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兰斯走进教室的时候, 原本有点吵闹的同学们一下子安静下来。他有点困惑,但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他应该没走错教室才对?


    他顶着奇怪的氛围走了进来, 习惯性走到了最后的位置坐下。


    兰斯不是坏学生,相反, 他每次上课的时候都很认真。不过他和其他的好学生不太一样的是,他从来不会选择第一排,大概是那个位置太过瞩目, 无法给予他足够的安全感。


    兰斯坐下的时候, 他前面两排的学生身体突然僵直, 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他那么可怕吗?


    兰斯皱着小脸,他也只是几天没来上课, 为什么有种错过了很多的感觉?


    这时候, 讲师走了进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严肃,在看到兰斯的时候微微停了停,又快速越了过去。


    她扫了一圈房间内的学生,淡淡说道:“都到了, 就上课吧。”


    “诺尔讲师,哈金斯不是没来吗?”有人发觉不对,这班里的数量明明还少一个人。


    “她已经退学了。”


    讲师平静地说完, 就准备开始上课。可伴随着她这句话, 不自觉的, 有很多视线都扫向了教室的最后, 又很快挪回去,生怕被人发现。


    可兰斯怎么会发现不了?


    哈金斯退学了……娜拉……她为什么会退学?


    兰斯蹙眉, 掏开笔记本开始上课。


    不管心里有再多的疑惑,那肯定还是得等讲课结束后再说。


    挨了一节课, 讲师下课的时候,尽管学生都没有表现出来,可是空气里还是弥漫着一股放松的感觉。


    兰斯低头收拾东西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有好几个人在偷偷看他。他把东西都收好,然后随意抬起头,“库克同学,你知道为什么娜拉退学了吗?”


    被称之为库克的男同学就坐在兰斯前面两排,听到兰斯叫他吓得几乎蹦起来,他战战兢兢转过头来,下意识挪了挪自己的椅子往后靠,直到后背抵住桌子才反应过来,咳嗽了几声说:“不,不知道,她昨天还有来上课的。”


    兰斯困惑地说:“退学的流程走这么快的吗?”


    昨天还在读书,今天就退学了,甚至连讲师都知道了?


    兰斯的反应太正常了,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很轻松,没有刻薄的口吻,这让库克的身体也放松了些,托了托眼镜说:“一般是没有这么快的……而且一般,也不会有人选择从学院退学。”


    除非他们疯了。


    想要考进光明学院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情。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个一直在偷听他们说话的女同学靠了过来:“你也不知道哈金斯为什么退学吗?”


    兰斯:“我不知道。”


    “可之前有人看到,你们两个走在一起,后来 ,后来出了事,你又没来上课,然后她就退学了……”她还没说完,她身边的朋友就赶紧扯住她的胳膊,让她少说点。


    兰斯:“她来找我,是想问我有没有见过海蒂·诺顿,后来我请扎比尼帮忙找到了她的踪迹,就一起去了中区封闭的告解厅。海蒂找了比利等一些人试图诅咒我,然后被诅咒物反噬而死,整个告解厅也因此毁了。是塞拉斯学长及时出手,才阻止了诅咒物的扩张。”


    兰斯说的东西,学院告示就已经有发布,可是学院的用词简单明了,没有兰斯说得那么仔细,其他人……哪怕是那些看起来有些畏惧兰斯的同学,都忍不住靠近、或者停下动作听他说话。


    听完后,或高或低的感叹声里,同学们也忍不住惊叹那几个人的胆子。


    “只是我不明白,”兰斯有点疑惑,“这件事,看起来和娜拉也没有关系,她为什么要退学?”


    库克耸肩,转着手头的鹅毛笔:“可能是被吓坏了吧。”


    “不,是舍弗阁下的命令。”


    教室里突然有人这么说。


    整个教室的人都下意识看了过去,发现那是经常坐在最前排的雅各布·比德。他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上课的时候会坐在最前面,也会积极回答老师的问题,兰斯记得在塔菲索亚曾看见过他一次,好像是哪个眷者的从属生。


    雅各布慢条斯理地摸了摸自己的黄色头发,“她明知道自己朋友想做什么,却到最后关头朋友失踪了,才迫不得已去找苦主,甚至希望这一切都不要上传到讲师的耳朵里……这种行为,不是帮凶是什么?”


    有人没忍住说:“可哈金斯的性格本就懦弱……”


    “懦弱里豢养出来的罪恶,难道就不是罪?”雅各布冷冰冰地说道,“明知道兰斯是舍弗阁下的从属生,还胆敢犯下这样的罪孽,她理应有这样的下场。”


    随着雅各布的话,众人不由得想起几天前那紧张的气氛。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舍弗阁下的怒意是为何而来。


    这也是为什么班里同学在今天看到兰斯的时候,都有点不敢靠近他的原因——以前就算不怎么说话,他们也还是正常相处的,从没有今天这种无意识的敬畏。


    库克的身体微微一僵,但想起刚才和兰斯说话的感觉,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兰斯,你,我们一直这么叫你,你的姓氏是……”他是想转话题,不过没留神扯出来一个更敏|感的问题。


    兰斯平静地说:“我没有姓。”


    ……啊?


    库克茫然地看着他,怎么会没有姓?


    这世上就连最普通的贫民,多少都有自己的姓氏,没有的一般都更加……


    兰斯:“我父母从未告诉过我他们的姓氏,离开了弗兰卡后,我也没必要知道他们姓什么,毕竟他们都死了。”他提起这件事时不喜不悲,库克就连道歉的话都噎在喉咙,不知道要怎么劝慰。


    兰斯反倒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对于过往的遭遇,他早已经习惯。或许是因为从小就是这样,他很少感觉到痛苦。


    经过这次误打误撞,反倒是让班上的同学或多或少和兰斯说起了话。有交流,就会有互动,有互动,就反倒能知道彼此是什么样的性格,尽管只有短短几天的时间,可逐渐的,也开始有人会在上下课的时候和兰斯打招呼,提醒他要换教室,或者是到点的时候问他去不去吃饭。


    ……说到底都只是普通人,会普通的被传闻吓到而远离兰斯,也会普通地因为和友好接触而放下戒心。


    就连偶尔来找他的扎比尼等人也意识到了这变化。


    这天,他们几个在楼下等兰斯,就看到好几个学生和兰斯一起并肩走来,彼此说说笑笑,好像熟悉起来了。


    在看到扎比尼他们的时候,那几个同学和兰斯自然而然道别,只剩下兰斯脚步轻快地朝他们走来。


    “你们不用时不时来接我下课。”兰斯无奈地说,“就这么点距离,怎么可能出事?”


    扎比尼:“说好今天出去,就顺便过来带你。”


    他们约好了今天要去狄更斯的小店,顺便其他人也要买东西。虽然都可以让管家去,但少年们更想趁这个时间出去透透气。


    丹尼尔:“你最近和你的同学们,关系似乎变好了?”


    兰斯:“他们人都不错。”


    扎比尼嗤笑了声:“在你眼里,有不好的人吗?”


    “嗯,海蒂和比利。”


    兰斯随口一说,给扎比尼哽住了。他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说:“走快点,你这小短腿,要是跟不上来,可就不等你了。”


    兰斯气恼大咕。


    …


    昏暗狭窄的小店内没几个客人,店主根本没有待客之道,任由着寥寥无几的客人自己在店内看,自己则是龟缩到了最里面不知道在摆弄什么,整个屋子都弥漫着奇异的浓香。


    不多时,门口叮当叮当响了起来。


    是有新的客人来,可这一回,缩在最里面的店主狄更斯跳了起来,几步跑了出去,热情洋溢地接进来几个少年。


    有客人不高兴地问:“你为什么都不接待我们,却去接待新来的人?”


    狄更斯原本笑容满面的脸看向他的时候就骤然冷了下来,“不买就出去。”


    客人大怒,撸起袖子就要冲过来,却被身边的女眷用力抓住了胳膊,两人吵吵闹闹地,狄更斯也根本不管,就领着兰斯他们继续往里面走。


    直到走到最里面的小屋,还能听到外面时有时无的吵闹声,兰斯低声说:“狄更斯,要是他们弄坏了你的东西怎么办?”


    狄更斯笑嘻嘻地说:“他们不敢。”


    西蒙背着手站在门口,嫌弃地看着这乱七八糟的小屋:“狄更斯这家店,是德约塞城里唯一一家私下贩卖诅咒物的店,他们不敢得罪的。”


    贩卖诅咒物虽没有明令禁止,可几乎没有人会这么做,是因为没利可图吗?当然只可能是因为有人、或者有教会不允许。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贩卖诅咒物的,既有人脉,背后也有势力,得罪了这一家店,可不意味着只得罪了狄更斯这一个人。


    狄更斯没搭理这个话题,而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兰斯:“波比的坏习惯用着顺手吗?感觉如何?”


    兰斯摸向自己的赤焰石耳环,将波比的坏习惯拿出来,递给狄更斯:“到现在为止都没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用着也还很顺手。”


    狄更斯换了一双黑手套将波比的坏习惯接了过去,然后就缩在角落里不知道在敲打什么,任由着几个少年四处打量他这个小屋里的收藏品。


    兰斯的视线扫过那一罐罐奇形怪状的东西,听到狄更斯在问:“■■的左眼,那个诅咒物真的毁了?”


    扎比尼:“嗯,舍弗阁下亲自动手的。”


    狄更斯:“可惜,我还真想亲眼看看那个诅咒物。”


    “你手里虽然没多少Ⅰ级诅咒物,但经过手的也不少,至于对Ⅰ级诅咒物这么在意吗?”


    “那不一样。”狄更斯举着波比的坏习惯对光,“Ⅰ级诅咒物是各个教会定的级别上限,又不是诅咒物的上限。同样是Ⅰ级诅咒物,有时候是天差地别,就像是外界粗暴地将职业者分为低阶,中阶,高阶,可是普通的高阶职业者和舍弗阁下能比拟吗?”


    “你这么在意■■的左眼,是为什么?”兰斯好奇地问,“因为它奇特的能力?”


    因为这Ⅰ级诅咒物的名字本身也残缺不全,每次兰斯念的时候,都带过前面那俩不知所谓的涂抹直接说是无名的左眼。


    “你们应当知道,有些隐秘具备活着的属性,不管是知识,还是诅咒物……但是,■■的左眼看起来更像是……”狄更斯终于检查好波比的坏习惯,活动了下自己有点酸痛的脖子,“活着的存在。”


    那是更倾向于它们拥有意识的描述。


    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偶然地听他老师说过,在一众Ⅰ级诅咒物里,像■■的左眼这种存在肯定会引来严重的灾祸,因为它们不仅仅只是个诅咒物。


    “它们不是诅咒物,还能是什么?”兰斯挑眉,走到狄更斯的身边接过他递过来的波比的坏习惯,“难道还是人?”


    他这句话原本是顺着狄更斯的话开玩笑,可不知道为什么说出来后,自己却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狄更斯:“哈哈,说不定呢?不过我也不知道,因为老师在那不久后就发了疯。他坚持把自己关在一座圆塔上,总说角落里有怪物,有一天……他从塔楼跳了下来,彻底摔死了。”他的声音里有些感慨,事情已经过去太多年,他都记不清楚经过到底是怎样,但依稀还残留着那种怪异痛苦的不安。


    ……角落里有怪物?


    兰斯缓缓眨了眨眼,这个描述听起来有点……奇怪?


    “你刚刚说,你老师觉得角落里有怪物,是怎么样的怪物?”兰斯没忍住问,“他住在圆塔上,是为了避开那些怪物吗?”


    被兰斯这么一问,狄更斯也愣了。


    他挠了挠自己的脖子,认真想了想:“……好像是,他当时,我记得最开始他让我们不要去打扰他,沉迷在一个谜题里……好像是和陷落的安纳托利亚有关?反正那一阵子他着迷得很,总是在研究,还在后悔自己当年没努力当个职业者,不然想穿梭时间……”


    丹尼尔打断了他的话:“我记得,这是一个禁忌。”


    狄更斯耸肩:“这当然是个禁忌,而且不说是禁忌,也没有人能做到吧?这是属于神明的领域。但你知道,当人在钻研到尽头的时候,明明就差一点,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解决办法的时候,什么馊主意都可能想出来……总之,他那时候为了实验入迷,有几个月的时间吧……然后,就只是突然间,他就变得疯疯癫癫,总说房间里有怪物,会钻出来追杀他什么的……他说自己触犯了某些不该触犯的隐秘,比如时间啊,还有什么猎杀者,都是没有逻辑的话……再后来的事,就我刚才说的那些了。”


    当时他也试图找过那些实验资料,但是老师似乎在发疯的时候把它们彻底毁掉了,最终连一点残骸都没有留下。他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老师会拼了命地想要去建造一座圆塔。


    这的确只是个故事,听起来更像是某种三流的恐怖小说,可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在听完这个故事后,都觉得毛骨悚然。


    狄更斯嘟囔:“我就是每次提起来都觉得不舒服,所以也很少提。”


    这些人里,兰斯的脸色是最苍白的。


    在狄更斯的描述里,兰斯想起他在“梦”里曾经见到过的一种怪物。它总是会在在角落里出现……那时候兰斯忙于逃命,或者说抵御它们,所以疲乏间也很少去研究它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出现……


    可结合狄更斯刚才的话,兰斯心中有所明悟。


    怪不得只要呆在房间里那些怪物就有可能出现……墙壁与墙壁所形成的角落(虽然他不清楚这个角度需要多少)不正是适合它们的出入口吗?他“梦”里的那些怪物和狄更斯说的故事里老师所遇到的那些……是同一种?


    可是从狄更斯透露出来的意思,他老师研究的内容是安纳托利亚……那座曾经跟着血祭之月堕落后一起陷落的城市,他老师到底是因为研究了这座城市知道了不该知道的隐秘,还是为了研究而不惜触碰禁忌去触碰时间……兰斯记得这位伪神不管在堕落前后都没有与时间有关的权柄吧?


    波比的坏习惯微微散发着寒意,将兰斯从迷思拉了回来。


    但不太相同的是,兰斯遇到的那些怪物并没有经常追杀他……哈,毕竟在那个“梦”里,有着比它们还要恐怖的存在。


    啪——


    扎比尼拍了拍兰斯的肩膀:“想什么呢?手里攥着诅咒物不放,不怕被冻僵了吗?”


    听到扎比尼这话,狄更斯插了一句:“我刚想说,兰斯,你是不是经常使用它?”


    兰斯歪头:“怎么了?”


    狄更斯:“你最好重新检查下它的能力。”


    兰斯疑惑地低下头,注视着波比的坏习惯。


    【波比的坏习惯】


    【状似利器的镜子,是的,它是一面完美的镜子。至于上面的血?喔,波比不会在意的。】


    【恒定效果:抗拒一切致幻法术与仪式,拥有者会保持永恒的清醒,做出更好的决定。同时,它具备一定的抗性,可以免疫阴影的侵袭。当然,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友善的主人当然会带着镜子一起奔跑,这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兰斯:“它的恒定效果,怎么变了?”


    狄更斯不客气地说道:“你说该问谁呢?”


    兰斯心虚地移开眼。


    这个……是“梦”的杰作,不是他的问题!


    …


    漆黑无月的晚上,兰斯宿舍里的窗户都关紧,甚至连窗帘都拉上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房间一直都是这样。窗户不开,窗帘拉紧,这种不知不觉养起来的习惯,让任何一丝月光都无法照亮屋内。


    兰斯侧着身躺在床上,看起来睡得正香。


    床头的以撒兰草有一半的触须都蔓延着挂到他的身上,将他的四肢或多或少都缠上了绿色……啊,当然,在这漆黑的室内,那更像是纯粹的浓黑。不过,兰斯根本不在乎那么多,那么多藤蔓的攀爬,反倒是习以为常那样,在翻身的时候将其中几缕给扒拉到怀里,抱着睡得更香。


    以撒兰草任由着兰斯扯动,乖顺得很。


    只是渐渐的、渐渐的,这房间变得有点冷……大概是,降温了吧?毕竟日子也在一天天靠近冬天。


    床上睡得香甜的少年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不知是难受还是怕冷。他蛄蛹了几下,将自己藏在了更多的藤蔓下,身体蜷缩成一团,好像这样就可以避免开那些莫名的侵扰。


    毕竟……嘘,兰斯在做梦呢。


    是的呢,兰斯在做梦。


    他清楚地意识到这点,不是每月十六的噩梦,而是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梦。


    那梦看起来……很朦胧。


    兰斯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在做梦,不仅是因为周围的环境都显得朦胧模糊,也是因为他身边的人。


    他和塞拉斯在走。


    ……怎么说呢,兰斯和塞拉斯的接触虽然很多,可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并肩行走过。毕竟他们要么是在塔菲索亚,要么就是在训练场,并没有这么闲暇的时间。


    而现在,他们像是漫无目的地在塔菲索亚走着。


    什么事也不干,什么事情也不想,就这么走着,越过那些高塔,教堂,与议事厅……曾经见过的景色再一起和学长漫步,哪怕都不说话,好像也多了一点趣味。


    兰斯没弄明白为什么会梦到学长,不过他喜欢这个梦。


    心口毛绒绒的,好像有一团团小滚球在跳动,让人痒痒的,又很舒服。


    只是慢慢的,这个梦发生了一点变化。


    兰斯不知道变化是什么,却感到隐约的不安。就好像这个梦突然变得不那么安全,也不那么受控制,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步步地侵入……


    “兰斯。”


    塞拉斯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少年茫然抬起头,就看到塞拉斯微微弯腰,直到一种微凉的感觉传来,兰斯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塞拉斯刚亲了他的嘴角。哪怕兰斯的常识再怎么缺乏,都知道普通朋友间是不该做这样的事情的。


    兰斯呆呆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做了这种事情后若无其事的塞拉斯:“……学长,你为什么亲我?”


    塞拉斯似笑非笑地看着兰斯,轻声慢语:“是啊,我为什么会亲你?兰斯,这是你的梦,你说呢?”


    兰斯憋红了脸都叽咕不出一个字,鼓着小脸转身就走。


    ……难道是他希望学长亲他……啊,对哦,这是他的梦……呜……好像真的是这样。


    塞拉斯不紧不慢地跟在兰斯的身后,他随意地扫了眼天。


    翻涌扭曲的暮色下,残阳如同血色那样泼洒着穹宇,入侵得越多,周围的环境就越有崩塌的迹象。


    “学长!”


    不远处,是兰斯又走回来,气势冲冲像是头漂亮活泼的小马驹。他板着小脸(尽管那红得不可思议)地说:“以后不可以这样,就算,就算是我想你亲我,也不可以……”他懵懂,干净,完全没沾染过色|欲的尘埃,“那是要夫妻才可以做的事情。”


    “是吗?”塞拉斯笑起来,“那是不是说明,兰斯想和我做夫妻?”


    ……啊?


    兰斯呆掉,是,是这样吗?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兰斯不喜欢做梦。每次做梦的时候带给他的, 都不是什么好记忆。可这还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梦也不全是坏的东西。


    兰斯这天起来的时候,就连吃饭都有点飘魂, 西蒙就坐在他的对面,冷不丁说了一声:“你昨晚做什么美梦了?”


    兰斯:“……为什么这么问?”


    这短暂的停顿, 已经足够西蒙这个小狐狸看透了,他笑嘻嘻地说:“你没发现你今天起来到现在都一直在笑吗?”


    兰斯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好吧, 他的确是在笑。


    “你昨晚梦到了什么?能乐成这样?”丹尼尔随口问, “难道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没有, 只是梦到了学长。”


    兰斯试图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不过还是被西蒙一眼看透, “只是梦到舍弗阁下有什么好高兴的?”


    兰斯坐正了身子:“梦到学长当然挺让人高兴的。”他过去的梦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好不容易现在有个正常的梦,梦里面还是塞拉斯,那当然值得高兴啦。


    扎比尼:“反正我不想梦到他。”


    平时里战战兢兢就算了,他不想连自己的梦都是这种严肃的气氛。


    丹尼尔无奈叹息:“晚上梦到他, 有一种没做作业被抓了的感觉。”他一边说着,一边去看扎比尼,却发现原本最活跃的他在说完那句话后, 看起来却有点沉默, 他的眼神有些游离地看着兰斯, 不知道在想什么。


    丹尼尔:“你发什么呆?”


    扎比尼慢吞吞地说:“我在想……舍弗阁下是不是喜欢兰斯?”


    丹尼尔:“你说的不是废话吗?如果不喜欢兰斯, 他怎么会收兰斯做从属生?”


    西蒙:“因为兰斯的天赋?”


    兰斯叽叽咕咕:“我没看出来我以前有什么天赋。”


    不过其他三人集体忽略了兰斯的咕唧。


    扎比尼:“我说的喜欢,不是普通的喜欢。”他看他们没明白过来, 有点嫌弃,“你们是笨蛋吗?我说的不是朋友, 比如我们这样的喜欢,是情人的喜欢!”


    “咳咳咳——”反应最大的人不是兰斯这个当事人本身,而是丹尼尔。他本来正在喝茶,结果听完这话直接呛住喉咙,不得不拿手帕捂住自己,又侧过身去避免失礼。


    西蒙狐疑地挑眉:“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太得体的猜想?”


    他非常谨慎地采取这种用词。


    毕竟……


    毕竟怎么说呢,虽然身为贵族子弟的他们见识过很多荒唐的行为,但大体上,同性间的感情还是不受认可的。玩玩还可以,要是真的认真,那麻烦就会纷至沓来。有些教会,比如生命女神教会,是直接禁止这种行为的。毕竟生命女神掌握着生育的权柄,是不可能任由这种亵渎权柄的事情发生。


    扎比尼倒是没思考到西蒙那个层面,但他是有自己的推测的,他看向几个朋友,尤其是兰斯:“记得吗?舍弗阁下在外面,从来都没有脱过自己的手套吧?但是他在兰斯跟前,起码有好几次。”


    兰斯端着茶碗,却喝不下去。感情问题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复杂,更别说他还是一个刚刚有点开窍的……雏鸟,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的边缘,“扎比尼,这只能说明学长比较亲近我……大概,这说明不了什么。”


    扎比尼摇了摇头:“但上次,舍弗阁下把自己的手套递给了你,你记得那时候他做了什么吗?”


    “……帮我穿脱?”兰斯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这说明……学长非常乐于助人?”


    扎比尼接下来想说的话都被兰斯这纯真质朴的话噎回去,面对他那双漂亮的黑眼睛,他甚至说不出更多的猜测。


    “……行吧,你要这么说,也没什么问题。”最终扎比尼摊手,无可奈何地倚靠在身后的座椅上,“但你最好还是不要和舍弗阁下那么亲密。”


    左思右想后,他还是没忍住补上后半句话。


    兰斯一头雾水地答应了。


    不过等到在教室里坐下来,兰斯回想起扎比尼说的话,使劲揉了揉脸。


    他的手指,掩盖住了脸颊的微红。


    兰斯虽然对情爱的事情有些懵懂,但也不至于这么不开窍。他其实明白扎比尼想暗示什么……只是兰斯觉得那不可能,他没觉得学长有可能喜欢上自己,毕竟他总觉得学长有时候,是在把他当个孩子一样宠。


    可是兰斯已经不是孩子了,他知道那种朦胧的感情大概是需要一种意识的转变……如果塞拉斯一直把他当成孩子,又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他呢?


    兰斯实在是无法赞同扎比尼的论据。但相对的,也就是在扎比尼的那番话里,兰斯感觉到了一种朦胧的难受。他摸了摸心口,他模糊地意识到,可能扎比尼说的话正好相反。


    当——


    讲师走了进来,拉响了课桌上的铃铛,在说着什么。


    可这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却也好像敲响了兰斯的警钟……啊啊,原来是这样吗?最近这些奇怪的、复杂的感情,那一个梦里乱来的偷吻,还有现在这有点酸涩的情绪……


    他喜欢上了学长。


    …


    兰斯小心翼翼地藏着这个秘密。


    他不擅长掩饰这些,可是当兰斯想要避开这个话题的时候,却也很容易。毕竟,很少有人敢肖想舍弗阁下;除了几个朋友外,也没什么人会问起兰斯的感情经历。


    他又去过几次塔菲索亚。


    兰斯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缓慢增长,距离神诞日过去已经快一个月,这种感觉还没有彻底消失。为了让兰斯更好地协同自己的力量,塞拉斯一直都有带着他加练。


    生活一直很平稳,只是让兰斯有些担心的是洛。


    它吸收了神恩后就一直沉睡到了现在,断断续续的情形并不足以弥补兰斯的担忧,有时候都会忍不住扯扯它的叶片。现在那些叶片可不像以前那样孱弱,就算兰斯用尽全力也很难扯下来。


    “算了。”兰斯抱着盆栽,无奈地倒在床上,“看来是没法在今晚前看到你了。”兰斯自言自语着,缠着洛翻滚了好几圈,最终自己塞在床铺的深处。


    其实除了每个月的噩梦,兰斯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他从来没想象过的美好。有吃有穿,还有住的地方。能学习,身边也有朋友,还有尊敬的师长,与有趣的生活。他变得和以前有些不太一样了,而这样的变化,他也觉得很好。


    兰斯轻轻笑了起来,带着这种想法,慢悠悠给自己哄睡着了。


    睡啊睡……梦,沉了下去。


    …


    再次出现在噩梦里的时候,兰斯根本没有思考太多,身体就本能地行动起来。他推开窗,轻巧地跳了下去。在落地的时候卸掉下坠的力道,兰斯脚步不停,径直朝着黑暗奔驰而去。


    早在上一次,他就已经意识到了梦境奇异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无声无息的,却也是致命的。


    比如,祂出现的速度越来越快;比如,这里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再比如,重重叠叠多出来的建筑。而现在,在祂还没有彻底降临出现的时候,兰斯要抓住这短暂的空隙先去确定那些出现的建筑不会影响到他。


    当然,当然,这也可能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或许在那些黑暗里面会隐藏着更多的危险,只是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没有在这残酷的月色里被逼疯,兰斯的意志已经足够坚韧。


    寂静的夜里,只能听到兰斯的脚步声。不过那已经非常轻微,不再和之前那样明显清脆。他逐渐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让那些声响变得轻之又轻。否则在黑夜里,这无疑是一道清楚的指向标。


    哒。


    几乎无声的跳跃,淹没在群星的颤抖里,


    兰斯再一次听到了星辰的哀鸣,他本不该,或者人类永远都不应当听得懂这些。但他已经在日渐的接触里,仿佛学会了另外一种古老、冰冷的语言。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那种语言弹动时的感觉,仿佛连灵魂都会跟着颤栗,发抖。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兰斯的本能总会这么告诫他,可这也某种程度上帮助了他……毕竟,他会更加准确地知道祂降临的时间。


    哪怕如此,尽管如此,这一次的速度也快得惊人。


    “砰——”


    剧烈的撞击声响起,兰斯顾不上掩饰喘息声,摸向耳边的赤焰石耳钉,取出法杖后就开始低低吟唱。大门猛地关上,四周的光亮淹没下来,只剩下纯粹的黑暗。然后,直到这个时候,手腕的刺痛才让兰斯稍微回神。


    血液还在不住往下滴。


    这是刚才在奔跑的时候兰斯割伤的。


    用血,可以稍稍吸引到祂的注意,有些时候,还能为兰斯争取时间。


    他用法术将那些血液涂抹在其他地方,而现在,这溢出的血液是该处理了。兰斯闭眼喘息了两声,又摸了摸赤焰石耳环,他熟练地找出了药剂一口闷下去,感觉到身体的虚弱被快速地填补。


    他刚才进来太快了,还没来得及检查这座教堂。其实他也不报什么期待,毕竟就算再怎么检查,也不过是空荡荡的建筑物。只是在没有亲眼查探过前,人总是会留有一份隐秘的希冀。总觉得或许……会有奇迹发生呢?


    虽然所有的光芒都被他施法吸收了,但兰斯有在黑暗里视物的办法。他低低地念了起来。


    “崇高的光明之钥啊,您是光明,是预知,是封锁黑暗的钥匙。请您赐予我明亮的眼睛,能够窥破一切阴影。”


    兰斯的眼睛在黑暗里亮起微光,而后他眨了眨,看向教堂内部。


    他还算平静的表情终结于在看清教堂内部构造的那一瞬,他惊得往前走了几步,震惊地看着教堂最里端的神座上——


    入眼的,是一座模糊不清的雕像,隐隐约约似乎有着人的形态,却又不完全是,在这怪异疯癫的黑暗里,却莫名有着宏伟的圣洁感。


    兰斯悚然,这里怎么会有光明之钥的神像?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兰斯早起在客厅看书, 整个人窝在沙发里,几乎陷了进去,要不是扎比尼特地绕过去, 都看不到他的人。


    可哪怕扎比尼的脚步是无声的,可是在他靠近的时候, 兰斯还是下意识抬起了头。那一瞬的眼神无比锋利,然后缓和下来,软绵绵地说道:“你今天起得真早。”


    扎比尼看着外面的天色:“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没多久。”


    这听起来像是一句谎话, 扎比尼顺手摸了摸他的脸, 冷哼了声:“你这手都快成冰块了。”


    ……是了, 快接近冬天,天气越来越冷。兰斯起来看书的时候, 忘记弄个保暖术了。


    “毛毛躁躁的。”扎比尼随口吐槽, 丢了条毯子给他。兰斯顺手将自己裹了起来,蛄蛹了几下躺下来。


    “你看起来像是个男妈妈。”西蒙飘了过来,在另一边坐下来,“这天气越来越冷了, 再过几天,估计要下雪了。”


    兰斯就窝在沙发里听他们说话,听着听着好像有了困意, 就半眯着眼睛睡去。


    扎比尼和西蒙对视了一眼, 都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扎比尼就坐在单人沙发里, 皱着没打量着兰斯的脸色, 然后又朝着西蒙使眼色。


    两人不知道用眼神打了几百遍,打到兰斯惊醒, 爬起来吃饭,又准备去上课的时候, 好像才有了定数。


    扎比尼拦住了要去上课的兰斯,干巴地问:“你最近怎么回事……兰斯,你真的没遇到什么时吗?”


    “我能遇到什么?”兰斯平静地说,“每天上课,下课,然后去塔菲索亚。”


    扎比尼的眉头越皱越深。其实兰斯说得没错,他最近的生活的确是这样,有时候他们下课结束后会一起回来,不管怎么看都不可能有意外。


    “可是你最近看起来……有点苍白。”


    “可能是早上冻到了。”


    然而,扎比尼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他还要再说,兰斯却已经匆匆开口:“扎比尼,我上课要迟到了,有什么事情,中午我回来再说吧。”


    见此,扎比尼也不再说话,看着兰斯远去。


    西蒙在背后推了他一下,无奈地说:“你这么直白地问,谁也不会说的。”


    扎比尼:“有什么不能问的?”


    西蒙:“人总是会有自己的私事,大少爷,你还是长长脑子吧。兰斯不愿意说,就随他去吧。”反正有他们盯着,也不可能出什么大错。


    最后下楼的丹尼尔幽幽地说:“只是最近的兰斯看起来……”


    是的,最近的兰斯看起来不对劲。


    或者说,应该是这几个月的兰斯看起来越来越不对劲。


    一开始兰斯孤僻,只是因为他幼时生活特殊,很少与人来往。在大半年过去后,早已经不是之前孤僻的模样,总是和其他人有说有笑的。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苍白,瘦削,来去匆匆。


    虽然在他们面前还是一切如常,但有些痕迹是会逐渐显露的……他变得有些敏|感谨慎,总会反复检查周边的环境。他不怎么爱说话了,只是默默在身旁听着。有时候,扎比尼甚至觉得兰斯的气息在变得……无声无息,好像只要他想,他随时都能让自己的存在感消失。


    这些渐近的、难以觉察的变化就在这几个月里发生,他甚至想不起来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神诞日后?他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感觉,却捉不住具体的灵感。


    兰斯的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


    “梦”是稀奇古怪的。兰斯去图书馆查过的资料是这么说。每个人做的梦,都是自己潜意识里的反应,有些时候甚至是灵感的反射。要是按照这资料书的意思,那兰斯现在的脑子,应该是混乱极了。


    毕竟,他时常一边做着美梦,一边又做着极致的噩梦。


    那美梦里的接触越来越过分,有些时候甚至让兰斯分不清真与假。


    昨天晚上,兰斯梦到他和塞拉斯在德约塞城买东西。


    “我觉得,你穿这样的衣服会更好看些。”塞拉斯轻巧地取出一件衣服在兰斯的身上比划着,淡淡地说着,“你之前穿的那些常服,我早就想说,它们的归宿应当是垃圾堆。”


    兰斯一边觉得新奇(因为他觉得塞拉斯不会说这样的话),一边又有点绝望:“我觉得,学长,我真的不想再试衣服了。”他们一路走过来,也不知道经过多少家店——尤其它们都金碧辉煌,如果不是在梦里,兰斯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进来的地方——也不知道换过多少件衣服,一想起来,兰斯的小脸就垮了。


    “最后一件。”


    “真的是最后一件?”


    “我骗过你吗?”


    塞拉斯看着少年可爱地噘嘴,像是不满,又是无奈,最终还是接过他手里的衣服进去换,弄了好久才出来。


    “学长,这衣服,会不会有点太奇怪?”兰斯的声音细细的,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它太紧了……”


    “你的身体很完美。”塞拉斯轻易就说出让人羞耻的话,“是这件衣裳的问题,,这里的放量不太足。”他的手指抚摸过兰斯的胳膊,随后下滑握住了手腕,“算了,成衣到底比不上定制。”


    兰斯下意识抱住塞拉斯的胳膊,几乎是挂了上去(他没有意识到这过度的亲密)然后痛苦地说:“不要衣服,也不要定制。”


    塞拉斯的胳膊挂着个人,根本不影响他的动作,他甚至抬了抬胳膊,兰斯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踮起脚——不踮起脚不行够不到了!!


    扑哧。


    兰斯猛地抬起头,盯着塞拉斯的脸,他甚至都没有掩饰一下刚才偷笑的行为,朝着他懒洋洋地扬眉。


    可恶,学长怎么这样!


    ……那是梦。


    兰斯无比清晰地知道,这只是梦。


    这是他梦里才会发生的事情,可他还是无法克制地沉沦,因为如果不这样,他就要持续不断地面临另外一个炼狱。


    在兰斯发现教堂里有神像的那一夜,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兰斯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蜷|缩在床底,脸蹭得有点脏兮兮的,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躲进去的。他奇怪地爬出来,飘忽地去刷牙,直到用波比的坏习惯照镜子的时候,才被那冰凉的寒意冻到。


    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就好像雾蒙蒙的镜面突然被一只手抹了干净,一瞬间,兰斯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盯着自己抓着波比的坏习惯的手指。


    他两只手的指尖都磨破了皮,指甲崩裂,血肉模糊得有点可怕。可是在兰斯意识到这点前,哪怕他的眼睛里明明看到了伤势,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他甚至正常地去刷牙洗脸,冰凉的水流冲刷在伤口上,都没有意识到疼痛。


    直到这一刻,剧痛袭来。


    在这迟来的剧痛中,兰斯脸色苍白,急急出了盥洗室几步冲到了自己的房间——当然,在遭遇了这么多事情后,兰斯当然采购了能够在半夜监察自己的道具——尤其是在每个月的十六日这天。


    他没顾得上治疗自己的伤势,就在柜子的顶端取下一个记录仪,经过简单的步骤后,兰斯打开了录下来的影像。


    那天晚上的最开始,兰斯一直在睡。


    只是从频繁的翻动里,能看出来他睡得不太|安稳,尤其是一脚给洛踹下去的时候,更是让兰斯猛地想起来,早上他的确没看到洛。


    兰斯停下画面,匆匆忙忙找了一圈,发现洛就躺在床底。


    ……奇怪,他从床底爬出来的时候,没看到它吗?


    把洛找出来,摆在床头拍了拍,然后兰斯才继续看下去。影像里的兰斯动得更加频繁,身体也不自觉做出了踹动的反应,好像是在梦里奔跑……直到后半夜的某一个瞬间,他突然坐了起来。


    兰斯皱眉,他半夜醒了?可他为什么没有这个记忆……等等,他昨天晚上做了什么……他不是应该会做“梦”……对,是梦,他在梦里看到了光明之钥的神像……然后呢?他捂着头,不管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


    而那影像还在播放,坐起来的兰斯下了床,然后一直在床尾打转,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状态,就好像被操控的木偶,或者其他什么的东西。他在说话,含糊,扭曲,破碎的呓语,听不出任何的含义,兰斯的耳边嗡嗡响起来,好像也有什么在他耳边嘶鸣着。


    “%$#……¥#@*……”


    惨白的月光照亮了方寸大的地方,却始终无法照亮兰斯的侧脸。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画面中的人有点扭曲,他的轮廓模糊起来,好像要融化。


    等等……为什么会有月光?


    兰斯反射性抬头,看向拉得紧紧的窗帘。


    他房间的窗帘和窗户,应该从来都不打开才对。


    他缓缓转头看向影像。


    那洁白纯净的月光就匍匐在兰斯的脚下,它缓慢移动(或者说蠕动)着,蔓延到了兰斯的脚背上。就在月光和兰斯的皮肤接触到的那一瞬间,在墙角和床尾游荡的少年突然惨叫了一声,然后飞快地钻进了床底。


    嘎吱——


    房间安静下来。


    嘎吱——


    但开始响起了间或的抓挠的声音。


    嘎吱……嘎吱……


    就好像有人持续不断地在抓挠着床板,比如,用手指。


    兰斯的脸色惨白,他僵硬地停下影像,深深地吸了口气。


    过了好一会,他才动起来。


    尽管动作有点缓慢,可他学着画面里的自己钻进了床底,然后侧过身平躺下来。


    他抬头,僵住。


    整个脑子都彻底木掉。


    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祂看到我了


    癫乱疯狂的抓痕与血迹涂抹了所有目之所及的地方。


    ——祂看到我了。


    整个床板密密麻麻都刻满了这一句话。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兰斯还是不记得在梦里的遭遇, 可是他知道自己每次醒来的惨状。


    比如上一次他吐了一地,几乎连胆汁都呕出来了,整个人的身体不住颤抖。他想哀求, 却不知道自己要哀求什么,只余下空落落的苍白。


    他的脑子里只残留一种完整的情绪, 那就是恐惧。


    仿佛是绝望的补偿,又或者是兰斯在寻求安慰。


    他梦到塞拉斯的次数也在一次次增多,有时候是在塔菲索亚, 有时是在教堂, 甚至极其偶尔的时候, 他们是在德约塞城。他们多数时候只是在散步聊天,聊着一些平时根本不会聊的事情, 比如吃饭的喜好, 睡前的小习惯……


    那天,他们在梦里行走。


    每走一步,地上都会微微荡开光芒。那是一片透明的地带,仿佛是没有任何防护地走在高空上, 可是兰斯隐约觉得,透明的屏障底下有着什么东西。


    在兰斯第三次无意识地看向地底的时候,塞拉斯无奈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年轻教士……男人的手指扣住了他血脉跳动的地方, 这姿势不比从前亲密, 可莫名让兰斯有点微燥。他往后退了两步, 嘟哝着说:“人会梦到自己没见过的地方吗?”


    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兰斯为什么觉得这是梦?”塞拉斯轻笑起来, “不过,既然是梦, 又何必在意这些?”


    是啊,兰斯也奇怪。


    他为什么每一次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这是梦?


    兰斯:“学长, 你知道这地下是什么东西吗?”


    塞拉斯:“你很好奇?“


    “出现在我梦里的东西,梦主不能好奇吗?”兰斯反问。


    “这是安纳托利亚。”塞拉斯似乎觉得兰斯的语气很有意思,笑意更深,“你要是好奇,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话音刚落,兰斯瞬间感受到那种强烈的坠空感,脚下那层透明的屏障好像在突兀间就失去了踪影,他不受控制地坠|落。


    就在那种强烈的窒息感里,兰斯看到塞拉斯跟着跳了下来。他的身体在半空中舒展开,很快就抓住了兰斯的衣服,继而将他抱到了怀里。


    耳边风声呼啸,兰斯却被牢牢地抱住。


    是保护,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禁锢。


    兰斯下意识揪住了塞拉斯的衣领,大声地说:“学长,我们不会摔死吧?”


    “你不是说这是梦吗?”塞拉斯低低笑起来,“既然是梦,兰斯,你在梦里,不应该无所不能吗?”


    ……是这样吗?


    兰斯试图去控制自己的身体,以及他们现在的情况。


    然后,奇迹发生了。


    他们的身体真的慢慢停了下来,就这么轻飘飘地留滞在半空。


    “兰斯,低头。”


    兰斯没有任何犹豫,抱着塞拉斯的胳膊往下看。


    在那层透明的屏障消失后,那朦胧的阻隔终于消失了……那是一座繁荣、精致的城池,不知道是哪位巧人工匠设计的,整座城池有着一种流畅的美丽。


    兰斯屏住呼吸看了好久,才缓缓地吐气。


    “我现在怀疑这是我的梦吗?”他轻声,“这看起来更像是学长的梦。”


    嘎吱——


    兰斯没发觉,可是塞拉斯听到了那一声不该被听到的声音。就好像这个梦境在惨叫,在哀嚎,试图提醒着梦主……


    这个梦已经被入侵了。


    塞拉斯:“说不定,这就是兰斯觉得安纳托利亚会有的样子。”


    兰斯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兰斯并非不喜欢。


    安纳托利亚很好看。


    如果这是真的安纳托利亚,那他真的会有一种淡淡的惋惜……这样精美漂亮的城池,就那么消失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


    虽然对比神明存在的历史,安纳托利亚只是再年轻不过,只拥有几百年历史的城池,但再一想血祭之月出现也不过在百年前,那种奇异的惆怅感就再一次蔓延上来。


    塞拉斯的胳膊下滑,扶住了兰斯的腰。


    “既然喜欢,就看得再清楚点。”


    风仿佛也成为了温柔的暖流,吹动着他们的身体,任由着他们轻盈地坠|落下去,在跌落到极致前又倏地飞起来,沿着低空掠过无数古朴华丽的建筑物。


    兰斯看到了人。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或是在街上行走,或是在屋里看书,或是在作坊冶炼,或是在训练场锻炼……他们在大笑,他们在悲伤,他们在恐惧,他们也在哭泣。那么多那么多的人被停滞了时间,暂停了在这么一瞬。


    他们的生命,他们的人生,也随着那场灾难被完全停住。


    整座城是那么漂亮,那么璀璨。


    整座城也是那么冰冷,充满了死气。


    “那是什么?”


    兰斯轻声问。


    在掠过一大片低矮的建筑物后,兰斯倏地看到了一座漂亮圆润的高塔。它真的非常精致美丽,哪怕是在白昼都散发着莹莹的微光。


    “那是曾经无暗之锁的神塔。”


    嘎吱——


    在塞拉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奇异的、无法听清的哀鸣再度响起,整个梦境剧烈地动荡了起来。


    兰斯喃喃:“……无暗之锁?”


    “是血祭之月过去的名字。”塞拉斯抱紧兰斯的腰,“听起来,是不是很有趣?”


    有趣?


    这真的,很有趣吗?


    嘎吱——


    嘎吱——


    嘎吱——


    不管曾经有什么力量试图支撑这个梦境的存在,都在那一瞬间彻底崩塌。


    兰斯猛然惊醒,一下子坐起身来。


    他的十指无意识地揪住了被面,很快又松开,无奈地捋着自己的头发。


    ……他是最近找血祭之月的资料找得太认真,所以才会在梦里梦到这么奇怪的东西吗?


    “无暗之锁……”兰斯轻声念着梦里出现过的名字,“这名字听起来,蛮像是我胡编乱造的。”


    这听起来,和光明之钥这位正神也有点相似过头。


    啊啊,说起来,那天在图书馆的时候,无名之书也曾说过,说什么来着?


    ……太阳和月亮,是一对双生子?


    …


    虽然那是梦里的塞拉斯。兰斯也知道真正的塞拉斯肯定干不出来这些行为。但不得不说这持续的梦在不知不觉间给予了兰斯足够多的支撑……每一个月兰斯都怀疑自己撑不下去,然后他又撑到了下一个月。


    只是这几个月的骤变当然影响到了兰斯的日常,他状态变得有点差,有时精神总会恍惚,情绪低落,更不爱说话。他变得警惕而敏|感,总会对细微的动静起反应,他比以往还要害怕藤状的物体,有时看到洛都会反射性地后退,这种身体本能的反应透着扭曲的异样……


    啪嗒。


    窗外的雨声惊醒的兰斯,让他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课本。


    只是上面的字,他却一个都看不进去了。


    毕竟,时间又到了。


    直到晚上,兰斯才回了宿舍。


    几个室友想要找他说话,可是兰斯只是用借口避开了交谈躲回了房间。


    他站在紧闭的门板前,听着他们离开的脚步声无奈叹了口气。兰斯知道他们是想要帮他,可这件事,如果拉他们下水,只会将告解厅的事情重演。


    那个时候是侥幸没事,可这一次呢?


    兰斯不能让他们出事。


    他坐回床边,盯着床头的洛看了好一会,“洛,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慢吞吞地说着,“你醒了吗?”


    以撒兰草一动也不动,它的顶端已经结出一个漂亮的果子。比起以前那些糟糕,羸弱的果子漂亮得多的大果子。


    好吧。兰斯眨了眨眼,是他想太多了。


    他看向窗边,确认过窗帘拉好,又自然地看向衣柜的上方。


    兰斯无声地脱掉了外衣和鞋子上了床,也是时候该睡了。


    毕竟早死晚死,这一遭总是逃不过的。


    毕竟只要醒来,只要能醒来……


    …


    每一次,当兰斯在“梦”里睁开双眼,那些断断续续,空白,无法在现世想起来的记忆如潮水向他蜂拥而去的时候,真正的恐惧才彻底降临。


    兰斯瞪大了双眼,简直无法相信那些记忆。


    那些画面里的兰斯应该是……被捕获了?他甚至分辨不出记忆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毕竟那个时候的兰斯应该已经……彻底失控了。


    ……那个被蠢动的触腕折磨的人,是他吗……或者说,另一个在粘稠、鼓胀的肉瘤里挣扎的人,才是他?


    兰斯近乎啜泣地呼吸了一声,脑子已经被这些喷涌而出的记忆挤得昏昏沉沉,可身体的本能在提醒着他……跑。


    跑。


    跑!


    跑啊——


    不管哪个方向也好,他必须……


    兰斯忽然停住所有的动作,在警惕心已经提高到这般时候,他突然清楚地意识到——


    有人,或者东西在看他。


    在这之前,在这之后,都会一直看着他。


    那道视线伴随着黏糊糊、滋溜溜的水声……奇怪,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他没有听到呢?是熟悉的(什么时候熟悉的)、湿哒哒的粘液……那蠢动的肉块,不是一直都在墙壁外摩擦吗?


    兰斯机械、僵硬地转过头去,窗外朦胧着光。


    猩红色的。


    那是,眼睛的一部分。


    那庞大肿胀的肉块里最微末的一点,足以将他彻底吞噬。


    兰斯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床底刻满那一行字。


    祂看到我了。


    ……这句话,是相对的。


    兰斯,也看到祂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那是些奇异瑰丽的画面。


    当然, 要说邪恶癫狂,也许也不是错误的词语。


    兰斯注视着猩红。


    那些记不起来的哀嚎,惨叫, 好像也就在耳边回荡着。


    是了,是了, 他想起来了……


    这几个月,他到底是怎么度过的来着……啊啊,他被捕获了, 无数次、无数次……


    他记起来那些触须藤蔓, 它们游曳着, 带着粗粝粘稠的感觉,枝丫与枝丫间, 有着古怪的吸盘……那到底是水生动物, 还是本该乖顺的植物……它们轻易融化了兰斯的衣服,瓦解了他的抵抗,在无数肿胀扭曲的触腕里,他不过是区区的一个人类, 他……兰斯瞪大了双眼,牙齿咬得紧紧,发出酸牙的嘎吱声。


    融化, 在发生。


    每一次触碰, 都是渐近的过程。


    有时候, 又不只是藤蔓, 而是那些硕大、臃肿的眼球,它们就像是丛生的肉瘤挂在一串串枝丫上, 稠密的粘液在眼球互相摩擦里滴落,散发着奇异甜美的香味。


    那味道不知怎么的, 和每次兰斯在噩梦里惊醒时的,身上散发的气味有些相似。


    当然,这些仅仅是以人类的眼光能够识别出来的东西,还有更多,更多……只要一想起来就毛骨悚然的变化,那比噩梦还要噩梦,简直是无边的炼狱。


    兰斯根本不明白这样的记忆,他怎么,他怎么可能会忘记?如果他知道自己面临的到底是怎样的绝境,他怎么可能拒绝朋友的……啊,不对,兰斯还是会选择这样。


    愚蠢,无谓的坚持。


    就好像在这时候,这微末的人性光辉,能给他带来什么帮助似的。


    兰斯深吸一口气(他也在奇怪为什么在这个状态下还能保持着一点……是的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的理智),然后就在连他自己都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时候朝着窗户冲了过去。


    他猛地扎进那片猩红之海。


    不知为何,或许是一种自寻死路的方式,又大概是他在癫狂之下脑子里发现出来的妄想……什么都好,可在“注视”发生的那一瞬间,兰斯只能这样抓住那仅剩的念头。


    ——那唯一的路,在眼中。


    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想法贯穿了他。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身体好像在沼泽浓浆里爬行,每一次滑动都能清楚感觉到那些奇异的粘液在皮肤融化开的感觉。奇异的是,这样的行为并不会对兰斯造成什么影响,就好像这个行为本来也在祂的默许里。


    ……不,兰斯你不该再想这些了。


    少年克制着自己乱飞的念头,他必须……


    兰斯露出茫然的神情,他必须什么来着?


    在黑暗和猩红里跋涉里太久,有时候兰斯都快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要做什么。在这个荒诞扭曲的世界里,好像一切都只能交给本能。


    就好像在这之前,他已经尝试过无数次,无数次,就连身体都已经有了惯性,也知道方向。


    滋啦——


    兰斯仿佛穿过了一层奇异的黏膜,踉跄在地面站定的时候,回头看,那颗肿胀的眼球覆盖了从宿舍到广场的位置。而放眼望去,重重叠叠交错着的肿胀球体栖息在所有能够看见到的地方。那些建筑物,那些道路,全部都被它们吞没了。


    路的确是在眼中。如果不从眼球里穿行,试图以正常的方式离开……


    只是一想起这个念头,兰斯的身体就可疑地打了个寒颤。在那些丢失的,还没有想起来的记忆里,大概他曾经尝试过了。


    兰斯深吸了口气,毫不犹豫地闯进相近的第二颗眼球,哪怕它长得比之前那颗还要奇怪,毕竟在本该是眼球的表面,却扭曲着大量毛绒绒的触腕,如果不细看,那简直是像是一只只挣扎的胳膊,或者人手。


    一闯进去,兰斯立刻鲜明地觉察到不同。


    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抚摸着、抓挠着他,皮肤开始刺痛起来,那些尖锐的刺牙在他身上留下划痕,油然而生一种奇异的毛骨悚然。那些东西真的只是触腕吗……为什么碰到的时候那种触感,就像是一双双手……这本该让人觉得高兴的消息出现在这种怪异的环境下,只会让人涌现出无数疯狂的念头。


    “%#@……*&%……”


    隐隐约约的,兰斯开始听到声音。


    那听起来……


    滋啦——


    兰斯猛地一个突刺,飞扑出黏膜,在他没能看到的后背,也有无数只手跟着涌现,那每一次抓挠都仿佛想要再把他拉回去。


    少年没有回头,一个疾驰就朝着另一个眼球飞扑进去。在接连两次穿梭后,兰斯的理智回来了些,甚至开始意识到自己到底是在往哪里跑。


    他要去教堂。


    人一旦恢复了理智(尽管潜意识的深处还回荡着凄厉的哀鸣声),兰斯甚至有余力观察周边的情况……比如,这些眼球的存在就仿佛是寄生,整个世界都变幻了模样。它们庞大而臃肿的身躯附着在几乎所有的物体上,只有窄小的缝隙能够进出。


    如果找不到这些空隙,哪怕成功进入了它们的内部,也会彻底迷失。


    兰斯记得……他的确是在这里穿行了很多次,是的,很多次……


    滋啦——


    随着几次穿行,兰斯已经能够看到教堂的轮廓,就差最后的一小段路。可在他即将跳跃进另一颗眼球的瞬息,不知从哪里来的东西捆住了他的脚腕,把他狠狠往后一扯。


    兰斯猝不及防,猛地摔倒在地。


    可他没有摔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而是栽倒在软胀的软体上。


    兰斯死死抓住波比的坏习惯,举着它往下突刺,那软体的表皮被轻易地撕开,泄出一地的水卵。这软体瘪了下去,但有更多的软体簇拥了上来,包括紧缠着兰斯教上的那根。


    在意识到那些软体撕开后会孵化出卵,那些卵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肿胀蜕变成新的软体后,兰斯再不敢撕开它们的表皮。


    “崇高的光明之钥啊,您是光明,是预知,是封锁黑暗的钥匙。请您赐予我隔绝光与暗的屏障,请您赐予我明亮的眼睛,能够窥破一切阴影。”


    兰斯不得已吟唱(奇怪奇怪奇怪为什么之前那么多次他没有施展法术呢),在身体表面附着了一层光膜的屏障,使他的皮肤不再和那些软体接触。他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挣扎了出来。


    比起这些软体,兰斯更愿意去面对那些可怕的、会留下伤口的触腕。这些软体实在是太……太淫|邪了,它覆没上来的时候,几乎触摸到了兰斯全身的皮肤,那无孔不入的感觉仿佛连他的耳鼻都要被这些东西塞满,直叫人浑身发寒。


    “%@兰……*¥%&……”


    兰斯咬住下唇,匍匐着滚进原本要逃往的眼球甬道。在这个癫狂的世界,这些肿胀怪异的眼球某种程度上反倒对兰斯来说才是安全些。


    这一次距离教堂太近,兰斯几乎是鼓足了劲奔跑,这是他最接近教堂的时刻。


    他狼狈滚了出去。


    身后的软体已经追了过来,兰斯勉强爬起来,几步抢上前用力推开了教堂的大门。


    光,从兰斯推开的门缝倾泻了出来。


    兰斯微愣,动作就有些放缓,而身后的软体已经在这个时候连叠席卷上来。他咬牙不敢再停,提起一股气就朝着门缝撞了进去。


    就算教堂有问题,再惨也不会比现在还要惨烈。


    抱着这个想法兰斯几乎无畏无惧,教堂的大门被他轻易地撞开,紧接着温暖的光沐浴下来,在门外形成了一道奇异的防线。


    诡异的啃噬声响起,摔在地上的兰斯回头,发现那些蠢动的软体在半空被无形的屏障拦住。它们原本软胀的表面猛地膨胀出尖利的齿状物拼命啃噬着那道屏障。


    兰斯吐了口气,翻身站起来,正打算去关门,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兰斯,别关。”


    那一瞬间,兰斯如遭雷劈,以为自己在做梦。


    哈……


    他现在不就是在噩梦里吗?


    兰斯僵硬地转过头,望向教堂的深处。


    整座教堂的内部都浮动着莹莹的光,将四周都照亮。而那尽头……那神座上的神像还在,它给兰斯的感觉还是朦胧不清的圣洁感……而在神座下站着的人,漂亮璀璨的金发,含着笑意的蓝眸……光明在上,那真的是塞拉斯学长!


    这到底是真的,还是他终于支撑不住发了疯?他从来都没在这个噩梦里见过人,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都从来没有过。最近美梦和噩梦交叠着,以至于这一瞬间兰斯都有种怪异的错觉难道他还在另外的梦里?


    少年眼神茫然,脸上的神情交织着恐惧与希冀,他眨了眨眼,清亮的光也跟着闪烁了几次,最终勉强恢复了平静。


    “塞拉斯……学长?”


    兰斯的声音低低的,仿佛生怕惊碎了幻影。他没忍住往里面走了几步,又下意识停住。


    “为什么不要关门?”尽管兰斯的声音里还带着戒备,声音已经软化下来,“学长,外面的那些怪物要是进来……”


    “啊,你在担心这个?”年轻教士漫步走来,俊美漂亮的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用担心,它们进不来。”


    是,是吗?


    兰斯有点局促地搓了搓手,不知道那种微妙的尴尬从何而来,可本能地觉得不太舒服。可是太多次了,太多次了,塞拉斯从来不是他真正戒备的对象,所以哪怕怀有某种奇异的恐惧,他还是注视着塞拉斯走到他的跟前来。


    塞拉斯抚摸着兰斯的头,轻轻地、舒服地按捏下去,那手法一如既往地好,就像是在抚摸着自己已经驯养好了的小兽。


    “毕竟,兰斯呀,”


    ——“#@*兰……#@*&斯……”


    仍然是那种温柔,正直的口吻,可兰斯惊悚地发现在那平静带笑的声音之下,咕涌着古怪黏糊的呓语。


    “你为什么要逃?”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兰斯几个跳跃退到了教堂的左侧, 然而塞拉斯的动作更快,仿佛如影随形,他的声音慢悠悠的、带着几分无奈:“兰斯, 你这么毛毛躁躁的,跑错方向了吧?”


    兰斯咬牙:“你不是塞拉斯学长!”


    “是吗?”塞拉斯倏地出现在兰斯的跟前, 含笑地看着他,“那你觉得我是什么?”


    他就站在那里,几步之遥。


    他笑起来的时候, 眉毛会微微上挑, 他的微笑很温柔, 所以总是能让人的情绪轻易放松下来。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点安抚的意味,手指会无意识地抚摸着兰斯……不管从哪里来看, 他都和真正的塞拉斯没有区别。


    “塞拉斯学长才不会像你这样……”兰斯的声音沙哑, 没有立刻说下去,“……不会是你这种怪物。”


    “那像兰斯这样,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塞拉斯的人,又算是什么?”塞拉斯扬起眉毛, 毫不在意兰斯戒备的姿态迈步朝着他走去,“算是……欲求不满吗?”


    “站住!”兰斯厉声喝道,“我不会手下留情。”


    就算是披着塞拉斯人皮的怪物, 那也只是怪物, 和当初在告解厅的存在, 没有任何的差别!


    哒。哒哒。


    塞拉斯抓住兰斯手里的波比的坏习惯, 拽着它戳住自己的心脏,“你真的会杀了塞拉斯?”


    这么近的距离, 兰斯甚至能够感觉到他的吐息。


    那说话的语调,低柔的腔声, 还有熟悉到不可能再熟悉的态度,就算是换了另一个人来,也不可能比此刻的“塞拉斯”更像是塞拉斯。


    ……如果,这个塞拉斯是真的呢?


    霎时间,兰斯的小脸上浮现出剧烈的动摇。哪怕只有一瞬间,也被塞拉斯捕捉到了。


    塞拉斯笑了起来。


    这是这一次的微笑不再是那么温和,更像是捕猎前的趣味。


    他弯下腰,靠在兰斯的耳边说话:“你会怎么选择?”


    兰斯打了个寒颤,湿冷阴凉的气息吹过,他怎么会忘记呢?塞拉斯的温度总是那么低,就好像永远无法温暖起来,他记得他还曾经问过,学长是怎么回答他来着。


    啊,他想起来了。


    那天,塞拉斯笑吟吟地说:“也许我不是人,所以才一直温暖不起来呢?”


    那是一个,笑话。


    噗呲——


    兰斯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塞拉斯下手,在利刃扎穿男人皮肉前,他的确是这么想的。然而,然而,当他身体本能地动弹起来的时候,兰斯的理智并没有阻止自己这么做。兰斯瞪大了眼,咬紧了牙,脸色紧绷得再没有半点的表情,他抓紧手里的波比的坏习惯,更用力更用力地扎穿塞拉斯的心口,连带着一瞬间被他心念一动后取出来的所有藏在赤焰石耳环里的东西——


    轰隆隆!


    剧烈的响动声砸在了眼前,那爆|炸掀起的热量将兰斯狠狠地推了出去,整个人飞起摔在了墙壁上。


    兰斯滑倒在地上,扶着地面呕出一口血。胸口腹腔一阵翻滚,大概是受了内伤,他抹了抹嘴角的血沫,抓住了突然出现在手里的法杖站了起来。


    在飘散的烟雾里,有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兰斯知道刚才那动静虽大,可绝对不可能真正重伤塞拉斯的。他迅速后退,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步出烟雾的年轻教士看起来有点狼狈,身上的衣服稍显破损,而身上也有着几道伤痕。那么近的距离的轰炸,就算是塞拉斯也是会受伤的。


    毕竟那些魔法药剂,魔法道具,亦或者是诅咒物,可有不少是塞拉斯给兰斯的。


    “拿着我的东西对付我?”塞拉斯听起来像是有点无奈,“你可真有法子。”


    “给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兰斯冷着小脸,“这不是学长一直想教我的事情吗?”


    塞拉斯敛眉站定,视线落在兰斯的身上,“终于不逃避了。”


    不再说怪物,不再回避真正的存在。


    兰斯木着脸不回应他。如果可以的话,兰斯当然希望一直逃避下去,如果这真的只是梦,或者永远都是噩梦,那兰斯或许不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为什么……?!


    兰斯不说话,攥着法杖的手指却已经愤怒到在发颤。


    邪神也好,邪|教徒也罢,就算是这永远都逃不开的噩梦里,兰斯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弃。不管他面临是怎样的绝境,哪怕只是他一个人,哪怕永远都只有他自己,可他还是能坚持,还是能继续下去……可为什么他最想不到的人,偏偏和这所有的起源有关?!


    到底问题出在哪里?血祭之月,塞拉斯,还是……兰斯看向教堂深处的神像,身体微微弓起,那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弹跳开的姿势。


    “光明在上,难道就连光明之钥,也要堕|落了吗?”


    兰斯的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塞拉斯的诘问。


    “或许这个问题,兰斯,你应该去问洛。”塞拉斯没有再靠近,却也保持着那若近若远的距离,冰凉的蓝眼眸注视着兰斯,“他在你身边,可有许多年。”


    ……兰斯怎么从来没发现,站在敌人的角度来看待塞拉斯,他的模样是如此冷硬而残酷。


    “这件事和洛有什么关系?”兰斯硬邦邦地开口,“洛是我捡回来的,是我的家人。他和你,和学院里的一切,都没有关系。”


    兰斯如此清晰地划分开两个界限,而洛和他始终是站在同一边的。


    塞拉斯低低笑了起来,可兰斯分明能感觉他并不是真的在笑,那笑声里透着的寒意让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他眼睁睁地看起年轻教士抬起手,他的手指是修长优美,只是那么在虚空中划开,空气里霍然漏出一个明黄与猩红交织的通道。


    两种奇异的色彩交织着爬满了整个通道,时不时闪烁的光斑让人眼睛刺痛,这漏开的地方泄露着极其危险的气息,在闪烁的斑点里,兰斯甚至隐隐能够感觉到被凝视的恶意。那就像是那些只能在角落里显身的怪物……它们栖息的地方,就在这通道吗?而这通道,到底又是什么?


    塞拉斯无视了通道里的凶险探手进去,一边慢悠悠地说:“是啊,按照兰斯这么说,洛是只属于你的家人,那么……”他往后一退,手里不知道抓了什么东西仿佛正在与他的角力。可不管对方怎么挣扎,塞拉斯还是轻而易举地将它从甬道里拖了出来。


    在看清楚那东西是什么后,兰斯脸色大变,他下意识往前踩了两步,“洛!”


    就算世界上的以撒兰草都长得一模一样,兰斯也不可能认不出来洛。


    被塞拉斯抓住的以撒兰草简直暴怒到了极致,往日里平静的触须全然膨胀起来,尖锐地扎穿塞拉斯的皮囊,又有更多的枝叶吐出毒液,滋啦滋啦的消融声接连不断。小半个教堂都几乎被以撒兰草给撑爆,就此时此刻的画面来看,任是谁都说不出到底谁才是恶人。


    “兰斯未免也太偏袒,现在遭受袭击的人,是我吧?”


    兰斯抿紧嘴巴,如果不这样,他怕自己会说出什么激烈的话。可是忍了又忍,胸腔里弥漫的怒意和惊恐还是让他脱口而出:“人?你真的是人吗?”


    他强迫自己不要去看洛,不要去注视洛,更不要去细思他们那怪异癫乱的场景。


    因为……因为……


    兰斯眨了眨眼,像是在缓解眼睛的酸涩感。


    ……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吗?为什么在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他会觉得……哈,塞拉斯和洛,是一样的?


    是错觉,对吧?


    这一切,当然只可能是错觉。


    洛和塞拉斯,怎么可能有关系?


    滋啦——


    那株庞然愤怒的以撒兰草后撤,就正正好挡在了兰斯和塞拉斯的中间。那些几乎能够撑破教堂穹顶的枝丫微弯垂落下来,尖锐、疯狂的杀意直冲塞拉斯。


    那是一个不可错认的庇护姿态。


    那些混乱和复杂的想法迅速平定下来,兰斯强迫自己冷静,“塞拉斯学长,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洛就是洛。我会永远相信……洛不会背叛我。”


    “原来在兰斯看来,我背叛了你。”


    男人的声音是那么轻易地就戳穿了兰斯的想法,让他猛地抬起头,清亮的黑眼眸里满是燃烧的怒火。


    塞拉斯能闻到兰斯身上的味道。


    大片大片的恐惧,无止境燃烧的怒意,暗色的痛苦与绝望,与压在最底下几乎难以觉察到的、微弱的喜爱。


    人类真是一种奇妙的生物。


    兰斯在痛苦绝望下会真的想杀了他,可与此同时,哪怕在这荒谬诡异的时刻,他心里无可遏制的喜爱仍能残留。


    他很痛苦。


    塞拉斯能品尝到。


    他听到少年脆弱的灵魂在哀鸣 ,啜泣,颤抖。但在这厚重的痛苦里,兰斯又显得那么顽强坚定,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动摇过。


    真是一颗明亮,圆润的珍珠。


    在浩瀚无边的沙滩上,有那么多的沙砾,要么多的碎石,也有散落在沙滩海面底下的珍珠。比起沙砾碎石,珍珠是那么的稀少,只有那么一点数量才能闪烁着微光;可是再明亮的珍珠,也不过只是珍珠。


    砂砾碎石是锚,珍珠也是锚。


    人不会在意脚下的沙砾有多少,就像是神也不会俯身细看那些珍珠。


    只有极其偶尔,或在机缘巧合之下的珍珠,才能得到那么绝无仅有的机会 ……是啊,是真的非常珍贵、万中无一的可能性……神会看到它们。


    嘻嘻,多么、多么难得的机会呀。


    兰斯从来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曾是一种怎样的奇迹,然而在最初的开始,在兰斯选择从垃圾堆里抱回以撒兰草开始,或许就代表着命运的齿轮被无声地敲响。


    就像现在,洛挡在了兰斯的身前。


    ——洛永远都会保护兰斯。


    在最初和最后的开端,是兰斯让以撒兰草真正“活”了过来。那么多的■■行走在人世间,唯独小小的兰斯抓住了以撒兰草这个■■,唯独这个■■在兰斯的滋养下与众不同,这如何不代表着奇迹?


    这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拿着自己的心脏与血肉喂食一颗异种,就只抱着纯粹的希望对方活下去的心思。


    他将以■■当做真正的生灵,孕育出真正的奇迹。


    于是■■成为洛。


    身为奇迹本身的洛彻底记住了兰斯的味道,当然,也即是所有的■■。早在当年宫廷宴会之上,塞拉斯就已经标记了兰斯。


    兰斯以为这一切的灾难都自学院读书而起,然而命运早在一开始,就已经降临。


    纯粹无比的意志,毫无杂念的信念。


    越是坚定,越是无法动摇,便越会滋生出明亮纯洁的灵魂。


    而这,从来都是神明最垂涎的锚。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爱德华, 我不明白。”


    德约塞城的月光暗淡,在狭窄的小巷深处,有窸窸窣窣声。这是老鼠爬虫的天地, 也是罪恶滋生的天堂。这座城池被治理得很好,只是再好的地方, 也总归有光照不亮的地方。


    “我们可以找到更好的,而不是只执着于丢失的那个。”


    说话的人声音低哑,如果不看她的脸, 恐怕听不出来这是个女人的声音。她的大部分面孔都掩盖在黑暗里, 正沿着黑暗走。而她身后躺着好几具尸体, 只是有淡淡的黑雾缭绕着,而就在这些黑雾底下, 这些尸体都在缓慢地消失, 仿佛被啃噬了一般。


    “没有更好的。”清脆的声音响起,听着只是个孩子,“他就是最好的。”


    女人看起来像是不大服气:“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少年,这辈子都没见识过什么东西, 哪里就能称得上是最好?”


    “哈哈,安娜,你这是偏见。”


    走到小巷的尽头, 安娜抬起手, 干枯的胳膊按住了墙壁上的板砖, 也不知道触动了什么, 脚下微光显露,她的身影立刻消失不见。


    然后, 连带着她身后躺着的那些尸体也跟着消失了。


    不到一会,德约塞城的警探赶了过来, 明明检测到了这里的异常,却始终找不到线索。


    而安娜随意漫步在一条奇异的通道内,还在和爱德华说话。


    “这不是偏见。”安娜执拗地说,“他根本就不是个合格的祭品。”


    爱德华显然不想在这件事上和她有太多的争执,他的声音低下来,当然,以他童趣的嗓音,就算再怎么压低,也无法做出多么威严的反应:“最近的情报呢?”


    安娜:“正如大祭司所料。”


    爱德华笑了起来:“谁都无法逆转那洪流。”


    有时候,就连神也做不到。


    啪嗒——


    他手里摆弄着一个打火机,点燃一根烟。


    安娜从那条扭曲的通道里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屋内聊绕的烟味皱了皱眉,“你这身体才十岁,抽什么烟?”


    爱德华只是笑了笑,他转动椅子看向身后的窗户。洞开的窗将月色倾泻进来,在这个没有开灯的夜晚,月光却是如此明亮。


    他注视着月,喃喃着说:“有时候,还真是羡慕那小子。”


    安娜翻了个白眼,她好不容易从“逆道”里走出来,结果听到的第一句话还是这个。那个少年到底有什么重要的?


    那的确是个合格的祭品。就算是安娜也不得不这么说。在过去那么多次的献祭里,唯独在弗兰卡地区的那一次是那么完美。


    不够多的祭品,不够完整的仪式,略有仓促的献祭,不管从哪里看,那一次献祭都不该得到太多的恩赐。然而这个遍布缺陷的献祭却偏偏成了这百年里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祂给予了回应。


    真正的,血祭教会想要的那种回应。


    安娜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她根本不清楚那到底是怎样一种癫乱狂喜的时刻。虽然最后仪式失败,他们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是相比较代价,他们得到的东西却更多。


    爱德华曾经听说过一种隐秘的说法。


    所有献祭仪式里的祭品,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是人,而越是纯洁质朴的灵魂最是管用。当然,一开始爱德华是不信的。毕竟他也曾用过许多纯洁的少男少女来做献祭,割开他们的血肉,用他们的血液涂抹整个仪式场,可这有用吗?


    呵。纯洁的少年与罪恶的狂徒,他们身上流淌下来的血液根本毫无差别。


    但在某个时刻,也许是那一天的顿悟,让爱德华的想法有了稍稍的改变。或许的确是想错了……毕竟被呵护得世事无知的人,在绝望面前也只会倾塌拗断……他们找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


    爱德华的目光散落在桌上那一张张画像。


    科尼利厄斯·拉德纳,安格斯·克罗夫茨,弗迪南德·博利瓦,玛丽亚·科内尔,尤金妮亚·凯尼恩……这些或是男,或是女的名字,每一个拿出去都会引人注目。


    因为这些都是在史书上曾有过记载,真正能与神明共鸣的名人……而他们都无一例外,都有着相同的品性。


    爱德华低笑了声:“真是令人作呕的美好品性啊。”


    月光更盛,它越来越明亮,那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亮度,哪怕是月亮最圆的夜晚,也不该有这如同白昼的光芒。


    他根本没有留神指间几乎燃尽的雪茄,微微皱眉看着天上的月,身后安娜有些紧张地说:“在我离开前,一切都还算正常的。”


    爱德华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就在这个瞬间,月光完全绽放,那爆闪的光度让此时此刻所有直视月亮的人都惨叫出声,剧烈的痛苦在眼睛里翻涌,就好像要融化一般。


    安娜软倒在地上哀嚎,爱德华捂着滴血的左眼大口喘息,身体蠕动了两下自背后撕裂开,两条成人的胳膊自幼童皮囊里挣脱开,紧接着是一个头颅,然后是大半个身体。


    “该死!”爱德华咒骂,“时间不够。”


    他原本应该在这皮囊里再滋养一段时间,才能够完全长好。而现在,他的身体只有大半恢复了,剩下的还是残缺不全。


    若非他是当初弗兰卡唯一一个活下来的血祭祭司,大祭司才不会花费大力气用这种罕有的禁术救他。


    但现在爱德华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这些。


    他终于看到了引起月光剧变的原因,在那逐渐暗淡下来的(或者说是恢复正常亮度)惨白里,爱德华看到了疯狂滋长的丛林。


    以血祭的名义,他多久没看到这么强大疯狂的异种了?


    咻咻咻——


    几乎是瞬息的蔓延,那些本该是绿色却在月光的照耀下仍然显得浓黑幽深的植物癫乱地爬行,在顷刻间就吞噬了大片大片的城市。警报声早已经响彻半空,到处都是被惊动的职业者和教士。


    异种入侵?还是有人故意捣乱?


    这可是在光明之钥的主教区!


    哪怕是匍匐在阴沟里的老鼠——爱德华对此也有着某种诡异的信任,觉得再怎么样也不该……


    等下。


    爱德华脸色骤变,等下!


    咻咻——


    暴怒癫狂的触须扎穿这栋楼房,那轻易的姿态就好像刚刚撕开了一片薄薄的纸张。爱德华不得已攀附在触须上,才避免了被吞噬的倒霉。


    当高度攀升到一定程度时,爱德华见到了更为恐怖的画面。


    放眼所见之地,全是庞然的浓黑。


    如此庞大的本体……


    他刚才的猜测或许还过于保守,这株以撒兰草显然是完全体,它会激怒显露出这么彻底的形态,必定也有一个迫使它这么做的原因。


    要么这是一场针对光明之钥教会的袭击,要么,是它的敌人,是它必须露出这种姿态才能应对的强大。而在这主教区内,能做到这点的教士寥寥无几。


    爱德华倏地抬头迎向月亮的方向,在那轮硕大惨白的圆月中,有一道修长漂亮的人影。月光涂抹着这道轮廓,阴影无法遮蔽他的存在,但凡是抬起头仰望天际的人,必定会注视到他。


    如果换做是其他人,爱德华或许还不能一眼认出来,可这是塞拉斯·舍弗!


    ……怪不得这以撒兰草这么发疯,站在它对面的人,可是舍弗,光明之钥的圣子。


    爱德华刚想松口气,却又觉得不对。


    这的确是不对。


    舍弗之前也不是没对付过完全体的以撒兰草,以他的能力,会让这场灾害扩张到这么疯狂的地步吗?换句话说说,这株以撒兰草,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


    而现在,整个主教区,整个光明学院也都被惊动。


    在一年级生的宿舍区,扎比尼第一时间踹开了其他人的房间,把人一个个拽了出来。可在踹开兰斯房间的时候,却惊恐地发现兰斯的房间空无一人。


    说是空无一人可能算是太过美好的描述,具体来说,是兰斯的整个房间都空了。原本应该是属于兰斯的地方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空洞。


    就像是在吃蛋糕的时候,用勺子那么轻巧地挖了圆润的一勺。


    扎比尼又惊又怒:“兰斯呢?!”


    …


    是了,兰斯呢?


    兰斯在洛的……圆球里。


    那一颗一直悬挂在以撒兰草的叶片顶端的圆球,在它膨胀成这样的完全体时,也变得庞大起来,足以容纳下兰斯。


    隔着圆球的薄膜,其实兰斯不太清楚洛到底做了什么,但他心里有种奇妙的预感,就好像他们已经从那个可怕的噩梦里脱离……是真的吗?他真的能够离开那个癫乱的地方……这是第一次,可紧接着,兰斯能感觉到洛的痛苦。


    哪怕它成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它和塞拉斯还是存在着某些先天性的差别。


    兰斯恍惚地想起年轻教士脸上一如既往的淡笑,在他带来洛之前,他记得洛可一直都还在沉睡的状态,是他做了什么,才让洛清醒的?


    兰斯心口一窒,本能意识到不对。


    “洛,你没必要和他硬抗。”兰斯语速飞快地说,“学……塞拉斯的目标是我,你赶紧先走。”他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不管是什么原因,洛最好立刻离开。


    哪怕是在圆球内,洛还是能分出一根触须抽他。


    一根细长的触须抽在兰斯的胳膊上,然后蜷|缩着卷住了他的手腕往边上扯了扯。


    兰斯迟疑了一会,声音低了下来:“你让我,跑?”


    那根触须竖起来,点了点头。


    “我不走。”兰斯立刻说,“如果我走了,谁能证明……”


    少年的嘴唇微微颤抖,随即抿紧,“谁能证明塞拉斯·舍弗已经堕落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以撒兰草小心翼翼地护着兰斯, 将他藏在了最重要的核心里。它有无数的触须,也有庞大的体形,但它的核心就只有这么小小的一个, 只能容得下一个兰斯。


    毕竟,它原本是没有心的。


    它沉睡的时间还不够多, 毕竟对于以撒兰草来说,它之所以主动吸纳那么多、那么多的能量,很大原因是为了兰斯。它想要厉害, 变得更加厉害, 只有这样才能够保护兰斯。


    可是成长的代价并不轻易, 尤其它的本体也不是多么强壮的存在。■■有那么多,出现也是那么的随机, 可以是人, 也可以是异种,甚至可能是动物,或是根本没有理智的东西……那么一株孱弱得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的以撒兰草,又算得了什么呢?


    它更用力、很小心地呵护兰斯, 同时将人类担心的话记住。


    记住,但不听。


    洛是不可能离开的。


    尤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十来根触手蠢动着竖起来,拦在了塞拉斯的跟前, 交错成一道屏障。


    “兰斯知道, 你几乎毁掉了整个德约塞城吗?”塞拉斯笑吟吟地看着阻拦在他跟前的以撒兰草, “以他的性格, 你猜他知道的时候,会不会痛苦呢?”


    以撒兰草没有任何反应。


    因为洛不会在乎除了兰斯之外的任何东西。


    它仅仅只是露出了狰狞的凶相, 暴涨的森林如同一个巨大的捕猎网朝着塞拉斯蜂拥而去。


    只是,正如兰斯猜测的那样。


    就算是洛, 就算它的确将兰斯从那个怪异的地方带了出来,但是这也改变不了它和塞拉斯之间存在着某种差距的现实。更别说,大量觉察到异变的职业者飞快赶来。


    惨白的月夜下,那舞动的触须如雨,几乎遮蔽了所有的光线。


    在剧烈的震荡里,兰斯差点摔倒,他抓着法杖撑着地面,急促地说:“洛,放我出去!”


    “不。”


    一道奇异的,很难形容出那到底是哪种声线的声音响起来,有点空灵,也有点轻飘飘。甚至,听起来还有点熟悉。兰斯没忍住晃了晃头,如果他愿意承认的话,刚才那一瞬间,他竟然觉得有点像是塞拉斯。


    “兰,斯,洛,要,送,你,离,开。”


    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往外蹦,那话里的含义也让兰斯瞪大了眼,他猛地站起身来,甚至忘记了现在是什么场合。


    “洛?”


    他的声音有点颤抖,有点怀疑。


    “洛。”


    那个声音复读了一遍,像是很满足兰斯念自己的名字。


    “是,洛。我是,洛。”


    兰斯的嘴唇颤抖了一瞬,随即抿紧,眼睛拼命眨动了几下,像是要眨掉那些水雾,“你,你怎么突然会说话了?”


    “兰斯,想要,和洛,说话。”


    像是有点熟悉了,于是洛又开始接着往外蹦两个字。它的声音有点呆,分辨不出男女,就是慢慢的,也没有什么感情。


    “洛想,和兰斯,说话。”


    兰斯勉强笑了笑,却更想哭,他抹了把脸,有点哽咽地说:“你个笨蛋,难道最近一直在沉睡,就是为了进化出嘴巴说话吗?”


    “嗯的,洛在,努力。”洛一板一眼地说,“■■,坏。”


    如果不是塞拉斯打断了这个进程,那洛可以完全进化,也不会说得这么呆呆愣愣。但以撒兰草简单的思路里,又很高兴能和兰斯呆在一起。


    “你刚刚说,”兰斯尝试着发出洛的那个读音,却怎么都发出来,那更像是一种奇异的语言,在说出来的那个瞬间,就在兰斯的耳边扭曲成他听不懂的词汇,“是指的塞拉斯吗?”


    “塞拉斯,■■。”洛承认,然后又说,“洛,■■。”


    兰斯捂住头,只觉得脑袋有点发胀。不知道为什么,在洛说出那段话的时候,他感觉到遍体寒凉,那种冰凉的瑟缩和恐惧,让他隐隐约约抓住了重点。


    “洛,你能用更准确的句子形容吗?不要用那种听不懂的,用人类的语言,就是,你和塞拉斯是,什么?”


    兰斯飞快地开口,生怕已经遗漏了这个要点。


    在踏入光明学院后,兰斯已经知道很多东西其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有些时候就算自己拼命想要记住某一件事,可偏偏有外来的伟力抹除了这段记忆。有许多事情,不是靠着努力就能够尝试和做到。


    可他偏偏不信邪。


    就好比现在,难道兰斯不知道他留下来才是最危险的?


    塞拉斯是光明之钥的圣子,当初他在入学仪式上出事,还是塞拉斯保了他,才让他顺利入学。以塞拉斯的地位,实力,和一贯表现出来的品格,谁会相信兰斯说的话?可不被相信,有些事情难道就不去做吗?


    这种愚蠢的坚持,有些时候并不被赞同,却是兰斯得以走到现在的原因。


    面对兰斯的提问,洛似乎是思考了一会。


    “一样的,东西。”洛说,“眼睛,洛,他,一样。”


    其他的兰斯都能理解,可是眼睛是什么?眼睛,眼睛,兰斯默默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突然瞪大了眼。


    “无名的左眼?”


    一种怪异的毛骨悚然爬遍了兰斯的背脊,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胳膊,不知道是太冷还是恐惧。


    “嗯,眼睛。”


    洛对兰斯的话有问必答,哪怕那只是无意识的喃喃。


    兰斯抿紧嘴唇,眼神却有点茫然。过去这将近一年的时间在他眼前快速掠过,他完全不能理解,如果塞拉斯从一开始就是……那他是怎么经过检查的?他是距离神明最近距离的人,如果他不能完全算是人,那么他到底是什么?


    兰斯注视着洛摇曳的触须,蓦然想到当初在圣明广场上发生的事情。


    ■■的左眼,洛,塞拉斯……光明之钥的恩赐,洛身为异种却大量吸收了属于光明神的力量……那个永恒不变的噩梦里骤然出现的神像,以及在他梦境里来去自如的塞拉斯……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光明之钥有关。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兰斯的脑袋更痛。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敲打着他的脑袋,他捂着头呻|吟了声,脸色惨白得很。


    倏地,兰斯的身体紧绷。


    浑身汗毛倒立,身体紧绷得酸痛起来,却根本动弹不得,活似被可怕怪物盯上的小兽,兰斯攥紧了手里的法杖,缓缓摸出另一把刀。


    “……洛?”


    兰斯低低地叫着,就像是一个试探。


    洛没有回答他。


    相反的,却是另一个熟悉到令人害怕的声音。


    “原来,它把你藏在了这里。”


    撕拉——


    圆润的薄膜被一双优美漂亮的手掌撕开,苍白如银的月色倾倒下来,沐浴上兰斯的黑发。


    塞拉斯凭空站在半空外,和兰斯对视。


    他还是带着那淡淡的微笑,仿佛这笑容已经永久固定在他的脸上,只是再看到那张漂亮的脸庞,兰斯却根本无法燃起任何的安心感。


    兰斯:“你对洛做了什么?”


    “它不是已经给你解释过了吗?”塞拉斯轻声,伸出一只手,“我们本就是一体。”


    不是塞拉斯对洛做了什么,是他们对“自己”做了什么。


    兰斯的呼吸急促起来,厉声说道:“你是你,它是它,根本不是一个东西。”他完全忽略了塞拉斯伸出来的手,相反,他的眼神更恨不得砍掉那条胳膊。


    “我恐怕,它不是这么认为的。”塞拉斯并不在意兰斯的忽略,那明亮如火的眼神望向他时,正是浓烈的生命力,“兰斯,你必须理解——”


    几乎是重叠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我们,是一体。”


    兰斯恍惚了一瞬,难以置信。


    那的确是洛的声音,是洛在和他说话。


    然后,又是那样呆板,平静的语调。


    “吃了。”


    洛说话的对象,显然不再是兰斯。


    “吃了你。”


    薄膜上横生出几条触腕交叉在破洞前,而后几条快如闪电的触手抽打过来,硬生生将本已经闪避开的塞拉斯抽得更远。


    兰斯微眯着眼,他们在动手的时候似乎凭借着更多的是肉|体的力量……为什么?但来不及想更多,兰斯就听到洛的声音。


    “兰斯,送走,走。”


    兰斯的心蓦然一沉,就要从破洞里钻出去。


    “不,我不走!”


    那几条触腕无法完全挡住破洞,但在兰斯试图钻出去的时候就疯狂缠绕住他,就像是当初洛最喜欢做的那样——将他一圈圈缠绕起来抱着,就像是在呵护一个小宝宝一样轻轻晃悠着——却也没有任何挣脱的余地。


    洛会说话了。


    洛和兰斯说话了。


    洛很高兴。


    可是兰斯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因为洛知道塞拉斯想对他做什么。


    因为洛也想这么做。


    走。走。走。


    洛这么想。


    在惨白的月光下,整个德约塞城都能看到那骤然亮起的光芒,如太阳初生一样温暖漂亮,却也同样无法直视。


    就连被包裹起来的兰斯,也无法睁开双眼,哪怕这光本来就是为他而生。


    在那骤然的寂静里,兰斯听到洛的声音。


    就像是一个道别。


    “兰斯,洛喜欢你哟。”


    以撒兰草的声音,竟也像是有了一点情感,带着一点高兴和一点满足。


    要一直、一直记得洛。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兰斯是洛最喜欢的存在啦。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荒原, 是城市与城市的交界。


    虽然矮人与工匠之神教会的发明,已经为生活增添了许多的便利,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担得起那样的费用, 也不是所有的路都好走,总有些纯粹自然的原野散布在大陆上。


    有些有名有姓, 有些也就只是笼统称之为荒原。


    穿行荒原最好的办法,就是组队行走,通常以赏金猎人小队的形式, 在漫长的路途中间, 也会有几个不大不小的补给点可以落脚。只是除了这些半官方半民间的补给点外, 孤身的旅人往往是最危险的。


    尤其最近德约塞城出了事,在进出德约塞城的荒原外, 遍地都是赏金猎人。这些人黑白通吃, 在正经的时候是道上的佣兵,私下赏金猎人的徽章一脱,谁又能知道他们是不是那荒原上要命的劫匪呢?


    守着三号补给点的老约翰抽着烟,粗鲁地推开一个小年轻, “毛都没长齐的家伙,来这种地方是找死吗?吃饱喝足就早点滚。”他说话难听,动作也重, 给人推得一个踉跄。


    被他推进去的人穿着萨古纯, 通体黑色戴着兜帽, 看不出来他的模样, 不过单从他的外形来看,也不过是个单薄少年。


    顿时, 看着他的视线又多了几道。


    来这些补给点能够得到物质的补充,可与此同时, 如果在这些地方显露出了不该显露的东西,也会很快成为肥羊。


    少年扯了扯兜帽,拖拉着步伐往里面走。


    刚才那个粗暴大叔语气虽然很不好,但他的建议是真心好意。来这种补给点最重要的就是采买完后立刻离开,要是被盯上了……


    哈,这些摊主也会很快成为杀人的劫匪。


    但少年必须来这里。


    除开人数众多的商队和实力强大的赏金猎人小队外,只有这些补给点的人最多。也只有人群聚集的地方,才会有消息流通。


    这正是兰斯最需要的。


    他在补给点兜了一圈,买了一点干粮和水补充,然后就随便找了个篝火堆坐下,和负责这里的摊主买了几块烤肉。


    他的身形单薄,看着也没什么气势,除却掂量的眼神外,没多少人留意兰斯的存在。这也让那些交流声肆无忌惮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老约旦,你们这么赶着去德约塞城做什么?最近难道有什么生意好做吗?”


    “狼牙,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搞得你好像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德约塞城都被掀了,你能不知道?”


    “哈哈哈哈,他的狗鼻子最灵,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嘛,光明之钥教会都没能稳住的事情,你们这么前仆后继地赶过去,不怕自己也折在那?”


    那些男人粗鄙沙哑的声音吵闹得很,引来了更多人的参与。篝火堆边,酒气,烤肉味,熏香,还有那大吵大闹的吆喝声,直到深夜也没有停歇。


    兰斯默默啃着烤肉,更加收敛自己的气息。


    等到天色越发晚了,老约翰开始来驱赶这些喝了几口酒就开始胡吹海捧的赏金猎人,然后瞪了一眼兰斯。


    兰斯扯了扯嘴角,想回一个笑容,却笑不出来。


    老约翰油腻腻的手掌拍在他的肩膀上,随手把他推到一个帐篷里去。


    帐篷里已经有五六个人,看到他进来也只是看了一眼,很快就低头做自己的事情。兰斯借着掀开帐篷的那一会空隙,已经看到他们身上的赏金猎人徽章。


    正经的赏金猎人是要在协会登记,领取自己的铭牌。如果是有归属队伍的,还会在自己的身上佩戴一枚小队徽章。兰斯隐约看到了太阳花的标记,这让他大概想起来这是哪只队伍。


    赏金猎人遍布各地,能在某个地区闯出名气,足以说明他们的实力不俗。兰斯会知道他们,也是在这大半个月里在荒原上的历练。


    他遇过几次袭击,也有数次反杀。前两天在路上救了一个因任务落单、被倒霉袭击的赏金猎人后,那家伙看出兰斯在野外生活上的茫然,教会了他不少东西。


    附近有哪些有名的赏金猎人小队,补给点在哪里(最好去三号补给点,老约翰是个嘴臭的老好人),水源的方向,以及荒原上能进食的东西……在那几天的相处里,这人教了兰斯不少东西。


    他们同行了一段路,又各自分开。


    兰斯有些感激他,却无法像从前那样轻易相信一个人。


    这帐篷里的赏金猎人小队名声还算不错,虽然手段也略有残忍,不过很少主动闹事。


    兰斯没有和他们搭话,在最后一个空铺合衣躺了下来。只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帐篷门,一点睡意都没有。


    今天,兰斯终于在补给点听到了他想知道的东西。


    德约塞城出了大事。


    据说是有异种突然袭击了整座城池,圣子舍弗前去阻拦,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整座城池都跟着坍塌陷落。现如今有很多收到消息的赏金猎人赶过去,都是为了在这混乱的时候分一杯羹。


    据说,在德约塞城的地底下,有着一个庞大的宝藏群。


    这个说法不知真假,不过德约塞城虽然出了事,但临近的主教区和光明学院并没有出事。舍弗阁下在失踪前庇护了这两个地方。


    是的,失踪前。


    ——塞拉斯·舍弗失踪了。


    与之一起失踪的还有那捣毁了整个德约塞城的异种。


    “那异种肯定已经死了,之前都几乎毁了整座城……”


    “……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舍弗阁下果然……”


    “可为什么会失踪……”


    各种好奇的言论交错着,争吵着,直到最后也没有答案。


    哪怕已经猜到这个可能,兰斯在听到那些赏金猎人这么说的时候,心口还是忍不住撕裂地疼痛。


    他在荒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八号。


    兰斯昏迷了整整两天的时间。


    在这个遍地都是危险的荒原,兰斯这样落单的倒霉蛋自然是劫匪狩猎的对象。可他们直到兰斯醒来前都没有成功的主要原因——是他们根本不知道兰斯的存在。


    一颗植株果实牢牢地笼罩着兰斯。


    这是一个完美的屏障,它掩盖了兰斯的气息,哪怕真的有人发现,也无法突破这一层看似柔软实则坚硬的屏障。


    那天深夜,兰斯撕开那道屏障爬出来,抬头看着不大熟悉的夜空时,就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已经不在光明教会的地盘。


    荒野的凉风吹过,让湿|漉|漉的兰斯打了个寒颤。


    他呆坐在圆球里直到清晨才慢吞吞爬起来,在爬出去的过程中,兰斯先是捞到了波比的坏习惯,又捞到自己丢出去的一些道具。兰斯呆呆地看着波比的坏习惯出神,过了一会,他捂着脸再也没有动弹。


    那天的开端,是以兰斯暴揍了一群试图搏杀他当早餐的野兽拉开了序幕。


    一直到今天。


    兰斯是沿着补给点的路线在走,他不确定塞拉斯是不是真的失踪了,如果他没事,那兰斯在任何官方渠道只要一露头,就很可能引来追捕。这让他无法使用传送阵,也不能购买车票。单靠两条腿是有些麻烦,可是总能走回去的。


    他不能这么丢下洛。


    ……至于要怎么混进去,还是等到了德约塞城后……一想到这,兰斯微顿,那些赏金猎人说的坍塌,又是怎么回事?


    兰斯翻了个身,面无表情地盯着帐篷的顶端。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被他翻来覆去地思索,他大部分时候都被洛关在圆球里,根本没有对外的视野……是洛毁了德约塞城……德约塞城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有扎比尼,丹尼尔和西蒙他们……班上的同学……


    每天夜里,只要想到这些,兰斯就睡不着。


    他半闭着眼睛在养神,打算挨到清晨就离开,他今天已经买到了足够的干粮和水,再加上地图,之后的时间他可以避开补给点尽快赶路。


    沙沙——


    厚重的帐篷门被掀开,帐篷内的几个人都迅速睁开眼,有人的手已经摸到了武器上。这补给点内的帐篷只要满人后,就已经默认不能再进入,这种擅闯的行为无疑非常冒犯。


    “达里尔,汉斯,大家都没事吧?”


    兰斯扯了扯自己的兜帽,将自己蜷|缩得更紧,听起来这是和这帐篷里其他赏金猎人熟悉的人。


    “队长?”


    “队长!”


    帐篷里的其他人非常激动,原本昏暗的四周突然亮了灯,随后是急急的脚步声,“您从德约塞城回来了?怎么这么快,不是说在德约塞城有任务吗?”


    “任务已经结束了。德约塞城已经彻底毁了,不过大部分居民都没事,在那地底有光明教会的定特思领域。其他的事情,暂时和我们无关。”


    “队长,那舍弗阁下……”先前的男声急切地问,想来这些没能去德约塞城的赏金猎人对这消息也非常在乎,“还有那异种……”


    只是那队长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兰斯的方向。


    多了一个人。


    先前的赏金猎人也很快意识到这不是合适说话的地方,立刻就住了嘴。


    “巴克,你真是个大嘴巴。”另一个人抱怨地说,然后朝着兰斯的方向走了几步,“嘿,男孩,刚才听到的话,一个字都不许对外泄露,知道吗?”


    兰斯不想和他们起冲突——也没有必要——他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近乎是应答的哼声“嗯”了一下,没打算给出更多的回应。


    巴克对兰斯这个回应不太满意,正琢磨着要让这少年更认真点,就感觉有人大步从他身边走过,倏地到了少年的跟前。


    兰斯在感觉到有人靠近的瞬间就飞快坐了起来,他抬起头正要警告对方,却和那人一起愣住。


    动作更快的是对方,他张开胳膊将还没反应过来的兰斯拖进自己的怀抱,声音里充满了激动与兴奋:“兰斯,居然是你!”


    兰斯猝不及防埋在男人饱满的胸肌上,差点没喘过气来。


    男人的大手托住兰斯的后脖颈,一只手拥住兰斯的后背,将他完全拥进怀里。这熟悉的拥抱方式与略有陌生的脸,终于让兰斯有点木的脑子转动起来。


    “……佛,佛拉尔?”


    第40章 第四十章


    相比较现在正在喜相见的两个人, 帐篷里的其他人才是满脸震惊。刚才威胁兰斯的达里尔更是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头,看了眼身边的巴克。


    巴克朝着他耸了耸肩,嘴巴做出“你完了”的口型。达里尔几步挪到了汉斯身后, 希望队长看不见他看不见他看不见他。


    达里尔的脚步声再轻,落在兰斯的耳里还是很明显。他用力推了推男人的肩膀, 低声说:“佛拉尔,你退开点。”


    有些年不见,佛拉尔现在长得也太大块了……几年的时间, 会让佛拉尔变得这么高大吗?


    佛拉尔松开, 两只手抓住兰斯的肩膀, 刚一入手就皱了皱眉:“你怎么比以前还瘦?”一边说,一边还去捏兰斯的胳膊, “怎么越活越小了?”


    兰斯大怒:“是你自己长得太大了!”


    明明以前他们两个长得差不多……虽然佛拉尔是比他高点, 年纪也大了几岁,可是都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全都是弱不禁风的瘦子。


    “算是遇到了一些事。”佛拉尔笑了笑,“你呢, 你也离开那鬼地方了?”


    兰斯沉默了会,只低声说是。


    他没说,自己会离开弗兰卡的原因之一是为了追查他失踪的事情, 花了好几年才一点点查到他父母的身上;他也没说自己离开了弗兰卡之后的遭遇。刚才听佛拉尔和队员的对话, 他们应该是打算离开这片区域, 刚好和兰斯的目的相反。


    这也是一件好事。


    “汉斯, 巴克,你带着其他人出去, 外头的装备马车已经到了,就在补给点外的守着。休息一晚, 明天整装后再出发。”


    佛拉尔发话后,原本已经收拾好准备入睡的其他赏金猎人立刻动作起来,不过三两下就已经收拾好全部陆续走出去。唯独汉斯稍稍停下来和佛拉尔说了几句话。


    哪怕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寻常人是不可能听到的。可是兰斯的耳力很好,还是隐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队长,留你一个,那个人安全……”


    “他想要我的命都行。不用说这种废话,快滚。”


    兰斯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等到帐篷里的其他人都走出去后,才轻声说:“你干嘛赶他们走?”他看得出来,佛拉尔在其他赏金猎人的面前应该很有威严。


    他说话的时候,都没人敢反驳他。


    佛拉尔:“我和你都多久没见面,想和你有个地方说说话都不行?”他大步走了回来,在兰斯的身前盘膝坐下。


    兰斯坐的地方本来就在角落里,佛拉尔这么一堵,他连出去的空隙都没有了。


    兰斯下意识往身后缩了缩,抬头看着佛拉尔的脸庞。


    他很少看到佛拉尔这么清晰的模样,毕竟在弗兰卡的时候大家都是灰扑扑的,哪有打理自己的时间?原来佛拉尔长大后,是这个样子……是一个很硬朗的帅哥。


    “好了,现在没有外人,兰斯。”佛拉尔锐利地盯着兰斯,“你现在应该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吧?”


    兰斯下意识移开眼睛,“我没有遇到什么事情,我挺好的呀。”


    “撒谎。”佛拉尔淡定地说,“你每次在熟人面前撒谎,或者心虚的时候,总是会移开眼睛,那你看着我把这话再说一遍。”


    兰斯憋着一口气,又把眼睛移了回来,盯着佛拉尔的眉心看。只是鼓了鼓劲,那句话好像黏在了喉咙里,怎么都无法再说出来。


    兰斯泄了气,索性抱住自己的膝盖,恹恹地摇头。


    “不想说。”


    “不想说,也可以。”佛拉尔道,“想找出你最近的前进路线还是没那么难,只要知道你的目的地就可以了。”


    他是个实干派,话刚说完,人就已经站了起来。


    兰斯伸长胳膊勾住他的小腿,急声说道:“你干嘛呀,我和你的目的地,又不一样。”


    佛拉尔没有动,但也没有坐下来。


    “所以,你打算去德约塞城?”这话听起来是个疑问句,实际上佛拉尔已经很肯定,“你很关心最近的那场剧变?”


    兰斯抿紧了唇,关于在学院发生的事情,他并不想和佛拉尔说太多。一个是,他也不想把佛拉尔卷进这场大|麻烦里,有洛一个就已经让他难受得要命;再一个,他和佛拉尔毕竟分开了好几年,而人是会变的。


    如果之前的兰斯太过天真懵懂,那在塞拉斯身上栽的坑已经让他吃够了教训。


    “……你刚才德约塞城回来,能和我说说现在城内的情况吗?”


    佛拉尔无奈地坐回来,盯着兰斯的眼神有点严肃:“你这是用问题来回避我的话。”


    但他没有不告诉兰斯。


    佛拉尔说起现在城内的情况,他说那狂暴的异种的确毁掉了整个德约塞城,不过因为德约塞城临近光明之钥的主教区之一,所以从一开始设置的屏障就将德约塞城也笼罩进去,大部分居民都没有出事,但还是有人受伤。至于德约塞城的损失,光明教会宣称这是圣子出手阻拦异种所产生的灾变,所以重建费用全部由教会支出。


    虽然这不是兰斯最焦虑的问题,可是听到德约塞城的居民都有了安置的地方后,兰斯还是不由得松了口气。


    “……我听说,光明之钥教会的圣子阁下失踪了?就连那异种也没有消息?”


    佛拉尔奇异地看了眼兰斯:“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兰斯:“我在外头篝火堆边吃饭的时候,一个叫狼牙的断臂男人说的。”


    佛拉尔恍然点了点头:“是他啊,他也是个挺厉害的赏金猎人。不过每次喝了酒总是守不住秘密,很常有人灌他喝酒来骗点消息。”


    兰斯回想起刚才的画面,感觉那比起骗,更像是互惠互利。


    佛拉尔:“狼牙说的消息大部分没错。主教区的确没有见到圣子的踪影,最后一个见到圣子阁下的人是一个生命女神的职业者,据说她看到圣子砍断了异种的核心,然后吃掉了它。在那之后,有圣光自天而降,不管是圣子还是异种的残骸都失去了踪影。”


    兰斯沉默地听着佛拉尔讲述,又听到他说。


    “不过,经过光明之钥教会和生命女神教会两边的职业者检查,这名职业者的理智濒临崩溃,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堕|落污染,她说的话,无法成为可信的佐证。”


    事实上,佛拉尔没说的是,就在她说完这些事情后的第三天,这名职业者就在她自己的房间出了事。


    她浑身的血液都莫名其妙地被蒸发干净,只剩下一具干尸。


    而检查过她随身携带过的所有东西后,只能推断她是在半夜的时候试图举行一个献祭仪式却失败了。


    现在这条线,已经有人专人去追。


    兰斯不知道佛拉尔掩下的那些事,却隐隐约约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个生命女神的职业者说的话或许是对的。


    他想起告解厅被毁掉的■■的左眼。


    以及塞拉斯说的话。


    那句和洛几乎重叠到一起,分辨不出是谁在开口的字句。


    “我和它,本就是一体。”


    兰斯毛骨悚然。


    他清楚这其中最恐怖的是,哪怕洛千方百计想要保护兰斯,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它同样也是这诡异逻辑里的一环。


    “别多想了,本来就长不高,想更多更瘦巴了。”佛拉尔不满意地拉着兰斯的胳膊,“以后我得盯着你多吃点。”


    兰斯匪夷所思:“明天你不是就要走了吗?”


    “是啊,我是要走了。”佛拉尔淡定地说,“我要带着你一起走。”


    “我不。”


    兰斯字正腔圆。


    佛拉尔:“你不就是想去德约塞城吗?我陪你去。”


    兰斯抿着嘴,还是摇了摇头。


    “兰斯,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佛拉尔摊手,“可是路就这么一条,你能走,我也能走。”他的语气虽然非常平静,可透露着一种无法违抗的口吻。


    那意思就是即便兰斯不愿意,他也会这么做。


    兰斯瘪嘴,狠狠瞪了眼佛拉尔。


    他气恼地扯走佛拉尔的披风卷在自己的身上,背对着他躺下来:“闭嘴,睡觉!”


    他隐约听到佛拉尔低低的笑声,然后是脚步声,佛拉尔熄灭了帐篷内的灯,然后在离兰斯不远的地方躺了下来。


    其实兰斯还有很多话想问佛拉尔,比如他的失踪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会当赏金猎人,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可是相对的,如果他问了这些问题,佛拉尔也肯定会问他。


    这让兰斯不太敢开口。


    过了一会,兰斯蛄蛹了几下转过去,盯着黑暗瞅了一会,才低声说。


    “……我很高兴,你还活着。”


    黑暗里有大手摸了过来,将兰斯扯进怀里,兰斯哎哟了声,为自己再一次酸痛的鼻子哀悼,他嘟哝了声“我又不是小孩子”,大手轻轻在他后背拍了拍。他闭着眼蜷缩在童年玩伴的怀里,那温暖让他一时间也不想挣脱。


    慢慢地、慢慢地,兰斯到底是睡着了。


    他这段时间太累,太紧绷,几乎没有长时间的睡眠,身体本来就已经到了极致。


    只是这一夜到底没有让他轻松多少。


    当兰斯睁开眼,发现他不是在帐篷里,反而是站在窗户边时,一种莫名的惶恐油然而生。


    他下意识抓紧了窗台往外看去,那精致低矮的建筑物倒映进他的眼睛里,有种熟悉又荒诞的感觉。兰斯探出上半身往下看,那无尽蔓延往下的墙体终于让他想起这到底是哪。


    安纳托利亚的高塔。


    他又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