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鲤走出鹰卫所,也没等林存善,直接把小包裹一背,去了城东渡口。
城东渡口一如既往,繁华而忙碌,归者满脸期盼,离者满脸不舍,远去的帆在风中晃动。船夫们挥汗如雨,忙着卸货装货,大小船只挤挤攘攘。
张小鲤询问了一番,找到了个价格适合、也不至于太逼仄的中等船舫,交了钱,船夫说眼下人还未满,要过两个时辰才动身,又见她只有个极小的包裹,便劝她多在京城购置些东西,不然这一路上吃穿用度都极为不便。
张小鲤一想也是,见天色还早,自己也还饿着,索性上了柳别楼,打算在里头先随便对付两口,再去买些东西。
柳别楼内同样人满为患,每个人脸上都恋恋不舍,甚至有人坐在大堂里便啜泣起来,张小鲤觉得好笑,又有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悲伤萦绕,她找了个角落一坐,点了两盘小菜,便盯着外头发呆。
没一会儿,桌前传来动静,却不是小二送菜,而是林存善。
他坐在了张小鲤对面,含笑看着张小鲤。
“这你也能跟来?”张小鲤有点无语,“你不是应该立刻去向那位禀报情况吗?”
“不急于一时。”林存善随意道,“我看你入小院时,连洒扫都懒得,手里的包裹也一直没放下,便猜到你不打算留在京城了。何况你认定我在京城手眼通天却寻不到蕊娘,可见蕊娘并不在京城——让我猜猜,你想去苏州从侯庆身上下手找,对吗?”
小二此时才将酒菜放上来,但酒菜不是张小鲤点的,而是更为丰盛的,小二忙得脚不沾地,也不忘给林存善和张小鲤投来谄媚的笑,仿佛生怕怠慢,还问了句楼上清理出了包间,二位贵客若不嫌弃,可以挪步。
张小鲤摆摆手,店小二又识趣地走了。
张小鲤也不客气,一边吃着饭菜一边道:“是啊,先去苏州吧,反正没必要在这里耽搁了。若苏州没线索,也可以处走走,三留村、柳县、扬州、烽州、扈州……”
林存善道:“天宽地阔任你游。”
他说罢,招招手,林承志像鬼一样地飘出来,对张小鲤笑了笑,递上两个大包裹,又悄悄地退下了。
林存善道:“你背那么点东西,虽方便,也受罪,这些都带着吧。里头有我给你准备的,也有单谷雨为你准备的。我还问了雅正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托付于你,他说你和他说过要走,也没什么额外要说的了。”
张小鲤懒得推辞,说:“谢了。”
林存善道:“蕊娘失踪之事,我仍欠你个道歉。若非我——”
“——我想,手帕其实并非是你让钱叔送给我阿姐的,是吧?”张小鲤突道。
林存善微怔,张小鲤盯着窗外来往的船只发呆,道:“今天以前,我完全没有这种怀疑,我认定是你把手帕给阿姐,因为只有你才会这么做。可是看到钱叔在鹰卫所时,我突然意识到不对。”
林存善好笑道:“有什么不对?钱叔如今在鹰卫所执掌要职,手下有许多人可听令,他年纪大了,总不能时刻跟在我身侧。”
“可如今,你身侧才是最安全的啊。”张小鲤喃喃,“你眼见着水涨船高,林承志跟在你身边都旁了两圈,钱叔为你出生入死,反被打发去了鹰卫所。说是有实权,实则是算是贬斥吧?何况我们去时,钱叔一直看你,显然想找机会和你说些什么,但你故作看不见。”
林存善挑眉:“小鲤现在倒是很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钱叔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是你的老臣之一,若做错什么小事,你定也会睁一只眼闭只眼。若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大事,你则不会念任何旧情,直接将让消失,可偏偏,是这么微妙的处理……”张小鲤咬着筷子,“恐怕,是他违背了你的意思,但那并不是故意忤逆,而是他判断错误。”
林存善垂眸,张小鲤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道:“自瑶光寺以来,钱叔都在养伤吧?能有什么大事呢,除非是那之前的某件事,我想来想去,也只和阿姐有关了。那个手帕,是钱叔给阿姐的,但并非是你让钱叔给阿姐的……”
“你这也不过是猜测。”林存善举起酒杯,“不是我,能是谁?”
“当然只有单姐姐。”张小鲤淡淡道,“但我本不想这样猜,所以我想问问单姐姐,便要她附耳来。但她的反应,你看到了——她竟怕我出手。”
“她就不能是怕你发现,她多次欺骗于你,你羞恼之下动手?”林存善反问。
张小鲤摇头:“单姐姐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她不附耳过来,完全是因为心虚,她怕你告诉了我手帕的真相,是她让钱叔送的手帕。而钱叔并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意思,所以照做了。你为了惩戒钱叔轻易听信别人的话,所以把他打发去了鹰卫所,小惩大诫。”
林存善不语,张小鲤忍不住道:“其实我不太明白,单姐姐和我阿姐之间并无大仇,她为何要这么做?是怕计划有变,所以多此一举,以防万一吗?”
“是。”林存善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其实按理说,计划的成功与否,与我的性命和未来息息相关,我本该是那个最害怕失败的人。但其实如果我说我没那么在乎,你信吗?”
张小鲤复杂地看着林存善,一时没有说话,林存善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额前碎发,说:“也是,挺难信的。”
“我要怎么信?”张小鲤无语地说,“当你已经得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之后,再跟我说,其实你也没那么想要……我不是傻子,林存善。我亲眼看到安珀死在你怀里,亲身体会你为了达到目的,是怎么把每个人每件事都嵌入机会之中。”
她顿了一会儿,道:“其实我一直记得你跟我说过,无论是闵国还是鞑密,对你来说都一样,都不是家。你的那番话,当时对我影响很大,我甚至有点认同你说的话,可我没想到你那么说,只是因为,于你而言,闵国和鞑密本就是一体的,你想两者兼得。”
林存善轻笑一声,道:“我那番话,是真心的。我在两边都没有着落,那只能让它们都成为我的着落。无论是做林存善,还是做睿亲王,其实差别并不大,我都可以过得很好。”
张小鲤无语,却也知这没什么能反驳的。
“如今鞑密不复存在,而闵国尚未接纳鞑密。”
林存善眯了眯眼,看向窗外,城东渡口,有许多做苦力的鞑密人正被闵国人催促着。
“我对鞑密没有归属感,但单谷雨是鞑密人,还有我的许多部下,也是鞑密人。他们愿随我出生入死,我总要报答。言衷信,行存善,此乃吾之道也。”
张小鲤道:“所以你觉得,比起你,单姐姐和其他鞑密人,更害怕你不能上位。”
“成巽生性残暴,对单谷雨动辄打骂,除此之外,还有诸多暴行,为了替我遮掩身份,她牺牲良多,支撑她的,无非是我当年告诉她,终有一日,我会成为闵国和鞑密的王,可以让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张小鲤摇头:“你这样说,是诡辩。你比他们有的选,所以你显得没那么急切。但你这么说,岂非将自己所有的行为都推责给他人?你是林存善,你若不想,谁还能逼你不成?”
“我也没说我不想。”林存善用手托着下巴,有几分懒散,“我娘死前一直要我一定找到父亲,我也答应她了。能登高位,我又何乐不为?只是,若我说我觉得这些事本质都没有意义呢?”
“没意义你为什么要做?别又说是为了别人。”张小鲤不客气地道。
林存善道:“不是为了别人,但也不是为了我自己。我只是……太无聊了。”
张小鲤不解地看着林存善,林存善一脸无奈:“人生在世,总得有个盼头。比如少年人便可以求个将来飞黄腾达,娶个美娇娘;有的少女则求嫁个好夫婿……但我一直不清楚,我究竟想要什么。小鲤,你的盼头是找阿姐,那在找你阿姐之前,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张小鲤被问得有点发蒙,半晌道:“为了活着啊。这世道,活下去本就很难,还要想为什么?”
林存善轻笑起来,说:“嗯,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才会喜欢你,才会羡慕你——无所求有时才是这世上最难的事。”
张小鲤大惑不解,道:“你方才还说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那不就是无所求吗?”
“恰恰相反,我正是因为有所求,却不知自己该求什么,所以才会茫然。”林存善摇头,“你不同,你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尽管与你相见时,我觉得你有很多事都不懂,可其实你什么都懂,哪怕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懂。”
张小鲤似懂非懂地望着林存善,林存善道:“我的出身和我的经历,还有所有人的期盼,让我很早就知道,我该做什么——蛰伏、复仇、搅混水、登高位,就这么简单。可我也很早就知道,这些事对我而言,并没有真正的乐趣。我活了这么多年,真正开心的日子屈指可数。最开心的,大概是用张十四和林存善的身份在你身边,心无旁骛之时。”
张小鲤凝视着林存善,目光中不乏困惑和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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