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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1章 钟声


    新帝正式接受百官朝贺自然不会在畅春园,而是要回皇宫。


    此时靖平帝的死讯还仅限在场这些人知晓,他的遗体被移到马车上,悄悄送回宫中。


    赴宴众臣也同往皇宫,各回各家的只有秋蘅、容宁郡主、嘉宜县主三人。


    这一日的变故太大,太过惊心动魄,三人分开时心情各异。


    秋蘅为太子的顺利继位心情激荡,容宁郡主因窥见了父亲的谋逆之心而痛苦,嘉宜县主则为兄长凌云的前程担心。


    “嘉宜,明日我去郡王府找你和凌大哥。”登上马车前,秋蘅对嘉宜县主道。


    嘉宜县主勉强笑笑:“好。”


    “郡主——”


    容宁郡主急急打断秋蘅的话:“阿蘅,我先回家了。”


    望着容宁郡主逃一般的身影,秋蘅叹了口气,坐进马车回了永清伯府。


    伯府平平静静,如每一个平常的日子。只有老夫人在秋蘅一早出门赴宴后习惯性提着心,直到门房那边传来消息说六姑娘回来了,这才松了心,连吃两块藕粉糕。


    凭经验,六丫头去赴皇家宴会这么大的事定会出些幺蛾子,没想到这次倒是风平浪静。


    还好还好,这样的经验不要也罢。


    直到傍晚,浑厚的钟鼓声久久不息,老夫人手一松,茶杯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这钟声……这钟声……


    老夫人毕竟是诰命夫人,又有着足够阅历,最初的震惊后很快反应过来钟鼓声代表的意思,嘶声道:“去请六姑娘过来,立刻,马上!”


    大丫鬟春草许久没见老夫人暴躁成这样,而那连绵不断的钟声也让她意识到了某种不祥,急匆匆前往冷香居。


    比秋蘅先到千松堂的是永清伯。


    永清伯是跑着来的,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扑在老夫人脚边。


    “素衣,快准备素衣!”


    帝王崩,听到钟鼓的百官勋贵须立刻着素服进宫哭临。


    “吩咐下去了。”老夫人抖着唇,心乱如麻。


    要穿素服的不止官员,伯府上下也需要,之后还要更换府中各种装饰,食单,种种事宜。


    但对老夫人来说,她现在只想立刻见到秋蘅。


    永清伯难得与老夫人有默契:“叫六丫头来!她今日不是去赴宴了,回来没有和你说什么?”


    赴的是皇家宴会,当日皇帝就驾崩了?


    永清伯完全无法想象这一切。


    老夫人咬牙:“没有,她直接回冷香居了,和以往出门回来一样。”


    “六姑娘到了。”


    随着婢女一声喊,秋蘅走了进来。


    “祖父,祖母。”


    “蘅儿,你今日赴宴发生了什么事?”永清伯迫不及待问。


    钟声还在回响,秋蘅自是明白叫她来的意思,乖巧道:“发生了挺多事,今上突然吐血死了,查出来妙清真人炼制的灵药有问题,妙清真人被殿前副都指挥使砍死了,后来太子赶到了,直接灵前继位成为新帝了……”


    随着秋蘅说下去,永清伯和老夫人脸色越来越白,到最后齐齐捂着心口。


    “六丫头,发生了这样捅破天的事,你回来竟一声不吭?”永清伯不可思议问。


    他都恨不得哐哐撞墙让自己冷静一下了,这邪门丫头是怎么做到如此云淡风轻的?


    秋蘅没有接永清伯的话,贴心提醒:“祖父还不进宫去吗?再耽搁时间,您可能就是最后一个了。”


    永清伯惊呼一声,劈手夺过婢女送来的素衣穿上,拔腿飞奔。


    室中只剩下老夫人和秋蘅。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还是做不到声音平稳:“六丫头,你是怎么做到这么沉得住气的?”


    “也不是,就是想着大家很快就会知道了。咱们伯府又不能做什么,随大流就是了。”


    “你是真有主意啊!”老夫人点了点秋蘅额头,“亏我还想着你这次出门总算没惹事,万万没想到——”


    万万没想到把皇帝克死了。


    忽然想到什么,老夫人抓住秋蘅的手:“蘅儿,你实话说,宴会上先帝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正常来说,那样的宴会,一国之君不可能和一位贵女专门说什么,但一和六丫头有关往往就不正常。


    “是说了几句话。说虞贵妃与我投缘,以后让我常进宫陪长姐。”


    老夫人眼前黑了黑,只有一个念头:狗皇帝死得好!


    “祖母怎么了?”


    “没事。”老夫人无视狂跳的心,拍拍秋蘅胳膊,“祖母没事。”


    爱克谁克谁吧,别克家里人就好。


    说话间,三房的人陆续过来了,皆是因为听到了报丧的钟鼓声。


    老夫人把服丧的一应事宜交给大太太赵氏来办。


    秋蘅对这些不感兴趣:“祖母,我想回冷香居。”


    “回吧,回吧。”老夫人摆手,眼不见心不烦。


    宫中百官如何朝贺新帝,如何哀悼先帝,永清伯何时回府,这些秋蘅统统不知道,夜深人静难以入睡时忽然听到了敲窗声。


    明明薛寒从未夜探过伯府,秋蘅第一反应却是薛寒来找她了。


    她走到窗前,直接推开了窗。


    薛寒果然站在窗外,瞧见穿着雪白中衣的少女,一下子红了脸。


    “阿蘅,你——”


    秋蘅侧开身:“先进来再说。”


    薛寒犹豫了一下,翻窗而入。


    秋蘅把窗关好:“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


    薛寒目光无处安放,想说阿蘅你披件外衣,嘴却像被黏住了似的张不开。


    秋蘅白他一眼:“你紧张什么,快说正事。”


    薛寒苦笑。


    他也想说正事,可没想到身处阿蘅的闺房中,面对只穿了中衣的阿蘅,很想落荒而逃。


    “薛寒?”


    薛寒努力视线上移,只盯着秋蘅的脸,干巴巴解释:“今日忙到很晚,明日也分不开身,就只好这时候来找你了。”


    秋蘅哭笑不得:“知道了,我们薛大人是正经人。”


    虽然也不知道严严实实的中衣怎么让他紧张成这样,秋蘅还是拿起搭在屏风上的外衣穿好。


    薛寒神色这才恢复自然,说起伪诏的事:“我赶到东宫时传旨官正强逼太子饮下鸩酒……经过秘密审讯,传旨官已经交代,他是朱相的人……”


    第312章 分担


    秋蘅从薛寒这里知道了伪诏的事,一阵后怕。


    “还好太子没有被骗。”


    薛寒轻笑:“现在该称今上了。”


    虽然离登基大典还早,但太子已灵前继位,接受了百官朝贺,从礼法上已经是真正的新帝了。


    “新帝打算什么时候对朱相动手?”


    “快了,忙过这些日子再说。太子继位已成不可动摇的事实,着急的该是别人了。”


    秋蘅说起明日的打算:“我去康郡王府看看凌大哥,问问他——”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薛寒却知道是什么。


    问一问康郡王世子,是不是与靖平帝的死有关。


    “嗯,你去吧。”薛寒闷声道。


    秋蘅轻轻推推他:“怎么了?”


    许是此时、此处太暧昧,薛寒反而做不出牵手、拥抱的事来,干巴巴道:“阿蘅,康郡王世子为何对你这么好?”


    秋蘅怔了怔,伸手环住男人的腰,笑道:“薛寒,你掉醋缸里了?”


    薛寒如碰了炭火,慌忙把怀里的人往外推,推开窗利落翻了出去。


    秋蘅往前靠近一步,偏头望向窗外:“薛寒,你今日好奇怪。”


    “阿蘅,这里不合适……”窗外的青年耳尖通红。


    秋蘅突然明白了薛寒的反常。


    久违的轻松让她有了玩笑的心情,她靠着窗,眉眼带笑:“怎么不合适啦?”


    窗外细月如钩,窗内烛火摇曳,少女明眸皎皎,笑靥如花。


    薛寒咬了咬舌尖,努力保持着自制:“我是来说正事的。”


    若是和阿蘅亲亲抱抱,岂不成了夜探香闺的登徒子。


    秋蘅唇边笑意更深:“正事不是说完了嘛。”


    “那我回去了。”


    “薛寒。”


    转身欲走的青年顿住身形。


    一只手伸出,抓着他的衣襟拉向花窗,柔软温凉的唇贴了上去。


    薛寒脑中一片空白,等到双手下意识揽住窗内少女加深这个吻时,所剩不多的理智让他松手后退。


    “阿蘅,我该走了。”


    这不是静谧美丽的青莲湖畔,不是落难的深山老林,而是阿蘅的闺房。


    这里对他来说太危险,稍一放纵就可能做出过火的事来。


    秋蘅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趴在窗边发呆。


    门口处低低的喊声传来:“姑娘。”


    秋蘅转过头,唇边还挂着浅笑:“芳洲还没睡?”


    芳洲走过来,往窗外探了探,冲秋蘅眨眨眼:“薛公子走啦?”


    秋蘅把窗关好,装着没听到芳洲的话,往床榻走去:“困了。”


    “姑娘骗人,你肯定睡不着。”芳洲挤到床边,挽着秋蘅胳膊,“快说说,薛公子什么时候来提亲。”


    “不知道。”秋蘅虽这么说,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消失。


    “姑娘,你嘴角都要咧到腮帮子上了。”


    “你看错了。”秋蘅拿起枕头挡住芳洲的脸。


    芳洲把枕头拿开,一脸兴奋:“姑娘,你和薛公子成了亲,是不是就会有小娃娃了?猜猜是男孩还是女孩?现在就可以想想名字了吧?我看到你亲薛公子,薛公子被吓跑了……”


    “芳洲!”


    芳洲笑够了,突然抱住秋蘅:“姑娘,真好啊。”


    有许多次,她知道姑娘走在悬崖边,踩在刀尖上,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她许久没见姑娘笑得这么轻松了,这是不是意味着真正安安稳稳的日子要来了。


    她要学做吉祥果,好好庆祝一下。


    秋蘅沉默了一瞬,靠着芳洲喃喃:“是啊,真好。”


    她也终于敢想一想,她和薛寒的将来了。


    翌日阳光明媚,就如秋蘅的心情。


    前往康郡王府的马车帘子换成了更素净的颜色,掀起窗帘一角向外望去,处处素白。


    街上没了往日的喧嚣,来来往往的人大多保持着沉默,就连走街串巷的货郎都不再高声吆喝。


    国丧期间,谁都不想惹麻烦。


    马车从康郡王府的侧门悄悄进去,郡王府内更是静得令人发慌。


    嘉宜县主等在垂花门外,见秋蘅下了马车,快步迎过去。


    “阿蘅,你来了。”


    秋蘅目光在嘉宜县主眼下一片青影停留:“嘉宜昨夜没睡好。”


    嘉宜县主拉着秋蘅往内走,往日无忧无虑的脸上有了苦恼:“大哥挨了父王训斥,我偷偷听到父王对母妃说,大哥与妙清真人走得那么近,哪怕对妖道害人不知情,责罚是免不了的……”


    “新帝宽宏,先不要自己吓自己。”


    秋蘅柔声劝了几句,来到凌云住处。


    “大哥,阿蘅来了。”


    凌云从里间走出来。


    他目光温和,嘴角噙笑,完全看不出身处漩涡的忧心。


    秋蘅屈了屈膝:“凌大哥。”


    “嘉宜,大哥和阿蘅单独聊聊。”


    嘉宜县主点点头,目送二人走进书房,若有所思。


    大哥和阿蘅好像有着某个共同的秘密。


    这种感觉,阿蘅与容宁之间也有……


    书房中,凌云指了指椅子:“阿蘅,坐。”


    秋蘅坐下,接过凌云递过来的茶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短暂的沉默后,还是她先开口:“嘉宜她……很为凌大哥担心。”


    “没事的。”


    秋蘅静静看着凌云,握紧茶盏。


    一身白衣的青年笑容清浅,如四月暖而不燥的风,温柔熨帖:“世子之位,或者贬为庶民,都没关系,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外物,失去了并不会难受。”


    斟酌着要说的话都没了用处,秋蘅直接问出口:“会仙宴上先帝出事……是凌大哥做的?”


    “对。”


    “凌大哥拜妙清真人为师,就是为此吗?”


    “是。”


    “为什么?”


    “先帝开始迷信长生之道,乃亡国之兆。在他毁了太子之前,只好先送他上路,我便换了他宴上要服用的灵药。”凌云坦然道。


    “我是说——”秋蘅定定望着凌云,“凌大哥察觉到会仙宴上我和薛寒要做什么,为何还要自己动手?”


    凌云沉默了,久到秋蘅以为不会等到答案,才抬手揉了揉她发顶,发出轻轻的叹息。


    “傻丫头,总不能所有事都要你去做,你也只是一个人。”


    昏君亦是君,弑君的罪孽便由他来背负吧。


    第313章 风暴至


    你也只是一个人……


    秋蘅心头震动。


    在山河破碎的大夏那十年,回来后这三年,数千个日夜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重担,无人可言说的委屈,在这一刻有了出口。


    “凌大哥,抱歉。”


    先前那段时间,她不该轻易怀疑他。


    “不用说抱歉。”凌云注视着眼圈微红的少女,“阿蘅不用和任何人说抱歉。回去吧,最近不要再来郡王府,也不要担心大哥,新帝不是心狠之人,总不会要了我性命。”


    “好,凌大哥你保重身体,我去探望过义母就回府。”


    秋蘅告别凌云,与嘉宜县主一起去了正院。


    “阿蘅来啦。”康郡王妃拉着秋蘅的手,神色憔悴,“阿蘅有心了,我就说你是个好孩子。”


    秋蘅对康郡王妃破天荒的好态度不奇怪。


    康郡王世子是妖道的记名弟子,妖道害死了先帝,不管新帝心中如何想,对康郡王府的责罚是免不了的,严重了说不定要夺了郡王位。


    而新帝看重皇城使薛寒,更是百官皆知。


    这种时候,她这个皇城使的心上人来康郡王府,康郡王妃自然欢迎。


    秋蘅并不在意这位义母的势利,凌大哥和嘉宜县主兄妹足以让她对康郡王妃保持基本的尊重。


    “义母不要太过忧心,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宽慰康郡王妃几句,秋蘅离开了郡王府。


    这里离皇城不远,隐约能听到僧道诵经声。


    靖平帝要在寝殿停灵二十七日,每日新帝会率皇亲贵胄、文武百官前来祭奠。


    时间一日日过去,靖平帝驾崩、新帝继位的消息通过驿站层层传递,告知天下。


    以日易月,二十七日后靖平帝灵柩移出宫外,择日安葬,民间也恢复了嫁娶玩乐,百姓脱下素服。


    旧帝驾崩掀起的波涛在民间看似已平息,一切恢复如初,而对某些人来说,风暴这才开始。


    大殿中,一身暗色袍服的新帝高坐龙椅,听薛寒禀报。


    “启禀陛下,传旨官王长海已招供,伪诏是朱相一手操纵……”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这般场合也挡不住众臣交头接耳,低低议论。


    “传。”新帝面无表情瞥了朱相一眼。


    朱相面无人色瘫软在地,抖着嘴唇竟连一句辩驳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完了,早在太子成功灵前继位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彻底完了。


    一日日过去,新帝隐忍不发,他就如惊弓之鸟,活在巨大的恐惧里,渐渐地竟不由自主生出一丝新帝或许不把此事公开的侥幸来。


    可现在他知道了,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传罪臣王长海觐见——”


    等待王长海被带上来的时候,新帝目光如蜻蜓点水在福王面上停留一瞬,又回到朱相身上。


    瘫在地上的人浑身颤抖着,如一滩烂泥,毫无风骨可言。


    这样一个人,却有伪造圣旨骗杀储君的勇气。


    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睡眠的时间都很少,可只要静下来,新帝就忍不住想到那一日。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枉死。


    而他若死了,他的好王叔就心想事成了吧。


    新帝这般想着,面上半点不露情绪。


    “罪,罪臣王长海参见陛下……”


    新帝居高临下看着伏地的传旨官,问:“会仙宴那日,你为何假传圣旨,意图毒杀朕?”


    储君到新帝的身份转变,那日咄咄逼人的传旨官仿佛换了一个人,哆哆嗦嗦道:“是,是朱相交代的……”


    众臣议论声顿时大了起来。


    “竟然真是朱相!”


    “他已是百官之首,为何这么做?”


    “竟敢伪造圣旨,谋害新帝,真是胆大包天,难以想象……”


    “陛下,这是罪臣王长海的供词。”薛寒拿出一张供纸。


    “呈上来。”


    薛寒把供纸呈到新帝面前。


    新帝一字字看过,冷冷道:“拿给朱有为看一看。”


    薛寒走过去,把供纸丢到朱相面前。


    朱相颤抖着伸出手去拿供纸,供纸似有千斤重,只看了一眼就飘飘晃晃落到了地上。


    光可鉴人的金砖映照出一张比死人还难看的脸。


    “朱有为,你还有什么话说?”新帝问。


    “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朱相砰砰磕头。


    新帝定定看着朱相:“朱有为,你已是百官之首,辅政大臣,为何要害朕?”


    朱相张张嘴。


    为何要害还是太子时的新帝?


    方相方元志倒台后他怎么当上这个宰相的?离不开福王的暗中助力,他们早就是利益同盟。


    而太子监国时,对他的一些政见并不认可。有先帝压着太子,他是百官之首,辅政大臣,那太子继位之后呢?


    宦海沉浮,终于站到了高处,谁愿意走回头路?


    他愿意走,福王也不答应。


    “罪臣——”朱相余光下意识瞄向福王。


    福王脸上挂着与其他大臣如出一辙的震惊沉痛之色,轻轻抚了抚手腕上的沉香珠。


    朱相眼皮抖动,想到了自靖平帝出事后与福王的一次密谈。


    他跪在地上,求福王想想办法。


    他失去理智,痛骂福王害了他。


    可无论跪地哀求,还是破口大骂,他心里很清楚,逃不掉了,逃不掉了。


    他逃不掉,当然不甘心福王置身事外。


    存了不臣之心的是福王,福王才是主谋,他只是被威胁、蛊惑的从犯。凭什么他落得抄家灭族的结局,福王却继续当富贵王爷?


    可满腔不甘要大家一起倒霉的念头在福王的许诺下打消了。


    福王承诺,保住他最小的孙儿。


    这段时间他等着悬于头顶的利剑落下,最小的孙儿已在福王悄悄安排下远离了京城。


    他再怨恨福王也不得不承认,福王不倒,好歹能庇护一下子孙,这是已处于皇城司暗中监视下的相府做不到的。


    福王若出事,朱家的根就彻底断绝了。


    罪人,他是朱家的罪人啊。


    朱相痛哭流涕:“罪臣担忧陛下继位后不再重用罪臣,一时糊涂犯了大错,臣罪该万死……”


    新帝闭闭眼,掩去失望。


    果然没有把他的好王叔供出来。


    “你确实罪该万死。”新帝淡淡道。


    第314章 算账


    伪造圣旨,谋害储君。


    朱相的罪名直接被定下来,十恶之首的谋逆罪。


    朱相择日凌迟处死,父母妻儿、兄弟姐妹等皆处斩刑,其他亲族流放或没入官奴。


    朱相当场昏死过去,被拖走。


    大殿中静悄悄的,朱相的下场令百官不由屏住呼吸,哪怕往日与朱相不对付的,也免不了心惊肉跳,心头如压了一块巨石。


    这不是对朱相心存同情,而是对同朝为官之人血腥下场的本能恐惧。谋逆失败便是如此,无论多么宽厚的帝王都不可能网开一面。


    福王站在群臣中,面色苍白严肃,看起来与其他人反应差不多,但指尖的细微抖动却暴露了他内心的大恐惧。


    失败,就是万劫不复。现在是朱相,那下一个呢?


    他这位以温良宽厚著称的侄儿,当真对他毫无怀疑吗?


    不可能没有一点怀疑。


    就算真的没有,他也不敢赌。


    新帝没有多看福王,而是与薛寒对视一眼,宣了薛全进殿。


    薛全直接跪下来,神色惨淡。


    “薛全,你把妖道妙清引荐给先帝,你可知罪?”新帝冷冷问。


    “臣……知罪。”


    这样正式的场合,就不适合以奴婢自称了。


    众臣以看死人的目光看着这位昔日风光无限的大太监。


    “那你具体说说吧。”


    薛全低着头:“臣不该识人不明,在先帝问起妖道妙清时,把妖道引荐给先帝。”


    新帝皱眉,语气更冷:“薛全,你最不该的是没有拦下先帝服用妖道炼制的所谓灵药。”


    “臣冤枉啊!”


    新帝挑眉:“哦,如何冤枉?”


    “臣找汪太医检查过了,是汪太医说灵药没问题……”


    新帝怒而打断薛全的话:“汪太医已死,你如何证明找他检查过?”


    “这——”薛全哑口无言。


    薛寒突然跪下来:“陛下,臣有话说。”


    新帝语气转为温和:“薛卿有何话说?”


    这般亲近的称呼,令不少官员心情微妙。


    新帝对皇城使薛寒如此信重,会如何处置薛寒的养父薛全呢?


    “回禀陛下,汪太医失足跌落青莲湖,一直未寻到尸身。臣派人沿与青莲湖相通的河岸下游寻觅,新接到消息说有一男子在京郊小河村附近出现过,听见过他的村民描述,很像汪太医……”


    什么?汪太医还活着?


    众臣面露惊色。


    福王半垂着眼,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早已卷起飓风。


    他无意识转动着手腕上的沉香珠,缓解惊骇至极的心情。


    汪太医没死?


    那要是被找到——


    新帝余光不着痕迹瞥了福王一眼,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你是说汪太医尚在人世?那他为何没有回家?”


    “臣的手下问过见过那男子的村民,村民说疑似汪太医的男子神智似乎有些不清。”


    新帝立刻问:“那他现在何处?”


    薛寒回道:“那男子对村民的询问一言不发,独自走了,臣已安排人寻找。”


    “务必把人找到。”


    “陛下放心,臣会加大人手。”


    “嗯。”新帝点点头,目光投向跪着的薛全,“薛全,既然汪太医有可能还活着,那就等寻到疑似汪太医的人,与其对证后再治你的罪。”


    薛全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谢陛下开恩。”


    群臣中有不少心思细腻的,神色有些微妙。


    新帝说等找到疑似汪太医的男子再问薛全的罪,那要是一直找不到,岂不是一直不定罪了?


    啧啧,薛全这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啊。说不定根本没什么疑似汪太医的人出现,新帝就是看薛寒的面子打算饶过薛全,又要对先帝有所交代,才找了这么个由头。


    薛寒任由那些目光落在身上,安静站着。


    “康郡王世子凌云。”


    “臣在。”


    新帝看着比自己小几岁的堂弟,眼神晦涩莫名:“你识人不明,认妖道为师,念你并不知情,且素无劣迹,著革去世子之爵,望尔日后谨言慎行。”


    凌云以额贴地:“谢陛下开恩。”


    新帝无声望了凌云一瞬,平静道:“都退下吧。”


    康郡王与凌云一同回了郡王府。


    康郡王妃等得望眼欲穿,一见父子二人便问起情况。


    康郡王看儿子一眼,叹道:“今上夺了云儿世子封号。”


    “什么?”康郡王妃面上血色褪个干净,身体猛然一晃。


    陪康郡王妃一起等父兄的嘉宜县主扶住她胳膊:“母妃当心。”


    康郡王妃眼泪簌簌:“今上当真废了云儿世子之位?那云儿以后怎么办?”


    比起康郡王妃的无法接受,康郡王虽难受,却强上不少。


    “王妃想开些吧,新帝只是夺了云儿的世子封号,没有夺了我的郡王之位,已是开恩了。”


    他自然不止凌云一个儿子,只要郡王爵位在,就能传下去。


    康郡王妃并没有被安慰到:“可云儿做不成世子了……”


    王爵能传下去,又不是传给她儿子!


    “母妃,是儿子不孝,让您失望了。”凌云握住康郡王妃的手。


    “云儿——”康郡王妃嘴唇翕动,不知道说什么。


    在她心中,儿子是顶好的,无人能及,从没想过令她骄傲的儿子到了二十多岁突然走错了路。


    “儿子自幼体弱,经了这一遭,更觉得平安康健才是最重要的,以后儿子就好好陪着母妃。”


    康郡王妃苦笑着点头:“好。”


    康郡王府这边凄风苦雨,福王府的一间书房中,则是阴云密布。


    “汪太医有可能还活着。”福王死死攥着茶杯,仿佛要把提到的人粉身碎骨。


    与传旨官不知道朱相背后还有他不同,汪太医是他多年前就开始笼络的。事成后他存了灭口的心思,怕下手太快引起薛全警觉,结果没等有所动作,汪太医就意外落水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还觉得省了麻烦,现在真是懊悔。


    幕僚低声劝:“越是这种时候,王爷越要沉住气。汪太医有可能还活着,说不定是薛寒为了拖延治罪他养父薛全而放出的假消息。”


    “可本王不敢赌,也不能赌!”


    福王把茶杯重重往桌案上一放,不小的声响掩盖了屏风后细微急促的呼吸声。


    第315章 偷听


    屏风后,容宁郡主死死捂着嘴。


    什么叫不敢赌,也不能赌?


    会仙宴上,薛全说找汪太医检查过灵药,汪太医说灵药没问题——


    所以说,汪太医是父王的人。父王指使汪太医说谎,为的就是让妙清真人在皇伯父面前能说上话,从而害太子,害皇伯父,最终谋夺皇位……


    眼泪不受控制涌出来,淌过捂着嘴的手背,落到衣襟上。


    屏风外,福王与幕僚的交谈字字清晰。


    “新帝只是温厚,并非软弱愚钝之人。他对本王定然有所怀疑,没有动手不过是尚无证据罢了。”福王眼底藏不住的焦虑。


    “王爷,汪太医可能还活着的消息说不定只是诱饵。”


    “诱饵又如何?”福王声音微扬,“新帝要是打算用诱饵引出本王,不正说明他对本王有疑心!他已是一国之君,哪怕没有证据,既有了这个心思,等到时机成熟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能治本王的罪。”


    福王表情狰狞:“什么都不做躲不过去的,与其将来被新帝轻松收拾,不如趁他刚刚登基,根基未稳,拼死一搏!”


    屏风后,容宁郡主呼吸一滞。


    拼死一搏?


    父王这是不打算停手了。


    “……就定在先帝下葬那日,免得夜长梦多……”


    福王与幕僚商议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容宁郡主却听得分明。


    “你去安排吧,本王一个人静一静。”


    轻轻的关门声传来,随后是福王悠长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福王才起身离开了书房。


    容宁郡主缓缓舒展发麻的身体,没有急着离开。


    很快专门守着书房的侍从进来,收拾着桌案上的茶具。


    容宁郡主趁他擦拭书架时俯身悄悄溜出书房,回到住处。


    闺房中燃着她喜欢的香,一切布置都是她习惯的,是在西姜的那段日子里她心心念念想回到的地方。


    可是此刻,容宁郡主望着这一切,生出一种陌生感。


    她的父亲并不是她以为的样子,仁善、大义都是掩盖他狼子野心的面具。


    她该怎么办?


    “郡主,王妃请您过去。”


    “知道了。”


    容宁郡主重新净面,确保看不出异样,这才去了正院。


    “容宁,来母妃身边坐。”


    容宁郡主走过去,挨着福王妃坐下:“母妃找我。”


    “怎么瞧着又瘦了?”福王妃疼惜望着女儿的脸。


    容宁郡主抬手抚了抚脸颊,挤出一抹笑容:“天越来越热,苦夏呢,等秋冬就好了。”


    福王妃拉住容宁郡主的手:“容宁,你是不是还没放下西姜的事儿?”


    “没有,西姜王已死,女儿没什么放不下的。”


    “你啊,瞒得过别人,怎么瞒得过母亲。”福王妃替容宁郡主把垂落的发丝理到耳后,“母妃知道,你有心结。”


    “母妃,您还没说找我来有什么事。”


    “容宁,你觉得殿前副都指挥使杨镇如何?”


    容宁郡主一怔。


    “母妃仔细打听过了,杨镇今年二十有七,曾订过一门亲,女方未过门就病逝了,亲事耽搁到现在。以他的年纪任副都指挥使可以说是出类拔萃,也算能配得上我的容宁……”


    容宁郡主听着福王妃的柔声细语,脑海中浮现的是会仙宴上杨镇斩杀妙清真人的情景。


    那样的急切、冲动,没给妙清真人说一句话的机会就把人砍杀。


    知道了父王心思便不难猜,所谓冲动,不过是为了杀人灭口罢了。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杨镇,是父王的人。


    这个时候母妃提起与杨镇的亲事,是父王的意思吧,要让彼此的连结更牢靠。


    “母妃怎么突然说起女儿的亲事了?国丧才刚过去。”


    “母妃从去年就开始物色人选了,只是没有合心意的。听你父王说杨镇人品、能力都不错,有娶妻之意……”福王妃说着,心头酸涩。


    合心意的不是没有,可容宁与西姜王成过亲,许多人嘴上说容宁公主大义,真要谈婚论嫁却心存嫌弃。


    嫌弃女儿的人家,男方再出色她也不稀罕。


    果然是父王。


    容宁郡主垂下眼帘,遮住眼里讥诮:“母妃,女儿觉得杨镇年纪太大了。”


    “什么年纪大?”福王走进来,听到容宁郡主的话,面色微沉。


    福王妃只觉福王的臭脸莫名其妙:“容宁觉得杨镇年纪大,其实我也这么觉得,这门亲事就算了吧。”


    “不成。”福王看着一无所知的妻子,心中格外恼火,“杨镇还不到三十岁就已是殿前副都指挥使,前途无量,足以配得上容宁。”


    更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行动离不开杨镇。他要杨镇的忠心,杨镇要他的保障,成为翁婿彼此都能放心。


    “可是容宁不喜欢。”


    福王不满瞥了容宁郡主一眼,语气强硬:“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


    到了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他已经没有耐心做出一副慈父的样子。


    “父王,您已经牺牲了女儿一次,还要强迫女儿第二次吗?”容宁郡主面无表情问。


    “什么叫强迫,父王这是为你好。”


    只要成功,容宁就是真正的公主了,他有什么对不起她?


    “王爷,真正为容宁好,就该尊重她的想法,而不是逼着她接受。”


    福王满脸不耐:“够了,她就是被你惯坏了!”


    “王爷——”


    “母妃,别说了。”容宁郡主拉拉福王妃衣袖,深深看福王一眼,“就依父王的意思吧。父王说得对,您是为我好。”


    “你懂事就好。王妃,定亲的事你好好准备,我去忙了。”福王露出个笑脸,转身走了。


    容宁郡主平静望着福王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再无纠结。


    多可笑,两次把她推出去嫁人,都是为了他的狼子野心,她最后得到的就是一句懂事。


    “母妃,我出门散散心。”


    福王妃担心女儿想不开,有些紧张:“去哪儿散心?”


    容宁郡主笑笑:“我去找阿蘅玩。”


    福王妃一听去找秋蘅,这才放心:“去吧,多带些人。”


    随云县主与容宁关系好,两个人多聊聊,容宁心情能好一些。


    第316章 大义灭亲


    容宁郡主离开正院,闷头往外走。


    “妹妹要出去?”


    容宁郡主驻足,看向招呼她的人:“大哥。”


    福王世子走过来,视线在她微红的眼眶扫过:“妹妹去哪儿?”


    “出去走一走,找朋友聊聊天。”容宁郡主看着面带关切的兄长心头微动,试探问,“大哥知道父王为我挑了一门亲事吗?”


    福王世子沉默了一下,温声劝:“妹妹不要担心,父王为你选的夫婿不会差的。”


    “可我觉得那人年纪太大了。”


    福王世子拍拍容宁郡主胳膊,顺口劝:“杨镇年纪虽比你长几岁,却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其他人在他这个年纪可没有身居要职。”


    容宁郡主笑了笑。


    挺好的,大哥也知道。


    是她天真了,大哥是亲王世子,父王着魔般想着那个位子,将来还不是传给大哥。


    大哥对父王的心思毫无察觉才是笑话。


    他是得利者,同谋者。


    “我知道了。多谢大哥安慰,我先出去了。”


    “去吧,注意安全。”


    容宁郡主冲兄长屈了屈膝,大步向外走去。


    以日代月,二十七日国丧已过,街上来往行人穿着或鲜亮或朴素的衣裳,恢复了往日热闹。


    容宁郡主坐在马车中,静静望着车厢外的喧嚣,心头一片冰凉。


    阿蘅……应该在家吧?


    秋蘅确实在家中,正与冷香居其他人一起吃着芳洲做的冰酪。


    “姑娘,门房那边传话过来,容宁公主来访。”


    秋蘅亲自去了门厅那边。


    一见秋蘅,容宁郡主不由红了眼:“阿蘅——”


    “外头热,郡主先随我去冷香居吧。”


    容宁郡主点点头,竭力克制着要涌出的泪水。


    原来在父兄面前不想哭不是足够坚强,是他们让她觉得流泪不值得。


    这不是容宁郡主第一次来冷香居,冷香居众人向容宁郡主行过礼,就默默退了下去。


    “郡主能吃冰吗?要不要尝尝芳洲做的冰酪?”


    容宁郡主看一眼撒了樱桃酱的冰酪,轻轻摇头:“这几日吃不得冰。”


    不是身上不方便,而是心里太冷了,她怕吃了冰酪吐个天翻地覆。


    “那喝杯花茶吧。”


    容宁郡主接过秋蘅递过来的茶盏,默默喝了几口,冰凉的指尖有了些温度。


    “阿蘅,我有一桩要紧事和你说。”


    “郡主请说。”


    容宁郡主不觉握紧茶盏,早就决心要说的话,真到开口时却好似有什么堵在喉咙里。


    父王要做的事那么不光彩,一旦失败,福王府不堪设想的结局,这让她很难轻松说出口。


    容宁郡主抬起眼帘,看向秋蘅。


    明明比她年纪还小,看起来还纤弱,却如风摧不折的细竹,寂寥夜空的孤月。


    坚韧、明亮,让她彷徨、恐惧的心能够安定。


    容宁郡主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阿蘅,我父王欲在先帝下葬那日犯上作乱……”


    说到最后,容宁郡主泪流面。


    她以为从西姜回到大夏是新生,结果是坠入更深的地狱。


    早知如此,倒在从西姜王宫向外厮杀的那条血路上,可能会更开心。


    “阿蘅,新帝很信任薛大人,你把此事告诉薛大人吧,让他们有所准备。”容宁郡主擦了擦冰凉的泪,平静道。


    那不是真的平静,是豁出一切后的死寂。


    秋蘅轻轻抱了容宁郡主一下。


    “阿蘅,我会下地狱吧?”


    谋逆之罪,整个福王府都要完了呢,包括她的母妃。


    “不会的,地狱里恶人太多,没有郡主的位置。”


    “真的吗?”


    “真的。”


    容宁郡主笑了:“阿蘅,能和你成为好友,下地狱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她没有遇到爱情,失望于亲情,好在拥有了最好的友情。


    “郡主,吃块红豆糕。无论多难的时候,我只要吃一块芳洲做的红豆糕,就觉得没什么过不去的。”


    “嗯。”容宁郡主接过秋蘅递来的红豆糕,小口小口吃得认真。


    秋蘅没有立刻去找薛寒,陪着容宁郡主逛了香粉铺、成衣坊,二人才分开。


    容宁郡主带着新买的香粉、首饰等物回府时被福王瞧见,福王脸色好了许多,回头便对福王妃道:“我就说这门亲事容宁会接受的。”


    有心情买胭脂水粉,应该不会瞎闹腾了。


    福王妃听了心中好受一些,却不愿与福王多言。


    “既然要定亲了,让她少出门。”福王撂下这话,沉着脸走了。


    秋蘅去了薛宅等薛寒。


    没过多久,接到薛宅小厮传话的薛寒就匆匆赶了回来。


    “阿蘅什么事?”问这话时,薛寒呼吸有些急促。


    他知道,若没有要紧事,阿蘅不会在今日来找他。


    秋蘅没有卖关子:“容宁郡主来找过我,她听到福王与幕僚密谈,打算在靖平帝下葬那日动手……”


    “好,我明日就和新帝说。”


    福王会狗急跳墙在预料中,能确定哪日跳这个墙,再好不过。


    “他选在靖平帝下葬那日动手,倒是有心。”


    靖平帝下葬皇陵,一套仪式折腾下来人困马乏,最容易懈怠。


    “薛寒,福王谋逆,容宁和福王妃会如何呢?”


    看出秋蘅的担忧,薛寒握住她的手:“容宁公主大义灭亲,新帝会网开一面的。何况本朝律法,对罪臣女眷本就会宽松一些。”


    秋蘅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你不要一味忙,顾着些身体。”


    “阿蘅。”


    “嗯?”


    薛寒眼里有着浅浅笑意:“你担心我只顾着忙,我们早些成亲可好?那就能时时提醒我了。”


    “那你还是忙吧。”秋蘅轻轻推他一下,回到冷香居时唇角还不自觉扬着。


    “姑娘,你猜谁回来了?”芳洲笑吟吟问。


    秋蘅微一思索:“伍轻舟?”


    芳洲不由睁大眼睛:“怎么一下子猜到了?”


    秋蘅好笑:“能用上‘回来’这个词,不就只有伍轻舟了。他人呢?”


    “姑娘不在,他先回住处收拾了。对了,他还带了小侄儿。”


    秋蘅听了,心头微沉。


    伍轻舟告假出京,就是因为兄嫂出了事,如今带了侄儿回来,其兄嫂恐怕不大好。


    “芳洲,陪我去伍轻舟那里看看。”


    第317章 阿福


    伍轻舟能被凌云选中送来保护秋蘅,在郡王府一众护卫中也是出众的。来到伯府后,给他安排的住处是一个小跨院,与两位有脸面的管事合住。


    走到院门处,芳洲就笑盈盈喊:“伍哥,姑娘来了。”


    很快一道挺拔身影从屋中快步走出,见到走进院中的秋蘅,抱拳行礼:“六姑娘。”


    秋蘅打量着有段时日没见的青年。


    瘦了也黑了,风尘仆仆,难掩憔悴。


    “伍哥一路辛苦了,家里如何?”


    伍轻舟眼神暗下去,语气却还平静:“多谢六姑娘惦念着,家兄、家嫂……都过世了。”


    “伍哥节哀。”


    秋蘅瞧见怯生生躲在屋门口的男童:“那是伍哥的侄儿吗?”


    伍轻舟回头看了一眼,冲男童招手:“阿福,过来见过六姑娘。”


    阿……福?


    秋蘅只觉脑海中轰的一声,不由后退一步,眼睛却紧紧盯着站在原处不动的男童。


    她应该没听错,伍轻舟喊那男童阿福!


    阿福,福伯——这是巧合,还是……阿福就是教她一身功夫的福伯!


    伍轻舟见侄儿站着不动,大步走过去,轻声哄着:“阿福别怕,路上叔叔不是和你说了,六姑娘是特别好的人……”


    秋蘅一步步走过来。


    阿福仰着头,目光越过伍轻舟,带着几分好奇与不安落在秋蘅面上。


    伍轻舟顺着侄儿视线转身,见秋蘅就在身后,不好意思解释:“自从家中突遭变故,阿福就不大与旁人说话……”


    秋蘅半蹲下来,与阿福平视,声音轻得仿佛随风散:“阿福今年几岁了?”


    阿福沉默着没有回答。


    “阿福六岁了。”伍轻舟在一旁道。


    六岁。


    也就是说三年多前她回来时,阿福三岁。而从那时往后推四十年,阿福四十多岁,正是福伯的年纪。


    秋蘅仔仔细细端详着眼前男童,从眉眼到唇形,最终落在左边脸颊正中那颗小痣上。


    一个人从幼童到中年,样貌会发生很大变化,可再怎么变,还是能看出幼时的影子。


    秋蘅能够确定,眼前叫阿福的男童就是福伯。


    “阿,阿福是乳名吗?大名叫什么?”


    伍轻舟眼中有了疑惑。


    他印象中的六姑娘从容镇定,遇到什么事都云淡风轻的样子,可这次回来,怎么觉得六姑娘不大对劲?


    她看着侄儿,好像要哭出来了。


    是同情侄儿小小年纪失去了双亲?


    伍轻舟下意识寻了个理由,口上道:“家里不讲究这些,阿福的大名就叫伍福。”


    “真是个好名字。”


    秋蘅缓缓站直了身体,压下岩浆般滚沸的情绪,冲阿福弯了弯唇:“阿福喜欢吃点心吗?给你带了一盒子来,是芳洲做的。”


    收到秋蘅递来的眼色,芳洲打开食盒,露出满当当一盒子点心。


    “阿福喜欢吃什么,自己拿。”比起秋蘅的轻声细语,芳洲就爽快松弛多了,一边说一边拉起阿福的手。


    阿福下意识往回缩手,芳洲拉着不放:“尝一尝嘛,我亲手做的,没有人吃了我做的点心会不喜欢,不信问你叔叔。”


    阿福向伍轻舟投去求救的目光。


    伍轻舟却发现侄儿眼中多了些亮光,不再黑沉沉令人揪心,于是装作没发现侄儿的困扰,笑呵呵道:“芳洲姐姐没有骗你,她做的点心天下第一好吃,比以前我从郡王府给你带回去的点心还要好吃。”


    阿福木然的眼睛眨了眨。


    到底只有六岁,失去双亲的打击虽大,可美食的诱惑也足够大。


    阿福想起曾吃过的美味糕点,不觉咽了咽口水。


    芳洲立刻拿起一块红豆糕递过去:“尝尝。”


    红豆糕这种寻常人家吃得起的点心,对此时的阿福来说比那些精致得令人不敢碰触的点心更有吸引力。他犹豫了一下,接过红豆糕咬了一口,然后又咬了一大口。


    伍轻舟看着侄儿这样,眼眶发酸。


    “阿福,我们去屋里吃吧,芳洲姐姐先带你去净手……”


    知道秋蘅有话和伍轻舟说,芳洲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拉着阿福进了屋。


    “六姑娘,多谢你和芳洲。阿福自从家兄、家嫂过世,除了我就不和别人接触,我一直担心会出问题。”


    秋蘅心乱如麻,面上却没了异样:“这样的打击大人都受不住,何况阿福这么小的孩子。伍哥不要太担心,时间久了慢慢会好的。”


    “我也是这么想。六姑娘,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小人想留阿福在身边住一段日子,等他心情恢复一些,再送他回郡王府。”


    “这算什么不情之请。你是阿福最亲近的人了,以后阿福就留在伯府,等好些了送他去学堂。”


    伍轻舟摇摇头:“阿福的路早就定了。他根骨比我还好,之后要进郡王府的武堂磨炼,将来成为郡王府护卫……”


    秋蘅瞳孔一震,喃喃出声:“郡王府护卫——”


    阿福会成为郡王府护卫,而她认识的福伯,一直跟在先生身边。


    那先生是谁?


    一个猜测从心中升起,秋蘅下意识摇头。


    不对,年龄对不上。


    凌大哥不过二十出头,怎么会是百岁有余的先生?


    难道说,是凌大哥的父亲康郡王?


    康郡王如今多大年纪?


    突然见到了小时候的福伯,知道了福伯与康郡王府的联系,秋蘅再沉得住气,此时也无法保持冷静。


    她要立刻、马上去一趟康郡王府!


    伍轻舟看出秋蘅的异常,关切问:“六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


    秋蘅忍住转身就走的冲动,等芳洲拉着阿福出来后,才向伍轻舟道别:“赶了那么久的路,今日早些休息吧,等明日伍哥带阿福去冷香居,大家一起吃顿饭。”


    离开跨院,芳洲不解问:“姑娘,阿福有什么特别吗?”


    姑娘可不是喜欢小孩子的人,在云峰村的时候遇上阿福这么大的孩子捣蛋,揍起来毫不手软。


    “芳洲,你先回冷香居,我出去一趟,回来再和你说。”


    “天都快黑了,姑娘早些回来。”


    秋蘅匆匆离开伯府,直奔康郡王府。


    第318章 长清


    天色将晚,街上仍热闹着。


    秋蘅没有乘车,脚步匆匆赶往康郡王府。


    “六姑娘?”


    听到喊声,秋蘅循声望去:“胡指挥?”


    胡四甩下两个手下,大步走过来:“天都快黑了,六姑娘这是去哪儿啊?”


    “我去一趟康郡王府。”


    “哦,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这么晚,胡指挥还在当差?”


    胡四咳一声:“这不是急着寻汪太医,大家都为这个忙呢。”


    “那胡指挥忙吧,我先走了。”秋蘅与胡四道别。


    胡四望着那道快步离开的背影,摸了摸下巴。


    这么心急,有些反常啊。


    对了,康郡王世子今日被夺了世子封号,红豆糕是因为这个去见这位义兄?


    红豆糕对义兄还挺在意——不行,他要告诉大人去。


    反正寻找汪太医只是做样子,胡四交代手下几句,就去找薛寒。


    “大人,你猜我在街上遇到了谁?”


    薛寒想了一下:“阿蘅?”


    “大人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


    薛寒睇他一眼:“遇到别人,你不会跑这么快。”


    “大人,你知道六姑娘去哪儿吗?”


    “说。”


    “她要去康郡王府,肯定是去安慰她义兄。”


    薛寒拍拍胡四肩膀:“胡四。”


    “怎么了大人?”


    “别这么长舌。”


    胡四大感冤枉:“怎么是长舌呢?大人你想想,康郡王世子那样貌,那风姿,那性情……突然被夺了世子爵位,你以为是缺陷吗?不不不,这分明是勾起女子怜惜的利器啊!”


    薛寒本来不以为意,听着听着,突然觉得胡四的胡说八道竟有几分道理。


    他再清楚不过,阿蘅才是真正怜贫惜弱的人,不然就没有少时递给他的那块红豆糕了。


    如今康郡王世子跌落云端,阿蘅对这位义兄会更在乎吗?


    他相信阿蘅对凌云只是兄妹之情,可还是有些心闷。


    等把福王收网,果然要尽快把他和阿蘅的亲事定下来。


    秋蘅赶到康郡王府,往内走的路上正好遇到了康郡王。


    秋蘅眼一亮,飞奔过去:“义父!”


    康郡王惊得后退一步,心抖了好几抖,定睛一看,才认出来是秋蘅。


    什么情况,他这个便宜义女怎么突然这么热情了?


    “阿,阿蘅啊,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天有些暗了,秋蘅凑上来,目不转睛盯着康郡王的脸,随口敷衍道:“阿蘅听说了义兄的事,担心义父、义母还有义兄难受,过来看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康郡王好像真有那么一点点先生的影子。


    也可能是她先入为主了。


    康郡王觉得便宜义女这目光有些过于灼热了,好像要把他盯出花儿来。


    真的是担心他,而不是癔症了么?


    康郡王想想秋六姑娘的“丰功伟绩”,又默默后退两步。


    秋蘅不由皱眉。


    本来天色就暗了,离得一远,更看不好了。


    阿福就是福伯的惊人发现让她没了委婉的耐心,伸手拿过随从手中灯笼,举到康郡王脸边。


    随从看着空空如也的手,目瞪口呆。


    康郡王:“……”便宜义女中邪了!


    “阿蘅,你怎么了?”


    要是发疯,能不能离他远点儿……


    偏偏都知道康郡王府失势,而薛寒成了新帝面前的大红人,康郡王只能忍着不发作。


    “义父,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见秋蘅一脸郑重,康郡王示意随从走远些。


    “说吧,什么问题?”


    难不成是通过薛寒知道了新帝什么动静,或态度?


    “您今年贵庚?”


    “咳咳咳——”做好谈要事准备的康郡王被口水呛住,剧烈咳嗽起来,引得走到远处的随从频频张望。


    秋蘅提着灯笼,耐心等康郡王咳嗽完。


    康郡王咳得眼角流泪,哭笑不得:“阿蘅,你就问这个?”


    这算什么问题?


    看着少女认真的神色,康郡王还是说了:“本王四十有五了。”


    四十五——秋蘅飞快算了一下,微微摇头。


    还是对不上。


    其实不止年龄对不上,给她的感觉也对不上。


    她与先生朝夕相处十年,不提外在,先生给她的感觉无所不能,淡然神秘,而眼前的康郡王怎么看都不大聪明的样子。


    排除了康郡王是先生的可能,秋蘅淡淡道:“义父真显年轻。”


    康郡王表情扭曲一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来找义兄,义兄在家吧?”


    “在家,在家,你快去找他吧。”


    “那不打扰义父了。”秋蘅屈了屈膝,走向呆若木鸡的随从,把灯笼塞回他手中。


    直到秋蘅走远,随从语气复杂喊了声王爷。


    康郡王赶紧去了前院,并让下人去给康郡王妃传话说晚饭不回正院吃。


    秋蘅先去给康郡王妃请了安。


    “我听说了义兄的事,来看看他。”


    康郡王妃一脸感动:“义母早就看出来你是个重情义的。云儿有你这样的妹妹,是他的福气。”


    秋蘅配合聊了两句,由侍女陪着去了凌云住处。


    天还没有彻底黑,屋檐下的灯笼已点亮了,院中灯光朦胧,正与天边晚霞相映。


    迫不及待想见的人就坐在院子里,不知想着什么。


    “凌大哥。”


    秋蘅喊了一声,提着裙角飞跑过去。


    “阿蘅怎么这时候来了?”凌云起身,面上带着错愕与担心,“遇到什么事了?”


    秋蘅定定看着他,眼中情绪翻涌。


    “阿蘅?”


    秋蘅没有回答,目不转睛看着谪仙般的青年,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长清真人的样子。


    百岁的凌大哥,会是什么样子?


    眼前是一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脸。


    令人惊叹,令人沉醉,却很难让人想象这样一张脸老了后是什么模样。


    百岁多的先生实在太老了,老到皮肤松垮,皱纹堆叠,遮掩了五官本来的样子。


    “凌大哥,你见过长清道长吗?”


    凌云怔了怔,笑问:“是阿蘅一直想找的那位长清真人吗?”


    “对。”


    “大哥没见过。要是见过,就和你说了。”


    “凌大哥。”


    凌云耐心等她说下去。


    “凌大哥,不知为何,我觉得你有些像长清道长。”秋蘅试探着说出口。


    第319章 糖葫芦


    秋蘅说着,一直盯着凌云的脸。


    凌云错愕扬了扬眉,露出包容的笑:“阿蘅觉得哪里像?”


    “大概……是感觉吧。”


    凌云好笑摇头:“之前听你说过,长清道长年过花甲,怎么会生出我们像的感觉?大哥有那么老成么?”


    秋蘅被问住了。


    倘若是康郡王的年纪,与先生差了二十余岁,还能勉强说服自己老得快,可四十年后的凌大哥才六十多岁。


    六十多岁的人,若保养得当,能老到哪里去呢?怎么也不可能是先生那样子。


    百余岁的人,那种衰老由内而外,触目惊心,会令人感叹时间的无情。


    “凌大哥,长清道长可能与康郡王府有渊源,你能帮我找一找吗?”


    就算凌大哥和康郡王与先生无关,阿福的存在不是假的。


    “好。”凌云痛快答应下来,“王府的产业不止在京城,外地也有不少农庄田产,我先查一查各处产业的人,就是需要时间。”


    “我不急,我能等。”


    没有从凌云这里得到答案,秋蘅反而心安。


    她的冲动,急切,不光是发现了先生的线索,更重要的是这线索与凌大哥有关。


    倘若凌大哥是先生,那先生把她带在身边十年,为何从不承认?难道没有年轻时的记忆吗?


    先生显然没有失忆,那瞒着她的原因是什么?


    甚至,她去到三十年后的大夏与先生相遇,在先生是凌大哥这个前提下,真的是巧合吗?


    先生就是凌大哥这个的猜测只是从心头一闪而过,就令她不寒而栗。


    还好,这只是个荒谬的猜测。


    秋蘅静静看着凌云,心中满是庆幸。


    “阿蘅还没用晚饭吧?留下一起吃吧。”


    “不了,天都黑了,再不回去家里该着急了,改日我早些来。”


    “那大哥送你。”


    秋蘅没有拒绝,一直被凌云送到大门外。


    “凌大哥回去吧。”


    秋蘅摆摆手,走上街头。


    凌云静静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往回走。


    此时已是万家灯火,街两边摆着许多小食摊,食物的香气被夏夜燥热的风送往行人鼻端,勾人食欲。


    秋蘅空着肚子,却没有想吃东西的感觉。


    从发现伍轻舟的侄儿阿福就是福伯,到来找凌大哥确认,情绪起伏如山峦,有种耗光力气的迟钝感。


    脚步声靠近,却生不出警惕,来的是熟悉信任的人。


    秋蘅转头。


    “阿蘅,这么巧。”薛寒一脸惊喜。


    不知怎么,他这副笨拙装巧遇的傻样就让秋蘅从那种钝钝的空落感中抽离,眼里有了真切笑意。


    “是好巧,不久前我还在街上遇到了胡指挥。”


    薛寒轻咳一声,自然而然牵住秋蘅的手:“听胡四说你去康郡王府了,我就想着等你出来请你吃东西。没在郡王府用晚饭吧?”


    “没有,正好饿了。”


    要寻的人隔着云雾,到这时她其实没那么执着一定要找到了。而眼前的人,给她的是实实在在的暖与甜。


    “薛寒,我想吃灌汤馒头。”


    等着吃灌汤馒头的时候,薛寒跑去别的摊子买来炙肉、煎角子、凉浆,把小桌堆满。


    “我看那边的莲房鱼包和鳝鱼包子很多人买,要不要买来尝尝?”


    秋蘅忙摆手:“先吃吧,不够的话等会儿过去吃。”


    最终没有再吃下莲房鱼包和鳝鱼包子,秋蘅想吃冰雪冷元子也被薛寒从摊子前拖走。


    “晚上吃太杂了,再吃冰的怕肠胃受不住,吃这个吧。”薛寒把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递过去。


    秋蘅笑盈盈接过来。


    真要说起来,小摊上吃的这些都不如芳洲做的好吃,她对吃冰雪冷丸子并不执着。


    糖葫芦也很好。


    看秋蘅吃得开心,薛寒心中那点不安烟消云散。


    胡四果然是胡说八道。


    “薛寒。”


    “嗯?”


    举着糖葫芦的少女悠闲往前走:“我不准备寻找长清真人了。”


    太子继位,三贼已杀,薛全没了“隐相”的影响力,还有一贼远在边城,以如今的形势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她已经不需要去问先生,她做得对不对。


    她做得很好。


    等福王伏诛,她就和薛寒成亲,过些轻松平凡的日子。


    就像今日,此时。


    “不想找,就不找。”薛寒笑着,把秋蘅的手抓得更紧一些。


    被咬去了两颗的糖葫芦递过来。


    “薛寒,要不要吃一颗?”


    薛寒愣了一下,低头咬下一颗红果。


    裹着脆脆糖稀的果子酸甜可口,是与红豆糕完全不一样的味道,但他都喜欢。


    二人走到永清伯府门口,糖葫芦也吃完了。


    “进去啦,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薛寒目送秋蘅走进伯府,转身往回走,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卖糖葫芦的小贩那里。


    “公子再买一支糖葫芦吗?”小贩热情问。


    薛寒微怔:“小哥还记得我先前买过?”


    小贩咧嘴笑:“公子这么俊俏,当然印象深啊。您身边的小娘子也好看,二位一看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薛寒不由弯了嘴角:“给我来两支吧。”


    “好嘞。”


    薛寒拿着糖葫芦没有吃,就这么走在路上。


    “大人!”


    薛寒看向笑得贼兮兮的胡四:“怎么还在外面?”


    “刚刚带着弟兄们在这边吃东西呢。”胡四挤眼睛,“我们都瞧见了,嘿嘿。”


    “瞧见什么?”薛寒想到低头吃秋蘅手中的糖葫芦,脸有些热。


    “看到你和秋六姑娘吃了一堆东西,真能吃啊。还看到——”


    薛寒把一支糖葫芦塞入胡四手里:“嘴巴用来吃,少说话。”


    胡四咬了一口糖葫芦,再看看拿着糖葫芦走在身边的薛寒,突然觉得怪怪的。


    两个大男人走在一起吃糖葫芦,这对吗?


    秋蘅回到冷香居,芳洲迎上来:“姑娘回来了,饭菜热着呢,我去端。”


    “不用,我吃过了。”


    芳洲突然凑近,用手指蹭了一下秋蘅嘴角:“姑娘,你吃糖葫芦了!”


    秋蘅:“……”她只是吃糖葫芦了,不是做贼了。


    “姑娘出去就是逛夜市吃东西?怎么不带我?”芳洲纳闷着,突然抚掌,“原来是和薛公子幽会去了!”


    “是是是。”秋蘅赶紧承认,转移话题,“明日伍轻舟带阿福来吃午饭,多做些好吃的。”


    “好。不过姑娘为何对阿福另眼相待啊?”


    “阿福……像我失踪那段时间遇到的一个人。”


    芳洲狠狠愣住。


    这还是第一次姑娘主动提起失踪时的事。


    “那——”芳洲有些紧张,又不明白紧张什么。


    其实隐隐是明白的,姑娘失踪那十来日的经历绝不寻常,甚至可能到了神仙洞府或幽都冥府。


    姑娘要是说出来,会不会出事?


    芳洲突然抱住秋蘅:“姑娘,我一点都不好奇,还是想想明日吃什么吧?阿福这个年纪应该喜欢甜食,你说呢?”


    好奇心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一直和姑娘在一起。


    第320章 送葬


    为伍轻舟和阿福办的接风宴,冷香居上下都参加了,热热闹闹有两桌。


    阿福还是不怎么说话,像一只被困住的小兽,时刻保持着警惕。


    直到芳洲递过来一碗酥山酪樱桃。


    “阿福尝尝。”


    阿福低头看了看。


    白瓷碗中冰沙、奶酥堆砌成小山,樱桃酱与蜂蜜从山尖浇下,几颗红樱桃点缀其间。


    这样炎热的时候,这么一碗冰点,别说阿福这样的小孩子,就连伍轻舟眼睛都移不开。


    郡王府当然比伯府更气派,更奢华,可他这样做护卫的更多是吃苦磨炼,这种纯粹的享受并不多。


    没有人催促,阿福犹豫了一下,把碗接过,又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多谢芳洲姐姐。”


    伍轻舟听到阿福主动道谢,不由翘起嘴角。


    “不用谢,快吃吧,一会儿冰沙就化了。”芳洲摸了摸阿福的头,笑吟吟道,“大家也快吃啊。”


    一群人埋头吃冰点,二门处的婆子提着食盒过来了。


    “六姑娘,前边门房说是薛公子让人给您送来的。”


    秋蘅客气点头:“麻烦了。”


    青萝把婆子手中食盒接过来,芳洲则利落包了几块点心递给婆子。


    婆子连连道谢,回到二门处的值房,赶紧打开帕子吃了一块莲蓉糕,点心下肚就忍不住叹气。


    造孽啊,以后看到冷香居的人就难受。都是当下人的,她吃的是没滋没味的大锅饭,人家吃的是这样的美味。


    还有那个鱼嬷嬷,都不是冷香居的人,一顿不少吃。还说是教养嬷嬷呢,也没看出教养六姑娘什么了,换她去当这个差她也行。


    不提守门婆子的羡慕嫉妒恨,冷香居几个婢女围着青萝,一脸兴奋。


    “青萝姐姐,快打开瞧瞧,薛公子给姑娘送了什么好吃的。”


    “没规没矩。”青萝笑骂一句,看向秋蘅。


    秋蘅笑着:“打开吧。”


    青萝打开食盒,一眼就认出来:“姑娘,是冰雪冷元子。”


    冰雪冷元子算是夏日街头最常见的冰点了。


    这份冰雪冷元子无论从卖相还是价格,都比不上冷香居此时人手一碗的酥山酪樱桃。


    秋蘅接过青萝递来的冰雪冷元子,拿起汤匙吃起来。


    昨晚没吃到的冰雪冷元子,今日吃到了。


    “姑娘,比芳洲姐姐做的酥山酪樱桃还好吃吗?”一个小丫鬟掩口笑问。


    青萝也笑:“咱们喜欢吃芳洲姐姐做的酥山酪樱桃,姑娘肯定更喜欢吃薛公子送的冰雪冷元子。”


    芳洲跟着凑热闹:“姑娘,酥山酪樱桃和冰雪冷元子,你更喜欢哪个?”


    秋蘅拿帕子擦擦嘴角:“都喜欢。”


    “不行不行,必须选一个。”


    “必须选一个啊——”秋蘅莞尔,“那还是芳洲做的酥山酪樱桃。”


    芳洲有些意外这个答案,眨眨眼:“姑娘,你不按常理答啊。”


    一片笑闹声中,阿福拉拉伍轻舟的衣角:“叔叔,薛公子是谁呀?”


    伍轻舟见阿福有了对外界的好奇心,一把抱起侄儿,笑道:“薛公子是六姑娘的心上人。”


    他因为高兴不觉抬高了声音,引来多道谴责的目光。


    哪有说得这么直接的,姑娘害羞跑了怎么办?


    秋蘅并没害羞,甚至舀了一大勺冰雪冷元子吃下。


    伍轻舟说得没错,薛寒是她的心上人。


    平静轻松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晃就离靖平帝下葬的日子近了。


    皇陵距离京城有一段距离,需提前三日出发。


    天还未亮,长长的队伍就出了城,如蜿蜒的长龙,缓缓向皇陵而去。


    秋蘅有县主封号在身,与其他宗室女一样,也在送葬队伍中。


    送葬的后妃、宗室女都有马车乘坐,秋蘅与容宁郡主同乘一车。


    掀起车窗帘望向车外,是长得望不见尽头的队伍,人人穿着素服,仿佛回到了国丧期间的时候。


    秋蘅低头看了看身上素衣,心情有些微妙。


    会仙宴上她一心杀昏君,而现在却混进了为他送葬的队伍里,世事总是这般有意思。


    “阿蘅。”容宁郡主轻轻喊了一声。


    秋蘅放下车窗帘,看向容宁郡主。


    离那日容宁郡主登门其实过去不久,可眼前的人却瘦得厉害,气色也差。


    “我与杨镇已交换了庚帖,只等这之后便过聘……”容宁郡主用力攥着帕子,面露苦笑,“我冷眼看着两边认真的样子,总忍不住怀疑那日听到的谈话是我的幻觉。我甚至想,要是父兄能收手,就这么嫁给杨镇也知足,是不是很可悲?”


    秋蘅拍拍容宁郡主的胳膊:“郡主,箭在弦上,不管是走错路还是走对路的,谁都回不了头了。”


    容宁郡主闭闭眼,泪珠滚落。


    最绝望莫过如此,她无比清楚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福王府这驾失控的马车往悬崖末路狂奔。


    “阿蘅,我难受。”容宁郡主抱住秋蘅,泪水落在她肩头。


    曾经蹴鞠输了就是最大的烦恼了,她的人生从去和亲开始就割裂成了两段,且丝毫不管她能不能承受。


    秋蘅揽着容宁郡主消瘦的身体,没再多言。


    庞大的送葬队伍缓慢前行,将要天黑前入住临时行宫。靖平帝灵柩被恭敬送入专门搭建的芦殿中,之后新帝率百官行祭奠仪式,宗室勋贵、文武重臣轮流为靖平帝守夜。


    如此行程,直到第三日才终于到了皇陵附近的行宫。


    到这时,有车乘、有马骑的还好,大多数步行的官员能明显看出困倦萎靡来。还有个别病倒的,不舒服的,随行太医忙个不停。


    秋蘅就想到了薛寒说的话。


    福王选在靖平帝下葬动手果然是用心琢磨过的。


    行宫的防护远不能和皇宫比,帝王下葬仪式又格外繁琐。舟车劳顿,人困马乏,对要作乱的人来说是难得的时机。


    今日住下,明日一早开始下葬仪式,后日便会启程。也就是说,要么是今晚,要么是明日。


    秋蘅和衣而睡,一夜平平安安度过。


    天刚亮,入住行宫和各处官房的人都聚集起来,步行前往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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