了瘪嘴,但不能说他不高兴。
肉眼可见的,他变得轻快起来。
兰斯不再那么压抑,胃口也恢复了,脸上时常带着笑,偶尔还会找佛拉尔切磋。
他变得积极主动起来。
这些佛拉尔都看在眼里。
只是极其偶尔的,兰斯会在清晨醒来的时候呆坐在床上,他茫然地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个点,不知道是不是还沉迷在梦境中难以清醒。
往往这个时候,就得等到佛拉尔来叫。
佛拉尔没有追问兰斯的情况,只是会把那天情绪有点低落的兰斯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个小宝宝一样到处走。
兰斯也抗议过,可惜无果。
毕竟他一个法师在力气上是真干不过佛拉尔。
比如今天也是。
兰斯被佛拉尔从楼上端下来,坐在他的胳膊上气得小脸通红,气鼓鼓地问:“你之前不是说放假半个月吗?半个月快到了,你怎么还不走?”
佛拉尔:“你这没良心的,用完就丢?”
兰斯趴在佛拉尔的肩膀扯了扯男人的脸:“我先问的。”
佛拉尔随意地说:“都快过年了,谁还想着做任务。早上起来,我已经延长了假期,让他们等年后再聚。”
……过年?
兰斯微讶,抬头看着窗外的庭院,那雪白的一片是如此显眼……是啊,最近一直在下雪,新的一年,就要到来了。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佛拉尔会做饭, 不过可能是因为长期在外奔波的原因,再加上他的食量之大,所以他做出来的饭菜都特别大份。具体表现在脸盆大的菜碗, 三指厚的肉,还有数不清楚的面食, 每次轮到佛拉尔做饭的时候,他都会给兰斯预备两倍的分量。
兰斯是真的塞不下!
“你晚上做饭,不要做太多了!”兰斯强调地说, “哈根大叔让我们下午去他家, 要是在那吃太多东西, 肯定回来又吃不下了。”
哈根甜品屋是整个小镇唯一卖面包的店面,哈根大叔的手艺比起德约塞城有名的甜点屋都好, 兰斯只吃了一次就赞不绝口。
小镇人本来就少, 有些店开了不过是打发时间。兰斯去的次数太多,店主哈根早就认得他,每次他再去的时候,就总会给他多塞一点东西。
而临近新年的时候, 每家每户都会在哈根那里定一些甜食,这是每年哈根甜点屋最忙碌的时候。兰斯知道后,自觉也没什么事情, 就撸着袖子去帮忙, 连着没日没夜干了几天后, 哈根大叔很感激他, 说是一定要请他尝一尝新出的甜点。
“哈根只请了你,没必要带上我。”佛拉尔对甜食兴致缺缺, “而且就那么点东西,吃了也不占肚子。”
他微微弯腰去摸兰斯的小肚子, 正在锁门的兰斯下意识避开他,嘟哝着:“痒痒,别乱摸。”
然后又说。
“你和我是一起的,请我就相当于请你,这有什么差别吗?”
佛拉尔扬眉笑了笑:“行,你说没差别就没差别。”
他大手将兰斯搂了过来,两人并肩往外走。
午后下了雪,现在是停了。
嘎吱嘎吱——
鞋底踩在雪上,是有些沙沙的声响。但更多的声音,好像全部都被漫天大雪所吸收,呼吸间只听到静谧的气息。
兰斯略微缩了缩脖子,有点冷。
一只大手探过来,抓住兰斯的手指,好暖,暖得他的手指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下意识缠绕了上去。
“佛拉尔,你的身体好暖。”
兰斯低头看着他们紧扣在一起的手指,不自觉晃了晃,感觉到那暖意顺着十指相扣的地方蔓延过来。
佛拉尔:“今晚和我睡,就不会冷得睡不着了。”
一听到佛拉尔的话,兰斯就垮了脸。
“怎么保暖的东西都在这个时候坏掉了?”
佛拉尔斜睨了眼兰斯:“倒是有合适的诅咒物,可惜某人却宁愿给那些娇贵的植物,也不肯给我们这些倒霉的受苦的人用。”
兰斯尴尬地摸了摸脖子,小声地说:“那再不用,它们就要冻死了啊。”
佛拉尔:“你有没有发现,太过精心饲养,未必真的能开出什么花来?”
兰斯:“今天晚上我们还是一起睡吧。”
佛拉尔翻了个白眼,抓着兰斯的肩膀晃了晃:“你这小混蛋,故意避而不谈是吧?”
兰斯:“哎呀,甜点屋到了,佛拉尔你走快点。”
雪地里,两串脚印并列在一起,跌跌撞撞地朝着雪中的甜点屋走去。
随之嘎吱一声,甜点屋的大门被推开。
倾泻出来的暖气伴随着香甜的味道,率先捕获了所有人的嗅觉。
“哈根大叔,我们来啦。”
兰斯活泼高兴地说。
…
好饱。
兰斯像是一条毛毛虫在佛拉尔的怀里蠕动,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可是动来动去都还没找到,所以还在继续努力。
“兰斯,你再动,掉下去我可不管了。”
耳边传来佛拉尔无奈的声音。
兰斯揉着自己的眼睛,困顿地说:“吃太饱了,有点困。”
也有点冷。
这是兰斯离开温暖的哈根甜点屋后,没忍住躲进佛拉尔大衣里的原因。
佛拉尔的体温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仍是暖和得过分,兰斯被裹进去的时候,没忍住哆嗦了一下,却是舒服得很。
“困了就睡。”佛拉尔调整姿势,将兰斯给包起来,“我带你回家。”
兰斯愣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被佛拉尔提起来了,他晃悠了下自己的腿,倒也不觉得这个姿势难受。
要是换做其他时候,兰斯肯定是不愿意被这么抱着,可既然兰斯是主动钻进大衣的人,他好像也失去了抗拒的力气。
他往后蹭了蹭脑袋,懒洋洋地说:“佛拉尔,你脾气可真好。”
“我脾气好?”佛拉尔的声音带着笑意,“达里尔可能会有反对意见。”
兰斯思考了片刻,笑着说:“佛拉尔对其他人坏,但对我好。”
佛拉尔故意晃悠着兰斯,没好气地说:“一会好的,一会又是坏的,我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
兰斯挠了挠佛拉尔的胳膊,感受着那几乎无穷尽的暖意包裹着他的气息叹了声,像是在自言自语:“是好的,是坏的,那也得看对谁 ……佛拉尔,我想吃你做的南瓜汤。”
佛拉尔挑眉:“你之前不是说,太饱了?”
“是太饱了。”兰斯点点头,“可是我还是想喝你做的暖暖的南瓜汤。”
佛拉尔无奈,抱着兰斯大步往家里走去。
“还真像是养了个孩子。”
“想不出你真的养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兰斯思考了下佛拉尔锻炼达里尔的样子,“……你不会动手吧?”
佛拉尔很神奇地顺着兰斯的思路联想到了他在想什么,呵呵了声:“如果我会动手,那我最该打的人,不正是你吗?”
他暗示性地掐了掐兰斯的屁|股,兰斯羞耻地嗷呜了声,在大衣里急着维护自己的肉肉挣扎起来。
他们这奇怪的影子在雪道上跌跌撞撞,虽然只有一行脚步,却莫名踩出了欢快的感觉。
…
兰斯回家后,果然喝上了佛拉尔煮的南瓜汤,虽然晚饭他也就只喝了那一碗南瓜汤,但也饱到撑不下了。
看着时间差不多该休息,兰斯就去自己房间取了枕头被子。
屋内很冷,兰斯打了个哆嗦。
身上属于壁炉带来的暖意很快就消失了。
一步,两步,三步。
从兰斯到佛拉尔的房间,也仅仅只需要三步。两间房的距离很近,有时一起开门出来,都会在楼道里堵住的那种近。
佛拉尔上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兰斯站在他房门口发呆。
“你站在这里干嘛?”
“我在思考。”兰斯慢吞吞地说,“既然屋子里那么冷,我们为什么不去楼下壁炉边睡呢?”
反正所有能保暖的道具都已经被兰斯挪去给那些倒霉催的植物保暖了,对于兰斯这个意见,佛拉尔也没什么看法。他朝自己房间走去,取了被子枕头出来的时候,顺手把兰斯手里的东西也给提走了。
兰斯手上一空,跟在他的身后往下走。
“我可以自己拿。”
“嗯,你小心脚下。”
“我自己铺床。”
“嗯,你离壁炉远一点。”
兰斯大怒,扑上只会敷衍他却根本不在乎他说的话的佛拉尔后背,结果佛拉尔纹丝不动,反倒是将兰斯背了起来。
大手揣着兰斯的两条大|腿颠了颠,佛拉尔摇头:“果然不是错觉,就这点重量,还想偷袭我?”
兰斯嗷呜啃了一口佛拉尔的后背……可恶,这人的肌肉怎么这么结实,啃也是啃不动的!
佛拉尔用脚将最后一点没抹平的床铺皱痕弄好,然后背着兰斯摔下来。”……你脸着地,不会痛吗?“
埋在垫子里的佛拉尔低笑出声,翻身的时候将兰斯放了下来,又反手压在他的身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兰斯。
“皮糙肉厚,当然不会痛。倒是你……”佛拉尔若有所思地盯着兰斯,“总是有点迟钝。”
“我哪里有?”
兰斯这声音听起来不服气。
“你知道哈根喜欢你的原因之一,是什么吗?”
兰斯就那么自然地躺在佛拉尔的包围圈内,仿佛不觉得这种被人圈禁在怀里的姿势有哪里不对,“因为我……乐于助人?”
“笨蛋。”佛拉尔淡淡地说,“他是看上你,想让你做自己的女婿呢。”
……女婿?
兰斯微微瞪大了眼,他?
哈根大叔家里的确有个女儿,今天下午去哈根甜点屋蹭吃蹭喝的时候,兰斯的确是有看到过她几次。不过那女孩看起来比较腼腆,总是时不时就微红着脸低头,兰斯也没仔细打量她。现在想起来,都有些记不得她是什么模样。
“你是不是在开玩笑?”兰斯歪着头,“这和女婿有什么关系?”
“哈根女儿喜欢你,你没看出来?”佛拉尔无奈地扯了扯兰斯的头发,“奇了怪了,难道你到现在还没开窍?”
兰斯微愣,喜欢啊……
他没看出来哈根女儿的喜欢,但是喜欢人这件事……兰斯到底还是做过的。
这不经意间的停顿,瞬间让佛拉尔微眯起眼,他单手撑在兰斯的身边,人也低下来说话。
“突然不说话……难道,你真的有喜欢的人了?”
很久、很久之后,一道声音才闷闷响起来。
“……曾经,有过。”
“既然是曾经,也不算什么。不过我猜猜看,不可能是弗兰卡的人……”佛拉尔的声音低沉,拖长时,又带着几分冷冽,“如果是光明学院的话,估计也不是拉姆家的小子……是塞拉斯·舍弗?”
当那个名字从佛拉尔嘴里念出来时,兰斯都差点跳起来,却被佛拉尔按着肩膀压了下去。佛拉尔为什么会知道?怎么会……可是男人的力气太大,兰斯一时间根本无法挣脱,只看得佛拉尔挑眉。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
他的声音微凉,带着某种奇异的情感。
“哈……你做梦时,念过他的名字。”
第50章 第五十章
如果以前兰斯还不知道这种羞耻到想死的情绪叫社死的话, 那他现在知道了。他整个人趴在垫子上,脸埋得深深的,就连枕头都被他拽着盖在脑袋上, 谁也看不到兰斯的耳朵已经赤红。
有人戳了戳兰斯的后背。
兰斯毫无反应。
那手又戳了戳兰斯的腰,很痒, 但他忍住了。
可是,当那只手戳中兰斯的屁|股,还顺手抽了一巴掌的时候, 兰斯就真的忍不住了。
他一跃而起, 羞恼地看向佛拉尔。
“你干嘛乱摸?”
“谁让你不理我。”
佛拉尔说得淡定自若, 好像根本没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事,反倒是双手撑在身后懒洋洋地打量着兰斯的表情。
兰斯抱着枕头, 把它当做是佛拉尔那样蹂|躏, 好端端一个松软的枕头,硬生生被他给打瘪了。
“谁让你问我那些问题,”兰斯嘟哝着说,“你学坏了。”
佛拉尔好笑地挑眉:“什么问题, 让你连复述的勇气都没有?”一提到这个,兰斯的脸都要鼓起来了。
佛拉尔还有脸说?
也不听听他问的到底是多离谱的问题!
什么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什么你们亲嘴了没有, 什么圣子能不能结婚是不是破戒……这些听起来都已经够羞耻的, 更别说还有那种兰斯想都不敢再想的糟心问题。
“我也没想到几年过去, 兰斯你还是这么……”佛拉尔的嘴巴动了动, 像是在琢磨着用什么词更合适,“单纯。”
兰斯将枕头丢向佛拉尔, 凶巴巴地说道:“反正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 其他的,你最好还是闭嘴吧。”
佛拉尔抓住枕头,继而越过他们中间的距离拽住兰斯的胳膊,笑吟吟地说:“但是兰斯,既然你曾经喜欢过塞拉斯,他又怎么会成为你的噩梦常客呢?”
“谁说是噩梦?”
“若是美梦,我能看得出来。”
佛拉尔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兰斯的下|体,这赤|裸裸的眼神获得兰斯一记狠踹。
兰斯无视了塞拉斯装腔作势的哀叫,平静地说:“如果你的记忆没问题的话,你应该知道,洛为什么会消失。”
他会舍弃曾经的感情,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兰斯呀,洛是你的家人,以你的性格,如果洛出事了,你不可能会这么平静地跟我离开。”佛拉尔平静的声音,却在缓慢地打破兰斯的冷静,“这只能说明,德约塞城的事情,另有原因。”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点。”兰斯看向佛拉尔,“你问塞拉斯的事,就是为了想知道,德约塞城发生了什么?”
“我更想知道,你和塞拉斯是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好奇这个?”兰斯皱了皱鼻子,“那只能算是我的一厢情愿。”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兰斯竭力无视了塞拉斯曾经表露出的种种异样。他对于兰斯的过分宽容,他那奇异的亲近,他那毫无保留的维护……在那些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在这一切都维持着假象的时候,那的确看着很美好。
可假的东西就是假的,怎么都成不了真。
“兰斯,你忘记我是做什么的?”佛拉尔笑了起来,“情报收集,可也是工作之一。”
兰斯:“然后呢?你在意的原因?”
“我在意这件事,当然是因为在意你。”佛拉尔漫不经心地凑过来,男人身上的香味和兰斯是一样的,毕竟他们用的是同一种沐浴剂,“我们分开的时间太久,而我想知道那些丢失的部分。”
兰斯微微后仰,避开佛拉尔有点侵|略性的动作,“你想知道那些过往,我说就是,没必要只是专注在塞拉斯的事情上。”
“那可错了,兰斯。”佛拉尔扬起眉,“你现在看着我,觉得我是什么?”
兰斯皱眉,觉得今天晚上的佛拉尔越来越奇怪。
“你是……朋友?”
在话说出口的瞬间,兰斯隐隐有种自己说了什么错误的答案,他看着佛拉尔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抚过他的耳朵。然后,揉了揉他的脑袋。
在那一瞬间的动作,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可是在兰斯还没想清楚这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的时候,佛拉尔的话就已经打断了他的追溯。男人的声音平静而缓慢,仿佛在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因为我喜欢你,当然会在意你喜欢过的人。”
……什么?
兰斯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有一种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聋了,还是出问题了的错觉?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会听到这种……奇奇怪怪的话?
兰斯拼命搓了搓耳朵,将那地方揉搓得发烫,连说话也有点结结巴巴起来:“我,那什么……佛拉尔,你是不是,你在开玩笑?”
“对你,我从来没开过玩笑。”佛拉尔并没有接过兰斯的台阶,反倒是打了一记直球,“我喜欢你。”
兰斯再说不出什么话,不只是耳朵,现在就连脸也滚烫发红,他将有点颤抖的手指蜷|缩起来握住,喃喃地说:“为什么呀……”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更没想过今晚的对话会发展到这个方向。
“喜欢哪有什么为什么,既然你这么问,那你为什么会喜欢塞拉斯?”佛拉尔漫不经心地拽着兰斯的衣角,眼神也一点点逡巡了上去,那让兰斯有一种自己好像要被视线切开的错觉,下意识将胳膊拽了回来。
佛拉尔也没有追上去,只是那专注的目光,让兰斯有些瑟缩。
……他为什么会喜欢塞拉斯?
这听起来是一个不难回答的问题。
塞拉斯长得好看,能力强大,性格又好,不管是谁,从来都没有质疑过他适不适合成为圣子……或者应该说,除了塞拉斯之外,又有谁有资格成为圣子?
会仰慕这样的人,仿佛理所当然。
但喜欢……
那一瞬间,兰斯的确难以找到喜欢的原因。那不是说他曾经的喜爱是虚假的,可正因为喜欢是没有道理,找不到缘由的,所以,也无法轻易用语言来解释这所谓的来龙去脉。如果只是说他的外表,说他的作为,说他的品行,又显得如此单调奇怪,好像只是在阐述着一个虚伪的道德标签……
兰斯叹了口气,抱着自己的膝盖说:“好吧,你说得对。”
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
他缩得小小的,过了好一会才问:“那你……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在学院,其实也有些人暗地里喜欢兰斯,可是他从来都没有留意过,哪怕室友打趣,兰斯也没有放在心上。所以,佛拉尔的告白对于兰斯来说,还真的是人生头一回。
“是很久前……还在弗兰卡的时候?”
兰斯一边这么说,一边小心翼翼地从胳膊抬起眼,像是一只受惊了的小兽,正在危险的边缘探头探脑,生怕又在不经意的时候被一口吞噬。
“从我们重逢那一刻。”
癫狂的爱意就随之燃烧起来,那一刻注视着兰斯的眼,佛拉尔终于感觉到了那种只存在于记忆浅层里却没有真正触及到的情感。
原来,是这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